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厨娘
云佑用膳时一向是个少言的,曾氏似乎也谈兴不高,问过他书院的几样事后便不说话了。
默默无言地用完膳,珠云捧了清水香茶来给主子漱口。
云佑摇摇头,捧过食盒中那盏槐花饮子,慢条斯理地用起来。
平日不在父母身旁孝顺,好不容易返家一趟,他也愿意陪曾氏多坐一坐。
冰凉的甜水一路润到心底,云佑舒展了眉,嘴角轻扬,这麽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吃食,也不知她是怎么瞎琢磨出来的。
他虽然嘴上不说,知子莫若母,曾氏看他吃这饮子吃得高兴,心头一宽,让珠云再去大厨房多拿两盏甜水来。
她旋即想起什么,皱眉道:“对了,佑哥儿,有一事还未与你说……那大厨房的温妈妈前几日来找我,说攒够了银子,想给自家和女儿赎身出去,府里怕是要找新厨娘才成了。”
曾氏沉浸在自个儿思绪里,没注意到云佑瞬间僵硬的身子,半晌,才低着头,幽幽地重复了一遍,道:“……厨娘,她们要出府?”
“……”
曾氏觉着他语气似是吃味,抬头,仔细地觑了觑云佑脸上的神色,小心道:“……佑哥儿,你可是不愿那小厨娘出府麽?
也怪娘,因着你在书院,也没提前跟你说。娘琢磨着你长大之后,挑食的毛病也不见了,想着温妈妈既是自请出府,倒不必强留,再找个手艺好的厨娘便是了……若是佑哥儿你不高兴,我就让她们留下又何妨?”
云佑攥紧手中的瓷勺,盏中明黄剔透的槐花粉条静静漂浮,散发着如缕的清香,他却仿佛突然失了胃口。
恍惚中,耳畔还能听到那日小花园里,史如意语气坚决,“二少爷……不敢肖想……如意从前便没有,日后也更不会起这般念头。”
少女婷婷,衣袂随风扬起,背影从来都是这般倔强,明明主动靠近是她,最后主动抽身也是她。
史如意总说他是“明知故问”,到她自个儿,才真真是“明知故犯”。
云佑自嘲轻笑,心道,出府也好,这云府之于史如意,或许更似牢笼,才让她拼了命地想挣开。
他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能将她置于保护之下,可如今朝堂动荡,云府也未必是安稳之地,若阿兄落罪,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还不如远远地送她走,远远相护一把……
山高水长,她不必知晓,他也不必总在心头惦念。
曾氏看云佑沉默着不说话,拧紧了手帕,忽地想起两年前那桩旧事来,侄女采苓哭着来与她说,大厨房那丫头不守本分,不知规矩,和二少爷并坐一处,很是亲密。
她那时给侄女做脸面,叫了温妈妈来,本打算小作惩戒打上几板,让她晓得管教好自家女儿,却被佑哥儿止住了。
云佑让长风拦下打板的婆子,无波无澜地抬起头,对曾氏道:“娘从前跟我说过,主子的话才是规矩……我让那丫头坐,她便坐了,何错之有?若是娘你觉着有错,便先罚我罢。”
佑哥儿素日和母亲本就不亲,连“娘”都少叫,今日特地来服了软,曾氏哪舍得罚他?
最后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从箱里另拿了一套点翠头面出来给侄女曾采苓,哄她开心,叫她莫要与佑哥儿再计较。
云老爷只得一妻一妾,府中人丁稀薄,长姊和长兄都和佑哥儿差了岁数,大了之后,一个出嫁一个念书,佑哥儿自小便少玩伴,总是孤身一人。
曾氏不是没从李嬷嬷那听过史如意的事,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这小厨娘既有一手好厨艺,又能哄得佑哥儿用膳,逾矩便逾矩些罢,大了自然便晓事了。
如今看佑哥儿这情态,莫不是小时的情分,竟还持续至今?
曾氏也不知该说什麽了,官人总说佑哥儿看着冷清,实际和他一样,心底是个细腻长情的,她那时还老不信。
曾氏捧着茶盏慢慢呷一口,笑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佑哥儿,你与娘说句实话,若是中意那小厨娘,倒也不是不行……”
只她原先都安排好了,奶娘李嬷嬷的孙女兰芝,在佑哥儿院中伺候也有几年了,等着到了岁数,便给佑哥儿收到屋里。不过哥儿喜好最重要,想自个儿挑人,便由着他罢。
在曾氏心底,压根就没考虑过史如意会不会同意这个问题,麻雀变凤凰,多少丫头争着抢着都盼不来的福气。主子发话,她还敢拒绝不成?
云佑眸光一紧,意识到他娘想做什么,下意识蹙眉,冷声开口道:“不用。”
话音比他素日说话声都大了些,这话一出,不仅曾氏诧异抬头看他,连一旁站着伺候的珠云都望了过来。
云佑抿紧了唇,丢下手中羹勺,羹勺和碗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向来行止得宜,从前小小年纪便已是一副世家作派,这般动作,已是难得的失态了。
他了解自个儿娘亲,从小到大,但凡他多看了两眼什麽东西,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曾氏都恨不得立刻把月亮取下来塞他怀里。
就算云佑不喜欢,只要是曾氏自认为好的,也会不由分说让他收下。
云佑揉了揉眉心,在心中叹一口气,再次无奈强调道:“不用……我并未中意于她,母亲,你别乱点鸳鸯谱。”
他怕曾氏真的动了念头,反倒阻了史如意母女俩的去路,便认认真真,严肃重复了几遍:“孩儿真的没有这份心思,母亲休要再提,传出去落人口舌,平白又给……惹上许多麻烦。”
佑哥儿小时便是个自己拿惯主意的,认定的事,旁人如何说都不管。
曾氏明显一愣,回过神来,便有些讪讪:“也是,佑哥儿还不到年纪,像你阿兄那般认真读书才是正经。娘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你莫放在心上。”
母子俩一个转移话题,一个垂首倾听,心照不宣地便把这事带过了。
小厨房里,丫环珠云看二少爷吃着受用,也想来要一碗槐花饮子吃。
史如意回身一笑,眉眼弯起,道:“早不巧,晚不巧,珠云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呢。”
说完,她掀开蒸笼,清香顿时四溢开来,里头精巧的粽叶扎着丝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件玲珑的翡翠饰品。
史如意探头看一眼,从里头拣了个肥五花绿豆蓉的粽子,巧手飞翻,几下剥开深绿的粽叶,切成易夹的厚片,给珠云放到碟里,送槐花饮子吃。
珠云吃着喜欢,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把太太和二少爷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与史如意说了一遍,惋惜道:“我听太太那口气,倒像是在认真考虑了……不过二少爷果断拒了,太太便也不再多说什麽。”
她是真心替史如意觉着遗憾,二少爷也是要正经考取功名的,日后前途无量。
珠云听太太和云老爷私底下说话,如今才十六的年纪,水平已是能去院试了。只他师傅萧老对他寄予了厚望,有意让云佑多磨几年,压一压性子,盼着他将来能连中三元,一飞冲天。
——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史如意听了珠云的话,只垂下头,怔怔出神,心头思绪复杂难言,不知该说是庆幸还是失落。
珠云见状,以为是自个儿说多了,史如意难过,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是姐姐多嘴了,如意你们娘俩有这手艺,去到哪都能成事。自个儿开酒楼,也不用看人眼色过活,岂不是很美?”
她另有一句话没提,放线放长远,李嬷嬷盯着二少爷通房丫环的位子许久了,唯一一个孙女兰芝,早早便安排进了二少爷的院子。
李嬷嬷是曾氏奶娘,地位不一般,史如意突然横插一脚进来,李嬷嬷未必乐意,还不知有什么招在后头等着呢。
之前如意她们娘俩想出府,李嬷嬷一反常态,帮着在太太那儿说了不少好话,表现得太过热心,珠云心头还纳闷。
如今回头一想,李嬷嬷多半是为着自个儿孙女兰芝打算,顺水推舟,把史如意扫出去,府里可不就无人与兰芝相争了麽。
没过两日,新的厨娘便到府里来了。
曾氏在安阳寻不到人,特地写信回娘家,让娘家帮忙在京城找合适的厨娘。没想到曾家估计是考虑日后小姐也要嫁到安阳,二话不说,直接从府里指派了人来。
是曾采苓平日里爱用的厨房娘子,一大家子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安阳,身契也一并转给了云府。
曾家在京世代为官,门槛比云府还高,家底丰厚,送一个厨娘过来,不算什麽大事,还在信中怪曾氏为何不早些开口。
曾氏让李嬷嬷亲自出门,接到了人,在下人院中安置下来。又让温妈妈给她们细细讲一遍大厨房的规矩,每日用膳时辰,主子偏好的口味,下人饭如何做,都要费好一番唇舌。
史如意她们一早便接到消息,在小厨房中坐下静待,屋子是早拾掇好了的,身契文书也发还了自个儿手上。
温妈妈和史如意,给自个儿赎身,每人要五十两银子。她们是曾氏陪房,按理说是不能出府的,这已是太太曾氏格外开恩了。
只等温妈妈和新厨娘交接完,高高兴兴出了府,她们和云府便再无干系了。
香菱背了随身的包袱,高兴得坐也坐不安稳,在小厨房里走来走去,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她叫了史如意几次,却都不见应答,疑惑道:“如意,如意!你在想什麽呢?”伸手在史如意面前晃了几下,道:“回神啦!”
史如意吃了一惊,身子后仰,瞧见香菱放大的脸,一把伸手推开。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豁然站起来,道:“……香菱!我要出去一会,若是娘亲来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第62章 五色百索子
史如意攥紧了手心,一路小跑过花园回廊,心跳也因着动作而剧烈起来,一直来到二少爷的院子边,她才放慢脚步。
长风一看到史如意就丢下扫帚,皱起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点着她忿忿道:“如意!你个小没良心的,都要出府了,现下才舍得过来啊……我当你把咱二少爷都忘了呢!
这么多年,二少爷待你可不薄啊,如今你一句话不说,偷偷摸摸地就要出府了。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麽好!”
史如意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笑笑,踮起脚尖,目光绕过长风就想往屋里看,心虚道:“哎呀,长风哥,我这不是来了嘛,忘了谁都不能忘记你跟二少爷呀……长风哥,二少爷可在屋里?”
长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她一眼,挥挥手道:“不在屋里能去哪?快去吧快去吧,如意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大厨房抓你来了……”
二少爷把自己关在屋里,都练了一上午的《清心帖》了。要他说啊,既然两方都有意,二少爷早向太太开口讨人不就好了,这般忍着耐着,也不知是为哪般。
长风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史如意这会也无心听他嘟囔,强自稳下心神,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里。
片刻,意识到自个儿的作派太像做贼,史如意轻咳几声,又故意加重了些脚步。
抬头望去,那人长身玉立,背对她站在窗前,日光寥寥在身侧洒落,他手中执了墨笔,一笔一划皆是行云流水般,容貌端肃,神色清淡……让人望而却步。
史如意轻微一怔,距离她上次来云佑屋里,已不知过了多久了,这屋里情致摆设,却还如当年一般……二少爷果真是个长情又恋旧之人。
只是昔日里挑食又傲娇,几句话就会被逗得面红耳赤的小少爷,如今,已长成了这般让她不敢轻易靠近的模样。
皮肤还是玉般的冷白,手上骨节分明,青筋明显。
肩宽背直,清俊端正,一双丹凤眼似挑非挑,眼角一颗小痣,为他平添了两分难言的欲色。
像一把正待磨砺的宝剑,满是锋利的锐气。又似一块质地绝佳的璞石,慢慢被岁月雕琢得青翠剔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捧来细细赏玩。
“……”
只这一眼,史如意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神又荡漾开来,面上无端燥热了三分,心口砰砰乱跳。
她忙把视线挪开,两步化作三步,小心翼翼磨磨蹭蹭地挪到云佑身边,与他隔了半丈的距离,清了清嗓子,道:“二少爷。”
云佑手中动作一顿,少顷,不轻不淡地“嗯”了一声。
他扫了史如意一眼,将毛笔搁在桌上,低头揉了揉手腕,哼道:“从前出去顽时,不是还敢捉我手臂,叫我‘表兄’?如今站这么远,莫不是怕‘表兄’吃了你?”
史如意被噎了一下,两手背在身后,干笑道:“嘿嘿,从前……从前那是我不懂事嘛。”
云佑眉眼轻扬,道:“哦?那现在可是懂事了?”
话音刚落,云佑便抬腿朝她走了过来,他步伐虽缓而不乱,但仗着腿长,没两下便欺到身前,在她头顶笼下一小片阴影。
这这这,史如意震惊地睁大眼睛,下意识连连后退,身子磕到了后头的檀木圆桌上。
好巧不巧,外头守着的长风一转头,瞅见屋里这般见不得人的景况,大惊失色,“吱呀”一声,便贴心又迅速地把门关了。
“……”
屋子里视线顿时暗了三分,光影打在云佑俊秀的面容上,更衬出他眉骨的深邃来,茶褐色的眸子深深,隐隐地勾人而不自知。
史如意眼前骤然一黑,哭笑不得,心中问候了长风一千遍:“长风哥,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有些事,真是不描不行,越描却越黑。
云佑似是也被长风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无语,步伐一刹,堪堪停在史如意身前两步的位置。
他望了门那边一眼,转回头来,揉了揉眉心,道:“……我是想说,你手上藏了什麽东西,可是要给我的?”
“哦哦!”史如意像突然活过来一样,结结巴巴的,摊开手心,里头赫然躺着一条五色百索子,由赤红、竹青、缃色、月白、藏蓝五色交织而成,丝线拧成小绳,大小刚适合系在手腕上。
她望着那条百索子,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来,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少时候,她和云佑的相处,永远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
史如意道:“二少爷不知,这百索子可是有讲究的……五色丝线意为五龙化身,端午那日戴了,能保人平安健康,一……岁岁无病无灾。”
本来想说“一岁”的,但想着离府以后,也不大可能和二少爷再见面了。她是诚心盼愿,在那些两不相见的岁月里,云佑能岁岁年年,永远平安幸福。
史如意的语气轻柔活泼,说到最后,尾音渐渐低了下去,眸子却晨星似的亮起来,笑得很是晃人心神。
云佑心中倏然一空,沉默着,没有说话,有时他在想,眼前之人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好了些?明明前几日母亲问起他的心意,他是很想应“是”的。
明明只要应一声“是”,史如意就会留下了。
但云佑终究是怕的,怕史如意身上鲜活的气一点一点被磨灭,最后像府中其他人一般,待他如“二少爷”,而不只是单纯的他自个儿。
云佑垂眸打量那五色的百索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道:“是你做的?”
细绳大小不匀,这里肥一点那里瘦一点,但透着一股灵动活泼劲,跟主人如出一辙。
史如意笑眯眯点头,忽然重新把手一合,歪着头调皮道:“我给二少爷准备了百索子,那,二少爷给我准备了什麽?”
她说这话是带了一点点的私心和一点点的放纵,纵然日后不见,总有东西可供怀恋。
云佑微一挑眉,道:“你想要什麽?”
史如意听了这话,在屋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视线从笔墨纸砚,箱柜桌案一一划过,最后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道:“嗯,都是我要不起的……还是二少爷你看着办罢。”
云佑眸光微动,再开口时声音却带了些哑,低不可闻:“是你要不起,还是你不愿要?”
史如意:“……”
好在云佑也没有指望她的回答,他沉吟片刻,取下腰间佩玉,递给史如意道:“这个,拿着罢。”
那佩玉洁白通透,质感温润,上头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往日里云佑总是随身带着,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史如意吃了一惊,慌忙摆手,苦着脸道:“不行不行!二少爷,使不得,这个佩玉……也太贵重了。”
古人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佩玉乃是男子贴身之物,她若是带上这个出府,也太惹眼了,别的不说,太太曾氏火眼金睛,一眼就能发现云佑身上少了什么。
云佑失笑,轻轻摇头,上前两步,把那块佩玉塞到她手里,顺便把那根五色百索子抽了出来,合拢掌心,道:“给你的,你便拿着罢。这佩玉是祖母留给我的……
日后若是遇到什麽事了,拿上佩玉,到府里来找长风,他知道要怎么做。”
史如意还在怔愣,云佑又扯扯嘴角,道:“如果真有一天,生计艰难,混不下去了,把佩玉拿去典当行当了也行。”
当年他年纪还小,成日里头板着个脸,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
云老太君和姐妹在府中聚会,座上有人故意逗云佑道:“佑哥儿,总是这么严肃,日后看上哪个小女郎,人家被你吓跑了怎么办?”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应该是撇过脸,闷闷地应了一句:“吓跑了,再追回来就是了。”
话音落下,一群老太君老不正经,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他祖母云老太君笑完了,把云佑搂在怀里,让彼时还是丫环的千姨娘拿了这佩玉来,给他亲手系上,慈爱道:“来,祖母给这块佩玉给你……
佑哥儿不爱说话,不要紧,你中意哪个小女郎,把这块佩玉送她就是了,她会晓得你心意的。”
云佑专注地望了史如意一会儿,退后半步,移开眼眸,淡淡道:“既然道别也道完了,你回去罢。”
史如意攥紧了手中的佩玉,那一瞬间,嘴巴快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出声唤道:“二少爷——”
云佑身子一顿,寻声望过来,嘴唇轻抿,目光中带了些探究和期盼,像被人丢弃在原地的小猫,却倔强得一言不发。
史如意心中一软,半晌,嘴唇翕动,仿佛怕惊扰了谁一般,侧过头轻声道:“如果我说……我出府是为了有一天能‘要得起’呢?
我、我心慕一人……那人家里世代书香,金枝玉贵,是我这等丫环出身的人……拍马所不能及的。假使我永远跟在他身后,那我就永远追不上他,也不配站在他身边。”
史如意内心滚烫,脸红到耳根,说话的声音也一直在颤抖,但她还是努力地直视云佑的眼睛,艰难地说完了这番话。
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用尽全力忍住了,眼眶还是发红。
云佑眸中神色逐渐深沉,流淌过种种情绪,说不清是喜悦或是难过,他垂着的手指微动,半晌,才轻轻笑了一下,道:“如此,便祝你事事顺利,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了。”
第63章 红烧黄鳝
昨个儿半夜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的,敲在青瓦上,下了这一整夜,倒将空气中的闷热消了大半。
温妈妈昨夜拉着她们打扫屋子,又整理箱笼,一直折腾到戌时才睡下。
史如意躺在凉席上,半闭着眼,颇有闲心地听了一会雨打柿树的滴答声,半晌,打个哈欠,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很是惬意。
想几时起便几时起,这就是给旁人打工和自个儿单干的区别啊!
想到这,史如意便觉精神一振,她一骨碌翻身坐起,这才发现温妈妈早不在屋里了。
出了屋一看,地上薄薄一层积水,正值盛夏,院子角落一棵柿子树,墨绿的叶片舒展开,上头隐有水珠滑落,青黄的小柿子从叶底探出头来,很是袖珍可爱。
香菱绕着柿子树转了几圈,不时兴奋地伸手比划,在和温妈妈说着什么。
史如意凑过去一听,发现香菱嘴里念叨的是:“在树下,用木桩铁线做个围栏,搭个鸡笼。夏日天晒,小鸡能在叶片下躲阴,等柿子成熟了,落在地上更省事了,连鸡都不用喂……到冬天,直接宰了做猪肚鸡吃,暖身子。”
香菱说的美滋滋,史如意哭笑不得,道:“这小鸡还没影呢,你倒是给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温妈妈回头,发现女儿醒了,笑眯眯催道:“如意醒了?娘给你在木桶里接了水,快去洗把脸梳个头,不好叫婆婆她们饿着肚子久等。”
她口中的“婆婆”是指梁婆婆,史如意如何唤人,温妈妈也跟着她唤,倒真显得两家亲如一家了。
听闻史如意从云府中赎身出来了,梁婆婆和罗娘子安排,要在祥和斋里摆宴,给她们“接风洗尘”,以示庆祝。
来到祥和斋一楼大堂,守门的丫头莲心便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定睛一看,桌上已经摆齐了“端午五黄”。
在端午节吃“五黄”,有祛除“五毒”之意。“五黄”,指的是五种名字或颜色带黄的吃食:黄枇杷、黄鳝、黄瓜、咸蛋黄、黄酒。
江南水乡那带,端午不吃“五黄”,吃的是“五白”,白斩鸡、白切肉、白豆腐、白蒜头还有茭白,都是一样的理。
本来梁翁是要吃雄黄酒的,史如意说雄黄酒有毒,吃了伤身子,不给他吃。黄酒酒性温和,温润养人,硬是让罗娘子换了黄酒来,气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众人围桌坐下,稍等片刻,翠丫和她哥石英也来了。
石英坐在木质轮椅上,穿着石青色的薄衫,整洁干净,少了几分文弱的书生气,肤色似乎黑了些,身子也更壮实了些。
一见史如意几人,便微笑着对她们轻轻颔首。
翠丫一蹦一跳的,隔老远就听见她的声了,她捧了个自己刻的龙舟小摆件过来,递给史如意,笑眯眯道:“*如意姐姐,翠丫送这个给你,恭贺你成功‘逃出生天’!”
史如意嘴角抽了抽,接过那小龙舟把玩两下,笑道:“刻的倒是有几分你哥哥的手艺,但是翠丫,这个词不是这麽用的……”
石英送翠丫去了长公主开设的女子学堂念书,翠丫经史子集学得一般,算术倒是十分在行,一算到银子就两眼发光,活脱脱的小财迷一个,想必私底下罗娘子没少给她开小灶。
翠丫扁了扁嘴,道:“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我念书念得不够如意姐姐好嘛!
对了,梅师傅前几日还向我问起你呢,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嘿嘿嘿,我说你赎身出府了,梅师傅听见,让你过几日得了闲便去学堂寻她……我去帮罗姐儿端菜去了!!”
史如意:“……翠、丫!”
梅师傅是安阳女子学堂的主持,也是史如意当年的授课恩师。
梅师傅乃是大家出身,因罪没入宫廷,长公主去求了圣上恩典,给她们这等有才之士指明一条出路。宫人四散天涯各地,授课讲学,此路虽艰辛了些,相比于在宫廷寂寂终老,已是再好不过。
但女子学堂多为民间女子启蒙之用,略识得几个字,会些算术,已是十分难得。
梅师傅空有一身才学抱负,却无人可传,对月伤情,亦是十分嗟叹感伤。
好不容易,那一年安阳女子学堂出了史如意这么个“才女”,十岁便机敏能言,过目不忘,除了书法如鬼画符写得丑了些,竟是无可挑剔的一个好苗子!
梅师傅如获至宝,大为激动,全部心神都放在史如意身上,把她当成了亲传弟子在培养,日日揪着史如意临字、念书、吟咏、习律令,恨不得倾囊相授。
史如意苦不堪言,她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沾了穿越者的光罢了,说到底,都是立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寻思“识字”也识得差不多了,便挑了个日子,正襟危坐,和梅师傅坦白:辜负师傅厚望,弟子惭愧,弟子不孝,但弟子的心思还真就在那两口吃食上……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家酒楼开遍江湖四海,名扬天下!
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梅师傅这等大家出来的淑女,原先未负罪时,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然无法理解史如意的“远大”志向。
梅师傅被爱徒这麽一刺激,两眼一黑,差点没厥过去。
几名助教侍女慌成一片,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好不容易人悠悠转醒了,望着史如意,两相无言,只余默默一行清泪。
梅师傅对史如意,就是恨铁不成钢,恨女爱庖厨,得了空就给史如意洗脑,一心想要劝她走回念书的正道,将来好继承自个儿的衣钵,把这女子学堂传下去。
史如意从前还能拿“要回府里做活计”作借口,趁梅师傅不备,逃之夭夭,如今……
翠丫自知惹了麻烦,心虚地起身,给史如意斟来满满一杯黄酒,又殷勤地夹了块鳝背到她碗里,道:“如意姐姐快吃,放凉了味就没这么美啦。”
民间俗话道“端午黄鳝赛人参”,端午时节,黄鳝正是肥美鲜嫩的时候。
乡下农人有经验,黄昏时分,在水田里找着了黄鳝的洞,用蚯蚓做饵,将准备好的弯笼放在洞口。清晨时收笼,拎到集市上卖,运气好时,一笼能捉到近十条。
黄鳝外皮滑腻,要扔到木桶里,用盐和小木刷细细刷净,两下去头去尾,改刀将鱼背切段。
锅内起热油,往里丢入大蒜炸至金黄,依次加入葱段、姜片,待香味出来后,放入带皮的五花肉块,烧酒这么一浇,金黄的油滋滋地往外冒,看得人流口水。
往里倒入兑了酱汁、糖、盐的香料汁,待肉块烧至半熟,倒入鳝背,烧至酥烂即可。
盛出来红艳艳的一盘,五花肉边缘微微卷曲,香浓多汁,又软又糯。鳝背口感更是滑嫩,细腻而醇厚,如在舌尖上滑行一般,转眼入喉,那香味却还久久地萦绕在舌尖。
史如意默然品尝片刻,却是自愧弗如,奇道:“我竟不知咱家哪位大厨师傅,竟有如此的手艺?”
话音刚落,梁婆婆便喷笑出声,拿帕子捂了嘴咳嗽几声,这才道:“哪是什麽大厨啊!如意,你别捧你师傅臭脚,他这个老头子啊,这辈子也就会做这一道菜……”
史如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个儿师傅,梁翁虽整日待在厨房,不是揉面就是在捏点心,还从未见他亲自下厨做过菜。
梁翁为人古板得很,冷不丁被徒弟这么一瞧,却极难得地红了脸,扭过头,不言不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想多说。
他不说,自有人会替他说。
梁婆婆但笑不语,史如意便把目光转向罗娘子。
罗娘子夹了一块黄瓜给史如意,扬眉笑道:“吃一口鳝背,要配一块这脆甜的黄瓜,清嘴解腻。”
又喝了一口黄酒,慢悠悠地说起梁翁和梁婆婆那一段陈年旧事来,当年他俩住邻村,梁翁一眼瞅中了梁婆婆,但他人长得高,嘴却笨,站梁婆婆面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不知听村里谁说的,知道梁婆婆爱吃黄鳝,这下好了,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拿了钩子和蚯蚓去池塘边钓。
响油、红烧、清蒸、蒜香,变着花样去做。做好了盛到碟里,眼巴巴地送去给梁婆婆,末了收回碟子,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夸张道:“一个月!我足足吃了一个月的黄鳝啊……他这老头子,死犟死犟,脑筋都不带转弯的,旁人说我爱吃黄鳝,他就天天都做黄鳝来。”
听起来像在抱怨,她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明显得很,这般笑起来,皱纹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十八少女。
罗娘子说起这段往事,史如意和翠丫她们听进耳里,只觉有趣。
温妈妈却如有所感,怔怔握着筷箸,眼里似有泪花闪动,少顷,诚心诚意地叹了一句,道:“婆婆和梁翁情意厚重,能如此相伴到老,已是世间难得的,我、我……”
说到半途,竟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罗娘子也神色凄然。
史如意默默地伸手握住娘亲,知温妈妈应是想起了这具身体早逝的爹。
男人性子宽厚,依稀印象里,也十分疼爱她们母女。史如意甫一出生,她爹高兴得不得了,花了一年的月银,专门托人从苏杭买来一匹上好的绸子料,说要囤着以后给闺女当嫁妆。
……便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跟云老爷出去做事,途中害了疫病,没了,丢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史如意记事得早,最艰难那几年,温妈妈总在夜间抹泪,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看着她爹留下的物件发呆。
史如意总觉着她娘亲当时心里怕是存了死志,想随她爹去了的,假使身边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她,温妈妈应当撑不过去。
少顷,温妈妈拍拍史如意的手,用帕子抹了眼泪,笑道:“瞧我,忽然说这些做什麽?我是老啦,不像罗姐儿还年轻,以后日子还有的过呢……”
罗娘子闻言,面上浮现了些许绯红之色,目光下意识往石英那儿扫去。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石英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攥紧手心,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罗娘子心下黯然,慢慢地把视线收了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
这时,却听梁婆婆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声音如一道响雷,震得在场众人齐齐一惊:“温妈妈这话说的正是呢……石哥儿,你怎麽不问问罗姐儿爱吃什麽,回头也给她做去?”
第64章 枇杷
梁婆婆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下一刻,夹菜的顿住了,吃酒的呛到了,便连香菱这等只知吃喝万事不顾的,都停了剥枇杷的手,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桌边五、六双锃亮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石英望去。
只有罗娘子在片刻惊讶过后,微皱了眉,不知是羞是恼地瞪了梁婆婆一眼,十分不赞同地喊了一声:“……娘!”
石英本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咸鸭子,听了这话,他握紧手中羹勺,面皮有一瞬间地涨红,少顷,又退的干干净净。
他苦笑一声,微低了头道:“婆婆说笑,罗姐儿……蕙质兰心,温婉贤淑,现下正是大好年华,什麽人家找不到?石英倘若敢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念头,叫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最后一句,石英说得语气强烈,竟像赌咒发誓似的,梁婆婆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
罗娘子似是早便料到石英是这般反应,一双眸子微微黯淡下来,勉力强笑道:“多谢石兄称赞,不过石兄亦不要妄自菲薄,贬低自个儿才是……”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罗娘子的不对劲,视线飘忽着,虽是在笑,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
翠丫扭头看了一眼罗娘子,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撅起嘴巴想说些什么:“阿兄,你明明……”
石英眉头一拧,骤然出声,截断了翠丫没说完的话。
他胸口起伏几下,尽量语气平稳地道:“并非妄自菲薄,实话实说罢了。石英不过废人一个,就算双腿并无残疾,也远远配不上罗姐儿……这等玩笑话,若传出去怕是会有损罗姐儿清誉,婆婆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
说完,他严厉地扫了翠丫一眼,翠丫虽不服气,看她阿兄面色肃然,也不敢再多嘴了。
史如意捏着筷箸,在一旁偷觑二人神色,心中也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罗娘子自结识石英兄妹一来,念翠丫自小孤苦,心生怜惜,有心相助,一日中忙完祥和斋的事,得了点闲便往工匠铺里跑。
平日里,也总叫翠丫带她阿兄一块儿来用膳,说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罢了,不妨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又从未成过亲,照料起翠丫来笨手笨脚的。翠丫成日在外头和人疯跑,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嘴里细牙还缺了半角,被街坊邻居叫成“野丫头”。
罗娘子看不过眼,接手过来,教翠丫梳小髻,缝补衣衫,做些简单的吃食,日子久了,倒也慢慢有了个正经女童的样来。
石英默默看在眼里,心怀感恩,祥和斋要重新修缮那会,他把其他活计都推了,日夜守在店里。大到屋中装潢摆设,小到瓷瓶挂件,全都一丝不苟,经由他手而过,一雕一琢,务必力求完美。
祥和斋如今人气如此之旺,倒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清幽雅致的店面风格,颇合安阳贵人们的品味,没少得到赞誉。
那几月的朝夕相处,罗娘子也渐渐和石英熟识起来。
梁婆婆和梁翁早已视罗娘子如己出,看出她心意后,都道这石英是个品性好的,双脚虽残,并未怨天尤人,反倒靠着一双手艰难打拼。
当年自个儿生计都艰难,还愿意收养翠丫,拿她当自个儿亲妹妹对待。
梁婆婆私底下还和梁翁嘀咕:“这人残不可怕,怕的是心残……那些个虽然手脚健全,有好吃懒做的,有吃酒赌钱的,有稍不如意就打妻打儿的,反而不能要。”
又对罗娘子道:“石英日子过得苦啊,这吃过苦的人,才晓得生活的甜。罗儿你也是这般苦过来的,你们俩凑一块儿,不如意时能把日子过好,顺风顺水时就更不用说。
罗儿,你不用顾及我跟你爹,我们啊,一大把年纪了,就盼着你能有个伴,如此,就算哪天闭了眼也能安心地去咯。”
石英从始至终以礼相待,不敢逾矩半步,罗娘子得了梁婆婆鼓动,虽然心中羞赧,行事却较之前主动大方了许多。
恰逢石英生辰,罗娘子问翠丫要了她阿兄的鞋样,亲自给石英缝了双软底轻便的布鞋,她语气坚决,又有翠丫这个助力,好歹是让石英收下了。
大庆风气开放,外头哪家小娘子若是看中了心上人,当街抛绣球也不是甚稀奇事。
但依罗娘子的脾气,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更大胆的事,梁婆婆教她,但罗娘子面皮子薄,做不出来。
满怀期盼的,想着石英应当晓得自个儿心意了,第二日相见,石英待她态度却依然如故,甚至比从前还更疏远两分。
如那惊弓之鸟,罗娘子进一步,他便退两步。
如此这般几次,罗娘子心中郁闷,倒不敢再轻易试探石英心意了,只求能先维持好面上关系,不至于将人吓跑。
眼看桌上气氛有些僵持,温妈妈连忙伸了筷子打圆场,笑道:“哎,罗姐儿品貌都好,石哥儿你也不差,怎麽说自个儿是废人呢……来来来,我们吃菜,今个儿端午,大家伙都高兴些。”
自聊到年轻时捉黄鳝给梁婆婆那事起,梁翁便一个劲地闷头吃酒,借以掩盖心头的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这酒却有些上头,这会他放下手中酒杯,盯着石英,大着舌头道:“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石哥儿,你当着罗儿的面说这话,罗儿一番心意怕是都喂了狗!
罗儿她诚心待你,我老头子不信你看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你能赚银子,能干活,护得一家老小就够了。你坐轮椅上,罗儿也不嫌你,你反倒还摆出这幅窝囊样来,给谁看呐……”
梁翁越往下说,石英面色越是难堪,手指紧紧扣着木轮椅的扶手,眼里闪出几分痛苦的挣扎,看得人心不忍。
罗娘子也没好到哪去,用帕子半遮住嘴,眼里泪光盈盈,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梁婆婆大喝一声:“老头子,够了!”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打了梁翁手臂一下,硬生生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嘴里念叨:“你酒吃多了,胡说八道些什麽呢……孩子们的事,她们自个儿有主意,要你来瞎操心?
石哥儿,老头子他年纪大了,脑子不清不楚的,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头去啊。”
说完,又歉意地笑了笑,让翠丫给她哥多夹两块鳝背吃。
石英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他怔怔抬头,望了罗娘子一眼,扣着轮椅的掌心不知不觉泄了力,少顷,嘴唇翕动,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道:“罗姐儿,我……”
罗娘子被他这么一唤,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转头看来,似是期待,又像是恐惧着石英要说的话一般。
气氛如梅子果酱般黏着,连史如意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嗒嗒!”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史如意反应过来之后,猛然起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石英点头:“有人敲门,我去招呼就好,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啊……”
又在心头暗恼,祥和斋每日巳时才开店,往来熟客都是知晓的,早不巧晚不巧,怎地偏挑了这个时候来敲门,她们正说到罗娘子的终身大事呢!
旋即,一个家仆打扮似的人物探头进来,头上裹了蓝布方巾,看见史如意,满面笑容地道:“请问罗掌柜的可在?”
这回史如意也无话好说了,只得微笑着点点头,往里头唤道:“罗姐儿,来人找你呢!”
罗娘子已经几小步跟了过来,见到那家仆,却是眼熟,道:“在呢,可是蒋老太君有什么吩咐?”
连忙请人到桌边坐了,史如意见状,又斟了一杯黄酒,拣了一小盘金黄的枇杷来。
这蒋家蒋大人是安阳兵马都监,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他娘蒋老太君也是祥和斋的常客了,日日和一帮老姐妹约着来打叶子牌,一天不摸牌,浑身不舒坦。
之前有知香楼买通的泼皮无赖,趁夜半提了尿桶来门前泼尿泼粪,想搅了她们的生意,还是多亏了蒋老太君仗义出手,才又得了这么些安稳日子。
那家仆推却不过,就手吃了两个枇杷,连声道:“当真好甜。”
这枇杷熟得刚刚好,软硬适中,滑润又饱满,剥了皮送到嘴里,那甜美的汁水顺着手心一路流下来,余下满口果香。
“咱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给罗掌柜的送端午的礼来了……”
那家仆说着,把带来的几样东西都托来给罗娘子看,除了粽子、打糕、雄黄酒,竟还有两把棕竹花鸟团扇,两只双蝶海棠香囊,并一根镶金的钗。
史如意看着奇怪,罗娘子也唬了一跳,忙摆手谦让道:“使不得,老太君平日里照顾祥和斋生意,之前又帮出面赶走泼皮无赖,已是得了老太君不知多少恩惠,哪还能收这么贵重的礼……”
那家仆却不肯收手,眯起眼睛笑道:“罗掌柜的何必客气,要咱说啊,您的福气还在后头等着呐,这点薄礼不算什麽……再说,老太君吩咐了要把礼送到您手里,咱也不能再拿回去呀。”
来回推让几次,那家仆到底把礼放下了。
罗娘子亲自到门边送走了人,回头,无奈地对史如意笑道:“如此,我只能改日再亲自备礼,向那老太君登门道谢了。”
史如意盯着那香囊,疑惑道:“罗姐儿,蒋老太君为何突然送这些来?”
唯有亲近人家端午才会互相赠礼,熟客和店家之间也送礼,却是称得上稀奇了。
第65章 臭干子
罗娘子闻言,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石英,轻咬下唇,冲史如意摇摇头,示意她噤声,一副“回头再说”的模样。
史如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用口型回道:“晓得了,你就放心吧。”
被这番岔子一搅,回到桌边,石英已经重新垂了头,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倒是翠丫睁圆了滴溜溜的眼睛,这个看看,那个看看,忙得不亦乐乎。
梁婆婆眼睛里含了些忧虑,道:“罗儿,可是那蒋府又派人来了?”
罗娘子顿了一顿,少顷,缓缓地点点头。
梁翁被梁婆婆方才一顿修理,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听到“蒋府”这个名头,又来劲了。
他故意点着石英,哼哼几声,指桑骂槐道:“蒋府……蒋老爷好啊,安阳兵马都监,听人说这蒋老爷是个孝顺的,家中人口也简单清静。那老太君发话了,罗儿若是肯应下,下个月就能让人上门来提亲!
老婆子,你别这般盯着我,我说的难道不在理麽?!嘿,有人窝囊,便让他自个儿一直窝囊去罢,装聋作哑的,须知这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吃!”
梁翁一开口,梁婆婆眉心就是狠狠一跳,听到最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开口道:“……说完了?”
梁翁身子莫名抖了一下,梗着脖子转过头,道:“说完了!”
梁婆婆冷笑一声,随手拿起筷箸就往梁翁身上敲,二人一个跑一个追,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老头子,吃了酒就数你多话!让你闭嘴你不闭,成,我来与你说道说道!
那蒋老爷好啊,是大官人,年纪得有四五十了罢?底下两个郎君,听说大的都成亲了,小的也订了亲事,你叫罗儿进去给人当填房当后娘,一日里头操持家事劳心劳力还不算完,整个家可有谁会听她的?!”
更别说罗娘子还要守着祥和斋了,嫁给人家官老爷,难不成还能让她手握私产抛头露面。
依罗娘子的条件,找个上门赘婿是最好,只是哪能找到人品相貌样样都合的郎君,肯让女子当家做主的更是世间少有。
从前祥和斋里来学徒的那几位便是顶好的例子,欺她们老人寡妻,都做着娶了娇妻独吞家业,一举两得的美梦呐。
好容易遇到一个石英,谦逊稳重,也算知书懂理,最难得是罗娘子自个儿也中意……
梁婆婆想到这,更是气得急眉瞪眼的,下手也没轻没重起来。梁翁醉迷糊了,跑不快,又躲不及时,嘴里“哎哟哎哟”地直叫唤,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温妈妈忙不迭地叫上香菱,起身去拦:“婆婆,梁翁是吃醉酒了!您跟一个吃醉酒的人计较生气,伤自个儿身子……香菱,快去扶梁翁起来。”
满大堂鸡飞狗跳中,石英沉默半晌,对翠丫平静道:“翠丫,可是吃好了麽?吃好了谢过罗姐儿,我们回去罢,不好叨扰太久。”
翠丫不情不愿地起身,眼巴巴地望了罗娘子一眼。罗娘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着对翠丫点点头,转身瞧梁翁去了。
轮椅骨碌骨碌地行在青砖路面上,两边商铺人头攒动,十分热闹,更衬出兄妹二人的冷清,少顷,忽地听见后方传来呼唤声。
翠丫眼睛一亮,回头招手,喜道:“如意姐姐!”
史如意笑着朝翠丫摆摆手,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石英,沉吟着道:“……石兄还请留步,如意有些话想与你说。”
石英操纵那轮椅转过来,面对着她,轻轻颔首,沉静道:“在下听着,如意姑娘……直言无妨。”
史如意不语,对翠丫悄悄使了个眼色,翠丫见状,立刻道:“如意姐姐,你和阿兄慢慢说,慢慢说!我刚看到前头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我去瞧瞧热闹去。”说完,屁颠颠地走了。
史如意上前两步,接过翠丫的位子,把石英的轮椅推到江畔垂柳安静处,满意地拍手道:“还是这边方便说话。”
石英不动声色地回道:“只是说话,在下还以为……如意姑娘是要直接把我推到江里。”
史如意笑倒,这石英看着沉闷,说起话来倒也是个妙人。
她眯眼看了半晌柳梢垂下的日光,忽然开口:“石兄,我阿姊是个面皮薄的,有些事她不好意思开口。我嘛,我是个厚脸皮的,有话直说,你莫要见怪。”
石英应了一声,史如意又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可有罗姐儿?”
“……”
史如意见他不答,自个儿笑眯眯地点头,接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答案,太明显了,我和阿姊又不是傻子。”
“……”石英愈加无言。
史如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石兄你不过是觉着自个儿双腿残疾,配不上罗姐儿……那我问你,你觉着那兵马都监蒋老爷,可称得上是罗姐儿良配?”
石英沉声道:“自然不算,这蒋老爷虽有官职在身,长了罗姐儿这些岁数,大郎有妻有子,差不多与罗姐儿一般大。罗姐儿要才能有才能,要品貌有品貌,什麽好人家找不着?若是进了蒋家,上奉公婆,下抚孙儿不说,到百年之后……”
石英忽然注意到史如意唇边的笑容,住了嘴不提了,猛地扭过头,双颊也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史如意在心中感慨,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果然不假,士贵商贱,任外头是谁,听了这门官家娘子的亲事,都会觉着是罗姐儿头上砸馅饼,祖坟烧高香了。
石英能说出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地爱护罗娘子,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了。
却见那石英回过头来,肃然道:“……即便如此,那蒋老爷也比在下胜出太多,石英父母双亡,家无余财,不过一条贱命一双手罢了,哪敢让罗姐儿跟着在下过苦日子?”
史如意在心中暗叹他顽固,叹了一口气,诚恳道:“石兄你未免太过轻贱自个……为什么是罗姐儿跟着你过苦日子,而不是你跟罗姐儿一块过好日子呢。
我们店面重修后生意红火,有一半都是石兄的功劳,旁的不说,日后新开店面,需要仰仗石兄的地方还多了去呢。”
石英微微一怔,偏过头道:“尽我所能罢了,并不算什麽。”
史如意摇摇头,见石英面色稍有松动,趁热打铁道:“罗姐儿的心意,石兄也是知晓的。石兄口口声声为她考虑,敬而远之,说是为她好……但罗姐儿偏偏想要与你一块儿,觉着与你一块儿才是‘好’,你又待如何?
若真是为她考虑,不应当以她的心意为心意麽?”
石英说不过她,低着头沉默不语,史如意点到即止,见好就收,道:“从前师傅与婆婆有意招徕学徒,让罗姐儿相看,上门那些男子多为不入流之辈,甚至有人试图对罗姐儿行那不轨之事……
比起旁人,我反倒更相信石兄,与其把罗姐儿推开,不如想法子照顾好她,石兄说是麽?”
石英身子轻轻一震,史如意知道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去找翠丫回来,石兄不妨仔细考虑一下再来答我。”
翠丫挤在人群之中,远远地飘过来一股奇味,似香似臭,很是勾人。
待史如意靠得近些,就听着翠丫兴奋的声音传来,对那摆摊的人道:“赵翁,也给我来一碗臭干子,不要辣油!”
“好嘞——是翠丫啊,阿翁给你装大块的啊。”那赵翁头发灰白,一抬头,瞅见是翠丫,面上立刻就浮出了笑来。
他面前摆了两个木桶,其中一个装着色绿如碧的卤水,上面厚厚一层白沫,似是用苋菜梗腌成,里头深深浅浅地泡着切成方块的豆腐。
那阿翁手快,将灰白豆腐从卤水中捞出来,在另一个木桶中冲洗干净,下油锅一炸,滋滋作响。诱人的臭味弥漫开来,豆腐干的表面也起了细密的小泡。
待色转变成灰黑色,豆腐便炸成了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的臭干子。
那阿翁动作不停,一起锅,往里浇上辣椒酱、芝麻酱、蒜汁、香菜、小葱、姜末,盛在小碗里,递给翠丫。
这一碗里头装了六块,卖十文钱。
翠丫刚想从荷包里掏铜子,就见旁的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抢先替她付了。
翠丫回头朝史如意傻乐了一下,从阿翁手上接过那碗臭干子,和史如意挤出人群,找了个空地,站着吃。
“如意姐,快来尝尝这个!赵翁卖的臭干子可好吃了,每日就只得那么多块,若是排队排晚了,就没得卖了。”
这异香直冲人天灵盖,味道十分霸道。旁边有卖胡饼的大娘,卖糊辣羊蹄的西域大汉,风头俱是被盖过去了,在一旁或擦着桌子,抱着手臂,郁闷不已。
史如意夹着臭豆干,咬了一小口,外脆,内酥软,又有豆腐的新鲜爽口,又有油炸的芳香松脆,味道很是香浓,确实不错。
闻着越臭,吃着越香。
大抵这种浓烈刺激的吃食,总是爱的人越爱,恨的人也越恨,别说吃了,经过的时候都恨不得捂了鼻子。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周围骚动的人群,这安阳人士似乎对臭辣咸香之味非常热衷啊。
也是,她在云府里待了这些年头,云老爷、太太……还有云佑,都喜食清淡。但安阳本地人士,如她师傅梁翁梁婆婆,饮食下酒,都是爱好重口,无辣不欢之人。
史如意回到祥和斋,问明罗娘子那卖黄鳝的渔人在何处摆摊,怀里揣了银两,兴冲冲地拉上香菱出了门。
第66章 螺蛳粉
史如意跑了个空,她锲而不舍,一连守了两日,才又撞上那卖鱼的老翁。
一问才知,那老翁住在近郊,家附近二三里有几条小河沟子,清可见底,他得了闲就去拿网捞鱼,改善家里伙食。若是网得多了,才拎到集市来卖,并不是日日都来的。
史如意向他买一只鲢鱼,准备回去炖一锅鱼头泡饼吃。
这大花鲢的头长得比其他鱼都要大,不管是拿来剁椒清蒸,或是焖煮一锅嫩豆腐,都十分鲜甜。
鲢鱼之美,全在于头部的精华。
它身子肉柴,人们不爱吃,但鱼头的肉质却细腻,刺少不说,里头还有半透明的果冻状物,用筷子一戳,颤颤巍巍,吸到嘴里,滑溜溜的,满满的胶原蛋白。
她拎着鱼,又问阿翁能不能在河沟里摸到螺蛳,若是能的话,她明日还来这里守着。
那阿翁看她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好心提醒道:“不瞒小娘子,这螺蛳到处都是,长竿网探到水底面,来回拖拉一番就是了……
只这螺蛳吃着麻烦,要砸开尾,用针挑,吸半天嘴肿了都吸不上来,连村子里头的穷人家都是不吃的。”
除了有些人家盖房时,会把螺蛳壳拌入泥土砌墙,结构轻巧,盖出的房冬暖夏凉,很是适宜。
史如意在心里啧啧感叹几声“暴殄天物”,决心要让这宝贝螺蛳大放光彩,笑道:“阿翁尽管捞就是了,我会做。若是做得好了,这螺蛳肉吃起来劲道,比吃肉还爽快呢。”
那阿翁看她坚持,自然是千肯万肯,第二日便如约提了一木桶的螺蛳来。
买回来螺蛳,要用桑剪割掉“屁股”,再倒入一盆清水中养一养,去掉泥沙和土味,好以玉洁之身端上餐桌。
拿来磨浆的米是陈年的老米,史如意特地拐到紫烟那米粮店买的。
紫烟虽还未*正式过门,点数算账,指挥伙计,俨然已是一副管家娘子的作派了。
她给史如意拿今年的响水新米,史如意还不要,紫烟叉着腰,摇摇头,怪道:“人家买米,都是拣着今年的新米好米,如意你倒好,特意来要这陈米。”
伙计帮着把陈米码到板车上,史如意回头,朝紫烟招招手,乐道:“紫烟姐姐说对啦……新米做不出我要的味来,还偏要这陈米才行呢。”
大米要过浸泡、磨浆、蒸煮、挤压四道工序,选用陈米,是为了做出来米粉有筋道,弹牙又不易折。
再经发酵之后,粉的外层多了一层米油包裹着,晶莹剔透,色泽光鲜,就算和螺蛳汤一起混煮久了,也同样清爽不腻。
猪大骨吊高汤,汤里加入一羹勺的米酒,避腥。酸菜丝、酸豆角丁、黑木耳、猪肉并螺蛳,和香料一块下了锅爆炒,再整锅倒入骨头汤里熬煮。
到这一步,螺蛳的香味便已经被猪油完全激发出来了。
温妈妈在院子里搭完鸡笼圈子,在地上放两只豁口的大碗,一只倒了半碗米粟和玉米碎,另一只装了清水。
鸡笼里十几只毛茸茸的嫩黄小鸡,是邻居吴二婶给的,一听温妈妈说想养鸡,就巴巴地送来了,还夸她们端午送的肉粽和黄枇杷好吃。
小鸡似乎是把温妈妈当成了母鸡,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转圈,叫个不停。
温妈妈闻到香味,直起身子,才意识到肚子饿了,打井水上来净了手,回到屋里,帮史如意炸腐皮和花生米。
她望了一眼天色,忧道:“香菱这个点还没回呢?”
“没呢,这两日过节,来逛夜市的人多……香菱早就推着板车出去卖酸嘢了,说想趁端午多赚些银两,回头托人一块送回老家去。”
史如意一边说,一边扒开角落里埋的两个瓦罐,里头是香菱腌的酸笋和萝卜干。
碗底铺一层烫好的米粉,倒入红辣鲜香的螺蛳汤,依次加入炸好的腐皮、花生米、萝卜干,绿油油的是葱花和时令青菜——这便是后世风靡全国,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螺蛳粉了。
史如意曾经还特地去过螺蛳粉发源地柳州“朝圣”,都说螺蛳粉臭,本地正宗的螺蛳粉其实是不臭的。
酸笋是螺蛳粉的灵魂,好的酸笋,细长白嫩,只有一股自然发酵而成的朴实酸香,和“臭”字半点儿也不搭边。
母女俩拿了筷箸,刚要坐下来分吃,便听见院门传来“吱呀”一声。
却是香菱推着板车回来了,咽了口水,兴奋道:“好香啊,我在外头就闻着味了……吴二婶她们家那小子都被馋哭了,吴二婶没办法,看到我便追着问是在做啥子吃的,我说是如意做的!我也不晓得。”
温妈妈忙起身道:“害,这有什麽,我装一碗送过去就是了……如意,你们先吃啊,不用等我。”
香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桌边坐下,捧起碗喝一口热汤,顿时被辣得呛了几下,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好半天,才吸着舌头吐出一个字来:“——爽!!!”
说完,毫不留情地嗦着粉,埋头苦干起来。
史如意扑哧笑出声来,自个儿慢慢尝了一口,汤底鲜香,滚在舌尖,螺蛳和猪骨都被煮烂了,香浓的味道融进汤里。
米粉柔韧嫩滑,酸笋和萝卜脆爽,腐竹和花生米炸得酥口,这般带了侵略性的美味,吃上一口就忘不掉。
香菱吃螺蛳粉吃到一半,又辣又爽,浑身每个毛孔直往外冒汗,用手做扇给自个儿扇风:“呼,这也太够劲了……”
她凑近史如意,呼吸之间喷洒的都是螺蛳味,乐道:“如意,你猜我今个儿晚上又在夜市遇着谁了?是那柳逸之柳少爷,你还记得不,那天从酒楼出来蹲在江边狂吐的那个。”
如此形容,想不记得都难。
史如意笑了一下,用筷子把香菱的脸推开,正色道:“怎地,他来找你麻烦了?”
香菱摆摆手,吃一口米粉,喝一口螺蛳汤,熏熏然地陶醉道:“哪能呢,那柳少爷一看就不是啥子正经人,一天到晚总在西市晃荡,和一大帮人上酒楼吃酒,吃得醉醺醺的。
每次他路过我摊子前,都会问一声‘那拿玉兔灯的小娘子去哪了’……”
史如意听了这话,差点没一激动咬到舌头,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回的?”
香菱嘎巴嘎巴嚼着腐竹片,兴高采烈地道:“我当然是不回了……那柳公子为了收买我,今个儿带小厮来,一口气买完了剩下所有的酸嘢。我乐坏了,但还是不肯说,他反倒被后头排队的人指着骂着,落下了一身的埋怨。”
史如意抿着唇笑道:“怪不得你收摊收得这么早,不过这柳少爷——”
香菱歪着头等下文,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天模样,史如意失笑着摇摇头,把剩下的半句收进肚里。
这柳家富贵得很,看那柳少爷一身的气派就知道了,锦衣华服,光是手上戴的墨玉扳指,水墨天成,自然洇开,一看就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不过柳逸之虽然为人轻佻,在香菱这得了几次没脸,都没仗势要挟为难,估计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
史如意放下心来,促狭道:“下次那柳公子若是还来,你就指了我们的店面给他又如何?这螺蛳粉味重,吃着浑身冒汗,像他那样的贵公子哪敢踏足我们小店来?”
香菱的眼睛“噌”地亮了,笑得合不拢嘴,道:“我们真的要开店啦?!那我以后不去夜市摆摊了,就在店里帮忙。”
史如意教她,以后不必再跑去夜市摆摊,直接在店铺门前支个桌,把酸嘢摆出来卖,过路的人都能看见。
梁婆婆专门找了人,给史如意挑了开张的吉日。
墙壁是重新粉刷晾干过了的,门上贴了红联,地上铺了青砖,被温妈妈拿水桶抹布擦得锃光瓦亮。
石英早按史如意的要求,订做了四、五张方正的木桌来,摆在厅里,一桌配四个胡床,舒适又齐整。
这粉店不比祥和斋这类的点心店,来者多是亲近的街坊邻巷,若装饰得太过华美,反倒容易吓跑了客人。如此简单修整一番,整洁又接地气。
唯一“出格”的地方,史如意没像西市其他普通店面一般,简单在门口挂个幌子或灯笼了事。
她找石英雕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牌匾来,拿了梯子,亲自钉在正门上,顶上“如意食肆”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很是张扬。
史如意抬头端详一会儿,满意地拍了拍手,万里长征第一步,自是要有个好彩头的。
祥和斋往来都是贵人,不会轻易踏足这等坊间小粉店,史如意谢绝了罗娘子要给她在店里打广告的主意。刚搬过来那会,和温妈妈挨家挨户上门拜访时,她就已经笑眯眯地宣传了一波:“粉店开张当日,免费品尝,欢迎街坊来吃!每人仅限一碗,送完即止——”
别人不晓得如何,那邻居吴二婶家的小儿得知有这等好事,已经日日都在数日子盼着了。
安阳多水田,田中养螺蛳,不但能育肥鱼肉,还能滋养主粮稻谷。那阿翁和史如意说定了,他们村水田里的螺蛳都给她留着,每日清晨就派他家小子运过来。
螺蛳粉酸辣十足,若有那等不爱吃辣之人,也可不放辣油,只是望着成色难免逊色半分。
除了螺蛳,还可换叉烧脆皮,浇上猪骨头汤,做成桂林米粉。换烧得喷香红润的猪蹄,做成猪脚粉。又或者配外酥里嫩的烧鸭,淋一勺烧鸭酱汁,做成酸甜的干拌粉……
应有尽有,无所不包,简直把“粉”之一字做到了极致。
六月初三,宜嫁娶、作灶、开业,如意食肆风风火火地开张啦!
第67章 卤水鹅掌
任是史如意也没想到,这免费试吃的“大旗”扛出来,竟招徕了这么多客人。
里里外外,挤挤挨挨,愣是把本就不大的食肆挤得水泄不通。
粉店的规矩,花生米、香菜、豆角丁等辅料都是放在案几上,供客人自个儿取用的,她们只需烫粉、装汤,做好了按牌号唤人来取就好。
饶是如此,依然忙不过来,每张桌上都挤满了客人,甚至还有那蹭不到座位的,悻悻然捧了碗到外头蹲着嗦粉,依然吃得不亦乐乎,也算是一道奇特的街景了。
不少过路人看到这些“行走的招牌”,都起了好奇心来一探究竟,于是队伍越排越长,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好在虽然史如意没提,开张第一日,罗娘子留守在店里头,梁婆婆和梁翁、翠丫等俱是来帮忙了。
翠丫力气小,但机灵,声音尖细,专在前边招待客人,吆喝着点单。
梁婆婆和梁翁一个负责收拾碗筷,一个负责拿抹布清理桌面,配合得默契无间,偶尔相视一笑,倒想起当年二人在街头摆摊卖点心的日子来了。
接下来几日,客人少了许多,却依然络绎不绝,虽不如开张之日那般夸张,到了饭点却也是抢不到位的。
不怪乎街坊如此给面子,这时候各家厨艺绝活都是秘不传人的,要吃上正经吃食,得去外头酒楼,一道菜不花上两三百文,做不出来。
一般人家自己屋头做吃食,豆饭藿羹,咸菜清粥,好一些的白水炖肉,加些盐,喝着肉汤便已觉得是天大的美味。
便连云府的下人吃的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西市里头摆的小食摊子,多卖杂嚼下水,什麽肚肺、鸡皮、腰肾、鸡碎……客人顶多尝个肉味,送些酒,不算正经菜。
螺蛳粉里配螺蛳,其实也不算是正经肉菜,奈何它“咸”、“鲜”、“香”三样都占齐了,一碗只卖十五钱,美味又经济。
这就好比嘴里清淡惯了的人,一日掉进装红烧肉的罐子里,大开眼界,大吃特吃,不把肚皮撑破出不来。
市井里头开粉店,都是闹腾腾的烟火气。客人呼朋引伴,大口吃酒大口吃菜,吃得红光满面的,额头不时沁下汗珠来,越辣越上瘾。
妇人们要矜持些,也不愿意跟这群热烘烘的大汉挤在一块儿,往往是取了自家的碗来,让温妈妈帮装了粉带走。
若是店里少人,便会拉着史如意闲话家常,问她们母女俩是哪里人,怎地自个儿出来做营生。问来问去,最后总落到一个话题上:“史姐儿长得这般俊俏,又利索能干,可是订亲许了人家没有?”
这帮妇人都是街坊邻居,围坐一块儿,最大的乐趣便是给人牵线做红娘。
史如意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家在这,可不就成了现成的活靶子么,便是香菱也没少被人当面戏问。只香菱虎着脸,一见说不过,她就跺跺脚跑回厨房,妇人们的嬉笑声还在后头追着呢。
史如意一开始总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日子久了,她脸皮也练出来了,这会坐在凳上,一边剪螺蛳屁股,一边面不改色地听吴二婶给她介绍“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小儿子”。
吴二婶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年纪呢,与如意你正相当……那郎君早年跟了乡里的秀才启蒙,识了字,人也勤快肯干,如今在书肆做替人抄书的活计。”
在吴二婶看来,这一桩媒是极好不过。
大庆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不可谓不高,便是一个抄书匠待遇都极好,管吃管住不说,每月还能得五百钱,在常人眼里看来都是再体面不过的。
若不是吴二婶自个儿家中没有适龄的小娘子,史如意厨艺好不说,长得又出挑,开店这一月,俨然已经成了许多人家眼中的香饽饽。
看她们家有小儿,哪日若有卖剩的猪蹄子,总会送过来一份,笑眯眯地,说给哥儿吃了长个。吴二婶领了她们好意,要不然,才不舍得这“肥水”流到外人田。
史如意听完,认真点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果真是好,只是……”
她低着头沉吟不语,手起剪合,螺蛳掉入盆中,惊起一小片水花。
吴二婶以为她小娘子面皮薄,说了没两句便害羞,用帕子抹掉额头上的汗,一边扇扇子一边道:“害,本来你娘亲温妈妈在,这些事不该我跟你提,但一问你娘,总是不说话,笑得跟个活菩萨似的。再问几句,你娘就说她做不了你的主……
如意,这会没有外人,你跟婶子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觉着能成,我便跟那头说了,让郎君来店里跟你相看相看。”
史如意摇了摇头,故作羞涩道:“既然如此,如意也不瞒二婶了,其实我家那边,已经有了个心仪的小郎君……小郎君是读书人,家里正经当官的,只他爹娘不同意,小郎君说等有朝一日中举了,便来娶我,让我千万等着他。”
史如意托了腮看向门外,添油加醋,几句就描绘出了一个“痴情女苦等读书郎”的故事。
这故事本就半真半假,她提起那人语气柔软,托了几分少女的倾慕和幽思,由不得人不信。
吴二婶被她这神来的几句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颤抖着问:“你娘可知……”
史如意脸红地点点头。
既是官家的小少爷,哪是她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抄书匠小儿子能比的,吴二婶默然片刻,犹不死心,道:“原是如此,怪道如意你眼光高,看不上别人呢……
不过二婶是过来人,这小郎君说的话,听听就算了,哪里能当真呢。”
眼光忽然瞥到史如意腰间坠的一块云纹佩玉,通体洁白,一看便知玉质上乘。吴二婶顿住了嘴,心头颇不是滋味:“……这玉也是那小郎君给你的?”
平头百姓,哪见过这种好东西。
正想拿起来细看,却见史如意轻轻巧巧地捧了那盆螺蛳起身,不着痕迹地避过,微笑着道:“这螺蛳尾总算剪好了,我先去后头炖汤,二婶你且坐着,回头我给你端一碗来尝尝。”
吴二婶讪讪地收回手,道:“你先忙,你先忙,我回家看看我那小子去——哎呀,一天到晚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从这天过后,上门来想为史如意说媒的人却瞬间少了许多,想也知道,必定是她和“家乡小郎君”的故事流传开了,坊间难有秘密。
不少婶娘背地里磕着瓜子,都对她又笑又怜,说史姐儿看着伶俐,实质倒是个傻气的,守着一句承诺不放,到头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史如意听了,下意识摩挲着身上的佩玉,轻笑一下,左耳进右耳出。
其实她并不是在等着云佑,虽是穿越,毕竟是一介凡夫俗子,拼尽全力,能护得身边之人安稳已算不错。
即使内心希冀能攀得再高一些,离那人更近一些,但连她自个儿都不能保证的事情,又怎能给人以承诺?正如之前在府里,她也从未向云佑要过许诺一般,明知是不现实的事情,做做美梦,藏在心中惦念就好。
再过一两年,太太曾氏也该给云佑订亲了罢,曾家的表小姐,性子虽刁蛮了些,看着对云佑也是一往情深……
史如意失笑着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自始至终,她对这份情谊都坦坦荡荡。
忙过酉时,晚来吃粉的客人也差不多散了干净,却有一位“贵客”,专喜欢挑了这个时辰上门来。
手中折扇摇的风情万种,一双细长的眼顾盼含情,香菱正在擦拭着桌椅,回头一见那人,脸便耷拉的老长:“……柳公子,您又来啦。”
语气和热情欢迎半点不沾边。
那柳逸之的小厮兴平不知从哪掏出帕子,把桌椅仔仔细细又擦一遍,回头谄媚道:“少爷,您坐。”
香菱看自个儿擦过的桌椅被人这般嫌弃,攥着抹布,鼻子里的气喷的可响,柳少爷却仿若未觉,笑眯眯地环顾一圈,问她:“你家店主人呢?”
香菱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后头唤史如意,心里后悔了一千万遍:当时就不该给这柳少爷指路到店里来!如今好了吧,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脱,来者是客,上了门也不能明着赶人,如果不是银子给的多……
又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史如意教她的那句真言:“跟谁置气也不能跟银子置气。”
转眼,史如意步伐轻盈地从后门转出来,菜色上桌,一碟子白灼菜薹,嫩生生的青菜,旁边铺上红椒和葱切丝,淋了汤汁,吃着鲜脆不已。
另一道是酿豆腐,豆腐油炸过后,中间挖空,用香菇、鱼肉、虾米、葱蒜等佐料填补进去,鲜嫩滑香,肉汁醇美,香菱一顿能吃八个。
最后一盘卤水鹅掌,用玫瑰露等多种香料卤制而成,望着平平无奇,吃起来不着一物,却唇齿留香。
便连那清简粥吃起来都格外让人受用,大米下锅后滚几滚便快速盛起放凉,和一般白粥不同,清简粥米是米,水是水,炎炎夏日,这麽一碗下肚,解渴又清凉,十分爽口。
这几样菜都不是店里卖的,是史如意做来自家人晚膳用的。
可自从柳逸之无意间吃过一轮之后,三不五时地便带上小厮,拣了这个点上门,专为等着这一口吃的。
外头酒楼里的菜多油腻,他在外头跟狐朋狗友厮混久了,日日吃着心头也厌烦。
这如意食肆菜式虽简单,却自有一股家常的温馨和满足感。
史如意她们拣了远一些的位子坐了,远远地听着,聊天谈笑声还是能钻进耳里,看着门外天色变暗,夜风微凉,吃着清粥小菜,心中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小厮兴平在心中腹诽自家少爷是见色起意,但这回可真不是,柳逸之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可真要狂呼冤枉了。
第68章 茉莉冰豆浆
柳公子用完晚膳,朝史如意遥遥抛一个眉眼,摇着折扇施施然地走了。
如往常一般,小厮兴平在桌角留了一小块银锭,柳家做布匹生意,积富无数,每次出手不会低于二两银子。
史如意专门找罗娘子问过这柳家的情况,据说这柳家柳老爷正房夫人早逝,就留了柳逸之这麽一个独苗苗,锦绣堆里扔着由奶娘嬷嬷带大的。
柳老爷说是薄情吧,人家倒也多年未再续弦,偌大家业都为这大儿子留着呢。说他长情吧,柳府里一二三房小妾,并十几位没名没分的通房丫环,日夜争闹不休。
更别提那养在外头,没带回府的外室,光是底下庶出的弟妹,都不知有几人,怕是柳老爷自个儿都数不清。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柳府里的戏更是精彩绝伦,你方唱罢我登场,怨不得柳公子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不愿归家了。
这段日子,柳逸之来过如意食肆几次,他神态虽轻佻含情,举止却有度,不曾有过半点无礼的行为,倒比许多客人还讲理。
奈何史如意不是寻常女子,脸皮厚度也非同一般,任柳逸之出言挑逗,自个儿岿然不动,甚至还能抓住他话尾的小辫子反戏弄一番。那柳逸之兴致被激起,愈战愈勇,一来二去,两人见面也能搭上几句话了。
认真说起来,这柳公子生得一副白净温文样,身材也高挑俊朗,一看便是没受过生活磋磨的公子哥。
上回食肆里有客人借酒疯闹事,一会儿说这螺蛳里吃出泥沙,一会说这猪蹄子上毛没刮干净,醉眼朦胧,吵吵嚷嚷的,摆明了要吃这霸王餐。
史如意想着食肆新开张不久,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给人赔罪免单,这事就算揭过了。
没成想柳逸之和一群狐朋狗友恰巧路过,不由分说,给人套了麻袋,拖去巷尾狠揍一顿,直揍得那几人求爷爷告奶奶。
第二日放出话来,那柳家是安阳地头蛇,街坊混混消息灵通,得知有柳家罩着食肆,都不敢再来如何造次。
史如意经历完这遭,大手一挥,又往这柳公子身上添了一条:讲义气。
嘴又欠,人却讲义气,不正像极了她上辈子大院里那些勾肩搭背的光屁股好兄弟麽。
史如意借今人思故人,柳逸之再来用膳,她说起话来便和颜悦色多了,有时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会主动给人留一份,等着他哪日大驾光临。
柳逸之一时得意忘形,坐在桌边,折扇狂摇,美滋滋地对小厮兴平大放厥词:“我说什麽来着?这西市里,就没有你少爷搞不定的小娘子!”
小厮兴平闻言,眼角抽搐,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用力地咳出来,目光频频往他少爷身后扫。
这主仆二人搭档惯了,柳逸之见状,额上冒出几滴冷汗,话锋一转,打着哈哈道:“只可惜这如意姑娘,恁是不留情面,让我行也思,坐也思,心头好生难过……”
后头传来几声轻笑:“柳公子反应倒是快。”
香菱撇着嘴,提了木桶和抹布,特意从两人间穿过,嘴里翻来覆去,咕哝着什麽“油嘴滑舌,不是正经人”。
史如意盈盈素手轻抬,清脆声中,一盏冒着凉意的雪白饮子放到桌面上。
顶上几朵茉莉花轻飘荡漾,史如意别出心裁,还从屋角掐了片苏薄荷的嫩叶来,碧叶白花,点缀在透明冰块间,煞是好看。
柳逸之左手执盏托,轻抿一口,豆乳和茉莉香完美地混合在了一块儿,甘冽清甜,芳香四溢,自有一股冰浓香醇。
他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真是美!”抬头望一眼史如意,老毛病嘴瘾又犯了,故作深情款道:“……茉莉饮子虽美,较如意姑娘还是要逊色半分。”
史如意今个儿心情好,并不着恼,只笑着骂一句道:“柳公子又说笑了。”
柳逸之见竿上爬,得了一寸便想再进半寸,腆着脸皮道:“如意姑娘这便不应该了,我们二人相识这么久,你却还叫得如此生分……在下不才,虚长如意姑娘几岁,不如,如意姑娘改称我为‘逸之兄’,可好?”
二人说话间,外头青砖路上传来马车的“骨碌”之声,渐行渐远。
云佑面无表情地阖了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在车架上歇息,只是那眉目间的冷意又添了三分,唇角弧度又往下压了几分,看得人心惊胆战。
明明是大热的天气,怎麽突然这么凉。
如意食肆里的谈笑声如在耳畔,长风觑了半天自家少爷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二少爷,咱们……不进去啦?”
最近朝堂书院都不甚太平,九千岁王德忠和嵩阳书院一派彻底撕破了脸,诗文奏折被翻出来,若是捉到把柄,便肆意妄为给人横扣罪名。
大少爷云璋亦被牵连其中。
云老爷和太太曾氏上下奔波打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便连二少爷也是书院云府两头跑,已不知有多少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人眼看着已是清瘦多了。
如此这般,他还记挂着如意母女俩的事,不动声色,让人去提前打点关照。
这外面做生意,讲究一个黑白通吃,哪头都轻易得罪不得。若是不识相,不晓得给这帮“官爷”交保护费,不等那帮无赖混混上门,“官爷”们自个儿便能隔三差五找了借口,让店歇业整改。
如意食肆刚开张时,史如意便由罗娘子领着,到坊丁处走了一遭。
罗娘子行事做得滴水不漏,十分热情。那群“官爷”更是行事热切,一个个的极好说话,不仅把她们送的礼全部退了回来,还殷勤地表示若有事,直接遣人来问就可,必定随叫随到,让小娘子安心。
唬得史如意吓了一跳,摸着下巴,心道:“这安阳城治安风气竟然如此之好么,难不成云老爷还挺有两把刷子,治下手段严厉至此?”
史如意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左右平安无事,她便也没多放在心上。
手头攒了些银两,史如意便想着要给食肆改头换面一番,主要是饭点人来得多,店面里总没有空位子坐着,白白流失不少客流。
史如意把想法和石英一说,石英回去一琢磨,第二天还真拿了套方案给她。
左右贴墙处嵌两行深棕桌案,旁设一列胡床,中间茶几相隔错落,排成了个五角的星星状,一进门,显得宽敞而不拥挤,能坐之处也多了不少。
史如意听后大喜,过两日石英带工匠来重新修整好了,白墙上也挂上了梁婆婆的最新画作:一副如鱼得水,一副猫儿戏珠,很是活泼童趣。
柳逸之几日没来,再登门时折扇在手心一合,后边小厮鱼贯而入,捧着含苞待放的十几盆茉莉。
“茉莉正应配美人。”柳公子含笑着如是说。
茉莉别名“末利”,寓意经商人家,应当把利益放最末,如此才能立身长远。
史如意爱这说法,虽然哭笑不得,还是拣了一盆开得最盛的茉莉,放在窗台上,日光下洁白如雪,晶莹剔透。其余或是送到祥和斋,或是栽到了后院之中。
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冰豆浆里的茉莉随处可摘,倒成了食肆里不可或缺的一大招牌,熟客们都爱点上一碗,刚好解掉嘴里螺蛳粉带来的咸辣之味,还口气清新。
店里客人多了,这人手便明显不够用起来,忙起来轮轴转,一天都不带歇的。
史如意正苦恼要去何处寻人,第二日起身,便看到店前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身姿窈窕,眉目灼灼婉约,一身石榴红的轻薄衣衫,正抬头仔细凝望着如意食肆的牌匾——不是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又是谁?
史如意惊喜地叫出来,把人拉进店里:“红玉姐姐!今个儿怎麽得闲来看我了?”
又把温妈妈和香菱都喊出来看。
红玉任她拉着手,把店里光景都打量过一遭,抿唇笑了一阵,这才坐下道:“可不是今个儿才得闲,我前月便出府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个落脚地。
近日听闻坊间新开了家‘如意食肆’,红火得很,想着会不会是你们娘俩,果不其然,被我料着了罢!”
细细一说,才知晓,红玉紧跟着史如意她们前后跟,向千姨娘求得恩典,也出了府。
她人长得有几分妩媚,又擅察言观色,跟在千姨娘身边管着箱笼多年,算术也算得清楚明白。出府之后,便去了那柳家布匹肆谋了个活计,勉强够赁屋温饱罢了。
比起在府中伺候千姨娘,活又清闲,吃穿不愁,可不是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么。
红玉将下唇咬得惨白,颤声道:“我哪能不知呢,如意,只是云府里头,实在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早是没了家的人,在外头自由自在,做什麽都行,饿死也行,何必回去看人脸色!”
温妈妈递给她一碗茉莉饮子,叹道:“唉,林管事应当也是不得已……”
红玉冷笑一声,道:“有甚么不得已的,当初说成婚是不得已,是他娘以死相逼。难不成,那孩子也是刀架在脖子上,逼着生出来的?”
温妈妈竟不知还有这一遭,默默住了嘴,只安慰地拍了拍红玉的手。
史如意开口道:“红玉姐姐,你孤身一个人在外头,到底有许多不便,不如来和我们住在一块,彼此也有个照应。刚好两间屋,我和娘亲一间,香菱那间还尽可收拾出一张床铺来呢……香菱,是不是?”
香菱沉浸在自个儿思绪中,史如意叫了她两声才恍然惊醒,闻言,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不用另外收拾了,红玉姐姐不嫌的话,直接睡我的床铺就行……”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黯淡,最后才慢慢地道:“……如果合适的话,我、我过几日便返家了。”
第69章 牛巴
史如意和温妈妈先以为香菱在开玩笑,少顷,看香菱一副垂头丧气,不敢看人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顿时坐也坐不住了。
红玉慌张摆手,以为是自个儿惹出了这一场事,忙不迭站起来道:“不必,香菱你住你的!姐姐手头还有积蓄,哪至于到沦落街头的地步呢……”
史如意却知香菱向来有话直说,待人赤诚,绝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会为了要分床的事耍脾气闹性子。
她眉头微蹙,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里已弥漫出了几丝难过来,轻轻地问:“香菱,你要回家?……回哪个家?”
香菱指甲握得太紧,陷进肉里,好半晌,才嗓音滞涩地道:“上回我托乡人寄回家银两,昨个儿那人回来,给我捎了信,说我娘病重躺床上了,千盼万盼*,就等着再见我一眼,让我莫要耽搁,尽快启程……”
香菱不比史如意她们娘俩,是太太曾氏成亲时带来云府的陪房,一家子人都在府里。
香菱是从外头牙婆子手里买的,爹娘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听说是因着家穷,不得已把她卖了。
没成想她竟得了好运,选进云府,又在大厨房和温妈妈学了一手厨艺,倒慢慢混出个前程来了,惦记着爹娘,三不五时地就往家里头寄东西。
这些年,靠着香菱寄回去的银钱,家里顺利盖上新房,哥哥娶媳妇生了娃,已是大变样了。假使她回去,一家人敬着捧着这位“姑奶奶”,应当日子也不会难过。
温妈妈担忧问香菱:“你娘可是得了什么急症?”又怪她:“这么大的事,怎麽不早跟我和如意说?”
香菱含着眼泪摇摇头:“哪知呢,乡下都是赤脚大夫,随便上山抓点草药,胡乱在锅中煎熬了便让人服下……据说吃了一月也不见好,如今反倒起不来床了。
店里日日都满人,我一走,人手哪里够?本想等如意这几日找好了人再说,现下红玉姐来了,有人帮忙,我也能放心地去了。”
香菱原籍在济平,和安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回一趟也需月余。
史如意听不下去,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来,道:“香菱你一个人回去,山遥路远,途中出了事怎麽办?我去问问紫烟姐,看近日有没有米粮商队是往济平去的,你跟着商队一块走。”
说完,生怕自己掉下泪来,咬咬牙,飞快地闪出了门。
这辈子在云府里出生长大,除了这具身体那早逝的爹,史如意所认定的家人,不过是温妈妈和香菱两个。
折腾一番,好不容易赎身出府,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本以为大家永远都会在一块儿,就算吃馒头咸菜也乐乐呵呵,史如意从未想过香菱会先离开。
紫烟看史如意失魂落魄地冲进店里,忙上来问,四面一打听,转回来笑道:“莫急,我替你问了,这几日正好有商队往那边去,中途放香菱自个儿下来,再走上二三十里路也该到了。”
史如意微松一口气,揉揉眼睛,笑道:“多谢紫烟姐,我方才一时着急,让你见笑了。”又问给多少银两合适。
紫烟在史如意鼻尖刮了一下,悄声跟她咬耳朵,道:“都是认识的人,顺路的事,给个半吊子钱也差不多了。”
紫烟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头同情史如意,她如今替自家相公掌了这粮米店面,知晓要找到伶俐又忠心的伙计有多难,香菱是温妈妈一手带出来的,厨艺不一般。
这般突然,火急火燎地要返乡去,这一去,回不回得来便难说了,就算娘亲病好了,人家家里哪肯轻易放人啊。
这些话,紫烟不好跟史如意说,但看她眼眶微红的模样,应也是料想到了这层。
后日一大早,史如意和温妈妈关了店门,亲自送香菱上了商队的驴车。
香菱身上几个包袱,有她自个儿的贴身衣物,也有去布匹肆里给老子娘买的几匹布料,若是回到乡下,哪能买到这么好的料子?
听说她哥前年娶媳妇,生了个小侄子,香菱还兴冲冲地让史如意帮她去首饰行打了个银的长命锁,不大,但里头是实心的,摸着沉甸甸的,有分量。
史如意去钱庄兑了三十里的银票,温妈妈给缝到了香菱里衣兜里。倒不是怕别的,这银票不是小数目,怕香菱路上毛手毛脚的,一不注意给弄丢咯。
如此这般,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柳条编的小圆筐里,几层麻布包裹,里头整齐码了叠得厚实的锅盔,给香菱路上做干粮用。
锅盔看着普通,但做法忒讲究,统共和面、制坯、烘烤三个环节,调味只加一点盐和小茴香,酸甜的梅干菜做点缀,基本保持着麦子原有清香。
这锅盔是西市张大娘家的,用的油是菜籽榨的油,和面打进去的鸡子是自个儿家母鸡下的,烙锅盔用麦草,锅是一口乡下土灶的黑老锅。
一个锅盔,要做两三个钟头才能做熟,还要不停地翻,真是细火慢功夫。
旁边一个厚纸盒子,细看过去,角落还有一个“祥和斋”的印章,很是典雅,是罗娘子昨个儿晚上送来的。
里头装的不是精致花点,是梁翁亲自下厨和糯米面,炸成的金黄糍糕,香菱从小到大就爱吃这口,戒不掉。
路上不能光吃饼面,史如意前些日子做了牛巴,原是打算配新出的干捞粉来卖的,软糯的米粉加上嚼劲十足的牛巴,堪称一绝。
如今全给香菱一股脑打包了,怕她在路上饿着。
这牛巴是拣牛后臀肉做的,这部位的牛肉最弹韧,配上八角、桂花、丁香、橘皮和冬菇等天然香料,经蒸炊、煸炒、煨制,最后做成咖啡色的薄片。
牛巴色泽油亮,香味扑鼻,尝起来咸甜适口,韧而不坚。
前世史如意家乡风俗,逢年过节,探亲访友,即使千里迢迢也要带上一两包牛巴,才足以表达彼此的深厚情谊。
若是有婚嫁喜宴,大鱼大肉都不算稀罕,每桌上一碟牛巴和炸花生米才能让主人赚足面子。小孩子最爱把它当零嘴吃,又脆又香,在嘴里嚼着欢喜,眼里都看不见其他菜式。
那商队领队是个壮实的汉子,国方脸,看着很是豪爽。
史如意到前边和他打了招呼,又把带来的牛巴分商队一份,笑道:“还要麻烦诸位郎君路上多多看顾了……这是咱自家食肆做的牛巴,不嫌弃的话,请尽管试试。”
那领队闻言,大喜不已,他在一旁早闻着香了,但看她们是年轻小娘子,哪好意思开口讨要。
商队平日里赶路,多是背粱糗当干粮,硬的很,直接嚼费牙,要从瓦壶里倒卤汁出来,泡软了吃。
肉脯也有,是用鲜肉蒸熟之后,往上抹姜抹盐,再挂起来晾干,不管是香味和色泽,跟这牛巴比起来都差远了。
当下人人都分得几片,面上挂了高兴的笑,捧着牛巴啃得不亦乐乎。那领队还好奇,打听史如意她们食肆开在安阳城中哪片,下回启程前,想亲自去买。
闲聊几句,商队便要出发了,夜路难行,还得趁早赶路。
香菱已经哭得两眼肿成了核桃,史如意放开她的手,把眼泪逼回去,点点头,勉强笑道:“去罢,路上小心着些……回到家里,别忘了寄信给我们报平安。”
香菱坐在驴车上,拼命点头,史如意本想问一句“你还会回来麽”,到底没问出口。
还是温妈妈接过话来,上前两步,摸了摸香菱的脑袋,缓缓道:“若受委屈,待不下去了,就回来,我和如意等着你……这儿永远是你家。”
香菱走了,史如意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往常她做了什么新鲜吃食,香菱总是第一个捧场,迫不及待地守在灶台前,一出锅,趁热呼啦呼啦地吃下去,烫得吐出舌尖猛猛吸气,脸上倒还浮现满足的笑来。
史如意笑香菱这般吃法是“牛嚼牡丹”,囫囵吞枣,直接吞到肚里,也不知尝出味来没有。
只是没有了这头“牛”,牡丹花雕得再好,似乎也少了几分兴味。
红玉辞了布匹肆的活计,来食肆里帮忙,她是千姨娘身边伺候的大丫环,很是得体面,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晓得这厨房里的门门道道?
但温妈妈用心教,红玉也下了苦劲学,前些日子,为了练刀工,不知切了多少个洋芋。后来洋芋切熟了,便改切胡萝卜,胡萝卜没炒熟前,质地生硬,更难切。
原本嫩生的手上起了红肿的水泡,一碰就疼。
但红玉身上自有一股韧劲在,水泡磨破出血,她敷了药裹上帕子,第二日还接着练。
这螺蛳粉本也不算难做,只是煸炒熬汤要多费些功夫罢了,是以红玉上手极快。慢慢地,她脸上也多了笑容,不似刚出府时那般阴云惨淡,凄清寡情了。
红玉在云府时,因着长得漂亮,又和林管事有过那么一段,没少被其他丫环妒忌,背地里都戳脊梁骨,说她是“狐狸精”。
如今在食肆做事,往来的客人都喜欢她,夸红玉样貌长得好,手下动作也轻柔利索,都问史如意这地风水怎地这般好,招徕这么多标致的小娘子。
晚上客人散尽,温妈妈用完晚膳,到后院喂小鸡去了,红玉和史如意一人一杯,吃了大半盅果子酒。
红玉忽然笑出声,她用手半支着头,眼睛亮晶晶的,道:“从前在府里,陪在千姨娘身边,到底是寂寞的,也没几个姐妹聊天闲话……
林随日日来找我,我想着,这心意总也是难得的。那时也没见过其他郎君,三言两语就被他哄骗住了,现下想想,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那时路过府里的水井,总忍不住探头下去看。
如今出了府,才晓得原来困住人的都是自个儿,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何必要死要活的?
第70章 拍黄瓜
如意食肆里头经营的各色米粉,在西市很受欢迎。
尤其是螺蛳粉,又咸又鲜又香,浓烈的香味刺激着食客的味蕾,几日不吃心里头就念得慌,馋的要命。
吴二婶那日来店里和史如意唠嗑,拐弯抹角地打听起那螺蛳的做法来:“真是奇了怪了,我自个儿去水田里捞螺蛳回家做,却怎么试都做不出那股香味来。”
她家小儿爱吃,自从温妈妈母女二人搬来隔壁,送过几次吃食,他日日嘴里念叨的都是“如意姐姐”。
由奢入俭难,若非如此,吴二婶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来问。
史如意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给吴二婶介绍:“婶子若是拿来清蒸,取螺蛳一碗,加适量黄酒、猪油、糖、盐,并生姜一薄片、嫩葱一小段。隔水蒸一小时,味道最是鲜美。”
不光吴二婶,晚膳时常有人来食肆里,不要米粉,专点了螺蛳、炸猪蹄、牛巴等小菜来吃酒。
粉店原就备有油酥花生米、炸腐竹片、酸豆角丁这些,倒也不算多事。
厚重的佳酿下肚,容易头晕脑胀,嘴里腻味,史如意适时端上一盘清脆的拍黄瓜,可谓是送到了食客心头上。
翠绿新鲜的一根,用清凉井水洗净了,搁在案板上。斜切几刀,改换刀背这么一拍,青花盘中一摆。再加点米醋、香油、烂蒜、细盐拌好,最后洒上猩红透亮的辣子作点缀,生生激出黄瓜芯子里的清甜来。
脆爽的黄瓜在齿间激灵,油香气、爽辣感和着些许甜爽滋味直入咽喉,酒至微醺,送来清凉,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史如意看那些有经验的驴友爬山,背包里必备几根嫩黄瓜。
在雾气缭绕的山顶上,伴随清脆的“啪”一声响,手中黄瓜一掰两半,和好友欢笑着一同分了,眺望山川秀美,解渴清甜胜过冷泉水。
来吃酒的客人多了,史如意索性从外头酒垆里订了酒回来,水浴加温,香味更加醇厚。
“店家,再来一壶酒,要温的!”
“哎!这就来。”
红玉笑应一声,素手轻托酒壶,从后厨转出来,石榴红的衣衫翩跹,婷婷呈上,酒水如泉入樽,赏心又悦目。
酒坛子里盛的都是米酒,因里头有碎米沉淀,又称浊酒。这酒吃起来甜中带香、清冽爽口,渣滓浮在酒面上形成糟沫,时间长了还会变成淡绿色,故有诗人称浊酒为“绿酒”、“绿蚁”。
明代杨慎的诗句“一壶浊酒喜相逢”,这酒正如天上明月,不知见证了人世多少悲欢离合。
前世史如意并不好这杯中物,如今许是经历的别离多了,心中有了所要挂念之人,慢慢地品味咂摸,也更能尝出酒中的百转滋味来。
托了柳公子柳逸之的福,食肆里也迎来了几位“贵客”,主要特征为衣饰华丽,身边小厮婢女出手都极为大方。
“我家少爷是柳公子的好友,在席上吃到了柳少爷带来下酒的好肉,特意打听了,到你这店里来买。”
那婢女倨傲得很,环顾如意食肆一周,心中泛起了嘀咕:这食肆眼看着这点地盘,虽还算整洁雅致,哪够她们公子常去的赵家酒楼装潢讲究,雅间里头,还有行首吹拉弹唱呢。
她虽然面露质疑,到底给店家留了几分颜面,没把这番念头说出口。
史如意莞尔一笑,假装不知,三两下手脚轻快地装好盘,放入那婢女带来的漆金食盒中,口中道:“好了……您拿好,慢走,欢迎下回再来。”
这样“金贵”的客人,是断断不会像平头百姓一般挤在食肆里用餐的,多是指派下人,买吃食回府中作添菜,或是到外头哪家酒楼和好友举杯去了。
那婢女点点头,总算找到了如意食肆胜过赵家酒楼的一处地方。
好歹掌柜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这般眉眼弯弯地清脆笑着,怎让人忍心说出一句重话来?
如此这般,白日里头,店里继续做这米粉生意,到了黄昏傍晚,食肆便兼做卖酒。
不得不说,自开始卖酒之后,店里利润一下高了不少,一晚的进账便能抵得上过去几日。
席上,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拂了长须,微笑坐着,旁边次席陪着云老爷并云佑。
刘相公原是京中翰林院侍讲,和云老爷是同一年出身的进士,却比云老爷长袖善舞得多。
这两年,似是投了九千岁王德忠门下,仕途升得极快,人也越加轻飘起来。
“子柳,我们相识多年,有些话,该我提点你一句。年轻人不懂藏拙,令郎云璋风头太过,如今朝中许多人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低调忍让一些又有何妨?”
云老爷心中怄得很,不知这位昔日同窗怎地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文人最讲风骨,如今竟也脸也不要了,甘当奸宦门下走狗,言语中仿佛还以此为荣。
来作客前,夫人曾氏晓得云老爷的性子,特意提点了她不要当面驳斥刘相公,便是看在璋哥儿的份上,尽量包容着些,便当狗吠听听罢了。
但要云老爷应和着说些违心的话,亦是比登天还难,他默不作声,场上便慢慢凝出了几分尴尬来。
刘相公被当面下了脸子,脸上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捏了手中酒杯,正待发作,忽然被云佑温文的一句打断了。
“这个点了,如何竟遥兄还不见来?我听父亲素日常提起竟遥兄,说人品文采皆是不凡,心中敬仰已久,可惜一直未能相识,还盼着今日得偿心愿。”
云佑小时便被父亲引领着拜见过这位刘相公,还得过后者“芝兰玉树,英姿卓然”的美评。
对待中意的小辈,刘相公语气总是更和缓些,笑了两声,道:“唉,我家那混小子,不说也罢,一天到晚不知到哪鬼混,我已让下人找他去了……子柳,你家里两个儿郎都是好的,我这心里头,着实羡慕得很啊。”
刘相公自个儿给铺了台阶,云老爷再如何清风板正,也晓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顺台阶下的道理。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朝中事,气氛倒也渐渐缓和了些。
不多时,雅间竹门被推开,刘竟遥几步迈了进来,口中笑道:“父亲、云相公、佑弟,哎呀,我来晚了!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们赔罪了。”
刘相公横眉一竖,看也不看他,扭头道:“这半日才到,酒都吃一半了,又到哪野去了?让人好一顿等!”
刘竟遥看父亲着恼,也不敢再摆出轻浮作派,忙让身边婢女把食盒摆到餐桌上,把人挥退下去,殷勤地亲自介绍道:“父亲这就错怪我了……
我是听说有家食肆做这下酒菜做的妙,刚巧听说父亲宴请云相公,忙不迭地坐了马车去,把吃食买回来。”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色泽丰润,香气扑鼻,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螺蛳菜可贵可贱,丰俭由人。
依刘公子的要求,这螺蛳也是做得非同一般:壳里的肉挑出来,倒入麻油煎热,加以切碎之鲍鱼、火腿,及酱汁、砂糖少许,清水一碗,覆盖煮之,最后才浓缩成这一小盏精致的美味。
云老爷拊掌笑道:“竟遥是个会吃的!得闲啊,让佑哥儿多与你学学,他小时便最是挑食,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刘相公摇头,乐道:“你还叫佑哥儿向他学,能学出个什麽样来!
我看呐,还得是佑哥儿这样清淡端正的,才是少年君子模样……竟遥没个正形的,心思都不花在读书上,也就会和那帮狐朋狗友研究吃喝罢了。”
一头曰“生活情致”,一头曰“读书正事”,互相捧着对方,只顾觥筹交错,倒冷落了桌上几碟好菜。
刘竟遥对自个儿父亲的话习以为常,听了并不过耳,笑着请道:“佑弟不如尝一筷箸?趁热吃才是正经呢。”
云佑心头微动,恍惚中想起很久以前,似也有个软糯的声音,坐在炕边晃着腿,急切地催他:“快吃呀!不要辜负了美味,趁热吃才是对美食最大的尊重呢!”
自阿兄云璋被卷入“青台诗文”一案后,他尝吃食,味如嚼蜡,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云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举起了手中竹筷,夹起一块晶莹欲滴的肥美螺肉,犹豫一下,还是送到了嘴里。
……咀嚼片刻,却是意外的好吃。
云佑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道:“果真好吃,不知竟遥兄是去哪寻到的美味?”
刘竟遥得意一笑,仰头喝一口酒,道:“嘿,大隐隐于市,佑弟你猜是哪?任你怎麽猜亦是无法,这不过是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食肆,这两月新开的,那庖厨娘子手艺确是好,把外头酒楼都比下去了……”
又问身边伺候的婢女:“那食肆名唤什么来着?如……”
云佑下意识接道:“如意食肆。”
刘竟遥诧异一挑眉,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连声道:“不错!似乎正是这个名,佑弟消息竟也如此灵通麽。”一时间,倒忽然生出两分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他家老头子总是骂他“不务正业”,但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罢了,什麽算正业?正业来作何用?
再者,书读到头,不也是为了自个儿过好日子?追求高一些的,便是让百姓也过好日子。
既然他们刘家有祖宗保佑,父亲官运也算亨通,他就等着享福便行了,争来争去,不觉着累麽。
云佑自失一笑,并未开口解释,只是那竹筷动得却勤了许多,唇角的笑也多了几分真心,如冰山融雪,清风拂月,不知不觉便显得近人情了许多。
刘竟遥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在底下对云佑竖起拇指:“佑弟,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