第81章 蟹宴
香菱板起脸,像个严肃的老师傅,道:“哪处都不好。”
柳逸之气得牙痒痒,故意把装了南瓜仁的碗举高,道:“好歹我长得也不赖……”
香菱斜他一眼,抬手去抢那瓷碗,说:“如意长得比你还俊……再说,郎君长得俊有什麽用,绣花枕头,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的!”
柳逸之脑子动得飞快,又道:“我、我身家丰厚,够如意姑娘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了……如意姑娘想开酒楼,我立刻就能把临江那几家二层楼的盘下来,都写在如意姑娘名下。”
说着说着,柳逸之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意图是否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些,显得他蓄谋已久的样子。
他拿折扇扇走面庞的燥热,犹豫一会,还是压低了声音,目光炯炯地看向香菱这个“娘家人”,期待道:“如何?”
香菱似是被引诱,剥瓜子的手逐渐慢下来,忽然一个激灵,说:“这‘身家’可是柳公子你自个儿挣出来的?”
“这……”柳逸之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我自个儿挣的,有什麽打紧?”
香菱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说:“如意跟我说过,看郎君不能只看金银的‘财’,要看才能的‘才’!那些靠祖宗的,吃软饭的,都不能要……千金总有散尽的一日,才能却是自个儿实打实的,有了后头这个‘才’啊,不愁没有前头这个‘财’。”
香菱鹦鹉学舌了这一长串,捧着瓷碗站起来,说:“我剥完瓜子了,不陪你闲扯……柳公子,慢走不送!”
说完,像打赢一场胜仗一样,把柳逸之撇在后头,得意洋洋地举着南瓜仁和史如意献宝去了。
兴平端了一杯茉莉冰豆浆来,柳逸之啜了一小口,颇有些浑不知味,捏着手中的杯盏,忽而开口:“兴平,你觉得……本少爷怎么样?”他舔了下嘴唇,看着兴平,眼神躲躲闪闪的,难得地有几分焦虑和不自信。
兴平毫无防备地听得柳逸之这一问,双腿便是一抖,想起前几日和少爷赴宴时,同桌的几位纨绔,有带了自家豢的僮仆来的。
说是僮仆,其实便是兔儿爷,生得细皮嫩肉,脸上涂脂抹粉,作派比女郎还娇俏,上来倒酒伺候,那脚一歪,便往人怀里倒。
……可是少爷不是一脸嫌弃地把人推开了麽?!难道说,少爷看不上那些僮仆,却看上了自己不成?
兴平欲哭无泪,嗫嚅道:“少、少爷……”
柳逸之看兴平说半天都说不出什么来,烦躁地一抬折扇,道:“算了算了!”
香菱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如意姑娘的喜好他却是听出来了。如意姑娘能凭一双手白手起家,挣下这间食肆,他若是离了柳家,离了他娘留给他的那些积蓄,能做什么?
生长在富贵乡里的小少爷第一次思考人生大事,兴平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先别烦我!”
兴平默默地住了嘴,默默地、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屁股挪远了一些,一直坐到少爷斜对面的位子上,这才长呼一口气。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祥和斋吃蟹宴。
中秋四大佳景,一曰赏秋月、二曰食肥蟹、三曰饮黄酒、四曰待菊开,是文人雅士的小团圆。
菊是梁婆婆栽种的,从花房中捧出来,一朵一朵的赏看,竟和天上的黄月是一个颜色,婀娜多姿,千丝万缕,如广寒宫中的垂坠珠帘。
史如意从前对时令气候并无太大感觉,塑料大棚里瓜果长青,一年四季都有收获。下一场雨或没有雨,阳光曝晒或阴云密布,似乎都不会对世界万物造成多大影响。
但在这时不行,昨夜若是下了雨,今个儿果农抬来的西瓜指定不甜。
连着几日日头高照,夜里风凉,葡萄皮生出一层白霜,趁时摘下来的葡萄,最是酸甜多汁。
没有了人工的介入,万物都按其规律慢悠悠地长。史如意觉得自个儿前世就是被“揠苗助长”的那根小苗,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被社会催着发芽啊,往上长啊,成熟啊,收割啊……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厨,一直是她的目标,可是达成目标之后呢?也许目的地从来都不是答案,过程才是答案。
史如意想通这一层后,做什麽都觉得有趣起来。
中秋时节,螃蟹黄满膏肥,史如意和香菱特地起个大早,搭上了去邻县的顺风车。
邻县靠太平湖,捕蟹人在港湾间设置闸门,闸用竹片编成,夜间挂上灯笼,蟹会自个儿循光爬上竹闸——好一个闸上捉蟹!一捉一个准。
“公母怎么分?看蟹脐,圆脐是母蟹,里头有黄,有子,肥的很……公的也好吃,肉很结实!”史如意用长筷把那大闸蟹翻个身,努了努嘴,指给香菱看。
那捕蟹人闻言笑了,道:“嘿,小娘子是个会吃的。”
又摇了摇竹笼,让里头大闸蟹动起来,指给她们看,说:“小娘子要挑蟹,选我家的准没错……喏,瞧见没,青背白肚,金爪黄毛,都是上品!”
史如意看着有些心动,如今大闸蟹尚不算太贵,价格略高于鲜鱼,卖四十钱一斤。
她花上半吊子钱,买了二十只,用红线捆好了,放在竹篮里,便立即出发赶回去。大闸蟹要趁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上锅,死蟹吃不得,不单是对身子不好,味道也失之千里。
回到食肆,拿出刷牙子,三两下将大闸蟹洗刷干净。
炉上坐锅,往里头丢几片姜,水烧至大滚时,便蟹肚朝天放入蒸笼中,一刻过后半钟,蟹便转成了通体的红色。
所谓大简即大工,这大闸蟹如芙蓉美人,还偏得清水洗脸,才能见出至纯至美来。
那些花里花哨的烹蟹手法,蟹羹啦、面拖蟹啦、豆豉蒜蓉蟹啦、香辣蟹啦,掩去了大闸蟹原本的鲜味,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荷叶形状的盘,里头堆了白色的碎冰,红蟹放至其上,气、味丝毫不泄,锁其鲜甜爽口,让人按自个儿节奏自取自食。吃得从容不迫,聊天才能聊的畅快。
蘸汁也调好了,酱汁铺底,倒些陈年的香醋,味不至于太酸,里头搅了姜泥、棉糖。史如意用竹筷蘸一点试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嘿,成了!
大闸蟹一上桌,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围上来,各取一只,分“文吃”、“武吃”两派,泾渭分明。
“武派”以香菱和梁翁为首,史如意放在一边的蟹三件:锤、签、钳,她们看也不看。抓起螃蟹,“哗啦”一下掰开蟹壳,金液淌出来,若是雌蟹,还能看到里头鲜红如石榴一般的子。
用嘴巴嘬上去,把壳里的蟹汁吸得干干净净,美得长出一口气。
再“咔哒”一声,那是香菱徒手掰断蟹钳的声音。“嘎吱嘎吱”,那是梁翁嘴里咬开蟹脚的声音。
梁婆婆用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笑话梁翁道:“老头子,你悠着点,也不怕把那两颗老牙崩掉!”又对史如意道:“看你师傅,像不像牛嚼牡丹,可不是糟蹋了这蟹?”
史如意将蟹脚在手中旋几下,扭出一小节雪白鲜嫩的蟹肉来,送进嘴里,笑眼弯弯道:“那这牛倒也是个会吃的!不错,不错。”
一只大闸蟹,仔细咂摸,可品出四种滋味来:大腿肉,柔韧结实,味同干贝;蟹脚肉,丝长细嫩,鲜美如银鱼;蟹身肉,洁白晶莹,满口留香;蟹黄,妙不可言,真是神仙般的享受。
石英第一次吃这大闸蟹,忙得满头大汗,但他毕竟是手艺人,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诀窍。
拿起专用的小锤子,轻轻地敲,力度正正好,把壳敲开,又不至于敲碎螯里的肉。剥开壳,螯里的肉还是完整的一大块。
石英剥好了蟹肉,并不吃,放到罗娘子的碟里。再取另一只螯,敲开壳,放到翠丫碗里。
抬袖子抹汗的功夫,石英一抬头,看到满座的人都举着酒杯和大闸蟹,笑眯眯地看着他,顿时涨红了脸。
罗娘子轻咳两声,史如意“扑哧”一下笑出来,开口解围道:“得得得,你们别盯着看,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我们来行酒令,吃酒,选到谁,谁就喝,提前讲好了,不准耍赖皮哈!”
不是史如意故意劝喝,这螃蟹性寒,吃多了,便要配黄酒平衡一二。
温妈妈主动担了这替人添酒监酒的工夫,红玉用帕子抹干净手,从一边摸了写着酒筹令的筒子来,摇晃两下,嘻嘻笑道:“天灵灵,地灵灵,让我看看,是谁拔得头筹来了——”
很快筒子甩出一根筹子,众人低头一看,上头刻诗句,云:“劝君更尽一杯酒。”
史如意大乐,举起那筹子给红玉看,道:“红玉姐,还是你自个儿先自罚一杯罢!”
红玉自个儿也笑,仰头干脆地一饮而尽,又重新摇了一支筹子来,念道:“‘十七人中最少年’……最少年,当是翠丫喝!”
翠丫饮了酒,有些摇晃地接过签筒,摇了半天才摇出一支筹子,醉眼朦胧地说:“我辈岂是蓬蒿人——”翠丫沉默了一小会,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把签筒递给史如意,献宝般道:“这支筹子,最符合如意姐姐啦!”
史如意冲她遥遥一笑,也不推辞,饮尽杯中酒,随手取一根筹子出来,顿住手,支支吾吾的,闹了个大红脸。
众人当然不依,围上去,将筹子从史如意手底抢出来,香菱眼睛利得很,读道:“巫云楚雨遥相接……”她念完,眨了眨眼睛,茫然四顾,“这却是什麽意思?谁要喝啊?”
罗娘子的脸“噌”一下红透了,石英猛地咳嗽几声,把头撇到一边,东张西望,好像一副很忙的样子。
……香菱,叫你不好好到学堂念书!
史如意把脸埋在手里,手埋在桌上,好半天才想出一个委婉的说法来,声若蚊蝇,道:“同、同居者喝……”
第82章 中秋夜
云府之中。
一轮皓月当空,小花园设竹案几张,佳肴美酒,炙肉果盘,清香四溢,无不动人。
大少爷云璋一手持酒壶,一手执杯盏,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二少爷云佑端坐一旁,衣衫随风而动,人却安静得很,陪着阿兄饮酒,并不言语。
之前云老爷身子不好,云璋特意向府衙告假归乡,正巧遇上中秋,便顺理成章地在家过节,只等过了十五再返京。
嵩阳书院一派被王德忠打压,云璋仕途亦受牵连,得中进士后,初次授职便做了六科给事中,调令下来,却让他到国子监领了个闲职,心头很是郁郁。
太太曾氏扶着云老爷从小径穿过来,看他们兄弟二人默默无言地对坐吃酒,心头便是一酸。
云老爷安慰地拍拍曾氏的手,曾氏朝他笑一笑,赶忙扭过头,用帕子拭掉眼泪,整理一番面上表情,才上前嗔道:“怎麽你们哥俩净顾着吃酒?干吃酒烧心,好歹夹两块炙肉送一送。”
曾氏扫一眼竹案上几乎未动过的碟子,暗暗摇摇头。
曾氏陪房温妈妈同女儿出府后,她娘家送了新的厨房娘子来,似是她侄女曾采苓平日里爱用的。这新厨娘做吃食做得倒是十分体面,白炸春鹅、排炽羊、清撺鹿肉、红熬鸠子,样样来得。
只是体面有余,精细不足,说白了,看着是好看了,吃着味儿着实一般。
偏偏这厨房娘子又是曾氏娘家送来的,也不好将人遣了,再另外寻人,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光吃酒怎么行?曾氏琢磨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对一旁的丫环招招手,低声吩咐道:“去正屋找李嬷嬷,让她把前日得的那几盒月饼端来,要冰皮的,五仁馅的也拣几个。”
云老爷咳了几声,坐到位子上,道:“也给我倒酒来……心情不畅快,便痛痛快快饮上一场!璋哥儿,你还年轻,官场起伏是常有的事。国子监虽是清闲了些,远离风波,目前来看,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曾氏略皱了眉,有心相劝,随后又做罢了,只道:“官人身子刚好,吃两、三杯也就罢了。”便唤了身边伺候的珠云来斟酒。
云璋放下酒壶,自哂一笑,语气平稳地说:“父亲不用劝我,柳家退婚一事,我已经晓得了。”
珠云手下一惊,那酒液便洒了几滴出盏外,忙不迭地告罪,取了帕子来擦拭。云老爷和曾氏对视一眼,半晌,斟酌着开口道:“你知晓了?……谁说与你听的。”
云璋与京城柳府的小姐柳湘如自小便订下亲事,两家一直当作是儿女亲家在走动,聘礼都下了,本打算等云璋参加完秋闱便成婚。
哪知柳家老太爷逝世,柳小姐一守孝便是三年。
掌家人换了一代,柳家风向亦有转变,尤其是近两年,和九千岁王德忠一派似是走得极近。柳小姐的嫡亲长兄,娶的便是京兆尹张士昌的三女儿。
在张士昌以前,京兆尹这位子,十年间换了三、四位,谁来都没坐得稳当。
说到底,京兆尹管着京城里头的事,皇帝脚边,那还不是由王德忠说了算?张士昌抱得了这只大腿,很是会孝敬,搜罗到什么美人宝器都往王德忠私宅里送,只差没开口喊“干爹”了。
云璋听得云老爷这声问话,摇摇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今年端午我没收到柳家的包裹,便觉着不对劲了,再一打听,还有甚么猜不出的麽?”
聘礼尽数返还,亲事告吹,恰巧又和这明升暗贬的调令合到一块,任换到谁身上都会感觉不痛快。
曾氏长叹一声,用指尖按了按眉心,这柳太太是她旧日的手帕交,亲事也是曾氏一手订下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自觉对璋哥儿有愧。
沉默之中,有丫环捧着几碟月饼转来了,曾氏强打起精神,笑道:“来,尝尝这冰皮月饼!是原先出府那厨娘送来的,我吃了两个,味道倒是新奇,皮子也软糯,你们也尝尝……”
云老爷掰了一块茶香绿豆馅的,放到嘴里,咀嚼片刻,确是皮滑瓢软,丰盈细腻,怪不得能让曾氏记着,不由开口赞道:“我记着那小厨娘从前点心便做得极好,我还带过几盒到府邸分给同僚。
出了府还念着旧主,是个好的……嗤,比有些官家人还知事明理。”
这官家人指的是谁,自不用说。
云佑从盘中捏起一块冰皮月饼,端详片刻,忽然笑起来。他这人平日里冷清得很,笑起来却多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如清风徐来,澹月疏林,很能惑人心神。
他尝一口月饼,嘴角微勾,淡淡道:“和柳家退亲,倒也不算坏事,阿兄若是真的跟这等人家成亲,才是耽误了一辈子。”
在座诸人皆是失笑,曾氏用帕子掩了嘴,高兴道:“佑哥儿这话说的正是呢,我儿都生得这般拔萃,何愁没有好的婚事?璋哥儿,娘再替你仔细打听去,包管给你寻到个贤淑大方的女郎来!”
云璋也笑,笑了片刻,又有些怅然,说:“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身为长兄却未有订亲,佑哥儿的亲事怕也被耽搁了……”说着,有些歉意地望了弟弟一眼。
曾氏看他们吃得尽兴,心头松快许多,一时嘴快,没忍住道:“佑哥儿的婚事不必担心,我早就……”
语到中途,自觉失言,掩饰性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了先头柳家这遭事,没完全确定之前,曾氏不想对哥儿们开口,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却见云佑微蹙了眉,抿唇道:“……母亲的意思是?”竟是打算穷根究底了。
曾氏本打算含糊过去,云老爷却又吃了一口酒,摆了摆手,解释道:“你娘给你看好了曾家的侄女儿,佑哥儿你也见过的,前两年还来府中小住过。”
云佑垂首把玩几下酒杯,沉默片刻,把酒杯微微推向前,轻声道:“外祖家麽……”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曾氏,缓缓道:“母亲,孩儿不愿。”
云佑这话一出,语惊四座,云老爷和云璋都放下酒杯,皱了眉瞧过来。
曾氏触到云佑的目光时,便已有片刻的慌乱,听得云佑如此坚定的一句,心头更是“咯噔”一下,下意识质问道:“为何不愿?……苓儿在你外祖母身前管教长大,女红管家都是个好的,这两年,性子眼见着也慢慢沉稳下来——”
亲上加亲,乃是美事一桩,相比起外头人家的女郎,曾氏自然是更属意自个儿的亲侄女。
话未说完,就听云佑轻笑一声,说:“孩儿也见过表妹,自然晓得她的品性,母亲无需多言。”
曾氏怔然,少顷才道:“……那为何?”
云佑微偏过头,下巴微抬,说:“感情一事,岂有那么多‘为何’?似桌上这碟吃食一般,有人爱,便会有人不爱……强扭的瓜不甜,母亲应当也晓得这个道理。”
他话音刚落,云璋便是“噗”的一口酒喷出来,锤了几下胸口,乐道:“好你个小子,才多大,张口闭口就敢说感情了!你阿兄我都是二十来岁能成亲的人了,还不敢妄言呢。”
云璋无心之语,却被云老爷听进耳里。
云老爷打量几下云佑面上神情,忽而严肃道:“佑哥儿,你老实跟爹交代,你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曾氏攥紧手中帕子,身子前倾,猛地抓住云佑的手,道:“你爹说的可是真的?……对方是哪家的小姐?”
云佑只是垂眼沉默,云璋忙轻咳几声,开口替弟弟解围道:“好了,娘,佑哥儿面皮薄,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事改日再说不迟。”
云老爷估摸着云佑这反应,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摇摇头,竟生出几分好笑来,颇为自得地说:“看来你们兄弟两个,倒是佑哥儿随了我,当年我与你娘也是在江亭一见钟情……”
曾氏看云老爷不劝阻不说,还在这头火上浇油,又羞又恼,拧了帕子,啐道:“都什么时候了,官人还说这些!”
云老爷嘿嘿笑两声,朝云佑微一挑眉,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娘不让我说了。”神色顾盼飞扬,两鬓虽已染霜,仍然依稀可见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进士。
曾氏心头似有触动,再开口时,语气也情不自禁和缓了两分,道:“罢了,只婚姻大事,绝不可轻率为之。家世、人品、相貌、才能,样样都要考校过,需与你相配才好。”
云佑微一点头,这会倒显得十分能屈能伸,颔首应道:“母亲说的是。”
曾氏不上他的当了,指着云佑,摇头笑道:“还当我不知!佑哥儿你嘴上应得快,心里怕是都在敷衍娘呢。”
云老爷身子还有的养,略吃上几杯酒,便被曾氏架回屋了,临走前还回头嘱咐,道:“你们哥俩接着吃酒,吃醉的话,让底下人扶回去便是了。”
长辈们一走,云璋吃酒也没了甚顾忌,只消片刻,身子一歪,手中酒杯倾洒,直接醉倒在了桌上。
云佑把阿兄扶起来,一只手搭到自己背上,云璋脚下勉力撑住自个儿,右手大力拍着云佑的肩,大着舌头夸道:“佑哥儿,这臂力练的不错,有劲!”
又贼兮兮地凑到云佑耳边,压低声音道:“爹娘不在,你跟阿兄说说,你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云佑身上扛了个人,还能走得四平八稳,语气也不见波澜,道:“不是哪家的小姐……硬要说的话,她比‘小姐’还厉害些。”自个儿挣出的家业,不比深闺里的小姐厉害么?
云璋嘴里“咦”了一声,似是有点诧异,手臂一弯,把云佑脖子扣着,道:“瞧把你能的……”
笑了片刻,云璋脑袋渐昏渐沉,揽着弟弟,遥遥地望着天上明月,吐了口胸中浊气,当年年少轻狂,他也是曾在席上这么自豪地对好友提起自个儿未婚妻的啊……
物是人非,欲语已休。柳府退亲一事,不知湘如姑娘是否知晓,但便是她知晓了……又能如何?
二人踉跄着来到院中,杏果百无聊赖坐在屋里,瞅见他们,忙不迭地放下团扇迎上来,殷勤道:“二少爷,我来扶大少爷回房罢。”
云佑眼皮微抬,认出她是阿兄的通房丫环,便点点头,松开手,叮嘱说:“阿兄吃醉了……记得化些蜜水或牛乳来,让阿兄喝下去,或可解酒。”
第83章 莼菜鲈鱼羹
中秋那夜,史如意着实是把大闸蟹吃到畅快了。
她自个儿用得好了,回头也没忘记造福来食肆的客人,毕竟一年到头,也就秋季这几月能吃上肥蟹,真真是“过时不候”。
那捕蟹人一来二去,和史如意打熟交道,翌日来送货时,还搭了好些鲜嫩的莼菜,道:“都是湖里新摘的,如今正是时令,掌柜的拿来做莼羹,好吃的很呢!”
史如意笑着谢过那捕蟹人,说:“那我可得要好好品尝品尝。”
古人所谓“莼鲈之思”,便是指这一道莼菜鲈鱼羹,传说中好吃到能让西晋张翰辞官返乡的美味佳肴,乾隆皇帝每下江南的必点美食。
不过这乾隆帝在天下各地留传的美食逸闻属实太多,一路南下,一路品尝民间美味:从保定的“驴肉火烧”,到武清的“豆腐皮”,在山东又留下了“乾隆大碗鱼”的传说。六下江南,各色佳肴更是令他开怀。
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在位六十余载,他晚年最爱的“八珍糕”,是一款实打实的养生点心。
烹煮不难,用料倒是很丰富。八珍,包括党参、茯苓、生白术、扁豆、莲子肉、薏米、山药和芡实等,研碎搅拌均匀,加入白糖和热水,搅成粘稠的面糊,上屉蒸熟即可。
史如意因此对乾隆帝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人生在世,不过食色性也,从乾隆爱美食这一点,便可看出他亦是个性情中人。
据说乾隆帝最远甚至到过中部、广西等地,史如意心向往之,期待以后攒够银子,也学着乾隆帝四处吃喝游玩,看中哪了,就把自家酒楼开过去,在地图上插个旗子。
只是此时出远门一趟,所费甚靡,不是一般人家消费得起的。
但也正因如此,各地都能保留最本真的特色原味,不像后世,连锁的馆子开得到处都是,千篇一律,令人大失胃口。
莼菜入口鲜墩细滑、甘凉爽口,乃是吴越名蔬,有“水中碧螺春”的美誉。
史如意出门一趟,回来时手里便拎了条两条长约一尺的鲈鱼。鲈鱼不能贪大,太大肉就柴了,小鱼则不够肥美,像这种个头不大不小的,正值青壮之时,肉质才最是滑嫩鲜美。
香菱一看这架势便知有好吃的,兴冲冲地围上来,史如意笑道:“想吃不?想吃的话,今个儿便由你来片鱼。”
香菱知道史如意是想考校自个儿,嘿嘿一笑,几步跑回后厨,拿来一条巾子,两把刀:一把用来杀鱼,一把用来片鱼。
史如意摸摸下巴,点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了。”
香菱闻言,干劲更足,从井里打了凉水上来,鲈鱼丢进去,抖上几抖,洗净泥尘,余下满身清凉。
活蹦乱跳的鲈鱼躺在砧板上,香菱深吸一口气,提起刀,快速刮过鳞片*,随后是开膛,掏肚,剔骨,一气呵成。
史如意倚在门边,笑眼弯弯,大声给她喝彩:“好!”
香菱右手拿刀,左手按住鱼身,从鱼尾部下刀,刀平放,顺着鱼骨往鱼头部位推拉,分出上下两条雪白漂亮的鱼片来,用巾子包了,放另一块砧板上。
紧接着就是切片。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唯快不败。”放于厨艺一道亦是适用,腕部含着劲,下斜刀,银光闪动,分出一片片几近透明的薄片,看得人目不暇接。
“完工!”香菱大笑一声,收刀入鞘,杀鱼到摆盘,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还真有些武侠豪气的意味了。
史如意上前一一查过,鱼片虽略有些薄厚不均,但速度确实是极快。越快,越能保持活鱼的鲜,晶莹剔透中散发着诱人的质感。
她顺手把鱼片搁入装了冰盐水的碗中浸泡,调侃道:“若香菱你真会拳脚功夫,想来多半是靠‘莽’字诀的。”
香菱吐吐舌头,自个儿引以为豪,反问她:“如意,那你呢?”史如意想了想,乐着回道:“我?我修‘降龙十八掌’的,刚柔并济,融贯古今,汇通东西……”
史如意大言不惭,说到最后,自个儿先撑不住笑场了,不过现下这院子里只她们两人在,香菱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觉害臊。
把泡发的鱼片捞出来,加盐抓出胶质,混入蛋清和芡粉,能让鱼肉更紧致滑嫩,倒点凉油,锁油锁鲜。
弃置的鱼头和鱼骨也没丢,扔到砂锅里熬汤,文火熬上小半个时辰,放入重头戏——莼菜,汤滚后倒入鱼片,不稍片刻,即可出锅享用。
奶白色的汤羹,袖珍荷叶般的莼菜如在湖面漂浮,蝴蝶似的鱼片翩翩起舞。趁热用勺尝个味道,鲈鱼鲜美醇香,莼菜脆爽柔滑,富含胶质,汤羹浓而不腻!
只一口,便能让人美得冒泡,飘飘乎如羽化登仙。
史如意反一琢磨,既是有了莼菜鲈鱼羹,怎能没有藕、菱角、芡实、茭白……得了,一整个全湖宴!
做一道藕合子,裹上鸡蛋面粉,中间夹些碎肉,炸得色泽金黄,酥脆可口。荷藕外形圆中有孔,形状又酷似古时的钱币,寓意甚好,又能团圆又能发财。
菱角甘甜,清脆,既可生吃也能熟食。剥了壳的菱角,加香米、莲子熬清粥,吃了月饼后喝一口粥,最是适口解腻。
茭白掰去外皮,从白胖的根部渐变到清爽的嫩绿,看着十分水灵,肉多柔嫩,又被称为“美人腿”。
香菱听了,啧啧称奇,一边抚摸一边道:“美人的确是美人,只是这美人腿还挺肥!”
史如意差点笑倒在地。
茭白独好油焖,用油才能锁住其水分鲜味,别的做法都不甚可取。去皮洗净,切滚刀块,趁油热下茭白,加酱汁砂糖快速翻炒上色。
出锅前撒葱花点缀,洁白小巧的茭白裹着浓油赤酱,色泽红亮,一口咬下,唇齿间溢满鲜甜。
香菱早已经守在灶台边,美其名曰“试味道”,小心翼翼地夹一块,送进嘴里。
史如意笑着看她,问道:“如何?”
香菱咂摸两下嘴巴,竖起拇指,肯定道:“脆嫩!”又吃一块,道:“香!”最后依依不舍地将茭白装盘,说:“竟然比肉还好吃!”这句算是盖棺定论。
这菱角和茭白有的多,食肆里还有些正在用粉的客人,史如意用小碗装了,每桌送去一份,收回不少夸赞。
有位熟客吃得满意,用帕子抹了嘴,在桌角留了一小块银锭,遗憾道:“好手艺!我家中厨娘,怕是都做不出这菜的三分味来……掌柜的若是愿意亲自下厨,我一定日日来。”
史如意笑得含蓄,说:“承您赏脸了,原便计划着按时令上些新菜呢!只如今食肆店面还小,人手也少,每日头里忙不过来,来晚了怕是就吃不上了。”
回头又找石英打了个木架子,大手一挥,在上头写了每日特供的几样菜品,摆在门口。
食肆卖各色米粉,这是史如意一早便计划过的。
米粉讲究,讲究不过是在原料制作上,客人要用时,在骨头汤中一烫便能捞出来,洒上早已预备好的荤素配料,转眼就可上桌。
她们食肆占位不大,一人一桌一碗,如流水席般,吃完就能轮换,是走了“薄利多销”的路子。能推出菜品当然好,一道菜,一爵酒,利润不知要比米粉高出多少,但要先有位子供客人坐下闲聊呀!
史如意这些日子总留了心,在坊间打听租铺子一事——这么大的铺面,要史如意直接盘下来,还是有些艰难的。
虽然祥和斋和如意食肆如今每月进账都不少,但店铺日常周转要银子,底下厨子、丫环都指望着她们吃饭……
还有史如意和罗娘子、红玉提起的“风险预防”,做生意的总要留一手,天有不测风云,哪年碰上个饥荒什么的,老百姓光景不好,生意就做不起来,总不能一群人抱着米缸看天吧。
但想租到合心意的铺子,也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
西市里多是脚店多,偶有几家大店,都是在坊间经营了有些年头的酒楼,客源稳定,并无转让或是出租的打算。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史如意也不心急,一边慢慢打听着,一边在食客中宣传新菜,积累口碑。
每到饭点,便有不少人守在店里,若是抢不到位子不能堂食,便拿了瓷碟,装进食盒中带走,第二日再还了碟来。如此这般,甚至兴起了热潮,不少宅门都遣了婢女来,提前“预约点菜”。
有客人每日下衙便来,却一连几日都跑空,实在是气急了。
史如意抿唇一笑,从后厨端来她们给自个儿留的晚膳,香菱瞪大了眼睛,好歹被温妈妈及时拉住了。那客人眼神一亮,伸手接过来,嘴上还在推拒:“掌柜自家用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史如意把话说得客气又周到,道:“怠慢了客人,本就是我们不是……只可惜铺子位置就这么多,还要辛苦您自个儿端回家用了。”
那客人美得不行,又听史如意说正在寻新店面一事,心头一动,道:“掌柜的要租铺子,我倒是知道有一处地方,铺面大小正合适呢!只是……”
史如意看那客人犹豫,忙追问道:“只是什麽?”
那客人讪讪一笑,换了只手提着食盒,悄声道:“那铺子搁置有些年头了,位置也好,只一点不好……听说是柳家的资产!害,那柳家做布匹生意的,财大气粗,连管家都傲得很,宁愿空着也不租出去,怕是看不上这点子租金……”
柳家?!
史如意缓缓点头,跟那客人道谢,少顷,突然成竹在胸地一笑,显出几分商人特有的“老奸巨猾”来。
第84章 鱼香茄子煲
史如意这般日夜盼着,柳逸之却像失踪了一般,好几日都未见来食肆。连香菱都嘀咕开了,“这人怎么回事?不想见时日日都来,想见时却又不来了。”
史如意咳嗽一声,提醒道:“香菱!”虽说她们是司马昭之心,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不是?
史如意无法,又不好亲上门去逮人,只得先暂且耐下心来,回厨房研究菜式花样,新铺面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就已经开始美滋滋地畅想菜单了。
练厨的同时,顺道教一遍温妈妈和香菱。
做一道鱼香茄子煲,要想做的味美,秘诀之一便是不能沾铁气。
选长条的茄子,用竹刀麻利地破成四瓣,焯水去过腥气,口感十分鲜嫩。同煨的葱白也只能手摘,切成碎段,熬葱油。泡发的咸鱼干,撕成筷箸般细长的条,下油锅炸成金黄色,连骨头也给炸酥了。
到这一步,香菱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史如意会心一笑,把炸好的茄堆和咸鱼一齐倒入砂锅,下椒姜末,加少许烧酒、砂糖、清水,小火慢煨,熬煮一刻钟便能出锅。
若是没有长茄子,嫩的圆茄子也能替。只一条要格外注意,勾兑酱汁时不能太浓,否则文火煲的时候容易粘锅,有一点焦味都是大忌。
最后盛盘,咸香四溢,鱼肉丰润,茄子口感十分醇厚,连底下酱汁都被捞出来,拌到香米饭里,锅底朝天,吃得干干净净。
红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意犹未尽地问史如意:“如意,这么多花样,你都是从哪学来的?”
史如意抿唇,笑道:“从书里学来的。”
她这话说假也不算假,凡是看过红楼的,谁能不记得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吃的那道茄鲞?
只贾府富贵泼天,每道菜工序都十分繁复,茄鲞里头,单单配料就有近十种:鸡脯、鲜笋、水发香菇、口蘑、五香豆腐干,并核桃仁、甜杏仁、花生仁、瓜子仁、松子仁……如众星捧月一般,将那指头大的茄丁衬出来。
便是个貌若无盐的,也要被捧成花容月貌了,更何况茄子本身味道便极鲜美,并不被抢风头。
大有大的讲究,小也有小的门道,史如意要在食肆里推广这道菜,还须考虑成本利润。安阳不比京城繁华,定价不能太高,不然客人一看菜单都被吓跑了,要做到味美又经济才好。
史如意琢磨几日,想起用咸鱼干增香这个法子,试买了几条新鲜的马鲛鱼回来,让香菱拿去腌制。
鲜鱼发酵后,加盐腌了再晒干,会产生一股奇特的梅香味。肉色粉嫩,鱼身绵软无弹性,以其鱼肉佐菜,那香味真是难以言表,又叫人尝之难忘。
“少爷!少爷——”
柳府里,小厮兴平捧了茉莉香茶回来,看到柳逸之已经伏倒在桌上,正呼呼大睡,顿时觉得一个头一个两大。
毛笔沾了墨水,在账本上晕出好大一团,兴平急得把茶盘叩在桌上,把账本拿起来抢救,“少爷!您怎么又睡着了,管事不是让您申时前看完这几本吗?!”
柳逸之迷蒙着从睡梦中醒来,嘴里胡乱嚷嚷:“吵什麽、吵什麽,我看着呢!——哦,是兴平啊。”
他抹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个儿胸口,随意扫了一眼窗外,接过茶盏呷一口,做贼心虚道:“兴平,管事那老驴呢?”
兴平苦着脸,用帕子把上头的墨水一点一点擦掉,说:“管事有这么多事要忙,哪能成日守在书房里……
少爷,不是您前两天回来,自个儿吵着要跟管事学管铺子的生意经麽?管事欣慰得不行,偷偷跟老爷说了,还当您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哪知道您天天在这睡大觉。”
柳逸之吹掉茶上轻旋的热气,满脸的一言难尽,说:“我这不是在学麽?只这老头子像倒书袋一样,念经念得我头都大了!
前些日子领我去外头转了一圈,看船运跑镖,倒还有些趣味……这两日却丢了一堆账簿过来,唉,真不是人干的活计。”
他看兴平对着那账簿又是呼气,又是用手扇风,乐得嘴角上扬,笑道:“得了,你也不用着急,这都是经年的旧账了,管事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练我呢……”
兴平心上悬的石头落了地,把账簿放回桌上,道:“少爷,那您还看吗?”
“都被墨淹了,怎麽看?”柳逸之从椅上起来,伸个懒腰,望了一会天色,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唉,在这枯坐一下午,都把我饿坏了……”
兴平心领神会,接道:“这么说,少爷似乎好久没去如意食肆那儿用膳了——”
柳逸之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故意瞪兴平一眼,说:“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备车?!”
“哎!”
柳逸之下了马车,和堂里正在擦拭桌椅的香菱打了个照面。
香菱这小妮子对他跟防贼似的,向来没什麽好脸色,柳逸之厚着脸皮,也逐渐习惯了。哪知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香菱一见到他,立刻睁大了眼睛,二话不说,欢喜地往后院跑,边跑边喊,“如意,柳公子来了!”
唬得柳逸之后退一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纳闷:难不成用功几日,竟还变得更英俊潇洒了?
史如意闻声,从柜台后探出头来,笑眼弯弯,热情地招手:“柳公子好久没来啦,快坐罢!”
柳逸之冷不丁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神,等菜一上桌,更觉受宠若惊,荷叶饭、卤水鹅掌、水晶虾饺、上汤娃娃菜……好家伙,都是他素日里爱用的。
史如意还亲立在一旁,给柳逸之斟酒,笑道:“柳公子来得巧,这青梅酒是我自个儿酿的,静置三月,如今正是品尝的好时候呢。”
一番糖衣炮弹下来,柳逸之手中折扇都有些扇不稳了,面颊微红,心道:“难不成是香菱和如意姑娘说了……我心仪如意姑娘一事?!如意姑娘这番表现,难不成是也对我有意麽?”
柳逸之轻咳一声,请史如意坐了,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在下爱用什么,如意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史如意笑眯眯的,正坐在对面,托着腮,随口道:“若是有心,自然记得清楚。”
食肆里常来常往这么多客人,史如意都把各人喜好放在心上,还让红玉也用心记着。客人进门了,若能面带笑容地问上一句,“还是老规矩麽?”便能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说到底,餐饮亦是服务业的一种,让客人觉得自个儿被重视了,服务就算到位了。
柳逸之却不知史如意心头所想,“轰”一声,只觉得热气直冲面上来,忙吃了两口酒作掩饰,心中却已然开始计划如何跟老爷子说,何时遣媒人来提亲了,成亲后住哪栋宅子了……
“……便是这般,食肆太小,供客人堂食的位子不多。
听客人提起贵府似有闲置的铺面,不知是否方便……柳公子?柳公子!”史如意说到一半,看着眼前之人叼着酒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的话,便伸手在柳逸之面前晃了几下。
“啊!”柳逸之一个激灵,有几分歉意地一笑,突然不敢看史如意的眼睛,撇过头忸怩道:“赁铺面是罢?没问题,我回头便让兴平和管事一说,回头自有人来寻你。”
后面又嘀咕了几句,什么“你我之间”、“这点小事”之类的……
他声若蚊蝇,史如意没大听得清楚,但看柳逸之面上态度,也放下一半心来。
她没想到谈得这么顺风顺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郑重起身,对柳逸之行了一礼,眼睛亮晶晶的,说:“还是要多谢柳公子厚爱,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只得又拍着胸脯,说几句“柳公子日后吃食都由店里包了”云云。
史如意嘴角边又现出那个小小的梨涡,很是醉人,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晰。
若是从前,柳逸之定会顺杆上爬,调侃几句“不如以身相许”。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胡乱应了几句,面红耳赤,最后竟连坐也坐不住了,便让小厮兴平拿食盒装了这几碟子菜,说要回府慢慢用。
兴平也是机灵得很,没忘记给他挣面子,说:“我们少爷这几日在和管事的学经营铺子,可用功呢……这不,回去还得接着看账簿。”
史如意又给拿了几块桂花千层糕来,装进食盒里,点点头,笑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呢……”
她眨眨眼睛望向柳逸之,顿了顿,忽然意有所指道:“最好的报复,不是作践自己。而是比那人做得好一千万倍,扯碎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碾进尘埃泥地里,让他看清自个儿的愚蠢和卑劣……柳公子觉得呢?”
柳逸之面上微怔,本来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偏头望去。
食肆招摇的灯笼下,月色清风,佳人婷婷玉立,面庞微仰,乌黑带笑的瞳仁映出他的倒影,澄澈如镜。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柳府。
那时他娘还年轻,看柳逸之从外面疯跑回来,会弯下身,掏出帕子仔细给他抹掉额上的汗,催他进门换洗衣物,依稀笑道:“逸哥儿先回吧,娘再等等你爹呢……他吃多了酒,不看着,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当。”
眼前身影与记忆中的悄然重叠,柳逸之内心又酸又涨,仿佛有一个不敢言说的美梦悄悄成真。
掀开马车帘子的前一刻,柳逸之还是没忍住,如郑重许诺一般,回头对史如意道:“如意姑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像我爹一般。”
第85章 新罗婢
柳逸之回到府上,让兴平摆桌。
他尝着史如意亲手做的菜,时不时吃点小酒,便连看账簿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觉着有趣起来。
朱管事忙完外头铺子的事,进到书房来,看到柳逸之这副挑灯夜读的勤奋模样,感动不已,说:“少爷,用功虽好,也不必争一朝一夕的功夫……选千里马,看的是脚程,欲速则不达哇。”
柳逸之头也不抬,挥了挥手,耐烦道:“嗯,我省得。”
他忽然想起史如意委托他赁铺子一事,放下账簿,和朱管事几句交代了此事。
朱管事闻言,却有些沉吟。
柳逸之皱眉,问:“可是有什麽不方便?若是爹那儿有问题,你就跟他说是我要拿来用。”
朱管事不敢马虎,又确认了一遍那铺子的位置,这才垂首道:“不,不是老爷那有问题……少爷要用这铺子,最是名正言顺不过了——您不知道,这是太太当年的陪嫁铺面,原是做些瓷器生意的。
后来……铺子便一直搁置了,按理来说,这铺子就是留给您的,老爷也一早就交代过。”
朱管事是柳府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柳逸之长大,就算平日里头再是沉稳,提起旧日女主人,还是忍不住唏嘘。
兴平一边挑那灯芯,让光线再亮堂一些,一边偷觑柳逸之面上的神色。
他们少爷脾气好,但龙总有逆鳞,少爷听不得“娘亲”二字。每每听人无意间说到旧事,面上不显,回头总忍不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找老爷闹腾一番。
只是近来,似乎少爷身上也有了变化,比如总到如意食肆里头用膳,不爱去外头寻狐朋狗友吃酒了。
柳逸之攥紧书页,少顷,忽然嘴角轻扬,手里也松了力,自言自语道:“如此……给她倒是正好。”
有柳逸之作保,新铺面的事算是定了一半,史如意琢磨着,温妈妈和香菱定是要一块儿过去的,后厨离不开人。
粉店的事,红玉也逐渐上手了,再招两个丫头来,调教一番帮忙打下手,问题应当不大。
史如意本打算在附近找雇工,罗娘子听说后,温言细语,没两下便打消了她的念头,“从前,如意你没来的时候,祥和斋也是从外头招过学徒的……你看来的都是些什麽人?有想偷师的,有觊觎家产的,甚至还有那心怀鬼胎的无耻之徒,趁夜深人静,想霸王硬上弓的……”
石英缓缓握了她的手,罗娘子冲石英一笑,勉强平复了心情,这才缓缓劝道:“如意,身契不是握在手上,终归难与你一条心。”
末了,又让史如意不要介怀太多,“这些丫头在人牙子手里,惶惶不得安定,不知明日便要被卖去哪家,受何等磋磨……如意你能救她们出火坑,教她们手艺,让她们能有安身立命之地,已是再好不过的事。”
史如意被罗娘子说动,回了食肆,决定和红玉去牙行转转。
东市多是卖牛羊牲畜的,也有人卖驴马,味道可算不上好闻,幸而现下距炎炎夏日已离得远了,没这么刺鼻。
转过马场,便来到了牙行街,外头挂着旗子,门前进出还算热闹。
史如意随意挑了一家进去,看见堂里二、三十个丫环僮仆,围了几圈,皆是垂头,屏息望着地面。有婆子引着买主进去,看上哪个,便让人抬起头来仔细看过,像在挑选什么器具,甚至还货比三家呢。
史如意望了一会,问那牙行的老板,有会些厨艺的丫头没有?
那老板翻了翻名册,摇摇头,想也知道,被卖到牙行里的,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能吃饱饭的都是少数,哪还能谈什么有厨艺呢?
史如意也不失望,正打算去下一家,那老板抬头,打量史如意和红玉几眼,忽然暧昧一笑,道:“普通丫环是不会厨艺,我这新进了几个婢女,都是新罗来的,受专人调教过——厨艺听说还不错,脸蛋更是一绝。
只是这价钱,也不是一般丫头能比的……”
史如意忍不住侧目,新罗婢的大名,饶是她也是听过的。
许多青楼老鸨都会特地选这新罗婢回去,容貌上佳、脾气温顺的,便教其吹拉弹唱,歌舞书画。次一些的便授厨艺针线,自有高门大户愿意将人买回去,收做婢女通房。
就像赵家酒楼,灯火通明,夜夜笙歌,雅间里头负责伺候达官贵人的,便多是这新罗婢。
史如意本欲摇头,红玉却似被触动心弦,开口恳切道:“如意,我们去看看罢……”因为一张脸,徒招许多祸端,没有人比红玉更晓得其中滋味了。
几个新罗婢站在里头最右侧,余光瞥见有人来了,都抬起眼皮,单眼皮、小五官、白皙的皮肤,别有一股异域风情。
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发现她们是两位女郎,都无甚兴趣地撇开目光,这些人多是抱着去富贵人家做姬妾的心思,美人一见,分外相妒,态度摆的清楚。
只其中一位挺直了腰杆,舔了舔嘴唇,目光炯炯地盯着史如意二人看。
史如意忍不住开口问她:“会做吃的吗?”
那新罗婢望着不过十四、五岁,和史如意差不多大的年纪,圆脸蛋,面庞生得很是清秀,只唇畔干裂,境遇似乎不是很好。
“……会。”答得不卑不亢,口齿倒算是清晰。
那牙行老板发现她们看中这位,笑意变得有些勉强,压低声音道:“女郎,莫怪我好心提醒一句,这个啊……脾气烈得很,卖到几家,最后都被人退了回来……唉,我正发愁呢。”
史如意和红玉对视一眼,目露犹豫。
那新罗婢听懂了牙行老板的话,赶紧摇头,面上满是羞愤之色,道:“不是,他们是要卖我去勾栏里头,我、我不愿,才拼死了反抗……”
她把希冀的目光转向史如意,又看看红玉,眼中涌泪,说:“我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能学,我学的快极了……除了像条狗一样伺候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干!求求你们……”
那牙行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尖脸猴腮,闻言,他面上有些挂不住,踹了那新罗婢一脚,怒道:“胡说些什麽!”
那新罗婢倒在地上,还不放弃,又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抓着史如意的腿,喃喃道:“求、求求你们……”
史如意当机立断,转头,对那牙行老板道:“多少钱?你别踹她,这人我买了。”
那牙行老板诧异一扬眉,态度倒是变得极快,多云转晴,殷勤应道:“哎,您看着好就行!只一条,出了这个门,人钱两清,您日后若是要把人再送回来,我可就不认了……”
这都砸手里几趟了?他巴不得能快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否则卖又卖不出个好价,想随便处理罢,又可惜了这张脸。
拨拨算盘,加加减减,红玉又和牙行老板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牙行老板一脸肉痛,忍痛“割爱”,只要了她们四两银子,算是“成本价”。
史如意和那牙行老板交接过身契,刚走出牙行,来到街上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扑通”一声。
回头,发现是那新罗婢跪了下来。
史如意有些震惊,微一挑眉,轻声问道:“……这又是为了那般?”
那新罗婢咬着牙,看了看那牙行,道:“恩人大恩大德,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把我弟弟也赎出来麽……他才十三岁,但是力气很大,肯吃苦!那老板早就看我不顺眼,我刚刚在里头待着,不敢说,怕他知晓了,欺负我弟弟。”
史如意沉默一会,让红玉扶她起来,笑着摇摇头,道:“你倒是个机灵的。”
怕是她和红玉方才一进牙行,就被这新罗婢看上了,认定她们心善,奋力一搏,要给自个儿和弟弟挣个去处。
……这哪是她们挑人?怕是被人给挑了才对。果然在外头社会里摸爬滚打过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史如意这点道行,早便被人看穿了。
史如意轻咳一声,摸摸自个儿鼻子,还是问了那新罗婢她弟弟的姓名样貌,依言转回牙行去了,没多久,领着一个怯生生的半大男孩出门来。
那男孩衣衫褴褛,见到新罗婢守在外头,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一亮,扑过去,欢喜喊道:“阿姐!”
那新罗婢头一次笑得灿烂,和男孩叽里咕噜地用方言说了一通,才又转向史如意,眼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感激。
不顾史如意的推拒,硬是带着男孩,给她和红玉磕满两个头,平静道:“如此,阿珍再无其他心愿了……日后听凭二位女郎吩咐。”
史如意心底颇为欣赏这位“阿珍”,身处这种绝境,还能不慌不乱,想出法子,带自个儿和弟弟脱离苦海——嘴皮子了得,看人也准,不得不说是个可造之材。
阿珍弟弟名唤“阿武”,还是半大孩子心性,眼睛大大的,看史如意望过来,就冲她腼腆一笑,像只垂毛小狗。
史如意收回视线,脚步一拐,带她们转去集市,各人买了两套成衣,并一些日用铺盖。
阿珍有句话倒是没蒙史如意,她弟弟阿武力气是真的大,不要人帮,左手抱了两卷铺盖,右手提着重重的包袱,脚步不见半点滞涩,跟上她们毫不费力。
阿珍垫高脚尖,摸摸弟弟的头,温柔一笑。
史如意看这姊弟俩互动,也觉温馨,心道自己莫不是还机缘巧合,捡回来两个宝贝?
第86章 荔浦扣肉
回食肆的路上,阿珍颇为自觉,小心翼翼问史如意:“还请女郎给我和弟弟取个名?”
此时的惯例,奴仆被人从牙行买回家,照例是要取新名的,表示从今往后就是这边的人了,一切过往都再无干系。
红玉抿唇笑起来,史如意摇摇头,温言道:“不必,你们姊弟俩原来的名字便很好……日后大家都是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做事,当是自个儿人相处就是了。”
又把自己和红玉的名字介绍给她们听,阿珍点头念过,她似是识得几个字的。
阿武不识字,也在姐姐后边,腼腆地跟着念了几遍,倒把史如意逗乐了。
史如意把姊弟俩领回食肆,给温妈妈和香菱认过人,便让她们去后头屋里洗头洗澡,顺带换一身新衣出来,原来的衣服破成这样,是不能再要了。
等二人换洗的功夫,史如意钻到后厨,琢磨着要做什么菜来欢迎她们。
这人和人之间,讲究第一眼的印象,美食亦是如此——譬如当年香菱初进云府,史如意给她做的那碗羊汤烩面,香菱一直记到现在。
阿武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阿珍亦是形容消瘦,怕是在外头过了不少苦日子,这时炖红肉便比白肉香了。
正巧前几日,史如意去紫烟的粮食铺拿货,紫烟从走商手里要到了一麻袋芋头,看到史如意来,硬是塞了几个给她,还嘀咕说:“这可是好宝贝呢。”
史如意笑纳下来,回食肆切开一看。
嚯,体形椭圆,如织布纺缍,里头遍布淡紫的槟榔纹,史如意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被誉为“芋中极品”,在后世鼎鼎大名的广西荔浦芋么?
得了这宝贝,史如意送两个到祥和斋给梁婆婆她们,剩下的拿回食肆,一直没舍得吃。今个儿阿珍和阿武加进来,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享用时机吗?
说做就做,史如意哼着小曲,挑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出来,用筷箸推下油锅炸了,一直炸得表皮酥烂,色泽红亮。
炸好的扣肉捞出来,切成长方形块状,和粉白的芋头相间拼,摆在海碗中,上蒸笼蒸得熟透。
走菜时沥出原汤,动作迅速,把海碗覆扣盘中。原汤用酱汁水粉勾芡过,淋在肉上,“哗啦”一声,热气升腾,甜香迎面扑来,好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
芋头酥粉软滑,五花肉如脂胜玉,入口滑嫩,叠在一块儿,最是相得益彰。
吃时要两片并夹,芋头的清香染到肉上,扣肉的油光浸到芋里。阿珍和阿武甫一出来便瞪大眼睛,后来的餐桌上格外沉默,每个人的嘴巴都不得空闲,鼓鼓囊*囊塞满了肉。
阿武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泪,用袖子抹一把脸,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抱着他姐姐哭。
阿珍解释道:“阿武是觉得太好吃了……”
香菱看看她们,仿佛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难得地没有像平日一样护食,还主动夹了一块芋头扣肉到阿武碗里,大义凛然道:“别哭,你吃罢,我不跟你抢!”
香菱有长进了,史如意欣慰,又夹一块给她做奖励,香菱欢呼雀跃地捧住碗。
史如意半托了腮,一边吃青梅酒,一边笑眯眯地和阿珍闲聊,说:“方才听阿珍你说会些厨艺?擅长做什么吃食呢?”
阿珍汗颜,放下筷箸,用帕子抹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尝过这道菜才发现,我的厨艺和小娘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还敢说擅长。”
便是温妈妈随意烫来的两碗汤粉、葵菜,她尝着味道都是极鲜甜,更不敢出来献丑了。
温妈妈看她们吃得香,从头到尾自个儿就没动过几筷子,慈爱笑着安慰阿珍,说:“不要紧,谁不是一步一步慢慢学来的呢?难道有天生就会做吃的神仙不成?”
红玉点点头,和史如意微一碰杯,眉梢微挑,说:“我刚到食肆的时候,也是什麽都不会呢!”
阿珍看她们并不嫌弃自个儿,心下微松,正要回答,就被阿武抢先了,“嗯,我知道!我阿姐做烤肉做的最好吃!”阿珍抿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史如意闻言,眼睛一亮,喜道:“真的麽?!店里如今正缺会烧烤的人呢。”
史如意对新酒肆的菜单有自个儿的一套想法,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家族绝学,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而粤菜讲究“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正适合她大展拳脚。
掰指头数数食肆里的“大厨”们,温妈妈口味清淡,一道青蔬冷盘,做得鲜甜无比;香菱做腌食有一手,经她手腌的吃食风味极佳;红玉学厨时间不长,但做些简单的饮子甜点还是不在话下。
——只一提到粤菜的灵魂,如何能割舍掉蜜汁叉烧、烤乳猪、果木烧鹅、脆皮五花肉这几样?
后院屋子不够,阿珍主动开口,说她和弟弟随意惯了,在堂里打个铺盖就能睡。
“现下也不算天冷,怕什麽呢?”阿珍盈盈笑着,抬头看史如意。
史如意跟阿珍相处这一日下来,也摸出了些她的脾气,阿珍外表看着像支白杏,柔柔弱弱,内心却极有主意,是个外柔内刚的,和红玉恰好反着来。
“如此,便暂且委屈你们姊弟几晚了。”
史如意想了想,也不再坚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若缺什麽东西,只管和我说……过两日,等新铺子赁下来了,就有地方住了。”
翌日清晨,阿珍轻手轻脚地走过院子,敲响史如意的屋门。
“小娘子,外头有个老丈上门,指定要找你呢。”
食肆每日于巳时前后开门,往来的熟客都是知晓的,这个时间登门,想必不是客人。
温妈妈推了推女儿,史如意睡眼朦胧地翻身坐起,反应过来,扬声让阿珍先招待客人,自个儿麻利地换上衣衫,打水洗漱,一通拾掇后便飞快地往堂前走去。
朱管事端坐在桌边,手里捧一杯茉莉饮子,华发锦衣,看着有些年纪了,面容倒还和蔼可亲。
史如意松一口气,赶忙迎上来。
朱管事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店里的布置,阿珍半垂着头立在一旁,看到史如意,面上便浮出浅浅的笑来,欠身介绍道:“这便是我们掌柜的。”
史如意点点头,冲朱管事一笑:“客人上门,多有怠慢,不知这位老丈怎么称呼?”
朱管事却忙站起身,避过她的礼,殷切道:“不敢,不敢,原是我突然登门,还请小娘子见谅。”又三言两语,道明自个儿的来意,笑眯眯道:“若是小娘子方便,不如稍后便与我去那铺子看看,还合心意否?”
“方便的,耽搁您这么长时间……那我们即刻便出发罢。”人家姿态放的低,史如意无话可说,只能比人家更谦让。
连出个门都你让我让的,折腾了好半晌。
她心中觉着奇怪,柳府家大业大,产业四通八达,像赁个铺子这样的小事,也需要劳烦到一府总管出马麽?态度还恁般客气,实是让史如意有些受宠若惊。
思来想去,估计还是柳逸之在府里的淫威起了作用,这才让她“狐假虎威”一番。
史如意心头思绪纷杂,没注意到朱管事也在暗中打量着她。
听兴平那小子的意思,少爷似是对这小娘子上了心,朱管事那时还觉得诧异。
朱管事摇头苦笑,今日一见,方知兴平所言不虚。
小娘子生得俊俏不说,说话做事也精明能干,瞧着颇有几分先夫人的品格。其他的倒也罢了,小娘子能说得动少爷用功,不像从前,日夜留宿花丛,便已是十分了不得了。
这日后说不定就是柳府的少奶奶呢,朱管事自然万事小心恭敬。
晴光正好,朱管事在前头领着,带史如意去看铺面。
二层的小楼,里头似是已经被人提前修缮整理过,窗明几净,并无丝毫烟尘腐朽之味。
史如意四处张望,听朱管事笑着一一介绍:“铺面是先夫人的陪嫁,原是做瓷器生意的,赚了不少银子。小娘子,你看这桌儿柜儿,擦拭过后还像新的一样。”
“二楼是放古董珍奇的,平日不摆在外头,有客人要看,才由伙计去二楼捧出来……现下都收拾入库了,小娘子想辟作雅间,或是用来自个儿夜间憩息都是方便的。”
“后院不算大,几个屋子原是给伙计住的。院子栽了几株海棠,多年无人照料,倒还生得茂盛,我已让人提前来修剪过了。”
史如意心中满意得不行,又问朱管事道:“外头的摆设是谁弄的?”
原先既是做瓷器生意的,便断不会是这般的布局:左边柜台,右边摆着雕花木桌,一扇小门直通后院,方便来往上菜。栅栏屏风,灯笼香炉,字画插花,均是错落有致,风雅不俗。
史如意逛了一轮,隐隐从中看出了好些安阳有名气的酒楼的影子。
朱管事陪笑道:“前几日,少爷亲自来过,带了好些人手,里里外外折腾了一番。”
这答案倒是出乎史如意的意料,她感动于柳逸之的靠谱,又不免暗叹一声,心道:果然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多情人儿,好物见得多了,品味自然不一般。
即便让史如意自个儿来布置,怕是也比不上这般精雅风流,处处有巧思。
倒让她想起末代皇帝溥仪那桩趣事来,专家拿了古玩字画来,溥仪一眼便扫出是赝品。问起缘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道:“我也不晓得如何辨别,只觉得和宫里的不大一样!”
第87章 蜜汁叉烧
西市的规矩,赁铺子多是预付一年的租金。
史如意仔细看了几眼那契上的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自个儿没有眼花,这才放下手臂,语重心长道:“管事您要不再看看?这契上数目……是不是不大对?”
这铺面离江边不远,人来人往,整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风拂面,垂柳游鱼,端的是风景极佳。
史如意之前也打听过这附近的铺子,小店独院,赁价都要到了两千文一月。
这屋子有二层楼高,后院几间房舍也宽敞,史如意早做好了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没想到,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只收她两千五百文一月,堪堪比那小店多出五百文。
这数目就低得让史如意有些惭愧了。
朱管事闻言,和蔼笑起来,说:“这契是少爷亲自拟的,价也是少爷定的,我们底下人哪里晓得呢……少爷说多少便是多少了,小娘子若是心有疑虑,不若自个儿去问问少爷?”
史如意踌躇半晌,笑道:“哪有什麽疑虑,柳公子是食肆的常客了,为人也厚道,总是接济街坊邻居……”
说到最后,她嘴角不由抽了抽,但这话也不算硬夸,柳逸之确实喜欢接济街坊——尤其是街坊里头生计艰难,又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娘子。
史如意心情复杂地在契上按下手印,心道:自己现下应当也算是柳大少爷“接济”的对象之一了。金钱债易结,人情债却难还,唉,如果免费给柳少爷当食堂,不知能不能偿清一二。
回到食肆,温妈妈已经收拾好几个大包袱等着了,甚至没忘了摘两把新鲜的菜苗,几只小鸡赶到笼里,预备待会儿提去新家。
温妈妈看阿珍阿武两个孩子夜间睡在店里,心头颇不是滋味,想快快把地方腾出来,让她们有个安稳落脚的地。
这会儿不是饭点,香菱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咬牙切齿,浑身都绷上劲,在和阿武比掰手腕。阿珍在中间当裁判,握了她们的拳头,缓缓松手,道:“一、二、三,开始!”
红玉倚在门边,闲闲地磕着瓜子,看到史如意回来,笑问道:“都忙完了?铺子赁价多少钱一月?”
史如意眨眨眼睛,有点苦恼地回道:“柳大公子发善心,只收我们两千五百文……红玉姐,你也觉得太便宜了不是?”
红玉微一挑眉,把瓜子皮吐出来,并不十分诧异,揶揄道:“两千五百文?啧啧,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怕是另有其他图谋罢,如意,人家是不是看上你了?”
史如意不以为然,打了个哈哈,道:“柳公子风流惯了,哪便一定是这个意思了……自作多情才是好笑呢。”
虽是表现得坦然,她心里却也有几分打鼓。
“砰”一声巨响,却是香菱的手背重重磕到了桌上。
阿武也吓得跳起来,握住香菱的手连声道歉,急得眼泪都要往外冒。香菱左手捂着右手,倒在桌上,一面还在试图说话:“不、不是的,如意,柳公子他确实对你有意。”
史如意吃了一惊,下意识反问:“你又是怎么晓得的?”
香菱疼得倒抽冷气,半天都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红玉用帕子掩了唇,乐道:“连香菱都看出来了,只如意你一人还傻乎乎的呢……你啊,是当局者迷,我们是旁观者清!”
温妈妈也赞成,她摸摸史如意的头发,温和笑道:“人家虽是给了便宜,咱们也不好随便占了去,做生意还归做生意,手头又不是没有银子。如意,改日那柳公子再来店里,你与他细说便是了。”
史如意沮丧地点点头,有心想找人说个明白,柳逸之却像故意躲着她似的,数日都不见人影。
她们各揣几个大小包袱,阿武用板车运了几趟,便把一应日常家具都移了过来。
新酒肆房屋多,二楼两间,后院又几间,每人分到一间还有余,不至于像从前似的,大家都挤一个炕上,夜里翻身都困难。墙面都是重新粉刷过的,地面铺了青砖,很是整洁干净。
史如意偏爱二楼那个雅间,临窗能看到观音桥畔江水悠悠,一道屏风分开两头,外边设着茶几竹椅,里边是长榻竹帘,很是雅致。
温妈妈和香菱说二楼挨着街,夜里怕是吵闹,还是更愿意到后院屋子去住。
朱管事中间来过一趟,看看史如意几人住的习惯否,说若有什么需要和难处,尽管放心提出来。
史如意捏着帕子,吞吞吐吐,问朱管事道:“柳公子哪去了?”不早点和柳逸之说清楚,她总觉得这屋子住的不踏实。
朱管事显然误会了她话中的意思,面上露出欣慰的一笑,道:“少爷和老爷负气吵了一架,前几日跟着商队上船,到扬州那边去了……怕是要两三月才能回来。小娘子有事也可托我转达,少爷收到了一定高兴。”
史如意尴尬一笑,心道:“那可未必。”
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一笑,推说道:“……既如此,等人回来了,我再亲自说罢。”
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既然一时解决不了,索性把事抛到脑后,专心筹备起新酒肆来。
秋季的夜晚,月明星稀,晚风清凉,总让人心旷神怡。
史如意几人得了闲,总是围坐在院里,闲话聊天,看阿珍烤肉。
烧烤的铁架是史如意托石英做的,下面底炉煨着炭火,暖意融融,烤肉在火上翻滚,油脂在表面滋滋作响,充满原始的野性魅力和风味。
史如意教阿珍做那道经典的粤式蜜汁叉烧,亲身示范,还饶有兴致地说起这道菜的典故来。
“叉烧原为“插烧”,是将猪的里脊肉加插在烤全猪腹内,经烧烤而成……
但一只猪,只有两条里脊,食客们吃得不满足了,便开始嚷嚷。店家冥思苦想几日,便想出‘插烧’之法,将数条里脊肉用叉子一同串起来,叉着来烧。”
香菱眯起眼睛,赞道:“那店家果真是个聪明人!”发明了这么好吃的菜肴,怎么不算是位天才呢?
叉烧的选材格外讲究,早起去肉摊,选上好的梅头肉——这是猪后肩至腰部的肉,夹一点脂肪,肉质嫩滑。史如意偏好半肥半瘦的叉烧,肥肉经烧烤过后,全凝成透明晶莹的块,酱汁淋漓,又嫩又香,别提有多美了。
将梅头肉清洗干净,晾干水份,用竹签在肉面戳出一排排小洞。
凤梨蓉加麻酱、生抽、砂糖等调成酱汁,和肉搅拌均匀,腌制过夜,第二日再上铁架子烤。
加凤梨蓉,是为了要那点酸甜的香味,消去肥腻,还因为它能分解纤维,使得肉质松软。
烤时要注意着火候,在肉上不时涂抹蜜水,缓解火势而不致干枯,一直烤到肉的边缘微焦。如此精心烤出来的叉烧,淌着金黄的蜜汁,又香又软,甜度也恰到好处,是为上品。
阿珍是个有悟性的,上道极快,没两日便能烤得有模有样了。
烤出来的叉烧,一半进了阿武的肚,一半进了香菱的肚,史如意笑她们,怎么连吃几日都没吃腻。
香菱鼓着腮帮子,回过头来,很是诚恳地发问:“世上真有人会吃叉烧吃腻麽?”
她怎么觉着怎么吃都吃不够呢。
史如意对瓷器没什么研究,便放弃了自个儿淘古玩的心思,托罗娘子和石英去北市选一批杯盘碗碟来,并配套的羹勺、筷箸。
石英果真是里头的行家,送来的几套瓷器,虽算不上名品,俱是釉面光润,月白中隐有泪痕流动,或深或浅,如冰裂纹,十分雅致。
虽然这铺面原身便是柳夫人的瓷器店,但柳逸之不在安阳是一方面,史如意自个儿也怕承太多人情,若那朱管事半卖半送,再给她弄一套贵重的定窑瓷来,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开张前两日,史如意拜托翠丫,特地邀了一位“专家”来酒肆试水品鉴。
客人坐稳上桌,先放上两碟冷盘:卤水鹅掌和虎皮凤爪。再来一盅冬瓜莲子水鸭羹,接着便是蜜汁叉烧、三黄油鸡、鱼香茄子煲、清蒸东星斑、白灼菜薹……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最后是主食荷叶饭,并几道餐后小食,史如意选了一碟桂花紫薯米糕,一碗五色珍珠粉圆。
梅师傅轻哼一声,笑道:“单看这颜色倒是齐全了。”
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捧了茶盏来,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师傅快趁热尝尝,看味道如何?”
梅师傅因罪没入宫廷,在宫中待过数十年,进宫前也是大家出身,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过?若是这吃食能得梅师傅几句肯定,史如意不怕酒肆生意开不红火。
“急什么?”梅师傅瞥她一眼,慢悠悠地用清茶漱过口,这才拈起筷箸。
按顺序品下来,每道菜都只浅尝辄止,漱过口后才吃下一样。夹起那块蜜汁叉烧时,梅师傅略皱了眉,等入口咀嚼几下,眉头才又慢慢舒展开来。
史如意看她用完,立刻狗腿笑道:“师傅,怎麽样?你徒儿手艺还不错吧。”
梅师傅轻笑着摇头,拿起帕子轻点两下嘴角,眉梢虽诉说着满意,嘴上却不饶人,说:“尚可……雕虫小技罢了。宫中御厨十八般武艺,你较之还差得远了。”
史如意只爱听自个儿想听的,她得了梅师傅前半句,已是喜不自胜,道:“师傅此话差矣!宫中御厨是给圣上做吃食,一道菜就能做一日,工序用料都讲究千般精细。
我这酒肆开在招摇大街上,往来都是老百姓,这么折腾,还做什么生意?”
第88章 香茶桂花饼
“行了,油嘴滑舌的,师傅说不过你。”
梅师傅伸出一根手指,用了几分力点史如意的额头,笑说:“热菜中规中矩,这小食倒是做得新奇,是别处未尝过的……你这个钻钱眼里的,也毋须多虑,便坐等着收银子罢!”
又和史如意嘱咐几句,道:“这鸡爪子鹅掌下酒虽好,吃时难免污脏了手,用清水也洗不掉,抹得到处油腻!师傅这有个法子,你让人去将绿豆磨成粉,熏上菊花、桂花香,拿来净手,腥味全消,最是合适不过。”
这不是纯天然洗手液吗?
史如意眼睛发亮,忙点头记下,又笑着追问道:“师傅还有什麽好法子,快快都说与我听罢。”
原先食肆里头卖的螺蛳粉,虽然受客众多,难免得了抱怨,说用过粉之后,嘴里都是味,一下午都散不去。
梅师傅听了,摇头笑道:“这不难,只是懒!拿酽茶漱过几遍就是了。
若有贵人讲究,也有讲究的法子——新摘的桂花配甘松、白豆蔻、沉香、檀香、桂枝、白芷各三钱,甘草半斤,细切,水浸一宿,去渣,同茶作成膏饼。
吃时掰指大一片咀嚼便可,满嘴皆香,多了反而味苦,如吃药一般。”
梅师傅用餐只讲究半饱,每碟子菜,堪堪夹过几筷箸就不吃了。
梅师傅胃不大好,是年轻时在掖庭做活落下的毛病,难以想象这等气度的贵女子,当年整日洗衣捣杵,手上都是磨出的厚茧。
剩下的吃食多进了翠丫的肚里,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活像只贪吃的松鼠。
梅师傅轻咳一下,瞪翠丫一眼,翠丫赶忙正襟危坐了,道:“如意姐姐,我昨日听学堂里的娘子们提起,太后似是身子微恙,多日胃口不开。长公主和圣上心忧,向民间广寻名厨食方,许诺若有得用者,便能赏赐金银,甚至还能进官加爵呢。”
史如意惊讶片刻,转头看梅师傅,见她只是沉默不语,便笑问说:“有这等好事,师傅方才怎麽不告诉我?”
梅师傅呷一口茶,不咸不淡,说:“不是如意你自个儿说的无意入宫麽?宫中亦非安慰之地,若真得中选,去留岂是你能决定的。不如安心留在安阳,开你的食肆酒楼,假以时日,虽不荣华也算富贵了。”
史如意听了,心中更觉疑惑,不由半含笑道:“师傅忽然转性,倒叫徒儿不习惯了。”
梅师傅眉间似有折痕,轻哼一声,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这两日,朝堂又起波澜,无辜受波及者甚多……”她心有顾虑,说了这几句便停下,长叹一声,道:“罢了,过几日你便该晓得了。”
史如意将二人一路送到大门外,看翠丫将梅师傅扶上车。
凡事皆有利有弊,太后不思饮食这事,史如意在心头琢磨一会,觉得似是可行。
要史如意入宫,她是万万不愿的,想也知道,宫中规矩众多,哪比得上外头潇洒自在。
好不容易从云府赎身出来,哪能傻到主动往更大的“火坑”里跳?
但若是她做的吃食真能得宫中贵人青睐,先不提那些画饼的官爵金银,便是圣上随口来的一句赞扬威力都不容小觑,足以让史如意把酒楼名气一炮打响。
再适时推出几道圣上菜,取个类似“乾隆大碗鱼”一样的名——什麽“太后娃娃菜”、“公主鹅掌”,从此销路不愁,史家绝学名扬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太后在宫中礼佛斋戒多年,想着应当是吃素的,她记忆中倒是有几个珍稀食谱,或可上贡一试。
只是心头唯一担忧,诚如梅师傅所言,若是贵人用的好了,召她入宫,难道她真能选择不去麽?
甭管史如意夜里如何辗转纠结,酒楼都按着选定的吉日那天,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一大早,史如意便从榻上蹦起来。
新酒楼,要有新气象,她先前去柳家布匹肆,给自个儿并温妈妈和香菱都做了几套衫,昨个儿便叮嘱温妈妈要在今日穿上了。
“娘,你不要舍不得穿,又把衫堆在箱底压着,做来就是给你穿的!”史如意赖在温妈妈怀里,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强调说:“不要老是想着为我省钱,赚银子就是为了自家享福呢!不然挣钱拿来做什么?”
温妈妈“暧哟”一声,半为女儿感到骄傲,半是惭愧不安地说:“可娘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呢……”
她手心粗糙,摸上去都担心给衣衫勾丝咯。
香菱嘻嘻笑着,穿着新衣在酒楼里得意洋洋地晃了几圈,就是门前路过两只狗,都得叉着腰炫耀上两句:“好看罢?如意给我做的呢!”
史如意只抿着唇笑,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
这量过尺寸、由针线娘子手工定制的确实不一样,裙衫剪裁十分合身得体,将她脖颈衬得修长如玉,腰身盈盈,如画中走出的古典美人一般。
阿珍手巧,为史如意挽了个燕尾髻,走远几步,端详片刻,笑起来道:“小娘子略略打扮一番,便十分光彩照人了。”
她瞧着,并不比那赵家酒楼里炙手可热的行首差,只这顾盼生辉的灵动之态,如林间鸟比笼中雀,羽毛色彩都要鲜艳几分——但这话却是不兴说的。
酒楼开张第一日,客人便是爆满,打眼望去,往来面孔都不算陌生。
不少客人都是米粉店原先的常客,听了消息,特地来捧场的,史如意心中感激,每桌都额外上了碗石榴,以谢来宾。
石榴是剥好的,刀切四瓣,刀背反过来轻捶石榴背,一颗颗鲜红欲滴的子,纷纷扬扬,落入白瓷碗里,很是晶莹好看。吃时客人不用亲自动手,拿了羹勺舀着吃,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十分沁人心脾。
客人中不乏达官富豪,阔绰子弟,吃酒聊天,兴致一上来,留的打赏小费也不少,还有那为了付账争得面红耳赤的。
刚开始一两天,香菱收拾桌子时往往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后来逐渐习以为常,几锭的银两说收就收,末了,还能眯着眼呲着牙欢乐地道上一句:“客人慢走。”
酒楼中偶也有女客,多是上了年纪的人物,史如意认出兵马都监家的老太君,去岁常在祥和斋与姐妹打叶子牌的。
这老太君出手帮祥和斋解决过无赖,有心与罗娘子说亲事,虽未谈成,也并不介怀。只看到罗娘子与石英在一块儿后,还是摇摇头,满脸不忿地骂了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反而像孩童一般,百无顾忌,性情十足。
史如意看老太君光临,赶忙迎上去,笑眼弯弯,说:“老太君要用什麽,遣底下人来吩咐一句便是了,何苦自个儿亲自前来?”
老太君拄着拐杖,步伐稳健,旁边婢女小声回道:“我们家老太君说了,‘拿回去热过三轮五轮,味道天差地别,哪够吃这刚出锅的香?’这不,刚打完叶子牌就来了!”
史如意抿唇轻笑,亲自扶了老太君上楼,又折回后厨,嘱咐香菱炖虫草乌鸡羹时炖得更烂些,要能入口即化方是好。
二楼两间屋,一个充了史如意的卧室,另一个辟作雅间,临江赏月,美景当空,美食当前,位子抢手得很。
到底史如意私心,这雅间总爱预给女客更多些。
未见外头吃酒行令,寻花问柳的多是郎君?娘子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多是默然隐没于家中,上侍公婆,下抚子女,操劳家事,一年到头总不得空闲。
幸得大庆风气开放,又有长公主为榜样,女郎虽自矜身份,但也从不惧在外抛头露面。
身为圣上亲妹,长公主声势极大,上街骑马冶游,赏花听戏,府里养的俊俏面首不知凡几。
坊间传言,长公主宠着面首,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甚至向圣上举荐,把人送去朝堂为官。
每有朝臣劝谏,长公主便跑去圣上跟前哭闹一番,圣上心疼妹妹,多事之人莫不被训斥贬官。加之又得摄政王和太后默许,渐渐也无人敢再提“驸马”、“男宠”一事了。
甚至还有不少读书人,久官不成,便想以此为捷径,甘愿投入长公主门下。
昔年,史如意在女子学堂,跟着梅师傅念书。
梅师傅因长公主诏令才得以出宫讲学,言谈之间,对长公主很是敬重,曾道:“在宫中遇过长公主几次,飞凤凌云,气度雍容,不似我等闺阁之辈;又得太后亲传,心智谋略,还超出寻常男儿之上。若非公主为女身……”
梅师傅摇摇头,涉及宫中隐秘,不作细讲,史如意却听懂了她言外之意——若非公主为女身,当初皇位归属犹未可知。
史如意追问圣上如何,梅师傅沉吟几下,只道:“圣上亲仁宽厚,亦是位难得一见的君主。”
史如意闻言,“扑哧”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心道师傅果然是读书人,褒贬都暗藏话中,婉转曲折,不露痕迹,唯有前后对比,才能瞧出一两分偏心来。
开张一旬,史如意倒是遇上不少从前的熟人。
譬如詹事府家的刘公子,便携了小厮上门来,贺道:“小娘子酒楼新开,柳兄远在扬州,特地捎书一封,托我带几个兄弟过来热闹一番,也给酒楼增几分人气。”
刘竟遥目光在酒楼中打转一圈,失笑说:“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柳兄多虑了,酒楼热闹,连下脚之地都是难有的。”
第89章 柿子醋
按说这刘公子与史如意初识,是在七夕之夜,观音桥边,刘竟遥亲眼见着云佑为了护着这女郎,动手赶走几个醉汉。
刘竟遥心中还怪,不知史如意有这许多能耐,能让他这义弟勾动凡心,特意遣了底下人去参军那边递话,那群无赖几十大板怕是免不了的。哪知今日上门贺喜,却又是得了另一位旧友——柳逸之所托。
他想到这层,神色不由得现出几分暧昧来。
转头打量史如意几眼,见她生得娇俏,鹅黄衣裙,灵动间带出一抹鲜活温柔来,愈发坚定了内心所想,只以为自个儿是撞见了“二郎争一女”的戏码。
只是手心手背皆是兄弟,刘竟遥也不好明着偏向哪位。
他忽而想起正事来,凑近史如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小娘子,近日可见过佑弟不曾?或是得过他的消息。”
刘竟遥说话时身子前倾,头微偏向里侧,温声细语,打眼望去,还当他们二人是极亲密的。
史如意轻咳两下,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佯装无事道:“云公子贵人事忙,哪能日日见的。”她看刘竟遥神色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道:“自那日七夕一别后,便未再见。”
刘竟遥沉吟片刻,若有所思。
史如意心下一沉,顾不得掩饰,开口询问道:“云公子……可是出了什麽事?”面上不自觉地带上两分焦急的关切。
刘竟遥这人最是看不得美人颦蹙的,当下忙扯了笑,安慰道:“不,不是,随口一问罢了,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不由得自嘲几句,道:“不过是些空穴来风的话罢了,没个准信的,当不得真。小娘子这等春花秋月之容,还是不要为了这等无稽琐事忧愁了。”
言语最后,便透出些不正经来。
他这是素日里习惯了,要安慰小娘子,总脱不开奉承几句容貌,以为天下女郎都是这般,一听人夸就欢喜。
史如意不耐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正要追问,便听身后一道动听的声音响起。
“掌柜的。”
史如意只得收了声,回头望去,却是通判府家的江小姐从楼梯上缓步走了下来。
江心月朝史如意微一点头,说:“这道鱼香茄子煲做得好,我外祖母吃粥时最爱用这样咸香的味,劳烦再做一份,给我带回去,仔细把鱼刺都挑了。”
刘竟遥乍一听到江心*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浑身便是一抖,只觉得阴魂不散,头皮发麻。
下一刻,脚如有自主意识一般,蹬蹬撤出几步,最后离得史如意足有一丈远,这才颤抖着回头,道:“你……”
爱八卦乃是人之天性,史如意眉梢微挑,直觉此中有情况,顿时心也不急了,摆出一副看好戏的面容,笑吟吟地望过来。
江心月像才注意到刘竟遥一般,用帕子微掩住嘴,状似惊讶道:“……刘公子?”
她身边的大丫环夏荷,方才站在楼上,把底下二人私话这幕看得清楚,心说这刘公子身无功名,又为人轻佻,哪配得上自家小姐,偏生两家却有撮合之意。
顿时略带鄙夷地笑道:“原来是刘少爷,我们还以为是哪个荒唐的,借酒疯要调戏掌柜呢……倘若是刘少爷,定然干不出这等逾矩之事才对。”
话虽如此,夏荷的表情明显是在说反话。
史如意轻咳两声,站出来打圆场,说:“却是误会一场,刘公子不过是在问我友人消息罢了。”
丫环夏荷眉头抬得高高的,满脸不信,道:“哦?……打听消息,也需要站得如此之近麽?”
刘竟遥被堵得哑口无言,江心月含笑止住丫环,道:“夏荷,慎言。”朝刘竟遥敷衍地行了个礼,二人视线都未相交,便转头对史如意道:“既然如此,我在马车上等着了,烦请掌柜快着些。”
刘竟遥望着她们二人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怎么看怎么透露出失魂落魄那味。
这回轮到史如意同情他了,“刘公子,不然来一爵青梅酒罢?江小姐走后,雅间现下便空出来了。”
晚间,粉店几人过来一块儿用膳,阿武吭哧吭哧地跟在后头,扛着一箩筐的柿子进来了。
个顶个的金黄饱满,大小如元宝似的,单是闻着味道都觉得香甜。
红玉因笑道:“院子的柿子树结了许多果,街坊邻居,能送的都送了个遍,便是祥和斋那儿前后也拿了几筐去,给梁翁做柿子糕……还剩下这么些,如意你看看怎么做合适?若继续留着,烂在地里便全浪费了。”
“这还不简单?”史如意笑出声,边撸起袖子边活泼道:“今个儿就让你们开开眼界,什麽叫做柿子也能做出花来。”
史如意挑挑拣拣,把那些熟透的软柿都拣出来。
清洗风干后,挨个放入大陶缸里,铺一层棉纱盖在上面,闷缸密闭,便让阿武把陶缸搬到后院阴凉的角落。
发酵两、三个月,等闻到醋酸味时即可开盖,缸里面沥出的柿子水就是柿子醋原液,口感醇厚,酸甜可口,带有柿子的果香,颜色正如红葡萄酒一样透明。
柿子酒和柿子醋,虽然都带有柿子香,口感却有微妙的不同。
史如意偏爱后者的酸甜更多些,席上吃厌了荤腥,品一口醋,更能助人解腻消食。
“古法记载,洗脸或洗澡时,在清水中加几匙柿子醋,久而久之,皮肤还会变白变嫩。”史如意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俱被吸引过来。
“真的?!”香菱蹲在陶缸前,将那盖子拍了拍,确认稳当,转过头来担心地问:“……如意,那只做一缸会不会太少了?”
旁边几人闻言,均是乐倒,温妈妈笑说:“你这孩子,原先天天日头里晒,风雨里淋的,什么时候开始也关心起自个儿容貌来了?”
红玉也打趣问是哪家的小郎君。香菱挣得面红耳赤,却怎么也不肯说。
柿子去蒂,剥去外皮,用杵子捣成果泥,加适量白糖,倒入锅中煮至黏稠。放凉后,密封阴藏,能吃上好几个月。
史如意一边熬柿子酱,一边让阿珍去张大娘家买几个无馅的炊饼来,明个儿早晨上蒸笼热得软了,饼上抹一层清甜的果酱就可以开吃。再煎几个鸡子来,配上酪浆,也算是对前世生活的纪念了。
筐里剩下七、八成熟的柿子,分成两小堆。
其中一堆,洗净后用麻绳串了,晾在屋檐底下,等着风干成柿子饼,望之如成串的风铃,很是讨喜可爱。
温妈妈帮着史如意挂柿子饼,她微微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有些怀念地说起:“如意你还记得不?这柿子饼,就数你许婶子做得好……她家村子那边似是有好几棵百年柿子树,脆甜多汁,和一般柿子不同。”
史如意也笑道:“哪能不记得呢?那年家里遭了贼,许婶子哄我,怀里揣来好几个柿子饼给我吃。”
便是如今她们娘俩出府了,史如意每次去紫烟粮店里进货,紫烟还总要给她塞些东西,或是一条腊肉,或是半干的咸鱼,有时是一罐子梅干菜。
紫烟用帕子抹额头上的汗,无奈地笑笑:“我跟我娘说了,‘如意现下食肆生意做得红火着呢,大厨扎堆站,哪就缺这些东西了……’但娘不听,还是一定要让我带给你。”
史如意也跟着笑,心头倏忽涌起一股暖流来,知道许婶子这是疼她呢,心头总还记挂着她们娘俩。
跟那时还住在下人院里头似的,有什么好吃的,总不忘给她们捎一份。
温妈妈点点头,温声说:“改日挑个时间,邀许婶子一家来酒楼用膳罢,也好久没见他们了,不知宝源娶亲没有?我们也好过去吃席,跟着热闹热闹。”
史如意想了想,抿唇笑道:“上回到店里,听紫烟姐姐提过一两句,似是已经下定,想着应当是好事将近了。”
宝源曾一心想着求娶史如意,一直不愿成亲,拖了这么些年纪,在府里时又格外照顾她们母女俩,史如意看在眼里,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只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专情不移呢?
宝源能想开走出来,史如意也替他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温妈妈似乎深以为然,连声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啊……”
她惬意地眯起眼望了会天,少顷,又道:“日子过的真快,你们一个个的也都大了,连香菱都有心上人了……”
“……”
史如意意识到自个儿娘亲想说什么,面颊微红,不依地跺了跺脚,止住温妈妈的话茬,撒娇耍赖道:“娘!好端端的突然提这些做什麽……”
温妈妈笑眯眯的,不为所动,说:“我看那柳公子,虽然外头看着是玩世不恭了些,确实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懂得疼人的……”
史如意扛起箩筐,扭头就要走。
温妈妈喷笑,一把拉住女儿,“……好好好,娘不说啦!若无良人,不娶不嫁,也不是甚坏事,如意你是个万事会自己找乐子的,娘信你啊,不管怎麽样都能过得好!”
筐里还剩一堆半生不熟的青黄柿子,史如意让阿珍生起炭火,几人搬来胡床,坐在院里,准备围炉烤柿子吃。
炭火微热,史如意把柿子穿在竹签上,放于铁架之上,来回翻转几次,一直烤至表皮变成焦糖色。
烤过的柿子温软可口,丝丝分明,有种类似于烤红薯的绵密口感,但更为饱满多汁。丰沛的汁液顺着手臂一路淌下来,又黏又甜,史如意吃了两个,便要去就着井水洗手。
却忽然听得外头街上喧哗,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第90章 抄家
史如意一愣,电光火石间,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到狗吠声四起,黑暗中似有人在狼狈地奔逃。
香菱侧头仔细听了一会,“噌”一下从吊床翻下来,口中念道:“是大毛和二毛!”大毛二毛是街坊里的两只流浪狗,警惕性强,并不亲人,却肯吃香菱给的剩饭菜。
温妈妈微微皱了眉,忙说:“可别是把人给咬了。”
香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大毛二毛聪明着呢,和住在这儿的街坊都熟,前些日子,还帮吴二婶抓着了偷米的贼。”
现下院里人多,史如意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么害怕,微抬下巴,让香菱开了门闩,打算直接一探究竟。
甫一开门,大毛和二毛两只狗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一个大转弯,跳过门槛来,伴在她们身侧。又朝外面威胁似的低吼了几声,一副狗仗人势的得意模样。
史如意看着这幕,微觉好笑,心道:“这狗确实聪明的很,不过喂了几餐,就开始义务帮看家了。”
正要对那无辜过路人道歉,那人却抢先开口了,勉力笑说:“这狗叫得这般凶,我还当是找错地儿了呢,如意,果真是你!”
史如意愕然,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那人几眼,看那人不住喘着气,虽然裙钗凌乱,形容狼狈,发髻都被扯歪了,模样轮廓却越看越眼熟。最后,史如意直接惊叫起来:“——紫烟姐姐!”
紫烟笑着点头,说:“是我。”
她犹豫了一下,静静望向史如意,说:“……可方便进去说话麽?”
温妈妈也从院子赶过来,闻言,忙关心道:“这有什麽方便不方便的!快进来,暧哟,身上怎地弄成这幅样子,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了?!”
紫烟点点头,又摇头,苦笑着叹道:“唉,都是一言难尽,来的却不止我一个人……”
她朝巷尾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远远喊了两句话,没多久,那边又转出来几个人影,史如意挨个瞧过去——许婶子、许叔、宝源,虽强打起精神,面上却难掩疲色,一家子竟是都齐了!
夜风拂过,史如意心尖一颤,陡然间手脚冰凉。
……
“什麽,云府被抄家了?!”温妈妈忽然失声叫起来。
史如意听得这句,手下一抖,茶水直接浇在了自个儿裙上。烫的她“嘶”了一声,此时却也顾不上多管,右手捏了左手指尖,随意吹了两下。
紫烟从怀里摸出帕子递给她,史如意点点头,又听许婶子长吁短叹道:“这事也来的突然,原本好端端的呢……突然间,林管事就从府衙里跑回来了,我在云府做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么慌张的模样!”
“后来,府里突然就乱起来了,到处都闹哄哄的,有人说,老爷已经在府衙里被人扣住了,官帽都被摘了,抄家的人不久就到……”
“大家伙都怕死,冲到太太屋里,问到底是怎么个事,还有人已经跑回屋收拾包袱去了——”
“闹了半刻钟,没见太太,倒见珠云红着眼,手里捏着一叠身契出来了,说‘太太有命,如今把身契都发还回去,谁有能耐的都赶紧飞罢,别围在这等死了!’
我的老天爷,那真是叫一哄而散,我这辈子就没见这些人跑得这么快过!”
许婶子说到这里,颇为唏嘘,道:“我偷偷把珠云拽到一边,问她,‘那太太怎麽办?’珠云哭肿了眼睛看我,说,‘底下人跑得,太太却是跑不掉的!方才奶娘李嬷嬷不肯走,哭得要晕过去,太太硬是让小厮把李嬷嬷扛走了。’”
说到这里,酒楼内众人俱是沉默,连香菱都安静下来,温妈妈更是听得格外不忍心。
红玉重新沏了茶端上来,许叔和宝源闷头吃茶,像喝酒似的,一盏接一盏,最后还是紫烟按住了他们的手才作罢。
许婶子抹了把泪,说:“唉,太太待底下人宽厚,素日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便去屋里问太太,可有什么能搭上手的没有?
太太和千姨娘坐在一块儿,手牵着手,从没这么亲密过……千姨娘谢过我,说,‘难为你还这么想着。’太太只摇着头,喃喃说,‘若是家里那几个孩子……你跟他们说,要他们保全自个儿便是,不用管我和老爷。’
千姨娘朝我使眼色,我只能干巴巴地应‘是’。太太是糊涂了啊,连底下人都看得明白,一家子都进去了,少爷们能脱得了干系麽?但我哪能说得出口,这是用刀往太太心窝子里戳啊!”
史如意怔然半晌,担心问道:“二少爷……和大少爷,都不在府里麽?”
许婶子摇摇头,说:“都不在,但大小姐出嫁常州,又这么多年了,应当不会被牵连才对……唉,如今云府也就剩这么根独苗苗了。”
几人枯坐半晌,都不知说什么好。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让阿珍阿武去后院帮收拾烧水,强颜欢笑道:“怪不得婶子身上这大包小包的,如意还当是终于想起我来了,心里正高兴呢!累了一日,快别说这麽多话了,正合适,酒楼还有几间空屋呢,婶子你们先住下,往后再慢慢打算罢……”
温妈妈陪着许婶子她们往后院去了,紫烟站起来,故意玩笑道:“……我也能住麽?”
“巴不得呢!”史如意随口接了句,扭过头,看紫烟目光闪动几下,反应过来,迟疑道:“紫烟姐?”
紫烟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木着脸,说:“如意,我们姐妹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瞒着你——爹娘她们出府,先是投奔粮店里来了。刚开始公婆倒还热情,娘说明情况之后,公公脸色就不大好了。”
“我相公私底下拉了我出屋子,说府衙抄家,这么大的事,若有牵连可如何是好?话里话外,兜了半天圈子,竟是不敢让我爹娘兄弟住下,要赶了他们出去的意思。”
“我一时气不过,和他扭打起来,宝源看我招架不过,立刻上来帮手,几下便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史如意拍拍她的手背,紫烟自嘲一笑,反握了上来,道:“你说我整日为了粮店忙里忙外,侍公婆如侍亲生,敬爱相公,到头来,却什麽都落不下……连我爹娘走投无路上门来了,还要被人这般欺辱,甚至连夜赶出门去!”
香菱听得连连点头,说:“该!便该让宝源多打几下才是!”
红玉收好桌上茶盏,轻轻一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紫烟你看重自个儿爹娘,他不也看重他自个儿家?只能说,他打心底里没把你们两家当一家罢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史如意让其他人守在店里,自个儿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裙,到云府那边去探听消息。
离她和温妈妈出府,也不过几月,昔日朱墙黛瓦,扶疏竹影仍在,漆红大门上交叉贴着的封条却十分惹人注目,不知里头现下是怎样一副光景?
安阳知州下马,不过半日时间,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附近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有平头老百姓,也有不少读书人。
“这知州这么大的官,说进去就进去了?别是犯什么大事了罢……”
“不是犯事!我听我那亲戚说啊,是这家少爷在朝廷做官,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还死犟着不认罪,这不,阖家上下都给一起连累进去了!”
“真是可惜了啊,这云老爷也个好官了!上回腊八时,他家不是组织施粥来着,我还抢到几碗呢……”
周围议论声纷纷,吵得人脑瓜子疼。
史如意在人群中茫然找寻了一会,才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她连忙小步上去,拉了那人的袖子,低声唤道:“刘公子!”
刘竟遥回头,看到史如意,诧异地一挑眉,“是你!”
“刘公子,借一步说话。”史如意没等刘竟遥把话说完,三下两下,把人拉到偏僻的巷子里,这才急切道:“现下云府是个什麽情况?刘公子上回来酒楼,问我是否见过云佑,是否早已知晓内情了?”
刘竟遥好容易把衣袖从史如意手里抢回来,重新整了整衣冠,这才道:“算是略知一二罢,再详细的话,我爹也没告诉我,他担心我嘴不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原本在下有心想与佑弟提个醒,哪知,变故来得这么快。”
史如意心头纷乱如麻,问道:“他人现在何处?”
刘竟遥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
史如意咬了咬牙,又问:“那……云老爷和太太?”
这个刘竟遥倒是答得很快,说:“昨夜便被押入牢里了,府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上边传了诏令,还要继续查——我估摸着,怕是凶多吉少。我让小厮去牢里使了银子,多少能照顾着点,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史如意深吸一口气,了然地点点头,对刘竟遥行了个礼,口中道:“多谢公子仗义出手。”
刘竟遥连忙伸手虚扶一下,讪讪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
史如意坚持把礼行完,刘竟遥望了她几眼,终是不忍,出声提醒道:“小娘子要知道,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了……可佑弟许久没消息,你若是见到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把话补全,“让佑弟先寻个安稳地,躲过这阵风头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连他也进去了,那云府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