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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大唐天刀12

    乔安骑着自己的小棕马一路北上。

    她腰间那柄嵌有螺钿的长刀,被她用布条仔仔细细缠了起来,它太容易反光了,行走江湖时容易透露自身踪迹。

    虽说宋缺和宋智都说,有什么事情,直接找上当地的宋阀商行就行。

    但她这一路走来,除了需要往家中寄信的时候,她几乎从未踏进过商行的门槛。

    既然出门在外,要是再处处落脚在宋阀的地盘,那和没离开山城有什么区别?

    而那些寄往家中的书信里,她完全是当做了游记小品文在写。

    那些映入她眼中的美景,遇到的新鲜事,她忍不住与人分享,就提笔在信纸上写就。希望哪怕她同家人分隔两地,依然能够看她所看、感她所感。

    同宋缺初出茅庐时不同,当年还未拥有天刀名号的他离开宋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同人约战,他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能够更进一步精进自己的刀术,亦是为了彻彻底底闯出自己的名声。

    他手持一柄刀,劈开了江河湖海,将自己的名号牢牢钉在这片江湖中,彻底奠定了自己在当世高手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而乔安却从不是一个热爱“切磋武艺”的人,也无意追求什么江湖名号。若有人认出她现在的身份来,她其实不介意别人直接称呼她为“天刀之女”。

    以往回轮转世时,她闯下的偌大名声,不过是她在发展事业又或者爱好时无意间得到的附属品。

    事实上阅历丰富的她,要真的开始不择手段攫取名声起来,大概连邪道八大高手都只能自叹弗如。

    因此她下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水滴入湖海,未掀起任何波澜。

    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局面,毕竟天刀的威望太高,宋阀势力又过于庞大,她要是显露出名声来,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人人都笑颜以待,就彻彻底底失去了下山的意义。

    此时正值隋朝末期。

    乔安站于河岸,看着无数役夫背着纤绳,在监工的冷漠注视下,修筑着这条名传千古的大运河。

    她指尖略施巧劲,一粒石子敲在监工膝处,让一名已经役夫免于被鞭打。

    在未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她脚尖轻点,运起轻功飘然远去。

    她离开下山后,一路北上,各地横征苛役十分严重。

    除去大运河,更有无数行宫正待修建,各地均有专人采买适龄年轻人充当行宫仆婢,倒下了一个香家,又有第二个香家攀着圣意一步登天。

    官吏强势,兵卒蛮横,言谈间却是一片歌舞升平,都在为自己身处于龙腾盛世而自豪。

    殊不知暮年已至。

    她慢悠悠地骑着马,思忖了数日,而后在路经一片树林时,挥刀斩下一截四五尺长的树枝,削掉多余枝杈及毛刺,修整光滑。然后她到左近城中的布料店里扯了一块白布,绑在树枝上。

    用浓墨在白布正面手书“华佗在世”,反面又是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一杆医幡就这般制作完成。

    旧朝将倾,愿所有穷苦人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正巧她还在思索在用什么身份行走江湖。

    当游医是乔安的老本行之一了。

    无独有偶,此时的她依然是习惯性地穿了一件青衣。

    这并非她有意为之,而是因为隋唐时期的寻常百姓的衣裳常用色本就只有那区区几种,红紫、黑褐过于老成,棕黄、浅绛之流她素来少穿,数来数去,还是青色最合她心意。

    她要是亮出镇南公宋缺之女的身份,她无论穿何等华服都无人置喙,但这等光鲜亮丽的打扮,实在无法取信于穷苦百姓,她的游医之行,恐怕一开始就要夭折。

    运河沿岸的一座小镇里,她将医幡当做拐杖般拿在手中慢悠悠走在道路上,小棕马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有意去药店里买几副针具以便进行针灸。

    她踏过门槛走进药材铺,刹那间,那浸染在每一寸家具中的苦涩药香向她袭来。

    药铺学徒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她一眼,问:“要抓什么药?”

    乔安说:“有针灸器具吗?”

    学徒立马来了精神,这类精细器材,向来售价不菲,赚得比抓药更多一些。

    他眼神从她身边的幌子一扫而过,虽然心里窃笑这牛皮吹得震天响,但还是笑着迎上去:“这位神医,您惯用哪种针呢?”

    乔安说:“麻烦小哥都拿出来我看看。”

    而后她就在学徒震惊的眼神中,一连买了三种不同类型的针,真是连库存都给翻出来了。

    这类针具铺子里其实也就那么几套,一两年不见得能卖出去一套,毕竟这年头会针灸的大夫,真不算多。

    学徒小心翼翼地给她包好,恭敬地目送这位神医离开。

    药材铺对面,一名中年男子正满脸愁苦地蹲在墙根处,他嘴上叼着一根杂草。

    他一身短打,上面满是毛边及补丁,路过的行人对他这般打扮的人见怪不怪,因着此地临近正在开凿的运河,镇中多有服役工人来往。

    此时药材铺走出来一个手持幌子的年轻人,男人听着旁边酒楼上有读书人讥笑道:“好个华佗在世,如今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家伙是越来越多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鼓起勇气喊道:“神医请留步!”

    以乔安的耳力,酒楼上的说话声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无意理会,只是看向了刚刚的喊话之人。

    她略一扫过那人的身形姿态,只见那人右臂姿态微僵,起立调整姿势时肩颈略有迟滞,这点细微差异对于旁人而言或许根本看不出来,但她对人体肌肉骨骼何其熟悉,又是习武之人已习惯了窥探他人动作间的破绽,这点违和感,就有如白纸上墨点一样刺目了。

    她问:“这位老兄可是臂膀不舒服?”

    男人口中叼着的草秆掉了下来:“神、神医啊!”

    此时口中的神医二字,比方才是真心了十倍不止。

    旁边酒楼上一片低声惊呼。

    ……

    宋阀内——

    “大哥,最近可有玉华的消息?”

    这日,宋智跟宋缺商谈完事务后,顺口问了一句。

    宋缺说:“前几日她寄回来的信你已看过了,且等着吧。”

    “我不是问她的信。”宋智叹道。

    宋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华这孩子的性子,她既不爱张扬,又不爱到宋阀商行内落脚,底下人想汇报她的行程都难。”

    但比起他们兄弟二人当年,已是乖巧数倍了。

    宋智安慰自己:“所幸她那一手刀法是你亲自教出来的,等闲宵小欺辱不了她。”

    宋缺深知二弟本性,看上去淡泊儒雅,实则最爱掐尖要强,他补了一句:“你也莫盼着她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出来,我如今是看开了,子女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分。”

    他以前的性格其实没比宋智好太多,想他年轻时,为了奠定刀法天下第一人的地位,直接拿时任天下第一刀客岳山开刀,大挫其锐气。

    “我如何不知这点?只是但凡她有个能被江湖人叫得出来的名号,她的行踪不就容易被人打听了,好过现在这般只能终日等着她写信回家。”宋智语气依然斯文。

    只是兄弟两人都知道,他向来是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哪想到如今遇到这么一个克星。

    宋缺微微一笑:“我看玉华这样就挺好,你就合该遇到个这样的小辈磨磨你的性子。”

    宋智只是叹气,没接话。

    ……

    与宋缺、宋智想象的不同,乔安只是不打算逞凶斗狠、纯靠武力博个名声,因此才没有以此时江湖人的习惯去夺个“某刀”“某仙子”的称呼。

    但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她并非完全没闯出个名号,只是……方向略有偏差。

    运河附近的役夫们都在传言,最近来了一位身着青衫、骑着棕马的游医,治什么跌打损伤一把好手,医术当得一声神医。

    更重要的是诊金低廉,一副义诊到底的架势。

    却说之前有一老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到镇上寻了好几位大夫,家中带来的积蓄耗费殆尽不说,最后谁都没给他治好。可是监工却是不管他身体如何的,只知他最近常常偷奸耍滑,下了工后就去镇上逍遥快活寻不到人影了,没少挨打。

    然他家中贫苦,根本付不起那给自己赎劳役的钱。走投无路之下再次来到镇上,硬着头皮随口喊住了个跟江湖骗子的郎中,结果不等把脉就被一口喊出症状。

    据那位神医称,他这是什么“轻度肌肉黏连”,究其根由,神医说他这是“长期负重、劳累所致”,他们私底下都说,那位老兄估计是累得筋打结了。

    这点小毛病在乔安眼里,真的不难治,开个方子先消消炎症,再做个针灸,用内力理顺刺激一下肌肉,立马药到病消,难的是如何才能不病情反复。

    她对那位役夫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对方倒是极为看得开,说:“多谢神医,这样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啦,至于以后的事情,实在不敢多想。”

    她沿着正在修建的运河一路前行,一连义诊两月有余,甚至有时人还未至,消息便已传开——

    那位“再世华佗”要过来了。

    然而许是众多役夫劳工无言的默契,有关于这位再世华佗的消息,他们只在自己人内部流传,从未向外道出,只待当日下工后,在众人的掩护下悄悄出去求诊。

    他们生怕哪位官差也看上了这位神医的医术,将其重金聘请到府中,他们再难以见上一面。

    更担心那些监工知道了消息,把这位神医驱离。这郎中看上去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娃娃,哪当得起那些气大力粗的监工手中的一鞭子。

    但他们亦深知以神医的本事,早晚有一天会名扬天下。

    是夜,乔安正在她临时租赁的院落内给马儿梳洗毛发。她打算明日时再次启程,当然要好好照料伺候一番这位陪着她东奔西走的好伙计。

    她从桶里舀了一瓢水,正要浇到马儿身上,她动作一顿,然后回首向屋檐上方看去。

    “客人已至,何不露面一坐?”

    下一瞬,一道悦耳的女声歉声道:“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一女子运起轻功,轻轻落在院中,其一袭白衣,身影似仙似云,好像御风而下。

    乔安未曾见过此人,但其身形又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她这些日子行走江湖时未曾见过轻功有她这般功底的女子,但要说是未曾下山前……

    “原来是梵斋主,有失远迎了。”

    她暗自提高警惕。

    第282章 大唐天刀13

    梵清惠有些讶然:“万万没想到你还记着我。”

    几年前,她曾在磨刀堂内瞥过当时还年幼的宋缺长女一眼,那时对方就初显灵气,让她记忆颇深,如今一看,果然如她所想,是个灵慧的孩子。

    乔安说:“斋主气质殊异,令人印象深刻。”

    不是她刻意恭维,而是原著设定如此,慈航静斋的功法特殊,使得门派内的传人都有一种出尘世外的仙人气质。

    梵清惠从外形上来看,确有仙子气质,而且她面上丝毫不显年龄,瞧上去也就比乔安年长个几岁。

    梵清惠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意:“这几日我途经运河,发现两岸役夫劳工有所异动,原以为是有什么不妥之处,细细等待了几日,才隐约知道是有人打着华佗之名进行义诊。今夜忍不住前来探查,没想到竟然是故人,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乔安提醒道说:“还请梵斋主离开后,勿要向外人透露此事,役夫生活不易,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唤你玉华可好?你放心,此事我定当守口如瓶。”梵清惠眼露欢喜,上次见面时产生的惜才之心再次升起。

    “我不知你父亲是否向你提起过,其实我早有收你为徒之意,只是不知你的意思。”

    乔安摸了摸马背,示意它到一旁吃草去。

    然后她回过身体,对梵清惠说:“谢过斋主厚爱,不过斋主还是另择爱徒吧。”

    “玉华先不要拒绝。”

    都直接称她为“斋主”了,必然是知道她的出身门派,慈航静斋一向是江湖正道中的圣地,梵清惠完全不承想自己两次相请,皆被拒绝,宋缺拒绝她还能理解,两人关系的确微妙。但到了玉华这里,依旧毫不犹豫地出言相拒,她想了想,只能因为对方知道了上一辈的恩怨。

    也不知玉华家中人是如何对她说的,但是她和宋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再无更多接触了。

    梵清惠耐心解说:“我慈航静斋虽然一直避世而居,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每逢乱世,我派便会遣门下弟子出世,以匡正扶危为己任,衡量扶持圣明君主,拨乱反正,以迎太平盛世。玉华既心系百姓,与我慈航静斋堪称志同道合,为何不抛弃芥蒂考虑一下?”

    乔安对她的这番说辞一清二楚。

    有件事情她一直不曾说出口,她对梵清惠其实完全不在意,但是她对这位梵斋主背后的门派非常介意。

    慈航静斋再如何地摆出不食人间烟火、代天择主的架势,原著中又口口声声谦称自己没有资格选择明君,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天下苍生……她一个字都不信。

    慈航静斋隶属佛门,而今的佛教肆意敛财,豢养私兵,不事生产,兼并大量土地,不仅不纳税不服役,反而每年要朝廷花费天文数字供奉佛门弟子。

    这样一个闹出了“寺庙经济”,未来还要继续完善一下“三武一宗灭佛”这个专属历史词条的宗教组织,究竟何德何能以天自居?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乔安初读只道诗中江南朦胧美景秀丽如画,长大才晓得这字里行间里满是那位尚未诞生于世的唐代诗人杜牧的忧患悲伤,借古讽今不外如是。

    每一片琉璃瓦、每一盏长明灯,每一尊金身佛像,无不是民脂民膏。

    她在轮回转世中数次假借方外人士的身份,她太清楚里面的门道了。

    从后世的角度上来看,佛教是经历了数代统治者的一次次整治理顺才逐渐本土化,最终呈现出一个相对无害的状态。

    但此时的佛教还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

    她不否认现在有乱世之相,但史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隋朝灭亡也有宗教的一份“功劳”,慈航静斋倒也不必把自己塑造得如此光明正义。

    而且她也不认为一个所谓的真命天子,就能救万民于水火中,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英雄史观。

    乔安没有同梵清惠生气,反而嘴角含笑一直听她说完。

    当你与一个人到了三观完全相反的地步,已经没有必要再同对方争论了,因为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她此世相貌是书中板上钉钉的温婉柔美,平时她身佩长刀,刻意打扮得干净利落时还好,但现在正值夜间,她为了刷马解下腰间长刀,头发散在背后,只在末端轻轻一束,月光照拂下再柔和一笑,身上毫无锋锐,显得极为无害,无人敢信这竟然是天刀之女。

    连梵清惠都不禁觉得她与宋缺真是脾性完全相异的一对父女。

    但乔安说出的话却一如此前:“承蒙斋主错爱了,这些我都已知晓,但我并不打算更改心意。”

    慈航静斋一派胸怀天下黎民百姓的模样,但历史上那无数命如草芥、生活在底层的可怜人,早已用亲身经历在史书上留下了用自己血与泪写就的事实,此时的佛门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如若那颗拳拳爱民之心为真,请先老老实实参与社会生产。

    二十一世纪的寺庙在带动当地的第三产业的发展上可是干得风生水起,成立的公司更是老老实实交税,而此时的佛院寺庙……

    算了,别说带动了,不剥削百姓就不错了。

    那些住持、僧侣可是能逼得后人在书中、论文里发明出“寺院地主”的称呼,让人将他们与世俗地主作出区分的特殊群体。

    梵清惠:“是因为宋阀主对你说了些什么吗?有些事情我可以解释。”

    “他不曾对我提起过有关慈航静斋的任何事情。”乔安说。

    一时间,梵清惠心中百感交集。

    她只道:“难怪。”

    “我也有一言相问,望斋主以诚待我,我想知道斋主欲收我为徒,到底是单纯地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还是为了我爹爹?我自认虽有一定资质,但还不值得斋主两次三番垂怜。”乔安问得极为认真。

    慈航静斋这种魁首式的门派,自有一番傲气。再如何的良才美玉,从宋缺到她自己接连几次拒绝,都该放弃了。

    这种执着只让乔安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慈航静斋的祖传操作,操纵不了目标,就笼络对方身边的亲朋好友。说服不了就谈个恋爱,不愿意恋爱,就物理消灭。

    乔安不认为是自己吸引到了梵清惠,倒是觉得她是在借自己向宋缺施加影响。

    毕竟因为她的到来,宋阀声势较原著中要更为浩大,她在江湖上走动的这些日子,没少听江湖人在茶余饭后推测宋缺未来的动向。

    慈航静斋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梵清惠没有正面回答,她静默了一下,当她不言不语时,更凸显周身缥缈似仙的气质。少顷,她以赞赏的目光看着乔安:“玉华不必妄自菲薄。”

    她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反而令乔安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她这副身体就是同慈航静斋天生八字不合,原著中梵清惠以旧情说服独尊堡背叛宋阀,令原身这个儿媳左右为难,而今又想把她架在火上炙烤,想要用她这个“人质”影响宋阀决策。

    不怪乔安这样想,而是慈航静斋的做派本就令人迷惑。

    说是制衡魔门,但江湖上的魔门高手及其麾下势力各个健全;说是为了百姓苍生,但也没见施粥布药、斩奸除恶。反倒是原书男主和他的支持者宋缺,没少被慈航静斋针对,三十六计轮番上。

    只因慈航静斋判定他们二人不配为执棋人,不愿他们参与这场天下大棋。

    虽然这样听上去还是很怪,感觉这行事作风有点像反派了。

    梵清惠:“那便订下个约定吧,以一年之期,那时我再来寻你,若你仍旧不改此志,此事就此作罢。”

    乔安直言:“那斋主怕是要失望了。”

    梵清惠轻轻摇首:“一切尚未有定论。”

    果然,跟这种自有一套逻辑的人讲话是说不通的,还不如跟她的小棕马聊天舒心,乔安道:“夜色已深,我就不多留斋主做客了,请吧。”

    梵清惠:“如此,我就不多做打扰了。”

    她如来时一样,身姿缥缈的离去。

    乔安没有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改变自己原先的行程。

    翌日清晨,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前往下个目的地大兴城。

    大兴城即为隋朝的京师,后世它有一个更为大众熟悉的名字——长安。

    ……

    对于乔安而言,到了一方崭新的世界,一朝首都就像是旅游途中的打卡地点一样,若有机会去游览一番,她一般不会拒绝。

    白居易曾一言道尽长安规划格局,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当乔安牵着小棕马走进大兴后,这句诗就自然而然地具象在了她的脑海中。

    一条条宽阔笔直的大街将大兴城分割成菜畦般的一块块坊市,街上马车穿梭如织,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店里伙计的招呼声隔着丈远都能听见,不时还能见到手艺人在当街献艺。

    乔安收起医幡在大兴停留了三日,如每一个初来乍到又颇有余钱的外乡游客一样,体验尽了京师的繁华。

    她登上当地最负盛名的饭馆,品味那站在街上都能嗅闻到飘香的珍馐美馔,又去游船上尝了尝那被此时的文人墨客所争抢的鲜茶。

    夜色降临时,她来到坊市中欣赏了一番当世名气最大的杂耍人表演的技艺。

    永安渠、无漏寺、跃马桥……

    大街小巷上都留下了她的身影。

    临行前,她又一次来到跃马桥上,一手扶着栏杆,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

    然后她没有任何留恋地牵起缰绳,重新立起医幡,离开了大兴。

    第283章 大唐天刀14

    离开大兴后,初时乔安还一路沿着运河而行,但时日一久,她的行进轨迹就再次不固定起来。

    她优哉游哉地骑着小棕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那面写着“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的医幡已不知在何时破损,她懒得再去做一面,索性弃而不顾。

    每到一地,她就挥刀而出。

    宋缺曾依靠这柄水仙刀创出了闻名天下的“天刀八式”,而起手式便名为“天风环佩”,顾名思义,一刀斩出,犹如风吹环佩,相击而鸣,其声音清脆激越,悦耳动听,引人入胜。

    乔安曾研究过,最终发现是这刀身上的锻打刀纹之故,这美丽如羽的纹路,在快速挥出时,刀纹同空气相摩擦,就会发出这等特殊的妙音。

    她下山前曾询问过宋缺,宋缺感慨了一下长女果然刀术天赋非凡,然后道:“的确如此,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换作其他的刀具同样可以,无非是换一下挥刀的腕势与气力。”

    宋缺补充了一句:“不过都没有水仙刀发出的声音好听。”说完,他向乔安眨了下眼睛。

    这被无数江湖人闻之丧胆的招式,就在两人笑谈间,被揭开了神秘面纱。

    但真的很实用。

    乔安在村口停下马,水仙刀出鞘,雪白闪亮的刀锋,横挥而出,然后挽了个刀花,重回鞘中。

    一声宛若金钟玉磬的悠扬绵长响声,在内力的催使下在空中弥漫开来。

    本在村口玩耍的几个小儿跳起来,他们开心地指着马上的乔安说:“你是再世华佗!”

    不知不觉中,她的名声已经不局限于运河劳工口中。

    乔安笑着扔给他们一把糖果,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们欢呼着攥紧糖,然后飞奔进村内,通知自家亲人去了。虽然不等他们回去,就已经有听到“天风环佩”声响的村民疾步而出。

    在村内待了两日,乔安离开了此地。

    江湖上皆传,最近横空出世了一位神医,正四处义诊行医,许多百姓称其为“再世华佗”。有人慕名拜访,却发现对方居无定所,往往在一地停不过三日,就再次启程。

    当他人得知消息赶往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此地。

    乔安来到镇上,找到牌匾上留有宋阀标记的一家商行驻地,她将寄给家中的信留给伙计,而后就要转身离去。

    但房间深处窜出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形,对方哭丧着脸,喊道:“大小姐留步!”

    乔安停下脚步,问:“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那人道:“这里有来自阀主的口信,‘速归’。”

    乔安奇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吗?”

    对方小心地觑了一下她的神情,见她是真的疑惑,不禁欲言又止。

    乔安说:“掌柜的但说无妨。”

    胖掌柜心一横,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大小姐您太长时间没有回家,家中长者实在挂念,所以……”

    乔安恍然。

    不断地轮回转世,其实也有弊端,那就是她对于时间流逝的敏感度大不如前了,仔细一算,好像的确一年有余没有回家了。

    她之前本打算在新年时回一趟山城,恰巧有了灵感闭关了一阵,最后出关时,只得急匆匆寄了一封信解释一番就没再返家。她想,有宋缺、宋智两兄弟这两个前车之鉴,应该能理解她吧。

    于是回家的计划就被一再耽搁了下去。

    宋缺、宋智的确能理解,有的时候他们出门在外的时间比她更长,但问题是……那都是他们已经成为老江湖后的事情了,哪有第一次离家就这么久的。

    别说宋夫人日夜挂念,连宋缺都有些坐不住了,只得给各地商行留下口信,让他们再次见到寄信的大小姐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让她尽快归家。

    如果她不愿回家,就把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点汇报上来,他亲自去请。

    乔安说:“多谢掌柜的告知,我这就回家看望家中父母。”

    掌柜的哪敢让她一个人回去,他忙道:“大小姐到院中稍作休息,剩下的一切由我来安排吧。”

    ……

    乔安乘坐着商行安排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地往宋阀前行。

    在车队刚刚进入岭南时,就遇到了接应的人。

    当下骑马的人是一位长相英伟的年轻人,然而惹人注目的是,观其面孔他比宋智还要小上几岁,却已有了满头银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鹤发童颜。

    乔安认得他,这位是宋缺的族弟宋鲁。

    “怎么劳烦鲁叔亲自来接我?”

    宋鲁在马上笑看着她,调侃道:“玉华,你摊上事了,大嫂她现在还在生气呢。”

    “我觉得我可以再挣扎着狡辩一下……”

    宋鲁哈地一笑:“走吧走吧,快点回家。”

    乔安回到山城九层后,先是洗漱了一番,换下一身衣物,就赶去了宋夫人那里。

    宋夫人见了她,难得面上不带任何笑意:“你还知道回来?”

    坐在她旁边的宋师道附和着点头。

    乔安两手藏于身后,只见她忽然把负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露出一大捧被纸张包裹好的花束。

    一朵朵鲜花挤挤挨挨地被缚在一起,但又不显拥挤,其色彩和谐,排列错落有致,又缀有绸缎裁剪而成的彩带,热热闹闹又典雅大方,显而易见地得到了精心搭配。

    乔安将这捧花推到宋夫人怀里。

    宋夫人被撞了个满怀芬芳。

    乔安说:“娘别生气了。”招式不嫌老,管用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花束中抽出了一支,塞给了宋师道。

    一连哄了两个人,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宋夫人手足无措地抱着这一大捧花束,最后在丫鬟的帮忙下,这捧花才被安置好。

    宋夫人事无巨细地问了问乔安行走在外的这些日子里是如何吃穿住行的,乔安耐心地给她一一解释。

    “你把自己照料得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宋夫人说。

    一直以来,她担心的就是这点,怕她天冷不知加衣,又忧草草饮食伤了肠胃,还恐她在外受了委屈却无人倾诉。

    “那娘呢?这些日子胃口还好?”

    宋夫人没想到她居然还会问自己,就道:“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如想想等一会怎么过你爹爹那一关吧!”

    乔安没想到宋智也在宋缺处,不过也不奇怪,宋智本就是公认的宋缺臂膀,他要是在宋缺这边露面次数少了,反倒会让人疑心是否兄弟离心。

    不过她刚从宋夫人那里脱身,如今又紧接着面临这宋家兄弟二人,感觉今日这一遭和三堂会审差不多了。

    乔安挨个行礼:“见过爹爹、二叔。”

    在宋缺面前,宋智历来以兄长为主。宋缺未发话,宋智就只默默端起茶水,文雅地啜饮着,然后在不经意间给乔安打了个眼色。

    乔安心领神会,不用宋智明说,她都知道宋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她凑到宋缺跟前,温声道:“我一接到口信,就知害爹爹为我担心了,回来后连忙向娘和爹爹认错。”

    宋缺叹道:“你既知家中长辈会为你担心,就不该在出门在外的时候,隐藏自身行踪。”

    乔安回忆了一下,觉得宋缺应该指的是自己到了哪里都不向当地宋阀势力落脚。

    她笑道:“如果事事都依靠家里,哪还有磨砺自身的效用?”

    宋缺被她这理直气壮的话气笑了:“再如何磨炼己身,也该让家中人知道个大体方位,真要是出了事,家中都不知该向何方寻你去!”

    乔安疑惑:“爹爹这话我有些没听明白,恕女儿厚颜,我觉得自身的名声还算响亮,不说走到哪都有人夹道相迎,但也不至于让人摸不到方位吧?”

    宋缺眉头微皱,连宋智的眼中都微露讶异,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有留意近期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年轻女子,没一个像玉华的。

    宋智插嘴问:“哦?不知我家玉华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什么,说来让我听听?”

    乔安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但她实在不习惯这种自称江湖名号的风俗,可转念一想,这名号是她实打实靠自己闯出来的,又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随即坦然地说:“他们大多称呼我‘再世华佗’。”

    “再世华佗是你?”宋智这下真的吃了一惊。

    他当然听说过再世华佗的名声,他还想到底是哪家弟子闯出的好大名声,无人知其武功如何,无人知其势力门派,但其名号就在谁都不曾想到时,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引得众人侧目。

    哪曾想他猜测了一圈,居然花落宋家。

    谁又能想到,天刀之女携刀下山,最后居然不是以武功在江湖上立足,反而隐姓埋名以医术声名大噪。

    宋智想起玉华身边那包罗万象的各类书籍,他以为她只是看看就罢了,没想到这是真上手。

    “是我。二叔和爹爹你们你真的不知道吗?”

    宋缺感到头疼,他道:“你在家书中并没有写这件事。”

    乔安说:“我有写过自己救了些人。”

    宋缺纠正道:“你只是粗略一提,然后再未提起此事。”

    乔安无奈:“这实在没什么大书特书自夸的,我总不能跟流水账一样,将每日救了什么人、多少人都一一写在信中。”

    “爹爹和二叔莫气,其实我长期未归家另有缘由,还请爹爹、二叔屏退左右。”

    宋缺想听听看她到底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就令左右侍者都退下。

    “我找到杨公宝库了。”乔安面色及声音都极为平静,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

    这惊雷过后,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284章 大唐天刀15

    何为杨公宝库?

    “杨公”指的是先帝时权倾朝野的大臣杨素,他亦是文帝手下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他晓得自己功高盖主,文帝对他早有杀心。杨素却也不是好相与的,既知君主这心思,他暗地里早为此做了准备。

    他私挖地库密道,将一生财富乃至率兵起事所需的各类军事物资,都尽数藏于其中。

    然而他机关算尽,却不想一朝病亡,所有计划都付诸东流。

    传言道“得杨公宝库者,可得天下*”,这一句话就搅动了江湖风云,但时至今日,都无人找到其宝库所在。

    然而这让无数人都铩羽而归杨公宝库,终于在这一日揭开了神秘面纱。

    杨公宝库不在别处,就在天子脚下——大兴城!

    “我先是在游玩时发现跃马桥桥身似有异样,疑为有他人利用其设下了机关,后发现果然如此,桥上的六根龙头柱就是开启入口的机关。但机关打开后却不见水下出现密道,就在我放弃时,无意间听闻独孤阀的下人说西寄园的北井水位涨高数丈,园中管事大喜。因时机太过凑巧,又都涉及水力,我出于好奇就查探了一下,没想到竟发现杨公宝库的入口就在独孤阀西寄园的井下。”

    在她说到一半时,宋智对兄长一点头,他走出房间,感应着周围是否有他人偷听,他手握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耳中依旧能听到清朗的女声在不间断地描述:“宝库内另有障眼法,分为真库、假库……”

    她甚至将库内的机关都一个都不漏地道了出来,宛如亲眼所见。

    “其实我一开始不确定这就是杨公宝库,后来多番探查西寄园的历史,才知那处园子并非一开始就归独孤阀名下,而是曾为杨素的亲信所有。”

    原著篇幅长达三四百万字,有人嫌其行文过于繁琐,但亦有人赞其描写细致、面面俱到,就如那杨公宝库的进入之法,写得再详细不过。

    乔安在大兴城停留的那几日,尝试着按照文中的描述,重走了一遍男主们进入杨公宝库的路线,结果发现真的行得通。

    她在库中游转了一圈,面上颇有几分水波不兴,真要说的话,就像游戏通关后的怅然。

    最终她取走了些金钱,以供她继续行义诊之举,总是耗费家中资产以满足她个人兴趣,她也有些过意不去。

    宋缺待她说完后,他首先问道:“你亲自进宝库查看了?”

    乔安颔首,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爹爹放心,我说的路线都被我试了一遍,绝对妥帖安全。”

    不承想宋缺非但没有安心,反而做了个深呼吸。

    先不说独孤阀的小辈,单是那位阀主的亲生母亲尤楚红一人,就足以震慑所有对独孤阀有不轨之心的宵小。如若被独孤阀发现有外人私自闯入家中,他名声再响亮,却也鞭长莫及。

    更别提私自入库,谁知道昔年杨素在库中究竟设置了多少机关陷阱?一步踏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杨公宝库的确为天下都垂涎的至宝,宋缺承认他也曾好奇过它的藏身之所,但直到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所谓的宝库根本不如身边人的安危重要!

    “你让我如何放心?”宋缺看了眼让自己操心最多的长女,无奈地说。

    他本想斥责几句谨言慎行之类的话,但仔细看其行事,其实自有章法,而且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长女到底还有何处不优秀。

    换作常人家中,大概只有千吹万捧的份。

    不必多问,就知她绝不愿做一只家雀,她已然在众人都不知的时候,化作了雏鹰。

    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缺再如何说服自己,还是过不了那个坎。

    他想,要是能让孩子们都活在他眼皮底下、他的掌心就好了,磕着伤着他能照拂到。

    最终他只是摸了摸如今已经长高了的长女的头发,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乔安原想再同宋缺提一下她遇到了梵清惠这件事,但他都这样说,就暂且按下,准备改天再聊一聊这件事。

    宋智目送着乔安离开,他跨过门槛,再次回到房间内。

    门扉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把外界刺目的阳光一同遮在了门后。

    他见宋智坐于椅上闭目养神,他来到身前,一个大礼直接跪地叩首,然后抬头看向宋缺:“……大哥。”

    宋缺没有出声。

    见宋缺没有任何回应,宋智殷殷哽咽地又唤了一声:“大哥!”

    宋缺睁开眼,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宋智,轻声道:“二弟,你知道我是已经放弃了的。”

    宋智再次叩首,然后说:“此时亦为时未晚。而今大隋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积重难返,待那登高跌重的一日到来,我宋阀为何不可做那一统天下的魁首势力?”

    宋缺没有反驳,他甚至赞赏地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那一日的到来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我早有准备,二弟放心,我定会带领宋阀全力以赴。但你应知道,于我而言,那普天下独一把的交椅不过是我追求刀术一途中的拖累,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师道,算了,那孩子性格过于绵软,或许不太适合,你不妨帮着把把关,给玉华、玉致挑个好女婿,说不定还……”

    宋智却打断了宋缺的话:“得杨公宝库者,可得天下*,而今宋阀得此天命,如何便宜他姓之子?”

    这位一直表现得风度翩翩的宋阀内天字号铁血主战派,声如春风,但字里行间却是森森冷硬。

    宋智再次叩首,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身。

    ……

    乔安一连数日都未得到清闲,先是将带回来的各地特产礼物分发给亲朋,又给宋师道当了几日说书先生,从自己的经历中挑了些他感兴趣的事情讲了讲。

    当她终于脱身时,又被宋缺喊了过去切磋了一番。

    随着师道渐渐长大,宋缺本想也教他练刀,结果那孩子更喜欢剑法,任他怎么哄都不听,而幺女年纪实在太小,他一腔教学热情,只能落在乔安身上了。

    年轻人手持一柄清丽绝伦的长刀,刀如一截流水,而其人则如一缕清风,她好像与天地融于一体,周身没有任何习武之人该有的杀气,但是宋缺知道,这般身与自然同在的和谐之态,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两人同时收刀,调整呼吸。

    宋缺说:“很好,看来身手没有生疏。若不是你刀法不错,我还真不放心你到江湖上行走。”

    “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没人会找我切磋比试的。”

    宋缺这时候终于想起她那个他想破脑袋都没料到的名号了,他说:“你不犯人,人却犯你,在江湖上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乔安:“那他们就会发现我也略通拳脚。”

    宋缺好笑地看了她,却没再说什么。

    乔安开口:“有一件事我不知有没有必要说。”

    宋缺做出一副准备倾听的姿态。

    “我在运河两岸的镇上,遇到了慈航静斋的梵斋主。”

    宋缺的神色微变:“她说什么了?”

    乔安态度平和,没有丝毫添油加醋:“梵斋主想收我为徒,但是我感觉她目的不纯就没有同意。”

    “我已拒绝她一次,何必再拿此事问你。”以他们二人的默契,难道清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他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

    宋缺说一不二惯了,不喜欢在同一件事说两遍,与此同时,他又委实不解向来善解人意的清惠为何会在这件事犯了糊涂。

    慈航静斋的意图难道难以捉摸吗?恰恰相反,对方从未掩饰。

    就如邪王石之轩难道不知道碧秀心嫁给他,其实还存了以身饲魔的心思吗?当然知道。

    但是知道又如何?自古难消美人恩。

    宋缺心情复杂。

    我何德何能!

    这些复杂的情绪他尽数藏下,对长女道:“你做得很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放在心上。”

    乔安心道,这不是我记挂与否的事情,而是慈航静斋自带宗教人士的执着属性,不达目的不罢休。

    “梵斋主说一年之后再次与我相见,问我要一个最后的答案,算了算日子,再次会面之期快到了。”

    怎么说慈航静斋的真正目的都是宋缺,如果能将这个麻烦抛回给宋缺就好了。

    宋缺:“别担心,一切有我。”

    乔安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宋缺的神情,心道,感觉还是别指望宋缺了,到时候她自己上吧。

    ……

    月余,慈航静斋的当代斋主梵清惠向宋阀递上了拜帖。其一身白衣飘渺而至,如月上姮娥降凡尘。

    宋阀为表郑重,由阀主宋缺亲自款待贵客。

    梵清惠悠悠叹道:“宋兄太客气了,我是来见玉华的,如何值得宋兄特地拨冗一见?”

    “没有必要,她的意见同我一样,我替她回复你就好。”宋缺说。

    梵清惠在宋缺对面款款落座:“没想到宋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依清惠之见,玉华脾性与宋兄截然不同,或许她有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得杨公宝库者,可得天下*:自原著

    第285章 大唐天刀16

    “也罢,你不亲耳听一听答复,是不会死心的”

    宋缺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去请大小姐过来。”

    梵清惠:“清惠谢过宋兄了。”

    当仆役过来通知乔安的时候,她正同宋智谈及她在江湖上的经历。

    这是真阴魂不散。

    宋智听到梵斋主这个称呼,眼神立即冷淡了下来。他对乔安说:“许久未见梵斋主了,我陪你一块过去好了。”

    有宋缺招待梵清惠就够了,为何还要特地把玉华叫过来。

    当宋智见了梵清惠时,脸上不见任何愠色,而是笑言:“我说今早怎么见到喜鹊登枝,原来是斋主大驾光临。”

    梵清惠回了一礼,说:“地剑风采一如往昔。”

    欲罢,她那盈盈双目移向乔安,神情几近慈爱,她道:“运河一别已有一年,不知我上次提起的事,玉华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智越发觉得不对,梵清惠怎么一副熟稔的语气。

    乔安说:“斋主过于抬爱,但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

    梵清惠用带有怜意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惯来怜贫惜弱,但宋阀有夺天下之志,与你所追所求南辕北辙。你生性聪慧,我想你看得出如今天下危如累卵,来日必将群雄逐鹿,做过一场,不如趁一切尚未发生时随我到帝踏峰上去,也好过那时受此煎熬。”

    宋智几乎掩不住眼中的寒气。

    “大哥!”放着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当,跑到山上当个姑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缺说:“二弟勿急,我未同意此事,只是梵斋主仍不死心罢了,且由玉华亲自同她说清自己的心意。”

    乔安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但她一向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她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梵清惠的话,然后诚实地说:“如果真有哪方豪杰能改换天下气象,我觉得也挺好的。”

    不论曾经的杨广如何圣明,现在都已昏聩失道。历史上的隋炀帝,和这个世界的杨广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此方世界可是有武功、成仙的概念,一个无道君主,与一个手握核弹按钮的无道君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乔安这话放在外界,或许会令人面色剧变,但此时此刻,在场的几人无人对此感到诧异,或者该说,对于在场的几人而言,而今的九五之尊早已形同虚设。

    梵清惠轻轻颔首,循循善诱道:“慈航静斋亦在为此努力,愿扶持一位真正的贤明之主,为天下谋福祉。”

    乔安听她不遗余力地安利慈航静斋,她从善如流地也来了个推荐:“不知斋主觉得我爹爹如何?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虽然在感情一事上脑子容易发昏,但除此之外,还真没有硬伤。

    她还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卖相极佳的宋缺。

    宋缺不赞同地道:“玉华。”

    他是渴望宋阀一统天下那日,旁人越说宋阀做不到为天下带来安定,他越要证明他们可以,但是他并不准备由自己去当那位九五之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他疲于案牍时,将再难以专注于刀术。

    乔安权当没听到。

    我信你想搞“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甚至甘愿辅佐他人,但是你看他人信你吗?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算甘愿退于幕后,你猜那个最后吞下胜利果实的人,晚上就寝时敢不敢闭眼。

    梵清惠决定向她道出一个事实:“玉华想得太简单了,自古以来,天下一统只有由北向南,无有自南向北平定天下者。”

    “‘自古以来’难道就是对的吗?”

    若不是此时是隋朝,开局就一个碗的明太祖朱元璋绝对第一个跳出来表示不服。这位狠人正是由南向北一统天下的实例。

    乔安又道:“仓颉以前笔不成书,商以前不知干支纪日,秦以前天下从未一统,斋主此言我是不赞同的。”

    而且这与南北没有关系,决定天下一统的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与人和,拼的是武力、财力、人力,宋阀及其阀主宋缺,无论哪一条都属当世顶尖行列。

    甚至于你都无法用此时经济重心还未南移完毕当做借口,因为原书设定如此,宋阀治理下就是贸易发达,经济基础打得那叫一个夯实。

    梵清惠双睫轻颤,她沉默下来。

    乔安清楚她为何安静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

    慈航静斋之所以拿这个当做借口,无非是因为宋阀代表的是南方文化利益派系,而慈航静斋是北方派系,原著中曾直接挑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隐晦。

    宋缺之所以不愿当皇帝,却依旧要倾全族之力参与这场天下棋局有相当大原因是为了这一点,派系相争,后退即是死路一条,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不蒸馒头争口气。

    “清惠,事已至此,不必再多言了。”宋缺说。

    梵清惠目光略有哀切地看了他一眼:“玉华说的有道理,但是天下百姓如何赌得起?”

    乔安觉得她这话说得极有艺术。

    慈航静斋挑选扶持君主,她们不称此为提前押注、奇货可居,但别人要是想要掺一脚打扰慈航静斋获胜,那就是竟敢把天下百姓都拉进去豪赌、好大胆。

    宋缺刚想开口,乔安却已直言:“梵斋主请回吧,我知斋主心意,但斋主或许对我有所误会,我并不是多么伤春悲秋的人,行事风格与贵派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嗯……我接下来说的话,爹爹莫要怪我。”

    宋缺感受到长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说话一直不急不缓,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但此时他莫名感到了其中的几分轻快,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乔安说:“换我成了慈航静斋的传人,既然已有了拣选天子的行为,我会干脆趁机彻底坐实君权神授,自此以后,皇权必向我佛低头,历任斋主皆为西天佛祖代行者,人间天子若想以正统之名荣登大宝,需由慈航静斋为其加冕……”

    皇帝不朝她磕一个,都对不起这么好的局势。

    她说话声依旧容色镇定,没有任何夸耀讥讽,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事实。

    预感果然成真。宋缺额角青筋一跳。

    宋智忙说:“小孩子戏言,勿当真。”

    他先是想笑,转瞬心底却是一紧,因为他感觉这并非没有可行性,再来一个如杨广这般崇佛的皇帝,或许将成为现实。

    梵清惠脸色煞白,这番话入她耳里分明是在暗指慈航静斋逾矩:“不论外人如何说,我慈航静斋等玄门正道一心只为黎民百姓。”

    乔安神色略有古怪,目光复杂,她感叹道:“好一个为了黎民百姓,斋主果然大义。常言都道,切忌浅交言深,但今日既已谈到这里了,不妨让我们把话说个分明。”

    与其将隐患留在将来,不如现在就挑明。

    梵清惠心知今日要无功而返了,但论及清谈论道,她从来不惧。

    她点点头:“也好,玉华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相问。我知你对我派芥蒂已深,但愿在增进了解后,能化解几分恩怨。宋兄,且容我与玉华交谈一番。”

    乔安笑了,她不疾不徐地说:“其实我接下来想说的,不是慈航静斋的事情,但好像除了从梵斋主这里打听,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询。梵斋主,我听闻净念禅院内有五百罗汉,材质均为金铜,造型各异,精美绝伦。我心中好奇,唯憾净念禅院避世不出。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未曾一度真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净念禅院和慈航静斋皆为玄门正道领军门派,因同属佛门,关系密切,如双莲并蒂,不分彼此。

    梵清惠:“确有此事。”

    “又闻院内还有一座佛殿通身亦以金铜制成,建造技艺精湛,此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些事情乔安无需梵清惠回答,她就已知道答案,这些都是原著中一字一句描写过的事实。

    梵清惠:“非是谣传,若玉华有心去净念禅院参拜,我可代为通传。”

    “想来慈航静斋内部,也如净念禅院那般庄严恢宏了。”

    乔安定定地注视着梵清惠,她发现梵清惠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哪里不对。

    她心底没有任何胜利感,有的只是叹惋。

    此时的金铜并不单纯只是贵重金属,更是一般等价物的化身。

    唐代官员辛替否曾在上疏时明言“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其财富可见一斑。

    宋缺自方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他抬眼。

    宋智说:“大哥,让玉华说下去吧,我也想听听。”

    乔安真心实意地对梵清惠说:“今日对斋主多有冒犯,但我并不怀疑斋主的为民之心,而今我有一计,能极大地改善百姓的生活条件。”

    她这话里没有任何讽刺之心,因为她清楚,在梵清惠等慈航静斋弟子的心中,她们就是行走在一条至仁至义的道路上,为了心中的目标,她们这一身□□都可当做砝码使用。

    “释迦牟尼曾割肉喂鹰,众大师、仙子既心系天下苍生,为何不效仿佛祖之举呢?”

    乔安的语气轻缓,但眼神极为坚定,她字字清晰地道:“为天下百姓计,还请众僧尼舍去身外之物!”

    梵清惠缓缓闭目,她只觉得有涔涔冷汗顺着脖颈滑至衣领。

    一时她觉得外界燥热极了,令她坐立难安,但一时她又觉得寒风刺骨,连指尖都冰凉得可怕。

    乔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在原书结尾,宋缺心如明镜,他深知待李世民上位,从南北朝延续至隋朝的门阀制度,终于迎来了一个可以被撬动的契机。

    可是他非但没有因此放弃支持他心中的明主,甚至他为了进一步推动门阀制度的消亡,为天下百姓计、为自家子孙计,他平静地定下了章程,待天下一统后,便解散宋阀。

    自此以后,世间唯剩曾经的李阀,不,该改称帝王家了。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乔安认真又坦诚地看着梵清惠,这些事情宋缺可以做,慈航静斋、净念禅院自然也可以做,只看他们愿不愿意。

    论语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有些事情不是简简单单把她收为徒弟,或者与人谈个恋爱就能解决的事情。

    梵清惠注意到宋缺正以一种同样安静的眼神看着她,她分不清那浪恬波静的双目深处究竟是期待鼓励,还是审视,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猜到了如果易地而处,宋缺的回答是什么,但她这一次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她避开了宋缺的视线。

    宋缺眼睛微微睁大,满是错愕。

    梵清惠垂下双目,看着自己袖口上的暗纹绣花。

    脑海里闪过纷杂的念头,她想,今日对话绝不能让外人得知。佛门已在北魏太武帝手上遭受过一次重大打击,如今刚刚休养生息回来,万万不能再受波折了。

    她又在想,没用的,遮掩得了一时,遮掩不了永世。这世间万万人,难道只有玉华一人如此想吗?

    她心中百转千回,不禁觉得自己这般为了外物汲汲营营的模样着实狼狈,心境已破,她胸腹一阵疼痛,内力躁动了一瞬,竟是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清惠心服口服,此后二十年愿以此身侍奉佛祖,再不离佛寺庙宇,还望诸位勿将今日谈话宣扬出去,此恩清惠将铭记于心。”梵清惠主动表示退让。

    宋缺说:“斋主,你这是何必。”

    乔安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接招的意思。没了梵清惠,还会有师妃暄,这对师徒俩的作风是一脉相承。

    “梵斋主有着自己去留的自由,无需告知我等。”

    梵清惠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再次看向宋缺:“清惠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宋兄已做好为人君主的准备了吗?我知宋兄对刀道的热爱,但清惠有一言告诫,天下大事非是儿戏,既已涉足其中,还请宋兄在抽身时定要三思。”

    她这句话踩中了宋智的痛脚,他语气温和地回了个软钉子:“此事就不劳斋主费心了。”

    梵清惠苦笑,她明白从今往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再难以取信于人,哪怕她真的一片好意。

    乔安难得同意梵清惠的话,群龙无首堪为大忌,原著宋缺这招行得通,那是因为有男主寇仲在前面顶着,但现在可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她本来没这个打算的,但情形如此,她也只能重拾自己的另一项老本行了。

    乔安道:“二叔,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觉得我有人主之相吗?”

    身为天刀血脉,她天然拥有宋阀势力的拥趸,论经验谋算,她同样不逊于人,而她以再世华佗身份行走江湖时,更是积累了旁人没有的群众基础。

    凝聚在她身上的是无数底层百姓对她的殷殷期盼,是众多劳苦役夫宁愿挨上几鞭子,咬碎牙齿,也不愿意透露她行踪的一腔忠义。

    她嘴上说的二叔,却不闪不避地看向梵清惠。

    慈航静斋一个专收女弟子,且插手江湖势力、影响皇朝更迭的门派,她可不信梵清惠会将什么女子只得相夫教子的话奉为圭臬。

    她的目光,似是映着透过窗扉射来的天际煌煌日色,透彻又明亮。

    宋智愣了片刻,然后果断道:“自然是有的,天下莫有儿郎比得过我家玉华!”

    梵清惠迟迟没有出声,她感到胸腔内的心脏跳得厉害。

    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好像是胡适说的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龚自珍·己亥杂诗

    第286章 大唐天刀17

    梵清惠离开的时候宋缺没有挽留,梵清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也未再看向他。

    两人间相处的情形几乎颠倒过来,当年两人分别,一人回岭南,一人归帝踏峰,自那以后,宋缺曾无数次有机会拜访帝踏峰,但他都选择了止步不前。错非几年前梵清惠主动来访,或许他都不敢再去见一眼故人。

    而此时此刻,当梵清惠的衣袂彻底消失在宋缺视线中时,曾经两人间那份似有若无又无限美好的纠缠,都似被一柄无形的刀斩断,如隔天堑。

    宋缺今日格外的话少,在梵清惠离去后,他以堪称绵和视线注视着乔安,问:“玉华,告诉爹爹,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此等良机,我不愿失之交臂。”

    可以预见的,这将是她打过的最顺风顺水的仗,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就算原本不愿参与进逐鹿大军,但是当那鹿儿近乎主动地走到你面前,乖顺地低下头颅,谁又能忍住不摸一把鹿角呢?

    至少乔安不能。

    宋缺确定了她的想法,他没有再提方才的事情,他只是看了一眼宋智:“二弟,你可以放心了。今日我心有所感,接下来会闭关一段时间,阀中诸事你多上心。”

    其实在长女同梵清惠侃侃而谈时,他脑海中就闪过一抹灵光,但这点思绪太过转瞬即逝,还不等他意识到,就消失无踪。

    直至她再不掩饰自己的意向,说出那石破天惊之语时,他终于在电光石火间抓住了那缕灵光。

    他为何此前没往这方面想呢?

    得杨公宝库者得天下,明明一切早有预示。

    又一切都有迹可循。

    与玉华同龄的那种世家弟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大多还在为了走马斗鸡、钗环水粉而同人争风吃醋,少有几个出息的家中小辈,也多为仰仗长者荣光扬名,逃不过纸上谈兵,这就显得玉华更为出挑了,佼佼不群,宛若生来就该引领众人。

    好像一副无形的枷锁从他的心间被卸下,这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宋阀加诸其身的厚望,亦是曾经无数个日夜里对梵清惠所有劝诫之语的反复思索,他的心中立时似有开悟。

    宋缺说:“玉华,你多跟着你二叔学一学,多听多看。”

    此前宋缺说过数遍类似的话,但唯有此次与其说是长者对小辈的告诫,更像是寄予厚望的嘱托。

    乔安态度极好地应是。

    她对继承宋阀没什么执念,但真的很想要宋缺的二把手,爹爹,你就放心地把二叔交给她吧。

    听宋缺这样说,宋智眼中涌现出一阵湿润。

    大哥这是打算把玉华推举为宋阀下一代继承人,自此以后,宋阀再无后顾之忧。

    他们兄弟二人,再无需为了此事而百般争执,曾经的一切忧虑,一切隐患,都迎刃而解。

    翌日,宋缺果真如他所说的事情,开始闭关体悟他先前所感。

    而对于乔安而言,她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就仿佛此前毫不掩饰地透露出雄心壮志的那人不是她一样。

    明太祖朱元璋当年起事时,曾得到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白了,就是要韬光养晦,以免树大招风。

    既然如此,急切又有什么用,她自然还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现阶段,连杨公宝库里的物资都还没来得及全部运输回岭南。

    先前宋缺得到她提供的情报,派遣了一支心腹小队去打前站,里面的各类资源实在太过丰富,要想低调地搬运,自然要循序渐进。

    幸而宝库一旦开启了总枢纽,分散在大兴内外各处密道的出入口都被开启,再不必非得从城中井口进入,否则动静再如何小心,都免不了被人发现。

    其实杨公宝库里不只有金银、军备,还有着一枚魔门至宝——邪帝舍利。

    它里面蕴藏着历代邪帝在临终前灌输入内的毕生功力,是无数渴望武功更进一步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邪帝舍利太过邪性,不仅有强致幻性,而且还能像是自带GPS定位一样,能被魔门中人追踪找到。

    乔安谨慎地将邪帝舍利带出了杨公宝库,小心到连装盛它的铜罐都没有打开。依据原书描述,那铜罐起到了一个完美的隔绝作用,但一旦将邪帝舍利拿出罐子,就遭殃了。

    她可不是原书男主,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从邪帝舍利逃得一命,对于如此鸡肋不方便携带的邪帝舍利,她没有任何不舍的将它埋进了乱葬岗深处,连野狗都别想将它刨出来。

    一代宝物,就此蒙尘。

    乔安平日里与宋夫人说说话,看顾一下幺妹玉致,有时又帮着教导一下二弟师道,谁看过去不称一句岁月静好。

    她看了一眼拿着风车到处乱窜,满口念经似的不停说着“阿姐阿姐阿姐,你在哪里”“快看这个”“哇,那是什么我要那个”“阿娘呢”的幺妹,还是无法将她与书中那个“闭月羞花”“高贵典雅”*的女主联系到一起。

    不过小说里还说玉致“爽健硬朗”“别具风格”呢,乔安又端详了下如今这张仿佛金童玉女模版的黄金面孔,很好,这就对味了。

    她好脾气地任玉致拽着自己的衣摆,她弯腰摸了摸幺妹脑袋,然后一手抄起幺妹:“走吧,我带你去找阿娘。”

    宋玉致骤然升高,快乐地发出一声惊呼。

    恰巧围观了这一幕的宋智,没有上前打扰这份安然的氛围。

    他明知这样恬静的日子最是消磨人心智,但是,玉华又还能享受多久这样的生活呢?

    天下之争,从没有温良恭俭让。

    若不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这份温馨,来日怕是再没有闲情逸致来感受天伦之乐了。

    不过有时宋智会带着乔安见一些族老,又或是应邀参加一些宴会。

    乔安的记忆力相当不错,虽然她同他们接触不多,但这些族老此前大多在年节族宴又或是日常拜访中见过一面,无需宋智再一次介绍,她就道出对方的辈分,自然而然地攀谈了起来。

    她对讨长辈的欢心,相当有底气。

    宋智一愣,但随即释然了。

    她既然对武功招式堪称过目不忘,书中的种种学识看过一遍就能了然于心,那为何不能对人的面孔见之不忘呢?

    天纵之才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宋缺出关后,向二弟问及自家长女同族老们相处得如何。

    一样米养千百样种人,也就是随着他威势日涨,且他年轻时凭着一把刀,铁血震慑了一众族人,今时今日的宋阀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

    他都做好了准备,若是有族人故意刁难,他就直接上手肃清一批自家人。

    他听到的却是:“她与人交往的本事,却是长过你我兄弟二人数倍。”

    宋智没有隐瞒这一点。

    若说她在面对自家族人时,还占了几分同姓同血的便利,然而宋阀屹立至今,真正的宋氏族人其实只有一部分。

    除去宋家人,还有许多投靠而来的清客,拜师宋阀的弟子,大大小小隶属于宋阀的诸多势力,宋智留意了一下她同这些人的交往情况,发现她在他们面前,也从未怯场与生疏。

    这不是近期才有的事情,几年前随着乔安渐渐长大,她开始习惯性地佩刀行走在山城中时就如此了。

    有些年轻的弟子,在之后才无意间从他人口中得知某天得见的年轻女子,居然就是阀主之女。

    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会安静专注地聆听面前人的讲话,相谈甚欢时,甚至不介意直接到演武场上接受对方的邀请小小地切磋一番,虽然最后总是变成教导战了。

    那不是一株位居山城至高层那云雾缭绕处的空谷幽兰,与世隔绝,静待他人采撷,那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抬首仰望追逐,又为得到对方照拂而感到由衷欣悦的碧空与旭日。

    当宋智对乔安提起来,她同旁人似是总是相处得很好这件事,乔安只是说:“我不过是觉得人与人之间交往宛如对镜自照,他们以善待我,我自然报之以琼瑶。”

    宋智想,明月入怀也莫过于此了。

    宋缺满意地笑了下,说:“挺好的。”

    此前他心有所感,因不愿错过机缘就急忙闭关,但那日的尾声仍在。所以他问:“慈航静斋近日可有故意生事?”

    宋智一直留意着慈航静斋的动静,他晓得那日玉华戳中对方七寸,以防对方一不作二不休来个鱼死网破,他心中的警惕从未放下。

    直至他听闻一个消息。

    “梵斋主向众江湖同道言称,此后二十年她将闭关修炼,再不问世事。”

    宋缺说:“她这步棋走岔了,从认输示好的那刻起,就注定再无翻身之地。”

    以玉华那对慈航静斋的冷漠态度,她非但不会被此讨好到,反而会愈加认为自己说的在理,捏中了对方命脉,一旦有机会,她甚至不会投以太多视线,只会如清风扫落叶般,令其销声匿迹。

    但是……

    宋缺又说了一次:“就这样吧,挺好的。”

    敌痛我快,他心里的天平没有任何犹豫地倾向了一旁。

    宋智这时说:“再者就是,碧秀心去世了,有传言是邪王石之轩害死了她。”

    宋缺看了一眼窗外,忽然道:“我之前听闻霸刀岳山曾在她处休养,碧秀心已逝,石之轩断容不得他。”

    此事算一桩江湖秘闻,连宋缺都是当年在机缘巧合下自梵清惠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宋智叹道:“此事我并不知晓,但霸刀在几年前就再无消息了,许是早已过世。”

    大哥素来对手下败将不会再投去眼神,能知道岳山后来的修养之地,都算是岳山在他心中地位颇高。

    毕竟天下无人不知,当年宋缺就是一战击败时任江湖第一刀客,奠定了自身天刀的地位。岳山曾是他心中的一座值得攀登的山,后来又成为了他跻身江湖风流人物的垫脚石,地位不可同常人而语。

    宋缺迟迟未言。

    常人都道他是宋阀之主,但他心底更向往独行侠的生活,可是真到了曾经的故人旧识逐渐消逝在江湖流波中,他难免感到几分怅然。

    “二弟,该交由年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闭月羞花”“高贵典雅”“爽健硬朗”“别具风格”:嗯……这些真的是原著中在不同章节段落里曾用来形容过的宋玉致的词

    第287章 大唐天刀18

    这段时间宋智一直在有意识地增加乔安与宋阀中人接触的机会,方便把日后收拢人手,但乔安根本没留意宋智的这点意图。

    或许会被人嫌弃老古板、土老帽,但她在人际交往上,其实更多的还是秉持着真心换真心的做法。

    这个大伯之前给她递过点心,那个年轻人曾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真心想对宋智说一句,她只是在山下游历了一段时间,而不是外出失忆了,她还没有忘事到这地步。

    她如此想的,也是这般对宋智说的。

    宋智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清点了近期需要巡视的阀中产业,微笑着让乔安代替他去下山一趟了。

    乔安自无不可,她并非没有经商经验的人,对此事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而她也趁此下山机会,在岭南及四周地区多停留勘察了数月。

    宋智对此见怪不怪,已有些习惯了她这下了山就不知归家的性子,好歹这一次她没有甩开家中商行的伙计。

    他静立于窗前,似是隔着重重雾霭与山脉眺望北方时局,曾经的急迫与焦虑,在此时此刻反而消失殆尽。

    猛兽狩猎前尚知蛰伏,只待一击毙命,否则不过是空耗己力。

    乔安看似漫无目的四处逗留,实则是进一步对照此方世界各地的地形地貌与她记忆中的固有印象是否一致。

    而后在回到宋家山城后,她带上了一份大礼。

    一份岭南各地的矿产地图。

    乔安对各地的矿产如数家珍,但她没有贸然选取那些在后世科技之下才能开采的深层矿产,而是谨慎地选用了部分记载在史册,百分之百可以由古代人力、物力就可开采的矿产。

    既然宋阀现在正引而不发、积蓄实力,那就不妨将这点贯彻到底。

    至于私采矿产一事若被有心人揭发是否为灭族之罪,事实上,宋阀仅是贩卖私盐这点就足以坐实不臣之心,真要东窗事发,也不差这点罪名了。

    宋缺在知道长女趁着巡视阀中产业的间隙绘制完了这幅地图的时候,他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旧识——已逝的文帝杨坚。

    谁能想到已故的文帝杨坚,昔年曾在小宫伯一职上一连坐了八年冷板凳?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乘风化龙,最终将北周取而代之。

    宋缺曾听闻这样一个传言,是文帝杨坚还是北周臣子时候的事了,彼时尚是北周宇文家的天下,曾有人向武帝进言杨坚貌有反相,但武帝对此浑然不屑,只道:“天命有在,将若之何!”*

    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然而武帝没想到的是,天命所眷的不是他,而是杨坚。

    许是天命之子都如此吧,常人所不能之事,到了他们手中,皆如探囊取物。

    而乔安把矿产地图拿出来,是因为她准备着手改良一下当前的冶炼技术。

    这不是简简单单地提供几个冶炼配方,又或者是提供点小窍门就能做到的事情。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准备拿出高炉炼铁这个大杀招。

    她一开始真没想弄这玩意,以她原本的想法,要是能将当前的炼铁技术改良成宋时的蒸矿竖炉就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直到画图纸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净念禅院内的五百罗汉与那座金铜制成的大殿。

    虽然炼铜和炼铁不能一概而论,但要知道铜质地柔软,要想将铜制作成大件物品,必然在冶炼过程添加了其他金属,它们在后世有一个众人更耳熟能详的名字。

    合金。

    这意味着此时的合金工艺,已然卓越到以金属建造大殿的程度。

    虽然不科学,但成品就在那放着,乔安不得不相信。

    难怪很多读者都说原著与其说是一本武侠小说,还不如说是一本介于低魔、中魔之间的仙侠世界。

    意识到不能小觑当世冶炼工业的乔安,在虚心请教了宋阀门下的冶炼技师后,她果断推翻了一开始的想法。

    因着宋阀与东溟派结成同盟,而东溟派又是出了名的擅长冶炼兵器,乔安借机向东溟派书信一封,想要参观一下对方的冶炼炉。

    没想到对方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而今的东溟派掌门单美仙亲自接待了乔安,这位人称东溟夫人的女子态度极为和善。

    对方衣着华丽,其装扮真如天上神仙妃子,然而这奢华的打扮也没能喧宾夺主遮挡其高雅的气质,脸覆薄纱,显得她美丽的面容愈发如梦似幻,那双袒露出来的清亮双目,看向乔安时都似脉脉含情。

    乔安对其姿容气质都毫不意外,东溟夫人曾经可是与碧秀心齐名的魔教阴癸派圣女。

    若非碧秀心因情被慈航静斋除名,东溟夫人叛离魔教加入东溟派,梵清惠其实既无缘成为慈航静斋当代斋主,在江湖上更不会有今日这般声望。

    “玉华谢过夫人了,老实说我一开始只是想写信试试,能被指点一二就是意外之喜了,不曾想夫人真答应了我的冒昧请求。”

    东溟夫人怜惜地说:“好孩子,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乘船到东溟来受累了,快休息一下。”

    她当年以毫无根基之身成为东溟掌门,左支右绌时,宋缺以肥料妙计解她之围,两方就此结盟,她为派中再次开源,话语权大涨,她也不必再顾虑诸多,可以完全靠己方意志做主派中诸事。

    后来得知这肥料就是宋缺长女的发现,她自那时就想见这异常灵慧的孩子了。

    可惜了,若不是宋缺在一旁虎视眈眈,她真想将这年轻人留下来。

    当乔安回到宋阀山城后,心里有了主意。不必再犹豫,直接就开始高炉炼铁,而且是异世魔改版。

    加上宋阀近来根据己方所需开采出来的新矿,直接拉动了阀内冶炼技术急速飞升。

    乔安兢兢业业地践行着“广积粮”“高筑墙”这两条真言。

    当今世道,别看宋阀仍在蛰伏,但事实上,自从杨广继位,各路叛民义军层出不穷,几乎每隔几年都有新的豪杰揭竿而起。

    比起面上还能过得去的宋阀,那些自立为王的各路豪雄,才是如今朝廷费心费力想要对付的贼寇。

    虽然杨公宝库内的军备,足以武装一支大军,但谁嫌物资多呢?

    真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日,而今的各方势力,都将是宋阀的对手。

    猎手众多,但鹿只有一只。

    但掩藏在各路豪杰野望之下的,却是无数百姓一如既往的麻木生活。

    这让乔安根本无法割舍掉“再世华佗”这个身份,有时她外出巡视产业时,会顺手换了一身打扮,扯出一副医幡,骑上马去周边的城镇当一下游医。

    次数多了,跟随她左右的宋阀中人,总有敏锐者察觉到她的这个身份。

    久而久之,乔安也不再避着自家人改头换面。

    知道此事之人,无不瞪大眼睛,面色愕然。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再世华佗,竟然就是自家大小姐?

    不是……

    阀主他知道吗?

    在与有荣焉之后,继而浮现出了疑问。

    当爹的是凶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刀,为人子女的明明使得一手好刀,却偏偏是善名远扬的再世华佗。

    众人想起阀主在江湖上声名远播的“不近人情”“不好相处”……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为脑后生有反骨的大小姐选择隐瞒此事。

    天刀地剑名声虽盛,但距离他们太过遥远了。他们身为下属,无法左右阀主的意志,却会下意识地维护他们爱戴拥趸的上位者。

    不是他们对阀主不忠诚,而是觉得大小姐不算是做错了什么。

    不就是没能做到子效其父,但大小姐也是左右为难。江湖人的名号都是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若是让大小姐去抢天刀的名号,那不是逼着她跟生养自己的亲生父亲反目成仇吗?就算是去争个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宋阀二当家的地剑的脸面又放在何处?

    她也是不得已,只能另辟蹊径。为这点小事坏了父女之情,不值得不值得。

    众人默默心道,然后顺理成章地说服了自己。

    ……

    正所谓流年似水,转眼间乔安发现二弟的身量竟在不知不觉中已高过了她。

    少年人使得一手漂亮剑法,待人接物间多了几分成熟,只是双目间仍不改幼时的温良。

    而在外界,这一年,江湖上又多了一位反隋的豪杰,长白派第一高手王薄以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便牵动了无数百姓的心,组建起了一支声势浩大的义军。

    同年,任东郡的法曹翟让辗转至瓦岗寨,起义后自立为王。

    隋帝震怒。

    大将张须陀领命平叛反贼。

    曾经朝野上下勉强维持的平静,此时已不复存在,放眼望去尽是风浪。

    各路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江湖上风波不断,层出不穷的反隋义军已到了连消息灵通的说书先生都道不尽的地步。

    今日他还在与隋军战争中大获全胜,明日就已败于他人刀下。

    去年他还为他人下属,今年他已成为领军人物。就如王薄手下一名唤杜伏威的属下,而今已脱离长白势力,自立为将军。

    各地的消息被宋阀名下商行一路传递回来,当又过了一季晚稻丰收季,所有粮食都核查入库后,乔安阖上账本。

    宋智看着自阅完账本就静默不语的乔安问:“玉华,怎么了,是哪里有问题吗?”

    这次收粮事关兵马粮草,马虎不得。

    乔安说:“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宋智极为捧场地表示洗耳恭听。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乔安如此说。

    宋智显然没听过这句出自《水浒传》里的著名反诗,话里行间的豪情与志向却是跨越了时空扑面而来。

    他立马心领神会,明白了她的意思。

    时不我待,当是此时。

    ……

    但是,宋智没忍住问了一句:“黄巢是谁?”

    啊,糟了。

    乔安道:“一位诗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猛人。”

    “这诗好大的杀气,如此心性坚定之人,想来江湖人应该有其名号,我怎么从未听过?”宋智疑惑。

    那你至少得再活二百年。乔安心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隋书·帝纪一·高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