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雨》
梵瑟/文
2024.08.08文学城独家发表
#01
2013年的5月25日，京州已有蝉鸣。
傍晚天公赏了场滂沱骤雨，稀释夏初的闷燥。
从学校出来得太匆忙，落了伞，林蝉到站一下公交就被浇得透彻，不得不在红色复古候车亭不甚宽敞的玻璃棚下暂避。
缝补于此的高级住宅区远离闹市，讲究清幽环境和强私密性，商场、超市、便利店无迹可寻，林蝉愿意忍痛买一把新伞救急也无从入手。
手机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千多米，指向公交亭正对的马路对面。
一条大道笔直，两侧绿荫蓊郁，沿缓度的斜坡通往住宅区，偶尔只见豪华私家车进出。
林蝉得靠步行。
潺潺雨水难见消歇。
退堂鼓打起，林蝉拨出周骁的号码。
机械长音响到尽头，电话堪堪接起。
“你怎么还没到？”
背景喧闹，熙熙人声压不住周骁语气的不耐。
待她，周骁素常匮乏温柔。
“我朋友全齐了，女朋友倒姗姗来迟，你存心损我面子？”
“抱歉。”天气变幻，交通状况雪上加霜，谁都无可奈何。
林蝉想告诉周骁，她被困在住宅区外的公交站，问周骁能不能驱车出门接她。
但听有人喊：“阿骁！”
洛清濛的音色隔着听筒也清晰，林蝉认得。
“快点吧，我跟门岗处打过招呼了，你出示身份证件核对登记就可以。”周骁匆匆挂电话。
浓暗稠密的乌云提前拉开夜幕，也一键点亮了路灯，光线折射进随风飘扬的水丝儿，摇晃出湿漉漉的城市轮廓。
一咬牙，林蝉护好肩上的帆布包，重新跨入密匝的雨帘。
所幸，能得到树荫的庇护，落到面庞的雨点子稀疏不少。
林蝉步疾行稳、神色平静，抿紧的嘴角却泄露她内心的一缕烦扰。
脚上能踩出水的帆布鞋经此一劫恐怕面临革代换新的下场，这个月的生活费多出一笔额外开销。唉……
车轮滚动地面的动静由远及近，滑过林蝉身边。
蓄在地面的浅浅低洼飞溅起水。
林蝉低头瞧自己。问题不大，她在学生街的路边摊杀价到19.9元一条的牛仔裤湿上加湿而已。
“肇事”的私家车客客气气倒退，温和地刹在林蝉前方三米开外的位置。
副驾驶座下来的男人走到林蝉的面前致歉，提出赔偿方案。
男人国字脸，黑色细边眼镜后的一双眼睛些许严肃，看起来年纪不大，三十多岁。
见林蝉淋着雨，他手中撑着的黑色长柄伞绅士地倾斜向林蝉。
退出长柄伞的遮挡范围，林蝉对男人的好意表达感谢，说不必赔偿。
男人微微皱眉打量林蝉的狼狈，似感到为难。
林蝉强调自己真没事儿。
男人走回私家车。
后座右侧的窗户不知何时降下的，车内搭出一只手，将雨水和夜色交缠出的淡淡雾气衬作了背景，平添一丝欲说还休的朦胧缈然。
烟灰色的衬衫挽高袖口，折两折到屈弯的手肘，露出一节劲瘦的小臂，腕骨间的手表闪动温润的银质光泽，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指甲齐整干净，手背蜿蜒青筋的脉络。
脑中给出的第一信号是，手的主人合该长着一张神仙面孔，否则可惜了这只好看的手。林蝉忍不住多盯了两秒。
男人弯腰车窗前，与手的主人低声交谈。
林蝉赶时间，由左边绕开通体浑黑的车身。
眼前的私家车和她认得的市面上任何一款品牌都对不上号。
不过考虑到她的孤陋寡闻和这处住宅区的调性，眼前的车和车里的人必然普通不到哪儿去。
没走出多远，林蝉被国字脸男人重新追到面前。
“小姑娘。”
黑色长柄伞又一次拢靠她上方。
说，如果她不介意，她可以上车，他们送她一程，她免于淋雨。
“不用，谢谢您。”林蝉摇头。
“那这把伞送你。”
林蝉要再摇头。
“请收下我们的心意。”对方坚持，态度诚恳。
再一味回绝，反而显得她刻意又失礼了，林蝉接过伞，感激地说：“谢谢~”
实木弯钩手柄带熏色，握感舒适，没有多余纹络，简约而沉稳，一圈银质圆环刻一串漂亮的花体字母。
shiji。
一般来讲是伞的品牌……？
伞上沾染不知名的清淡幽香，沁人心脾，林蝉下意识间凑近细嗅。
莫名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林蝉抬眸。
低调的黑色私家车重新启动，自她面前平缓地滑过。
后座车窗已然闭合得严丝合缝，深色的玻璃阻隔所有的雨水和窥探，映出她此时此刻的模样。
活脱脱一只落水的小鸡崽。
“小姑娘不像住这里的。”想起她始终没有淡去的警惕，王远赞许，“戒备陌生人的防范意识很强。”
周时寂的视线依旧放在车窗外，眼前闪回几秒钟之前隔着玻璃与他一瞬相望的那双鹿眼。
雨水洗涤过似的，明亮，透彻，夏日浓荫的绿意全兜里头，闪动着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独有的澄净和好奇。
“卢老是不是也在这边？”
“是的，领导。打听过，卢老的孙子和孙媳常住这边，上个月刚给卢家添丁，卢老过来看重孙。含饴弄孙的日子惬意得紧。”王远往后侧头，“您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去拜访来得及。礼物也早就备好，就在后备箱，您不必挂心。”
周时寂的十根手指交叉身前，略一思忖：“现在去吧。”
每栋别墅的外形大同小异，林蝉又耽搁了一阵，认准门牌号，按下门铃。
管家领她穿过庭院，进门后递给她一条干毛巾，之后引她下负一楼的影音室。
推门而入的刹那，劲爆的舞曲轰炸林蝉的耳朵，五颜六色的光线闪得林蝉眼睛疼，仿佛她来的是酒酣耳热的夜店。
不是夜店，可确实酒酣耳热。
一屋子人不多，粗略一扫，十来个，林蝉几乎都眼熟。
跟了周骁三个月有余，她时常陪着周骁，周骁身边的同学、朋友，她差不多全见过。
男男女女热热闹闹坐一团，以今晚的寿星为中心，嘻嘻笑笑，推杯换盏。
只有正抓着麦克风唱歌的陌生女孩注意到林蝉的到来，短暂地在林蝉身上停留一眼，继续唱歌。
伴奏这个时候忽然被切断，柯力把女孩喊下台，带头起哄要洛清濛和周骁合唱一曲。
来自发小的助攻深得周骁的心意。
周骁控制溢于言表的悦色，嘴上说着“你们别瞎闹”，忐忑地偷瞄洛清濛，期待洛清濛的同意。
洛清濛面露踌躇。
“濛姐顾虑什么？”柯力和旁人合力拥洛清濛与周骁上前，“今儿骁哥过生，如果你能和骁哥合唱，骁哥肯定比收到任何礼物都开心，从小到大你可是咱们骁哥的女神！”
什么“女神”不“女神”的？太露骨了！周骁不满柯力的措辞。表白的话他要说自己会说！用不着他代劳！
接收到周骁眼神的柯力找补：“不止是骁哥的女神，也是大家的女神！咱们大院出来的孩子，谁没听父母絮叨过要以濛姐你做榜样？”
林蝉识相地充当透明人。
透明人的状态却迅速被打算出去上卫生间的一个男生打破。
“卧槽！鬼啊！”
随着惊吓嘶鸣，满室的视线齐刷刷转动。
门边悄无声息杵着潮气泠泠的人影。
黑色的短袖t恤紧贴伶仃的身体，黑色的头发分条得跟络子般黏在鬓角和额间，一张脸惨绿惨绿的，大眼睛里的瞳仁乌漆漆。
幽灵似的。
空气一时安静。
安静中，原本一动不动的“女鬼”缓缓抬手，手中抓着干毛巾擦了擦头发。
略微尴尬：“……那个，不好意思。”
林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好。
那就随便道个歉吧。
毕竟她吓到人了。
虽然不是她故意的。
“林蝉学妹，你来了。”
洛清濛率先走向林蝉，顺手打开亮如白昼的大灯。
没了五颜六色的光线照射，林蝉的脸色不再惨绿，奈何刚淋过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清濛学姐。”林蝉问好。
看清她的发梢滴着水珠，洛清濛一愣：“学妹你这是……”
“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越过洛清濛，周骁拽林蝉到自己身前，脑门直冒火。
“就……cosplay一只水鬼为你庆生？”林蝉弱弱地玩笑。
玩笑相当失败，周骁的恼怒出现火上浇油之势。
林蝉赶忙低声跟他道歉：“对不起，我的错，给你丢人现眼了。”
周小霸王脾气大，最好脸面，尤其看她总哪哪都不顺眼，林蝉和他相处的原则秉持一个凡事让着他。
解释容易变成狡辩，滑跪认错才是她的正确选择，不求灭他的火，只求顺他的气。
“你也知道给我丢人了？”周骁瞪眼，嫌弃至极，“丢人丢大发了。”
落在其他人眼中，是小情侣脑袋挨着脑袋自顾自讲悄悄话的亲昵无间画面，他们全成了被晾在一旁的陪衬。
柯力直皱眉。
柯力从来瞧不上林蝉。
他和周骁穿开裆裤起始的交情，家庭背景摆那儿，多的是牛鬼蛇神想跟他们“交朋友”，该如何处理，他们绝非生手。
周骁怎么就不小心被林蝉这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捞女的货色给缠上了？柯力想不通。
他高考成绩不如周骁，没能再和周骁一所学校继续形影不离。拜托同在京大的朋友一番打听，柯力的猜测得到验证。
林蝉表面纯良实际心机深沉，之前经常制造机会和周骁偶遇，最终成功爬上周骁的床。
果然，少了他这般经验老道火眼金睛的发小在身边帮忙盯着，随便来个女人耍点不入流的手段，恋爱零经验的周大少爷轻易上钩。
柯力恨铁不成钢，一心为周骁支招儿打发林蝉，周骁含含糊糊的，说等段时间。
显而易见，周骁没和林蝉认真，就是玩玩。柯力稍稍放了心。
又苦口婆心劝诫周骁，要玩也玩个质量高点的，不能不挑嘴，否则跌份儿。
另外完全没必要把林蝉带进朋友圈，安个女朋友的身份。太给林蝉长脸了。
三个月过去，周骁不仅没甩掉林蝉，又把林蝉请来生日会。
难得洛清濛应邀到场，周骁分明也还喜欢洛清濛，柯力恨不得隔空传送脑电波提醒周骁，应该抓住机会在洛清濛面前好好表现，而不是搁洛清濛眼皮底下秀恩爱！
“迟到了，是不是主动点自罚三杯？”
闻言，林蝉望向柯力。
柯力已经取了新杯子为林蝉倒酒：“咱骁哥生日，面子更大，三杯还少了。”
林蝉面露难色。她酒量有限。
林蝉觑周骁。
迟到自罚是默认的规矩，合情合理，周骁可不打算出手免除。
从周骁的表情读出“三杯酒都喝不了？你今天打算抹尽我的脸面往地上踩？”的讯息，林蝉默默叹息。
作为周骁的女朋友，最大的义务是配合周骁，在其位谋其职，她得尽事尽责。
林蝉接过酒杯之际，洛清濛笑着解围：“你们要点绅士风度？为难一个小姑娘？”
“我们哪儿为难她了？连濛姐你都没例外不是吗？”柯力喊冤。
不过那会儿洛清濛的自罚三杯是周骁代喝的。
周骁也记起了这一点。
既然洛清濛的反对情绪昭然，周骁脑筋一动，抢走林蝉的酒杯：“我替她喝。”
一口气三杯全下肚，赢得满堂喝彩。
喝彩丝毫不比先前周骁为洛清濛代喝的时候要低。
狗腿的人揶揄：“当骁哥的媳妇儿幸福啊，我第一次见骁哥护犊子哈哈哈！”
媳妇儿？周骁不认同。林蝉算他哪门子媳妇儿？
但周骁没有反驳，偷偷观察洛清濛的反应，惊喜地发现洛清濛眉心微蹙，好像不太高兴。
周骁的脑筋便又一动，手臂揽住林蝉的肩膀。
猝不及防和周骁身体相贴，林蝉神经绷紧，捺下推开周骁的条件反射，瞟向洛清濛。
不出她所料，洛清濛在看他们俩……
而洛清濛不仅看他们俩，还走过来，将她拉离周骁：“快先让林蝉学妹去换身衣服，淋了多少雨？回头生病怎么办？”
别说，确实不太舒服，湿衣服和湿头发黏她皮肤上，空调的凉意直钻她毛孔。林蝉也特别想一身清爽，问题在于，哪有衣服给她换？
“你没带换洗衣物？”洛清濛狐疑，“今晚大家不是留这里过夜？”
是吗？林蝉没收到通知，用眼神询问周骁。
满腹窃喜的周骁脑筋再一转，回答洛清濛：“她记性不好，忘记了。”
经由洛清濛的安排，林蝉跟去洛清濛入住的客房。
“你喜欢哪一套？”除开身上的，洛清濛的行李里拢共两条备用的裙子。
极具洛清濛个人特色，知性又温柔。价格也定然不菲。林蝉觉得借她穿完全是暴殄天物：“要不不用——”
“这套好不好？”洛清濛把薄荷绿的无袖连衣衬衫长裙往林蝉身上比划，“今天私人聚会，另一套黑色的偏沉，压了你的水灵。”
房间留给林蝉，洛清濛先行下楼，离开前贴心叮嘱林蝉记得吹干头发。
脸漂亮，性格好，成绩优异，家庭背景也不是一般人高攀得上的，周骁喜欢洛清濛不奇怪，林蝉也喜欢。
不止喜欢，林蝉还感谢洛清濛——
她们之间“学姐妹”这层关系不浅。洛清濛高林蝉三届，一样求学于京州大学的外语学院，大四毕业洛清濛保研进高翻院，去年兼职了一学期本科生的辅导员，负责的恰是林蝉这一届的英专生。
于公，林蝉和其他同学一样在学业与生活中得到过洛清濛或多或少的缓急相济。
于私，林蝉当初是从洛清濛口中无意间获知的周家和周骁的某些私人情况。那之后林蝉开始有意接近周骁……
正准备脱衣服，门咚咚叩响。
来的是柯力，他说，周骁交待他领她去用周骁的房间。
出于对周骁的了解，林蝉猜到周骁这个举动的意图，便没有怀疑，带上裙子和帆布包跟着柯力走。
送到门口，柯力止步，林蝉独自进去。
第一回踏足周骁的私人住所，林蝉只觉别墅内的装潢处处雅致尽显稳重，与周骁疏放轻狂的作风相悖，眼前的目之所及尤甚。
估摸周家长辈为周骁置办的，偏离她所知道的周骁的品味也容易理解。
明显主人的卧室，兼具独卫与衣帽间，又和书房以两层台阶步入式地台以及推拉折叠玻璃门作为隔断打通。
面积大得咋舌。
直觉告诉林蝉，不常有人住。
而令她在意的是，空气中潜藏一丝不知名的幽香。淡得近乎湮灭。若非不久前才在长柄伞上嗅过，印象深刻，现在她也注意不了。
当然，不至于为这点在意礼貌全失，游客作派、四处乱瞧。
换好裙子，林蝉站在全身镜前，不期然捕捉到镜面照出的书房一隅，她怔怔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