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囹圄 再见。
那时, 莒藜还活着。
秋许明扶着秋末染的肩头,对不准他飘忽不定的稚眸:“爸爸做的事越来越危险了,已经无法收手了。你记住了, 只有两种人会因为爸爸把你和妈妈或是其他有关的人关起来。”
“一是警察,警察不会伤害你和妈妈,警察是好人。二是坏人,他们会带你和妈妈去很远的、没人的地方,用绳子绑住你们,打骂你们,这个叫绑架。”
“我一直在规避这种事发生,但万一……你被绑架了, 妈妈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妈妈被绑架了,你记好了。小染, 看着我的眼睛……”
浓稠夜色如墨研沉得化不开, 秋末染身披黑暗跳下窗台, 他稳稳落地, 举枪射击。
眯缝眼吓得胡乱蹬腿, 连连惊叫, 虎哥的重躯压着他,他又是胳膊肘捣又是巴掌推,愣是推不开,枪又响, 眯缝眼小腿中弹,霎时安静如鸡。
另一个男人惊魂未定地拔枪瞄准秋末染,秋末染抢先一步击穿他的手,枪掉在男人脚边, 鲜血四溅。
陈宇蜷着身子,脊背被碎玻璃扎成刺猬,还没缓过劲儿来,再遭重击,瘫在门口。
秋末染有不止一把枪,子弹精准击中绑架犯们的非要害部位,不致命,但行动能力被剥夺殆尽。
记忆零碎,但关键的词句年幼的他听到了。
——破局方式,是暗中先发制人。
*
混恶低吼压缩声带,虎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不顾肩膀的血洞汩汩溢血,他挣扎着爬起,下一秒,胳膊又中弹了,他再次重重地正脸砸向昏头转向的眯缝眼。
眯缝眼惨遭二次泰山压顶,肺险些炸了。
他们没想让小畜生活着离开。
小畜生也没想让他们直着走出去。
直奔向夏初浅,从斜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秋末染砍断她身上的麻绳,飞快地扯走绳子释放她的手脚:“还能走路吗?”
绑了好几个小时,血液循环不畅,手脚麻软,夏初浅攀着秋末染的肩膀咬牙站起:“可以!我们快走!”
他揽她的腰肢,一边补枪,一边护着她跑向大门,一脚踹开挡道的陈宇,他回身拍上铁门,掏出铁链拴上两个门把手,将绑匪们囚于瓮中。
“董童呢?”
夜幕漆沉,他澄净的眸子有种吸纳月辉而成的梦幻,气息微喘地牢牢将她护在身前,警惕地四下环顾,食指扣扳机上随时放子弹出膛。
四周无人,枝条被风吹得鬼魅摇荡。
“董童他……”夏初浅无意识地紧抱秋末染的腰,“他说他来外面抽烟……你怎么知道董童参与了绑架?”
“我听到了。”宽阔温厚的臂膀予她依靠,秋末染腾出手扶正黑色鸭舌帽,明眼竖耳,惕厉偷袭,“在那通绑架电话里,我记得他的声音。”
他早应该解决掉董童。
没有对夏初浅知根知底的董童跟那伙绑匪沆瀣一气,三年前的丑闻就不会大肆发酵,那伙人是幕后推手,离间他和夏初浅,好从中寻空子下手。
这次,他一定斩草除根。
“我……”
秋末染刚开口,一声轰耳枪响隔着铁门炸开。
滋滋啦啦,铁门朝两人鼓出小小的尖峰,枪弹差点破穿而出,陆陆续续,枪声不休,还有狂暴力道拉扯大门,铁链哐当哐当不堪重负。
“走!”
来不及找董童了,秋末染一把攥住夏初浅的手急扎进树林:“我报了警,叫了救护车,警察医生都正在路上了。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绑匪的面包车停在路口,孤零零一辆,有且只有一条泥路通往厂房,只要开车过来,那么就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于是秋末染另辟蹊径。
他穿过树林抵达的。
林子未经开化,不像有路可走,干裂的地面如同油与水隔绝一大一小的足迹,就算那帮人追出来也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他们,树荫晦密杂乱,利于藏身。
夏初浅被秋末染牵着通往未知。
山林是一扇自然迷宫,他凭记忆带她奔赴出口。
秋末染的外衣胸前别着一个迷你发光设备,亮度很低,太亮了在夜里活脱脱是靶子,光线只足够他影影绰绰看见周围,不丧失方向感。
“跟我近点,这样不容易被刮伤。”
“我的车停在林子里,离这大约三公里。”
“累吗?我背你。”
润泽清朗的声线,鼻腔随风混入他清新冷冽的味道,春夜的山林凉气蒸熨,两人相牵的手皆是湿热的,她带着哭腔一一应声,不由牵得更紧。
他在前方带路,拨开两侧张牙舞爪的枝丫杂草,踢开地面硌脚的树枝石头,为她清路,夜黑风高,她几乎目不能视,耳边枝条抽打他的声响格外清晰。
他背着一包武器,他打伤了人还正捏着一把枪,他身手凛厉,他害她遭受绑架,他的隐疾像个不定时炸弹危险潜伏,发作时可一招毙命,还掐过她的脖子……
可她竟然一点都不怕也不怨他。
“你送我去安全的地方,那你呢?”
“……”
“你还要回来找人吗?”
“……”
他的沉默坐实了她不好的念头:他特意在警察来之前来的,警察面前,他无法举起惩戒的枪口,可惜扑了空,最想消灭的人阴差阳错现下不知所踪。
“小染。”
时隔三年再次亲切唤出的这个名字,被时光和命运蹉跎,怀恋后口有余苦。
恳求诚切,她哽咽:“不能杀人。”
夏初浅恨董童不念及半分情意,恨董童设计给她的一场场人为灾祸,恨董童自己堕落还怨天怨地作害她,像个阴臭疯子下地狱还拉她垫背。
因此,秋末染就更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渣而变成杀人犯,赔上一生,太不值得了。
他为了把她从绑匪手中救出来而开枪伤人,和蓄意杀死董童,是两种性质。
“我会跟警察说明一切经过,说明他是从犯,说明他的罪行,让法律惩罚他,不要脏了你的手。”
“法律不会判他死刑。”
可他可以。
董童见不得夏初浅独获幸福,偏执地非要将她占为己有。
这份嫉憎无差别攻击,今天是他,明天或许是毛昊空,未来又是靠近她的任何一个男人……和自己一样,董童的存在也终将搅得夏初浅的人生不得安宁。
“……”
夏初浅的手指嵌进秋末染手背的筋节,手汗湿到手心打滑,她没做过多劝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就死命抱住他拖着他、让他哪都去不了。
*
黑暗模糊了感知,不知走了多久,两人身侧的草丛突然亮起一道明光!
光线夺目刺眼,像是有人故意拿着手电筒对准他们的眼睛照,从而掠夺他们的视力!
树枝咔嚓被踩断,一道人影窸窸窣窣从见不得人的暗处毒蛇般张着血盆大口跳蹿出来!”
“……小染!”
是董童!
董童居然藏匿于此!
他手臂打直,手握一把尖刀失心疯地挥了过来!
瞳孔中满是白花花的虚无,耳尖翕动,秋末染用听力定位,当下全然想不起顾及自己,他亟亟把夏初浅护在身后,用身体给她做护盾。
视线尚未清明,光源飘忽不定,乍然,自下而上的锋利一刀狠狠剖开了秋末染的口罩!
口罩一分为二,挂在两耳摇摇欲坠,鸭舌帽掀飞,白俊的右脸斜亘一条血淋淋的刀痕,那颗泪痣坠入皮肉裂谷,溺死在了源源不断的鲜血长河。
“唔……”
做不出大表情的秋末染眉间挤出淡褶。
温热液体喷溢,布料黏着皮肉一并刺拉拉开裂,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感剔骨刮髓似的,如此鲜明的痛,他很少体会,痛到他几乎睁不开右眼。
“……小染!你的脸!”夏初浅惊痛。
“……哈哈哈哈哈哈!”
比捅死秋末染更令董童狂喜的事降临了。
小白脸毁容了。
精雕细琢自此沦为残次畸品。
“哈哈哈哈哈!”董童癫笑。
血染半边脸,秋末染欲睁还阖的右眼微微抽颤着,左瞳收缩,瞳孔缩小,迸出冷冽危险的气息。
夜风吹拂鲜血,在他雪白肌底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红色轨迹,壮丽而鬼魅。
他抬臂,举枪,食指搭上扳机。
就在他右手举起手枪即将摁下扳机之时,食指又松懈下来,枪声巨大,开枪等于暴露行踪,那伙人如若追来林子,他和夏初浅将陷入十分致命的境地。
他一定一定,要护送她去安全的地方。
听声辨位,秋末染提膝蓄力,一脚爆踢!
“……唔!”
闷哼溢齿,董童飞出半米重重倒地,狂喜像炸弹似的被引爆,理智、痛觉、恐惧通通炸得稀碎,快活得脱胎换骨羽化登仙,他彻底疯魔。
“好!太好了!”董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夏初浅没在火灾里毁容,你替她毁好了!你也是丑货了!你TM看看这世界还有谁瞧得起你!愿意陪你,愿意爱你!怪物!你怎么不去死!你照镜子不恶心!”
他是那场火灾的始作俑者。
说着话,门牙往外蹦出两颗,可董童丝毫感觉不到疼:“夏初浅你个薄情寡义的婊子!你宁愿选个神经病,也不愿选我,你他妈活该!”
遏制不住的极端亢奋让董童浑身打摆子,他捧腹狂笑,嘴巴直咧耳根子,一双眼睛却不容错过盛宴般一眨不眨,眼球快要瞪出眼眶,血丝猩红。
“董童,你才活该没人爱!除了你妈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爱你!你以为这些年只有你一个人过得压抑?我做错了什么要当你的情绪垃圾桶,还要做你可笑的童养媳?我讨厌你从来不是因为你的长相!”夏初浅在秋末染的斜背包里翻找能止血的东西,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
她红肿的杏眼蓄满泪水,每个字都在破音边缘:“董童,我救不了你!你从来没有拉住过我伸向你的手,你还要把我推进地狱!”
“地狱?”董童手撑膝盖挺腰站起,满脑子都是毁灭这对狗男女的执念。
董童手知道,秋末染不敢开枪,会引来那帮子悍匪,他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讥笑,逐渐癫魔:“我带你下地狱!我活得生不如死,都是你夏初浅害的!狗日的!你背叛我!那帮子傻逼他妈的也背地里想弄死我……”
他在软柿子眯缝眼身上装了窃听器,因此虎哥的盘算他一字不落听到了,没有枪,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再次回厂房等于自投罗网,他毫无生还可能,烟渣子聚了一截,董童一甩手,鼠窜逃进树林,打算躲到那伙人离开再走。
谁想,天助他也。
孽缘,躲不掉的。
董童嚣张狞笑:“来啊!杀了我!我死了你们也别想鸳鸯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一记碎石般的高踢风驰电骋地击中了董童的侧脸,瞬间,他颧骨断裂,皮肉充血!
董童一头栽地,手电筒脱手在地上打滚,烁亮光束混着泥尘天旋地转,最终停在一处,神之眼般审视被逼到绝境的三人,世界寂静如死去。
时间流逝,董童长眠不起。
激痛期过去了,面部肌肉的抽搐也停了下来,秋末染勉力撬开右眼皮,光打在董童脸上,只见一根尖利的木刺左进右出,捅穿了董童的脖子。
董童瞪眼张嘴,似乎死不瞑目。
“小染,他……死了吗?”夏初浅几乎呆傻。
“我们走吧。”
阴风阵阵,树影好似游魂打开了冥界之门逃窜到人间,夏初浅凉到发疼的手牢牢被秋末染握着,她麻木地跟着他走,做不了一点思考。
路远得好像怎么都到不了头。
蓦地,秋末染停顿不前,夏初浅一头撞上他的背,不大的力道却让他膝盖弯折,跪倒在地,他丢下枪,佝偻背脊,手捂住下腹部的右侧。
“小染,怎么了?”夏初浅绕到秋末染身前,摸到他的手机打开手电筒,低低地弯腰去看他手捂着的位置。
黑色外套泛着诡异的光亮,像被什么液体浸湿了,他白皙的手掌正在被鲜红吞噬。
“……你受伤了!”一瞬,夏初浅坠入冰窖,手足无措地,手覆盖上秋末染的手背,“什、什么时候?子弹打的?还是、是董童刚刚捅伤你了?”
董童窜出草丛,一顿乱刀猛刺,秋末染护着夏初浅,只凭听觉躲避,他难免中了招。
“我没……事。”他攀着她的肩膀借力站起,“大约……还剩一公里……我们继续……赶路。”
可一阵目眩,双腿无力,他再次跌坐在地。
“小染……”眨落眼角一串滚烫的泪水,夏初浅抱住秋末染虚弱的身子,手捂住他的刀口压迫止血,无助和绝望漫天蔽日,“坚持住,别乱动!”
“发定位……给警方……让他们带你……”
“不行!”
扯掉外套,她披他身上,试图挽留他逐渐降低的体温,不由自主喷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说得对,树林隐秘,即便知道他们在林子里,警方搜查起来也存在难度,需要不少时间,他受了重伤耽误不得,得把目前所在的位置发给警方,越精确越好。
可是,他非法携带枪支、他打伤人还杀了董童,死亡的对岸不是生还,是法律的制裁和森冷的监狱,是献祭自由和前程为她一生背负“杀人犯”的罪名。
“怎么办啊……”
两股力量撕拉,夏初浅陷于理性与感性对立的困顿,但她极快地作出了决定,请求救援并告知定位。
他得活着,才能谈未来啊。
只要他活着,多久她都等。
“嘶……”秋末染抽吸一口气。
泣声幽咽,夏初浅吸吸鼻子:“很疼吗?”
“嗯,疼。”他哑声应,还是学不会说谎。
一手抓枪,一手揽起衣摆擦净她的指纹,她刚才翻他手机的时候碰到他的抢了,每一寸动作,牵扯着伤口无与伦比的疼,他手法比折纸还要认真。
“没事,警察医生,就快来了。别怕,我陪你等。”他嗓音艰涩发颤,安慰,听似告别。
血迹模糊的手虚垂着,秋末染眸似点漆,频频挤眼肃清逐渐散光的视线,右脸那道伤像有数百只背着盐粒的蚂蚁在他的皮下鬼打墙地爬行。
远处传来警笛声。
他从来不会对她撒谎的。
“小染,坚持住!警察来了!医生来了!”夏初浅痛不欲生,紧紧抱着秋末染,喉头的酸涩让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失禁似的滔滔不尽地砸入泥土。
“浅浅。”怀里的男人颤声亲昵地轻唤,声带摩擦的声音带着痛楚的撕裂感,“对不起。如果不是认识了我,如果我当初听话不纠缠你,如果我做到了彻底和你断联再也不去找你,你不会有今天的遭遇。我好像……”
“总会把人带向不幸。”
莒藜也好,陈凡医生也罢,乃至刘世培,一次次地,他目睹在他生命中占据分量的人离世,他仿佛某种病原体,亲近他则染上死亡瘟疫。”夏初浅满目疮痍,伏在秋末染肩头呜咽,“父债子偿,什么破道理!凭什么啊!你没有错!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认识你!”
忍着痛的呼吸时轻时重,他竭蹶地支起毛茸茸的脑袋,长睫毛温顺地附在眼睫,猎猎夜风将他的星眸吹得漪澜,泪渍、灰土,她的脸脏兮兮。
却是他数个日日夜夜的肖想,贪恋不其尽。
秋末染敛息,轻慢地试探着凑近夏初浅……
血腥味混着他的气味,在她鼻头微凉生根,小狼崽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摆蹭鼻尖刮了一下她。
双眸粼粼星光,他乖乖等她发话,见她没说“不可以”,他才大胆地又多蹭了几下。
眼泪不可收拾落得更凶,风拨乱发丝将泪径吹得横七竖八,清秀的眉目川皱,夏初浅手捧秋末染的脸,血痂黑糊凝结,那一刀也砍在她的心上。
“小染……”
“对不起。”他垂眸,“没听你的话,杀了人。”
“你活着就够了……”她泪眼婆娑摇头。
“你电脑里建了37个来访者的档案,我在其中。我那时想,我和他们一样,等你接了更多的来访者你会忘了我。”他坦诚,“我那时期望,你能一直记得我,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这几次见面我都害你哭……”
眼底浮动温柔的光芒,他喃喃:“如果想起我会难过,那你不要记得我。”
苍白干裂的唇因吃痛而微颤,他努力向两侧翘起嘴角,可那弧度很难算作笑。
他还是学不会很多东西。
他还是不能成为能满足她要求的那种男人。
这都不要紧,她没有一点点喜欢他也不要紧,未来,她一定要幸福幸运,和她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安安心心地共度余生,在她应许的亲密中交换心跳和体温。
太像离别词。
“不行……不……要……”
沉甸的绝望压得夏初浅窒息,蹦出口的全是不连贯的音节,泪雾腾涌中,他眸色平和剔透。
一线天光爬上山头,东方将白。
苍青色天幕映亮他触目惊心的脸孔和身体,头顶模糊响起直升机的轰嗡,以为是警方来营救他们了,她急切地仰头,刚要开口呼救……
后颈一凉,夏初浅瞬间意识涣散。
粗重的呼吸铺洒在她后耳,一句似有若无的温柔轻语,遥远似相隔千年。
“浅浅……”
“再见。”
第62章 你好 他笨拙又炙热地爱着你。
“你能和我分享一下你最近的感受和想法吗?”
“好。我最近……还是感觉不好。多梦, 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他,他的脸很清晰, 他牵着我的手,他在对我说话,我想把他留住,我拼命地抱紧他,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告诉我该从梦里醒来了……可我不想,半梦半醒间,他越来越模糊, 我问他他在哪里, 他从来不回应我。”
“你该明白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唯物主义世界, 托梦, 这种事太离乎了。”
“我懂。”
“既然懂, 为什么吃过量的安眠药嗜睡?”
咨询室简约素净, 米色光源营造宁静舒缓的氛围, 小圆桌中央点缀一盆绿植, 青绿叶片象征疗愈与生机,水翠折光,静待负重一吐为快。
阳光从斜开四十五度角的百叶窗间栅渗漏进来,夏初浅蜡白憔悴的面容间明间暗光影错落。
薰衣草熏香暗溢缭绕, 她吐纳细嗅,佝背在皮面沙发上手扶并拢的膝盖。
神经得以纾缓,泪腺也随之活跃。
啪嗒,一滴灼泪毫无征兆地坠落。
浅蓝色牛仔裤膝头洇湿一块残损的圆圈, 葱白手指往回蜷,指甲前端压出白月牙,她双眸失焦地嗫喏:“因为……我现实里找不到他。”
“梦境无法给予现实代偿,逃避不解决问题。久而久之,你会模糊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对你的生活造成困扰和混乱,你……”小圆桌对侧,杨奇眉心悬针,笔尖在记录簿上沉重地起起落落,他改了口,“你们都不希望你这样,不是吗?所以他说,如果难过请你不要记得他。”
“我在努力……”夏初浅剖开内心敞露道,“可是,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你真的努力了吗?”
“或许……”
“你认为这种感觉会持续下去吗?”
“会。”
“如果有期限,你认为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持续到……”
满杯的柠檬水早已凉透,夏初浅抿枯干的唇,每周惯例的脱敏谈话,像只无限再生皮肤的脱皮动物困柩于没有出口的迷宫,甚至以腐皮为食聊以慰藉。
“持续到什么时候?”杨奇再问。
话毕,他分析回顾本次夏初浅所呈现出的状态,作出了和前几次相差无几的断论,听到她同样的回答:“持续到找到他,或者明确得知他的生死未止。”
“初浅。”
合上病例,杨奇将医患身份掩合,以学长、以朋友的身份推心置腹道:“你做心理咨询,并不是觉得自己困在一段感情里需要走出来。”
“实话说,你是想通过一遍遍的讲述来强调他还活着,去挽留、去加深他在你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你明白自己正在陷入思维的恶性循环,但你痛并享受着。”
杨奇印证:“我说的对吗?”
“对。”
一针见血,夏初浅认可。
“所以,他是死是生,他目前在哪,在你心中有数之前,你会循环往复以这种方式快乐地折磨自己。”杨奇扶膝起身,把冷茶倾倒进沥水桶,接一杯温的端来,“上学那会儿,咱们系不是有句亘古不变的话吗?‘医者治不好不想自救的人’,你啊就是这句话的写照。”
纸杯泡软了,隔着防水纸也能感觉到那份不堪重负的潮湿,抿一口酸甜的柠檬水,夏初浅明知故问:“杨奇学长,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从心办。”杨奇坐对面,皮带把肚腹勒分层,私下不着四六油腻腻的,但处于工作状态时专业度不逊谁人,他一双眼洞悉夏初浅的内在,“给自己一个时间限制,一年,三年,五年,做你最想做的那件事,设定的期限一到,就放过自己,好好对待你接下来的人生。”
“好。”
做最想做的事。
白日中寻梦,清醒败沉沦。
*
从“光明倾听者”心理诊所出来,夏初浅在车站等那趟通往半山的公交车,盘山大巴早就取消了,反正闲来无事,她盘旋着漫步向上。
又一年初秋,天际霭雨垂暮,鸦青的乌云夹混驳渍,夏初浅撑把雨伞在清幽山间穿行。
远离如织人群,这里仍是一方净土。
路两侧的银杏无人打理,汲取自然养分野蛮生长,除了被雷劈得黢黑的一棵,其余的不似当年那般华美矜贵,却也压不住其旺盛的生命力。
铁艺木门风吹雨打生了锈,开门时,巨大的吱呀刺鸣响彻静谧天际,夏初浅捏着钥匙,穿过草木寥落的前院,继而,打开了那扇白檀木门。
清一色简约单调的家具陈设,不改当年,大理石地砖折射出淡淡的光亮,桌子椅子也擦得干净,毕竟,夏初浅每周都来别墅打扫卫生,再叙叙旧。
一年半前的那场绑架,以虎哥一伙人宣判重罪收场,他们数罪并罚,将折胳膊瘸腿地在监狱苟活残生。
而董童,当真跟蟑螂一样,阴暗肮脏,且生命力极其顽强。
经抢救他活了下来,不过活死人一个瘫在床上毫无尊严和生活质量可言。
李小萍流干了泪,归根究底是她儿子惹祸在先,拿了赔偿夹起尾巴过活,夏初浅申请了法律保护,李小萍和董童再也不能骚扰她。
至于秋末染……
惊醒在卫生所的窄窄病床,夏初浅当时还吊着吊瓶,掀开被子拔掉针,跳下床顾不上穿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针眼鼓包,淤青叫疼,她浑然不觉,疯了似的一个床一间房地寻找秋末染,最终被去接水的毛昊空拦在走廊。
“初浅,你醒了!你别乱跑啊!”
“秋末染呢?他还……活着吗?”
“秋末染……”
听到毛昊空的尾音拖出疑问的调调,那瞬,夏初浅顿觉灵魂浮沉飘立,腿脚不支一力。”
毛昊空在夏初浅眼中变成一个嘴巴动却无声无响的人型发声机器,后来,她神绪恍惚,麻木地配合警察的盘问,警察和她不谋而合。
“你知道秋末染的去向吗?”
“我也想知道。”
“他打伤的那伙人罪大恶极,犯过多起恶性事件,而且他救你有功,他还患有自闭症,法律会从轻处理,所以,夏女士,请你实话实说……”
有多少套话成分,夏初浅没力气深究其意,她蜷腿缩成一个渺小的逗号:“我不知道。警察同志,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告诉我……”
似有强劲势力在暗中横加干涉,一年半过去,警方任由秋末染人间蒸发,不再搜查,或者警方已经得知了秋末染的下落却对她守口如瓶。
刘世培的号码变成了空号,她理所当然猜测刘世培和秋末染一并隐姓埋名了,她又试图找到钟渊,钟渊不接电话,她去钟家医院蹲守,院方转告她,钟医生去国外进修了,归期未定,她一次次打道回府。
抱着期翼夏初浅找过顾乐支,想探探他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小哭包光长年纪泪点不见涨,一提起,就哭得肝肠寸断,惊动检测仪哔哔作响,夏初浅不敢再提了。
缠着徐庆河打探过许多次,徐庆河剖心析肝道:“想藏好一件东西,怎么会让旁人知道?人也同理呀,小夏,况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还活着。”
多方打探无果。
直到今年年初,夏初浅从医院前台那收到一个盒子,说是钟医生的委托。
一串钥匙、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
钟渊:【密码是你生日,他之前为WENSA CLUB工作赚的,钱的来路合法合理。这点小钱我看不上,你拿着,我想,他希望你吃好穿好过得好一点。】
这算什么?
抚慰之礼?还是遗物?
这也暴露了钟渊知晓内情。
钟渊把秋末染藏去国外了?还是钟渊也在找秋末染却找不到宣誓放弃了?抑或钟渊这一年半载没治好秋末染现在来通知她他的死讯?
这到底算什么啊……
当天,夏初浅打车来到半山别墅,用钥匙打开内外两道门。
阔别已久的天地,曾隐迹于俗世凡尘,是住在花店的她净化内心压抑的清池,如今,透出一股被世界遗弃的荒凉凄寂。
一层浮尘积攒,拓出她徘徊的足迹,一坪一寸镌刻回忆,稍稍填补她心口的空洞。
来到刘世培的卧室,夏初浅被烫到似的兀然收起了脚,床头的遗照瞬间戳破她的泪腺,下方的日期,正是秋末染一身黑色来找她的那个雨天。
原来那天……
是刘世培的葬礼。
原来那天,小王子和狐狸永别,他暂搁温驯,激烈地渴求玫瑰别留他孤独空罔地漂流。
*
直到夕阳染金,夏初浅才从刘世培的卧室出来,她对着阴阳相隔的儒雅老人家讲了许久的话,遗憾和怀念欲壑难填,她许诺常来看看。
瑟缩在秋末染最爱待的角落,目送太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没开灯的房间逐渐从遮天的深灰帷幕暗化成了杳然的黑,城市灯火浮在远方。
最后一站,夏初浅绕过后院去了地下室,凭记忆找到书架上那本藏了枪的硬壳书,内容物空空,还有几本书也从中掏空,似乎用作藏弹匣。
音影室尘封不变,那条毛毯一股陈旧的土霉味,夏初浅盖着和衣而卧,弯曲右臂垫着侧额左手摸来遥控器,浏览秋末染当年看过的电影。
某一部,男女主坐公车,女主昏昏欲睡倒向窗玻璃,男主及时伸出手臂将女主的头轻轻揽过来,用肩头接住女主做枕头,暧昧氛围如虎添翼。
“扑哧——”
笑容情不自禁绽开又在回忆浮现里冷凝在嘴角,夏初浅眼含薄泪看着,心头酸胀难耐。
原来,他第一次和她坐公交时那让人费解的行为是在模仿这部电影桥段,难怪他兴致勃勃,原来自以为做好了功课迫不及待地跃跃欲试。
笨蛋。
哪有她还醒着就这样效仿的。
翻阅他的观看记录,夏初浅重温了《剪刀手爱德华》。
上次不美满的结局戳到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她潸然泪下,这次片头转场到正片的初瞬,泪便翻山越过鼻梁,一行行湿热轨迹在皮沙发上坠落有声。
——“他笨拙又炙热地爱着你,不加掩饰,满心欢喜。”
*
在影音室睡的那一觉特别酣甜,日上三竿才醒,夏初浅花了三天时间搞了卫生大扫除,该洗洗,该擦擦,无论他归来与否,她替他守护这里。
那张银行卡的余额五十万出头,夏初浅拿这笔钱雇佣了一位私家侦探。
侦探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平刘海公主切的垂坠长发像动漫里的地狱少女。
交谈时,小姑娘乌黑眼珠子一晃不晃诡谲如玩偶,话腔死沉阴森,看起来怪阴间的,但办事麻利,脑袋灵光,意外得非常靠谱。
年末的寒风如刀削般刺骨凛冽,某天,夏初浅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侦探的电话,马虎不得,她立马摘掉手套,寻一个安静的避风角摁下接听。
“喂,小南。”
希望次次落空,可夏初浅心中的萤火之光掐不灭,憧憬和期待终始不渝:“找到他了吗?”
“没有。”小南侦探有一说一。
“这样……”裸露在外的手由沨沨冷风稍走全数温度,冻得骨节白森森,夏初浅换只手拿手机,突然听到彼端念经似的调调,“你的猜测准确。”
“徐庆河是WENSA CLUB的研究员之一,他和秋许明的私人医生,钟永新,存在私交。钟永新,也就是钟渊的大伯。钟永新近两年以个人名义动用过钟家的直升机,正是绑架案那天……目前可知,秋末染是被钟永新带走的,找到钟永新,就能获知秋末染的下落。”
果然,徐教授经常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常去国外,他出差的时间也和WENSA CLUB举行研讨会的时间高度吻合,夏初浅的推测没错。
沉寂的心跳在天寒地冻的傍晚喧嚣沸腾,夏初浅双手视若珍宝般捧着手机,激动地颤声问:“那……小南,你知道钟永新在哪里吗?”
“在洛城,我无法查到具体位置……”小南侦探紧接着说,“我黑进了徐庆河的邮箱。他有一封发自脑科学研究所的邮件,邀请他参加下周在洛城举办的研讨会,他回复‘确定参加’,订了飞洛城的机票。”
冷空气吸进肺部竟一点也不觉得刺凉,夏初浅捂胸喘气:“那你的意思……”
“钟永新同是脑科学研究所的一员,无疑,徐庆河会和钟永新见面。”小南侦探音调一马平川,“夏委托人,你跟着徐庆河,能见到钟永新,你跟着钟永新,你心中的执念便能得以解答。我有签证加急业务……”
“我当时办了十年签证,还没过期呢。”
“……好。”小南侦探梗滞一下,“下周三,十六点四十七分从C城国际机场飞洛城机场,航班号CA****。我亲爱的第十七位委托人,祝你好运。”
*
洛城。
捏着钟永新写的纸条,每核对一遍地址和门号,思念就又一遍熬得滚沸,心尖卷起细密的疼,夏初浅恨不得穿门进去,罄其所有也紧紧抱住他。
而未知,让她踌躇又欣喜若狂。
当时,徐庆河对于她的出现满脸愕然,倒是钟永新没问来历就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夏初浅小姐,我们见过。”
钟永新清雅睿智,夏初浅握住他递来的右手,原来,那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她的错觉,钟家人可谓一脉相承,眉眼气质有七分肖似。
“钟医生您好,我在WENSA CLUB举办的那场比赛的休息室里面和您见过。”
钟永新,便是那位中年亚裔男性。
“那天,本该是秋先生作为观察者去观赛的,可是……”彼此心
知肚明,钟永新无需多言,他笑笑,“我就去代劳了,我很荣幸看到小少爷锋芒毕露。”
“他……还活着吗?”
“生理层面是的。”
“什么叫……生理层面?”挤压声带出来的音有些逼仄变调,眼里涌上一股热意,夏初浅哽咽问,“他成了植物人?他昏迷不醒吗?还是什么?”
“末染陷入了解离障碍,我目前没找到有效的方法唤醒他。”事已至此,钟永新不做隐瞒,冲着一脸震惊的徐庆河颔首,“我失陪一下,徐教授。”
钟永新借一步说话。
他在笔记本一页写下一串地址,将其撕下递给夏初浅:“我们最近才把他从州立精神病院接出来,钟小渊在照顾他,这里,是他的住址。夏小姐,我想,你应该大致了解他的病情,现在去见他……”
年轻的女孩温婉沉静,古典韵味潋滟的杏眼柳眉,娇小纤弱,出尘不染,不打问,还以为是哪位养在深闺大院的娇小姐,经不住日晒风吹。
钟永新便打预防针:“……就要做好受伤的准备,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可夏初浅从不是温室里的娇蕊。
是愿为所爱之人奋不顾身纵使烈火焚尽焦骨、风雨无阻坚韧向阳的铿锵玫瑰。
“嗯,非常感谢您,钟医生。”夏初浅毫无迟疑地收下纸条对折妥善地进装口袋,对着两位长辈欠身告辞,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地址。
*
“叮咚——”
手汗让薄薄纸页湿到透明,等待开门的短短两分钟,时间彷如切割成千万个细帧碎片,播不到头。
门内的人警惕心挺高,他没开门,掀开圆圆的金属猫眼盖往外盯梢,红漆门成了一扇单面镜。
“钟医生。”
“……”
这落落大方的称呼,让钟渊一时间无话可说。
夏初浅太坦诚,不开门的话显得他像个坏人。
钟渊开了门,他没太感到意外,抱臂冷俊地倚靠门框,哈出的热气凝结成雾模糊了他的一张臭脸:“你俩,可真能折腾。”
两层的独栋海景别墅,坐落于棕榈树鳞次栉比的广袤西海岸。
海面宁静,枯枝凋零,连风都惺忪,万物冬眠,似要沉睡到天角边隅,守望海枯石烂。
冬日暖意寥寥的阳光铺洒在屋内的极简陈设,家具桌椅都包了厚厚的海绵条。
夏初浅通向二楼尽头的那间卧室,光拖长她窈窕之影,在台阶上斜斜弯折。
屋内有采暖,热度暖化她湿凉的手,夏初浅裹着棉服却全然忘记脱,米杏色上衣,浅灰色直筒裤,她背挺颈直,站在那扇封闭的门前,像活性丰腴的树芯。
“准备好了?”
“嗯。”
于是,门后,这间屋子被浓稠的暗色膨满填充,胀得把试图入侵的人逼退出去。
借着走廊的光线,夏初浅瞪大眼睛看。
角落,那个缩着肩膀屈身的人,单薄好似一道影。
他枯影潦倒摇晃,好像执棍人神昏意乱演出的皮影戏,听力在暗室里异常敏锐,吱呀窸窣的划擦音挠她的耳道痒得难受。
“小染……”
泪意冉冉,夏初浅就要冲上去抱住秋末染,却被钟渊制止,他手搭在开关上,难掩忧虑:“我先开灯,你看看再采取行动比较明智。”
乍亮的瞬间,夏初浅被拖进万丈深渊。
第63章 封闭 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了。
三面墙原体是白色的, 可被密密匝匝的凌杂线条骫骳地挤占到所剩无隙。
寥若晨星的白,像鱼儿在漫海漂浮的石油夹缝中寻到一指净水,探出鱼唇骇目残喘。
墙上, 黢黑的涂鸦冲挤眼球。
图案圜旋盘亘,粗细不一,好似癫狂的蛇追咬自己的尾巴自打成结,锋利的毒牙深嵌皮肉,绿目幽荧,剧烈蠕动着自我绞肉成泥……
——是迷宫。
房间的全貌一览无余,夏初浅汗毛竖立。
而那窄仄角落,秋末染面朝墙壁窈冥蹲着, 骨架支撑着一张枯薄的皮囊, 隔着衣料,他的脊骨根根分明, 右手青筋纵横, 攥一支黑色马克笔。
不知疲倦为何物, 他麻木地沉溺于画迷宫。
挥笔疯魔如刀劈, 如斧砍, 一截手臂滑出卫衣长袖, 盈盈一握皮包骨,淤青爬满惨白的皮肤,跟着他作画的动作,青色紫色黄褐色如妖冶鬼魅在皮上乱舞, 病态靡丽。
他旁若无人,置身世外。
重回封闭状态。
“……”
心口像被一柄重锤击中,夏初浅脚下不稳,向后趔趄, 后背抵着门才勉强不摔。
捂着嘴巴,她的抽泣漏出指缝:“小染……”
“你跟他讲什么,他都听不到。”
钟渊的心态已从最初的惊愕痛心转变为无奈,他蹙眉轻叹:“我大伯难道没跟你提起过?末染目前正长期处于解离障碍之中,他的意识被隔绝了起来,没反应,没时间概念,他可以整整四天不睡觉。”
“说了些……”
夏初浅心肺肝肠剧痛,她走刀刃似的蹒跚走近秋末染,小心翼翼探头去看他:“小染,我是浅浅。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认得我吗?”
一张不敢认的脸。
他眸色灰寂,全然看不出半点清凌澄明的旧迹,光影在他塌陷的眼窝打下清晰的明暗交界。
眼眶发黑,薄唇青白,双颊病凹,右脸匍匐狰狞的刀疤,他形神俱毁,一击即碎成散沙。
想他。
想抱他。
想丢弃所有枷锁拥抱他。
“小染。”夏初浅颤抖的手揪住秋末染的衣袖,“小染,你看看我啊,我是浅浅。”
“奉劝,你最好不要接近他,那小子都瘦成骷髅了也不知道哪来的怪力。”眉心胀痛,钟渊抹下眼镜摁压,“被甩飞了,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倒不是怕惊动他会给自己惹来皮肉之苦,她担心刺激到他脆弱的脑神经,于是,作罢撒手。
她失神看着秋末染艰难地扒墙站起修长的腿,细得快要撑不起躯干,曾在拳场随意做裸绞的健硕双腿,此时像极两根极易开裂的劣质一次性筷子。
无空落笔了,能够到的地方也都画满了,摇摇欲倒地,他踮脚尖拼命地向上够。
只剩墙顶那二三十厘米洁白如天堂,他坠身漆黑和混乱,怎么够都够不到。
看他的每一秒,都是命运这个刽子手对她心灵血淋淋的阉割与凌迟。
再充足的心理准备,也遭不住现实怼到她眼前的这残酷一幕,终于,夏初浅力不能支,腿一软瘫坐地上,掩面低泣:“怎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钟渊提步上前,好心地拽了夏初浅一把,他捏一支激光笔,点状蓝光在满墙哀艳荒怪的画作上打圈,“你仔细看看这些迷宫。”
夏初浅虚软的身子像枯苇一样被钟渊捞着,惝恍地,她泪雾迷蒙追随着钟渊的指点。
“看出来了吗?”
“很凌乱,他的内心很乱。”
“我不是指这个,有更糟糕的。”
料想资质平庸的夏初浅也咂摸不出来,钟渊便直接破题:“末染此前的那个绘画本你还记得吧?那些迷宫复杂归复杂,但至少存在通路、出口和入口,有逻辑可循。可我研究了好些日子,墙上的这些迷宫……”
他熄灭激光笔:“没有出口。”
*
两人交谈间,好似砂纸磨树皮的声响忽然磋磨人的神经。
只见沉浸在画迷宫中的秋末染兀自搁浅四肢,而后,他如冬日枯白枝干似的手一撒,马克笔掉落在地,啪叽一声,他伸出食指代替笔。
指节羸细,衬得骨节怪异粗大,怎么划都划不出来墨,他胸膛激涌起伏,状似不安地大口大口梗着脖子喘气,佝偻身体,十指扣墙,滋滋啦啦往下滑。
“糟了!”钟渊脸色骤变,“马克笔没水了!”
他罕见地手慌脚忙,疾步走到床头柜拉开其中的一层抽屉,整盒的马克笔齐整排列,从开封的一盒里抽出一支,急忙塞进秋末染的手里。
“笔在这……”
话音未落,秋末染扬手打掉!
新的马克笔骨碌碌滚进床底,钟
渊后退小半步,简直像被镶铆钉的皮带凶巴巴地抽了一下,肉眼可见地,手背一片红肿,他无暇自顾,忙再去拿笔。
“小染!别抓了!”
被甩飞就被甩飞吧,夏初浅一把抱住秋末染的胳膊,想把他挠墙的手摁下来,他同样抵抗她的靠近,手肘没分寸地捣她,肩膀不惜力道地撞她。
源自兽性的那股子蛮力,压根就不势均力敌,她几乎挂在他的手臂上荡秋千。
“小染,停下来……你流血了……”
剪得秃秃的指甲磨破了皮,甲缝里丝丝密密的猩红和墙上光怪陆离的黑,杂糅成更骇人的炼狱图景。
一片指甲整片掀起!
十指连心,可他似乎与疼痛绝缘。
“……啊!”
仿佛痛在了夏初浅身上,她一声惨叫混着撕裂哭腔,钟灵水秀般的五官都在叫痛,皱得面目全非。
眼泪噼里啪啦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砸,热辣辣的泪珠擦过秋末染的皮肤时,他莫名一怔。
他蓦然安静下来,神色呆茫地面壁思过。
眼疾手快,钟渊瞅准秋末染僵愣的时机,塞一支马克笔到秋末染的手中。
“笔在这里,末染。”怕笔又掉了,钟渊拢合秋末染的五指,保证其攥住马克笔,“你拿好了。你继续画,这个笔有水,我们都不打扰你。”
确认笔不脱手了,钟渊才缓慢地松开,他悲哀地看着秋末染再次溶于无人之境,像个没有思维只有指令的机器人,寻找犄角旮旯的空白处填上杂乱的黑。
“出去吧。”
钟渊猫腰捡起滚到床底的那只笔,丢在床头:“除了笔画不出水的时候,还有别人近身的时候,他也还算安分,可以放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不放心。”夏初浅杏眼通红,“他的手破了,有药膏吗?我给他涂。”
“他现在是‘醒着’的状态,你给他涂药,等于伸脸白白让他扇你巴掌。”钟渊拧门把手,不容分说,“等他睡了吧。你不好奇吗?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闻言,夏初浅默默点头。
“你有权知情,因为你可能是破局的关键。”钟渊推眼镜,“两个看护都去吃饭了,我暂时接个班。你要这么放心不下,就先等他们回来吧。”
*
两位看护吃过饭回来了,秋末染画着画着睡意浓梢,他阖眼的瞬间便一头栽地板上昏睡了。
几人合力将他抬上床,夏初浅生怕他纤弱的四肢不甚折断,衣摆掀起,腰腹袒露,那刀口似横行霸道的蜈蚣。
洗漱净身、换衣服、打营养液、涂药膏等等,这一系列日常活动只能等他熟睡后才办得成。
他又并非每天都睡得着,有时两天才睡一觉,最长一次,他醒了四天。
长期不眠不休不单单损害身体,对脑神经也有毁灭性的伤害,于是,钟渊和看护斗牛似的想方设法按住秋末染,给他打了一针有助眠成分的镇静剂。
雪白被单下,秋末染嶙峋的身形薄薄一片,安睡中,他纯和温良的神色,让夏初浅捡回了些许当年的相熟,可她依然和冬季海畔的洛城一样,萧瑟空凉。
客厅,浓酽的咖啡香气有几分镇定心神的作用,待最后一滴鲜萃咖啡滴入杯中,钟渊关闭咖啡机,端两个白瓷杯在沙发落座:“只有美式。”
“谢谢。”夏初浅抿一小口,略带酸味的苦涩席卷口腔,也比不过内心的苦楚。
“刘管家不在了。”钟渊没寒暄,开门见山道。
“嗯,我知道。”杯面泛起苦海涟漪,夏初浅把杯子搁茶几上,抬眸看钟渊,“我收到你给的那个盒子后,就去了秋家别墅,我看到了刘叔的遗照……”
唇瓣还残存咖啡苦香,她抿抿唇,低声呢喃:“其实,刘叔过世的那一天,小染他来找过我。我当时不知情,还自大地以为他来问我的心意,怪我自以为是。我还说了……一些他那时候一定不想听的话。”
“如果你知道了呢?”钟渊一手端咖啡托盘,一手举杯细抿,困乏而冷峻。
“知道了……”夏初浅懊悔道,“我一定不催他离开,我一定抱抱他。那天下了一整天雨,我一定请他去家里避雨,给他煮杯奶茶喝,我答应过他,参加完比赛回来就用牛奶煮茶叶,给他尝尝的……”
回忆当时的场景,他任性肆意的那个拥抱竟是呼救,她不禁再度哽咽:“他那个时候,该有多孤单。”
“或许,我那天该告诉你。”
两人不约而同遁入沉默,饮尽一杯咖啡,钟渊放下杯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那晚,我去别墅看他,他折了一堆书签,看着像银杏叶。我问他折这个做什么?”钟渊眸光不动,记忆专注回溯,“他说他还是折不好,他说他不想毕业。”
他转眸望来:“我猜,‘毕业’,是你们之间的某种代指,但并不难猜,毕业,意指结束关系,末染他不想离开你。那之后,末染住在我家的医院,跟顾乐支做做伴,他那时精神很正常,唯一一次险些发病……”
钟渊嘴角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薄笑:“是顾乐支偷吃了一颗他的牛奶糖。”
顾乐支从没见过秋末染的失控状态,吓得抱住钟渊的后腰躲在他的屁股后面哇哇大哭。
一米九的人敛眸阴幽低俯他的那眼神,梦到一次,吓醒一次,梦的后续,方舱大小的硕大兽足嵌入泥泞之地,他是那足痕里被踩扁的蝼蚁。
清醒后,秋末染浑身的戾气全数消散,暗自神伤地蹲墙角蹲了整整一下午。
顾乐支买了一桶牛奶糖,战战兢兢地道歉,小细腿打着摆子,怕得结结巴巴:“小染哥哥,对、对不起啦!我、我不该吃你、你的奶糖……”
墙角,黯淡无光的男人抬眸望来……
顾乐支应激地打个寒颤!
火红夕阳映红男人清隽的面容,他沉寂的眸子看不出悲喜,气质不再寒戾,熟悉的那个温顺的小染哥哥回来了。
顾乐支不再犯怵,抱着奶糖上前,和秋末染紧挨着并肩坐。
“小染哥哥,这一桶牛奶糖都给你!我再也不偷吃你的糖,你原谅我,好不好呀?”
“对不起,刚才我吓到你了。”早已过了贪享甜味的年纪,秋末染遥望天际的血色褪尽,“小支,糖你留着吃,我只想保存她给我的。”
刘世培久卧病榻,该做的心理准备秋末染都做了,可情感联结方面,刘世培远远胜过他的亲生父亲,秋许明,刘世培的过世对他的打击不言而喻。
可日子还能照常过,上学、吃饭、睡觉、练拳、想浅浅,他答应刘叔无论如何都好好完成学业,好好生活,直到那通绑架电话打碎平静。
朝阳掀开灰白色天幕的一角,澄光洒落林间山头,血污遍布全身的秋末染抱着昏倒的夏初浅,想收紧手臂最后留恋她的体温,却绵软无力。
浑身深寒,连骨缝都漏风,他仰望一架直升机东倒西歪降落在他的附近,压塌一片树梢。
“末染!”
钟渊带着两个黑衣保镖跳下直升机,朝秋末染奔来。
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让秋末染发不出任何声音,把夏初浅妥善交给钟渊后,他轰然倒下,钟渊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刻不容缓送他去医院抢救。
“你被绑架的那晚,我收到了末染发来的定位和留言。”钟渊仰靠在沙发背,慵散地盘玩腕表,“他留言说,如果他杀人,让我把他交给警察,务必不要牵连了你,我猜,秋先生酿的祸,终究引向了末染。”
“可笑的父债子偿。”夏初浅苦笑。
“果然。”钟渊笑得讳深,“我的观察试验还没得出令我满意的结论,怎么会把他交给警察?我想在警方抵达之前带走他,可我没有使用直升机的权限,于是,我联系了我大伯。我把末染送去医院,他刚刚脱离危险,我不过稍作休整,他的病房就空了,再然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一定是我大伯半道截走了末染。”似有情绪哽在喉头,钟渊喉结滑动却不作声。
片时,他才开口:“我借口来洛城深造,实则为了找末染。我大伯不肯透露太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末染。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接受了脑神经研究所的某项创新性医学实验,这项实验的保密性很强,至今我也不了解具体如何。”
固若金刚的冷态透出一丝悲悯,钟渊抬起眉梢:”
点点头,夏初浅哭肿的眼皮上有几根红血丝,弯着腰背,蔫草似的瘦削身影倍显凄楚:“我一直在找小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下落?”
“他关在精神病院里,封闭式的,你来了有什么用?”钟渊不悦挑眉,“再说,那时实验还没宣告失败,末染当然也不希望你看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夏初浅怅然叹气。
“当务之急是唤醒他。”钟渊长腿交叠,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的膝盖,眉间一抹极淡的皱痕,“他很久没进食了,再不吃饭,铁打的体质也吃不消。现在,必须尽快让他从与世隔绝的精神领域中出来,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至于后续的治疗如何,等他清醒后再评估。”
“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我有办法,你还会看到这种惨状?”
“那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夏初浅看着一脸看傻子状的钟渊,无助至极。
“你试试,用你的方法。”手托侧颌,钟渊兴意盎然,“他们的实验暂且告一段落,而我的实验还在进行。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能否突破医学边界。”
秋末染身上有太多让钟渊探索欲爆棚的点,没上限的智力、神秘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以及,自闭症患者竟对某人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依恋和爱慕。
……她?
夏初浅手指收拢,紧扣膝盖。
世界首屈一指的脑科学研究团队都束手无策的病症,罕见到都没有命名的精神疾病,只暂且归类为精神分裂大类,区区一个普通的她,能有法子?
她有。
她一定有的!
因为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玫瑰。
*
客厅的挂钟每走一格,便发出一声轻细的“咔哒”,随着夜色涂抹而愈渐清晰可闻,对话持续了许久,时值夜半,窗外的黑像打翻的墨水漫进屋内。
“我拭目以待。”钟渊对待男女之爱的态度根深蒂固得悲观,他漫不经意道,“让我看看,我的专业性,会不会被虚无缥缈的爱情打败。”
“爱情并不虚无缥缈,只是你还没遇到。”夏初浅纠正。
“或许吧。”
语间,一串如细雨急急密密的脚步声自二楼传来,许是来者的腿脚没那么稳健,拖鞋踩地踢踢哒哒,一下轻,一下重,有种勉强的狼狈。
夏初浅蹭地起身:“是小染出什么……”
却见,秋末染形销骨立,他正攀扶着扶手,举步维艰但急切地一阶一阶迈下楼梯。
“小染!”
夏初浅绕过茶几小跑上前,太着急,小腿干在桌沿磕了一下,秋末染却错开她径直走向入户门,他灰沉的眸子死水一滩,倒映不出任何人。
病骨支离,走路都像跑马拉松,气喘如牛之时,他勉力走到了门口蹲下,屈膝弓背,长手环抱脚腕,尖到脱相的下巴支在两膝之间,羽睫在眼睑投下暗影。
像怀抱欣喜在等什么人。
就这样,他保持蹲姿近一个小时,分针走,他眸底零碎的光渐渐拼凑成灼眼星幕。
倏而,他扶着墙艰难起身下压门手,从旁侧看,他眼里的璀璨拉出一道光尾巴……
钟渊抬腕看表,对着茫然的夏初浅沉声道:“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了。”
第64章 再驯 他现在一点儿不听话。
时差影响, 夏初浅一整宿合不上眼,头脑混沌,躯体乏力, 可就离入梦总差一步之遥,索性,她和其中一位看护一起守在秋末染的卧室。
天光大亮,海边的白日蔚蓝纯美,房间里却拉着高遮光性的厚实窗帘,只开一盏不甚明亮的小夜灯,秋末染仍静躺在床上睡得又深又熟。
他这生物钟自成一派,昼夜不分。
想睡倒头就睡, 说醒蹭地睁眼就醒, 可以四天不睡,也可以一睡就睡四天。
暖黄灯光铺洒在他雪霜般白到透明的脸上, 驱散了些许病色。
他眉眼平展, 羽睫伴呼吸频率微微颤浮, 右手和双腿乖顺地在被单下面平铺伸展, 左手露出来, 手腕下垫着手枕, 手背扎针,正吊着营养液。
“结束了。”
眼见透明药水袋见了底,看护熟练地拔掉针头,带出一串无色液体和几滴血。
“给我吧, 谢谢你。”夏初浅接过秋末染的手,拇指压住他手背的针眼,握在双手中暖着,温和有礼地小声道, “快去吃饭吧,我陪着他,有事我按呼叫铃。”
两位看护都是中国人,秋末染哪天突然神志清醒了,即便钟渊不在家,也不存在沟通障碍。
饭点了,煮台上一锅浓烩海鲜番茄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馥郁的鲜香飘上二楼。
看护点点头,说吃完饭就上来。
摁了五分钟,夏初浅才松开,他两只手的血管可谓千疮百孔,上面覆一层薄弱的皮,连手都瘦成柴火棍了,握着硌手,但她舍不得放。
听看护说,秋末染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滞留针管,这样就不用每次吊营养液都扎一针,奈何他实在不老实,针头偏移从内刺穿皮肤的状况三不五时发生一次,引得静脉发炎,损伤血管壁,于是只能随吊随扎了,两手没地儿落针了,就扎足部,肘窝或者锁骨下静脉。
快点醒来吧。
醒来她陪他好好吃每一顿饭。
鼻头一阵浓酸,夏初浅吐出一缕沉叹,轻轻打开医药箱,把秋末染掉了指甲盖的那只手搭在自己的大腿面,呵护有加地慢慢一圈圈松开绷带。
他之前愈伤能力很好,小伤小病的不出三日能痊愈七七八八,现在瘦的一把骨头,营养不良,身体各机能欠佳,几天了,手指头还没消肿。
夏初浅用无菌棉签蘸取碘伏,滚着棉签头轻细地给伤处消炎,再挤黄豆大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开,裹上透气的纱布,最后缠几圈绷带固定。
处理完毕,她托着他的掌心,视若珍宝地把他的手放进被子,仔细盖好。
许是睡得没安全感,秋末染清眉微皱一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夏初浅,他蜷腿弓背脊,抱膝收下巴,被单隆起,描摹他缩成一团的瘦削躯体。
那只贴着他头顶放置的小狼公仔,随着他的翻身失去重心,黑亮的鼻尖朝床垫啪叽倒下,短小圆润的四肢直挺挺地外展,可爱的圆屁股撅上天。
初见这只小狼公仔的时候,夏初浅恍惚怔愣,她的那只早就断舍离了,在商场的抓娃娃机里见到的那只同款,花了一百块钱没抓出来便放弃了……
他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
刚才就想拿来摸摸瞅瞅了,怕惊醒他,她就没碰。
夏初浅一边余光瞥着秋末染,一边探手去抓小狼公仔,见他睡得很沉,她便放心地抓起小狼公仔的脑袋,然而,它的短脖子被拉长,肚子坠在床上。
……沉甸甸的。
不该是一个棉花玩偶的重量。
记忆匣子忽然裂开一道罅隙,某段尘封的记忆呼啸而来,夏初浅错怔地拿起公仔捏它圆嘟嘟的肚子,松软的棉花之下,有硬邦邦的东西。
不止一个。
借着灯晕,她发现小狼公仔侧边的缝线被剪开了一小截,并拢两指,她伸进去掏……
掏出了一颗牛奶糖。
一颗又一颗,她默数着,一共掏出了五十颗牛奶糖,和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糖纸。
糖纸内侧小小的字清隽工整:【教会我,却不要我。谢谢你带给我的喜怒哀乐,我永远记得。】
糖纸外侧疙里疙瘩,黑色中性笔在油面纸上的字迹浅淡,一句话描了好几遍。
两个句子之间画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圆脸emoji,第二句话的句末则画了个笑脸表情。
那些年奖励给他的牛奶糖,他一颗没吃,唯一被顾乐支偷吃的那颗,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了糖纸,时至他失智前,这些糖也以她随口提过的方式保留着。
哪怕牛奶糖早已过期。
再往底下翻找,夏初浅还翻出了那枚她手工制作送给他的银杏书签,光滑的冷
裱膜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指腹温存,被磨得摸起来沙沙的。
还有,她在初遇那年的国庆节,送他的那个白色的小狗气球,气冒光了,他把卡通塑料皮折叠收好。
以及,那串刻有他姓名的幸运手链,崭新如初。
红色珠子水盈透亮,上面刻有金色的“秋”、“末”和“染”,夏初浅眷恋地用指腹挨个摩挲,直至微凉的珠子染上她的温热体温,她抻开手链,滑进左腕。
卖手串的老板娘那时说的话言犹在耳:“……你戴他的名字,他戴你的名字,锁定终身。”
“小染骗人。”夏初浅悄声自言自语,弯腰去看秋末染的睡颜,“还说永远记得我呢,你看,我今天站你面前你都看不到我,也认不得我。”
他鼻根挺拔,鼻尖精巧,轮廓在渐长的年岁里酿出深邃浅韵,长睫斜垂根根分明,瓷白的脸,那道刀疤如同肉色蜈蚣从眼尾纵横到颌骨。
白瓷裂了痕,可她一点不觉得丑。
他呼吸平顺,她的腰越来越弯,她屏息,又轻又快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疤的表面滑溜溜,凹凸不平,她细嫩绯唇浅啄,唇壁寻味他的皮温。
“你的手链我戴着就不会再摘了。
“快点醒来哦!你醒来了……”
“也亲亲我。”
*
下午,夏初浅补了个觉,一路舟车劳顿外加时差颠倒,她没太休息好,一觉醒来,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她匆匆走出房间去秋末染的卧室查看。
他还是老样子,默默拿墙壁当画板涂鸦诡谲的线条,看护负责盯着,看到她来对她点了下头。
“小染,你什么时候醒的呀?”
“……”
等了片刻,看护回答夏初浅:“他三点多醒的,醒之后就一直在画画。”
“嗯,我知道了,你辛苦啦。”
夏初浅恋恋不舍地下到了一楼,厨房的菜台上放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印有中文“熊猫超市”,她取出瓶瓶罐罐的调料、食材和一把木签子。
睡前她写了一张清单,她拜托钟渊采购的东西,钟渊去中超都买回来了。
架一口煮锅在电磁炉上,夏初浅一边看手机,一边按照清单备料。
她问串串店的阿姨要了熬制汤底所用到的食料,每家馆子都有独家秘方,阿姨不可能把配比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便凭舌头自己琢磨。
初中就是做饭的一把好手了,夏初浅颇有烹饪天赋。
筷子头沾点汤汁品咂着,这道滋味缺一点就加一点,那道滋味冗一点就想办法中和一下,不对味,就起锅重来,味道逐渐无限接近于串串店的汤头。
“好了。”
汤底大功告成,夏初浅把腌好的牛肉鱼肉切片穿串,豆腐、魔芋结、贡菜等食材洗净切好,同样用木签穿起,放汤里煮,电磁炉的挡位调至大火。
醇厚的鲜香笼罩厨房,香气飘逸让嗅觉流连忘返,真材实料满满的一锅,足够家里的几人吃了,夏初浅拿盘子盛出一把,有菜有肉,端去二楼秋末染的卧室。
“我做了晚饭,你快去吃饭吧。”夏初浅把盘子放床头柜,对着看护勾勾唇,“我来陪他。”
秋末染坐在地板上面向墙壁岿然不动,羽睫微垂,空冷出尘,长腿在踝关节处交叠盘起,细瘦的手指抻在胯骨两侧,指头上缠着的绷带有点松垮。
卫衣装着他的身骨,却尤为空荡,适合他这个身高的尺码于他而言显得太大。
满墙的黑色线条光怪陆离,他眼神绘了层墨,和它们做只有彼此的心电交流。
他不具任何喜悲,枯坐至明与晦的交汇时分,可那肉身和精神干涸枯竭叫嚣着的无止尽的孤独,浓缩在他周身,拉扯得夏初浅心里渗血泛疼。
“小染,开饭啦。”
夏初浅也盘腿坐,扭身端盘子搁地上,举起一串牛肉,拉琴弦似的在秋末染的鼻孔底下抽来拉去:“你闻,香吗?是不是我们一起吃过的那家串串店的味道?”
“……”
“有没有想起来呢?那是我们一起去过的餐馆,那天,你帮我刷墙还过敏了,摁着我在床上咬我。”
他鼻翼细微地翕动:“……”
“不仅闻着像,吃起来也像呢,你尝。”夏初浅用肉块轻碰秋末染的嘴唇,他唇上顿时泛起油光。
“……”
“小染,你好久没吃饭了,消化能力都变差了,菜和肉我都煮得很软烂,清汤哦,一点都不辣。”
“……”
“你尝尝嘛,我做的呢。”
“……”
等了一会儿,他毫无动静,她试着往他唇缝里送……
吧嗒一下,他抬手打掉牛肉串。
掌骨像木头棍抽得夏初浅吃痛难耐,她闭嘴鼓起腮帮子,忍住呼痛,两颊吹气球,搓了搓被打红的皮肤。
牛肉串可怜兮兮地掉在地上,夏初浅捡起来,抽张纸巾把地板擦拭干净,自顾自地说:“你不想吃牛肉,那我们换……豆腐皮吃吧,你上次说喜欢吃呢。”
她钳着筷子,从签子上扒拉下来一条豆腐皮,夹着喂到秋末染的嘴边。
油亮的汤汁还黏着他的唇瓣,他不舔也不避,她伸手在他眼前挥舞,试探他看不看得见。
好半天,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伸指试着去扒开他的嘴,指尖刚压住他的唇珠,又一巴掌像铁锹挥在她的手背……
“哎呦!”
痛得夏初浅的脸皱巴巴,筷子都脱手甩远了。
又试了两次,通通失败,墙上都溅到油点子了,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的印渍,被他弹到墙上的,他这透明的金钟罩铁布衫防得太严密,夏初浅告弃。
手背红转青,隐隐作痛,她努下巴嘀咕:“好啊,你打我。等你醒了,我要打回去,还要你给我绘声绘色地讲笑话,不逗笑我我就不理你。”
说完,她抬眸打量他,这一席话被他的金钟罩铁布衫一字不差地弹了回来,他呆然凝视墙壁,什么都听不见,过了会儿,他摸到脚边的马克笔。
“等等!小染,我给你拧……”
来不及了。
他昨天才掀掉指甲盖的指头用力拔掉了笔盖,忘我地,忘记饥饿地,封心锁魂地继续画画。
好在伤口凝血了,也没挣裂。
心被揪起,她眼底涤荡绵长的悲伤,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他和墙之间有大约半米的距离,她从他的臂弯下一出溜钻进去,背贴墙,面朝他。
许久,没跟他这样面对面过。
“小染,你看看我。”
夏初浅脚掌踩地,蹭着墙小腿发力把上半身蹬高一些,与秋末染的视平线齐平。
曾经满眼是她的那个纯白无瑕的少年,落得一身残损,线条柔和的面廓瘦得棱角鲜明,他最漂亮的那双眼睛,那双装着浩瀚星空的明眸,只余黑寂。
在他眼里,她现在就是个透明人。
杏眼波影幢幢,瞬间就蓄了一层泪水,夏初浅的口气温柔却带着股不容反对的执拗:“秋末染,你听我说。我都把你打枪赢来的公仔玩偶丢了,把你666块钱挑选的手链扔垃圾桶了,你来生我的气呀!”
“……”
刷拉,一笔划过夏初浅的额头。
夏初浅肩膀骤耸,挤了下眼睛:“……”
他把她的脸做画布了……
和这乱七八糟的墙一视同仁,生动诠释了字面意义上的“目中无人”。
眼看又一笔划拉过来,她麻利地钻了出去。
搓洗脑门,夏初浅对着秋末染的背影低落道:”
“……”
他沉默以对。
叹口气,夏初浅又去厨房融化了几颗牛奶糖,端着碗回来,拿一根棉签蘸取奶糖汁,涂一笔在秋末染唇上:“你珍藏的牛奶糖被我全都糟蹋了!五十颗无一幸免!不信你舔舔嘴巴,尝尝化石味道的糖。”
骗他的。
牛奶糖是夏初浅委托钟渊刚买的,日期新鲜,顾乐支偷吃一颗便引发了秋末染的情绪海啸,那她如此激怒,能不能把他严防死守的壁垒凿一道缝?
答案是——
否。
他双唇胶合,扬手臂干脆利落地抹掉。
他卫衣衣袖上一条黏糊糊的白印子,是她败迹的具象化,她捧着碗,不禁塌肩垂头,喂他吃口东西可真难……
他现在一点儿不听话。
第65章 苏醒 我最爱你了。
已经半个月了。
同个屋檐下, 夏初浅已和秋末染以一种肉身近在咫尺,灵魂却相隔千里的方式共处了半月。
满腔热血渐渐冷却,她快黔驴技穷了。
他始终不听不看不为所动, 没半点改善,他内心的自我防御机制达到了最高水平,外界的一切刺激被他尽数屏蔽在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壁垒之外。
圣诞节来临,欢闹氛围笼罩洛城。
节日集市从海岸线一头延伸至另一头,异国风情浓郁的小物件五花八门,海边还搭建了以“胡桃夹子”为主题的乐园,夜间,灯光绚烂。
“小染, 你陪我去外面逛逛吧?”
卧室里, 夏初浅与秋末染肩并肩坐着,他面朝墙壁放空, 如同一具带温度的冰雕。
她透过落地窗将五彩斑斓的圣诞纳入眼底, 自说自话:“我在国内没有过过圣诞, 我想, 别人国家的节日, 我就不凑热闹了。现在正好赶上人家过节了, 外面好快乐呀,有美食,有好看的好玩的,我想和你一起去。”
“……”
“那棵圣诞树好高!树上挂满了礼物, 小染你看!你挂一个礼物上去,选一个礼物收下,开圣诞盲盒,好好玩!看看来自陌生人的圣诞礼物是什么。”
“……”
“听说集市摆半个月, 你快点醒来好不好?在今年的圣诞结束之前,我们一起去逛一逛。”
“……”
“小染你看!那个小朋友手里拿的芝士烤肠好像很好吃哎,我们……我们……”喉头淤堵上一股辛酸滋味,说着说着,夏初浅只剩哀叹。
半个月来没收到过秋末染任何的回应,她快要习惯了,可节日辞旧迎新,欢笑梦幻一派希望充盈,而他却被神遗忘在了逐渐死去的世界。
就像唤醒植物人一样,唤醒他也需要持之以恒。
可植物人躺着一动不动,而他画画、站立、行走,还天天两点钟准时跑下楼候在门口,三点钟一分不差地推门迎她,哪怕她活生生就站在他的身畔,咫尺相伴。
单凭营养液完全入不敷出。
想过给他打流食,但一插鼻饲管他就醒了,也考虑过给他做胃造瘘手术,但不能保证他不去挠造口,一旦造口感染,又是一场大麻烦。
他比半月前又清减了一圈。
前后头发都长了些,伸进后脖领,刘海堪堪耷拉在眼廓上,时不时发尖和睫毛打个架,扫得他眼睛不舒服地眨,她把他的刘海往脑后拨……
啪叽,被呼了一巴掌。
他连打人的力道都孱弱了几分,眼窝凹陷,俨然骨架之上披一层白得像一碰就化的皮,最近,他画迷宫都快站不住了,一眼可知的虚弱乏力。
心口绵绵密密地疼,夏初浅扯出一个坚强的笑容给自己打气,拿起床头的蓝皮书:“小染,我今天继续读书给你听呀!昨天读到哪里了?这里……咳咳,开始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会成为我独一无二的人,而我会成为你独一无二的’……玫瑰。”
*
餐厅里,一桌子丰盛的圣诞节菜肴,大多是当地的特色美食,很新奇,夏初浅却提不起丝毫兴致。
钟渊摇晃着红酒杯,思绪沉杂。
他没什么仪式感,单纯烦闷到极致想花钱了,便请来五星级大厨上门做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钱哐哐花了,闷儿没解多少,他甚至悲观地想到,这可能是秋末染过的最后一个圣诞,秋末染甚至可能等不来春节。
和夏初浅打了个照面,钟渊轻抬高脚杯,浅抿一口,问:“来一杯?”
“嗯,钟医生,谢谢。”
钟渊拿一支新的高脚杯,倒了一底红酒,刚想教夏初浅怎么观色闻香品味,她直接仰头一口闷。
什么滋味都没喝出来,无所谓,她不想品酒,只想借酒浇愁,叩叩玻璃杯壁,她像在寻良药:“我想再来一杯。钟医生,给我便宜的酒就好。”
一杯,接一杯。
佳肴美馔没动几筷子,红酒倒是喝光了一瓶,夏初浅一个人闷不出声地倒酒、喝干、再倒酒、再喝干,许是这节日,把日渐稀薄的希望摆明面上了。
“听说,脑科学研究所最近有了新发现。”钟渊打破沉闷,晃着高脚杯,“他们研发了新的仪器,对秋许明的脑部结构进行了细致的扫描和研究。”
“秋家人,患了一种遗传性的脑器质发育异常,末染遗传自秋许明,秋许明大概率遗传自他的父亲。他们拿小白鼠做实验,先改造小白鼠的大脑,让小白鼠的损伤部位无限接近于秋家人的,再操刀手术进行治疗。”
夏初浅听出了希望,忙带着酒气问:“结果呢?小白鼠有被成功治愈吗?”
“有,成功率73.13%。”钟渊抬眸看来,“实验还在改进。但在小白鼠身上起效,哪怕成功率高达百之百,也不能保证给活人做相同的手术就万无一失。”
亮晶晶的杏眼顿时失尽光芒,夏初浅认同点头,又添上满满一杯的红酒:“没错。一场普通的、常见的手术都有风险,何况这种颠覆性的试验手术。”
“但,至少有希望不是吗?”懒懒敛眸,钟渊凝视摇荡的酒,“只要等得起。”
一句话,让夏初浅口中的苦韵浓得化不开。
时间啊时间,对于形容枯槁的秋末染而言,和在贫民窟找金条没区别。
桌上搁着一个红色的藤条编织的篮子,盛满花花绿绿的糖果,连醉意都压制不住愁苦,夏初浅叹气声不绝如缕,手伸进篮子随意摸了一颗糖。
牛奶味的,香甜浓郁。
内心像投入一颗炸弹的死气沉沉的海面,骤然掀起惊天骇浪,蹭地,夏初浅起身,椅子滋啦后退。
放下杯子,她翻出一颗牛奶糖,口中含着糖含含糊糊道:“我去二楼了。”
背影显出七分醉态,脚步略显飘飘然一杯一杯地灌酒,理性高墙被侵蚀出许多个窟窿,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崩塌,此时此刻,她就要意气用事。
看护才刚退了出去,她便走到秋末染身边坐下,撕开糖纸猝不及防地往他嘴里塞:“小染,喏,牛奶糖。”
“……”
“吃颗糖,补充体力嘛。”
“……”
“你最喜欢的牛奶糖呀。”
“……”
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熟视无睹一掌掸开她的手。
烟花点亮夜空,爆鸣和着她的剧烈心跳,酒精壮胆,某个念头飞旋入云,她把那颗牛奶糖含口中。
化身激进的战士,她伸臂起跳,扑倒了他。
他的背闷磕在地板上,神韵空泛,肌肉一瞬上紧发条,冲虚空手脚并用拼命乱挥,激烈挣扎。
抓她的背、拽她的胳膊、顶她的小腹,他像一头难驯的野狼狂挣捕兽网,狂躁暴戾地赶她下去。
他是一场肆虐海啸,滔天巨浪在她身下波涛汹涌,震得她胸骨缝生疼,拍得她头皮发麻!
她青筋凸起,牙关紧咬,发绳在这场惨烈的撕扯中滑脱,长发乱散在他的胸前,悲切如碎木残骸上皲裂的海草。
夏初浅铆足力气伏在秋末染胸口,做牛皮糖,震感太大,像地震山崩地裂,左摇右晃,上起下落,那股子酒劲催化发酵,呛得她泪意阑珊。
“大骗子!还说会永远记得我呢!骗人!”
“你再不醒来,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小染,我该怎么办啊?求你了,醒来吧……”
成簇的泪水晕湿他的衣裳,洇渍逐渐扩大,他虚弱的身体一格一格耗尽了电量,在某个瞬间,他
彻底缴械,四肢瘫软,平躺着喘粗气。
她支起脖子,猫爬向上。
发稍轻扫他塌薄苍白的面颊,隔着泪雾,她看他变成了重影,他的眸子是拨不尽浓翳的迷雾森林,她的泪滴失控下坠,对准他翕合的唇……
落拓上她微凉的软唇。
和喂他吃东西时的反应一样,秋末染立即抿紧嘴巴,竖起了防御的盾牌。
他撑起脑袋斗牛似的抵她,高挺鼻骨戳她的脸,两人肺部的氧气都愈发稀薄。
他攻,她反攻,情欲缱绻暧昧旖旎离两人遥远,这间卧室,驯兽员风鬟雾鬓,泪如雨下,驯一头虚弱但皮毛尖炸的野狼,只有悲壮与野蛮。
两瓣柔软捕似兽夹含住他的唇瓣。
酒气混着淡淡的奶香涂他的唇上,生涩地,她凭借本能磕磕碰碰撬开他的齿关。
舌头喇过他的齿尖,一阵刺刺麻麻,也不知是谁的嘴烂了,舌头破了,还是牙龈磕出血了,血腥味在两人打着架的舌尖漫开。
他身子如鱼打挺,口中溢出低沉的吼。
霸道地交融缠绕之际,她渡了那颗牛奶糖,收舌关牙,她咬住他的双唇,不让他吐出来。
圣诞、救赎、烟花、童话。
以及“初吻”。
许多美好的字眼却以狼狈甚至有些不雅的方式拼凑成一副斗兽图。
夏初浅没幻想过自己的初吻将在怎么样一个场景下交付给怎样的一个男人,但至少,不该哭得唏哩哗啦,嘴里好几种味道,还吻得既像钻井,又像生啃。
身子下面的男人蛄蛹了几下,忽然变得安安静静,在她的视线盲区,他的喉结上下翻滚。
落地窗外,彩色火球冲上云霄,炸开火树银花不夜天,烟火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淹没两人杂乱的喘息。
过了好久,夏初浅想着那颗糖怎么也融化了吧,他没呛口水就证明他咽下去了。
双手撑地,膝盖支在秋末染的腰腹两侧,她疲惫地做四点支撑将自己撑了起来。
许是累迷糊了,也可能喝多了,她居然幻视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聚焦于她。
眸光澄澈清亮,染一丝陌生的伤韵。
“你以后都要我这样喂你吃饭吗?”甩甩头,可秋末染的瞳孔依旧熠熠生辉,夏初浅揉眼睛,有些大舌头道,“喂你吃一口,我吃十口才能补充体力,小染,你现在好不乖哦!快点醒来,醒来自己吃饭。”
“……”
“你知道吗?刚才那个是我的初吻。等你清醒了,必须补一个甜甜的吻给我。”
与此前不同,他的喉珠明显振动,醉意缠人之中,她恍惚听见他问:“你醉了?”
许久未开口,嗓音如砂纸般粗哑,吹到她耳边却像刮来一缕温润的习习清风,盼见雨过天晴。
“……嗯?”
“你醉了。”
夏初浅空茫地久久沉默着,忘记眨眼:“……”
理智开始归位,那午夜梦回时她无数次渴盼过的场景,确确实实降临了。
满心的沸血狂喜与不可思议,哑着嗓子,她好半晌只挤出一声:“嗯……”
“你明天就忘了。”
眸色仍纯净无垢,气质却成熟冷峻了许多,他的语气,说不清失落和庆幸哪个更多。
“你说,亲吻要留给爱的人。”他敛眸轻语,“还好你醉了,不会记得吻过我。”
“嗯,我现在还这么想。”她醉吟呢喃。
“秋末染。”呆滞但舒然地轻笑一声,夏初浅压腰俯身,与秋末染再次唇齿相缠,唇纹熨帖嵌合,弥补如影随形的朝思暮想,“全世界……”
“我最爱你了。”
第66章 躲避 我又做了那个梦……
冬日寒凉寂寥, 别墅后花园的一丛丛红花绿枝枯萎在泥土,没有专人打理,料峭海风一刮, 褐色的枯叶残枝吹得哪哪都是,阳台门一开便吹进来。
穿着雨鞋蹲在泥土地里,夏初浅手握铲子,翻土疏松,脚边搁着塑料袋,清理杂草根系并装进袋子。
咔嚓咔嚓,铲子刨土,花园望不到一星半点的彩色, 衬得她娇细的背影尤为清寂。
洛城不比C城的天气渗骨阴冷, 但在室外待得有点久了,她冻出鼻水, 鼻头冰凉凉的。
吸了吸鼻子, 一阵凉风钻鼻腔, 她掩着嘴巴:“阿嚏——”
打完喷嚏, 她仰头往二楼看。
只见那道一寸宽的帘缝倏地被一只大手掩合, 合得严实, 仿佛不曾有人悄悄注视她。
盯着帘子上那晃晃悠悠的流苏吊坠,夏初浅叹气,蹲下来继续打理花园,握铲子的姿势一分钟变八个花样, 怎么找也找不到满意的角度,她沮丧而慢吞地挖。
看似慢工出细活,实则老鹰捉小鸡。
不经意地抬头上眺,她能捕捉到二楼那一抹藏在狭窄窗帘缝隙后的面影。
自那天他清醒后, 就开始躲避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吃饭都不出来餐厅吃,避免一切和她打照面的可能,却又无法自控地,暗暗关注她。
一切能反光的东西成了夏初浅的“渔网”,捕获他这条若隐若现的鱼。
他在这方面真的不聪明,老让她逮个正着。
那天她的一番深情告白,沉默是他的回应,他下颌角紧绷,紧攥拳头攥裂了好不容易凝血的伤口,那根掀掉了指甲盖的手指登时血染绷带。
那一吻,他没有回吻,第二天得知她深深记得她昨日的献吻,他显得心事重重。
夏初浅知道秋末染在忧虑什么。
他如今成熟稳重了,多了许多曾经从没滋生过的心思以及思维方式,她该替他感到高兴的,能康复到这种程度的自闭症患者凤毛麟角。
可距离感油然而生。
心心念念着他,企盼找到他,就是想亲眼见证他安好与否,想把内心的深切爱意倾诉,想让他知道。
而现在夙愿达成,他的回避让她怀疑自己还该不该留下来,她不愿成为他的思想负担。
想着,怅然伴着些许的小幽怨,夏初浅收了工具,揽着垃圾袋口打个结,拎回别墅,丢了垃圾直奔二楼,思忖着今天有没有可能找他谈谈。
楼梯口转弯时,她与秋末染撞个正着。
男人清癯疏淡的气质扑面而来,他苍白瘦削的面容笼一层透凉的日光,瞳眸清澈,他一只手扶着墙壁稳力,一只手的臂弯搭一条厚实的毛毯。
见她受凉打了喷嚏,他想拜托看护把毯子拿给她披,再借看护之口转告她早点进来暖一暖。
他身子骨虚着,腿脚慢,拿了毛毯便急着推门出来,没隔着帘子再去看她是否还在楼下,从卧室走到楼梯口才几步路的功夫,她已跑上来了。
明知掩耳盗铃,他仍将毛毯藏身后,本能地向右侧脸,遮住右脸的刀疤,垂敛眼睫,有些仓促无措地转身就要折回卧室,她快步拦他前面。
“小染,毯子是给我的吗?”
瘦脱相了,但骨架摆在那儿,秋末染的影子完完全全将夏初浅包围,她浸于他带来的阴影,却扬起脸庞莞尔,明媚得直往他的心窝钻。
秋末染的脑袋又低了寸许,他手臂一空,任由夏初浅拿走毯子披到了肩上。
“谢谢啦!”她默认是给她的,把毯子裹得很紧,根根细绒贮藏着融融暖意沁入身心,还来不及说第二句,他便匆匆绕身,擦着她的胳膊往走廊尽头走。
又要躲回卧室不见她了……
夏初浅有些丧气地跟上,默盯秋末染的背影,他像棵久旱逢甘霖的松,于旱灾死里逃生,形销骨立,枯枝败叶,却难掩那种刻于骨的苍劲。
跟太近了,他转身时停顿了一下,她一头撞上他的骨感大臂,撞出绯红鼻头。
酸涩感直冲眼窝,她眼泪汪汪地揉着鼻尖,他眼底闪烁慌张,张张嘴,却又闭上。
门轻轻关在她眼前。
面门沉思片刻,夏初浅叩门问:“小染,能和我聊一聊吗?”
门内寂静无声,她指节仍保持弯曲姿势,黯然垂落腿侧,用细小的音量说给自己听:“如果我待在这里让你感到这么不自在,那我……
“是不是应该离开?”
回应她的,是一阵从胃底深处奔腾的呕吐声,仿佛快将心肝脾肺通通一泻千里。
声音忽然变小,估计是他挣扎着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她耳朵紧贴门细听,还听见接连不断的冲水声。
秋末染苏醒没几天,身体的各项功能还在重建阶段,依旧是天天雷打不动吊着营养液,好在人清醒着,不再乱抓乱挠,钟渊给他扎了滞留针管,他不用次次都挨一针。
他每顿饭吃小小一碗熬得软烂的小米粥,循序渐进地恢复肠胃功能,可许久没进食了,一点点食物便刺激得肠胃收缩痉挛,吐的比吃得多。
米、水、甚至胃液,吐到许久才能站起。
夏初浅握住门手的手缓缓下压,却终是没信心进去。
他小心翼翼避她,躲她,她贸然进去恐怕会引起他的焦虑,让他的精神和身体雪上加霜。
她便喊来看护,候在门外,等看护出来忙问:“小染怎么样了?”
“还是吐得厉害。”
“吐血了吗?”
“今天几乎没有了。”
眸色点起一瞬的光亮,夏初浅欣喜点头,病去如抽丝,只要今天比昨天好转一点点就是好消息。
看护朝门缝瞅了瞅:“末染他看起来困了,等下我看着他入睡了再走。”
两位看护,只续雇了一位,秋末染不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严加陪护,他又喜独处,太多人围着他转反倒惹他心里慌糟糟的,不利于养病。
“嗯,别忘了给他测心率和血氧。”夏初浅叮嘱道。
她下楼去翻了翻满当当的冰箱,翻到一颗山药,刮了皮,放蒸笼里加水慢蒸。
山药健脾养胃,糯软易吞咽,最适合肠胃孱弱还吐哑了嗓子的他吃了,再配一勺蜂蜜,口感很像那时候在秋家吃的下午茶中的一款糖心山芋糕。
他还挺爱吃的。
这段回忆青烟遥远,却如翻糖任凭怎么搅、怎么翻,她每次的回味都满心津甜。
盖上锅盖,调好火力,夏初浅噙着一抹柔笑,等他睡醒,她让看护送去给他当下午茶。
*
下午时分,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夏初浅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边撸衣袖边走向厨房,来到厨房门口,她忽地脚步一顿,那高瘦身影撞入视线。
他面向灶台,长颈微弯,肩背开阔,背影沉静孑然,纯白色卫衫松松垮垮地包覆他的躯体,宛如天使之翅将他慈爱地揽入怀,许他万事美哉。
莫名,他却像在无声哭悲。
“……”心下一惊,夏初浅的第一反应是秋末染发病了,他正处在躁戾状态。
没等她分辨出来,他的手突然伸向刀架,果决利落地抽一把菜刀高举,右手持刀,左手抻开五指,似垂死羔羊般平铺在大理石菜台上,静候宰割!
“……不行!”
一声凄厉尖叫,让下砍的加速度中断了一下。
夏初浅疯扑过去,撞歪秋末染,菜刀歪斜落下,给予菜台一记重击!
瞬间,大理石花纹裂出密密麻麻的蜘网,万幸,他的左手保住了。
菜刀还没落稳,那哐啷哐啷的余声捶打夏初浅的心脏,刀面闪烁的森冷银光刺痛她的眼,更令她窒息的是,与她对视时,他澄净眼眸中的愕乱。
一瞬,泪雾上涌。
他发病只攻击别人,从来不拿自己开刀!
他的眼神不像犯病了,他明明就清醒着!
那么……
他为什么伤害自己?!
“你干什么啊!你疯了吗!”夏初浅桌面清扫大师似的狂乱推开菜台上一切锋利的厨具,拳头往秋末染的身上硬砸,“谁教你自残的!我不许你……不许……”
泣不成声,她紧攥的十指虚脱松开,变成手掌贴着他的胸膛,伏他的胸口,额头相抵,滚热泪水擦着他的卫衫直坠瓷砖,划过细长的深色泪痕。
似乎理智一瞬占领高地,蓦地,秋末染脚下像踩到毒蛇般大步后退,手硬生生握成拳压在身侧。
他避开视线,蹒跚跑向楼梯口,扶着栏杆跌撞上楼,又藏进了他画地为牢的卧室。
夏初浅紧随,房门再次锁在她眼前,她下压门把手,却听见门向内反锁了。
“……”抹不净眼泪,泪珠子在夏初浅通红的眼眶无限繁衍。
反正电磁炉的电源关了,也不急着做蜂蜜山药泥,她索性有些赖皮地蹲在门口,脚跟抵着屁股,双臂抱膝,赌气似的下巴一下子落在两膝之间:“秋末染。”
“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做,我就待你的门口赖着不走了,我就等到你告诉我为止!”
真的气炸!
这股子熊熊怒火,一方面来源于他不爱惜自己,居然在思维清楚的状态之下自剁左手!
跺了左手,下一个就轮到右手了?他没想过他受伤了她有多心疼吗?
另一方面源于后怕,假设万一,那个时间点没有人出现在厨房制止他的这一行为……
手腕倏地刺骨幻痛,仿佛亲身挨了一砍刀,夏初浅右手环捏左手腕,好似有冷风在心口打旋。
*
天幕烧起一团团绛云,火红如赤焰,夕光填满走廊,夏初浅棉白的肌肤渐渐隐于暗色,她抱膝蹲坐,蝶睫低垂,在眼睑投下浓密的阴影。
没像个泼妇捶门敲门,她就静静坐着,固执地坚守在门口,柔软而不罢休。
兀地,咔哒一声,夏初浅立时仰头望去。
“蹲久了……”门拉开约莫十厘米的宽缝,露出秋末染精致无暇的左脸,他难掩疼惜道,“脚会麻。”
他太有这方面的经验了。
“我的脚已经麻了。”他个头太高,夏初浅坐地上高抬下巴才勉强能看见他的脸。
她下唇微撅,杏眼泛红,额角翘几缕晶亮的碎刘海,狼狈,又难掩清丽纯美,着实我见犹怜。
其实脚还没麻呢,她蹲了没多久,洛城的冬季天黑得早,天穹如同熔金,给人时值傍晚的假象。
“啊!”夏初浅故意装作吃痛,捂着脚踝叫了一声,清眉配合拧出中国结,小声但坚定地说,“你不和我交流,我就不走。你能在我的门口蹲一晚上,我也做得到。”
一声叹息传入她的耳畔,她看他掩上门,听见类似酒店那种链条门锁拴扣的声音,而后,门缝再次开启,扯出窸窸窣窣链条晃动的脆响。
他上了一道防护链。
右脸掩于门后,左脸于缝敞露,露出的那只眼眸波清亮,却有痛苦囚锁在他的眸底深处。
“我又做了那个梦……”
喉音嘶哑,听似一口打不出水的枯井。
习惯未变,一紧张一不安就攥裤缝来排解,此刻,裤子被他硬生生攥成皱纸团,裤脚往上跑,甚至露出小腿肚。
“什么梦?”
直觉也好,落了灰的心理学知识也好,都在暗示她,秋末染提及的这场梦,就是他今日不可饶恕的自虐未遂的因,让他深陷巨大的恐慌。
“小染,我猜你的这个梦与你的妈妈无关了。”她循循善诱,“可以展开说说吗?你的梦。”
“我梦到……”他紊乱的呼吸清晰如悲乐哀鸣,攥拳太过用力,手指的伤再度裂开,眼神触一下她纤细的天鹅颈,随即惶遽移开。
连看,都滋生罪过。
“我理解你的难以启齿。梦,是人类内心对于现实的某方面恐惧的投射。”夏初浅柔声引导,“描述梦境,等同于你将害怕的事重温一遍,把恐惧暴露。”
他扶着墙边缓缓蹲下,屈膝抱腿,熟巧的姿势,依旧带给他最大的安全感。
“你曾经有勇气对我剖开内心,告诉了我不曾告诉过其他治疗师的秘密,小染,因为你信任我。”夏初浅问,“那现在呢?你现在还信任我吗?”
橙日没入海平线,洒进走廊的光愈渐寥落,他的睫毛被浅淡光线缠绕,尖端点一星白色,随着点头的动作颤了颤:“嗯,我信任你。”
“那请和我分享你的梦境。”
“这四年……我不止一次做过这个梦。之前只偶尔梦过,可这几日我反复做,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控制不住上演这一幕。”他喉结艰涩滑动,像揭露罪行,他抬眼皮,空茫眸子沉沉望来,“梦里……”
“我掐死了你。”
“一次又一次。”
第67章 梦魇 他忍得好难受。
四年来, 思念太深太切,诱发过数次癫痫。
秋末染瘫在床上,手脚佝偻出诡异扭曲的形状, 张大嘴巴,气却只出不进,眼球不可控地后翻,翻出骇人白眼。
折腾一番,他虚弱地昏昏欲睡,遁入梦境,强大的记忆力构建出的夏初浅连睫毛卷翘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他目光追随, 沉溺餍足于她的一颦一笑。
温婉眷柔, 她含情脉脉与他对视。
可看着看着,忽然, 他的视角出现了一双指骨强健的大手。
手背的四个骨凸盘结一层厚实老茧, 很像他打拳磨出的茧子, 不等他看清……
那手霍然!
饿狼扑食一般咬住夏初浅纤弱的脖颈!
十根指头蛮狠收力, 手背的青筋和她脖子上蠕动暴突的血管共生共灭, 手指深嵌她的筋骨肌肉。
夏初浅的手拼命扒拉那双大手, 泪花了脸,一双杏眼像濒临爆破的水气球,血丝迅速爬满眼球。
“嗬……”
“嗬……”
“嗬……”
极尽的窒息感,让她的喉咙像老旧风箱, 嘣嘣嘣,她的筋脉一根接一根断裂。
最终,她面色青紫,香消玉殒。
而他感觉像被关在了一个四面透明的封闭玻璃房中, 任他疯砸疯捶,横冲直撞,玻璃坚固不催。
他是旁观者,见证这双手夺去她的性命,也间接将他杀死。
下一秒,镜头一转——
他便看见,自己是那双手的主人。
白花花的背景霎时被昏暗肮脏的墙壁取代,墙皮脱落,露出灰色混凝土,竟是野拳场。
拳场破败的走廊,他曾在那里掐过她的脖子。
最初的噩梦很模糊,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他醒来后只记得结局。
可这些天,梦越来越清晰逼真。
甚至模糊梦与现实的边界,仿佛这梦魇才是真实的,而后来她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夜市,她温柔轻抚他的发、树林中的告别、她满口奶香吻醒了他……
才是他的虚妄与臆想。
经此一梦,心中蛰伏的恐惧激增。
心惊肉跳中他坐起,血液从头到脚皆是冷的,强烈的后怕扼住他的咽喉,冷汗浸湿衣衫,他快喘不上气。
遇见夏初浅之前,秋末染作为一名自闭症患者,他具有超乎常人的钝感力,天生情感匮乏,只体会过喜、惧、哀,他连“怒”都不曾萌生过。
画迷宫和吃牛奶糖他很快乐,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戛然于门口、看到父亲沙包大的拳头他很害怕,母亲的离世让他悲伤,再复杂一些,他懂得孤独。
仅此而已。
这便是全部了。
而夏初浅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锁孔旋转,盒盖掀开,数种情绪、体悟、以及感受,她携带一场彩虹糖雨,哗啦啦填满他空荡的盒芯。
他愤怒于董童对待夏初浅恶劣的态度;心疼夏初浅买不了漂亮衣服、过得勤俭清苦。
他交付信任,从两点钟就开始期待夏初浅三点的到来,倘若没等到她,他便熬煮失落,冷却在她下一次到来前,余味为庆幸,越品越甜蜜。
被她误解,他委屈;被她拒绝,他慌张;看她难过,他担心;符合她标准的那种男人,让“自卑”在他心底扎根发芽,酸涩沉如铅球,坠得他很难抬起头。
原来人……
可以有这么富饶的感受。
明白的越多,越认识到不该再插足她的人生,他的不幸是带有恶性传染性的致命瘟疫。
——“秋末染,我后悔生了你。”
——“应该把你打掉,或那时就掐死你。”
——“秋末染,你也不配拥有爱情。”
秋许明对他说过的这些重话,他那时听来,是泄愤、是父亲对他或多或少造成母亲死亡这一事实的怨恨,他明白得太迟,那也是暗示、是告诫。
甚至是诅咒。
诅咒基因拥有者,把罪恶之手伸向最爱的人。
尤其近一年,他在坐牢和当活体实验品中选择了后者。
两者都献出自由,那他宁愿以命相搏去换取希望,他学会了贪心,想体验当一回正常人。
可医学发展至今,仍有许多疑难杂症、顽疾怪病,让一众先锋科学家一筹莫展,而他是其中一个未解之谜。
希望,是海市蜃楼越追越远的影。
没错。
他怎么才意识到?
他是孽种,父亲说得对,他不该活命、不该长大,他就该死于襁褓或直接腹死胎中。
他不该再将苦难和灾祸侵染给她了,他的彩虹,他的玫瑰,他不能恩将仇报。
*
“你在梦里掐了我,所以呢?”
门缝窄窄一道,她看不清他的全貌,察觉到她视线岿然,他还往门后躲,敛眸涩声道:“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再自残,所以……”
话哽在喉,他半嗫半嚅。
“梦是梦,是你内心的投射,并不是现实。”
“但梦也可以是警告,或者预兆……”
“所以你希望我离开?”夏初浅问得毫不马虎。
要说是。
或是点头认同。
可双唇自顾自地紧紧黏着,秋末染勉力撬开唇瓣,只引得下唇一阵微抖,脑袋僵如木头,他挤压声带愣是挤不出一声“嗯”,胀得耳内闷疼。
他还是他,做不出违背内心的反应。
僵持了一会儿,天幕已然挂一轮清月,夏初浅拍拍手,唤醒沉睡的廊灯:“我会离开的。”
眨眨眼掩去失望,她侧脸枕着手臂。
“……”背脊一僵,秋末染倏然抬眸。
“等你能好好吃饭了我就走,行吗?”杏眼映出灯光涟漪,她温声道,“你体质好,估计用不了太久,一个月?两个月,唔,最多三个月。”
他的手下意识扒门边,似乎急着开门,锁链牢固,门缝只宽了一星半点。
夏初浅眉梢忽抬,有些压不住欣喜的嘴角。
脸迎上去,刚想追问“你慌了,你明明不想我走”,却见秋末染磕磕绊绊地点头,有根线吊在他的头顶强制拽他,而他忤逆那股力量。
“……”夏初浅的笑容凝固,佯装豁达,她忙说,“嗯,那说好了哦。小染,你担心我的安危,我也很担心你的健康,等我能放心的下了,我马上走。”
他一帧一帧点头。
“我蒸了山药,做山药蜂蜜泥给你当晚餐。”夏初浅站起,扶膝弯腰,凑近门缝,小巧高挺的鼻尖俏皮探进来,“你等我一下,我做好了端上来……不许锁门!”
“嗯。”
等待投喂的小狼应得非常顺畅。
他抱膝蹲坐,借由那一道缝仰头将她凝望,又慌忙低头,盯着她的影子直到其消失不见。
*
很快,夏初浅端着塑料托盘回来。
不锈钢小碗里盛着香浓的山药蜂蜜泥,防摔水杯装半杯温开水,还有一把铁勺子,全是摔不坏的餐具。
还有碘伏、棉签、药膏和绷带。
她明白秋末染不希望她离开,可等了很久也等不来他一句实打实的挽留。
证明了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陪伴不疗愈,相反,于他而言是一种负担。
现阶段他刺激不得,在她还没想到化解的办法之前,最好就顺着他来。
心口湿漉漉,难过归难过,还是要督促他好好养伤,监督他好好吃饭。
“小染,你的手伸出来,我给你换药。”放下托盘,夏初浅麻利地蘸取碘伏,晃晃棉签,“你不能仗着痛觉迟钝就老嚯嚯自己!两只手都伸出来,我要检查。”
秋末染侧举双手穿过门缝,掐她的画面骤然一闪而过,他烫到似的缩回一只手,藏身后。
“一旦发现你有发病的前兆,我立刻头也不回地撒腿跑,反正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我关门,上锁,再顶一把椅子,才不让你进来呢!我不信你还能赤手空拳把门掀了。”
“你有吃药控制,而且呀,别墅又不止我一个人,还有镇静剂随时能给你打上一针。”
语间,夏初浅处理完秋末染的手伤,他听入神,拢回思绪才发现两手被裹成了压扁的粽子,既握不住拳头,又伸不开手指,手腕的活动度都受限。
小狼没了利爪,他紧绷的神经松减了稍许。
“好啦,大功告成。”夏初浅满意这幅杰作,端碗持勺,搅拌粘稠的山药糊,”
“你不吃吗?”
“病号优先啦。”
“你……别饿肚子。”
挖一勺白糯的山药泥,她从门缝伸进勺子:“我不饿。你也拿不了勺了,来!”
她粉嫩软唇张得很开:“啊——”
他刹时一愣:“……”
卧室没开灯却并不太暗,海滩环绕一簇簇五光十色的装饰灯,幻彩流光透过落地窗跃进他的澄澈左眼,他左瞳骤缩,意味不明地抿紧嘴巴。
廊光被门缝挤成柱状,向卧室内斜斜拉长,他穿一双露脚趾的拖鞋,脚沐浴在光里,脚趾蜷缩了起来,白袜与鞋底摩擦咯吱咯吱响。
脚背拱起,脚趾紧紧抓地。
本就只露左脸给她看,这一声娇柔的“啊”,堪比挠痒痒,把他挠跑了。
门缝里只剩他的鬓角和脖颈,她耳尖浮显绯色,举着勺子喂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似乎害羞了。
幼年时他完全听不进话,不吃饭就坚决不吃,秋许明和莒藜撵着屁股追他也一口不吃,除非他主动执筷握勺,没人能把吃的塞他嘴里。
所以,从有记忆起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喂饭。
被最钟爱的人喂。
“……怎、怎么了?”羞赧随暧昧传染,夏初浅的脸颊忽地腾起两团燥热,揪他的衣袖拉他回来,勺子怼他嘴边,“你现在都学会难为情了?”
她赧然:“你以前可从来不会不好意思……你手不方便我才喂你吃的!没别的意思!”
嘴对嘴都喂过了,这种文明礼貌又干净卫生的方式有什么好害臊的……
暗忖着,夏初浅手下忽感一重,勺柄在手,另一头,秋末染轻轻含住了勺头。
他羽睫低垂,略显干燥的唇斯文吮合,抿净那一小坨山药泥,勺面干净得发光,一小口泥糊糊,他咀嚼了好一阵子才滚动喉结仔细咽下。
许久没进食,不单肠胃功能退化,连吞咽这个本能的动作都有些陌生了,他咽得有些费劲,一口山药泥刚下肚,胃里便泛起一股酸水。
他掩住嘴,反复而艰难地咽口水,尽量不在她面前呕吐,脏了她的眼睛。
“好吃吗?”
“嗯。”
“别墅里没有破壁机,我用勺子碾的,没有那么细碎,你多嚼一嚼。”看出了秋末染吃得力不从心,夏初浅满眼心疼,“我离开前,煮一次奶茶给你喝,用纯牛奶和好品质的红茶煮,我兑现我的承诺。”
他掀眼帘快速看她一眼,只一眼便又垂眸:“你还记得。”
“我们的曾经,我都记得。”
三三两两回应着的他,突然无声沉默。
一口一口,他乖顺地吃完了一小碗山药糊。
夏初浅收拾碗勺准备拿去洗的时候,他才开口,语气压抑中夹杂困惑:“浅浅。”
“你为什么……不怕我?”
抓伤她的胳膊,掐她的脖子,害她被绑架,他父亲杀人不眨眼而他继承了这嗜血暴虐的基因,可从初见,到历经风霜雪雨,她不改温柔。
她怎么能不怕他呢?
她怎么能不怨他呢?
“小王子给玫瑰画了罩子,玫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轻松和快乐,还有被守护着的安全感。”夏初浅粲然,“所以,哪怕小王子偶尔变身魔王,玫瑰也愿意扎根他的星球。”
“你忘啦?玫瑰带刺,她没那么容易被吃掉,玫瑰什么都不怕,更不怕真心养护她的小王子。”
换做以前,秋末染傻乎乎的只当夏初浅在复述《小王子》,而他如今懂隐喻了。
“小王子,有可能不是小王子。”他思忖着措辞,沉声道,“是想吃玫瑰的绵羊,或,是无限繁殖的面包树,最终和B612星球一同毁灭,也可能……”
他音量渐小:“是将玫瑰连根拔起的野兽。”
“小王子能一眼认出他的玫瑰,那玫瑰也分辨得出小王子。”暖光像给她披上一身薄薄的轻纱,圣洁无暇,夏初浅端盘起身,直白道,“小染,我不怕你,所以……”
“你也不要怕自己。”
手忙着端托盘,她扬下巴指他的手:“我喊看护或者钟医生来给你‘松绑’。”
“不用了。”被捆缚双手不方便也不舒服,但只要不伤害她,怎样他都愿意。
“不行哦,捆着不利于长伤口。”夏初浅腰弯得很低,忽然睁大眼睛看着秋末染,“小染,你的嘴角好像黏了什么东西……你过来点,我看看。”
秋末染抬肩蹭了蹭嘴角,夏初浅皱眉制止:“别乱蹭,你看,都蹭到脸上去了!”
他听话地低垂眼睫,口鼻接近那一道缝,倏地,高耸的鼻梁被她的鼻尖顶了一下。
“骗你的。”夏初浅抿嘴俏笑,“看吧!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你。碰鼻头、亲脸颊、接吻、牵手、拥抱,所有亲密的事,我都想和我最爱的人做。”
温软触感浅尝辄止,他食髓知味。
秋末染竭力压制着缠绷带的手,不让这双手打开链条锁、推门而出将她揽入怀抱,融入血肉……
他没勇气。
也没资格。
忍得好难受。
第68章 哄人 对不齐鸭。
一月初, 海滩边的小铺子陆陆续续搬走。
“胡桃夹子”主题乐园也离场,三米高的、戴黑色高礼帽的呆板士兵被直挺挺地运走,长筒靴长出车厢, 悬在空中,大卡车从别墅的落地窗前驶过。
夏初浅没赶上最后的圣诞狂欢。
听话的黏人“跟屁虫”,现在不仅对她能躲就躲,而且拒绝的态度很是干脆。
清早,瑰丽朝阳洒进客厅,抹掉几分冬日的冷清,如炬的光线延伸至开放式吧台。
吧台上放着一小碗糯软的小米南瓜粥,一片配料干净的吐司, 和半个鸡蛋白。
夏初浅给秋末染准备的早餐。
他慢慢从流食, 过渡到能吃一点固态食物了,但量不能多, 抱恙的肠胃负担不起。
钟渊每天一大早就开车走了, 拎着电脑手提包去享誉全球的医学院上课, 夏初浅以为他说的“深造”只是寻找秋末染的借口, 没想到此话不假。
早餐一般夏初浅一个人孤零零地吃, 偶尔对上了看护, 两人吃吃聊聊。
而秋末染吃早餐,但从不和她一起吃,午餐晚餐亦然,他回房锁门“吃独食”。
夏初浅明白, 他心里仍惴惴着。
或许这几天,那个梦魇依然夜夜出没他的梦境,不用一刀一枪就把他割得血淋淋。
冲了一杯咖啡,夏初浅站在吧台边一边眺望蔚蓝大海, 一边吹凉喝完,拔掉咖啡机的插销,抱去厨房洗。
有些日子没清洁咖啡机了,她取掉豆仓,拆下刀盘,在橱柜里寻找小毛刷,来清扫上面附着的咖啡豆残渣,借住在别人家,家务能帮着多做就多做一点。
翻了一圈,没找到小毛刷,她想起吧台柜有个收纳盒,里面有开瓶器、打火机之类的,兴许就有小毛刷,她便回吧台,看见桌上的早餐不见了。
……神出鬼没的秋末染。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拿走了早餐。
郁闷地把收纳盒重重墩在台面上,夏初浅盯着楼梯口叹气。
盒子里果然有小毛刷,她拿去厨房,把咖啡机内部能清洁的零件都清洁了一遍。
擦外壳时,夏初浅一瞬微愣。
咖啡机金属材质,银灰色的抛光面,一道身影倒映之上,好似隔着烟霭去看,眇忽而溟濛。
高挑纤瘦的人影,宽肩长腿,如松挺立,他穿一件阔版的烟蓝色毛衣,那颜色像隐于山涧的一潭湖,清澈干净,还透一丝被遗忘的凄冷。
她背对着他。
他站在厨房门口,后背靠墙,从那影影绰绰的轮廓她分辨出,他的双手紧紧压在身后。
都不敢把手垂在身侧。
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只敢贪恋她的背影。
“……”夏初浅假装不知情,继续手握小刷子拾掇咖啡残渣,她一转身,他铁定跑了。
她余光偷瞄咖啡机上秋末染的轮廓,即便他的样子有些变形,像在照哈哈镜。
一个咖啡机洗了半个多小时,弯腰弯得她腰都酸了,扶着后腰挺胸抬头,缓解一下酸困的腰肌,许是以为她清洗完了,当她再看向抛光面时……
仅剩他匆匆离开的一缕残影。
这些日子堆砌的委屈飞扬跋扈了起来,心口潮湿,夏初浅放下小毛刷,快步走出厨房。
秋末染正上楼梯上到半中央。
看见夏初浅追出来,秋末染的身子猛地顿住,他瞬间一步三个台阶往上跑。
他有腿长优势,但身子还疲软着,跑急了腿脚有点打摆子。
即便这样,夏初浅穷追猛赶还是没追上,锁扣弹响,房门再次关在她的面前。
“小染,开门。”她屈起指节叩门。
半晌,门打开一道缝,挂了链条锁,锁链悠悠拉直,秋末染垂着眼帘只露出左脸。
“我不喜欢别人偷看我。”
“我不看了。”他一副犯错的模样,“对不起。”
“……”常年寄人篱下,夏初浅的脾性豁达随和,习惯快速处理负面情绪,她鲜少有此刻这般,酸楚之感像海浪拍得她快要站不稳的难受。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
他垂眸看地面,没看见她的眼眶湿润泛红、和满怀期待与他对视的眼神。
他低声重复:“我不看了。”
*
锁上房门,秋末染萎靡不振地趿拉脚步,来到洗手间。
他一只手撑盥洗台,一只手随意打开水龙头,不管水温冷热,重心压在一只手上,颀长身姿往一侧倾倒,背脊塌弯,像一根摇摇欲坠的枯草。
盯着打旋的流水看到双目不聚焦,他忽地醒神,接一捧清水深深埋脸进去。
水冰凉凉的,有种刺痛的快感,忽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冲向马桶把早餐吐干净,来不及关上洗手间的门,怕夏初浅还在门外候着,听到他呕吐会担心,他极力压制声响,冲水键也不敢一次摁到底。
每吃完一顿饭,他还是反胃犯哕,不过已经从吃一口就吐,进步到一天只吐一次,通常,早餐后这种不适感会加剧,空了一夜的胃任性些。
水龙头开着,汩汩水流在下水口卷起水涡。
秋末染把水温调至最冷档,泼湿全脸,让波涛汹涌的爱意在这具躯壳里降温。
他从前不懂隐忍。
年幼时,不通人性,看到其他小朋友做什么,他都依样而为,大脑一旦发出指令,不分地点场合,不管合适与否,当机立断,想做就做。
而夏初浅做他的治疗师的那大半年,他学“克制”也只学了个半吊子。
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耐不住思念就住花店对面,不会设法让她当他的家教,也不会偷偷去见她。
“隐忍”,他到现在也没能融会贯通,像个被欲念操控的傀儡,渴求看她、抱她。
冰水浇湿了发鬓,水珠沿锐利的下颌角淌进精致锁骨窝,秋末染俯身,撑着盥洗台,大口呼吸。
他胸膛起伏,长睫前端水涔涔,拼命收紧手指,指甲尖尖压出渗白的月牙,似乎暗涌的悸乱与冲动能从指缝中排解出去,让灵肉都停止颤栗。
缓了许久,心绪逐渐平静,秋末染甩甩头发,不动声响地拉开一道门缝,看看夏初浅离开了没,她可千万不要再蹲在他的房间门口蹲麻了脚。
门口空无一人。
他如释重负,刚准备关上门时,一声染着细微哭腔的轻咳响彻走廊,撞出回响。
“咳咳!”
是夏初浅的声音。
心下诧然,秋末染犹豫着解开链条锁,将门推得更开一些,探身出来。
曦微晨光漏满空荡的走廊,夏初浅正在一处角落里屈膝蹲坐,下巴支在膝盖上,地砖上投下她单薄的影子,她抬起手,做出抓握的动作。
影子同步抬手抓握,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看着她无精打采地收回手,左手垫右手,下巴抵着手背,时不时幽怨地睨他一眼,楚楚可怜。
“……”秋末染的一只脚忍不住前迈了一小步,却又被理智拽了回来。
他的脚趾死死抓地,极致压抑的呼吸断成一截又一截,喷洒在房门上,凝成白雾,手不知疼痛扣着门边,心情沉重如一块吸满水的海绵。
墙角,曾是他唯一的情绪避风港,安放他所有的负面情绪,他明白她此刻是何种心情。
他退回卧室,掩上了门。
再次出来时,秋末染戴上黑色口罩,双手负在身后,盯着地面走到了夏初浅身旁,席地而坐。
没有手做辅助,他坐下的动作有些迟缓。
回房间的短短几分钟内,没有绳子,秋末染找了件T恤自己把自己的手捆绑了起来。
两人之间隔着十公分的距离,见夏初浅缩成了更小的一团,目露气恼,睫毛尖尖凝结水汽,从侧面看,瞳仁里还暗藏两团雾蒙蒙的火焰。
浅浅在生他的闷气。
他麻木的感知,在面对她时指数放大。
“南瓜粥很好喝。”清了清嗓,秋末染破开沉默。
这话题没引起夏初浅的回应。
他脚跟踩地,臀部为轴旋转90°,背朝夏初浅,晃了晃捆着T恤的手腕:“浅浅。”
闻声,夏初浅低头望去,他五指并拢,指节上翘,掌心的小凹槽里躺一颗牛奶糖。
“不会是我给你的那些糖吧?”嘴上质疑,夏初浅手下毫不迟疑拿起牛奶糖,撕开糖纸放进口腔。
“不是,新的。”
他房间备了牛奶糖,每次吐完,他会吃一颗补充一下能量,顺便补钙、避免低血糖。
旧的,他哪里舍得吃?
只剩奶糖那粘牙的吧唧吧唧咀嚼声,夏初浅目视前方,透出小小的倔脾气,一看便知她气消了些,但没全消,秋末染一时间没了主意。
想了想,秋末染垂眸认真说:“有一只小鸭子有强迫症,某天它在排队,它想让队伍排得很整齐,可是怎么都不行,它很着急地嘀嘀咕咕……”
转过身来,他再次靠墙而坐,目光往旁侧短促地送去:“你猜小鸭子说了什么?”
闷了会儿,夏初浅才吭声:“说了什么?”
“对不齐鸭。”
——对不起呀。
“……”
烂笑话。
可回忆滚烫,夏初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天,十九岁的少年在医院的天台,堪称灾难级地给她演绎了一个很烂的冷笑话,笨拙而真诚地努力逗乐她。
四年了,他讲话利索了,但这方面没什么长进。
谁不是呢?
夏初浅也没长进。
她破功一笑,兜兜转转的泪意被这冷笑话一扫而空。
揩拭眼眶,牛奶糖已经化成水流进肚子,口腔内留有香甜,她唇畔漾笑,打趣:“你刚刚进房间搜的笑话吗?该不会是四年前背的吧?”
“后者。”秋末染的情绪为之一松,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松弛,看夏初浅一眼又迅速移眼,“我那次背了很多,你想听,我都背给你听。”
“都?”
“嗯,只要你能开心。”
日头此时升至正上空,阳光多了一丝暖意,夏初浅沐浴在光里的脸庞晶莹剔透,她侧过脸凝视他:“干嘛戴口罩?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他略显局促地扭头避开,目光望向墙壁虚无的白:“我的脸上留疤了,很丑。”
“有多丑呢?让我看看呗。”趁秋末染绑着双手,夏初浅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蛋,把他的脑袋掰了过来,手指一勾,揭掉了他的黑色口罩。
在他深陷“解离障碍”还没醒时,她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除了心
疼还是心疼。
她向来不以貌取人,这个时代外貌至上,可她坚守一个人最美好的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最深层的内在,美与丑,不该只停留在一副皮囊。
再说,她爱的也不是他的外表。
顶着他错愕羞赧的眼神,她指腹轻抚那道疤痕,像在呵护什么珍爱之物。
而后,她食指和拇指捏他的右脸颊,往外一扯:“哪里丑了?”
“不丑?”他眉梢微扬,澈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然又垂落眼皮回避目光。
“一点都不丑,我觉得很有男人味。”松了手,夏初浅摘掉挂在秋末染耳廓上的黑口罩,挪挪屁股温软地靠了过来,榨干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紧张到手指在身后不停地打着结,眸子镶地上,却也驰然于她的话。
——他不丑。
——他最相信她的话了。
夏初浅轻轻捣了一下秋末染的手肘,和他手臂相贴:“什么时候口齿这么流利了?怎么练习的?”
这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叙旧。
胸中一腔思念乱撞,想了解分开的这些岁月,秋末染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含石子练绕口令。”
这是矫正口吃常用的一种法子,语速快了,或练习太久了,舌头和牙床被磨得出血生疼,口涎时不时顺着嘴角流淌,血水和口水混为一体。
他不怕痛,他甘之如饴。
只期盼三年后和夏初浅再遇之时,同她讲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清晰流利。
“小染,你对自己这么狠啊……”不用深思便知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夏初浅心里丝丝泛疼,“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现在真的脱胎换骨了呢。”
被夸奖了,秋末染眼底似有星子灼闪,他眼睫敛得更低,手指扣墙壁,问起:“李阿姨他们,或是其他什么人,有没有……再骚扰你?”
“没有,我过得很太平。”夏初浅大大方方道,“我的生活波澜不惊,但是呢,我一直一直很想念某个人,迫切地希望得知他的下落,我很想见他。”
闻言,秋末染的心里涌起暗潮,有某股力量蠢蠢欲动着要掀翻他的理智围墙。
“小染。”夏初浅转过身来,拽秋末染的衣袖,“你刚才说‘只要我能开心’,对不对?如果我能留在你的身边,我就会很开心。钟医生说,不久的将来就有更好的治疗方法了,希望指日可待,所以……”
语调不疾不徐,她杏眼水影幢幢:“你先不要急着赶我走。”
“好不好?”
第69章 爱你 说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附着她体温的馨香逼近, 无一不在催化他的欲念。
情绪动荡,某种异样的躁戾难耐的哮动在体内冲撞,一阵诡异的困意袭来, 秋末染二活没说,拔腰而起,跌跌撞撞冲回房间,用脚带上了门。
“砰——”
他速度到夏初浅都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了。
“夏小姐。”
此时,看护端着托盘从转角走来,看到夏初浅后打招呼:“现在到末染吃药的时间了,我给他送进去。”
托盘上放血压仪、血氧仪等日常测量所用到的仪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小药盒, 抗癫痫的、抑制隐疾的、补充维生素的等等, 占满小格子。
“嗯,麻烦你了。”夏初浅和看护一同来到卧室, 她没进去, 打算等看护出来了问问秋末染的身体情况。
乍然, 屋内响起噼里啪啦的异响, 似乎有东西撒了一地, 凄厉尖叫接踵而至!
“啊!嗬……”
听似有人被扼住了喉咙!
夏初浅身体一凛, 鸡皮疙瘩窸窸窣窣攀爬上她的两条胳膊和后脖颈,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提步上前,她一把摁下门把手,扯开了房门——
一地狼藉。
水洒地板, 药片飞出药盒,东一片西一片,地上还掉着一件布满褶子的T恤。
看护正被一只粗粝遒劲的大手重重抵在墙上,那大手像宰鸡仔似的攥住看护的脖子, 看护又是猛拍,又是抓挠那只手,呼吸阻滞让其脸色发紫!
“……秋末染!”
小染发病了!
“夏……救……救我……”
看护只出气不进气,惊恐地瞪大双眼!
洪水猛兽般的绝望劈头盖脸拍来,拍得夏初浅头晕脑旋,无暇思考其他的,她轻一脚重一脚地冲上前去救人,拼命扒拉秋末染的胳膊。
“小染!放开他!”
“小染!你醒一醒啊!”
“秋末染!秋末染!”
叫喊无济于事,这种状态下的他相当于五感尽失。
夏初浅猛地想起床头柜的抽屉有镇静剂。
快点!
得赶快给他打上一针!
刚一转身,一道凶蛮的力道兀地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衣领化身绳索将她封咽锁喉,她声带挤出细如猫叫的碎声,踉踉跄跄地被他向后拖拽!
砰地,她的背砸在墙上!
生理性的泪水涔涔外溢,泪雾中,夏初浅看见秋末染的神色冷戾而迷离。
他眼睫半阖,犹如睥睨草虫的猛兽,手指横亘在她和看护的脖子上。
收力……
深嵌……
渐渐地,夏初浅眼前只余一片花白
大脑因为缺氧而胀痛,她胸口无力地翕动着,像一只快要渴死的鱼,就在她即将晕死过去之时,脖颈突然一轻。
双脚落地,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汲取氧气。
单薄的脊背耸起塌下、耸起塌下,不等喘顺了气,她忙不迭抬头去看秋末染!
他眼底已不见森冷寒意。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鞋底擦着地板步步后退,已经没力气抬起脚来。
大脑中的某根弦彻底断裂,夏初浅脖子上残留的他的指痕,如电锯切割他的心脏,他皮肉撕裂。
“我没事的!小染!”
夏初浅忙爬起来,给秋末染展示自己完好的身体,又扶起一旁喘粗气的看护,温声安抚:“你不要害怕,小染,你看!我们都好好的!”
可她的话,把秋末染推入地狱。
他明明是个禽兽。
他明明伤害了她。
他险些杀死了她。
而她怎么还能毫无嫌隙地说尽安慰的话?
她怎么还能目露平和柔情的光芒?
她怎么还能温柔的释然与接受?接受他这样可怕的孽种?
看护照看过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虽然吓得不轻,但专业素养过硬,明白这种情况必须先解决患者的惶恐,便应和:“没错,末染,你别内疚!没事的,我和夏小姐都没事的,你先坐下来冷静一下!”
可秋末染不断后退,踩碎药片,粉末黏在他的鞋底划出一道道白色痕迹。
一双眸子空惘,他木知木觉地摇着头,拉开与夏初浅的距离。
恍惚间,他听见石子坠落悬崖的声响,就在他身后,他也好想一头扎下去。
他从没向此刻这样害怕过。
秋末染退到床尾,被床腿绊倒,跌坐在地的一刹那,母亲临终时的模样浮现于眼前。
刺目凿骨,他瞪大双目,浑身颤抖不止,转瞬,惨死在秋千边上的母亲,一帧一帧地和夏初浅重叠……
“啊!!!”
秋末染佝偻脊背,抱头尖叫。
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的温顺之人,疯了似的,叫声尖锐撕裂,他的心肝脏脾都快要碎成齑粉,像有四面黑板环绕,指甲挠黑板挠到板面脱漆。
抓起身边掉落的不锈钢水杯,手起手落,秋末染双眼猩红,狠狠重砸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背瞬间青紫斑驳,罪魁祸首,他誓死要把它送上断头台!
“啊!!!”
他的嘶喊混着一下接一下的闷响。
“小染!”抓心挠肝的刺音汇集在夏初浅的耳道,她顾不上耳朵刺痛,箭步上前。
秋末染尖声制止:“别过来!!!”
“求求你,别靠近我……”
“别过来,我会伤害你……”
他发抖的声音几乎连不成句,碎发凌乱,面无人色。
他坠入深潭笔直下沉,水已没过他的口鼻,透骨寒意将他吃干抹净,他却乞求她不要来救他。
夏初浅僵在原地:“好,我不过去。”
她竭力忍哭,可杏眼终被泪意蚕食殆尽,豆大的泪珠子源源不断坠地,碎成好几瓣。
此时,看护悄摸绕到了秋末染的身后,举起镇静剂,一针扎进他的
手臂。
很快,秋末染沉沉倒地。
*
钟渊带着两个好消息回到别墅,却见夏初浅颓丧地坐在客厅。
晚霞渐弱,徐徐哑了光,她淋一身暖光,可周身莫名环绕着死一般的枯寂。
“怎么了?”钟渊直问。
“小染又发病了……”夏初浅无能为力道,“他这些日子吐得很频繁,我和看护分析,那特效药吃进胃里还没吸收多少,就被他吐出来了,药效减弱,不够抑制和修复脑神经,久而久之,他的隐疾就爆发了。”
是药三分毒,不可能他一吐就喂他再吃一剂。
而且那药的副作用是食欲不济和嗜睡,他本就吃不下饭,昏昏欲睡的,更不能加大剂量了。
“还有……”夏初浅低叹。
“还有?”钟渊洗耳恭听。
“还有……”夏初浅眉间皱出痛苦之色,“我的原因。或许我留在这里,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太大了。真应了墨菲定律,一种消极的心理暗示,一个人越害怕发生什么,就越可能发生什么,逃不出一场厄运。”
思量着,钟渊摩挲腕表,眉峰一挑:“我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没力气应和钟渊的卖关子,夏初浅随口道:“先听更好的那一个吧。”
钟渊的缄默显得耐人寻味,似乎无法定夺两个消息哪一个是更好的那一个。
片时,他索性一口气都说:“脑神经研究所的那项脑部手术可以以人类为样本进行了,他们最近研发出了一款电子手环,那手环能保护你。”
“怎么保护我?”
“让末染戴上,手环能监测他是否发病。”钟渊解释,“一旦监测到他隐疾发作,手环将产生电流刺激他,这样能保护和他在一起的人。”
“什么原理?”
“心律、血压、脑电波等等,都考量在内。”
“可是,这会对小染造成一定的伤害呀。”
“当然。”钟渊直言不讳。
伤害的程度或轻或重,最好的结果便是这酥酥麻麻的电流直接激醒他,否则电流增强到他能承受的最大阈值之外,电晕他,也不是不可能。
“……”揉着蹭蹭直跳的额角,夏初浅咬唇沉默,她不敢面对,却终是鼓足勇气问道,“那……手术呢?钟医生,你说的那个在小白鼠身上有73.13%治愈率的手术……人类的治愈率,能到多少呢?”
“无从得知。”钟渊直白得残忍,“治愈率,要有至少一个样本才能统计,而目前这个手术是首创,是首发,样本量为零,甚至可以说……”
他嗓音低沉:“听天由命。”
这是一场豪赌。
进退皆是未知,只有当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才能获知这是希望的临门一脚,还是死神的诱饵。
“这个。”钟渊拉开电脑包,甩出一个盒子,“电子手环。等末染醒了给他戴上,让他图个安心。”
夏初浅把盒子摆端正,苦笑道:“嗯。让看护给他吧,我还是暂时别靠近他了,免得他感到恐慌。”
钟渊认可:“行。”
*
此时,看护揉着眼睛从一楼的一间客卧走出来。
经早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劫,小命差点交代掉了,看护有些心力憔悴,反正秋末染打了一针镇静剂,按照剂量计算,他最少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看护便和夏初浅商量,休息一下午,夏初浅又不是雇主,她没理由不同意。
跟钟渊和夏初浅打了声招呼,看护上去二楼。
兀地,楼上传来一连串匆乱的脚步声,夏初浅心下一惊,扭头望向楼梯口。
只见看护跑得慌乱,好险没脚一滑滚下楼梯,看护扒住扶手,喊出口的话平地炸惊雷:“不好了!”
“末染他不在卧室!”
“我在楼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残阳漏满一室,湿冷的海风高高卷起纯白纱帘,帘角飘逸如逃逸出笼的蝴蝶。
落地窗明净,一扇窗户向外开至最大,冷风呼啸着灌进空空如也的二楼尽头的那间房间。
秋末染不见了。
“末染跑到外面去了!”钟渊抽一口冷气,他疾步走到落地窗,伸出头往远处看。
圣诞的余热尚未消褪,仍有大量的游客前往海滩游玩,沙滩上落满大大小小的足迹,纵横交叠,很难凭脚印来推断秋末染去往了哪个方向。
“我们分头找!”钟渊望着一脸自责的看护,厉声安排,“你去海滩边找,顺带打听打听,问问路人有没有见过末染,我去申请调取这附近一带的监控!”
“末染身上没钱,坐不了车,也没开车,他跑不远。洛城的法律和国内一样,成年人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我们先找找看!”
眸光转向魂不守舍的夏初浅,钟渊深深蹙眉,食指利落地推一下眼镜:“夏小姐,你留在家里等消息吧,我看你的状态不适合出门。”
“我要出去找……”夏初浅的瞳孔左右漂移,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声如蚊蝇,又忽地抬高音量复述一遍,“钟医生,我也要出去找小染。”
“行动吧。”钟渊不做劝说。
他和夏初浅认识也算有些年头,虽然私交不深,但夏初浅性格里的那股子倔劲儿,他一早就领略到了,能坚持给秋末染做治疗师的人,她属独一份。
“有消息电话联系。”
钟渊匆匆拿上外套,和看护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别墅。
夏初浅小跑到楼梯口,顿住步子。
脱掉拖鞋拎在手上,不出声响地折回秋末染的卧室,每一步,都踩得极轻极慎重,如雁过无痕。
某种预感尤为强烈。
立在门口,她屏气敛息,潮冷海风稍带走了她的体温,愈发将她的活气掩蔽。
“咕隆隆——”
寂静中,衣柜的推拉门缓缓推开。
一条长腿率先伸出,随后,探出了一个宽阔的肩膀。
藏在里面的男人好似一道见不得光的幽魂,身形飘飘忽忽地往外面爬。
头发好些日子没修剪了,刘海略长,此刻更是毫无发型可言,堪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你要去哪?”
夏初浅口气冷静,眼底泛潮。
瞬间,秋末染浑身僵硬,呼吸悬停,一顿一顿地仰头望向站在门口的那抹倩影。
他的眸子渐渐聚焦,瞳仁凝聚星星点点的亮,将她看清,可那光却又在一刹那分崩离析。
“砰——”
他手脚并用逃回衣柜,柜门被他关得簌簌抖动。
“去拿刀吗?还是去找把枪?还是跳海?”拖鞋从手中滑落,夏初浅无力去拾,赤足走到衣柜门前,她双手萎靡地垂在身侧,低喃,“小染……”
“你居然骗人。”
良久,柜子传来他低抑的喉音:“我要去抢劫。”
“抢劫?”夏初浅被这句话砸得愣怔,“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很坏很可怕的人。”他自顾自地哑声喃喃,“我要去自首。”
“自什么首?”夏初浅恍神,悬而未落的泪倏地滑落脸颊,“你已经用当活体实验品抵消了坐牢不是吗?你没有罪了,为什么要说自首?”
“我要被关起来。”他答非所问。
“为什么?因为你不小心掐了我和看护的脖子吗?”夏初浅指甲嵌入掌心,泪如泉涌。
“嗯。”
“可是没人怪你呀!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愿!”胸口像被千斤顶压着,重得夏初浅直不起腰,她弓背俯身,玻璃球一般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隔一扇门,他听到她泪水碎裂的声音,口腔里尽是压抑情感而咬出的血腥气:“浅浅。”
“我很笨,我不会哄你开心。”
“我原生家庭很差,我有自闭症,还有遗传病。””他自揭其短,说得斩钉截铁,“你不要爱我了,一丁点都不要爱。”
他不该沾染她的。
披着羊皮的野兽就该瑟缩在角落,披一身黑暗枷锁,和永无止境的孤独一同腐烂于暗无天日的阴湿洼地里,把诅咒带进坟墓,了此残生。
衣柜没挂几件衣服,空间还算宽裕,秋末染屈膝抱臂,脸深埋进两膝之间,理性在呐喊。
走吧。
浅浅就走吧。
不要再固执地救他脱离地狱。
日光愈渐稀薄,天空罩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海岸线点亮了一排排明灭交错的霓虹灯,屋里昏暗,没开灯,地板倒映绚丽多彩的灯火。
柜门遮光,秋末染藏在越来越暗的漆色之中,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谁说的?”
他猛地抬头,侧耳倾听。
夏初浅盘腿坐在推拉门前面,揩拭哭红的眼睛,用一种带着不服气又笃定的语气反驳道:“秋末染,你最好了。我爱你,因为你值得被爱呀。”
他能被爱的点有那么那么多。
爱他的善良,爱他的温和,爱他的纯澈,爱他拥有傲人的天赋还谦逊谦和。
爱他在她落难时予以援手却从不求回报,爱他像个小孩表达深爱时的笨拙。
爱他即便生来就拿着被诅咒的坏剧本,却从未想过拉任何一个人陪葬,爱他干净而赤诚的生命力,爱她的每一个呼声都能得到他的回响。
“你听到了吗?”夏初浅掏出全心,手掌贴上推拉门,一寸一寸试探着推门,“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你父母的悲剧在我们的身上重蹈覆辙。”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对视,因为,那个噩梦里你是看着我的。小染,我更知道你的回避,是你对我的保护,可是……”
“我不怕。”
“钟医生今天还带了一副手环回来,给你用的,据说是某种高科技,能应急,那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且你知道的,我早就没亲人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人。我父母离世之后,李阿姨收养了我。”
“李阿姨待我不薄,可我知道,她给的关心和疼爱是有条件的,而你,秋末染,你给了我最纯粹的喜欢,你让我体会到了无条件的爱。”
门慢慢敞开,不具任何侵略性,轱辘沙沙的转动声搓揉着秋末染的神经,他竖起耳朵,耳尖翕动,聆听夏初浅越来越清亮且靠近的温言细语。
“小染,你不是最相信我了吗?”她轻柔地“嗯”了一声,“我爱你呀,你不许怀疑自己。”
隐隐绰绰,落地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影描摹他蜷缩的身形,她彻底推开了柜门。
他肩膀微颤,无处遁形,慌张地往更死角处缩身,仓促地望她一眼,澄澈的黑眸一望到底。
“早上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给我答复呢。”夏初浅的嗓音风清云舒,她托着脸颊问,“秋末染,听了我说的这些,你现在还想让我尽早离开你吗?”
“呃……呃……嗯……”
他喉结滚动,拼命挤压声带才勉强发出一声简单的“嗯”,带着挣扎与撕磨。
“真的?”夏初浅抬起眉梢。
他死命咬住口腔里的肉,浓烈的铁锈味萦绕齿舌,下唇还余留着刚才咬出的一圈牙印。
唇色发白,浑身僵硬,他艰难掀起沉重的眼皮与她对视,像只故障的机器人在违抗命令,铆足气力往下压下巴,抬起,竭尽全力再往下压……
秋末染在点头。
“我尊重你的决定。”夏初浅果断起身,姿态洒脱不留念,她捡起掉落的拖鞋,一脚一蹬穿好,“我去收拾行李了,我买最近一班飞C城的机票,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小染,你好好治病,保重。”
*
出了卧室,夏初浅给钟渊和看护发去消息:【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小染了。】
而后,她去隔壁她住的那间卧室打开行李箱,使劲推了推,轮子哗啦啦轧过地板,她大力地拉拉链制造响动,然后,又悄手悄脚出来。
夏初浅静立在走廊,望着窗外的星幕高悬于天际。
直至夜弥足浓稠,她终于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一道高挑消瘦的身影狼狈地大步冲出了门,每一步,都乱得快要摔倒似的。
乱发铺在他的额前,发稍在剧烈不定的喘息声中扫过眼睫,他面部表情无波无澜。
昏暗中,那双眼睛却有宛若水墨画中晕染出来的雾气。
目光相接。
男人在极短的讶然之后,吐气塌肩,心脏被攥紧又松开,他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
“找我啊……”
话音戛然,一片阴影向夏初浅深深压来。
一双筋骨分明的手臂拦腰将她紧抱,她被带着踮起脚尖,撞上他的胸膛,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和发鬓。
“浅浅……”
喃喃她的名字,诵经般虔诚眷恋,还带一丝将破未破的鼻音:“浅浅……”
“看吧,你明明就舍不得我。”
他收紧手臂,几乎要和她合二为一。
“秋末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重新说。”夏初浅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口气却坚毅,“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说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浅浅。”
他不假思索:“我好爱你。”
第70章 深吻 不会有除你之外的新娘。
“浅浅。”
月光莹晖映照在秋末染的侧脸上, 他的漆黑瞳孔漫开了一层潮湿的雾气。
灼灼爱意沉淀在血骨,理智被融化,他的呼吸逼仄得听起来快要窒息。
抛开一切忧虑和杂念地, 秋末染把夏初浅箍在怀里,两人的胸膛紧偎不留缝隙。
他的吐息冗长,沉沉地厮磨她的耳鬓,裹着依恋与挽留的语气从耳道钻入她的心扉。
“我好爱你。”
“浅浅,我最爱你了。”
像个稚拙的小孩,他一遍一遍牙牙学语。
“嗯,我一字不差地听到了。”夏初浅杏眼笑弯,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挤出。
他的手臂像把锁将她牢牢锁在他怀里无法动弹, 她便前后晃一晃脑袋, 头顶去蹭他的脸颊。
她反问带着些娇嗔的味道:“那你现在还赶我走吗?”
慌乱的鼻息尽数喷洒,秋末染急忙摇头。
卫衣衣袖卷起, 小臂裸露在外, 白皙纤弱, 因渴望将她抱得更紧而鼓起了鲜明的肌肉线条。
“那你还躲我吗?”
他摇头。
“能抬起眼皮看看我吗?”
他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环着她细腰的手臂慎而又慎地卸了力道, 好似怕一下子松开她就消失了, 乌黑羽睫却仍小心翼翼垂落着, 眼皮跳动,遮住他水汽氤氲的眼睛。
夏初浅脚跟落地,仰起脸庞深凝秋末染。
她向前迈一小步,鞋尖贴上他的鞋尖, 眉目如初春溪水:“你发病一次,至少一周内不会再发作,所以呀,小染, 你不危险,我很安全。”
小手往上伸,捧着他的面颊,她的柔软指腹细腻地将之抚摸,拇指抚过他右脸凹凸不平的那一条疤痕,她稍稍用力拉他,他垂着眼帘配合地弯下腰来。
他乖巧地降低到她够得到的高度,她踮起脚尖,半阖眼睫,弹软的唇对准那疤痕吻得认真。
继而,她掰正他的脸:“小染,你看着我。”
那唇瓣,仿佛炎炎夏日里放热了的果冻,她发稍的清香,丝丝缕缕攀上他的心脏。
心口犹如火烧,烧得他只感体内有岩浆蠢蠢欲动,越热,她的唇刻下的触感就越隽永。
烧断他的最后一根固守。
秋末染照做了。
海岸光影斑斓,他掀起眼皮,眼眸像撒了一把彩色玻璃屑,湿亮的瞳仁,满是她清丽容颜的倒映。
很久,没好好看过她了。
真的,真的,特别想她。
一双清透明熠的眸子,在望向她的时候会藏不住地闪星星,一秒把夏初浅拉回了初见之时。
“你看,我们都没事的。”她忍俊不禁,捋顺他的几缕呆毛,“我不想做让你一见到就恐慌,就提心吊胆的存在,我想做能让你感到安定的药。”
“让你看到我,就相信自己能够好起来。”
心理暗示,于一个人来说可以有无穷潜力。
尤其对于患有心理或者精神疾病的患者而言,钻牛角尖只会让病情愈演愈烈,深陷痛苦的漩涡无法自拔,无妄地将一切推向真正的毁灭。
“可是……”秋末染凝迟,“我把你留下,很自私。”
“一个人自不自私,要由对立的那一方来判断。”夏初浅揉秋末染的脸,“你的对立面是我,而我不认为你自私。如果你真的就这样推开我,我反而会觉得,你连让我陪你渡过难关的机会都不给我一点。”
“真的?”他脸颊蹭她的手掌,舍不得眨眼。
“嗯。”夏初浅嫣然,“生命总有不能承受之重。你在我被李阿姨背叛的时候救了我,你给了我阳光,那你的阴霾,我也要为你拼命拨开。”
“浅浅。”他贪恋她掌心的温热与柔软,语气满含歉意,“可是我以后发病了还会惹你哭鼻子。”
“一个人如果被驯养过,难免要掉眼泪的。”她不在意,双手从他的脸颊滑至他的肩头,笑眼如仙如画,“驯养,是相互的,我难过你也难过。与其纠结自私与否,未来怎样,不如我们一起珍惜当下。”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就是把一切献给现在呀。”
纤腰忽地被秋末染发力一揽,夏初浅猛然向前趔趄,稳稳跌入他的怀抱。
他伏低身子,清冽的气息自上而下俯落,微凉的鼻尖先触碰到她的脸。
像只在警戒线跃跃欲试的小狼崽,他胸膛上起下浮,呼吸紊乱,抱着她的手臂再度青筋高耸,似乎正在克制忍耐,干燥的薄唇呼出热气:“浅浅。”
“嗯?”
他的澄眸凝固在她的绯唇,嗓音微哑:“可以吗?”
“可以……什么?”她明知故问,耳尖烧得赤红。
“我可以吻你吗?”
夏初浅的双颊爬上燥热,攥秋末染的卫衣,葱白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娇羞低喃:“这种事……你以后不需要再问我,因为我的答案一定是……”
仰脸迎承,她浅笑着踮脚尖,攀着他脖颈的手往他背后滑去:“可以。”
“好。”
听到许诺的秋末染,顷刻间挣开链条束缚。
他模仿她在钟家医院的天台给他的那一吻,鬓角到鼻翼,鼻翼到面颊……
闭上眼,他一寸一寸在她这片细嫩光滑的土地热忱地探索,留下他的气味注记。
浅吻轻啄,慢吮细磨,在她的泪痕上游移,咸甜味溜进他的唇瓣内壁。
心尖倏地刺痛,他眼睫震颤,却也愈发难分难舍,他是不知疲惫的开荒者用唇寻迹她的唇。
呼出的湿热侵占她的毛孔。
寻到目标,欣喜让他一瞬停滞,喉结翻滚。
他的大手托她的后脑,轻启双唇,伴随有些急促的炽热呼吸,他将那两瓣颤抖的柔软吮吸咬嚼。
绕指温柔,他吻得虔诚。
初尝香果,秋末染透出些许的生涩与小心翼翼,他还是未经开化的璞玉,给予与索取皆凭动物本能,直到夏初浅开始无拘无束地回应。
呼吸重叠,褪去束缚,她拥紧他的脖子,千言万语、魂牵梦萦都化在有来有回的吻里。
他低低地压着脖颈迎合她的身高,重心前倾不稳,他裹着她一同撞上冷墙。
他的双臂护着她的背和脑袋,腕部突显手筋,凉意入侵肌肤,他浑然未觉。
踮脚尖踮酸了,夏初浅的身子有下滑的趋势,在两人的唇分开之前,秋末染撒开手。
他一左一右揽住她两边的膝弯,上提,她纤纤玲珑,没花几分力气,他便将她整个人托起。
“呀……”她小小地惊呼。
脚掌离地越来越远,夏初浅的薄背抵贴着墙壁上滑,直到视线与秋末染的完全持平。
她的双腿自然弯折,稳当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拖鞋落地,滚了两圈鞋底朝上。
“别怕,浅浅不重。”
“可你还病着……”
“我不累,我想这样抱你。”
比刚才熟稔不少的一个吻,截断了她的话。
他注视着他的全世界,声音清悦入耳:“贴着墙凉,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了。”她眼神被蜜意浸透,素净小脸泛一片诱人的潮红,“我很热,正好降降温。”
“好。”
他的每一次求索都不疾不徐,从懵懂稚涩,渐渐在她越来越高热的体温之下释放得酣畅淋漓。
“浅浅,对不起。”
吻到她神绪迷离,肺部缺氧,灵魂飘飘欲仙之时,她耳畔响起他略带混响的动听嗓音。
“为什么,道歉?”她喘息。
“那一次……”他眸色如海深沉,娓娓道来,“我们在你租的房子的楼梯间,我没有表现好。抱歉,我那天不该那样,我不该当个木头。”
记忆回溯,夏初浅顺着秋末染的话,想起了那场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她曾和他在出租房的楼梯间有过不堪的拉扯,她甚至冲动到脱去上衣,只穿胸衣。
“那你应该怎么做?”夏初浅好奇问。
“我应该拥抱你,亲吻你,热烈地回应。”眸露懊悔,他托着她腿的手不禁收得更紧,“我不能……”
他停顿一下,低头道:“为你脸红心跳。”
“可我也有我表达爱你的方式。我应该,坚定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就是爱情,我会一直努力,直到你相信为止。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多想和你共度此生,我这辈子不会有除你之外的新娘。”
爱情,或许因人而异。
回想起来,爱情,就是每次一想到她,触电般的酥麻点燃了盛大的烟花。
“新娘?你都想那么远了?”笑眼泛泪,夏初浅一把捧住秋末染的脸,佝着脖子往下,“先让我摸摸你现在的脸烫不烫,心跳不跳吧!”
应激似的,他慌乱地扭身避开。
他一躲,她后背一空,她赶忙抱紧他的脖子,笑得灿烂:“逗你的啦!”
哪怕此刻,她被他吻到红温,心率飙升一百八,她也不在意他是否和她一样了,爱,不该有既定形状,能被感知到的,那都是爱的具象。
何况,板上钉钉了——
他真的是生理层面有缺陷才从来都面部红心不跳的,世界上有没有汗腺的人、有长三个眼睛的人,有雌雄同体的人,他这样的没什么奇怪的。
夏初浅又何必苛责呢?
扶正秋末染的脑袋,夏初浅的额头咻地贴上去,而后,把自己往他怀里送得更深:“不会脸红心跳没关系。小染,我相信你给我的是爱情。”
“我很相信。”
“嗯。”他神情认真,说罢还对她点点头表示双重肯定,埋首进她的颈窝,左拱右拱。
许久没见秋末染这般乖驯温顺的模样,夏初浅陶醉,被他毛渣渣的发尖挠得边笑边躲,她躲哪儿他追哪儿,她仿佛驯兽员被黏人的狼崽追着拱。
*
“咳咳!”
一声受不了了的咳嗽将旖旎气氛戳一个破洞。
两人不约而同地循着声源望去。
只见钟渊抱臂靠窗,手臂搭一件黑色厚大衣,似乎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挂起,镜片下的锐眼闪烁凛光。
“……钟医生,你回来了。”
……亲密现场被人看个正着!
……钟渊站那里看了多久啊?
夏初浅难免羞赧,赶紧跳下来去捡她的拖鞋,可秋末染却先一步拾起,单膝跪地给她穿上脚。
秋末染直起身,望向钟渊:“钟渊哥,抱歉让你出门找我。我没出去,我躲在衣柜。”
“……”郁闷的一声重叹,隔很远也听得见,钟渊摁捏眉心,无语自己居然被这种小把戏玩弄了。
缓了缓,他神色恢复如常:“罢了,你没事就好。”
“钟医生,看护还没回来吗?”夏初浅问。
“早回来了。”钟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他比我回来得早,他上楼来看过一趟,然后……他告诉我暂时不要上来,你们在忙。”
……在忙。
……目击者竟不止钟渊一人!
夏初浅耳根乍红:“……”
秋末染倒显淡然,抬起左手手腕问钟渊:“钟渊哥,那个电子手环在哪?”
“客厅,茶几上。”钟渊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一对吻到嘴巴都发肿了的小情侣,识趣地侧身让开路,“末染,盒里有英文说明书,让夏小……”
他改口:“让夏医生给你翻译吧。”
夏医生?
不喊夏小姐了?
夏初浅微愣,转而释然一笑。
从钟渊的嘴里听到这个称呼实属有些新奇,她如今也算被钟渊这高傲的“冷面鬼”认可了吧。
粗粝质感的大手将她的手全全包裹,又忙松开,头顶响起秋末染的问询:“浅浅,牵手可以吗?”
夏初浅仰脸微笑,反握住他的手:“一样的呀,小染,以后不用再问我。”
面无表情的男人忽然原地转着圈蹦了几下,他修长的五指寻到她的指缝严丝扣合,配合她的步长,牵她下楼:“浅浅饿吗?我煮面给你吃。”
“你会煮面了?”
“嗯,我学会了。刘叔住院时,偶尔不想吃医院的餐,我就煮汤面给刘叔。”
“好呀,我尝尝你的手艺。”
楼梯口斜斜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望向钟渊,黑眸湛亮:“钟渊哥,一起吃。”
钟渊莫名头顶一阵发烫,没通电呢,电灯泡已然锃锃大亮了,他面若冰霜,斩钉截铁道:“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