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余烬
死一般的寂静在冥族领地内扩散开, 哪怕在冥界生活了几百年,这些冥族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数量的冥鬼聚集在一起,乌泱泱似看不到尽头。
然而比起数量众多的冥鬼, 最让人忌惮的还是前方这个男人,他看起来分明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 乍一看以为某个仙门长老误入了冥鬼堆中, 仔细一看,他脚下踩着一层浅浅的黑雾,那黑雾缓缓往外扩散, 众鬼都踩在这层浅淡的黑雾之上,难怪他们聚集起来这么快。
他才是这些冥鬼之中最可怕的一个。
年轻的冥族尚不知他是谁,冥族族长的脸色已惨白成一片, 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发抖, 连巴道天也感觉到此人可怕, 哪怕他还未出手,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是血脉中兽性对危险最本能的直觉。
他吞了吞唾沫, 下意识的挪动脚步,将笙笙挡在了身后。
此时此刻, 最冷静的反而是荆饮月, 看到这张脸, 他心中许多疑问都有了答案, 但这个答案是如此荒谬,仿佛命运对他开了一个玩笑。
面对缓步走过来的男人,他逐渐恢复冷静,冷淡道:“该叫你玉山宗主,还是鬼王?”
男人温和一笑:“阿月, 你该叫我父亲。”
荆饮月神色冷凝,不为所动:“我没有爹。”
鬼王轻叹声:“我知道你不肯认我,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娘,但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荆饮月:“都过去了——是指你的灵识彻底被鬼王融合,还是你这只鬼终于修出了个人样,才敢来见我?”
他眼中的鬼王,是彻头彻尾的人形,洞察之眼也看不出他本来样貌,反而是他身后,藏在黑雾中那道影子,怨气极为深重。
所以他才有疑问——到底是他成为玉山宗主后被鬼王吞噬,还是他从一开始就是鬼族,后来才拥有人形?
面对他的冷声质问,鬼王的态度依然温和:“有什么区别?”
“对你而言,确实没什么分别。”
“但我猜,应该是前者。”
鬼王脸色一僵。
荆饮月徐徐伸手,当着他的面,将半空中那枝净魂莲收入袖中:“净魂莲为天品宝物,能净化怨气,但凭一枝魂莲,对冥界庞大的怨气影响微乎其微,那么,鬼王为何要抢夺净魂莲?数百年前,鬼王诞生,那应该是你被鬼王融合之初,你们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所以鬼王诞生后陷入了长达几百年的沉寂,你还能偶尔以灵识离体的方式出现。直到最近几年,融合将近完成,鬼王实力大涨,冥鬼开始频频在三界活动。快要被彻底吞噬之前,也是你最后反扑之时,你想靠净魂莲之力净化鬼王,但你失败了……所以,这支净魂莲对你没用了,哪怕它就在你面前,你也毫无反应。”
荆饮月淡声道:“不必装什么慈父,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徒有人形、彻头彻尾的鬼物,不是么?”
鬼王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眸色渐渐幽深,他身后的影子露出张狂气焰,他沉声道,“很好,既然你不喜欢叙旧,那本座只好来办正事了。”
他幽森的视线从冥族人身上掠过,似乎在考虑该从谁下手。以他的实力,要灭掉这支冥族,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让他们走。”荆饮月道,“我留下。”
身后冥族众人一惊。
“侠士——”
“妹夫!”巴道天急了,“你别犯傻,咱们一起杀出去!”
荆饮月神色平静,与鬼王对峙,“放过他们,这些人影响不了你的大计。”
在鬼王现身的一刻,他就知道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如今的修为是天阶初境,而对方早早就步入天阶‘神游境’,现在的实力,连他也看不透。
他拼尽全力一搏,或可冲杀出去,但这些冥族人和巴道天,都必死无疑。他不想小溪回来时,自己只能交给她一具巴道天的尸体。
“呵。”鬼王轻笑一声,“阿月,你还真是让我意外,你自愿留下,可知本座要的到底是什么?”
荆饮月眉眼微垂,神色淡而无波。当初鬼王盯上丹华,或许是想以狼妖为容器,将鬼王怨气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现在,玉郎和鬼王已经合二为一,就算想把他当成承载怨气的容器也没用了,那他还要什么?
夺舍自己?
要取走他这一身修为?
他一时想不到答案。
“阿月,你始终不懂。”鬼王摇了摇头,“不过你肯留下,我很欣慰。”
他对着身后万千冥鬼挥手,冥鬼们无言让出一条路来,鬼王抬眼:“还不走?是在等本座动手吗?”
冥族们彼此对视,谁也无法迈出一步。
他们才被荆饮月所救,承他恩情,现在却要用他的命换他们所有人活路,这种事,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眼见鬼王的耐心逐渐被消耗,冥族族长沉声道:“我们走。”
族民们犹豫片刻,沉默跟上。
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但留下来,也只是无谓的牺牲,他们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巴道天握紧了拳头:“妹夫,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救你!”
众人走后,鬼王重新露出笑容,“走吧,阿月。”
荆饮月没理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张小小的纸人。
鬼王扫了一眼,也没阻止他。
他垂眸,指尖轻轻拂过纸人,低语:“小溪,你早就计划好了,为何不告诉我?”
……
游溪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几根竖直的金色栏杆,仔细一看,发现她身在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内,这鸟笼浑然一体,连笼门都没有,周围布下了重重禁制。
显然,把她关进来的人,就没想着还会把她放出去。
鸟笼所处的是一个广阔无边无际的空间,不远处摆着一架奢华的软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任何装饰,甚至连梁柱也不见一根,茫茫远处,地平线渐渐隐入黑暗。
不像是落月山的金乌殿,跟她设想的有些偏差。
这是什么地方?
游溪坐直身子,思绪飘飞,不久前在天极峰上,她第一次收到了芳玲的传讯纸人,当时她并未回复,因为她想不通芳玲为何会选择向自己求助。
离开竹影村时,她又收到了第二张纸人,芳玲告诉她,乌九明身边有一只妖鸟,貌似可以监视她的行踪,让她小心。
这真把她吓了一跳,她仔细检查,终于在手腕处发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这颗痣,而且用妖力试探,能隐隐感觉其中蕴含的炎气。
游溪意识到,乌九明射出的箭,不止是射伤了她,还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因此跳出一个想法——不如将计就计,除掉乌九明。
沧龙血脉觉醒后,她就觉得,阻止他是自己的责任,目睹过人间的惨状后,她对乌九明更是动了杀心。
她猜想,乌九明会通过这个印记将自己带到他身边,有芳玲里应外合,计划得当,他们应有一战之力,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以后再无战胜他的可能。
但是她以自身为饵,将计就计,师兄一定不会同意,只能暂时先瞒着他,这大概是她做过最大胆的一次决定。
她觉得,乌九明没有这么快对她动手,他的身体起码还要休养一段时间才会恢复,她正好可以陪师兄将鬼王的消息摸清楚,她尽量不露异样,却没想到乌九明这么迫不及待……
她低头轻抚自己的手腕,那颗红痣已经消失了,看来这空间穿梭术只能使用一次。
妖鸟出现时,她竟惊讶又不敢看师兄的表情,不知师兄现在怎样了,应该已经带着义兄他们离开冥界了吧?她将计划都写在了纸人上,希望师兄看到后不要生她的气。
“喜欢我精心为你打造的住处吗?”华丽语音落下,金笼对面的软榻上,出现乌九明的身影,金冠玉带,衣着华丽,眸中的赤金色似乎更为浓郁了。
游溪盘膝坐在笼中,和他对视:“你打算一直这么关着我吗?”
“小溪,你不怕我了。”乌九明凝视着她。
游溪心道,要不是命羽,之前你就死在我手中了,为何还会怕你?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恶趣味,竟然打造了一个纯金鸟笼!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是我的心境。”
她愣了一下。
“没错,这是我心境中的独立空间,在这片空间里,只有你我二人。”乌九明笑道,“小溪,我将你永远囚在我心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你。”
游溪只觉一阵恶寒。
怎么感觉死过一次之后,乌九明更加恶心了!
本以为乌九明会将她带到落月山的金乌殿,没想到竟然进了他的灵识空间。
“你就不怕我毁了这里吗?”
“尽可一试。”乌九明起身,施施然走到金笼前,居高临下看着笼中的少女,她雪肤桃腮,眸光乌亮,那暗藏不甘的神情,令他心情愉悦。
在香雪君的幻境中,他曾放跑过她一次。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游溪任何机会。
时间还多,他可以慢慢消磨她的耐性,直到她懂得向自己低头为止。
他心满意足注视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猎物,决定要慢慢折磨她,让她后悔当初选择离开自己。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游溪默默松了口气。
人虽是走了,这下好了,她该怎么出去?
……
空间中不辨时间流逝,没有白天黑夜,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漫长的无聊和空茫。
乌九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熬着她,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游溪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觉得,乌九明不仅一点也不了解自己,还很傲慢。但凡有一点了解她,都不会选择这种方法磋磨她。
游溪一度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耐得住寂寞的人,她曾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待着,哪怕全世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能也忍受。
后来和师兄在一起,也没改变她的本质,她是一个能享受独孤的人,耐心更是极好。
在心境中不用吃不用喝,靠着妖力就能支撑,没事做的时候,要么放空,要么打坐,被关了不知多久,妖力又提升了一截。
要是乌九明真不放她出去,她恐怕能练成绝顶高手,拆了他这心境,破关而出。
无聊时,她就把储物袋拿出来数上面的花纹,在心境中储物袋只是摆设,也取不出东西来。当她第三百七十次数袋上的花纹时,忽然感觉储物袋微微发烫,像是里面某样东西有了感应。
正要仔细查看时,空间一阵灼热,乌九明再次现身了。
他眸光流转,唇角微翘,似乎心情大好。
“小溪,今日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游溪警惕看了他一眼,什么事这么开心,难道他一统三界了?
“你可知你那心上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乌九明道,“原来他是鬼王之子,你所爱之人,是一只冥鬼!”
她神色一凝。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师兄那日没有离开冥界,还跟鬼王认了个亲?
她本打算跟乌九明这么熬着,看谁先熬死谁,听到这消息,却有些坐不住了,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乌九明说完,就在观察她的表情,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厌恶,有的只是浓浓的担心,他不由恼怒:“你就不怪他?他一直在骗你!”
游溪道:“他根本不知道。”
“那又如何?改变得了他是冥鬼的事实吗?”乌九明道,“那种肮脏低劣的、怨气凝结而成的东西,想到他碰过你,你就不觉得恶心?”
“他是鬼,我还是蛇呢,为什么要恶心?”游溪道,师兄一开始还讨厌蛇,不也一样接受了她么?
更何况,她并不是很相信从乌九明口中说出的话,和师兄相处这么久,她没觉得他哪里像冥鬼了。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乌九明要让她毫不介意的态度气疯了,“你是沧龙血脉,高贵的上古妖兽!是世上唯一能与我相配的存在,你怎么能自降身份去爱一只冥鬼?!”
游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乌九明真的疯魔了。
“血脉相配就要在一起,那是配种。”隔着栏杆,她摇头,“你有这种癖好,别拉上我。”
“游溪——”乌九明加重了语气,又一次克制下来,“我对你的感情发自真心,只要你点头,我马上迎娶你为妖后,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是‘暂时’与我分享。”游溪道,“乌九明,你的喜欢在意有多久呢?芳玲被你冷落多久了?只是因为我一再拒绝你,你一时觉得新鲜,等你真的娶了我,你又会觉得没意思了,又有新的女子值得你在意。”
“你喜欢我吗?”她摇了摇头,“你喜欢向你低头的我,围着你转的我,你喜欢的,是你自己。”
乌九明嘴唇动了动,他发现自己竟然反驳不了游溪的话,这让他有些恼羞成怒,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点比不过荆饮月,哪怕知道他是冥鬼,游溪也不愿回头!
盛怒之下,他抬手一掌,将那纯金鸟笼一掌拍碎!
游溪忙运起妖力保护自己,浅蓝的水色屏障挡住了这一掌的猛烈冲击,乌九明又是一掌抓来,她慌忙疾退。
他冷笑一声,“在我的心境内,你能躲到哪里去?”
游溪身形飘忽:“这可不好说,但是你——你以灵识进入心境,就不担心外面自己的身体是否安全吗?”
乌九明道:“金乌殿内,谁能伤我?”
话音落,整个心境忽然猛烈摇晃起来,边缘的黑暗扩散,目之所及的一切开始模糊,这是心境要崩塌的预兆。
乌九明脸色一变。
游溪却似早有预料,趁着第二次震动来临时,飞身掠向心境破裂处,一跃而出!
乌九明紧随其后,灵识归体。
金乌殿华丽软榻上,躺着的妖君本人霍然睁开眼睛,大殿之外,宫人死了一地,大殿内,阵法闪烁,披着黑色大氅的巫族人分散站在阵中,那阵法中心之人,尤为刺目。
“巫、烬。”乌九明眸中炽火疾燃,“你怎么敢!”
巫烬抬起头,脸上画满了巫族图腾,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唯有一双眼睛无比坚定,“巫族不需要金乌,你早就该死了。”
“叛徒!”
乌九明厉斥一声,周身火焰熊熊腾起,阵中立时有巫族人惨叫一声,被金乌之火灼烧全身,甚至来不及反抗,就在惨叫中化为了灰烬!
但有一个巫族倒下,立刻就有人补上,继续催动阵法,限制乌九明的力量。
“与其被选为生祭的祭品,增强你的力量,不如拼一把。”巫烬沉声道,“巫族人不怕死,但不能死的毫无价值!”
“好、好。”乌九明因在心境中被偷袭,头痛欲裂,双眼一片赤红,“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人能来填命!”
金乌烈焰催动,巫烬手中亮出一把泛着白光的长剑,挺身迎了上去!
那雪白剑身竟然不被烈焰灼烧,带着一股冰雪气息,将他的气焰生生压制下来。
“天尺玉?”
“没错!”巫烬厉喝一声,又是一剑挥出!
巫族的那块天尺玉,在乌九明现世以后,再供奉在祭坛已经毫无意义,他将其取回,不分昼夜的锻造,打造成这一柄不畏金乌炎火的神剑,他要借神族之力,杀了这欺压巫族之妖!
乌九明脸色铁青,他知道巫烬不服,但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个胆子,举族背叛自己!他承担得起失败的代价吗?他就不怕巫族尽数灭于自己之手?
他猛然看向帮着布阵的游溪,“是你?是你策反了巫烬?”
她就非要跟自己作对不可吗?!
游溪一脸无辜,手上布阵的速度却是半点不停,削弱乌九明,就能增加巫烬的胜算。
这回可真不是她,藏院长的口才,在整个玉山宗也是闻名遐迩,但乌九明目中无人,他恐怕从未多看过藏玉一眼。
巫族凭借着阵法相助,又有神剑之威,一时占尽了上风,将乌九明压制在阵法中。
巫烬越战越勇,召唤风雷之力,一剑对着乌九明头颅劈下!
“放肆!”乌九明反手一掌,将他打落在地,眸中火光流转,“你以为,区区巫族,能奈何得了本君?”
话音落,殿中温度攀升,灼热的火焰自他身上升起,他身后,显出一道巨大的金乌虚影,赤金色的妖鸟双翅一展,一声嘹亮鸟鸣!
团团天火自大殿上空砸下,将殿宇砸毁,滚滚烈焰,将阵法砸得七零八落,阵中巫族,全数被烈焰融化,这一次,连声音都未能发出。
金乌殿,沦为了一片烈炎火海。
金乌本体冲击之下,巫烬手中天尺剑脱手而出,飞出老远,踉跄两步,吐出一口鲜血。
他惶然望向那辉煌的神鸟,它身上燃着炙热的火焰,眼神却比极寒之地的雪还要冰冷无情,仿佛在告诉他,在绝对的力量之下,没有怜悯。
哪怕巫族跪地祈求,世世代代的供奉,也换不来它垂怜一顾。
刺眼的明光中,乌九明走到他面前,俯身拎起了他的领口,鄙夷道,“一群蝼蚁,也敢背叛本君?”
噗——
锐利的手指捅穿了他心口,将他心脏掏出,顷刻间就将其中的力量吸食殆尽。
巫烬眼前泛起无数的黑点,视线变得模糊,心口处的锐痛不及族民惨死之痛,原来拼尽全力,在他眼中,只是一场笑话。
他无力低笑两声,血自唇边漫出。望日广场上,巫神像重现人间时,他以为自己将带领巫族走向辉煌,却原来,不过是黄粱一场美梦。
到今日,他有何面目去见巫族先祖?
“好……恨……”他沙哑着吐出破碎字眼,被乌九明一脚踢开,彻底断绝了气息。
“简直天真得可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世上根本无人是本君对手。”他嘲讽。
“不!”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还有我!”
乌九明回身,看向依然站在阵中的游溪,她身上也被金乌火焰灼烧出不少伤痕,显得有些狼狈,眼睛却亮如星辰,抬手掐诀,阵法大亮!
她以一己之力,补足了巫族阵法!
漫漫风雷自然之力从阵中涌出,将乌九明定在了原地。
她的衣裙在风中飘舞,自她身上散发的光彩,比金乌本体更亮眼几分,沧龙的气息如潮水覆盖大殿,伴随着奇异的辛香味飘散,乌九明忽然觉得一阵难以形容的困倦袭来,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对!
他怎么会突然觉得困?
乌九明看着自信满满的游溪,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回归头,芳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捡起了那把天尺剑,将长剑送入了他胸膛!
“呃!”
乌九明惨呼一声,金乌虚影瞬间溃散。
不——
这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死在这两个女人手里?芳玲怎么敢杀他?!他是三界最强、是天下最强之妖,他不可能死!!
察觉到他的情绪激动,芳玲颤抖的手握紧了剑,再次往里一刺,神力游走全身,经脉寸寸俱断,乌九明踉跄倒在了地上。
不……
这不是他的结局……
他呼吸垂弱,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的游溪,她动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入耳际,“……你大概不知道,琅玕神树的树枝……给了芳玲……”
从人形兵甲身上意外得到的神树树枝,她只要碰到就会犯困,但娘亲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乌九明从她身上取走了命羽,她又想起这回事,再试时就不受影响了。
那时她就明白,琅玕树枝克制的是金乌血脉,她借助巫族阵法之力控制住乌九明,让芳玲带着树枝接近他,将其一击必杀,这是她敢只身来金乌殿的底气。
还好这一次,芳玲没有让她失望。
竟然是神树树枝!
乌九明满心不甘——天道,你就如此不容我们金乌一族?
他的身体迅速衰败,他眼睛一眨不眨,固执地向游溪伸出手,眼中透出一丝哀怨。
为什么?
我救过你的命,你为什么不看我?
年幼时,他是最幼小的金乌,那时他总是不解的问哥哥姐姐,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他们?天底下的所有族群,都恨不得他们死?
年长的哥哥摸着他的头,“小九,你记住,那是因为他们弱小,所以嫉妒我们力量强大,强者不需要弱者认可,谁敢讨厌你,你就教训谁。”
乌九明似懂非懂点点头。
后来他失去了所有的手足,他才知道强大并非无所不能,他试着伪装自己,他也可以被人喜欢,被人认可,直到游溪一次次将他的幻想戳破。
他又回到了那个傲慢野性的自己,看不惯就毁灭,得不到就去抢,可世上最强大的妖力,也挽不回渐渐走远的心。
他想,兜兜转转,他还是那只没人喜欢的小金乌。
乌九明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上腾起最后一缕赤金火焰,那火焰化为金乌形状,熊熊燃起,炎光耀眼,转眼湮灭。
庞然妖力散去,断壁残垣之内,只有几丛余火还在燃烧。
云霞涌动,山峦起伏。
遥远的山那头,一人一鹭并立,白鹭用一只腿挠了挠自己另一只纤细长腿,语调慵懒,“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香雪君道:“确实,小溪比你靠谱多了。”
白鹭动作一顿,“怎么可能?她是我徒弟,还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哪有徒弟胜过师父的道理?”
香雪君含笑道:“可不让你赶上了?”
“香雪君!”
“太息羽,我真没见过比你更没气质的鸟。”香雪君打量他的动作,“你干嘛非要变成原形跟着我?”
太息羽张开翅膀,从各个角度展示自己浑身洁白漂亮的羽毛。
“好看吗?”
“?”
“香雪,别跑啊!我这是在求偶,你看不出来吗!”
……
殿内,芳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天尺剑在刺中乌九明之后,耗尽神力,化为灵光消散,她手上只有满手的冷汗,两眼茫然无神:“都……结束了吗?”
说实话,她有些不敢相信。
凭借着她和游溪,真的杀死了乌九明?
“你不信,为何要向我求助?”游溪走到她身边,“我以为你会找你爹,找玉山宗的人。”
“我……”说实话,芳玲到现在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她曾对游溪做的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惭愧万分。
“因为我想了想,爹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芳玲说,“乌九明这一生唯一没赢过的人,是你。”
游溪一愣。
这么一说,好像还在真是。
但之前那些交锋,她虽说没输,也没真正赢过乌九明,唯有这一次……也多亏了藏玉策反了巫烬,她借用巫族阵法的余力,控制住他,才争取来一瞬之机。
如今巫烬已死,剩下的巫族人摆脱了乌九明的控制,他也算没白白死去,至于他们未来何去何从,与人族和妖族的仇怨如何化解,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游溪,对不起。”芳玲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
游溪在她跟前蹲下,跟她嘀咕,“其实呢,乌九明写了一本假天书,说你喜欢他,你受了天尺玉影响……”
芳玲张大了嘴,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天尺玉也没有那么神,你的选择也是其中一部分,但凡你能多想想……”
芳玲:……
后面这句话你大可以不说,真的。她知道她是有点蠢。
说话间,一颗珠子咕噜噜的滚到了两人面前,这珠子琉璃质地,内里像是燃烧完的灰烬,灰不溜秋,颜色暗淡。
“这是什么?”
“金乌妖丹。”游溪将那妖丹拿在手中,触手还有些温热,但他最后一丝火焰都已燃尽了,妖丹也只剩下一捧灰烬。
想起年幼时,也曾做过玩伴的时光,她叹了口气,将妖丹收进了储物袋里。
“游溪,快看天上!”芳玲道。
她抬头,只见天边原本并行两日,西侧的太阳收敛了光辉,渐渐消隐不见,双日之灾,终于结束了。
天行恢复如常,空中出现一道浅浅的日晕,日晕那头,遥遥可见几艘玉山宗的飞舟疾驰而来。
落月山上,芳玲遥遥看到了赶来的玉山飞舟,脸色刷地白了几分,下意识往她身后躲。
“怎么了?”
“我没脸见他们……”芳玲脸色涨红,支吾道。
哐。
飞舟落地声响起。
藏玉和莫含光从飞舟上下来,莫含光火急火燎道:“刚收到巫烬的消息——”话未说完,看着地上逐渐消散的火焰,张大了嘴,“死了吗?”
游溪点点头。
莫含光:“真死了?”
游溪又点头。
莫含光:“他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
藏玉道:“恐怕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信任我们。”
莫含光叫过游溪:“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藏玉看了一眼后方眼神闪躲的芳玲,叹了口气,总归这次她也出了一份力,至于她犯的错,回去自有宗规惩处。
她上前拍了拍芳玲的肩膀,“去飞舟上吧。”
芳玲闷头上了船,越到这时候越不敢面对,但转眼,她低垂的视线看到两人疾步向她走来,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挪动脚步,噗通一身跪在爹娘面前:“女儿错了,爹娘怎么罚,女儿都没有怨言……”
双亲脚步一顿。
“你、你这个……”从地上拉长的影子,芳玲看到了爹高高扬起的巴掌。
她含着泪,闭上眼睛,害怕得浑身紧绷起来。
半晌。
那只高高抬起的手,轻轻落在了肩头,天机院长好像瞬间老了很多:“回家罢,玲儿。”
飞舟外。
莫含光听游溪说完经过,感叹情形凶险,如果游溪没有成功控制巫族阵法,结果将截然不同……她牢牢把握住了那一线之间的机会。
他感慨:“小溪,我很少佩服谁,你是一个。”
游溪被院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心中有另一件更焦急的事,“院长,师兄他——”
两人对视一眼,藏玉道:“他被鬼王带走了。”
游溪急道:“我要去冥界!”
“小溪,你别急。”藏玉劝道,“不管鬼王是否真是他父亲,起码他对你师兄暂时未动杀心。”
游溪摇了摇头,这正是让她担心的地方——鬼王到底要对师兄做什么?冥鬼一族,最擅长夺舍,夺人身体,抢人皮囊,难道他想夺舍师兄?!
这种可能,光是想一想,都令她心惊肉跳。
还有那些被破坏的聚灵地,鬼王究竟有什么计划?
藏玉道:“如今金乌已死,而消息还未传到冥界,这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莫含光拍手道:“对!就在此时,集结三界之力,杀到冥界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游溪道,“冥界怨气深重,大批人马怎么进去?”
莫含光嘿地一笑:“小溪,你可不要小看这些宗门上千年的积累,那些宗主长老,也是时候该出点血了。”
双日之灾,令人间蒙难,凡人遭殃,但各大宗门并未伤筋动骨,而冥鬼之灾,如果不加遏制,放任冥鬼夺舍修士,将动摇仙门根基。
各宗长老们也不傻,对付金乌,他们未能出力,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把各宗压箱底的镇派法宝拿出来?这些法宝怎么说也能抵挡一阵怨气,一口气杀了鬼王,三界方能太平。
藏玉心疼道:“小溪,你伤得不轻,你跟我们一起行动,治好了伤,再去冥界不迟。”
眼下只能如此,游溪点点头,这时才觉得身上的烧伤隐隐作痛。
莫含光赶紧掏药,储物戒中传讯符却闪个不停,他看了一眼,一拍大腿:“不好!”
“巴道天带着蛇族战士和几个玉山弟子,偷偷闯入冥界救人去了!”
第72章 河底
冥界深处, 巍峨城池耸立。
鬼王现世后,众鬼将合力建起这座城池,名为“鬼王城”, 唯有鬼王的心腹能进入其中,低阶鬼族甚至不敢靠近此处, 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鬼将的食物, 因而鬼王城附近格外宁静,连游荡的冥鬼都少了很多。
唯有月色冰冷,冥河深流。
王城某处封闭的房间, 荆饮月在房间内盘膝而坐,闭目冥想。
房间之外布满鬼王亲自设下的禁制,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浅淡而幽冷, 仿佛来自地府的幽香。
这是冥界特有的毒草幽冥花的香味, 这花香会使修士经脉闭锁,灵识封闭,鬼王通过这种方法来困住他。
荆饮月被锁了修为, 囚困在此,心中难安,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修为尽失的滋味, 本该有足够的耐心与对方周旋, 等着鬼王下一步动作, 可他放心不下游溪的安危。
他在小纸人上看到了游溪的计划,知道她是故意被妖鸟带走的,但她孤身深入乌九明的地盘,叫他怎么不担心?
不过静坐片刻,他就睁开眼睛, 凝望紧闭的房门片刻,又一次从袖中取出那只小小的纸人端详。
咯吱——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廊上烛火昏暗的光线照亮,鬼王缓步迈入房间,大门缓缓在他身后合拢。
“在想那个姑娘?”
“……”
这些日子,鬼王来过几次,荆饮月对他无视得彻底,把他当空气,每次都气得他夺门而去,可过了不久,他又忍不住再来。
提起游溪,荆饮月眼神微动,是难以掩饰的担心。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同意你下山,让你去找她?”
“为何?”
鬼王叹息一声,只有提起这姑娘,荆饮月才会给他一个眼神。
“因为我知道你无情道将成,只要度过一道情劫——”鬼王轻叹,“谁知你竟然在最后关头放弃大道飞升,选择了那姑娘。”
荆饮月眉梢微动,“那只灵鹿是你?”
“是我的一道灵识。”
“就算如此,我也没想过阻拦你选择你的路。”鬼王道,“阿月,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儿子看待,并不想害你,只是你对我的误解太深……”
“身为玉山宗主,这些年我也没做过对不起玉山的事——”
“灵泉枯萎、银狼发疯,没有你的手笔?”荆饮月冷眼看他。
“这……”鬼王道,“我承认,这两件事确实与我有关。因为,我被它缠上了,我想将它分离出去。”
房中冷香浮动,桌上烛火轻摇,他身后浓郁的影子如同活物,在烛影下晃动。
两次他都失败了,一开始,他想利用神族灵泉浓郁的灵气吸纳怨气,却反而导致了灵泉枯萎;后来他又盯上了丹家的双生子,可怨气才稍稍接触银狼,那银狼陷入狂躁,它身上妖气满盈,根本无法承载浓郁的怨气。
这怨气所生之鬼,比跗骨之蛆还要难缠,哪怕他下了割肉断骨的决心,也无法从他身上分离。
“若不是我压制了它几百年,三界早已大乱,哪有这几百年的太平?”鬼王道,“阿月,你不能因此怪我,你可知我有多不容易?”他的语气诚恳万分,要是换了旁人,恐怕真会被他打动。
荆饮月眉目冷然,“你要是真为三界着想,为何不说出实情,让长老院长们帮你想办法,净化怨气?”
“我……”
“你不敢。”荆饮月将他看得透彻,“你一直在避重就轻,说你如何不容易,却不说怨气为何上了你的身,不说千百年来冥界从未出过鬼王,为何偏偏在你身上出现?”
鬼王深吸口气,眸中幽火跳动,身后的影子如同噬人的野兽,做出预备攻击的姿态,显然,他在极力忍耐,忍耐不断窜起的怒火。
荆饮月却不介意再加一把火,他冷声道:“因为你懦弱,你怕将此事说出来,你会名声尽毁,你只是在逃避——”
“不!”他激动道,“我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你在逃避什么?”
“阿月,你根本不懂!”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因为鬼王,就是我的心魔!”
烛火噼啪一声炸开。
荆饮月一愣。
“年少时,我就是玉山最出色的弟子,我天赋绝伦,无人能及,三年时间就从七院进入上三峰,十年破境,修到地阶。”
“我自认论天赋,论修行,天下无人再能比过我,天地任我畅游,玉山在我脚下,我道逍遥。”
“我修逍遥道一千三百年,跟随本心而行,我想修行便修行,想入红尘,就去红尘逍遥一遭,随心而为,无拘无束。”
“可我没想到,踏入天阶后,我竟然出现了心魔。这心魔的强大超乎我的想象,我怎么也除不掉它,而且我越强大,它就越强大,它日日夜夜在我耳边低语,几乎要将我折磨疯狂,于是我只能想了一个办法——”
“你来到冥界,将心魔投入了冥河?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天资竟然还会产生心魔,于是心怀侥幸,想让冥河的怨气吸收它?”荆饮月道。
“是。”鬼王颓然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冥河滔天的怨气没将它消解,它反而吸满了怨气,成了数千年来第一只万鬼之王!”
他欲除掉心魔,却意外将心魔喂养成了恶鬼,从此他身心都被分为两半,一半逍遥道仙,一半冥界鬼王,斗争了几百年。
“一旦鬼王作乱,我就是祸乱三界的罪魁祸首,你叫我怎么敢说?”他满脸痛苦。
“……”
“阿月,现在你知道我的苦衷了吧?”他道,“我从未想过害人!一切都是不得已,是一场意外!”
“你说我的灵识被鬼王吞噬,并非如此,我自始至终都保留着灵识,我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好宗主。若不是我,你怎会拥有这样好的天资?有一双生来就能辨识妖鬼的眼睛?”
“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怨气入体了。”
“阿月,你不能怪我。”鬼王道,“我只是接受了自己鬼王的身份,所以站在鬼族的立场上做事。你对我防备至极,还是不相信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后鬼族昌盛,三界称王之时,我亦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依然可以追求你的长生大道,你重视的人,我一个都不会伤害。”
荆饮月抬眸看他。
他急声道,“我将你困在这里,只是不希望你阻碍我的计划,等过段时间,一切稳定下来,我自然会将你放出去。”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鬼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天地之间,清者为灵气、浊者为怨气。清浊平衡,方能生生不息,灵气产生于各洲大大小小的聚灵地,这些聚灵地共同组合成一个天地聚灵大阵,因此能源源不断产生灵气,平衡怨气。”
荆饮月心头一跳。
“以天地为阵局来看,只要破坏掉其中一些关键位置的聚灵阵,就可以使这大阵失效,灵气消减,怨气暴涨。”
“从此以后,鬼族将成为三界最强盛的种族,现有的灵山、灵脉都将逐渐枯萎,三界的秩序将会改变,从前凡人依附仙门,往后仙门将衰落减少,鬼族将统治人族。”
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人族赶尽杀绝,只是让三界换一个主宰罢了,势力兴衰,本也是天道循环的一部分。”
他说完,荆饮月陷入良久的沉默。
鬼王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松了口气,就听他问:“你的灵识为何没有被吞噬?”
他眸光蓦地一跳。
“你的心魔已经强悍无匹,成了众鬼之王,为何还要留下你这道可笑的灵识?”
“冥鬼生于蛮荒,根本不懂阵法,它怎么知道该破坏哪些聚灵地?”
荆饮月锐利冷眸望向他,如一道冰冷的剑气,令他感觉到切肤之寒。
“因为,你向它臣服了。”
“你发现打败不了它,就跪在它脚下投诚,为了让它承认你的价值,你出卖三界,绘制聚灵地的地图,你为它出谋划策,教它怎样一步步蚕食人界,到头来,你还要说一句,你做这一切都是不得已!”
“我——”
他还要狡辩,但荆饮月语气愈冷,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美化自己,推卸责任,说出的话全是扭曲事实,哪有一句真?”
“你抛妻弃子,对孩子不闻不问,让一个女人疯疯癫癫几十年,但你是个好父亲;你心魔横生,酿下大祸,枯竭灵池,但你是个好宗主;你投降鬼族,背叛人族,亲自定下毁灭人族的计划,但你是都是被逼的。”
他逼视着面前眼神闪躲的男人,语气冷到了极点,“你自私、懦弱、歹毒,还要用深情、负责、不得已来伪装自己,你虚伪得令人恶心。”
“你自己跪服在鬼王的淫威下,还要我来认同你,天底下可有你这样的父亲!”
“荆饮月!”
他厉喝一声,那虚伪的面具戴久了,自己也以为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不得已的,他跟心魔抗争了几百年,他努力过了,不能怪他!
如今真相被他血淋淋戳开,叫他如何不刺痛?那一句父亲,更令他双眼发红,身后的影子倏然拉长变大,恐怖的怨气充斥着整间房间,蜡烛瞬间湮灭,那影子才是真正的鬼王,他从房顶俯视着依附自己的男人,他是如此渺小,根本不在他眼内。
影子倏然凑近荆饮月,抬手,狠狠掐在了他脖颈上!
“不!”玉郎惊呼道:“别杀他!”
“闭嘴。”
阴沉的喝声响起,玉郎脸色发白,颓然倒在地上。
那锐利的鬼爪扼住了荆饮月的咽喉,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瞬间出现可怖的青紫淤痕,他脸上褪去了血色。
从未感受过这样浓烈的怨气,仿佛被灭顶的海水倒灌,他艰难呼吸,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一一双眼睛,还能冷冷看着行凶的恶鬼,眸光一丝不颤。
半晌。
夺命的鬼爪松开,他被狠狠掼倒在地上。
“哼。”鬼王的声音回荡在房间,“该毁的聚灵地已毁,灵气衰退只是时间问题,本尊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人族解决了落月山的金乌,转头想对付吾族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本尊暂且留着你这条命,到时让你亲眼看看,人族衰落,鬼族崛起,那将是何等的盛景!”
那浓烈怨气散去,缓缓收拢回玉郎身上。
荆玉郎看了一眼倒地的儿子,脖子上印着骇人的青痕,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去扶他,劝道:“阿月,你也听到了,如今一切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你就不要再生事了,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
荆饮月抬眸。
他的眸光太寒太利,如同一弯清冷的月,荆玉郎不敢看他,回身往外走。房门打开,门外传来鬼将惊慌失措的声音:“吾王,不好了,人间的太阳消失了,金乌死了!”
鬼王一怔。
他身后荆饮月闻言,眸中泛起一丝骄傲,是小溪,她做到了。
得到消息,鬼王匆匆离去。
荆饮月从地上爬起来,轻抚过脖子上伤处,这伤口伴随着鬼王怨气,一碰就刺痛非常,他眉心微蹙,乌九明死了,不知小溪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忍过那阵痛意,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松动。
荆饮月微微诧异,站起身挪开了几步,地下的动静越来越大,片刻后,嘭一声轻响,一颗猪头从挖开的地洞探出头来。
猪头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开口:“师兄。”
荆饮月:?
那声音有些发闷,是从地下传来的。
荆饮月意识到不是猪在说话,而是有人在下面。
他沉默地看着那头野猪被拱开,洞口探出一颗人脑袋,岁舍顶着一张乌漆麻黑的脸,惊喜道,“师兄,可算找到你了!”
荆饮月:……
岁舍从地洞中一跃而出,打量着囚室外的禁制,得意道:“果然,走地下永远是最有效的,鬼王也防不住地道!”
荆饮月:“你怎么找来的?”
岁舍拍了拍身边的猪妖,“全靠它,寻路挖洞小能手!就算远隔百里,它也能闻到师兄的气味!”
猪妖昂起头,得意的哼哼两声。
岁舍道:“师兄,你可不要小看它,瑞兽族长跟我说,猪妖一族是瑞兽各族中智商最高的,这只猪妖虽然还没化形,但族长说它很有潜力!要不是它跟我一样聪明,怎么会这么快找到师兄?”
荆饮月看看猪,又看看他,点头道,“确实挺像。”
岁舍:?
好像哪里不对?
“这回可真是赶上了,我刚黄泉村,就听巴道天说你被鬼王给抓走了,他四处找人来救你,恰好我又碰上了瑞兽族长,她借了这只猪妖来帮我们,要不然我们进了冥界就得迷路——”
荆饮月眉一皱:“其他人呢?”
岁舍道:“在城外面等着呢,地道中容不下太多人。”
见师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问:“师兄,有什么问题吗?”
“鬼王刚刚离开,听说金乌之死,估计会出城查探情况。”
要是他们撞上了鬼王……
“赶紧走。”
“好!”
岁舍闻言,赶紧钻回地道。
刚下去,又听荆饮月问:“小溪情况如何了?”
“不清楚诶。”他挠头,“我是从玉山直接来了黄泉村,只听说乌九明死了……但想想她应该没事吧,师姐说院长带着她还有玉山众人正往这边赶,要跟鬼王决战呢!大家就想着决战之前先把你救出来。”
“嗯。”
“师兄,你的脖子——”其实岁舍注意他脖子上的伤半天了,就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先走再说。”
“好!”
两人带着猪妖离开地道,从鬼王城外一处隐秘的荒草堆里出来,巴道天他们早已等在那里了,正焦急的在草丛边转圈。
见他出来,巴道天眼睛一亮:“妹夫!”
视线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一遍,还好,人还是完整的,没有缺胳膊少腿,他终于放下心来,这下总算是可以跟小溪交差了!
他这一嗓子,喊得玉山弟子纷纷侧目。
荆饮月神色平静,接过巴道天递来的法袍,刚要披上,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冷意,他猛回归头——
一只漆黑的鬼将从城墙的墙角弹射而来,像一团泥巴一样,飞溅出无数怨气雨点,向着众人兜头而来!
离开那间摆着毒花的房间,荆饮月的修为正逐渐恢复,他反应极快,照月在手,剑似寒芒,驱散怨气,一剑将鬼将切成了两半!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只见漆黑的城墙上落下一团团密密麻麻的泥巴,在地上蠕动着,变成了一只只裹着怨气的冥鬼。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一面鬼王城的城墙,竟然是由冥鬼组成的!
他们早就暴露了!
冥界之内到处都是怨气,他们根本无从察觉。
随着墙面消失,密密麻麻的冥鬼分开一条路,一脸阴沉的鬼王走了出来,“阿月,你为何就是不听我的话?”
荆饮月握紧了剑,示意众人退后。
气氛一阵冷沉。
鬼王的气势摆出来实在压人,连最活泼的岁舍也紧张起来,拉着猪妖默默后退,掌心沁出冷汗。
本以为救到了人可以悄无声息离开,没想到中了对方埋伏,这下可怎么办?!
巴道天更是急得不行,如果再让荆饮月断后,那他们来救人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等他说话,荆饮月已提剑而上,剑气直指鬼王面门!
明白他是想将自己拉上贼船,双方已没了谈话余地,荆饮月知道只有将真正的鬼王打退,才有离开的机会,否则鬼王一怒,众人难逃一死。
他也正想借此时机,探知鬼王的虚实。
“好、好得很!”荆玉郎那副慈父嘴脸终于装不下去了,抬手剑来,战意攀升,父子二人同为剑修,转眼战至一处。
招来式往,剑意缭乱。
顶尖剑修的对决,剑气一阵阵直冲云霄,半空中只见两道残影,他们的动作太快,根本看不清是如何出剑的。
下方的人都看傻了眼,这简直是一场旷世对决!
然而,鬼王身上的气息却有些奇怪,一半是仙灵圣气,一半冥河怨气,二者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形成了一团浓郁的混沌。
他明明是天阶修为,和荆饮月剑气交锋,却隐隐落于下风。
岁舍忍不住道:“不是说宗主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了吗?怎么感觉他是个假天阶?”
“岁师兄,你还叫他宗主?明明是鬼王!”同门道:“瞧他怨气缠身,修为肯定跌落了!”
“这么说来,鬼王也不过如此?”
众人欢欣鼓舞,没想到鬼王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这下离开有望了!
“听说宗主是师兄的亲爹,那师兄到底是人族还是鬼族呢?”稍微放松下来,岁舍就忍不住思维发散。
“应该是人族吧,他身上半点怨气也没有,不是说宗主是天阶后才变成鬼王的么?”
“也是……”
“等等,怎么有点不对劲?”
原本荆饮月已经压制住了鬼王,占据了上风,可渐渐地,鬼王身上的怨气越来越浓,原本的那点灵气逐渐消退,升腾而起的黑雾渐渐将他身躯包裹。
这是什么情况?
众人心中升起一股不妙预感。
“阿月,你这是在逼我。”荆玉郎咬牙道,“你可知将他逼出来,有什么后果!难道你还没见识到他的力量?”
他选择臣服鬼王之日,鬼王就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想出现就出现。平时鬼王都以影子的状态存在,由他来处理冥界事务,但一旦他被激怒,他就会夺取身体控制权。
自心魔产生以来,他的修为境界就已跌落,而心魔与日增强,身在冥界,怨气就是他的力量来源,鬼王是不可战胜的。
唯有荆玉郎知道他的恐怖。
“快住手,阿月!”
然而荆饮月剑势不停,逼得他连连败退。
他猛地明白过来,“你想试探出他的实力,这根本不可能——”
话音未落,身后影子猛然钻进荆玉郎体内,他脸上青筋暴涨,身躯变高变大,四肢拉得粗张,青筋暴起,渐渐失去了人的模样。
黑雾升腾,怨气暴涨。
怨气消散后,露出了怨气凝结成的躯体,头顶生出两道盘曲的怨气之角,头似虎,尾如龙,却有着人的身体和四肢,身形高大无比,威势赫赫,一双赤红魔瞳睥睨天下。
身后的鬼王城和他比起来,竟显得如同玩具渺小。
这才是真正的鬼王之躯!
众冥鬼瑟瑟跪服,在鬼王真身面前,一动也不敢动,只要他一抬掌,数以万计的冥鬼都只是他的食物。
他自高空俯瞰众人,只是一声怒哼,如闷雷滚滚,冥河为之暴涨,连冥界的地面都在发抖。
这是真正能动摇天地的力量,下方的岁舍等人腿都在发软,要不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他们就跟那些冥族一样跪下了。
原来宗主只是幌子,这个才是……鬼王。
众人心中恐惧蔓延,这样的存在,真的是能战胜的吗?
在他庞然身躯面前,荆饮月显得如此渺小,然而他手中的剑不减灵光,剑指向天,一道巨大的银剑虚影当空斩下!
“呵。”
“找死!”
只见他一抬手,那锐利剑芒竟被他生生握在掌中,弥天剑气被捏碎,另一掌凌空挥出,那无可匹敌的力量当头罩下,一掌将荆饮月打入冥河之中!
嘭!
漆黑的水花溅起,转瞬将人吞没。
“师兄!”
岁舍等人都吓傻了,甚至来不及反应。
巴道天匆忙奔到冥河边,然而他连一朵水花都来不及抓住,作势就要往里跳。
其他人连忙拉住他:“别犯傻啊!这可是冥河,跳下去必死无疑!”
巴道天吼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死?!”
死字一出口,众人纷纷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落入冥河,绝无生还可能。
一旁的猪妖同情的嗷了一声,连它也知道,那人凶多吉少了。
岁舍道:“先冷静,别自乱阵脚,冷静、冷静……”
同门沉声道,“岁师兄,你说该怎么办?”
“赶紧摇人!”岁舍道,“把你们的师父祖师、院长族长全都摇来,人多力量大,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对!峰主修为高深,在冥河中撑得比一般人久,一定能撑到大家来救他!”
这是病急乱投医,但总比没办法好,几人纷纷行动起来。
王城前,鬼王冷眼看着这一幕。
“很好,把他们都叫来……”他道,“听说金乌已死,他们要将矛头指向本尊。本尊便让三界看看,冥界之内,何为无敌!”
城墙边瑟瑟发抖的冥鬼被他随手吸收,怨气如浪涌,高空中,回荡着王者威严的声音——
“来多少,本尊便杀多少!”
……
冥河冰冷刺骨,寒意从骨头缝里直抵灵魂深处。
荆饮月在水中费力睁开眼睛,他听到水波在耳边涌动,点点萤火般的灵魂在上方闪烁,像一片浮动的星子。
他的发冠散了,漆黑的长发如水藻起伏,冰冷的河水冻得他浑身发痛,他感觉自己的生机在逐渐流失。
视力、听觉、感知都在逐渐变得模糊。
缓缓来临的死亡如同一场凌迟,钝刀子割肉般磨人。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大雪夜,幼年的他冲出春芳楼,将自己埋在雪地里,希望大雪能将他彻底埋葬,不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他的心曾在大雪中一点点冰冷。
在这幽冷深寂的河水中,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可这一次,他不想死,不想消失。
他看到那眉眼弯弯的少女冲着他盈盈一笑,她的眼睛亮如星辰,照亮了他的世界。
她声音清甜,轻声叫他,“师兄。”
小溪……
好想见你。
冥河冲刷,意识朦胧。
水流淌过掌心,恍惚间,他拾起了轮回中又一段记忆。
……
六百年前,东洲。
树木高低错落,灌木丛生,刚下过一场雨,山路泥泞不堪,却有人脚步从容,进入茂林深处。
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衣,腰窄腿长,容貌俊美,腰间别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是捉妖师的身份象征。
东洲之地多丘陵矮山,蛇虫之类,多不胜数。修士高高在上,不关心普通人疾苦,捉妖师家传之业,能对付一些普通妖兽。
荆饮月这次上山,是为了抓一只厉害的蛇妖。这蛇妖以人为食,连着吞了好几个人,村民凑钱请他除妖。
他独行于山林间,因常年捉妖,身上煞气深重,一些弱小妖兽见了他避之不及,要找到这蛇妖,还要费一番功夫。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站定,有什么东西跟了他一路了。
妖气浅浅。
估计是什么小妖兽。
他不出声,本以为对方会识趣离开,弱小的妖兽无害人之能,他也懒得管,没想到这小妖竟然不走。
他猛回过身,落叶堆中,一条青色小蛇来不及躲避,被他看了个正着。
她身形纤纤,青色鳞片被雨水浸过,温润漂亮,一双眼睛更是灵气逼人,满是被发现的慌乱,慌忙伏地,想藏进落叶中。
可她和一般的小蛇不同,她头顶上有一对小小的角,不过半指长,似龙非龙,稚嫩可爱。
蛇身藏进去,一对小角和半双眼睛还漏在外面,不断偷看他。
荆饮月不由笑了。
他抓妖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傻得有些……可爱的小妖。
若无聊还能逗逗她,但现在有事在身,他转身就走。
身后声音又响起起来。
这次他回身,直截了当问:“跟着我干什么?”
小蛇被吓了一跳,怯生生探头,见他没动,小心翼翼游到他身边,她也不会说话,就竖起上半身看着他,可怜兮兮。
荆饮月:……
他抬脚刚要走,余光注意到她身上有许多伤痕,尤其是靠近腹部位置,鳞片脱落,露出白肉,她经过的落叶堆,留下了点点血迹。
他目光一凝。
受伤了?
还跟了自己这么久?
看这伤口,竟像是同族的毒牙所伤。
这样弱小的妖,放着不管,恐怕会死。
“我是捉妖师。”他冷声说,“不杀你已是我的仁慈,还想让我救你?你找错人了。”
小蛇却不肯离开。
“别跟着我,我从不救妖。”他再次驱赶。
“……”
片刻后,林下石头边。
荆饮月冷着脸,拿着药粉,一点点抹在小蛇的伤口处。
小蛇似乎懂得他在做什么,十分配合,药洒在伤处,明明很痛,也忍着不乱动。
他神色冷凝,洒药的却多了几分小心。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处理完伤口,耗费了他半瓶宝贵的伤药。
他打量着小蛇,若有所思,“因为多长了两只角,所以被其他蛇妖排挤?”
小蛇可怜兮兮,点了点头。
“一群没见识的东西。”他冷嘲。
小蛇把脑袋贴上来,冰冷的蛇鳞贴上他的手背,他动作一顿,“我不是在帮你说话。”
蛇信轻轻吞吐。
好像在说:我懂。
荆饮月不自在的别开视线,避开她清亮的眼睛。
过了会儿,他回头问,“你可知莽山黑蛇的老巢在何处?”
小蛇灵活的蛇尾拨弄地上树叶,用叶尖为他指了方向。
他起身,刚要走,鬼使神差又回过头,小蛇还在乖巧的看着他。
“给你,算是答谢。”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一颗果子咕噜噜滚到小蛇面前,她好奇打量,小心翼翼伸出毒牙啃了一口,滋味鲜甜。
“这是仙杏果王,十亩果林才有一颗果王,便宜你了。”林中遥遥传来他的声音。
小蛇如获至宝,围着果子转了两圈,才慢慢将果子吞了。
之后,她看向男人离开的方向,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
山洞口。
一场激战过后,荆饮月踉跄倒在了洞口。
他捂着腹部撕裂的伤口,轻轻喘气。
黑蛇已被他杀死,他没想到,没死于蛇妖之手,却要死于自己人的算计。
从洞口出来时,有人暗中放了一道冷箭,他防不胜防,箭毒入骨,令他动弹不得。因为天资优越,捉妖师同行嫉妒他的不少,他们得知消息,竟然来此埋伏他,是他大意了。
意识逐渐迷蒙。
想起不久前才救了一条濒死的小蛇,转眼就轮到自己要死了。
忽然间,他又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费力睁开眼睛,他看到那条青色小蛇爬到了自己身上,她身上还带着自己药粉的气味,眼睛里带着明晃晃的关心。
“走。”
“里面……还有很多蛇。”
他试着推开她。
这是黑蛇的老巢,也是一处蛇窟,里面聚集着大大小小几千条蛇,那些蛇已被惊动,正不断往外爬。
她这样弱小,留在这里一定会被其他蛇咬死的。
“可惜……”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抬起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蛇鳞,“看不到你化龙的样子……”
周围的声音杂乱,比她弄出的动静粗粝的多。
他意识到,是群蛇出来了。
“快走……”他说出最后一句。
然而,嘴唇轻动的瞬间,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他霍然睁开眼睛。
回光返照,看到他怀中的青蛇化作少女,柔软的唇瓣贴着自己的唇,源源不断的生机之力,从她口中渡过来。
这是——
是龙丹。
她将龙丹的力量赠与了自己。
可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化龙了啊……
荆饮月眼眶发热,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只有冥河的潮波在耳侧涌动。
他以为他和游溪相遇在她还是一颗蛇蛋之时,原来在更早以前,他们就已经相遇。
因为他,一条小蛇失去了化龙的机遇。
后来,他为她放弃了天极峰顶的升仙大道。
原来兜兜转转,是命数交织,无法分离。
河面上那些闪烁的魂火光芒暗淡遥远,他已经沉得很深了。
在冥河的最深处,他的想念如水纹漫开。
能不能再让他见一次,他最爱的姑娘?
恍惚间,漆黑的河面变得很亮。
他隐隐看到了映在河上飞舟的轮廓,一团青光自飞舟上一跃而下,河水扰动,无数气泡升起。
一条漂亮纤细的青色沧龙,穿过幽暗的河水,来到他身边。
沧龙化为少女,拉起了他的手。
“小溪……”他张口,声音化为一串气泡,窒息感随之而来。
昏暗河水中,游溪贴近了他,一如五百年前一样,轻轻吻在他唇上。
两人在冥河之底紧紧相拥,她渡过来香甜的空气,而龙丹的力量,终于自他身上脱离,回到了主人身上。
荆饮月体力不支,倒在她臂弯之间。
游溪带着他,向着河面游去。
清冷的月弧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她在冥河之底,也捞起了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