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先遣者”。

    实验室那边还需要针对这次泄露进行收尾, 预计耗时虽然不长,但也需要持续一段时间。

    考虑到这次行动本就和宁钰二人无关,经历了这么多突发情况, 精力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李鸮甚至还负了伤, 让他们留下搭手、干等都不合适,宁文斌索性就让二人先回住处休息, 等这边所有事宜都处完毕, 他再让余铮带他们来办公室细聊。

    经过实验室这么一遭, 第一基地在制造嵌合体的事无疑已经是板上钉钉, 异化林中的那群嵌合体极大概率也是从基地泄露出去的。

    先前的两个猜想得到验证, 可随之而来的秘密却如同冰山一角, 越往下深入, 所牵扯连带的信息就越发庞大。

    宁钰在脑内总结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每个问题都如同一张巨网, 彼此关联、彼此影响, 关乎嵌合体本身、关乎宁文斌, 以至于关乎整个第一基地甚至是至生命。

    眼下, 正好是他弄清所有疑惑的最佳时机。

    咔哒。

    氤氲的水汽跟着脚步一道推门而出, 一下涌入了干爽温暖的房间之中,宁钰拿了条毛巾盖在头上,边走边简单搓了搓还滴着水的发丝。

    不远处在沙发中小憩的身影像是随时都在警戒, 在门打开的瞬间就睁开了微阖的双眼。

    宁钰迎着那道打量的视线走去,莫名被盯得一阵发毛, 他低头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怎么了?很奇怪吗?”

    “没。”李鸮保持着观察角度,相当坦荡, “很合适。”

    这声褒奖夸得人耳根发软,宁钰低下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跨腿坐到了人旁边的位置上,干脆大方接受道:“哎还行还行,我毕竟也是挺会挑的。”

    宁文斌提前让人给他们备好了几套换洗的衣物,衣服裤子都是照着二人的尺码合身准备,和他们在沃土区有什么拿什么、拿什么穿什么的随意情况完全不同。

    宁钰这回挑了件最便于行动的连帽卫衣,卫衣的版型轮廓宽松,随着动作还堆出了几道有垂感的褶皱,灰绿色的布料衬得他本就出众的长相越发俊俏,简单利落的风格区别于往日,平添了几分他这年纪本该有的学生气。

    李鸮却还是穿着和平日里大差不差的黑色上衣,腰腹和肩头的武装带一扣,相较之下,完全看不出任何区别。

    虽然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黑色布料下勾出的那几道明显的肌肉起伏,还是同样的赏心悦目。

    宁钰默默挪开了不自觉移过去的视线,感慨地在心底比了个拇指:“咳……其实你也挺会挑的。”

    李鸮皱起眉,扫了眼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装束,不明所以:“你在讽刺我?”

    宁钰的嗓子一噎:“不是……我这是在夸你!”

    两个人一来一回聊了半晌,从基地产业聊到嵌合实验,聊得李鸮手上的伤口都只剩下两块隐隐发红的血痂,那等待许久的动静才终于在房门上敲响。

    叩叩叩。

    门板应声开启,映入眼帘的就是余铮身上那件还挂着零星血迹的警卫队制服,一看就是为了工作在连轴转,完全没工夫停下来换洗休整。

    宁钰和他短暂对视了一眼,就见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刚觉得有些疑惑,余铮就已经错开了视线,笑着后退几步让出了过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来接你们去博士那边。”-

    专线电车缓缓停稳,悠扬的机械女声播报着站点信息,余铮迈步下车,朝着不远处通透明亮的大楼示意道:“到地方了。”

    高耸入云的大厦一眼看不到顶峰,楼宇整体呈一个圆润流畅的类三角型,样式和实验室的外轮廓有几分相像,都带着一股天灾后世界少见的奇特风格。

    建筑上最显眼的,还是正门入口上方,那个巨大的螺旋符号。

    而符号后方,毫无疑问地跟着那四个熟悉的文字——

    至生命。

    宁钰有些疑惑,却还是和李鸮一道跟上了脚步:“这里也是实验室?”

    “当然不是,实验室是实验室,这边只是办公楼而已。”

    余铮笑了笑,自然地和门边的警卫交代清楚了情况,继续朝着楼内走去。

    “虽然规模不如实验室那么大,但是负责维持基地运作的每个关键部门都在这栋楼里,不夸张地说,这里可是整个第一基地的心脏。”

    “原来是这样。”宁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回了试图看清大厦顶层的视线。

    办公楼与实验室的大厅布局相差无几,只是实验室那面播放着宣传短片的巨幕墙,在办公楼里变成了一面占地面积更大、更为壮观的企业文化栏。

    射灯在墙面上投下了几道山丘形的弧光,墙身上点缀着蓝白两色的简约装饰,内部的图文围绕着一条横穿的时间轴,上下细数着数十年来至生命达成的每个成就目标。

    时间轴的末端延伸至了一个无穷符号,附近释义的画框里用了大篇幅的图文描绘,构建描述着人类得以重建家园的美好画面。

    时间轴反推至2162年,一个标有特殊红旗的图标下方,记录着一行清晰易读的文字——

    天灾“先遣者”陨石降落,研究计划启动。

    宁钰的思绪一顿,又重新核对了一遍标注的时间。

    他沉下声微微转过头,视线却依然盯着那面红旗的图标:“不对啊,李鸮,你记忆里的天灾是哪一年?”

    李鸮跟着他的视线,也看向了那条时间轴:“2178。”

    宁钰的疑惑落实,又变成了一道新的问题,悄悄指向了不远处的记号:“我也没记错啊,那2162年这个时间节点怎么会有陨石?”

    “天灾的‘先遣者’。”李鸮的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却格外让人脊背生寒,“应该是有陨石提前降落了。”

    “……也就是说,”宁钰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李鸮,声音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在天灾降临的前16年里,已经有陨石落在这里了?”

    “可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出现异化体吗?……”

    “什么?”领路的余铮走在前方不远处,听见后方的交谈声,闻声回头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鸮的视线本就游离在外,他偏过头,完全自然地无视了这声询问。

    宁钰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借口可用,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微笑回应:“啊?没事没事。”

    余铮将信将疑但也没再细究,他走到转角处按下电梯后,便继续介绍道:“楼里的可用楼层一共是30层,每层的管辖部门都不一样,所以相应的,布局设施也会有些区别。”

    一声清脆的提示声响过后,厚重的银色电梯门在三人面前缓缓打开,从渐宽的缝隙处露出了内部暖色的光亮。

    “负责实验的相关人员一般都在27层,不过宁博士的办公室在28层。”余铮抬起手挡住门间的感应器,他让出过道,朝二人向轿厢内偏头示意先过,“所以如果下次要自己过来,记得别走错了。”

    办公楼内的电梯与实验室的那几部大相径庭,轿厢的内部环境亮堂且宽敞,他们三人分开站位,留出的空间竟然还绰绰有余。

    楼层显示屏清晰透亮,内部象征着楼层的数字正在快速上升,宁钰对这股重力的压迫仍然有些不适应,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还是偷偷搭住了身后的扶手。

    满打满算下来,他们也才从生活了十来年的低秩序世界,来到这个高秩序环境里两天,无论从身心的哪一角度,都存在着难以克服适应的厚重壁障。

    宁钰自诩自己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可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他所能感到熟悉的环境,竟然都是些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刻。

    连他都被这股矛盾影响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用提李鸮了。

    “叮——二十八层到了。”

    “跟我来吧。”

    电梯门突兀地在对侧打开,宁钰匆匆回过头,左右扫过几眼,完全没搞懂这电梯的构造,他朝李鸮疑惑地一摊手,便跟着余铮走向了另一边的电梯门。

    眼前的空间与其说是办公室,反倒更像一处大平层住宅。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几乎所有外部墙面,透过玻璃能轻松地俯瞰第一基地的全貌,落脚的地面上铺着一层温润的木制地板,地板上方盖着一块暖棕色的长绒地毯,几乎铺满了整个会客厅的地面。

    “博士,人到了。”

    “来了?过来坐吧。”

    宁钰闻声抬起眼,看见宁文斌已经脱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熨得平整的商务衬衫,正背对他们坐在宽敞的皮质沙发中。

    他有些负担地踩上那片精心打过的地毯,径直走到宁文斌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李鸮倒是显得比他自然得多,脚下迟他一步,毫不在意地和他并排坐进同一张沙发里。

    这场面有些眼熟,宁钰记得自己当初在候鸟见白鸽时也是类似的情况,只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他苦寻多年的父亲,可他却总觉得空气中有股无形且透不上气的怪异不安。

    宁文斌的目光轻轻扫过二人之间的距离,没多停留,再次抬眼时,就只望着换了身衣服的宁钰,温和笑道:“还是这样好,这样才有年轻人的样子。”

    “我之前不也这样嘛。”宁钰不太能读懂他话里的意思,简单回应完,又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守在宁文斌身后的余铮。

    “不用管他,这是他的工作,当他不存在就好。”察觉到宁钰的目光,宁文斌呵呵一笑,随后又立即抓过了话头,“唉,你看看我这爸爸当的,一来就让你碰到这种事,是我们处不利。”

    “没关系,多个人多份力,至少最后也妥善地把问题解决了。”听见他前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宁钰只觉得稍稍有些别扭,但想了想还是应声道,“毕竟也是突发事件,谁也想不到会出现那么严重的变故。”

    “不过有个事我还是有点在意,”宁钰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问道,“按当时的情况,为什么要全城封锁?实验室的单向阀不是已经把路全部堵死了吗?”

    “为了全基地的安全,”宁文斌叹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了某段血腥的记忆,“宁可多麻烦一些,也不能再出现大面积的伤亡了。”

    宁钰在这一句简短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特殊的“再出现”,他心头一紧,似乎那预想中的真相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再?基地之前难道出现过这种情况?”

    “没错,就在全城封锁计划启用之前。”宁文斌揉了揉额角,继续讲述道,“当时的情况和今天类似,也有一批实验体从实验室里泄露了。只是那时候我们的应对措施还不完善,就被它们趁机跑了出来。”

    “它们身上没有任何能抑制攻击性的护具,就那样直接冲到了广场的人群里。”

    “造成的后果,也只有一个……死伤惨重。”

    第52章 第52章 一张足以应对辐射的底牌。……

    “就是因为这次前车之鉴, 之后实验室但凡有任何泄露的风险,就都会通知全城封锁。”宁文斌执起茶盘上的青白瓷壶,不紧不慢地斟了三杯茶, “也算是我们确保万无一失的无奈之举吧。”

    宁钰看着他将盛着热茶的小杯推到自己和李鸮面前, 有些拘谨地轻声道了句谢。

    杯壁的温度还有点灼手, 宁钰放稳茶杯,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被烫得发红的指尖。

    眼前是一片腾腾升起的水雾, 满肚子的疑惑像是跟着热气一道涌入脑海, 他揉了揉有些生疼的手指, 忽然对那次死伤惨重的泄漏有了些隐约的猜测。

    异化林中的那群嵌合体, 说不定就是在这次泄漏中跑出去的。

    宁钰斟酌着措辞, 旁敲侧击道:“那次泄露的实验体也和这回一样全部销毁了吗?”

    宁文斌搁下茶杯, 视线顺着回身的姿势, 看了眼身后的余铮:“是吧?”

    余铮一点头, 朝着宁钰二人简要叙述道:“没错, 当时留在基地的那部分已经全部注销了, 从结果来说, 和这次处是一样的流程。”

    “留在基地?”捕捉到关键的信息点, 宁钰快速和李鸮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继续追问道,“是有实验体跑出去了吗?”

    余铮刚张开嘴,像是在半道突然反应了过来, 一下收住快要出口的话,朝着沙发上的宁文斌倾下身轻声请示, 在得到示意后,这才直回腰,重新向二人概括整起泄露事件的来龙去脉。

    “算, 也不算。”他先应答了问题,而后才解释道,“当时跑出来的实验体太多,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能容纳处的极限。”

    “考虑到基地里所有人的安全,公司和决策层给到我们的命令,就是优先集中把实验体赶到城外,先排除大部分的危险,之后再针对留在城内的剩余个体逐个击破,在最后扫尾阶段完成全部清剿。”

    “等一下。”宁钰的嗓子发干,皱起眉难以置信地打断道,“……也就是说,是你们主动把实验体放出去的?”

    那种对外界营地造成的毁灭性伤害,在他们眼里,竟然只是一个轻描淡写就能提起放下的“命令”而已?

    他的视线在宁文斌和余铮之间左右移动,嗓子里有无数道疑问试图钻出唇缝,宁钰有些哑然,却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地询问道:“它们不是实验体吗?就这样放出去,不是会闹出大面积的伤亡吗?”

    宁文斌闻声看向他,却好像并没有把他的顾虑听进耳朵,只是用一副看待不懂事孩子的表情,略带苦笑地摇了摇头。

    “当然会,我的作品我自己最清楚。”

    “不过虽然是这个,可生死这种事,谁又有能力百分百地去下这个定论?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如果真要顾及到谁的安危,我也只能对基地里的人负责。”

    他轻轻吹去茶面的热气,抬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并不十分在意:“况且,照外面的那个环境,有它们没它们,不也都一样全是怪物么。”

    宁钰的呼吸一顿,有些僵硬地侧过头看向宁文斌。

    ……他在说什么?

    “既然这辈子总归会被异化体杀死,那遇到的是实验体还是异化体,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吧。”

    宁文斌丝毫没留意宁钰异常的状态,始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基地内部也都打扫干净了,资源和人手都是有限的,就算要追出去清剿,也没那么容易能把它们一网打尽,反而会得不偿失。”

    “放出去就放出去吧,至少基地不会再受影响了,不是么?”

    脑海内响起一道突兀的脆响,像是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美好虚影出现了裂缝,宁钰听着这番话只觉得错愕,甚至完全没察觉自己杯中的茶水早已经凉透。

    异化林嵌合体那残忍非人的手段还历历在目,他记得那些扭曲的身影和森*晚*整*人皮,也还记得那片林地中,即将攒够老婆本却又因为无妄之灾,彻底与未来失之交臂的虎哥。

    明明知道那群嵌合体是一群怎样的杀戮机器,他们怎么能毫无心负担地把它们丢给完全不知情、甚至没有任何应对经验的人?

    “你们……”宁钰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心,声音忽然哽在喉头,嘴里的话语挤成一堆,却硬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身旁的李鸮沉默依旧,无声展露的气场却也不留痕迹地透露着几分不快。

    宁文斌抬起眼,又拿出一副看待小孩无取闹的无奈神情叹了口气:“好歹也是在外面呆了这么多年了,这点道都不明白,还需要爸教你?”

    这突如其来的说教搅得宁钰思绪混乱:“什么?”

    “世界已经覆灭了,陨石的辐射还在扩张,净土区被全部吞没也是迟早的事。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哪儿还有时间在乎别人的生死。”

    宁文斌倾倒瓷壶,往自己杯中再次续入热腾的茶水:“所有的生物都在异化,只有人类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干等着辐射覆盖,只会是死路一条。

    “要想活下去,手里就必须得握着一张足以应对辐射的底牌。”他抬起茶杯吹散热气,脸上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淡微笑。

    “我们需要更多的武器。”

    “一个攻击性强,数量多,生产周期短并且对我们绝对忠诚的武器。”宁文斌注视着宁钰,语气和缓道,“实验体就是最好的载体。”

    “它们的每一项特殊能力,都是建立在牺牲上,一代代择优筛选出来的。”他继续道,“包括这次泄露,也是我们在开拓新领域时出现的意外。”

    ……所以培育室里才会有那么多还没成型的嵌合体?

    宁钰听得眉心紧皱,直面迎着宁文斌的视线,他回想起之前李鸮提起的猜想,接声问道:“你们想用实验体做军队?”

    “也可以这么认为。”宁文斌闻声一笑,像是在认可他一般点了点头,“这次泄露前进行的实验,正好是我们针对实验体智力和级别管控的一次尝试。”

    “基地在计划培育一个完全服从于人类,同时也能管控低级个体的特殊实验体,预计在未来会由它担任次级的管位置,也替我们把对实验体的操控成本降到最低。”

    “通俗来说,就是建立一个独属于我们的蜂巢意识网。”他抿了一口茶,从容不迫地在宁钰面前铺开蓝图,“只要在这个方向能有所突破,那从异化体手里拿回本来就属于人类的家园,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拿回……人类的家园?”

    宁钰无意识地轻声复述着,脑海中的信息却随着谜团解开而变得越发混乱模糊。

    宁文斌所描绘的未来,是一条他完全没设想过的道路。

    不管是“人类”还是“旧家园”,于宁钰而言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宏观词语,他从没奢望过世界的灾难会彻底终结,甚至都做好了余生会一直处在生死边缘的准备。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找齐自己的小家,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好,如果运气好有机会的话,可能还会考虑一下自己的感情状况……

    即便他想得再远,也只是这样而已,也只会是这样而已。

    可宁文斌的想法却几乎与他背道而驰,甚至为了达成那宏大的目标,不惜去垫下无数的牺牲与鲜血。

    宁钰了脑内如同乱麻般的思绪,还是决定出声打破沉默至今的僵局,“……你们的这个计划,大概有多少成功率?”

    “模拟演算已经测试过无数次,总之不会低,”宁文斌搁下茶杯,倒也并不觉得先前的氛围尴尬,反而更加从容不迫道,“这场实验已经持续了小三十年了,大小弯路都走过,多少也积累了一些眉目。”

    小三十年?

    ……难道也涵盖了大厅那面墙上记录的,关于“先遣者”的研究计划?

    宁钰的目光向身旁一转,李鸮果不其然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宁钰清楚,他肯定也在判断分析着宁文斌话里的信息。

    “你会这么问,看来也是对这个计划的工作很感兴趣啊。”宁文斌对宁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等人回答,就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不用见外,想了解随时可以到实验室转转,要是我抽不开身,就让小余带你过去。”

    宁钰匆匆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这样太麻烦你们了,我只是单纯想弄明白一些事……”

    “不过这样也刚好,你提前见过实验体的样子了,下回看到,也不用我再帮你打什么预防针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宁文斌直接忽略了宁钰试图解释的话,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嘴里却不容反驳地更替了谈及的话题。

    宁钰的眉头一皱,还没想通他这么做的由,宁文斌就已经带着新的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别看现在的实验体是这幅模样,最开始我们制定预期外形的时候,可是按照贴近普通人类的角度去研究的。”

    外形,贴近普通人类的角度?

    宁钰的瞳孔不自觉地轻微收缩,脑内的信息像是被串联起来一般豁然开朗。

    下一秒,宁文斌的声音就带着那个他早有猜测的答案,不紧不慢地在身前响起。

    “当然了,实验体这个说法,只是一个平常比较通俗的称呼,”他笑了笑,如同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在我们的实验里,它们其实有一个正式而且是固有的名字,叫做——”

    “嵌合体。”

    第53章 第53章 你不合格的母亲……

    “什么是嵌合体?”

    真相终于开始在面前抽丝剥茧, 宁钰的指尖不自觉地有些打颤。

    虽然之前从鬣狗口中了解了一部分关于嵌合体的信息,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依据论搭建的概念框架, 如果真论及实际情况, 恐怕还是只能从他们迎战的几次经历中总结经验。

    但是宁文斌不一样。

    正如他刚才所说, 这项实验持续了小三十年,时间跨度极长, 宁文斌作为实验项目的负责人, 必然会对嵌合体的种种信息了如指掌。

    而现在, 刚好是一锤定音的时候。

    “嵌合体, 顾名思义, 就是单一个体的基因组里, 同时融合包含了其他个体的基因。”*

    似乎是发现宁钰对自己造物的兴趣很浓, 宁文斌的语气也明显轻快了不少:“最后得到的产物会同时具备两种基因的特性, 但也并不是每一次实验都会成功。”

    “你要知道, ‘人类为什么不会受到辐射影响而异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 ”他卖了个关子, 微微扬起嘴角, “但越是这些听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事, 往往就越会吸引人去证实实践。”

    “所以在计划的最初阶段,我们就已经定下了嵌合体的承载受体,也就是——人类本身。”

    想到实验室那群完全畸变的生物, 宁钰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不适,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你们在活人身上做实验?”

    “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猜想, 宁文斌哈哈一笑,指尖搭着杯缘一下下地轻轻敲击,“在培育之前, 那些东西甚至都算不上是人类。”

    “我们会筛选大批符合条件的受精卵和胚胎投入实验,最后存活并展现出稳定生长趋势的个体,才能称作嵌合体。”

    “可是人类怎么异化?就算是天灾后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异化人类的存在。”疑惑丝毫未减,宁钰借着话题继续向下深挖,“你们难道还能让辐射作用于人类?”

    “那确实没办法做到。”宁文斌对他的疑惑毫不意外,不动声色地继续解释道,“不过,人类本身虽然被排斥在外,但只要在人类与辐射之间搭一座连通的‘桥’,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在人类和辐射间搭桥?”宁钰不解,“……怎么搭?”

    “基因敲入。”像是知道他会这么问,宁文斌完全没有片刻停顿地接上回答,“把不同属种的异化体基因转入人类受体的基因组里,借助原本就受到异化的基因接触辐射,就能轻松绕过这道固有的束缚。”*

    “当然,也因为体内存在异化的基因,这些存活下来的嵌合体通过后续的培育生长,外表即便再接近于人类,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被敲入基因原体的异化组织。”

    他轻描淡写透露的信息像条醒目的高亮线,宁钰闻声思绪一停,紧跟着那道穿过记忆的指引,立刻将他们这一路遇到的种种异况串联了起来。

    不管是游乐园双胞胎身上的巨木组织、异化林中那些成群的油亮虫壳,还是不久前实验室里致命的类蚊口器,都像是在佐证宁文斌的话语,为“嵌合体”这个名词定下一道没有任何歧义的清晰定义。

    作为融合了人类与异化体基因的嵌合体,必然会同时具备二者的外形特征……吗?

    潜意识中似乎有道引力,在无形中牵引着他看向身旁,宁钰刚转至半道,就像突然回过神般猛地扯回了视线。

    记忆中的场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脑内的警钟大作,像是要提示他一般,快速切换着几个完全不同的画面——

    日光下,灰棕色的绒羽在那张染血的脸庞上随风摇晃,深邃的橙金色眼瞳熠熠生辉,落下的目光异常寒凉,如同看待猎物般不带丝毫的怜悯。

    下一刻,画面消融变化,视野中似乎出现了那片他们曾经苦战许久的异化林。

    线圈构成的猛禽轮廓高展两翼,耀武扬威般振起了无形的飓风,风啸吹散了缠绕的低维细线,吹得人头脑阵阵生寒。

    等到意识中的画面再度出现,异化林中幽冷的月光又变成了柔和温暖的落地灯。

    纤细的刺青文字近在咫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随之变得模糊,视线唯一的焦点,只剩那一行简短而明了的编号字符。

    OWL 3934。

    人类,猫头鹰,嵌合体……

    闪回的记忆像是达成使命般立即消散,宁钰深呼一口气,冷汗沿着背脊一路下滑,可他却根本没有心思阻拦。

    判断和猜测都得到了印证,所有的信息都在稳固地支撑着脑海中的结论,答案到了嘴边,可宁钰却在潜意识里抗拒着下出那道定义。

    明明他们完全不一样。

    即便李鸮真的是嵌合体,那也绝对不是实验室那群生物的同类。

    这次的判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果决,虽然没有论依据,但宁钰熟悉那些源自一朝一夕的相处记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那个与他一路并肩的人。

    李鸮的状态平静得有些吓人,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他们谈话的内容与自己毫无干系,只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无声地留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宁钰挪回视线,心头莫名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不久前李鸮才说过,他会来第一基地,也有一重寻找自己身世真相的目的。

    而现在,所有线索都沉默地指向了同一个并不如意的答案,木已成舟,李鸮却无动于衷,完全没有任何意外的表现。

    像是他早就猜测、甚至是预料到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出于求证的心,宁钰快速收拾状态,他悄悄坐直腰身,放平语气装傻询问道:“那是不是只要是嵌合体,就都和实验室里的那些长得差不多?”

    “并不是,具体的表现,得看敲入基因的原体物种。”宁文斌并不回避,反而开门见山地有问必答,“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一个嵌合体的异化基因源自某种猫科动物,那他身上,大概率就会出现该种动物的器官组织或是皮毛纹路。”

    “当然,这些都是建立在嵌合体成功展露出显性表现的情况,其他状态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

    答案几乎与宁钰的猜测相差无几,他借着这股话头继续往后推进:“那为什么实验室里的嵌合体都是虫子的样子,从来没见它们身上有过什么其他物种的外形表现?”

    “因为这是经过我改良后,筛选出来的最优成果。”

    宁文斌慢条斯地着茶具,一副只是在和宁钰二人拉家常的自若模样。

    “我之前说过,这场实验的时间跨度很大,在实验中前期,嵌合体的显性表现完全没有现在这么明显,如果出现误判,很容易就会被当作失败品,送去销毁。”

    宁钰和李鸮同时抬起了眼,无疑都发现了那条藏在话中的隐秘线索。

    失败品会被送去销毁?

    林雪雁先前对于李鸮的判断是“不应该被销毁”,也就是说,在李鸮去往福利院之前,他曾经也面临过“被销毁”的命运。

    难道李鸮是被误判成了失败品?

    没等宁钰盘清已知的全部情况,宁文斌就重新将瓷壶放稳,继续解释道:“根据得出的数据结论,我们将不同物种的基因按照易受辐射异化的优先级,分配了不同的实验占比。”

    “当时,70%的实验基因都源自于脊索动物,15%源于植物与菌类,剩下的15%就分配给剩余的其他物种。”

    “正因为实验侧重倒向于脊索动物,所以那时候产出的嵌合体,不仅存活几率低,生长需要的耗时几乎也和人类持平,有时候甚至还会更长。”

    他的神态有些不屑,出口的话像是意有所指般加入了几分主观的评判:“我们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产出零星几个介于中间值、能够直接使用的成功样本。”

    “那么多失败的先例摆在眼前,哪怕消耗大把时间培育的产物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异化表现,但她却还是在固执己见地照着原计划推进。”

    “加重沉没成本不说,现在连个拿得出手的成果都没有。”

    “最后丢下的烂摊子,还不是得靠我来帮她收尾?”宁文斌冷笑一声,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嘲弄,“假大空的想主义,也就是骗骗那些大老板罢了,好听话谁不会说,倒是先把事做好吧。”

    “她?是你们当时实验的负责人吗?”

    光听宁文斌的描述,宁钰就在脑内大致想象出了一个严肃古板,穿着白大褂还不苟言笑的中老年学者形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着想着,心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呵呵……”宁文斌朝他弯了弯眼,眉宇间却看不到半点笑意,“她在天灾那天,毫无顾虑地放弃了我们研究了数十年的实验心血,抛下所有人自己销声匿迹,让你苦苦找了这么多年,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宁钰皱起眉,难以置信地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她确实是当时实验的负责人,”宁文斌的嘴角保持着没有温度的弧度,语气中带着几分明显的不满,“当然,也是我那不称职的妻子、你不合格的母亲……”

    “林雪雁。”

    冲击如同浪潮一般将大脑淹没,即使提前做足了准备,宁钰一时间也难以从这一层层厚重的信息潮中喘过气。

    他的父母,先前竟然都在至生命进行研究工作。

    所有的信息像是终于在此刻连成了一圈完整的闭环。

    三十余年前,至生命的实验计划开启,由此诞生了介于人类和异化体之间的新物种,嵌合体。

    天灾当天,林雪雁和其他人带走了一个疑似是成功品的嵌合体,将双胞胎和实验的其余所有造物都留在了“小白楼”,大概率也就是实验室之中。

    直到宁文斌完全接手所有的嵌合实验,调转了研究方向和采样的基因来源,这才重新让至生命捡起断层的武器计划,产出了与先前大相径庭的新型嵌合体。

    宁钰终于将脑内的一团乱麻出了些许头绪,他们遇到的这些嵌合体,按照外表能非常明确地区分它们的制造者和诞生时间,他父母的个人风格都十分强烈,完全不存在错判的可能。

    然而,就当嵌合体归属的疑惑即将尘埃落定时,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又找上了门来。

    这一路,他和李鸮遇到的所有特殊情况和异常状态,可以说是都得到了相应的解释。可除了控制能力,什么显性表现都没有出现的他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如果他也是嵌合体,为什么完全没有任何的异化表现?可如果他是人类,又要怎么解释这股能操控异化体的特殊能力?

    场面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宁文斌也不着急,反而自顾自地又温了一壶茶,留出了大片空白的时间,足以让宁钰将所有情况从头到尾地梳清楚。

    透亮的落地窗外是一片饱和度极高的刺眼火烧云,落日在逐渐亮起灯光的城市上空泼来一道红橙色的霞光,将整座第一基地笼罩在温暖的余晖之中。

    橙光漫进了会客厅,在暖棕色的长绒地毯上照出了一湾醒目的金光。

    宁钰看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仔细思考着任何可能被自己遗漏的细节。

    至生命需要一个会坚定站在人类一方并且能管控下级嵌合体的次级管者,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这和他的能力竟然完全不谋而合。

    能力的问题到底涉及到了自身的安危,即便清楚自己可以补上他们计划中的那一环,本能的谨慎还是让宁钰决定先循序渐进地试探一下宁文斌的态度,再作后续的坦白打算。

    “爸,你之前有碰到过那种,”他了措辞,装作随口好奇道,“虽然表现出了特殊能力,但是表面上完全和普通人没差别的嵌合体吗?”

    “算有吧,毕竟之前也出过几个成功的个体。”宁文斌微微一笑,悉心解答着,“怎么突然这么问?”

    宁钰紧绷的神经稍有缓和,他悄悄缓了一口气,刚准备试图透露一些信息,宁文斌的声音就如同一记重击,狠狠落在了他才升起的希望之上。

    “只是单纯好奇的话,倒也没什么。”

    “但是爸爸要提醒你,那群东西,骨子里就是一群被辐射异化的怪物,别对它们抱有太多的感情。”

    肺叶像是被骤然收紧般透不过气,宁钰看着宁文斌脸上的笑意更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像在逐渐凝固。

    “在创造之初,这些怪物就是为了杀戮而生。”

    “就算掩饰得再好,也抵挡不住异化基因的破坏本能。”

    第54章 第54章 嵌合体OWL 3934。

    “可……”

    他们明明不一样。

    宁钰顿住声, 攥紧了放在桌面下的手,指尖嵌入掌心,擦过了那层不知什么时候沁出的薄汗。

    不能说。

    他没有肯定的信心, 如果宁文斌真的得知自己能力的存在, 还会不会在这种定论中将自己区别对待。

    至少以他们父子现在的关系而言, 完全不足以支撑他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试探宁文斌对自己的态度。

    宁文斌却并不在意他的欲言又止, 拿起终端发送了几条消息, 相当自然地安排着事宜:“光听我说倒不如你自己去看看, 人一会儿过来, 正好带你去楼下转转, 省得再专程跑一趟实验室了。”

    宁钰闻声, 想到来路上余铮曾经提到过, 27层是实验其他相关人员所在的楼层, 能看到的信息虽然大概率不会太涉及核心, 但至少应该也会有不少嵌合体相关的情报。

    他思考片刻, 也没再拒绝, 便点头道了声好。

    没过多久,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就从会客厅一侧的走廊探出身, 抬手敲了敲转角的墙面,轻轻喊了一声“博士”。

    宁钰回头看了一眼正门方向的电梯,上方显示的数字还停留在不久前它回落的中间楼层。

    一层楼的距离, 等待电梯一来一回的时间也不短,现在看来, 27、28层之间除了安全通道,应该还有一条相连的便捷通道。

    “带他去档案室那边随便转转吧,”宁文斌一摆手, 嘱咐道,“他要有问题,你就尽力解答,没什么可隐瞒的。”

    “明白了。”那研究员点了点头,看向宁钰朝自己来路的方向伸手示意,“您如果准备好了,我们就随时出发。”

    “不用这么客气,麻烦你带路了。”

    宁钰并不喜欢这种被端在架子上的感觉,立即朝研究员扬起礼貌的笑容,接话平衡着两头的身份距离,他拍了拍李鸮的肩膀让人跟上,便支腿从沙发上直起身。

    二人刚刚站定,坐在对侧的宁文斌就突然开口:“等等。”

    “你去就行了,”他的嘴角挂起笑意,语气却并不柔和,“爸爸有事想和你这位朋友聊聊。”

    聊聊?难道是因为李鸮能力的事?

    宁钰的脚步一顿,干脆就站在原地:“你们聊,我等他一起。”

    “怎么,你们是什么分不开的双胞胎吗?”宁文斌的视线在他们之间左右打量,“还是说你不相信爸爸,你觉得我会害你,会害你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一番话给的压力十足,完全脱离了宁钰的预料。

    宁文斌话里无形的陷阱太多,他总不能真直白地说,是担心至生命会拿李鸮去做实验吧。

    宁钰不留痕迹,在换气途中把嘴里的话转了个弯:“正好都是我认识的人,我留下也方便给你们搭个桥。”

    “用不着。”宁文斌却一改往日的态度,眼底的笑意消散不少,径直对着一旁等待的研究员道,“带他下去吧。”

    “等一下,”刚回温的氛围直接降至冰点,宁钰灵巧地避开研究员过来拽他的手,反问道,“刚才不是说没什么可隐瞒的吗?你们要聊什么,为什么要避着我?”

    “宁钰。”宁文斌没有回答,却道,“听话一点。”

    “很多问题没必要非问出个答案,你只需要知道,爸爸是在保护你就够了。”他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听着却让人有些无名的烦躁,“而且,你的这位朋友,想必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局面开始渐渐脱离掌控,宁钰的眉心紧锁,情绪像是被加了道压力阀般无从释放,他吸了口气,正准备再次辩驳,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就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没事。”

    嘴里的话在这一声中融化消散,宁钰回过头,看见李鸮那对一深一浅的眸子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短暂开合的唇齿如同过去的每一次那般,沉稳且不容拒绝道:“去吧。”

    宁文斌示意了一个眼神,那研究员便再次伸手拉了拉宁钰,生生切断了他们之间片刻的对视。

    宁钰难得沉默了下来,他迟迟才挪开的视线中掺杂着一道复杂的不满,可直到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研究员闷闷地回过了身。

    隐晦的情绪随着脚步落在通道的拐角,李鸮沉默地看着那道身影被墙身阻挡,这才重新将视线回正,不留任何情面地直盯向宁文斌。

    “李鸮,是吧?”宁文斌又重新提起烧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跟宁钰是怎么认识的,你也是快递员,还是有什么别的契机?”

    李鸮站在原地,视线始终平淡无波,并不打算回答。

    “好吧,反正说不说结果都一样。”宁文斌倒也不觉得尴尬,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也尽到我的地主之谊了,基地原本是不会允许外人停留这么久的,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也有人告诉过你们规矩了。”

    回想起最后一道哨岗后异常顺畅的进城小路,李鸮微微眯起眼,启声道:“不用提醒,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多留。”

    “你们?”宁文斌持着茶杯的手一顿,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在提谁,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谁说宁钰会跟你一起走?他是我儿子,他本来就该留在这里。”

    “未必。”李鸮道。

    二人头天夜谈的内容依旧清晰,他也亲口向宁钰许下过承诺,既然宁钰的想法决定已经足够明了,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他独自留在这里。

    “无所谓,你会这么认为也是情有可原。”宁文斌呵呵轻笑,也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我应该也不用再强调一遍,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吧?”

    李鸮面不改色:“那又怎样。”

    宁文斌手里的茶杯一晃,杯中的茶水险些溅了满手,他搁下杯子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道:“……也是,当然不能指望你们外面能有多高的文明水平。”

    “不过既然宁钰已经回来了,我作为他的父亲,当然要好好引导他是非对错。”宁文斌站起身,刻意走到了李鸮对角线的角落,默不作声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我是得谢谢你把我儿子平安无事地送过来,但是之后的事,也请你不要再插手了。”

    “他说了,在找到林博士之前不会留下。”李鸮完全无视他明里暗里的针对,直白道,“你干涉不了他的选择。”

    宁文斌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般冷笑一声:“我干涉不了他?我是他老子,他能不听我的?”

    李鸮的眸光一暗,淡漠的视线中立刻散发出了不加掩饰的不快。

    “呵呵,林博士……”宁文斌在场地中自若地踱起步,他抬起眼对上李鸮的视线,却又屡次状似无意地绕到了余铮身后,“你认识她。”

    察觉到他话中的试探,李鸮仍然保持注视,没有任何回答。

    “看我这记性,差点忘记了。”宁文斌如同恍然大悟,伸出食指在半空点了点,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胜利者的表情,“宁钰之前说过,是你带他找到的Jonas吧,那你知道林雪雁也不奇怪了。”

    “哦对,”他避开李鸮的审视,故作感慨地托起下巴,“按你们林博士的叫法,我应该喊他——”

    “白鸽。”

    异色虹膜中的瞳孔在名字出现的刹那短暂地收缩聚焦,李鸮蹙起眉,紧盯着宁文斌的视线越发寒凉。

    宁文斌再次踱步而出,带笑的眉眼完全是一副回忆往昔的模样:“他竟然还活着?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既然是你带宁钰过去的,那你肯定也看到了,他见到宁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吧?”

    “惊讶,怨恨,还是懊悔?”宁文斌的嘴角笑得都有些变形,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迎着李鸮的凝视,无意识地嘲讽出声,“他梦中情人的孩子冠着我的姓,流着我的血,他呢?他只不过是个死也不敢把话说出口的懦夫而已。”

    上扬的尾音在空旷的会客厅内回响,李鸮压低下颌,那对似乎没什么情绪的双眸依然平视向前,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虚握,显露在外的半截小臂上攀着几道隆起的青筋,而在层层涌动的血管之中,却流淌着强行压下的沉默暴怒。

    这行为出现在他身上本就罕见,而更罕见的,是他克制的由,仅仅只是因为宁钰。

    宁文斌却完全没发现他的举动,讥笑着咋了几声舌:“可悲啊,林雪雁恐怕根本没把他当作发展对象看待过,真亏他还能腆着脸跟她这么久。”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珍惜特殊身份带给自己的二次机会。

    短靴落地,李鸮面无表情地朝宁文斌走去。

    手臂内侧的银色光华带着杀意晃眼闪过,极具压迫感的气场随着这一步踩实,立刻向外席卷。

    “别动!”

    枪膛抬起瞄准,一直守在沙发后方的余铮终于有了动作,他侧过身将宁文斌护在自己身后,看着不远处步步靠近的李鸮,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枪把。

    “列队!”

    安静无声的会客厅瞬间被涌入的警卫队包围,列队的警员个个全副武装,丝毫不犹豫地同时对着李鸮举起了枪,那些准心的后方,甚至还有数张才在实验室中见过的熟面孔。

    黑洞洞的枪口从各个角度包围抬起,李鸮并不意外,在最开始从电梯出来时,他就已经留意到了会客厅附近藏身的警员。

    而眼下的情况,更是早在预料之中。

    贴在掌心的匕首发凉,他环顾了一圈场内所有人的布点站位,确认来的人一个不少后,便又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宁文斌身上。

    宁钰毕竟和宁文斌是父子,于情于都不适合让他来面对这种场面,所以眼下的剑拔弩张,还是交给自己独自处就够了。

    会客厅顶部的主灯落下明亮发白的辉光,李鸮神色自若地迎着四周的枪口步步靠近,而那只浅色的左眼虹膜,也正随着光线的变化变得越发显眼。

    “站住!”余铮的警告再次出森*晚*整*声,整个警卫队如同对待实验室中那只特殊体一般,提起了万分警惕,完全将射程包围覆盖在李鸮身周的所有角落,一旦他有什么危险性的举动,就会立刻开枪。

    宁文斌的视线越过护着自己的余铮,一下子注意到了李鸮双眸之间的明显色差。

    他观察着李鸮的双眼若有所思,似乎是联想到不久前在实验室看见的异况,片刻后,像是终于落实了自己的所有猜想,用那道甚至能隐约听见恐惧尾音的声音冷笑起来。

    “果然……”

    “你竟然还活着,她竟然真的这么干了……”宁文斌的笑意阴寒,仍然死死地盯着李鸮,“这双眼睛,我太熟悉了……她居然真的把你留下来了。”

    李鸮的神色依然阴沉,出鞘的短刀甚至反射出了不远处几张有些面露惧意的面孔。

    “给自己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就以为自己真是人类了?可笑……”

    宁文斌稳操胜券,眼下即便李鸮的能耐再大,在警卫队密不透风的枪火防线下,也不过只是困兽之斗罢了。

    “需要我再提醒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嵌合体OWL 3934。”

    第55章 第55章 她已经死了。

    落下的脚步静止在原地。

    李鸮身边的气压像是断崖般骤然跌落, 整个会客厅的温度似乎都随之降低了几度。

    他的面色比起先前还要阴沉,即便没有作出任何表情,警卫队中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却都同时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宁文斌不留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止步的李鸮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仿佛所有事态的发展, 都在照着他预想的情况步步推进。

    “我早说了,让那女人担任负责人就是个错误。”他背起手, 毫不掩饰地表述着自己的主观偏见, “对怪物持以人道主义关怀, 不耽误实验的整体进程倒也无伤大雅, 谁知道她的胆子这么大, 连把实验体送进人类社会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李鸮皱起眉, 立刻从那些刻意贬低的句子里, 分辨出了关键信息。

    “我太熟悉了, 林雪雁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这副德性。”宁文斌低声自言自语着, 末了还冷笑了一声, “现在有了突破性成果的人是我, 她那些残次的技术早该被淘汰了。”

    “——至于你, 天生就是个失败品。”他的视线绕过眼前的一道道背影,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包围中的李鸮,“没有显性能力,没有异化表现, 除了先天的虹膜异色症,连检测出来的异化波动都完全趋于常人。”

    “但是趋于, ”宁文斌刻意拖长了尾音,“不代表你是。”

    “经我们手诞生的产物只有嵌合体,就算失败了也只会是嵌合体。”

    他露出一副虚伪的可惜表情, 一字一句道:“除了销毁,你们也不该有其他的处结果。”

    李鸮的眉心压得极低,过往的猜疑都在只言片语中得到验证,而得到真相后的情绪,却远比他自己预想中的情况要平静许多。

    只不过那些跟着信息一道出现的词句相当恼人,他有些不耐,带霜的视线穿透了前方的警员,紧盯向包围圈外的宁文斌。

    “在你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给你个忠告吧。”像是察觉到那道目光,宁文斌圆滑地回避了他的注视,话里话外透露着几分警告,“我想,宁钰应该不会愿意看到,自己苦找了十几年的家人在这种时候出事,你觉得呢?”

    “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是朋友也好,超出朋友的范畴也罢,”宁文斌叹了口气,像极了一个真为了孩子未来感到焦头烂额的父亲,“但我是他爸,我必须得为他的安全考虑。”

    李鸮的视线一顿。

    他清楚宁文斌在说什么。

    下一秒,那片被谨慎藏在隐秘处的黑暗角落,就在一声稀松平常的语气中,毫无保留地被摊开在了所有光亮之下。

    “你早就发现了吧,你根本适应不了正常人类的社会。”

    宁文斌没有停顿,甚至还有闲情整顿了一番自己的着装。

    他以一副通情达的长者样貌,苦口婆心地向李鸮表达着所谓的“解”。

    “我听说了你们在广场上的事,我知道,很难熬吧?基地里的环境太接近灾前的高秩序社会,让你不得不压抑你潜意识里的破坏冲动。”

    “所以在实验室里,你才会流露出你的本性。”

    “不用遵守什么规矩,也不用服从什么条条框框,只要遵从本能,放手毁灭就够了。”

    李鸮没有表态,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真的考虑过宁钰吗?”见他没有回应,宁文斌反而越发堂而皇之,“过去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但只要他留在这里,就能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个人该有的一生。”

    “你就这么心安得地,想剥夺他过平常日子的权利?”

    “……”

    熟悉的姓名音节比羽毛还要轻巧,悠悠地从半空飘入了耳中。

    记忆中的月色柔和,乳白的光华轻轻浅浅地落在那对清潭般的眼眸之中。

    李鸮记得那双盛满粼粼月光的眼睛。

    那自然下压的眼尾勾起一道不自知的吸睛弧度,带着盈盈笑意看向自己,真诚而炙热地诉说着,那个寻常却弥足珍贵的,一直以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愿望——

    只要全家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就行。

    宁钰的愿望一直很简单,他只是想要平淡的生活而已。

    但,在那之前,他们还有目标要去完成。

    继续寻找林雪雁是宁钰自己的决定,并且与其他愿望同样坚定,所以比起口口声声的“为他好”,他更愿意以宁钰自身的意愿为先。

    “我不否认你给过他帮助,也知道你救了他很多次。”宁文斌睨来一眼,往本就沉重的话题上又增添了不少重量,“但是在基地,宁钰就不用再为了物资去面对风险,他身边最后的危险就是你,你不明白吗?”

    李鸮压低下颌,无声地环视了一圈眼前的人群。

    周围的警员端着上膛的枪支严阵以待,像是一道道紧密牢固的防线,然而即便他们的状态再冷静,李鸮却还是捕捉到了几道微不可察的情绪波动。

    有人在畏惧。

    宁文斌留意着李鸮的一举一动,出口的质问步步紧逼:“你抵抗不了自己的基因,总有一天会彻底失控。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又打算让他怎么办?”

    “你如果真的在乎宁钰,就应该把做普通人的机会还给他。”

    屋内安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整座第一基地被逐渐亮起的灯光点亮,五颜六色的光华反射向天光,像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繁华星海。

    会客厅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越发亮堂,屋内的人却根本无心去关注窗外的场景,警卫队保持着高度警惕,像是在耗尽全部注意力,紧盯着包围圈中随时会主动引爆的恐怖威胁。

    李鸮却并不打算搭他们的恐惧,听觉自然地捕捉到了某道微不可察的细微动静,他轻浅地错过视线,遥遥瞥了一眼远处的走廊拐角。

    宁文斌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举动,重新回到余铮身后,再次往矛盾中心添了把火:“想想吧。”

    “一边是随时会失控,从基因里就带着缺陷的怪物;一边是找了十来年,终于得偿所愿的亲生父亲。”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选?”他停顿片刻,刻意留出了短暂的空白时间,片刻后又语重心长道,“当然了,我知道对于你们这些人造的怪物而言,很难解人类之间的感情。”

    “你怎么看待我我都无所谓,但你总得考虑考虑宁钰的未来吧?你想让他再和你一起去外面送死吗?”

    “……”

    “……你在说什么?”

    最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在走廊处突然响起,突兀地打断了这场没有硝烟的对峙。

    场内的氛围再度急转直下,本就处于冰点的空气又一次凝固,一直表现得气定神闲的宁文斌,也在此刻出现了一瞬间难得的意外。

    那道身影径直撞入警卫队的包围圈内,甚至在警员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一步挡在了李鸮身前。

    威胁的枪口仍然直指向内,不解的视线却开始在警卫队之间无声地交织,余铮搭在扳机上的手有些迟疑,朝身后的宁文斌投去了一个等待指示的眼神。

    宁文斌并没有作过多解释,换下脸上的表情,自说自话地把话题翻了篇,轻巧地向余铮摆了摆手:“行了,就这样吧。”

    收到命令的警卫队即刻收枪归队,在连串的咔哒声中,迅速清空了原本包围的会客厅。

    可即便所有警员都站在一起,他们的目光却还是被本能驱使着,紧盯向宁钰身后的那道危险身影。

    宁文斌抬起终端,瞄了一眼研究员发来的消息,他抬头回正目光,看着突然返回的宁钰无奈道:“参观完了?就这么囫囵吞枣地逛一圈,可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啊。”

    宁钰没有应声,回过头快速望了一眼李鸮。

    他这一眼来得匆匆,细微的波动在对视中无处遁形,而那对原本柔和清秀的眉眼,却在情绪影响下不自觉地带起了几道锐利的折线。

    李鸮落下眼,敏锐地捕捉到了宁钰眼底的愧疚和不安。

    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询问,只一个眼神,那些没出口的话语,就都已经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传达交换。

    李鸮注视着眼前匆忙回过头的背影,落在刀把上的手自然地卸了力,他回正身,如同一尊修罗像般静静地守在宁钰身后。

    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就像他们一如既往的那样。

    他相信宁钰的决定,也同样相信他们的约定。

    所以他会选择无视那些让人恼火的话语,只将所有的关注与重心,留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李鸮或许真的能让自己不去在意,可宁钰却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跨过这道难堪的坎。

    他看向宁文斌的视线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强硬地选择留下,即便结局可能不会有什么变化,但至少能和李鸮一起去面对。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冷漠的看客一般,对那些可能更过分的话语一无所知。

    他不想。

    “他不是怪物。”宁钰的下颌角绷起了不悦的弧度,比起被夹在矛盾中央的尴尬,他对那些冒犯话语的愤慨反而更胜一筹,“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我要和他一起走的。”

    他的视线平稳坚定,面对宁文斌的目光,毅然道:“在找到我妈之前,我不会留下来,这是我早就跟他说好的事。”

    “而且,我前面这十六年都这么过来了,外面是什么样我再熟悉不过。”沐浴着父亲平和的注视,宁钰的语气还是不由得柔软了些许,“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也一定能把我妈平安带回来。”

    他的话完整地落在落针可闻的会客厅内,甚至都能听见那声微弱的回响。

    宁文斌的视线描摹着他的脸庞,半晌,像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找不到她的。”

    好不容易明朗的眉宇间再次团起阴云,站在会客厅中央的二人同时皱起了眉。

    宁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笃定,怀疑的思绪在猜测间隐约感知到了一丝不安,可还没来得及等他开口,宁文斌的回答就先一步抛在了沉重的空气之中。

    “她已经死了。”

    简短的话像是一道晴空霹雳,瞬间斩断了既往的一切幻想。

    脑中的所有信息像是逐个破灭的泡影,在震痛的耳鸣声中接连消散,最终融入一片黑暗。

    ……什么?

    宁钰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所有想要表达的话语像是一把把利刃,顺着他下咽的动作,划得喉咙发干生疼。

    不会的。

    他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想亲口问问她。

    他明明什么都计划好了,他会和李鸮一起找到她,会带她回来,会重新拼凑起他们的小家……

    ……

    不会这样的。

    一切好像都已经尘埃落定,宁钰找不到任何能支撑自己判断的依据,他强撑着错乱的呼吸,试图找宁文斌再次确认消息的真假。

    可宁文斌却不愿再和他多说,只是一背手,声音中多了几分中年人的疲态。

    “到此为止吧。”

    “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问题留到下次再提吧。”他朝余铮摆手示意,不由分说道,“我累了,你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那道错开的视线望向了窗外的繁华夜景,宁文斌没有点名道姓,出口的话却像是带着指向性。

    “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

    第56章 第56章 出了哨卡以后,我们就散伙。……

    屋内的落地灯依然柔和温馨。

    打开的窗页外露着城中的星点灯光, 又是一阵和缓的夜风穿过,卷起床褥间干净柔和的皂香,吹至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房间中的陈设布置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 那张烟灰色的布艺沙发还是落在房门的对侧。

    宁文斌应该是派人来打扫布置过房间, 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只做工精美的陶瓷花瓶, 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花卉簇拥着团在瓶口,像是刚被人采下不久, 蓝紫色的花瓣上还残留着几颗盈盈的水珠。

    这本该是特意关照的举动, 却又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像是时刻都在提醒着, 只要还在基地之中, 那只无形的手就能无视一切主观意愿, 强硬地将局面扭转成它所期待的模样。

    沙发坐垫无声地朝着一侧塌陷, 宁钰几乎是把自己塞进了柔软的海绵里, 他低埋着头, 试图在身后有力的包裹感中, 找到能撑住自己情绪的安全之处。

    脑海中连接成线的线索在此刻被揉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脑袋昏沉, 已经不再有余力能将先前谈好的后续计划盘顺清。

    酸胀的眼眶隐隐透着红, 早该蓄满的泪光却迟迟没有溢出,宁钰的视线被睫毛盖住了大半,他望着眼前紧紧闭合的门板, 一点点放空自己的大脑,任由神识在寂静之中越飘越远。

    至少在此刻, 他在试图回避,短暂地抛开这个于他而言堪称是毁灭性打击的消息。

    窗外喧闹的嘈杂声依旧,几道高亢的童声穿插着咯咯欢笑, 哒哒的脚步声像是在追逐打闹,不知疲惫地来回往返在街道两头。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气压比起先前在会客厅时显得更加压抑,楼底高昂的情绪跃过窗框,却如同融雪般立刻被屋里这道无形的屏障溶解消散。

    皎月越攀越高,辉光沿着打开的窗户,往昏暗的屋内斜打出一道幽冷的白影。

    透着蓝调的月华覆过那挺立体流畅的鼻梁,在有些粗糙的面颊皮肤上,落下一湾冷淡的三角。

    李鸮两手抱臂,一言不发地倚在窗边,他的视线低垂,单侧的浅色眼睛隐匿在阴影之中,细致而缓慢地注视着整座漆黑夜幕下的第一基地。

    不该是这样的。

    无声的腹诽在思绪中升腾,宁钰的手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他尝试着去攥紧发麻的手心,可动作到了指尖却又像被无数道枷锁阻挡,任由他怎么尝试都无法再继续向内收紧。

    余光里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息的静止塑像,沉默地静守在窗边。

    宁钰垂下胳膊,把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侧过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朝窗户的方向转了过去。

    他的动作十分轻巧,可那些刻意放轻的摩擦声却还是落入了李鸮的耳中。

    “有什么打算?”

    宁钰的视线落至半截,被这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什么?”嗓子像是被生生攥紧一般干涩生疼,最矛盾的冲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搬至眼前,他匆匆错开视线,只垂眼看着地板,明知故问道,“你说哪方面的打算?”

    “以后的打算。”李鸮没有回头看他,任由拂来的微风将自己额前的几根碎发吹得散乱,“你如果想留下,明天一早,我会自己回候鸟。”

    宁钰的视线一怔,匆忙地抬起眼,他正想开口拒绝,可组织完的话却在停顿的瞬间消散在他的呼吸之中。

    意识中的思绪摇摆不定,留下和离开的想法完全势均力敌,他找不到笃定的由作出选择,只能独自忍受着脑中激烈的争吵,可就在这无意间,他却也错过了最佳的应答时间。

    李鸮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抛出了下一条选项。

    “你如果还是想走,我会按照约定带你一起出去。”深邃的眉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像是已经作出了不会回头的决定,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出了哨卡以后,我们就散伙。”

    ……散伙?

    急促的哗啦声擦过沙发,涌上心头的气血传至指尖,激增的肾上腺素短暂地重置了身体的状态,宁钰憋着一股气,气势汹汹地支身翻过沙发,径直杀到了李鸮跟前。

    随着他大步靠近,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异色眼眸便缓缓回过视线,带着看不透情绪的目光,从窗外的城景移到了他的身上。

    宁钰皱着眉,仰头注视着那只被月光打亮的浅色眼睛,他的胸口闷得透不过气,连着呼吸都有些错了频率。

    “什么意思,你要散伙?”

    他竭力地想从那片浅棕之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玩笑痕迹,可直到疑问落地,李鸮的眼底却始终是一片刻意掩盖的复杂神情,像是有一团被压抑的狂躁风暴,正在眼中隐晦地蓄力聚集。

    “嗯。”

    轻浅的回应落在耳边,却像一块巨石般狠狠砸落了宁钰的期望。

    冲上头脑的气血一下子激活了记忆开关,看着面前一副什么情况都能接受的李鸮,宁钰难抑地低声爆了句国骂,发颤的手塞进发间一顿胡乱搓挠,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呼吸,坦率地表露着自己难以发泄的不满。

    “你到底什么意思,之前不是说好要一起走?”

    李鸮静静打量着他鲜少表露的心急与恼怒,半晌才回应道:“那就是后一条路。”

    “怎么就是后一条路了?”宁钰攥紧拳心,恨不得盯穿他的脑袋,好好看看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别自说自话地要拆伙啊,你明明才说过你不会食言……”

    “我没有食言。”低哑的嗓音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宁钰的话,停顿的气口在无意间暴露出了几声隐约失控的呼吸,不等人察觉到这短促的异样,李鸮就立即将状况掩盖了过去,“到此为止。”

    “为什么非得散伙?难道就不能……”

    苍白无力的反问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之中,宁钰与那道落下的目光相接,没出口的话语如鲠在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李鸮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是低垂着眼,平静地注视着他。

    宁钰沉默着,褪去肾上腺素的身体比之前更加沉重,零碎的记忆片段在本就处于高压下的思绪中铺开,脑海中像是有一双大力推门的手,不由他阻拦,就将所有矛盾的核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意识之中。

    即便李鸮先前说过不介意与自己同行,但归根结底,他们会像这样一路搭档过来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

    白鸽的嘱托,以及李鸮所寻找的过去。

    但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不管是嘱托也好,过去也罢,所有没被解开的谜团都再也得不到回应,那些早已规划好的计划,也都随着这一情况被完全推翻。

    其中,恰好就包括他们二人以后的行程。

    或许对于李鸮而言,他的两个目标都已经在这股不可抗力的干扰下,被迫完成了。

    宁钰自顾自地想着,因激动抬起的肩膀在久久的沉默中,不声不响地落了下去,他尝试着去协商争取另外的结果,可当看见那双眼眸只是平淡地看着自己时,那些涌上心头的情绪又全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非常清楚,即便要走,自己也没有立场,更没有由再去要求李鸮留下与他同行。

    李鸮本来就是候鸟的人,任务结束会回到候鸟也是天经地义。

    宁钰没再出声,视野顺着低垂的眼睫落向地面,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去阻止,只能像犯倔般卯着最后一股劲,不在李鸮给出的任何一个不如愿的选项之间作出选择。

    “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李鸮却并不打算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直白地道明了情况,“虽然不完整,但至少还有剩下的那一半。”

    “所以我们之间,应该也不存在什么没完成的目标了。”

    指甲嵌入掌心,硌出了几道红到发青的弧形深痕,宁钰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望着地板的木制纹,听着那些仿佛带着锐利锋刃的话语,在他们原本的愿景上落下一道道恐怖的深痕。

    “那你呢?”宁钰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的目的,你想弄清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我已经证实了。”

    沉寂许久的意识突触突然扫到了一道异常的波动,宁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向李鸮,眼前的人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任由那团像在挣扎般闪烁的橙金光华,宣泄着没能压制住的失控与焦躁。

    “我就是嵌合体。”

    “我和那些东西一样,都是人造的怪物。”他的语气听着与平常无异,冷淡的双眸下,却勾起了嘲弄的弧度,“所以,我也只会属于外面的世界。”

    “你不是……”

    不好。

    那只彻底亮起的左眼将情绪的波动展露无疑,宁钰的目光自然地被那片辉光吸引,他下意识地铺开低维视野,试图先稳定住李鸮的状态,可在细线完成接驳前,李鸮却透过他眼底的倒影,发现了自己的失常。

    不等他连接控制,李鸮就先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别管我。”李鸮的前额上冒出了几片自我压抑的薄汗,他背抵墙壁沉下呼吸,紧绷的双手垂在身侧,摆明了在拒绝宁钰的协助。

    宁钰一咬牙,梗着脖子再次尝试与他建立连接:“不行,说好了我会看着你……”

    “我说了,别管我。”

    沉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在齿间咬碎,连接的接口被强行关停,周围所有细枝末节的变化,都像是倒灌般立即涌向了无意识开启能力的李鸮。

    辉亮的眸底带着没来得及控制的狠戾,在转眼的刹那与愣在窗边的宁钰隔空交汇。

    宁钰的眼底晃过一道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细微异常,即便在先前有刻意地压制隐藏,却还是在对视的瞬间露出了片刻的不自然。

    场面再次陷入了窒息的沉默,李鸮的眸光比先前晦暗许多,他松开紧攥的拳心,主动切断了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视:“抱歉,你不用管我,我控制得住。”

    他将身形隐匿在房间的一角,完全敛去了周身极具攻击性的气场。

    宁钰默默地点点头,条件反射地选择相信他的决定,可随着低维空间构成,一条条越发紧密的细线交织在李鸮的身后,再一次凝成了那只束起巨翼的猛禽轮廓。

    只是这一次,那只猛禽却不再耀武扬威。

    它的翼展拢起了一个指向性的弧度,面向宁钰的脑袋一低,像是在有意邀请他牵入接驳。

    眼前的画面有些离奇,宁钰打量着被细线包围的身影,抉择再三,担忧还是胜过了所有的犹豫。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再让李鸮陷入被动的失控之中。

    那轮廓像是特意绕过了李鸮的直觉,留出的接驳线路完全隐蔽,所有的举动都没有触及到他的反应神经,几乎是领着宁钰直达了意识接口的深处。

    宁钰没有犹豫,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般,无声地接入连接。

    而下一秒,完全区别于先前的异况骤然铺开,那道猛禽的轮廓像是达成了某种计谋般振翅而起,风啸席卷着整片低维空间的细线,吹得宁钰都无法在狂风中睁开眼。

    他只来得及扯紧连接,待耳边的风声渐弱,被刮得干涩的双眼才重新在几次挣扎间睁开。

    原本他们所在的双人标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极致纯黑。

    黑色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光亮,宁钰警惕地压低重心,朝着面前的方向缓步迈进,可奇怪的是,即便身处于这种漆黑的环境,他却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落脚后荡开的层层细线。

    “李鸮?”

    他尝试着呼喊了一声,话语遥遥地传到了漆黑的深处,可等待许久,空间里却始终没有回应,同样也没有任何回音。

    声音像是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了一般消失在远处,没有反馈。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心起疑虑,皱着眉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空间之中没有无形的阻隔,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陈设,像是一片独立于所有场所的特殊地界。

    宁钰观察着几乎称得上是千篇一律的四周环境,终于在布满细线的黑色地面上,发现了一道处于线条之下的摩擦痕迹。

    他紧盯着那道擦痕蹲下身,落下的手刚要摸到地面,耳边就突然炸起一道刺耳的声响。

    “谁?!”

    他立即顺着异响传来的方向回过头,刚定下眼,原本空无一物的来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凭空多了一张看着年头就不小的木制座椅。

    座椅上倚着一个半大的瘦削人影,宁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身影有些难以置信,他注视着背影的轮廓,不自觉地放轻了靠近的脚步。

    疑惑越发加深,随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宁钰这才终于看清,那座椅上的,似乎是个只有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男孩的骨架很大,蜷在椅中时,依然保留了他比同龄人更硬朗高大的身形。

    宁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慢地朝着男孩的正面绕去,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孩童,心头却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熟悉。

    那头得并不整齐的短发像是被什么液体浸得湿透,一绺绺紧贴着男孩的额角,从发尾淌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了泛黄的T恤里,他却完全不在意,只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自若地在椅子中睡得安稳。

    没等宁钰再靠近几分,男孩的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道光亮的矩形轮廓。

    那矩形轮廓像是受到了拉力,带起一阵厚重的金属摩擦声,从黑暗之中打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几道完全看不清面容的高状身影从矩形的光亮中走出,几乎几步就走到了男孩的座椅旁边。

    “啐,我他妈早说了这家伙凶得很,关多久都不老实。”

    “反正这回就临时关一会,该怎么样先弄了再说。”

    “你下手有点数,这东西虽然皮实,但也别真给他弄死了……”

    宁钰听见它们毫不掩饰地高声交谈,谈论着不知落在何处重心的话题,一边又极其熟练地薅起男孩的胳膊,不带一丝怜悯地拖着他走回了光亮之中。

    “喂!你们……”

    他下意识地跟上脚步,从那道矩形中露出的辉光却越来越盛,宁钰难敌那道刺眼的光芒,只得抬起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等那爆炸般的光亮彻底将整片空间吞噬淹没。

    耳边响起了悠悠的虫鸣,几声婉转灵动的鸟鸣在不远处匆匆掠过,宁钰放下手,抬起酸胀的双眼左右环顾了一圈眼前的场景。

    视野中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涂漆和地板看着都有些老化,一侧墙上的窗户大敞,明媚的阳光穿过窗页投到了对侧的墙壁上,正好打亮了那片层层叠叠的锦旗。

    宁钰踩稳还有些发软的脚跟,他眯起眼,刚转过头,就看见红底金字的锦旗上,受赠方的位置绣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b市爱心儿童福利院。

    第57章 第57章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

    不远处, 之前在漆黑空间中看到的那几道身影,还拖曳着男孩的胳膊,正骂骂咧咧地走向走廊的尽头。

    男孩没有任何反抗, 却还是时不时地被他们泄愤般地向前推搡, 宁钰看着这蛮横的举动只觉得一阵愤懑, 胸口像是有口出不来的气,堵得人无法呼吸。

    “等等!”

    他下意识地迈腿动身, 立刻朝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照之前的对话而言, 那男孩被带走后肯定免不了皮肉之苦, 如果再严重一些, 没准还会闹出人命。森*晚*整*

    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不管是出于纯粹的打抱不平, 还是为了弄清那熟悉感的来源, 他都得去阻止这件事发生。

    渐渐消失的身影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速度穿过走廊, 沿着尽头的台阶一路向下。

    “喂!”

    声音传到了台阶的后方, 可空旷的环境里却并没有传来该有的回音。

    这种情况和之前在漆黑空间时无异, 宁钰有些疑惑, 但还是攥紧拳心,紧跟着加大了摆臂的幅度。

    走廊与台阶之间的距离看着并不长,可真跑起来, 却还是离着一段不短的路程。

    不算宽敞的两侧墙壁上留着各式各样的彩笔痕迹,抹花的图案层层叠叠, 像是花哨的污渍般,围绕在那些大同小异的天蓝色金属门附近。

    似乎是听见走廊里传来响动,附近的金属门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半道缝隙, 缝隙里推推搡搡地挤出几个毛头脑袋,正齐刷刷地看着走下台阶的身影,幸灾乐祸道:“检讨室!他又要去检讨室了!”

    又要去?

    宁钰无暇关心这些看热闹的孩童,只在嘈杂的叫嚷声里,分辨出了一些并不隐晦的信息。

    那男孩经常去检讨室?

    匆匆的脚步从大石台阶上接连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宁钰顿下脚,察觉到了这怪异的情况,可眼下也没时间由他细究,他只能重新迈下台阶,赶忙在下沉通道中寻找那些人的去向。

    通道的空间不大,房间的个数也屈指可数,很快,目光就锁定了右前方一块写有“检讨室”字样的卡通标牌。

    标牌下方的木色门板紧紧闭合,只能听见几道模糊的对话声从门后闷闷地响起。

    宁钰刚凑近门板,试图分辨那些话里的信息,一道刺耳的桌椅摩擦声响就瞬间从屋内炸开,门缝处漏出了几声震怒的斥责,物件掉落在地的声音像是降落的暴雨,落下了啪嗒的清脆动静。

    屋里所谓的“检讨”,恐怕已经开始了。

    宁钰的心口骤然抽紧,抬起手就要拍门阻止,可手掌拍至半道却意外落了个空,没收住的力道顺着动作径直挥了下去,毫无阻拦地穿透了挡在面前的房门。

    宁钰皱起眉,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好无损地在门板间自由穿梭,眼前的门像是一道虚幻的三维投影,完全摸不到任何实体。

    ……怎么回事?

    屋内的咒骂再一次响起,现在也不是犯嘀咕的时候,宁钰注视着眼前的门板,索性两眼一闭,闷下头穿了过去。

    情况就像预想的那般,身体完全没受到任何阻力,极其顺利流畅地穿过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狭窄的检讨室内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里的光源只有一根发着冷白光的单管荧光灯。

    灯下放着一张灰色的长桌,桌旁的折叠椅歪倒在地,地面散落着大量纸笔和大小文具,看起来像是不久前才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搏斗。

    不远处,几个高大魁梧的成年男人连手带脚地反剪住了男孩的四肢,另一边的人粗暴地薅起男孩的头,强硬地把他的脑袋按进了发绿的水缸之中。

    “住手!”脑中的弦被怒火挑起,宁钰三步并作两步,立即朝着人堆聚集的方向跑去,“你们在干什么?!”

    他试图拉住那只扣住男孩的手,可伸去的力道却再次落空,脚下一步趔趄,他没收回的手臂竟然直接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周围的人像是根本看不见宁钰的存在,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完全不受任何干扰影响。

    僵硬的手悬在半空,宁钰强行拉回怔愣的视线,不信邪地再次伸手,尝试着阻止眼前的暴行。

    可情况却和刚才如出一辙。

    无形的规则像是在陈述现状,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既定事实,而他作为一个局外人,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无法影响,也无法干涉任何情况的发展,像一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幽灵,只能保持着沉默,做一个无声的旁观者。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还手的,教育教育你还有脾气了?”

    “还敢犟吗?”

    “小心没气儿了,快捞起来!”

    哗啦的水声掀起了沉默的浪,那些人终于七手八脚地把男孩的头从水里薅了出来。

    溢出的水花扑湿了大片地面,那张稚嫩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呛咳几声,相当熟练地吐出倒灌进鼻腔里的液体,极其冷静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那些高他大半身的成年男性却像是如临大敌,控制他的动作不敢松懈片刻,眼看男孩已经重新喘过气,又准备再次把他的头摁回水里。

    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动作慢了半拍,无意间让男孩的右手有了片刻的行动间隙。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空白时间,一直低垂着眼睫的男孩突然动身暴起,他反擒住男人的手臂,借力一拽,立即拖着那高大身影倾倒的重量,砸落了身上所有的束缚。

    场中的人纷纷卸了力,甚至都没人来得及作出反应,那只还没发育的手就一把抓住了白衣男人的头,以一种完全不可能出现在孩童身上的恐怖力道,狠狠砸向了那只玻璃水缸。

    “啊啊啊——!!”

    男人却完全挣不开男孩抓住自己的力道,鲜红的血液从头上涌出,瞬间染红了那片白色的布料。

    局势的转变太快,宁钰甚至都没来得及判断眼前发生了什么,男孩那有些眼熟的反抗动作,就已经沿着自己的视觉神经传达到了记忆深处。

    他瞪大了双眼,依稀记得,好像某人也曾这样解决过冲突的核心。

    “……我草!”巨响和惨叫拉回了大部分人的意识,几道身影在眨眼间立即朝男孩扑了过去,“快、快,按住他!”

    “小心!”

    宁钰的惊呼还是不自主地脱口而出,可任由他如何阻拦,那些人也只会穿过他的胳膊继续行动,完全不受影响。

    数个成年人的力量到底还是具备压倒性,男孩即便有再矫健的身手,却依然只是个小孩,体格和阅历上的差距,还是让他被重新压倒在地。

    宁钰什么都做不了,攥紧的拳心带动小臂轻轻打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重新把男孩提起,却又无能为力。

    男孩始终不吵不闹,像个哑巴似的,沉默地面对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你、你还敢动手是吧,我看你是教训得还不够啊!”那白衣男人捂住自己冒血的脑袋,脚步摇晃地冲到了男孩面前,“你不就是想死吗,行啊!你看我今天弄不弄死你!”

    “别搞出人命!冷静点!”

    那男人两眼赤红,根本不听身旁人劝阻,直接朝着男孩的脑袋挥了一拳。

    宁钰伸去阻挡的手臂完全无济于事,他捏紧双拳,砸出的攻击也一如既往地透过了那些人的身影:“你们他妈的是人吗,对小孩下手?!”

    后方的人匆匆将那男人拉开,好言道:“这怪物要是真死了,查下来咱们就得担责,没必要。”

    “怪物你大爷,你们这群只会欺负小孩的孬种!”宁钰手背的血管紧绷,他焦急地回过头查看男孩的情况,可落下的视线却在聚焦的瞬间,立刻冻结凝固。

    男孩苍白的脸上挂下了两道赤色的血线,那对格外醒目的异色双眸正无声地回睨着,眼底平静无澜。

    他左侧的瞳孔在浅色虹膜中显眼地收缩,不加任何掩饰,用注视猎物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人。

    宁钰的呼吸停滞,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生涩般堵在喉头,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直视那对熟悉的眼睛,哪怕知道他并不能看见自己,宁钰的心头却还是难抑地涌上了一阵抽痛。

    李鸮。

    声音道不出口,他便在心底轻轻呼喊了一声。

    疑惑与熟悉都得到了解答,虽然难以置信,可宁钰知道,他在直面李鸮的过去。

    或者说,是那只猛禽,带领他来到了李鸮的过去。

    眼前的凌虐却并没有停止,那白衣男人被小李鸮的眼神盯地后退了半步,环顾一圈确认人手足够,又再次憋起腮,狠狠往他的腹部踹去一脚。

    “谁他妈准你这么看人的,懂不懂规矩!”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却仍然自视甚高,“只要我在这儿一天,你就得听我的规矩,这就是你想活要遵守的规则,懂吗?!”

    拳脚穿过了宁钰拦在前方的身体,还是落在了那有些干瘦的身影上,沉重的呼吸和鲜血一道淌落,小李鸮却始终没有服软的意思。

    “不服是吧,来,继续。”

    他们再次抓起他的脑袋,一把按进了水缸之中,殷红的血液瞬间将水面染红,白衣男人像是在泄愤般越按越深,不计后果地绷紧了双臂。

    “要不是因为你,已经到了的拨款和资助还能飞?”

    宁钰拼命地想阻止他压下的力道:“够了!!”

    “就是你,你这个怪物,根本学不会做人的道,只知道闯祸找事,你凭什么还在我这儿活着啊?”

    “够了!!住手!!”

    指尖一次又一次地穿透虚影,无力的酸胀满布胸腔,宁钰根本没有任何扭转发展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按到快要窒息,又快速提起反复折磨。

    “够了!”

    “这样他会死的!够了!!”

    没有回音的怒喊落在空处,宁钰只听见自己的嗓音被扯得沙哑,而那群人也在反复地凌虐中失了兴致,拖着已经半休克的小李鸮扔到了地上。

    被水浸透的身体重重落地,在地面上砸出一片潮湿的水花。

    “……李鸮,李鸮?”宁钰快步赶到他身旁蹲下身,伸手想帮他抹去那颗要滑进眼中的水滴,可伸出的指腹却依然摸了个空,那滴水还是落进了眼里,刺得那只浅色的眼睛不适地眨了又眨。

    “三天禁闭,想明白了再放你出去。懂点规矩吧三四,以后要进了社会,谁还惯着你啊?”

    检讨室的门打开又再次关闭,短暂的日光截断,门外像是落下了一把沉重的大锁,留下几条粗厚的链条敲在门板上叮当作响。

    ——惯不了,全部毁掉不就行了。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道有些发闷的童声,宁钰闻声抬起头,环顾完四周,才重新将视线又落回了小李鸮身上。

    ……是他在说话?

    “李鸮?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小李鸮却并没有回应,一张半大的脸苍白如纸,身上全是已经干涸发黄的血块,他皱起眉,用那副已经颇有成年时风范的表情,挪动着几乎快要错位的身体,撑着自己移到了房间的角落靠下。

    宁钰的胸口有些发闷,静静地跟着他坐到了检讨室的一角。

    ——凭什么要听他们的规矩,明明他们才是弱者。

    声音落在脑海中泛起了一层涟漪,宁钰的鼻腔有些发酸,他看着咳出血沫的年幼身影,低声道:“……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了。”

    小李鸮蜷起身子,仰头抵在了墙角,终于长长叹出一口疼痛的呼吸。

    ——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我是怪物?

    “合不合群只是他们用来打压你的手段,你是你自己,你当然不是怪物。”宁钰的回答始终如一,却无意间蒙上了一层有些明显的鼻音。

    ——我长大以后也会是怪物吗,我难道只能继续忍受他们的管教吗?

    疑问接连不断地抛来,宁钰弯了弯发红的眼睛,明知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还是转过了头,一字一句地认真解释道:“当然不是,你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超级超级厉害的人,厉害到整个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号。”

    “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像这样‘管教’你。”看着人还没长开的稚嫩眉眼,宁钰不由得再次柔软了语气,“你会有像家一样的组织,像亲兄弟一样的朋友,会有很多人崇拜你、追随你。”

    他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也有很多人喜欢你。”

    “你会好好长大的,我见到过你长大的样子,很帅。”

    他的声音落了地,房间里只剩下荧光灯管噼啪的细微电流声。

    小李鸮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窝在墙角,像是要再次进入睡眠。

    宁钰知道,他每次睡觉身上的伤都会好很多,李鸮那时提起这件事时,用得还是一句轻飘飘的“小打小闹。”

    ……这算什么小打小闹。

    温热的液体蓄积在眼眶,宁钰守在那个小小的身影旁,一点点埋低了自己的脑袋。

    ——好痛,该睡觉了。

    “没关系,睡吧。”

    扑簌落下的泪珠砸落在地,洇开了一圈圈圆形的水痕。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第58章 第58章 ……不能还手。

    检讨室里的那盆绿植生长又枯萎, 等到那扇木色的门板再次开启,宁钰转过眼,身旁的男孩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T恤, 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件留着无数缝补痕迹的黑色棉衣。

    似乎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 这里的时间流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数百天。

    门外的人拎着手里的铁链,站在检讨室的门口嚷道:“三四, 起来。”

    是不久前动手的那个白衣男人。

    时间的流速同样作用在了他的身上, 男人的发际线空了不少, 羽绒服下原本还算结实的身体徒留了一身肥膘, 他光秃秃的额头上顶着一道明显的疤, 看那尺寸, 处的时候估计还缝了不少针。

    “三四?”宁钰皱起眉, 一下子联想到李鸮耳后的那串数字, 立即撑地起身, 不快地挡在人身前, “你们就拿编号喊他?这算什么名字?”

    角落中, 模样看着已经有九、十岁的小李鸮仍然一言不发, 那只比成年时颜色更浅的眸子朝门口一瞥, 习以为常地支腿站了起来。

    宁钰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暗骂一声,握紧的掌心又再次嵌出了甲痕。

    照这情况,之前那所谓的三天禁闭结束后, 这群人恐怕也没少找由把李鸮关起来。

    男人并不知道宁钰的存在,直接折起小李鸮的胳膊, 完全不收劲地拖着他往外走,甚至还不悦地又补了一脚:“你自己数数这都多少次了,有完没完?”

    宁钰双眉一横, 骂道:“你他妈有病吧?!他能自己走!”

    小李鸮却只是一声不吭,闷着头迅速调整好了重心,他的个子窜得很快,那比起不久前长高了不少的身板,已经初具未来杀神的雏形,只不过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显得整个人的身形有些干瘦单薄。

    男人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没好气地撒开了抓着小李鸮的手,他一边赶着人往前走,一边威胁道:“一会好好表现,懂了没?你他妈也就一张脸长得还行了,别给我在大老板面前搞什么幺蛾子,再惹事我他妈真弄死你。”

    小李鸮轻车熟路地闷头走着,对那些听到耳朵生茧的语句充耳不闻。

    ——好吵。

    通道里没人再说话,远处的屋子里像是在举办什么联欢晚会,遥遥地传来了几声欢快的笑嚷。

    窗外的天色虽然一片漆黑,福利院里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路灯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红色灯笼,在周围不算厚的积雪上打出了一层薄薄的红光。

    不算大的雪花挡不住视线,宁钰看着灯笼上那些金色的福字,微微眯起了眼。

    要过年了?

    ——又要过节了。

    两道心声重合在一起,宁钰垂下眼,看见小李鸮的眉头紧锁,脸上只透着一股明显的厌烦。

    他回想起李鸮之前和自己谈及的过去——“没这个习惯,也不喜欢。”

    ……在这种地方,换谁都喜欢不起来吧。

    走廊对侧的墙壁上钉着几条长长的红绳,绳上夹着福利院里所有孩童的照片,角落处还用油漆笔记录着每个孩子的特长喜好,完全是一副温馨有爱的和谐画面。

    似乎是生活在这里的小孩,都会在福利院中拥有属于自己的照看与关爱。

    不过,也只是“似乎”而已。

    那群人会如此对待李鸮,宁钰原本也没抱太大期望,认为他们也会给他做这么一套流程。

    可刚草草扫过一眼,他的视线就不可控地,被那不起眼角落中的照片吸引过去。

    那照片只是一张有些模糊的抓拍,照片中的男孩虽然没有直视镜头,却依然在那些成堆的相片里脱颖而出,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静止的画面里,男孩微微向右侧偏头,自然露出的下颌线比同龄人锐利许多,那对浓眉微蹙,一双看向别处的异色眼睛格外地吸人眼球,他眉宇间团着一道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沉稳,更是平添了几分淡漠的距离感。

    宁钰没时间细看,只瞄到了照片右下角那一行并不规整的彩色笔记。

    “喜欢音乐,爱好唱歌跳舞……”

    这他妈说得是谁啊……编也不编得像一点?!

    福利院在这些浮于表面的温馨上做得确实完善,可但凡有任何一个认识接触过李鸮的人来看,就都能发现其中的漏洞百出。

    偏偏在那个时候,却根本没人愿意听他好好地去说:不是,不想,不喜欢。

    嘈杂的吵闹被厚重的门板隔断,仍然从门缝里漏出了几道震耳的音乐。

    “少他妈摆出一副死人样!”那男人刻意避开了小李鸮的脸,往他身上抽了一巴掌,“好好表现!别又把投资给我搅黄了!”

    小李鸮还是冷着眼,没给他一点好脸色。

    “你他妈的……”男人还没来的及发作,厚重的双开门就立刻被一对打扮精致的男女推了开来。

    “怎么了郝老师?”“哎呀,这不是那个三四嘛!”

    女人穿着薄却保暖的外衣,脖子上落着条一看价格就不菲的皮草,她看见男人身旁的小李鸮,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一下子就笑开了花。

    “哎对对对,他就是三四,孩子调皮,刚刚跑出去玩了。”被叫做郝老师的男人满脸赔笑,一只手还暗暗掐了把李鸮的后背,“不好意思啊,刚把他找回来。来,跟叔叔阿姨打招呼,人家可是专程为了你过来的。”

    小李鸮没接话,也没给他面子,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地扫过眼前的男女,又再次落向了窗外。

    “……这孩子,平时就有点内向,不太爱说话。”那郝老师咬牙切齿地挤出笑脸,意有所指地再次向小李鸮威胁道,“老师之前怎么教你的,是不是忘记了,还要再教一次啊?”

    “行了,我们这次也看到了几个各方面还算合适的,可以再认识认识。”另一边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挥手,显然对小李鸮这闷声不吭的样子不太满意。

    郝老师像是如释重负,对着小李鸮投去一个“等着吧”的眼神,又回头拉开门,示意那对男女往里走。

    另一头的女人虽然直白地表示自己很满意,可那男人却态度坚决,一把拉起她小声道:“本来就是挑个给你玩玩的,长得好又怎么样,这性格本来就养不熟,你还指望他能跟你多有感情?”

    女人像是觉得他说得占,一仰脖子,挎起他的手,扭着腰就回到了会场之中。

    嘈杂再次被门板阻隔,小李鸮揉了揉被掐到发烫的后背,蹙起眉自顾自地绕开过道往楼上走去,他的步子不快,反倒带着几道不经意的散漫。

    宁钰被不久前的所见所闻震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一道走上了楼。

    二楼的房间里没有亮灯,除了窗外照来的晦暗红光没有一点光亮,小李鸮独自蜷坐在角落的床铺上,后背紧紧贴着墙角,警惕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没关系,已经没事了。”宁钰无力地安慰着他,借着窗外的红光,顺着他的视线打量起屋里的布置。

    卧室的空间不大,有些狭窄的房间里硬是横七竖八地挤着六张铁架床,其他床铺上都或多或少放着几个精心打的玩具玩偶,可他的床上,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并不厚实的被褥上甚至还落着几个孩童尺寸的恶劣鞋印。

    宁钰的情绪已经完全坠入了谷底。

    他从没想象过李鸮的童年会是这副景象,那样特殊而强大的人,明明应该在更大更广袤的地方施展自己的天赋,而不是像这样被排挤针对,像给一只本该能翱翔在天空的猛禽拔了飞羽,带上脚镣,从此剥夺了它再度振翅的权力。

    不该是这样。

    嘭!

    黑暗的屋内被窗外璀璨的烟花照亮,楼下齐刷刷的童声伴随着几个成年人有序的引导话语,立刻传到了楼上的房间里。

    ——又要来了。

    宁钰立刻回过头:“什么要来了?”

    “怪物看枪!”“哒哒哒!!”

    几个小孩像是跑遍了整个福利院,终于找到了房间里的小李鸮,他们刺耳的声音大声叫嚷着,点起手里的炮仗就朝他扔了过去。

    噼啪的声响立刻落在身上,将那件本就千疮百孔的棉衣炸出了几个焦黑的窟窿,发黑的棉花从窟窿里冒出了头,看模样也不是多好的用材。

    “我靠?!”宁钰腾地站起身,被愤怒带动的呼吸一下子把空气灌进了肺里,“搞什么?大人是这副德行,怎么小孩也是一群坏种啊?!”

    小李鸮却对他们的作为熟视无睹,伸手拍灭了床上快要燃起的火星,完全无视了他们的存在。

    “呀,不人?”领头的小胖子把手里的火炮往兜里一塞,大笑着吆喝一声,“谁要跟我一起打年兽!”

    “我我!”“我!”

    “冲呀!!”

    “你们疯了吗?!”宁钰看着他们一股脑地涌进屋里,拿踩了脏雪地的雪地靴一脚踏上了小李鸮的床位,对着角落里的人又拉又扯。

    他无力地划拉着那些下手越来越不知轻重的小孩,赤红一点点漫上了双眼,宁钰几乎是恳求般,对着角落里的人道:“还手……你还手啊,别让他们这么对你!”

    ——不能还手。

    宁钰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句无意间对上了的回答。

    ——还手了就没有饭吃,会饿死。

    ——……不能还手。

    第59章 第59章 现在还想做我的跟班吗?……

    小李鸮低埋着头, 领头的小胖子却还不知满足,学着郝老师的模样一把抓起了他的脑袋,朝周围的人号召道:“他们不是说, 三四的脸是我们里面最好看的吗。”

    “怪物长得才不好看, 怪物就应该有怪物的样子!”

    他嘿嘿笑着, 拿出兜里的火炮,招呼周围的人按住小李鸮, 说着就要拿点燃的炮仗往人嘴里放。

    “你们他妈的……”宁钰的双眼赤红, 他只能握紧双手, 可任由自己怎么大骂, 却根本无力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三四。

    ——待不了, 走就是了。

    小李鸮的视线转向门口, 他支起腿, 没几下就挣开了其他小孩的手, 起身的劲头一下撞开了身边围着的所有人。

    离他最近的小胖子自己吓得一步趔趄, 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炮仗落在脚边, 硬生生炸出了一片黑痕。

    他的脑袋不小心磕在了床边, 本就有些外凸的额头上红了一片,没多久就肿起了一个大包。

    “啊啊!!你打我!我要告老师!”小胖子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完全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怪物打人了!怪物又欺负人了!”

    小李鸮的脸埋进了棉衣的领子里, 只露出了那对有些充血的眼睛,他只是侧目瞥了一眼地上的小胖子,就立刻从门口跑了出去。

    周围的小孩见他跑走, 立刻作鸟兽散,有人紧跟着跑出了房门,边跑还边在走廊里大喊:“郝老师!怪物把罗子威的头打出血了!!”

    “他跑啦!”“怪物逃掉了!”

    后面追来的尖叫和脚步声被远远甩开,宁钰沉默地跟着小李鸮的脚步,一步跃出了那噩梦般的福利院。

    所有的嘈杂都在瞬间静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孩童的叫嚷、炸开的烟花、飘落的雪,全部在此刻停了下来。

    宁钰的思绪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让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就像洪水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视野中的画面闪烁变化,像是电视信号错乱一般,频繁地切换着不同的频道。

    繁华吵闹的中心商业街出现在眼前,周围是一片安定的和谐井然,这本该是无比正常的灾前场面,宁钰却感觉胸口出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心跳随着人潮的涌动变得越来越快,他看着那些繁华的高楼建筑,开始感到一阵无法克服的恐惧,颤抖从手脚开始,像病毒一般蔓延至全身,身上的冷汗像有千斤重,拖着他的双腿扎根在原地,完全无法移动。

    这是李鸮的记忆,他跑到商业区来了?

    视野之中满是粉碎的眩晕,恶心的濒死感中,人群里那些细碎如蚊音的交谈声像倒灌般注入了宁钰的脑海。

    “妈妈他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他是动画片里演的怪物!”

    “吓死人了……谁知道是不是被他家里人丢了不要的,别看了,快走!”

    “我草,你看那边那个小鬼,吓我一跳,那什么眼神啊。”

    “服了,大过年的晦气死了。”

    过路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来了鄙夷的目光,那些装作不经意回头的扫视中,充斥着对异类的奇怪打量。

    小李鸮却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面对眼前和耳边如出一辙的眼神话语,无措地愣在原地。

    ——哪里都一样,他们都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没有地方能留下。

    过度呼吸的身体开始麻木,宁钰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身影,像是在和他经历同样的体感。

    小李鸮的视线在那些直白的目光中左右移动,他像是再也难抵重负,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去,宁钰的身体被连带着拖动,只觉得脚下一阵踉跄,就在有些狼狈地挣扎中,跟着人一起重新冲回了来路的方向。

    这种程度的不适,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不喜欢”能概括的了,比起心概念的抵触,反倒更像是一种惊恐发作。

    自己明明注意到了他在基地里的异常,为什么从来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他竟然还拉着他去人堆里玩项目。

    心脏在挤压间变得无比酸涩,宁钰咬紧了牙关,脑海中已经将那些几乎是明示一般的细枝末节,串连成线。

    发酸的鼻腔在奔跑中险些喘不过气,耳边那道已经有些变低的嗓音又再一次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不能适应,我真的是怪物吗?

    ——毁掉……规则、道、假惺惺的世界。

    ——只要毁掉,是不是就不用再为了生存忍受了。

    无形的压迫感从头顶降落,宁钰的呼吸错拍,发软的脚踝没踩实,一个倾斜,他奔跑的惯性就把失衡的身体直直摔进了远处大开的房门之中。

    穿过房门,他像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福利院,眼前的闪烁调频还在持续,而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宁钰看到了一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他看见郝老师对警察和善地笑,又看见他抓着小李鸮,用更凶狠的殴打狠狠给这次出逃画上了鲜红的句号。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

    赤色的火光引爆了视野中频闪的画面,扑簌的烟尘落下,耳畔的耳鸣渐弱,宁钰听见了那有些熟悉的隆隆巨响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他艰难地甩了甩还在发胀的头,抬起有些生疼的手试图挥散眼前的烟尘,下意识地寻找着那道身影:“李鸮?”

    呼喊淹没在了惨叫之中,宁钰站起身,环顾的视线在聚焦的瞬间完全凝固,目光所及,已经是一片地狱般的水深火热。

    无尽的陨石裹挟着天火划破了黄昏,在本就炙热的橙红中再次放出一把灼烫的野火。

    坍塌的废墟底下渗出了血腥的哭号,孩童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更远处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异化体的吼叫。

    地震的余波没有消散,仍在掉落混凝土块的建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露出了内部一段段弯折变形的黑色钢筋。

    “三四!三四!救命!”

    不远处的矮墙下,一道微弱的童声竭力呼喊着外面的身影。

    那块坍塌的矮墙正好抵在另一座废墟的顶端,形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临时三角,卡在三角缝隙里的孩童戴着一副碎裂的眼镜,一条腿被夹在夹缝里,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呼救。

    “三四!你、你能救我的!”他扒拉着身前森*晚*整*的土块,向废墟中央的人伸出手,“我没欺负过你,之前你枕头里的针是罗子威逼我放的,我不干他就会告老师打我,你救救我!”

    “放屁,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招数,谁逼你了!”另一头的血泊里,那个小胖子面色苍白地捂着自己被砸破的脑袋,一转头又换了副语气,“三四对不起,你、你别把之前那些当回事,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你拉我一把,我们以后做好朋友!”

    “我没主动动过手,救我啊!”“救我,我、我没骂过你!”

    “先救老师啊,是老师把你带大的!”

    “三四!……”

    一声声带着哀嚎和祈求的呼喊,忏悔着过往的种种恶行,簇拥向了废墟的中心,将那个曾被所有人嗤之以鼻、可以随意释放恶意的“怪物”,推到了汇聚希望的拯救者的位置。

    宁钰一步步走到了小李鸮的身旁,听着那些嗡嗡不停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回不上气。

    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他们明明清楚那些事都是错误的。

    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甚至好意思在死到临头的时候,祈求别人迅速原谅并且救自己一命?

    哪儿来这么荒唐的事?

    小李鸮的穿着又变回了那件单薄的T恤,初春的天气其实并不炎热,只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多能换洗的衣服。

    “是吗。”

    这是宁钰第一次通过耳朵听见他说话,那道开始变得熟悉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在听旁人聊着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琐事,草草敷衍了一句。

    “我不叫三四。”

    他拧着肩膀转了转手臂,简单活动了一番筋骨,便头也不回地翻过废墟,径直朝福利院外走去。

    那些祈求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却丝毫无法撼动他离开的脚步。

    建筑完全倒塌的巨响在身后爆发,巨大的尘浪像海啸般淹过了整片废墟,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小李鸮抬起头,眼中满是那片被血光铺满的天地。

    ——终于,来了。

    异色的眸底燃起了沸腾的雀跃,像是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加速奔涌。

    宁钰看着他一步步踩过碎砖和血泊,落下的脚步残忍而缓慢,仿佛在细细品味欣赏着整个世界的陨落。

    ——现在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而面对眼前的生灵涂炭,那条常年不带任何情绪的唇线,竟然完全脱离掌控地,一点点扬起了兴奋的笑容。

    ——不用再忍受了。

    那些人将他推上道德高地,拿所谓的歉意绑架他去做他们期望的真善美,而他选择纵身跳下高地,径直坠入那条裂开的地狱缝隙。

    他要去做他的恶鬼。

    “看够了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质问在脑海中炸响,宁钰的目光一顿,眼前的所有画面像是在此刻突然坍塌成了极点,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降临,在眨眼间又将一切声光全部吞没。

    漆黑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他和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转过身来的小李鸮。

    那团隐约出现的猛禽轮廓温顺地停在他的肩头,而那只亮起辉光的橙金色眼睛,正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身前的宁钰。

    宁钰清楚地察觉到了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开始降温,被那团无形的压力一点点捏紧了脖颈。

    “满意了?”小李鸮脸上的笑意不减,一步步站定在他的身前,“现在还想做我的跟班吗?”

    宁钰的呼吸一滞,不等他回答,那只猛禽再度展开了巨大的翼展,骤然出现的狂暴飓风又再次将他裹挟席卷,彻底切断了最后的连接。

    狂风撕开了所有的黑暗,吹得人睁不开眼,而在那最后的匆匆一瞥,他却忽然想通了某些堆积许久的疑问。

    或许从一开始,李鸮和那只猛禽就不是两个个体,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场性与本能的平衡。

    而这一次,就是由它,由象征着本能的“雕鸮”,对自己打开了紧锁的封闭过往。

    温暖的灯光撒在身边,耳旁的巨响渐渐消散,宁钰的脑袋疼得快要开裂,他身体一歪,鼻间淌落的血液立刻像开闸的龙头般倾泻而出。

    他捂住鼻子,深呼吸了许久才渐渐缓过劲,这一趟的消耗实在太大,他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严重的超负荷反应了。

    不过比起不适的反噬,眼下更要紧的应该是……

    宁钰迅速抬起头,却刚好和不远处那道已经恢复如初的双眸对了个正着。

    李鸮的视线透着股寒意,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那道目光与之前完全不同,宁钰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甚至一下子回想起了他们最开始在车里剑拔弩张的场景。

    “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相信我。”李鸮额前的汗被暖光映亮,颈侧肉眼可见地攀上了隆起的青筋,“还是说,你在怕我。”

    他冷笑一声,眼底却深深烙着宁钰的身影。

    “连你也觉得我是怪物?”

    第60章 第60章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想法。……

    “什、什么?”宁钰的心头一凉, 喉结随着出口的解释匆匆滚动,“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这么做。”李鸮却突然冷声打断,眸光里已经满是陌生的警告, “我说了, 我控制得住。”

    他一点点压下头, 从齿缝中挤出了极为压抑的质问:“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

    不久前的种种过往历历在目,宁钰的情绪还在那些苦痛中没有完全抽离, 他看着靠在阴影里的人不自觉地放缓语气, 又轻声靠近了几分。

    “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我担心你会……”

    “担心?”

    被复述的词句带着让人心寒的哼笑, 李鸮抬起眼, 眼眸中的冷意无声地制止了宁钰靠近的脚步:“担心什么?”

    “担心我会失控, 又变回之前那样的怪物?”他直起身, 藏在月光中的影子随着身形移动, 慢慢将驻足的宁钰吞噬淹没, “担心我会杀了你, 杀了你的家人, 还是担心我给第一基地带来什么恐怖的危险和麻烦?”

    望着那对明明熟悉却又变得异常陌生的双眼, 宁钰缓缓抬起头, 在逐步临近的无形压迫下,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攥紧掌心,强行按停自己脑内躁动的警钟, “我担心你出事,也只是在担心你而已, 我不认为你会做出那些事。”

    “有意思吗。”李鸮道。

    宁钰的声音一哑:“……什么?”

    “你想知道的事,”李鸮垂眸,嘴角依然带着毫无温度的弧度, “不是早就亲眼确认过了。”

    宁钰第一次见他这模样,想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里完全说不出口:“但是那也不会影响……”

    “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没关系的样子?”

    眼前人的忍耐像是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一下子将一直以来蓄积的所有压力与情绪全部倾倒而出:“明明和你想象里的天差地别,为了维持之前的关系,强行让自己接受,有意思吗?”

    “你觉得跟在我后面很威风?你觉得谁他妈会愿意跟一个被所有人针对的怪物站在一起?”

    “恶鬼雕鸮,”他自嘲地哼笑着,落在身侧的小臂上撑起了蜿蜒的血管,像挑衅般带着攻击性又向宁钰逼近一步,“不过是一只在人类社会根本没有存活能力,只能摇尾求食的实验体而已。”

    那些自暴自弃的话语劈头盖脸地砸落,宁钰下意识地后撤半步,他看着仍在靠近的李鸮,一咬牙踩稳脚跟,硬是顶着那圈低压的气场,没再挪动半步。

    “我说了,你不是怪物,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他重新找回呼吸频率,一字一句地撑起自己的声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谁,我知道你和它们不一样。”

    李鸮不为所动,应声反呛:“所以?一群嵌合体,能有什么不一样。”

    宁钰被他这话噎得一顿,片刻后又立即反驳:“我们现在能在这里争论,就已经跟它们不一样了!”

    “你有候鸟,有朋友,有你的处事原则,有你自己的善恶喜好。”他一一列举着那些浅显的证据,分毫不让,“这些都能证明你和它们不是同类,你只是你自己。”

    “你觉得其他的嵌合体会这么做吗,你还认为你们是一样的吗?”

    李鸮却只低垂着眼注视他,没有任何回应,等他话落,又毫不犹豫地将早已在沉默中降温的视线移向了不远处的房门。

    “而且什么叫做在人类社会没有存活能力?”宁钰皱起眉,像是挥起球棒般将他抛出的矛盾点一个个往回直打,“就算现在没那么高的秩序,但也算是半个人类社会,你明明适应得那么好,怎么就没有存活能力了?”

    他放轻呼吸,回想起不久前自己与小李鸮一同在商业区时亲历过的无措,又再次补充道:“而且之前那一次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带你去一点点接触社会……”

    “说完了吗。”李鸮依然盯着房门,突兀地打断了他刚出口的话。

    屡次的半道中断让宁钰很不是滋味,他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心头也莫名攀上了一股无名火:“……什么意思,你有话要说吗?”

    “没。”李鸮抬起手,束紧身上的武装带,又自然地拎起搁在椅背上的冲锋外套,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门口,“到此为止。”

    “等一下!”凉意从指尖扩散至手臂,宁钰立即反应,紧跟着他跑到了门边,伸手阻拦时,恰好和李鸮同时握上了房门的门把,“……你干什么?”

    “你留下,我离开,你实现你的愿望,我达成我的目的。”李鸮一改往日的模样,道出的话语句句带刺,“我们还有什么同行的必要吗。”

    他沉下手腕,半扣下的门把却又被另一只手生生抬了回来,带着力道彼此交叠的两只手像是在较劲,发凉的门把在都不愿退让的温度中,一点点被捂得发热。

    李鸮没有看他,直言道:“让开。”

    “不让。”宁钰的眉心一蹙,紧盯着近处那对淡漠的眼睛,“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商量对策,为什么非走不可?”

    “关你什么事。”门板在晃动中挣了挣,李鸮只落下视线,瞥了一眼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你和亲人团聚,我把危险清出基地,两全其美,你还想要什么。”

    “我……”宁钰一时竟然都无法解释自己的动机,落地的话音没了下文,他侧过身,拿肩头抵住门板,又将手里的力道收紧几分,“我就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像这样不明不白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明明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但他却还是希望李鸮能够留下。

    虽然要留在什么地方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但宁钰清楚,他想要的留下,不会是留在这里,也绝不会是留在第一基地。

    “够清楚了,让开。”那道没什么情绪的视线冷冷扫过,李鸮不由分说地落下手,带动宁钰的手一起强行往下转动了门把。

    那力道实在太大,宁钰生拉硬拽的挽救根本无济于事,他只能破罐子破摔地侧过身,砰的一声把整个人靠在了门板上:“你等等!”

    这一声像是划开了整片空间,二人沉默着都没再接话,空气几乎凝固,房间里只剩下两道并不同频的呼吸声相互对峙着。

    李鸮一把收回自己被按住的手,像是力竭般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如同拖着千钧负重,比起往日多了几丝明显的疲惫。

    “你到底想干什么。”那对异色的双眸已经完全被阴霾笼罩,甚至都不再看得清他眼底的倒影,“你希望我留下?”

    宁钰的呼吸一顿。

    与记忆中完全重叠的话语落在耳畔,可二人间的关系和氛围却与之前那次大相径庭。

    “我……”

    而就和之前那次一样,宁钰一点点闷下头,脑子里繁杂混乱的思绪缠着死结,完全无法拆成恰当的语句表述出口。

    他当然希望他留下。

    可显然,李鸮好像并不想回应他的希望。

    “我不会留下。”

    声音落在身前,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道万丈深渊。

    宁钰独自攥紧了还留着余温的门把,埋头看着二人朝向相对的鞋尖,即便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心准备,他却还是被那意料之中的回答压得透不过气。

    “我不会适应秩序,也不需要秩序来约束我。”答案毅然决然,像是要浇灭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李鸮没再把注意放在房门上,反而回过头,看向了盈满月光的窗户:“你已经见过我之前那副鬼样子了,你应该清楚我留下来会变成什么样。”

    他迈开步子,如同开玩笑般轻描淡写地反问道:“还是说,其实这就是你的希望?”

    “我没这么想过!”

    宁钰几乎是立刻摇头否认,不管是出于什么想法,于他而言,比起直面种种磨难与危险,强行把李鸮拴在一个所谓“和平”的地方,反而像是在重复福利院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猛禽,是不能被关在狭小的鸟笼里的。

    “我知道那些事给你带来的影响和压力,我也不想让你留在这里,”他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快步跟在已经朝着窗户走去的李鸮身后,“我只是想我们可以一直做搭档,就算之后的路没办法再一起走,我也希望我们能是最好的兄弟。”

    李鸮突然停下脚步,没来得及反应的宁钰迟他半步,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

    “最好的兄弟。”声音复述了一遍最后的那句话,落地的脚跟带动身体后转,他的目光打量着身后被月光照亮大半脸庞的宁钰,片刻后才终于再次开口。

    “宁钰。”

    “你到底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的这么迟钝?”

    带着沙沙尾调的磁性嗓音不常喊他的名字,宁钰听着自己的姓名,莫名觉得有些耳根发软,只不过话音后头的那声质疑不明不白,让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的他更加窝火。

    一意孤行拽都拽不回来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反过来说他迟钝?

    他眉头一拧,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落下的目光似乎能翻出那些连宁钰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心绪,将他心底那些错综复杂的想法一览无余。

    长时间遮盖在心头的厚重旧布像是被揭起了一角,那些从没冒过头的奇怪感情好像即将要被完全暴露在光下,宁钰仓促地抬起眼,对上了那对正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异色双眸,却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局促的不安。

    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像是在警告他眼下的事可能马上就要远超出他的预料。

    下一秒,那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就冷不丁地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李鸮没有给他留丝毫余地,直接扯下了他掩在心口的那块遮挡,“我知道你对我什么想法。”

    “……”

    这一句毫不掩饰的直白语句如同晴空霹雳,宁钰只听见脑内传来嗡的一声长音,不受控制的情绪就如同一团高速升温的烈火,迅速吞没了他整个脑袋。

    怎么可能!

    “什么意思,你别打哑谜!”温度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耳根,宁钰梗着脖子,顶着像发烧般隐隐发烫的脑袋,质问道,“……我对你什么想法,你说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

    “随你怎么想,反正散伙之后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李鸮却直接错开眼,完全将视线匿入了晦暗的阴影之中,“明天结束之前我会走,不会再来威胁你们任何人……”

    没说完的话音戛然而止,衣领和肩头的武装带突然被一股意料之外的力道薅起。

    那举动带着怒气,在李鸮怔神的片刻又瞬间爆发,一下子将他的重心摔到了身后的床垫上。

    不轻的体重带着劲头重重落入了整洁的被褥之中,下陷的床垫像是沼泽一般松软,李鸮下意识地想要撑手起身,领口的力道却再次收紧,紧随着一阵短促的劲风,腰后的床褥就跟着突然增加的重量陷了下去。

    月光温和地洒在床头,将皎月倒映在了那对微阖的下垂眼中,可柔光却仍然无法掩盖那一层层汹涌的怒火,像是要强行压制自己试图脱身的动作,身上的重量一下子压下了重心。

    腹部的肌肉几乎在两人接触的瞬间拉直紧绷,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宁钰,李鸮眼中闪过片刻的惊愕,一时间甚至都没有抵抗被人薅着衣领提起身的威胁动作。

    提着领子的手不知是太过愤怒还是用力过度,正悬在半空微微发着抖。

    “你……”

    他的话音还没出口,就被一记出乎意料的重拳迎面打断。

    李鸮完全没设防,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思路在一瞬间完全停滞,在反应过来之前,那道掺杂着恼意和混响的熟悉嗓音,就在耳畔骤然震起。

    「——好好听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