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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正邪之战 二

    锵地一声, 纪秋暝拔出长剑,一道寒光斩了过来。

    手中的树叶被削成了两半,飘然落在地上。段星河的身影悄然浮现在夜色中,映着不远处火把的光芒, 轮廓硬朗而又沉毅。

    纪秋暝皱起了眉头, 道:“果然是你, 潜进来干什么!”

    段星河道:“听说这边打起来了,我来瞧瞧热闹。”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让纪秋暝越发恼火。刚才他就感到一阵不对劲, 果然找到了潜进来的人。他道:“你小子是属老鼠的, 哪里有缝往哪里钻?”

    段星河一扬嘴角,道:“你怎么知道。”

    纪秋暝听说他已经到了大乘境界, 段星河融合了夜游神残存的力量,又有太一心经的加持, 实力与修炼了几百年的大能相比也毫不逊色。纪秋暝本以为他能变得稳重一些,没想到他的脾气还是这么荒诞不经。他皱眉道:“臭小子,没点正形——”

    他一剑斩过去,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段星河回剑接招, 夜色中白光闪动, 两柄剑打得铿锵作响。上回在玄武山下相遇, 段星河被他打成了重伤,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这次再相见,他已经今非昔比, 情势完全掉转了过来。

    段星河接连几剑斩过去,强烈的剑气逼得纪秋暝连连后退。他勉强招架住一剑, 段星河的力气比他大得多了,一寸寸把剑压了下去。他锐利的目光盯着纪秋暝, 道:“我小师妹在不在你手上?”

    纪秋暝冷笑了一声,道:“什么小师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段星河一直怀疑他把魏小雨劫走了,上次质问他就没得到答案。如今再见面,纪秋暝还是这么语焉不详的,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故意让他心里不上不下的难受。

    这时候就听远处轰地一声响,火焰冲天而起。大风骤起,把大火吹向了附近的粮仓,眨眼间就烧成了一片火海。士兵们顿时慌了,朝那边奔了过去,大声喊道:“走水了,快救火啊——”

    大幽士兵的粮草都在那里,一旦被烧了,这些人的底气就没了。纪秋暝没想到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气得脸色发白,没工夫跟他多废话,拔腿就往粮仓那边赶了过去。

    半边的天空都被大火烧红了,就算扑救下来,粮食也要损失一半以上了。今晚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要杀纪秋暝有的是机会。段星河便不再逗留,向营地东边奔了过去。

    步云邪和李玉真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三人牵出了马,借着夜色朝南边奔去。打马奔走了片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嘶声喊道:“站住——劫营贼,给老子站住!”

    段星河回头一望,却见茫茫夜色中,一人带着二百来人骑马朝这边冲了过来。带头那人是啸山宗的少主张暮心,段星河一见他就心烦,没想到这家伙不知死活,居然敢来追自己。

    段星河摸向了幽冥剑,正想给他点厉害瞧瞧,就见侧面城门开了,却是宋胡缨和宋传捷带着人马出来接应他们了。宋胡缨带着三百名骑兵来到段星河身前,扬声道:“你们先回去,这里交给我们。”

    段星河心想也好,道了一声多谢,打马回了城中。三人进了城,随即上了城头向前方望去。周围燃烧着桐油火把,把旷野照得彻亮。就见宋胡缨带着人在战阵中冲杀,她抡起斩马/刀,一记横扫将一人从马上掀了下去。她就像一把尖刀,所过之处便把战阵撕出一条口子,敌人顿时惊慌起来,纷纷道:“这丫头力气大得很,小心点!”

    张暮心本来想趁着对方人少,捡个大便宜,抓几个活的回去邀功。没想到遇上了这活阎王奶奶,被收拾得落花流水。二百来人眼看就要被杀光了,他心慌意乱,连忙喊道:“快撤,撤啊——”

    一群士兵掩护着他,掉头就往回跑。张暮心极其狼狈,骂道:“人家都有支援,怎么咱们也没个人来帮忙!”

    其他人都忙着救火,谁顾得上他。前头有人发现这边打起来了,连忙点集了一队人赶过来。就在这时候,身后一人喊道:“小贼休走!”

    张暮心一回头,就见浩荡盟的长徒苏子乾骑马冲了过来。他神色凌厉,手里提着一杆长枪,带着呼呼风声捅了过来。张暮心吓了一跳,连忙趴在了马上,双手紧紧搂住了马脖子。

    铿锵几声,他周围的士兵都被苏子乾杀了。苏子乾的眼睛只盯着他,骑马向前追来,一枪把他从马上挑了下去。张暮心摔得昏天黑地,惨呼道:“好汉,你别杀我!我是啸山宗的少主,我家有钱,我让我爹给你钱——”

    苏子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恨意,道:“啸山宗的大少爷,我杀的就是你!”

    张暮心捂住了脑袋,道:“我又不曾得罪你,你这是为什么!”

    苏子乾冷冷道:“你认得孙清韵么?”

    张暮心一诧,道:“啊……你是她什么人?”

    他话音未落,银枪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血花汩汩地涌出来,他大睁着双眼,仿佛还难以置信。苏子乾把枪狠狠地拔了出来,道:“她是我小师妹。”

    张暮心的身体渐渐不动了,苏子乾拔出腰刀,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了马鞍上。缰绳上拴着一个小小的黄玉鱼符,在火光中放出淡淡的光芒。苏子乾摩挲着鱼符,神色有些伤感,轻声道:“清韵,我帮你报仇了,你看到了么?”

    夜风吹来,长草簌簌作响。大幽的敌兵赶来了,宋大将军让人在城头鸣金收兵。苏子乾翻身上马,朝城中奔去。

    宋传捷与宋胡缨回了城,带出去三百个人,只有十个受伤的,其他人都没事。这一战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还斩了一个小头目,实在大快人心。众人在城头看着,过了半个时辰,那边的大火才彻底扑灭。

    宋大将军赞许道:“他们起码损失了一半粮草。好得很,给你们记一大功!”

    众人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巴图尔却气得要死。他上半夜刚喝了点酒,没想到这就出事了。听说粮仓被烧了,他惊出了一头冷汗,连忙披挂冲出来。他带人赶来时,宋胡缨已经带人回了城,没有再打的意思了。

    他气得在城下大骂:“狡猾的中原人,偷偷烧人粮仓算什么本事。出来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李玉真打了个呵欠,道:“不了不了,今天玩够了,改天再说。”

    巴图尔气得也不说中原话了,嘴里呜哩哇啦的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宋胡缨道:“他说什么?”

    宋传捷道:“骂人吧,别管他了。”

    他扬声道:“夜里风大,将军骂完了就早点回去歇着吧,我们不奉陪了。”

    他哈哈一笑,嘴上说的轻松,转身便让各队士兵加紧防守。众人回了总兵府,宋破虏道:“今晚这一仗打得不错,大战还在后面,不可松懈。”

    众人心知这一回之后,敌人的防备会更严,神色都有些严峻,纷纷答应道:“是。”

    火渐渐扑灭了,监粮官清算完了损失,来向主帅汇报。他低着头道:“禀将军,夜里的大火烧了七个粮仓,剩下的恐怕支撑不了一个月了。”

    呼明义气得大胡子直打哆嗦,道:“让你们看着粮仓,怎么会烧起来的?”

    监粮官心知死罪难逃,身体不住发抖道:“敌人趁夜混进来,搞了些骚动,把士兵引开了。属下监管不力,请将军降罪!”

    呼明义怒道:“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斩了,还有夜里当值的人,都枭首示众!”

    几名士兵大步上前,把监粮官拖了出去,片刻有人进来通报,道:“将军,都杀了。”

    呼明义杀了他们也不解气,事情变成这样,已经没有弥补的法子了。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怒吼声:“谁杀了我儿子,我要他偿命!”

    呼明义皱眉道:“谁在外头大呼小叫的?”

    一名士兵出去看过了,道:“是啸山宗的门主张豪翼。他儿子去追那几个放火的人,结果被杀了。”

    呼明义一时间焦头烂额,早就知道那个小子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他不但自己送死,还连累了那么多士兵。张豪翼在外头极其愤怒,非要主帅给他儿子做主不可。呼明义道:“先劝住他,等会儿他安静下来再说。”

    几人在营帐里沉默着,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们在这里驻扎了这么久,一直没能打下来,对面的援兵却越来越多。呼明义的神色严峻,看向了身边的两人道:“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想法?”

    现在各个部落的人都盯着巴图尔,打不了胜仗,他这草原王也坐不稳。他粗声道:“剩下的粮食还够吃一个月的,那就尽快开战,集中所有力量把他们打下来!”

    呼明义沉吟着,看向了纪教主。纪秋暝刚救完火,身上还带着烟灰,头发也烧焦了,模样极其狼狈。那几个兔崽子无孔不入,实在让他防不胜防。纪秋暝恨他们恨得牙痒痒的,自己筹谋了这么久,绝不能就此放弃。

    他道:“巴图尔将军说得对,对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跟对方决战了。咱们手头有这么多机关兽,对方不是咱们的对手。”

    呼明义想着那些铁皮怪物,心中又生出了希望。他的神色变得阴狠起来,道:“好,那就让他们试试是血肉之躯强,还是咱们的这些精钢火炮厉害。”

    外头静了下来,呼明义召张豪翼进来,那老头儿陡然没了儿子,眼睛都红了,非要杀了苏子乾不可。呼明义只得承诺会好生安葬他的儿子,又答应给他报仇。

    纪秋暝感到一阵头疼,默默地出了营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他看着上首挂着的虺神画像,比起大幽的皇帝来说,他更敬畏的还是虺神。

    他说服了森*晚*整*大幽的皇帝发动战争,联合了燕丘作为同盟,又攻下了千机门夺走了火器,辛辛苦苦把局势推到这个地步,若是这一战打不赢,他实在没办法面对虺神。

    纪秋暝心中烦得要命,在帐中徘徊。这时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虚空中道:“这就不行了?当初你夸下海口,要为本座献上大量人牲,到现在也没能做到。”

    它叹了口气,仿佛觉得纪秋暝比起张子鸢来说,还是差得远了。

    那一声叹息刺痛了纪秋暝,他的眉心跳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当初张子鸢说要向虺神献祭,三日内便屠了半个城的人,行事狠辣果决。纪秋暝从小就听着夜游神的事迹长大,对他既崇拜,又暗暗嫉妒。张子鸢早就已经死了,他想取代他,成为虺神新的左膀右臂,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虺神却总是觉得他说得多,做得少,一点也不合它的心意。

    纪秋暝从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卑微到这个程度,既然虺神想念张子鸢,自己就想方设法找到他的转世,按照虺神的愿望磋磨他,让他觉醒成为从前的样子。可这小子早已投靠了凤神,宁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虺神虽然得不到他,却也不肯垂怜纪秋暝,对他总是一副冷冷的态度。

    “本座的耐心有限,你还要我等多久?”

    纪秋暝把心一横,反正是用人命向虺神献祭,大幽赢不赢都无所谓。若是这些人打输了,自己正好带着万象门接管大幽。他的法力高强,又有人马,使出铁血手段来,这皇帝自己也不是做不了。

    他的神色沉了下来,道:“虺神莫急,属下这就提供人牲,一定速战速决。”

    虺神冷笑了一声,阴沉的气息渐渐消失了。纪秋暝望着画像上的大蛇,下了狠心道:“放心,这一次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我要让你承认,我才是你最忠诚的仆人。”

    段星河等人在总兵府住下了,这几日敌方一直没有动静。墨墨窝在屋门前打瞌睡,脑袋上扣着个厚厚的牛皮头盔。段星河让工匠给它打造了一身盔甲,上阵的时候就不怕受伤了。

    小对眼从外头过来,轻轻跃到了它的背上。墨墨的耳朵动了动,闭着眼继续睡觉。小对眼就蹲在它背上,慢慢地舔着毛,很是悠闲。

    树荫浓密,微风吹动树叶,给初夏带来了一点清凉。段星河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想起了万象门的教主。他跟纪秋暝只打过两次照面,却不知为何,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步云邪给士兵看完病,背着药箱从营房回来,见他坐在屋前出神,道:“想什么呢?”

    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段星河看着前头的树荫道:“你说万象门的教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步云邪眼前浮现起那人的身影,皱起了眉头,断然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人为了给虺神献祭,无所不用其极。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那人是他们的敌人毋庸置疑,之前段星河堕为魔身,也是他暗中布局设计的。他好像对段星河的一切都很了解,但段星河却对他一无所知。这人一直深藏在暗中,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为虺神谋划一切。段星河一想到一直以来,自己受的那么多挫折都是他给的,心里就恼火起来。

    他沉下了脸道:“你说得对,等仗打赢了,老子非把他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这一夜睡到凌晨,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号角声。段星河一个翻身坐起来,听见外头的脚步杂乱,总兵府里的人都醒了。有人喊道:“开战了,敌人来了——”

    段星河穿上衣裳,打开了门。就见李玉真快步奔过来,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天师袍,里头贴身穿着一件软甲,匆忙道:“段兄,敌人突袭,呼明义把剩下的十多万人都带出来了,现在正在前头攻城呢!”

    段星河心头一动,这么大阵仗,今天多半就是决战了。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只要战胜了万象门的人,他就完成对凤神的承诺了。他回屋穿上了刑天战甲,拿起了幽冥剑道:“其他人呢?”

    李玉真道:“其他人都准备上阵了,我去给阿缨帮忙。”

    他说完提着八卦剑,急匆匆地跑了。步云邪带着墨墨来到了庭院里,给它也披上了战甲和鞍子。段星河道:“要上阵了,瓜皮跟我来!”

    他骑到了灵貘的背上,墨墨张开了黑色的大翅膀,身上穿着饕餮纹铠甲,呜地发出一声低吼,比什么绝影赤兔都要威风多了。

    它拍了拍翅膀,飞了起来。步云邪往前追了一步,道:“星哥,千万小心!”

    段星河的目光坚定,道:“放心,一定赢给你看!”

    约莫丑时左右,天色还黑沉沉的。城头的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旷野中的敌军。十万人兵临城下,又有几百只机关兽蹲踞着,显得颇有气势。

    除了燕丘和大幽的人,还有长生观的掌教也来了,他带着上千名伥鬼来给纪秋暝助阵。啸山宗的宗主死了儿子,此时恨得咬牙切齿,非要为张暮心报仇不可。

    呼明义骑在马上,大声道:“今日有进无退,给我攻城——”

    士兵们推来了投石车,把千斤巨石朝城头抛了过去。冲车把城门撞得咚咚作响,宋破虏道:“给我守住——”

    大新的士兵们把礌石从城头推了下去,砸死了不少敌兵。纪秋暝在后方的营帐中,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水晶球,虽然没有亲自上阵,却能够清晰看到阵前的情形。

    他将一道灵力向上一抛,一队鹰隼状的机关兽得到了力量,拍着翅膀朝城头飞了过去。李玉真早就防着他们用机关兽了,顿时使出冰霜咒,大量的冰雪飘散在空中,将机关兽冻得僵硬,挣扎着落在了地上。

    纪秋暝有些恼火,喃喃道:“跟我作对,你们还嫩了点!”

    嗡地一声,他骤然催动邪力,大量的机关兽抬起了头,眼中亮起了赤红的光芒。纪秋暝喝道:“给我上——”

    大量的机关兽鼓动着翅膀,朝上空飞了过来。有的肋下带着火炮,漂浮在空中,对着城投的士兵一阵扫射。士兵们只能躲到盾牌下面,半天无法动弹,只听着枪弹的声音打在城墙上、盾牌上。一只鹰形的机关兽扑击下来,扯开了一个盾牌。另一只机关兽往下扔了一颗炸弹,轰地一声把士兵们炸得血肉横飞。

    瀚海大师攥紧了拳头,犯了嗔戒,大怒道:“你他娘的狂什么,老子一拳把那破玩意儿打烂——”

    刘正锋一把按住了他,道:“别冲动!”

    对方仗着自己有枪炮,一顿狂轰乱炸。裴少卿已经把这些机关兽的弱点传下去了,但此时近不了身也没办法。他吼道:“鹰的灵核在脖子上,谁去给它毁了!”

    此时就听城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步云邪带着百草谷的人赶到了。工部首座李政身上穿着皮甲,脑袋上戴着大头盔,护目镜,望着那群在天上盘旋的机关鹰,扬起了嘴角。

    他道:“让你尝尝老子研究了大半年的大炮——天字一二三四五号,给我轰!”

    弟子们架起了五尊长颈火炮,瞄准了天空中的机关兽。炮火接二连三地朝那边炸了过去,有的机关兽被打中了肚子,居然还能飞起来。裴少卿急道:“脖子,炸脖子!”

    李政挠了挠头,道:“讲究这么多破事,瞄准脖子开炮!”

    机关兽的灵核被火炮摧毁了,拖着黑烟摔在了地上。众人十分兴奋,纷纷欢呼起来。李政也哈哈大笑,道:“啸山宗的人呢,让他们抢咱们的山头,轰他!”

    黑洞洞的炮口找到了张豪翼,轰地一声朝那边炸了过去,把地上炸了个大坑。啸山宗的人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他们也有火炮!”

    李政在城头大吼道:“傻了吧,百草谷的人不光会给人治病,还会造大炮!”

    一群工部弟子喊道:“就是,惹到我们,算你们踢到钢板啦——”

    百草谷的弟子制住了带翅膀的机关兽,下头攻城的敌军死伤了不少。宋破虏道:“缨儿,传捷,你们两个各带一千人,给他们把阵型冲散。”

    宋胡缨和宋传捷答应了,带着人马从侧面的城门冲出去。黑夜之中,就见两队精锐像两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入,撕裂了敌军的两肋。巴图尔带的士兵陡然遭到了袭击,反应不及,混乱中被宋胡缨斩杀了不少。

    宋破虏在城头很满意,大声道:“其他人,给我上——”

    段星河骑着灵貘越过城头,从天而降。刘正锋、瀚海大师、裴少卿跟在他身后,带着人冲了出去,无数人马像滚滚怒涛一般,对敌军一阵冲杀。方白鹭带着伥鬼们在后方使出了咒术,恐惧、混乱、痛苦,各种强烈的负面情绪聚集起来,朝大新的士兵侵袭过来。

    让他们得逞就糟了,步云邪在城头喊道:“别让那妖人做法!”

    段星河骑着灵貘冲过去,一剑朝那妖道斩过去。方白鹭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剑已经把他的胸膛洞穿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疼得脸都扭曲了,哑声道:“你……臭小子,当初我就该杀了你!”

    段星河的长剑往下滴着血,冷冷道:“现在才后悔,迟了。”

    张青蜉与蜀山弟子斗气化马,背后生出一双双光翼,飞跃城头朝那些伥鬼冲杀过去,免得它们再施法蛊惑军心。

    另一边,张豪翼在乱阵中找到了苏子乾,提着刀朝他砍了过去。苏子乾提剑架住了那一刀,道:“你干什么?”

    张豪翼怒道:“你杀我儿子,我要为他报仇!”

    苏子乾道:“他害死了我的小师妹,本来就该死。”

    张豪翼恨声道:“一个小女子,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跟我儿子相提并论!”

    苏子乾冷冷道:“怪不得能养出张暮心那种小畜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豪翼咆哮了一声,又是一刀砍了过来。他修炼了上百年,力量不容小觑。苏子乾跟他过了几招,着实有些难以应付。他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人,却是大和尚来了。瀚海大师道:“兄弟,我来帮你!”

    他手里提着一根铁棍,带着呼呼风声,抡圆了朝张豪翼砸过去。周围的啸山宗弟子跟大新的士兵打在了一起,一时间难解难分。

    战场上还有些虎豹形的机关兽,到处撕咬士兵。裴少卿放出了上百头自己带来的机关兽,跟它们打在了一起。他带着弟子们穿行在战场上,遇上了敌方的机关兽,就想办法摧毁它们的灵核。千机门的弟子所过之处,敌方的机关兽便瘫倒在地,跟废铜烂铁没什么区别了。

    纪秋暝虽然想方设法抢到了千机门的机关兽,上了阵却派不上用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他看着面前的水晶,气得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这就是斩草不除根的结果,留了这么个小畜生给老子添乱!他老子就是条老咸鱼,儿子也这么碍眼!”

    金环使在一旁站着,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赤练使和阿蚺更是噤若寒蝉,生怕教主的怒火烧到自己。

    纪秋暝转头看着他们,道:“一点用也没有,你们几个站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裴少卿给我杀了!”

    他气急败坏,怒视着赤练使。薛红玉不敢还嘴,只得带着阿蚺出了营帐,大步朝战场那边赶去。

    第152章 正邪之战 三

    段星河骑着灵貘在战场上冲杀, 砍翻了不少敌人。一名士兵从后面砍过来,刀刃被一道金光弹了回去。那人极其诧异,往后退了几步,道:“妖术……他会妖术!”

    段星河一剑将他砍倒在地, 冷冷道:“什么妖术, 这是天底下最正大光明的护体神咒。本神君有天命在身, 不怕死的只管来——”

    他浑身都是血,目光却是雪亮, 威风凛凛如同战神一般。力灵使和义灵使漂浮在战场上空, 赋予他力量和庇佑。虽然它们不能直接参与人类的战争, 却可以庇护它们选中的人。

    巴图尔盯上了他,骑着马朝这边冲了过来。他是草原上的王, 平生还没打过一场败仗。他道:“你这小子有些本事,咱们来比一比, 看看谁才是最强大的勇士!”

    段星河神色淡淡的,觉得他不值一哂。巴图尔已经抡起大刀砍了过来,这人确实有点力气,但跟段星河比还是差太远了。

    风声猎猎而过, 段星河将手中幽冥剑化作长枪, 将他从马上掀了下去, 反手一枪捅穿了他的身体。巴图尔口中直冒鲜血,双眼大睁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杀了。

    “大王战死了——”

    夜色中, 不知谁先喊了起来。燕丘的骑兵顿时慌了,草原上混乱了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有个勇士把五个部落统一了,没想到他却这么短命。宋传捷冲了过来, 放声吼道:“大新有天命保护,巴图尔已死,尔等还不赶快投降!”

    他带人冲了过来,燕丘的人群龙无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击溃了。

    渠阳子穿着一件灰色的道袍,胸口戴着护心镜,骑着马从战场上掠过,挥剑击破了一头机关豹的灵核。那头机关豹子顿时倒在了地上,眼中的神光熄灭了。

    旁边一名士兵道:“渠道长,有两下子啊!”

    渠阳子还没回应,忽然感到身后一阵风声袭来。一头机械猛虎从后面扑过来,把他从千金骨上掀了下来。渠阳子反应极快,就地打滚躲过了惊马的踩踏。那头猛虎却扑了上来,朝着他的肩膀咬了一口。

    渠阳子疼得脸色惨白,旁边的士兵吓了一跳,连忙提剑朝那头机关兽砍了过去。只听铛的一声,铁皮被砍出了个缺口,老虎却没受多大损伤。

    渠阳子咬牙忍着痛楚,一拳打碎了它的胸膛,捏碎了其中的灵核。他掀翻了那头机关兽,又有几头狼朝他扑了过来。渠阳子往后退了一步,身上鲜血淋漓,已经没有力气再战了。此时就听头顶传来一声鸣叫声,鹈鹕拍着硕大的翅膀飞过来。却是裴少卿骑着阿婪穿过战阵赶来接应,朝他伸出了手。

    “师兄,上来——”

    渠阳子攥住了他的手,被裴少卿从战阵中捞了起来。他方才被机关兽咬碎了左肩,胸腹也受了重创,忍不住吐了一口血。裴少卿带着他往回飞去,到处都是机关兽的炮火与流弹,极其危险。

    老教主在的时候,渠阳子就一直以保护裴少卿为己任,没想到如今反而让他保护了自己。他哑声道:“少主,我死就死了,你不用为我冒这样的险。”

    裴少卿压低了他的脑袋,让他趴在阿婪背上,道:“少废话,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了,你必须给我活下去!”

    薛红玉带着阿蚺赶到了战场上。她召集了万象门的门人,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虺神在看着你们。凡是能杀敌立功的,都升为大伥,教主还有重赏!”

    她用刀割破了手心,以鲜血催动了邪力,黑色的邪气获得了虺神的回应,调动出了士兵潜藏的精气。那些人一瞬间只觉得充满了力量,什么也不怕了,不要命地往前冲去。

    打到现在,天已经快亮了,双方都有不少损失。宋胡缨等人厮杀到现在,也感到了疲惫。身边的士兵更是遍体鳞伤,面对那些疯子一样的敌人,应付得相当吃力了。

    仁灵使袍袖一拂,化作一阵清风从战场上掠过。清风所过之处,士兵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消耗的精气神也都恢复了。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惊讶得难以置信。有人道:“天佑大新,真的有神仙庇佑我们!”

    仁慈悄然回到了城头,笑眯眯地看着下面的士兵们。智灵使淡然道:“凡人打架,咱们不是不能插手么?”

    仁灵使拢着袖子,悠然道:“我没打人啊,本座只是见不得人受苦而已。路过奶一口,不算过分吧?”

    智灵使笑了,抬头向上空望去,凤神并没有干涉。反正虺神也将邪力投入了战场中,不能只准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

    宋传捷和宋胡缨又恢复了力气,大声道:“兄弟们,给我冲——”

    他们的力量得以补充,对方却消耗了过多的精气,陷入了虚弱当中。大幽的士兵被大新的士兵砍杀得一塌糊涂,显出了颓势。呼明义气得双眼通红,还不肯服输,吼道:“有进无退,给我死战——”

    大战打了一夜,天就要亮了。步云邪在城头望着,感觉这一仗他们要赢了。此时就见一道乌云聚集起来,重新把天空变得阴沉起来。

    到处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地上瘫痪的机关兽嗡嗡震动着,各种零件飞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召唤,朝一个地方聚集起来了。

    稀里哗啦的一阵巨响,那些零件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庞大而又沉重的人形怪物,足有一丈多高。它虽然长得乱七八糟的,本事却一点也不差。不但力量极大,身上还带着上百个枪炮筒,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枪林弹雨。

    那家伙受纪秋暝的意志操纵,迈着沉重的步伐朝他们走了过来,大地都为之震颤。几个士兵来不及逃走,被它的大脚踩死了。混乱中,有人被它一把抓了起来。那人拼命挣扎呼救,用力捶打那怪物的手。那怪物却无动于衷,大手用力一攥,顿时把士兵的内脏捏得爆了出来。

    那情形极其残忍,众人都被震慑住了,有人喃喃道:“怪物……这才是真的怪物!”

    段星河看着那边,感觉这玩意儿相当不好对付。薛红玉坐在怪物的肩头,一手搂着它粗壮的脖子,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她得意道:“来试试啊,你们不是很能打吗?”

    阿蚺大声道:“就是,来碰一碰,看是你们的身体结实,还是它的拳头硬!”

    这玩意儿这么大蛮力,跟它碰硬肯定要吃亏。李玉真扭头道:“它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裴少卿趴在城头,半天看不出来。他道:“这是他们胡乱拼凑起来的,把灵核藏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在心脏?还是脑袋?”

    大家一筹莫展,眼看着那怪物在战场上践踏士兵,放出火炮到处扫射,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宋胡缨的部下被打伤了,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它抬起大脚要踩,宋胡缨骑马冲上去,喝道:“休伤我兄弟!”

    她抡起斩马/刀,熊熊烈焰燃烧着朝那怪物的腿上砍了过去。就听锵地一声,斩马/刀只把那怪物砍了个白印子,火焰也拿它没有办法。怪物缓缓转过身来,仿佛觉得这点力气不够给自己挠痒的,抡起胳膊将宋胡缨打得横飞出去。

    宋胡缨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脸色惨白,半晌爬不起来。李玉真急眼了,趴在城头喊道:“阿缨——”

    他待不住了,转身就往下跑。步云邪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去干什么。”

    李玉真道:“我去帮她!”

    “冷静点,”步云邪道,“你帮不了她,别去添乱!”

    李玉真也知道自己只能在后方用法术庇护他们,近战根本不行。他急道:“那怎么办?”

    宋传捷冲了过去,带人把宋胡缨掩护起来。大家松了口气,但还是没办法对付那怪物。

    仁灵使轻轻碰了智灵使一下,智灵使道:“干嘛?”

    仁灵使道:“听说你眼神挺好的,有什么破绽一眼都能看破?”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期待地望着他。智灵使面无表情道:“天这么黑,谁能看得到啊,反正我看不见。”

    那怪物在战场上横行,杀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按捺不住了,恨不能亲自下去帮忙。宋破虏的脸上也现出了焦急之色,大手攥紧了城头上的砖石。大家都是血肉之躯,纪秋暝操纵这钢铁怪物下场,实在不讲武德。

    仁灵使低声道:“就看一眼,有什么锅算我的。”

    智灵使只装作没听见,仁灵使一个劲儿地磨蹭他。智灵使实在撑不住了,悄然一握步云邪的手。步云邪顿时感到一股清澈的灵力传了过来,他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眼睛看东西也更清楚了。

    战场上,那怪物摇摇晃晃向前走来,小腹里藏着一团紫黑色的光芒。步云邪看清了,激动道:“找到了,它的弱点——”

    他用火花心念咒道:“星哥,它的灵核藏在小腹里!”

    段星河正一筹莫展,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精神一振。他对灵貘道:“走,咱们去给它点厉害瞧瞧——”

    仁灵使呵呵一笑,道:“这就对了嘛。”

    智灵使淡淡道:“对什么对,我可什么都没说。”

    灵貘张开硕大的翅膀,朝那怪物飞了过去。段星河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一剑朝它小腹斩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怪物的灵核被他砍爆了,紫色的光芒放射出来。怪物的身体剧烈震颤着,终于分崩离析,废铜烂铁散落了一地。

    “啊啊啊——救我!”

    薛红玉惨叫着从怪物的肩膀上摔下来,阿蚺冲过来想接住她。宋胡缨却反应更快,骑马冲了过来,厉声道:“妖女,给我受死!”

    她手中的斩马/刀带着熊熊烈火,一刀重重砍了下来,把那妖女斩成了两半。

    阿蚺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喊道:“大姐……大姐!”

    薛红玉不住抽搐,却说不出话来,就这么断了气。宋胡缨的神色冷漠,仿佛觉得这妖女作恶多端,让她死得这么痛快便宜她了。几名士兵手里提着长矛,从四面八方刺过来,捅穿了阿蚺的身体。阿蚺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从胸口透出来的枪尖,身体疼得厉害。

    他怒吼一声,一拳打倒了身前的人,插着几杆长枪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他这一生没什么脑子,只知道听薛红玉的吩咐,替她做了不少坏事。如今她死了,阿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段星河一剑斩过去,阿蚺的喉咙喷溅出大量的鲜血,终于倒在了地上。他茫然地看着远处的薛红玉,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就这么没了气息。

    那怪物死了,大幽的士兵再也兴不起风浪。宋破虏让人擂起了战鼓,喊道:“给我冲——”

    宋胡缨和宋传捷带人冲了上去,把大幽的人杀得人仰马翻。燕丘的人早就已经溃散了,苏子乾和瀚海大师杀了张豪翼,啸山宗的人也都逃了。大幽一方兵败如山倒,再无还手之力。主帅呼明义眼看无力回天,只得喊道:“掩护我,撤退!”

    一群人护着他往回奔去,一路上丢盔弃甲,极其狼狈。刘正锋和张青蜉带着弟子们追了上去,一直把呼明义撵过了边界十里外,这才停了下来。

    张青蜉停在一条大河边,看着远处的败军道:“还追么?”

    东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太阳露出了地平线。刘正锋淡然道:“撵不上算了,反正死了这么多人,他回去也要被皇帝砍头。”

    张青蜉一笑,道:“也好,穷寇莫追,兄弟们回去摆庆功宴了!”

    营帐中,纪秋暝面前的水晶不住震颤,轰地一下子爆裂成无数碎片。机关兽的灵核蕴含了纪秋暝的力量,被段星河一剑砍碎,剧烈的冲击远远地传来,如同狠狠一拳打在了纪秋暝的小腹上。他痛得脸色惨白,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接连吐出了几口血。

    金环使顿时慌了,上前扶他道:“教主,教主你没事吧!”

    那钢铁怪物一死,战局顿时就垮了。虚空中传来虺神愤怒的声音:“没用的东西!就这点能耐,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纪秋暝顾不上自己,连忙推开了金环使,跪在地上道:“虺神,别抛下我。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我还能为你做事!”

    虚空中那股阴沉的力量消失了,虺神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纪秋暝心慌意乱,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外头传来了大新士兵的喊杀声,金环使大步出去,张望了片刻回来道:“教主,快走吧,呼明义已经带人跑了!”

    纪秋暝还不甘心,自己筹谋了这么久,明明每一步都做得这么完美,为什么还是一败涂地。

    他哑声道:“为什么……”

    对面的人就要来了,金环使急道:“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以后还有机会的!”

    纪秋暝浑身疼痛得厉害,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还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败。金环使催动灵力,打开了一个空间裂隙。他架着纪秋暝朝里一纵,消失在了裂隙中。

    段星河提着剑来到敌军营地,找到了纪秋暝的营帐,要把这个背后捣鬼的家伙揪出来。他大声道:“出来,别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

    他一把掀开营帐,里头空荡荡的,地上散落着些水晶的碎片。纪秋暝的气息还残留在这里,人却不见了。段星河皱起了眉头,就差一点,又让那家伙跑了。

    战场上弥漫着一片雾气,痛苦和死亡带来的负面情绪聚集在上空,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这些气息要很久才能散去,也会影响接触到它的人。

    段星河望着阴沉的天空,道:“儿子,能处掉吗?”

    墨墨呜地一声叫,拍着翅膀飞了起来。灵貘专吃噩梦,对付这种梦魇一样的东西最拿手。它飞到了半空中,张开大嘴用力一吸,那股黑色的气息被它吞入了口中。它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片刻把那片乌云吸得一干二净,身上的毛色变得越发黑了。

    众人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奇景,发出了赞叹声。浓雾渐渐散去,太阳出来了,整个世界恢复了清明。士兵们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纷纷道:“赢了,我们赢了!”

    宋胡缨等人回到了城中,清点伤亡人数。士兵们开始清战场,百草谷的弟子们忙着救治受伤的人。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大幽虽然战败了,大新也死了不少人。

    前方显现出一黑一白两个半透明的身影,黑白无常拿着招魂幡穿行在战场上,照规矩来接引死者。他们看见了段星河,白无常道:“段兄,打了个大胜仗,威风啊。”

    段星河道:“运气好,我欠的债还了多少了?”

    黑无常翻了翻簿册,哗哗一阵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一页。黑无常道:“你带人击溃了二十五万敌军,救了大新二十万士兵,又保护了本应该受难的一百多万百姓——”

    他抬眼看向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你累世欠下的债,从此刻起一笔勾销了。”

    他的功德抵消了罪业,生死簿上,一道金光划过。段星河十分惊喜,陡然卸下了沉重的担子,还有些不习惯。白无常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恭喜你啊,段兄。”

    步云邪从城中奔出来,刚到近前就听见了他们的话。他目光中透出了喜悦,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们的命运绑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世,终于把债还完了,幸亏这一次他们没有放弃。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后的人生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了。段星河无债一身轻,觉得必须好好庆祝一下,道:“去吃点好的吧,两位一起来吗?”

    黑无常道:“不啦,我们还没干完活呢。死了这么多人,青冥台又要忙活好一阵子了。”

    二人说着摆了摆手,提起了招魂幡,又去接引死者了。经历了那么漫长的黑夜,他们终于迎来了黎明。段星河长长吐出一口气,有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战争结束了,大幽的人一败涂地。燕丘的人也失去了首领,五个部落又要再打很多年了。万象门的人听说教主打了个大败仗,不敢再在通天岛上停留,卷了细软逃走了。裴少卿点集了人马,手头还有五千来人。虽然有些损失,但总算为父亲出了口恶气,也能把千机门总舵收回来了。

    休息了几日,他们来找宋大将军辞别。渠阳子身上打着厚厚的绷带,虽然伤得不轻,但打了一场胜仗,心情很是舒畅。

    裴少卿道:“我们打算回岛上去,研究点机械打发日子,就跟我爹从前一样。”

    渠阳子也没什么别的追求,就想保护好少主,慢慢修仙。宋大将军道:“你们是有功之人,不跟我一起回大新,接受陛下的封赏么?”

    “不必了,”裴少卿道,“我们闲云野鹤惯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今日就启程。”

    他微微一笑,向段星河拱手森*晚*整*道:“段兄,这段时间多谢你照应,我们走了。”

    渠阳子也道:“以后有功夫来通天岛做客,等你们。”

    出了总兵府,裴少卿翻身上了马,带着千机门的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段星河目送他们远去了,道:“咱们也该回去了吧?”

    李玉真道:“后天就班师回朝,不用在这儿吃沙子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伏顺悠然道:“你回去可歇不着,该当新郎官儿啦,有你忙活的。”

    李玉真的脸微微一红,不觉间又扬起了嘴角,已经期待起回去以后的事了。

    回了大新都城,宋大将军把众人的功劳呈报天子。皇帝心中大喜,给三军将士颁下了封赏。太监来太清宫传旨,一群人站在三清殿前听封。

    皇帝封了李玉真为大天师,食禄同四品官员,协太清宫;将纵横派纳为朝廷情报机关,更名为纵横门,隶属内阁,封于百川为总统领,食禄五品。封段星河、步云邪为洞神天师,食禄同五品官员。封赵大海、伏顺为毕道法师,食禄同七品官员,都挂在太清宫名下。

    段星河没想到自己是跟当官有点缘分,离开了大幽钦天监,在大新又有了编制。他悠然道:“这回稳定了,还是个不用上朝的闲职,真不错。”

    步云邪道:“你就想着不点卯。”

    段星河道:“那不好么,都要当神仙了,谁还早起啊。”

    伏顺向往地看着他,道:“哥,以后你当了神仙,是不是就顶天了?”

    “差得远呢,”段星河道,“千年修为也就是刚入门的散仙,想在天上有个编制,还得再修个三千年。你们有得修,我也有得修,慢慢来吧。”

    皇帝封了宋胡缨为宁远将军,封宋传捷为定远将军。宋家满门护国有功,皇帝爱屋及乌,就连小对眼都封了个官。宫里给它送来了两大担子鱼干,太监念道:“嘉奖小对眼战时看守粮仓,护卫粮草辎重,封为威虎校尉,赏小鱼干两担,俸禄三两,钦此。”

    太监念完了圣旨,弯下腰把印绶挂在它脖子上,它从此就跟别的猫不一样了。大家笑吟吟地看着它,很为它高兴。小对眼依旧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胸膛却挺得高高的,十分自豪。

    弟子们送太监出了门,李玉真抱着小对眼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道:“儿子,有编制了,可以成家立业了。要相亲吗,我给你找个门第好的小猫。”

    小对眼嗷地叫了一声,感觉有点不舒服,扭了扭身体,从他的臂弯里钻出去跑了。

    李玉真看着它的背影,反应过来了,道:“我怎么变得跟我爹一样了。算了……谈恋爱它自己喜欢就行了,顺其自然。”

    二猴从后头过来,大声道:“李师兄,裁缝来了,让你回屋试衣裳。”

    李玉真一头雾水,道:“什么衣裳?”

    二猴笑呵呵道:“大婚的礼服,裁缝做好拿来了。我老远看了一眼,喜庆得很,你穿着肯定好看。”

    李玉真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道:“这么快啊。”

    李默今走了过来,道:“趁着打完了仗高兴,把婚事办了。赶紧去试衣裳,人家都等着了。”

    七月初十,太清宫大天师李玉真迎娶将军府千金宋胡缨。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响了一个时辰,好几条街都挤满了看迎亲的百姓。

    刘正锋、瀚海大师、于百川、张青蜉、刘毅君等人都在,司空玉和六幺也来了。李玉真穿着一身大红礼服,头上戴着金冠,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的模样。他等在轿子前,接了新娘出来。宋胡缨手持一并玉如意,身穿凤冠霞帔,眼神明亮,容光照人。

    他们看着彼此,眼里满是幸福。经历了这么多,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两人并肩向前走去,大殿里香气缭绕,到处摆满了鲜花,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息。宋大将军和李默今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儿女。

    步云邪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也生出一阵温柔,道:“真配啊。”

    段星河嗯了一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很为他们高兴。

    紫衣侯手捧红绸卷轴,扬声道:“奉天之作,承地之和,顺父母之意,从新人之约。从此结为道侣,合为一家,盟誓发愿,一生思爱,百年好合——”

    两人拜过了天地高堂,面向彼此,深深拜了下去,从此结为了夫妻。日月天地为证,再不分离了。

    伏顺感叹道:“啊……真好,看得我都想成亲了。”

    赵大海道:“你先有个对象再说吧。”

    伏顺道:“谁说我没有,我这么帅,大小也是个当官的呢。”

    赵大海道:“那你要相亲么?”

    伏顺心里还惦记着结香,道:“算了吧,我还有心上人呢,等我回去问问人家再说。”

    新人入了洞房,段星河等人在外喝酒。他在人群中望见了司空玉,两人对视了一眼,司空玉似乎有话要说,从喜堂中走了出去。

    天色将近黄昏,司空玉站在荷塘前,一手扶着汉白玉栏杆,静静地看着在晚风里款摆的荷叶。段星河走了出来,道:“县主,好久不见了。”

    司空玉嗯了一声,比从前消瘦了些,显得弱不胜衣。她转头望着他,轻声道:“听说你在战场上立了大功,恭喜你。”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运气好,没什么的。”

    司空玉道:“我一直在为你们祈祷。幸亏上天庇佑,你、还有阿缨,你们都好好的。她能跟李兄终成眷属,我真的很高兴。”

    段星河点了点头,司空玉道:“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

    段星河平和道:“回去修炼,安安生生地待上个几百上千年,无聊了再出来转一转。”

    司空玉垂下了眼,觉得那对自己来说太久了。他修为这么深厚,百年光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自己跟他相比,生命却短暂得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她怅然道:“那时候早就没有我了,茫茫青冢之中,你能找得到哪一座是属于我的么?”

    段星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道:“别这么说,司空姑娘的天赋绝佳,来日必然也能得道。”

    “算了吧,”司空玉淡淡道,“我断不了七情六欲,跳不出红尘,就这么经历生老病死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她叹了口气,抬眼看着他道:“不过……你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还没兑现呢。”

    从前他们在啸山宗遇上了白虎拦路,还是司空玉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当时她便说过,要段星河欠自己一个人情。段星河知道她对自己有情,却无法回应,内心总觉得有所亏欠。他道:“你说吧,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

    司空玉望着他道:“那我要你以后想起我时,便去看看我。无论我在,还是不在,就当我是一个老朋友,别让我太孤独。”

    段星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没有回答。司空玉道:“这你都不肯答应?”

    段星河郑重道:“我答应你。”

    司空玉微微一笑,仿佛放下了什么,有些怅然,又有些轻松。她道:“那我走了,以后有缘再见。”

    轿子停在大门外,六幺站在月洞门外等着她。司空玉摆了摆手,转身离去的同时,轻轻擦了一下眼睛,就这么快步走远了。

    第153章 开天门 一

    观完了礼, 刘正锋等人在这里盘桓已久,打算回去了。段星河也出来好一阵子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众人去跟李玉真道别,他还有些舍不得, 道:“这就走啊, 不多玩几天?”

    段星河道:“该回去了, 家里攒了不少事,有空你来看我也成。”

    李玉真笑了, 新婚燕尔正是甜蜜的时候, 根本顾不上别的。张青蜉道:“大幽虽然打了败仗, 但纪秋暝逃走了。万象门的人恐怕不会就这么服气,还是得想办法提防他们。”

    刘正锋也是这个意思, 道:“我会让门人监视他们的举动,一旦有异常, 随时通知你们。”

    众人离开了大新,各自回去了。初夏时节草木葱茏,众人回到了四灵山。鸟雀的鸣声回荡在山谷里,还是家里安逸。四灵神在外头看了一圈, 觉得人间虽然繁华有趣, 但不如山中安静。义灵使道:“还是家里好, 我要睡了,有事再来喊我。”

    它化作一团金光,钻进了山洞里。仁灵使道:“有好吃的吗?”

    赵大海道:“有, 我先给你熬一锅玉米粥。”仁灵使顿时高兴起来,跟着他往厨房走去。力灵使爱好打铁, 道:“我去剑庐了,好久没抡大锤了, 浑身难受。”

    智灵使没什么事,道:“我去前头转转吧,老睡觉把头都睡昏了。”

    众人回到了前头,晓风等人听说师父们回来了,兴奋地跑出来围住了他们。

    孩子们已经听说了段星河他们大破敌军的事,都特别骄傲。明月道:“大师父,你打了一场大胜仗,是不是!”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不光是我,还有很多人都出了力。”

    晓风向往道:“真好啊,以后我也想当大英雄。”

    明月道:“你像根竹竿似的,肯定不成。”

    晓风便有些生气,道:“我怎么不行,比剑你还不如我呢!”

    他撸起了袖子,给明月看他胳膊上薄薄的肌肉。明月不服气,伸出胳膊跟他比了起来。朝露一屁股把他俩拱到了后面去,望着段星河道:“大师父,你受伤没有?”

    段星河张开双手给他们看,一边道:“没事啊,在家听朱雀师父的话没有?”

    朱雀从后面走过来,微笑道:“都挺听话的,你走之前让他们背道德经,他们都背过了。”

    段星河也露出了笑容,道:“明天检查你们功课,背的好有点心吃。”

    孩子们都期待起来,步云邪道:“先回去吧,大家都歇一歇。”

    众人便各自散去了,段星河回屋洗了个澡,好好睡了一觉,缓解了长久以来积累的疲惫。次日上午他去了讲堂,随手抽查了几段经文。晓风不愧是好学生的典范,简直能够倒背如流。明月背一会儿,打个磕巴,想一阵子,又能背下去。朝露背的也不错,搁在以前,她可没有这么老实地背这些东西。他们想着师父上了战场,心里很担心他,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只好使劲背书,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平安似的。

    孩子们背完了,像一群小麻雀似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段星河拿出了点心,分给了他们,道:“这段时间你们都很努力,这是给你们的奖励。”

    孩子们欢呼起来,每个人分到了一包杏干儿,一包枣泥酥和一包桂花黑糖。钟声响了,孩子们收拾了东西向练武场跑去。朱雀在那边等着他们,还要练一个时辰的剑。

    晓风已经长到他胸口了,明月的肩膀也渐渐变宽了,三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段星河走出讲堂,站在庭院里看着远处,路边有几棵他亲手栽的小树。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小树苗还细细的,如今长得结实多了,也高了一大截。

    他有些感慨,道:“长得真快啊。”

    伏顺从前头跑过来,道:“大师兄,你在这里啊,有人来了。”

    段星河道:“什么人?”

    这时候就见月洞门外一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身后背着一柄长剑,大步走了进来,道:“兄弟,是我。”

    来人脸上长满了胡茬,显得有些颓废,身材却锻炼有素,结实矫健,却是好久不见了的于九。自从刘正阳死后,于九带着他的尸体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交给了刘明涛,说他卷进了别人的天劫里,不幸死了。

    刘正阳只剩下了个脑袋,还被雷劈得焦黑,带回去时都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了。

    刘明涛好久不见儿子,虽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心里也知道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道:“谁的天劫?”

    于九迟疑了一下,终究觉得冤冤相报没完没了,道:“不知道,不认识的人。”

    刘明涛也知道这种事怪不得人家,他抱着儿子的头颅痛哭了一场,道:“我这孩儿天生暴躁,一路护着他辛苦你了。”

    他给了于九三千两银子,权做这段时间保护刘正阳的酬劳。于九看着刘明涛葬下了刘正阳,在天心观里待了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安。段星河他们去北疆打仗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赢。

    他先前不得已,在万象门中待了一段时间,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如今刘正阳已死,自己也不必再有所顾虑,有些话还是想告诉他。

    他再次来到天外天,得知大新打了胜仗,段星河等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他快马加鞭来到了白云观,见了段星河道:“你没事就好,先前没能给你帮忙,我很过意不去。”

    于九为人聪明,又有情有义。段星河对他一直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道:“没什么,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嘛。”

    如今万象门一败涂地,于九直接道:“段兄,你的小师妹没死,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他此言一出,段星河顿时睁大了眼,迫切道:“在哪里?”

    于九的神色凝重,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在万象门,她被关在虺神殿里,过得很不好。”

    众人聚集在花厅里,伏顺把人都叫过来了。于九跟段星河相对坐着,显得有些愧疚,道:“先前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敢说。你们的小妹子是聚集灵力的先天圣体,万象门的人把她囚禁在虺神殿里,奉她为小圣女,让她吸收天下的阴气、邪气,持续供给虺神。一般邪修至多用黑曜石组成法阵来吸取力量,但用天赋异禀的人来吸收,获得的力量远超过法阵。虺神一直在修复自身的能量,就是因为有小圣女在,它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大家互相看着彼此,神色都很严峻。段星河之前在永夜城的虺神殿中就见过一个黑曜石法阵,持续吸收着邪气供给虺神。而在万象门本教,魏小雨的存在代替了这个法阵,以超越法阵数倍的效率向虺神供奉力量。

    万象门的人囚禁了魏小雨,又制作出了她的双生蛊,一直跟着他们,把他们的一举一动传给纪秋暝。在那段时间里,真正的小雨一直在敌人手里受苦,无法逃脱,声音也没办法传到外界。一想到这里,段星河就很自责。

    双生蛊的事暴露之后,他和步云邪就曾经质问过纪秋暝。只可惜当时两人的修为不够,被纪秋暝打得重伤而归。如今确认了她就在万象门,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出来。

    步云邪道:“她现在怎么样?”

    于九道:“我走的时候她还被关着,身体很虚弱。以我的身份也没办法进入虺神殿,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有时候醒了就会哭。”

    众人一想那情形,心都揪了起来。段星河心疼得厉害,道:“我去救她。”

    步云邪道:“我和你一起。”

    于九道:“我认得路,我带你们去。”

    虺神殿中,四下宽阔阴沉。上首是一条黄铜铸就的虺神像,一条巨蛇额头上镶嵌着青金石,体型硕大,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地上细碎的水晶拼成一个圆形的祭坛,虺神像前方有一把黑曜石雕成的高背椅,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上面,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黑色衣袍,头上戴着蛇形的金色额饰,却是魏小雨。她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跟从前在青岩山时判若两人,好像生命力都被吸走了。

    即使睡着了,也有一股黑色的力量从她头顶心冒出,汇入了身后的虺神像中。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恢复意识起就被关在这里。因为体质特殊,她被这里的人奉为小圣女,被迫吸收着这个世界上的邪力,供养虺神。

    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强烈的负面情绪,但她是先天玄阴圣体,就这么活了下来,却生不如死。过度的消耗让她十分痛苦,却始终无法逃出去。

    她睫毛颤了一下,梦呓道:“娘……我想回家……”

    大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金环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他一手按在胸前,恭敬行礼道:“小圣女,该吃饭了。”

    魏小雨睁开了眼,看着周围的情形,还是那座冰冷的大殿。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她失望地垂下眼,低声道:“我不想吃。”

    金环使打开了食盒,端出一碗米饭道:“吃一点吧,没有力气怎么向虺神贡献力量呢?”

    魏小雨知道自己根本没被他们当成人来看待,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感到了一丝悲哀。她虚弱道:“我不吃,我就想死。”

    这样的对话他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金环使也不觉得意外,道:“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他掐住了魏小雨的下巴,捏开了她的嘴,把一勺饭塞了进去。魏小雨一点也不想吃,用力呸了几声,拼命挣扎道:“放开我……咳,我不吃!”

    金环使不耐烦道:“教主最近心情不好,你就别闹了。”

    魏小雨大声道:“他为什么心烦,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虺神已经抛弃你们了,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长日漫漫,她待在这大殿中出不去,只能一直观想,外界的事都瞒不了她。金环使冷冷道:“只要你还能输送力量,就有让虺神回心转意的价值。好好把饭吃了,听见没有!”

    魏小雨怒道:“我不会帮你们了,你们害了好多百姓,都是坏人!”

    她说着双手扶着座椅,想要站起来。金环使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知道她根本就走不远。魏小雨还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黑色的衣袍翻起来,露出一双像麻杆一样的腿。她因为长期被禁锢在这里,身体极度虚弱,双腿更是萎缩得几乎不能行走了。

    “呜呜……哇——”

    从前她能跑能跳,还能翻墙爬树,如今却连走路都做不到了。她悲伤至极,用力捶打自己不争气的腿,大声哭了起来。

    金环使打了个响指,一道道黑色的邪力织成一个牢笼,把她关在了里头。他慢慢从地上收起被打翻的饭菜,像喂狗一样撂在牢笼前,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道:“小圣女,哭够了吗,该吃饭了。”

    万象门位于大幽东南方向,隐藏在晦明山中。虽然不曾来过,所幸有于九带路,他们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万象门刚吃了一场败仗,伥鬼和玄鬼死了大半,防备也松懈了许多。众人一路上只遇见了几个落单的伥鬼,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于九带他们来到了虺神殿前,躲在一片树丛后面,指着前头道:“就在那里头了,怎么说。”

    段星河如今力量完全能碾压他们,把拳头捏得咯咯响,道:“直接上,抢了人就跑路。”

    于九道:“我给你们断后。”

    段星河一摆手,道:“好,行动。”

    他纵身一掠,陡然出现在守卫身后,捏断了几个玄鬼的脖子。旁边的人还没喊出声,已经被于九捂住了嘴,一刀割断了喉咙。顷刻间守卫都被解决了,段星河大步往大殿中走去,就见幽深的殿宇中,一个邪力形成的笼子囚禁着个小女孩儿。

    幽红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么久不见,她瘦弱不堪,身体也没怎么长个,显然遭了不少罪。段星河睁大了眼,失声道:“小雨!”

    魏小雨恍惚间听见了段星河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太想他们出现了幻觉。她抬头望过去,忽然激动起来。她两只手扒着牢笼,大声道:“大师兄!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段星河也激动道:“你等着,我这就救你出来!”

    金环使拦在了他们面前,一手拔了剑出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段星河一见他就心生恨意,沉下了脸道:“你杀了我师父,我还没跟你算账。正好遇上了,你就纳命来吧!”

    他一剑朝金环使斩去,金环使闪身避开了,冷笑道:“早跟你说过了,你师父不是我杀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这些妖人满口谎言,段星河确实不信他的话,道:“还敢狡辩!”

    两人在大殿中过了几招,金环使不过一介护法使者,远不是段星河的对手,数招之间就被斩翻在地。他胸前被砍了一道大口子,不住往外吐血,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段星河,露出了嘲弄的表情。

    段星河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金环使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扬起嘴角道:“你师父确实不是我杀的,我这一死,就再没有人知道真凶是谁了。”

    毒蛇就算头被斩下来,还能咬人一口。段星河知道他是故意吸引自己凑过去,冷冷道:“不必演了,我不会信你的。”

    金环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寻找了这么久的真相,直到最后还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你啊,真可怜!”

    他大笑了数声,就这么睁着眼死了。他的话就像一道阴云笼罩在众人的心上。段星河看着他的尸身,不知道自己方才不问,是不是选错了。

    步云邪道:“别信他的鬼话,他就是想骗你过去下手罢了。”

    段星河没回答,魏小雨用力捶了栏杆几下,喊道:“快救我!”

    众人反应过来,大步朝那边奔去。前方嗡地一声出现了一片雾气,纪秋暝穿着黑色长袍浮现在了半空中。他挡在了牢笼前,阴沉道:“一群蝼蚁,混进来杀我爱将,还想偷走我门下圣女,谁给你们的胆子!”

    魏小雨被他们摧残的不成人形,他们还有脸口口声声喊她圣女。段星河攥紧了拳头,怒道:“这是我的小师妹,你们凭什么关着她!”

    纪秋暝冷冷道:“她天赋异禀,生来就是要给我们做圣女的。你这小子从一开始就给我们捣乱,要不是你,本座谋划已久的大战也不会输!”

    他恨声道:“本座早就想杀你,今日你送上门来,我就不客气了!”

    他掌心里汇聚起一团浓烈的黑气,带着迅猛的气势朝段星河拍了过去。段星河伸手一拉步云邪,躲开了那一击。于九不慎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直倒气。

    步云邪道:“没事吧?”

    于九还没回答,纪秋暝又是一掌打了过来。段星河闪身挡在了于九身前,强烈的邪力排山倒海地袭来,瞬间吞没了那两人。魏小雨扒着笼子,急道:“爹,别伤他!”

    一道金光闪过,段星河刹那间使出了金光咒,笼罩住了他和于九。邪力渐渐散去,他二人都毫发无伤。纪秋暝脸上戴着半张铜面具,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冷漠地看着他们。段星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魏小雨道:“你叫他什么?”

    魏小雨一时间没说话,仿佛也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纪秋暝狞笑一声,一拳朝段星河腹中打了过来。段星河反应极快,刹那间闪身避过,反手一拳打过去,把他脸上的面具打了下来。

    铛啷啷几声,面具落在地上。火光映出了那人的脸,极其熟悉,又十分陌生。

    不光段星河僵住了,步云邪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面前的人,哑声道:“……师父?”

    众人都震惊了,没想到师父就是万象门的教主。魏清风从女儿出生之前就开始摆邪阵,求得了聚阴的先天圣体,后来更是以女儿作为容器向虺神献祭。这些年来他骗了很多人,甚至不惜假死,真正的立场却是虺神一方的人。

    段星河一瞬间感觉浑身都凉透了,魏清风被融合兽吞噬的情形就像一场噩梦,依稀还在眼前,可眼前的人又千真万确是他。段星河踉跄了一步,道:“师父……你不是死了吗?”

    纪秋暝怜悯地看着他,道:“小傻子,死的那个是我的双生蛊。不这样,你怎么觉醒成为让虺神满意的样子?”

    刹那间,过去的许多挫折和痛苦浮现在眼前。段星河明白了,当初魏清风是故意以假死来刺激自己。当时段星河体内的诅咒爆发出来,自我差点就这么消亡了。他越恨万象门,负面情绪越多,就会越彻底地走向堕魔。

    难怪金环一直说他没有杀魏清风,师父不但没死,还是那个在暗中操纵着一切的人。

    段星河望着他,内心极度痛苦。这是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对自己有莫大的恩情。可真正的他却仿佛没有心,为了向虺神求取力量,不惜牺牲亲生女儿,折磨自己的弟子,无情地利用所有人。自己那么尊敬他,还一心要为他报仇,没想到他居然一直在欺骗自己。

    比伤害自己的人是个恶魔更残忍的,是自己的恩人一心只想让自己死。段星河没办法接受这一切,手垂在身边微微发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像个笑话。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步云邪也心乱如麻,却率先冷静下来。他将一道灵光凝聚在手上,一掌打破了困住小雨的牢笼,把她背了起来。他扬声道:“星哥,人救到了就撤。”

    于九也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往大殿外奔去,扭头道:“兄弟,快走——”

    段星河回过神来,跟着他们向外奔去。纪秋暝还不肯放过他们,抬手重重一掌朝他们后心拍了过去。段星河等人早就已经走远了,纪秋暝往前追了两步,身体一晃,捂着胸口停了下来。

    他之前在大战中受的内伤还没养好,方才只是强撑。如今自己的身份暴露,小雨也被他们劫走了。他大喊了几声来人,如今此处门庭凋零,半天也只有几个玄鬼奔了过来,道:“教主,有何吩咐。”

    纪秋暝道:“有贼人闯进来了,劫走了小圣女,赶紧带人去追!”

    玄鬼们答应了,快步向外奔去。段星河如今力量强大,区区几个玄鬼又岂是他的对手。纪秋暝也知道追不到他,阴沉着脸,恶狠狠道:“忤逆不孝的小子,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等本座好起来,绝对饶不了你!”

    于九的脏腑受了伤,一直在吐血。先前段星河也被那死神棍打得骨断筋折,养了半个多月才好,深知他的厉害。纪秋暝如今虽然落魄,对一般人来说还是很不好对付的。步云邪背着魏小雨,段星河扶着于九,冲到小路上召来了墨墨,道:“赶紧走!”

    墨墨抬头鸣叫一声,陡然变得十分巨大,身上背着四个人也不在话下。它抖开翅膀,一跃钻入云中,把追上来的玄鬼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段星河一手抵在于九的背心,将灵力输送过去,道:“好兄弟,撑住。”

    于九咳了一口血,道:“我没事,小姑娘还好吧?”

    魏小雨闭着眼没说话,她很久没有走出过那间大殿了,陡然见了天光很不适应。步云邪用衣袖挡着她的脸,温声道:“没事了,我们找到你了。”

    魏小雨道:“咱们去哪儿?”

    步云邪道:“四灵山,你知道那儿么?”

    魏小雨嗯了一声,道:“我见过,在做梦的时候。”

    她睡着的时候,双生蛊看到的东西会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个身体虽然是假的,却把她的性格模仿的惟妙惟肖。魏小雨反复地读着它的记忆,想在梦境中抓住一点温存。她虽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却好像跟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

    她喃喃道:“隐身斗篷破了,好多坏人发现了我,二师兄背着我跑了很多路。我差点就把大家害死了……”

    步云邪没想到她都知道,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魏小雨道:“双生蛊喜欢欺负瓜皮,拿它擦脚,对不起。”

    墨墨抖了抖耳朵,表示没关系。段星河道:“放心吧,它不生你气。”

    魏小雨又道:“那些人把我扔到锅里,大师兄气疯了……我想跟他说,我没事,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我见他那么难过,忍不住哭了。我很想帮你们,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

    段星河的心一颤,神色有些难过。魏小雨垂着眼道:“后来双生蛊死了,我就看不到你们的事了。听说你们去了战场,我拼命观想,但只能看到一点……你们好像赢了,我很高兴。但爹爹很生气,金环对我也森*晚*整*很不好,我好想娘……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

    她的声音恍惚,说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段星河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心疼。身边风声呼呼作响,灵貘穿过云雾和重重山峦,向巴蜀的方向飞去。

    第154章 开天门 二

    一行人回到了四灵山, 步云邪请了仁灵使过来给于九和魏小雨看病。段星河虽然没受伤,但因为师父的事大受打击,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纪秋暝的面具被打下来, 露出容貌的一瞬间, 段星河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直尊敬的师父, 居然就是在暗中操纵一切的人。

    如果没有师娘和师父的收养,自己早就死在流民之中, 哪里还有机会读书练功, 活着长大?师父没有儿子, 段星河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将来也想帮他承担起一切, 报答他的恩情,却没想到他半道就撒手而去。而且是以那么一种残忍的方式, 在他们的灵魂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屋里昏暗阴沉,他的手微微颤抖,握不成拳。他想要恨师父,却不知所措。

    段星河一直以为师父是被那些恶人杀害的, 他怀着一腔愤怒走到今天, 想要为师父报仇, 却落了个空。他被狠狠地欺骗了,说不定从一开始的收养就在他的算计之内。包括青岩山他捡来的那些残疾的孩子,都是给他提供能量的祭品。纪秋暝能在女儿出生之前便摆下法阵, 内心早就已经疯魔了,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

    他想着这些, 心里越发痛苦,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被玩弄得团团转。门外轻轻响了几声,步云邪走了进来。他点起了一盏灯,屋里亮了起来,也照亮了段星河发红的眼睛。

    步云邪在床前坐下,道:“你怎么样?”

    段星河哑声道:“没事。”

    步云邪叹了口气,知道他心里难过,自己也很不好受。那毕竟是传授他们一身本事的师父,小时候上课的情形依稀还在眼前,他教他们要走正路,护苍生,他们都记在心里,就算再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立场。可如今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众人都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段星河一拳捶在床边,恨声道:“他还让我抄道德经……那个伪君子,他也配!”

    步云邪本来还在难过,又莫名被气笑了,道:“所以你就让晓风他们背道德经?”

    段星河沉默下来,良久道:“小时候淋过雨,长大当然也得让别人淋一下。”

    两个人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段星河的情绪缓和了一些。步云邪温声道:“算了吧,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段星河冷冷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现在一无所有,就像个输急了眼的疯子一样。”

    “让他尽管来,”步云邪道,“咱们有这么多人,你修为又比他强,有什么好怕的?”

    段星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哑声道:“我只是不知道……如果再见面,我能不能狠得下心杀了他。”

    步云邪也陷入了沉默,两人都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那毕竟是像他们父亲一样的男人。如果杀了他,自己该怎么面对内心,又怎么向师娘交代。

    步云邪道:“小雨已经对他很失望了,他对她只有利用。他也不只有师娘一个女人,只是师娘被蒙在鼓里,一直在家里等他回去罢了。”

    屋外传来细细的虫鸣声,夜静悄悄的。段星河叹了口气,道:“那两个人怎么样?”

    步云邪道:“于九受了些内伤,仁灵使已经给他治过了,躺半个月应该就能好了。”

    段星河道:“小雨呢?”

    步云邪的神情有些沉重,良久道:“不太好……她长期耗泄得太严重,又被邪气侵蚀,身体很虚弱。又一直被囚禁着,双腿严重萎缩,很难自行走路了。”

    段星河道:“仁灵使也帮不了她么?”

    步云邪道:“不是简单医治的问题。腿的话,锻炼一下说不定能恢复。但她长期以来已经跟邪力形成了共生关系,一旦停止吸取邪气,身体恐怕要崩溃。”

    段星河沉默了下来,他们不可能让小雨继续吸收邪气,但陡然停下来,她也受不住。他皱眉道:“那怎么办?”

    步云邪道:“仁灵使说,要不就弄点聚阴的东西放在她身边,暂时保持着那种状态,然后慢慢将养,看看能不能一点点扳回来。”

    段星河也没什么别的法子,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

    次日下午,段星河从外头带了一串黑曜石项链回来。魏小雨坐在床上,瘦的厉害,跟从前在青岩山时简直判若两人。段星河敲了敲门,道:“感觉怎么样?”

    魏小雨终于有了点反应,轻声道:“好多了。”

    段星河把项链递给了她,道:“送给你的,好看么?”

    黑曜石能够聚集玄阴之气,魏小雨摸到它的瞬间,恢复了习惯的生活状态,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把项链戴在她脖子上,道:“吃饭了吗?”

    魏小雨道:“吃了一点,不太饿。”

    赵大海说她中午就喝了一点粥,步云邪在旁边陪着,她才又吃了半块肉饼。段星河道:“这么瘦,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魏小雨没说话,她长期以来吸收了不少负面情绪,精神和身体都被侵蚀得很严重。段星河道:“能自己走路吗?”

    魏小雨摇了摇头,掀开毯子给他看。她的腿细细的,上面的肌肉几乎都萎缩了。段星河心里一阵难受,却没表现出来,平和道:“有时间自己捏一捏,总能恢复的。”

    他给魏小雨按摩着小腿上的肌肉,极有耐心。魏小雨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哭了。段星河道:“哭什么,都回来了,以后就没人欺负你了。”

    魏小雨心里就是难受,大师兄对自己这么好,父亲却那么无情。她生来就被当成工具看待,他虽然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样,其实心底里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

    她喃喃道:“我恨他。”

    段星河的手一停,良久道:“我也恨,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得过,以后咱们都好好的就行了。”

    他温声道:“你把身体养好,腿脚复健了,我就带你回青岩山见你娘亲,好不好?”

    眼前仿佛浮现起了漫山遍野的蜀葵,山中飞湍流淌,晴空之下的小道观安安宁宁的,一如记忆中的许多个日夜。魏小雨一瞬间有些向往,然而回到现实中,心情又沉了下来。她很清楚自己的状况,轻声道:“好不起来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别胡说,”段星河皱眉道,“有你二师兄在,还有仁灵使,怎么给你治不好病?”

    魏小雨惨淡一笑,没跟他争。她望着窗外,轻声道:“一直在这里也挺好的,我很喜欢这儿,像咱们原来的家。”

    她才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已经被痛苦折磨成了这样。段星河心头一酸,轻声道:“你喜欢,那我们就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正说着话,忽然见门边上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另一个脑袋挤了过来,低声道:“往那挪挪,我看不见了。”

    这些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段星河沉下了脸道:“为师怎么教你们的,进门之前要干什么,晓风你说。”

    明月他们站了起来,尴尬地站在门廊下。晓风老实道:“将上堂,声必扬。户外有二履,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

    朝露双手背在身后,道:“大师父,我们来看小师叔。”

    段星河道:“那就大大方方地进来。”

    三个人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魏小雨。他们昨天就听说她回来了,一直在治病,不好来打扰。三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拿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来看她。朝露把藏在身后的一个小布偶塞给了她,道:“之前你说这个好看,送给你了。”

    那个小布偶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蓝色的裙子,肚子里面填满了香草,是段星河在集市上买的。那个假小雨很喜欢,跟她讨过一回,朝露没舍得给。如今她回来了,朝露忍痛割爱,希望她一高兴身体能赶紧好起来。

    明月带来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木船,上面还有个白帆。自从段星河给他雕刻了一只小葫芦之后,他就迷上了刻东西。一开始做的还四不像,最近雕刻的东西已经有点模样了。

    小船外面刷了一层清漆,能防水防腐。他自豪道:“放在水上可以飘起来的。”

    晓风中规中矩地带了一盒大还丹,道:“这是二师父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小师叔留着吧。”

    之前大幽的人来观里,说要给小雨编制,她就不见了。大家以为她去大幽做官了,没想到却是受了大罪。朝露发现她的身体萎缩得厉害,一年不见,他们几个都长大了一截,小雨非但没长个,还比从前更瘦了。

    朝露有些生气,道:“他们欺负你啦?”

    晓风也愤愤道:“我就知道,什么大编制,都是骗人的,一早就不应该去!”

    魏小雨静了片刻,道:“没事,都过去了。”

    她虽然是头一次跟他们见面,但在梦中看着那个假人跟他们相处,心里已经跟他们很熟悉了。朝露等人不知道原来跟自己一起玩的是双生蛊,只以为一直都是她,跟她很亲近。

    明月道:“你快点好起来,咱们再一起踢球。”

    朝露悄悄踢了他一脚,觉得这憨货哪壶不开提哪壶。魏小雨却笑了,道:“好啊,好久没踢球了。”

    她有同龄人陪着,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段星河在旁边看着,也露出了一丝笑容,觉得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段星河去山里砍了一棵大榆树,拖回来捣鼓了几天,给魏小雨做了一双拐杖。榆木拐杖很结实,上面还包了一层厚厚的棉花,用久了也不会磨胳膊。段星河拿去送给小雨,道:“试试能用么。”

    魏小雨看了拐杖片刻,神色复杂,仿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到这种东西。段星河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唐突了,没考虑到她的心情,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拿走就是了。”

    魏小雨摇了摇头,道:“挺好的,我还没用过这个呢。”

    她从床上站起来,架着拐杖走了两步,显得有些吃力。她坐在凳子上歇了一会儿,生出了信心。片刻她拄着拐从屋里走出去,庭院里的风轻轻的,很适合出来晒太阳。

    伏顺跟在旁边,伸着手想扶着她。魏小雨却道:“我自己能行……六,七,八……”

    她每走一步,就数一个数。墨墨在旁边看着她,耳朵一动一动的,默默地跟着使劲儿。她走了一阵子,身体终究还是虚弱,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伏顺连忙冲上去道:“哎呀,疼不疼?”

    魏小雨却哈哈地笑了,道:“我走了十二步,厉不厉害。”

    她扭头看着其他人,出人意料的坚韧。段星河点了点头,道:“好得很,多走走腿就好起来了。”

    伏顺扶着她在庭院里的石凳子上坐下了,旁边有一棵无花果树,硕大的叶子在风里微微摆动,树荫里长满了翠绿的小果子,透着一股丰饶的气息。魏小雨道:“大师兄,我想要那个。”

    段星河拿了个笸箩过去,给她摘了一大筐。伏顺打了井水给她洗干净了,魏小雨掰开一个果子,露出了红色的果肉。她感慨道:“以前后山有好多无花果树,果子多到吃不完。来到这边以后,好久都没吃过了。”

    她吃一个,给墨墨吃一个。墨墨眯起了眼,低头蹭了蹭她。魏小雨便笑了,道:“好吃是吧,我也喜欢。”

    段星河在旁边拿了一个,捏开咬了一口,确实甜甜的。他道:“观里的果子都是你的,想吃再给你摘。”

    好久没人对她这么好了,魏小雨从心底里感到安稳,露出了笑容道:“好。”

    夏日漫漫,山中颇为宁静。魏小雨休养了一个月,身体好了一些。她每天早晨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一圈,吃了饭睡一会儿,傍晚再出来逛一圈,已经能自如地驾驭她的拐杖了。

    段星河又用榆木给她做了个轮椅,魏小雨反倒不喜欢,一直扔在院子里。她觉得拄着拐杖出一身汗,就像从前一样,有种生命的活力。而坐在轮椅上的感觉冷冰冰的,跟她过去被关在虺神殿中没什么两样。

    “哈哈哈哈哈哈!痛快,再来!”

    今天外头不太晒,义灵使和力灵使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捉对儿摔跤。两条大汉力气都极大,摔起来地动山摇的。力灵使抓住义灵使的腰,哐地一摔,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

    哗啦一声,旁边的一个水缸被震裂了,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义灵使道:“轻点,房子都要震塌了。”

    力灵使有点懵,随即又哈哈地笑了起来,道:“哎呀,人间的东西就是不经折腾。我轻点就是了,你也轻点。”

    他这么说着,没过多久,被义灵使逮住哐地一摔,震得大地又是一阵颤抖。

    魏小雨刚睡着就被吵醒了,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外头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树上的麻雀都吓得飞走了,远处传来两条大汉的笑声,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了。

    魏小雨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她慢吞吞地穿上了鞋,拿起了拐杖。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走一走。

    院子里花木葱茏,格局有些像逍遥观。魏小雨慢慢走在其中,有点怀念。她来到一间门外,是步云邪住的地方,里头传来了智灵使的声音。

    “你们这账怎么记得乱七八糟的。这么一大家子,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都迷迷糊糊的,这怎么过日子?”

    以前是司空玉管账,记得很清楚,大家都尊她为账房先生。如今她不在,大家有开销就随手记一笔,想不起来就算了。

    每个月发银子的事掌握在段星河手里,支出多少收入多少写得还是挺明白的,但其他部分就相当抽象了。步云邪天天忙着炼丹,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赵大海买菜回来随便写一写,每天买肉买菜花了多少钱,涂得账本乱七八糟的。

    “四月十三,在镇上买了两只公鸡,四只母鸡,花了二钱银子,下〇给孩子们吃。”

    智灵使道:“这个圈是什么?”

    步云邪看了一眼,忍着笑道:“应该是蛋。”

    赵大海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圈,智灵使想起了他憨憨的样子,知道跟他说什么都不好使,脑壳疼了起来。

    智灵使翻完了三个账本,感觉一个靠得住的都没有。他道:“从前的就算了,从今天开始我来记,收支一笔笔都得写清楚,一切都要有条。”

    步云邪就是个甩手掌柜的脾气,登时松了口气道:“多谢前辈,没有你我真忙不过来。”

    智灵使淡淡道:“糊弄着也能过吧。反正以前我睡觉的时候,你们不是也挺好的么。”

    他翻开一页,写上了今天的日子,外头哐的一声地动山摇。智灵使手里的毛笔一哆嗦,勉强稳住了。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外头又传来轰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地面砸了个大坑。他头上暴出了青筋,搁下笔道:“怎么回事,拆房子呢?”

    步云邪淡定道:“没事,力灵使和义灵使在前头摔跤。”

    是他俩就不奇怪了,两条大汉加起来四百多斤,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闲下来简直就是灾难。智灵使道:“力灵使怎么不打他的铁了,非出来闹这么大动静?”

    “天热吧,”步云邪看了一眼外头,这时节打铁要出一身臭汗,“他说打凡铁没有意思,要找块难得的矿石才配得上他的本事。”

    智灵使沉吟道:“那倒也是,以前他就是给凤神锻造兵刃的,一般的石头他必然看不上。”

    步云邪有点感兴趣,道:“能说说么?”

    智灵使想了想,道:“从前凤神在昆吾山中找到了一块灵力极强的矿石。它让力灵使锻造了一把天下无双的名剑,名叫太阿。此剑十分了得,上能诛仙,下断轮回,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步云邪的神色一动,道:“晚辈有所耳闻,太阿是凤神的佩剑。后来它把那把剑赐给了一个少年,那人用太阿剑战胜了虺神,但剑也就此崩裂了,只留下了个剑柄在人间。”

    智灵使觉得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步云邪道:“之前我们在青岩山找到了太阿剑的剑柄,后来星哥在青冥台得到了一块碎片。但没见过它完整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些事是否只是个传说。”

    智灵使道:“东西在哪儿呢?”

    步云邪道:“供在祠堂里了,一直受香火,也没什么反应。”

    他一想起那根铁棍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总觉得这玩意儿就像鸡肋,弃之可惜。如果能它能恢复本来的样子,应该就能对付虺神了。步云邪道:“前辈有法子修复它么?”

    智灵神摇头道:“当年凤神就试过,没办法。就算碎片全都找回来了,重铸在一起也是一把凡铁。除非用生人血肉作为祭品,以极强的灵力唤醒剑灵,才有战胜虺神的力量。”

    步云邪的神色凝重,道:“用人命……太残忍了,改成三牲行不行?”

    智灵神道:“这种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就连普通人作为牺牲都不成,差一分一毫都没有效果。连凤神都没办法的事,你们也放弃算了。”

    外头咯噔一声响,步云邪有些奇怪,推开窗户向外望去。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人经过。魏小雨拄着拐杖躲在走廊拐角后面,不敢出声。片刻屋里没了声音,她便悄悄地走了。

    天色将近黄昏,魏小雨回了屋。她在外头待了这一阵子,感觉很疲惫。吃了这么长时间药也不见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萎缩得几乎像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她心里清楚,自己以后很可能都不会好了。

    从前她能跑能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如今却变成这个样子,她根本没办法接受。

    她静静地坐在屋里,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晓风道:“小师叔,你在吗?”

    魏小雨擦去了脸上的眼泪,打起精神道:“在,什么事。”

    三个师侄拿着食盒进来了,晓风道:“来尝尝,厨房做了好吃的。”

    前几天仁灵使心血来潮,占据了厨房说要给他们做藕夹吃,忙活了一下午把一锅都炸糊了。赵大海不让他看锅了,只让他去调馅子,结果第二锅咸的要死。大家吃不下去,仁灵使倒是吃的津津有味的。

    赵大海说他可能被关的太久了,味觉坏掉了。没什么好办法解决,只能尽量不让他进厨房。魏小雨有幸吃过他做的藕夹,咸的喝了一壶水。她看着面前的豆角炖排骨,谨慎道:“我不饿。”

    朝露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这是结香姐姐做的,能吃。”

    炖排骨散发出浓浓的香气,肉炖的软烂,豆角也是地里现摘的。朝露等人也不跟她见外,坐在桌边跟她一起吃了起来。以前他们每天下了课就一起去吃饭,魏小雨在梦境中看着他们还很羡慕。如今自己融入了进去,心里生出了一股暖意。

    吃完了饭,晓风道:“小师叔,你身体好些了吗?”

    魏小雨不想让他们担心,道:“好多了。”

    他们几个商量好了,互相看了一眼,明月道:“明天休沐,我们要去踢球,你来不来?”

    魏小雨有些意外,他们没把自己当病人看,她其实还挺高兴的。她道:“好啊。”

    几个人约好了,收拾了碗筷回去了。次日一早,魏小雨梳洗完了,坐在门前等着。墨墨过来卧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

    三个孩子过来了,朝露胳膊底下夹着球,晓风推着魏小雨的轮椅,明月拿着一双拐杖,喊了一声:“去玩喽!”

    墨墨站了起来,像个保镖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今天的太阳不太晒,有点微风,跑起来也不会出太多汗。

    他们来到道观后面的空地上,地上摆着两块大石头,就算是球门了。他们让魏小雨当裁判,三个人各自一队,谁进的球多算谁赢。这么踢压根没有配合,难免乱哄哄的。但魏小雨看得很投入,攥紧了拳头,身体晃来晃去的。墨墨眯着眼在旁边打瞌睡,耳朵不时动一动,赶走旁边的小飞虫,十分悠闲。

    “我进啦!”

    朝露一脚把球踢进了球门,举起双手朝这边示意。

    魏小雨拿着根树枝,在她名字下面划了一道。球骨碌碌地滚到了轮椅旁边,明月道:“扔过来。”

    魏小雨把球捡了起来,碎皮缝的球有点分量,她拿在手里,感觉自己也有力量参与进去似的。她把球用力朝那边扔了过去,明月接到了,高兴道:“继续!”

    一群人在草地上大呼小叫,玩得正开心之际,天空中忽然聚起一道黑沉沉的乌云。

    乌云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伸出来,遮蔽了太阳。孩子们抬头望去,愕然发现一个穿黑袍的身影从滚滚黑云中浮现出来。

    墨墨警觉地站了起来,弓起了背,做出了战斗的准备。魏小雨的脸色霎时变了,道:“爹……你怎么来了。”

    纪秋暝漂浮在半空中,冷冷道:“段星河呢,让他滚出来见本座。”

    段星河已经发现了异常,提着幽冥剑从道观里奔了出来。步云邪和伏顺、赵大海紧随其后,见了他都吃了一惊。步云邪对孩子们道:“你们几个赶紧回去!”

    明月和朝露球也顾不上了,连忙往回跑去。晓风很有长徒的责任心,推着轮椅要带小雨一起回去。就见纪秋暝袍袖一挥,天空中降下一道轻雷,哗啦一声劈在了轮椅前方。

    晓风吓了一跳,轮椅碾到一块石头翻了过去。魏小雨摔在了地上,疼得脸都扭曲了。晓风连忙道:“对不起,你摔伤了吗?”

    墨墨护在他俩身前,呜地一声叫,让他有什么事冲自己来。段星河道:“师父,你来干什么?”

    纪秋暝养了一个月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冷冷道:“把女儿还给我。”

    魏小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鼓起勇气道:“爹,我不跟你回去了。我帮你就是害很多无辜的人,我真的不想这么做了。”

    以前的魏小雨受制于他,此时居然敢反抗自己了。纪秋暝漠然道:“是他教你忤逆为父的?”

    “不是,”魏小雨摇头道,“我一直都这么觉得。爹,你也别为虺神做事了,一起回青岩山吧,娘还等着咱们呢。”

    纪秋暝怜悯地看着她,觉得这小丫头简直天真的可笑,到现在还在想什么青岩山。她以为的骨肉亲情在他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这些人都是他的祭品,为了虺神,他可以牺牲一切。

    一群人站在段星河身边,已经与他势不两立了。他们都曾经是自己的徒弟,一旦觉醒了自我,这些人就都不受控了。纪秋暝注视着段星河,他已经长成了个男人,年轻强壮,拥有世人向往的一切,好得简直让自己嫉妒。

    他冷冷道:“段星河,本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回来做虺神的利刃,像从前一样为它做事。只要你回来,本座既往不咎。”

    段星河断然道:“我不可能为虺神做事,那不是我选择的道路。”

    纪秋暝道:“你不是想要自在么,只要你回来,虺神会赐给你绝对的力量,就没人能管得了你。天大地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段星河没有被他迷惑,道:“那不是真正的自在,是成为欲望的奴隶。”

    纪秋暝丧失了耐性,他双目赤红,恶狠狠道:“臭小子,我养大了你,也成就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毁了你的一切!”

    段星河的心情却异常平静,从前的师父早就不存在了,眼前的人让他感觉异常陌生。纪秋暝好像早就被野心和恶意吞噬了,从来对他们都没有过一点感情。他道:“师父,你的道心是什么?”

    纪秋暝张开双手,幻化出一团黑沉沉的烟雾,沉声道:“我的道心是忠诚。我忠于虺神,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也包括你们。你们都是我的棋子,为什么不能乖乖听本座的安排!”

    段星河道:“我属于我自己,我不受任何人的安排。”

    纪秋暝笑了,道:“你这个一身反骨的小子,人活着,一辈子怎么可能完全自在。你的道太大了,根本无法证明。”

    段星河道:“我可以做到,我的灵魂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纪秋暝一手抬起,滚滚黑烟浮起来,冷冷道:“那就向我证明你的道吧,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厉害——”

    第155章 开天门 三

    天空中乌云滚滚, 纪秋暝漂浮在半空中。墨墨张开了翅膀,段星河道:“保护好其他人。”

    墨墨挡在了魏小雨和晓风面前,步云邪和其他人站在一旁,抬头望着纪秋暝, 如临大敌, 又有些难过。

    那毕竟是他们的师父, 走到这一步,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段星河周身生出了金光, 脚下一点, 轻飘飘地浮到了半空。纪秋暝催动起强烈的邪力, 重重一掌朝他拍了过来。段星河骤然闪身躲过,地上被那一道掌力打得碎石飞溅, 一块巨石轰然崩裂开来,步云邪等人已然退到了远处。

    纪秋暝伸出五指, 身后一只硕大的幻影抓了过来,把段星河按在了手下。他发出了狞笑,道:“你这小猴儿,我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山!”

    段星河一瞬间感觉自己被埋进了深深的土里。他用力挣扎, 头上的重量却越来越重, 几乎要把他压得粉身碎骨。耳边传来鬼怪嚎哭的声音, 到处凄风阵阵,地狱一般的情形浮现在他面前。纪秋暝得意地攥紧了手,他身前的那只巨手也慢慢收拢。伏顺急了, 喊道:“大师兄——”

    步云邪的手上生出了灵光,正要上前帮忙, 就见那只大手的指缝中冒出了无数道金光,轰的一声, 幻影被震得粉碎。段星河从幻觉中醒了过来,一剑击碎了那只巨手,直视着对面道:“你困不住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一道鲜血从纪秋暝手上淌下来,他微微颤抖,恨声道:“你这小子忤逆不孝,没有资格做我的徒弟!”

    段星河对他也已经失望透顶了,冰冷道:“那就不做师徒了。这是你教我的剑法,今日我便用它斩断你我之间这最后一点缘分。”

    说话声中,他一剑斩了过去。强烈的剑气化作无数剑光,排山倒海地朝对面涌了过去。

    他吼道:“万剑诀——”

    他的双眼通红,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纪秋暝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强烈的剑气吞没了。段星河已经到达了大乘境界,力量绝非一介邪修可比。纪秋暝的身体被无数利刃击穿,痛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剑影消散,他整个人都被鲜血染红了,从云端一头栽了下来。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段星河飘然落在地上,看着他痛苦抽搐的模样,心里也很不好受。

    纪秋暝吐出一口血,不甘心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到虺神身边?”

    段星河道:“我不会堕魔的,我还要清除所有的黑暗。”

    纪秋暝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道:“你赢不了虺神,大战给它供奉了足够的力量,它已经恢复了。它马上就要收回整个世界,这里原本由它创造,就该由它统治!”

    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粗哑起来,仿佛有另外一个更邪恶的他,从这具身体中孕育出来。

    渐渐地,他的后背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嘶拉一声,一条硕大的触手扯破衣袍,从他后心生了出来,接着又是两条,三条,转眼间他身后便生出了十来条蛇一样的触手。他缓缓地爬了起来,脸变成了绀青色。

    步云邪失声道:“不好……他要堕魔了!”

    纪秋暝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浑身散发着一股可怖的气息。他早已把灵魂献给了虺神,只要能获得力量,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

    “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声音震耳欲聋。他哑声道:“痛快,我就知道你这小子骨子里跟我一样,心狠手辣。对养育你的恩人都舍得下这么狠的手,你就是个天生的恶魔!来吧,跟我一起,虺神在等着咱们呢!”

    段星河皱起了眉头,纪秋暝陡然伸出触手朝晓风抓了过去。晓风吓了一跳,喊道:“师父,救我!”

    墨墨一口森*晚*整*咬住了那根触手,用脚死死踩住它,不让它把孩子抓走。步云邪冲上来,一剑砍断了那根触手。晓风吓坏了,浑身不住发抖,哇的一声哭了。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晓风身上,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却是魏小雨被趁机抓走了。纪秋暝一开始就是声东击西,真正想抓的人只有小雨一个。

    触手把小雨抓了起来,她用力捶打触手,蛇头对她嘶嘶地吐着信子,威胁地露出獠牙。纪秋暝低头看着她,慢慢扬起了嘴角。

    “听见没,天门开啦——爹就要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了,你高不高兴?”

    魏小雨极度恐惧,颤声道:“放开我,放开!”

    纪秋暝道:“爹还缺个祭品,就由你来开路吧!”

    他周身的黑雾弥漫着,其中生出了赤红色的咒文,若隐若现地浮动着。一股强烈的邪气冲天而起,他的双眼通红,头发猎猎飞舞,整个人都陷入了疯狂状态。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咚咚的响声,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众人下意识竖起了耳朵,意识到他说得是真的。属于邪宗一方的天门开了,他已经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怪物。前方浮现出了一个黑沉沉的漩涡,仿佛在召唤着他。

    纪秋暝用触手缠住了魏小雨,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魏小雨双腿乱踢,惨叫道:“放开我,救命!”

    纪秋暝道:“别挣扎了,虺神在等着咱们呢。”

    漩涡里陡然放出了强烈的邪气,要收取祭品。就在那一刹间,段星河提着幽冥剑一跃冲了上去,一剑斩断了那根触手。

    “啊啊啊啊——”

    魏小雨惨叫着落了下去,段星河俯身冲过去,稳稳地接住了她。

    血红色的咒文闪烁着,漩涡陡然扩张开来,吸住了纪秋暝身上的触手。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绞碎了。他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血肉被当成了祭品,统统被吸入了那个漩涡中。

    漩涡吸收了他的□□,像个餍足的野兽,等待着登阶的邪修。然而无人进入,天门开启了一阵子,就这么消失了。周围的狂风渐渐消失了,众人站在原地,半晌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地上残留着纪秋暝的血迹,伏顺哑声道:“他死了。”

    众人想着刚才那骇人的情形,若不是他狠心要献祭小雨,也不会死得这么惨。步云邪轻声道:“他是自取灭亡。”

    段星河心中一阵悲凉,不管怎么样,他毕竟养育自己长大的人。魏小雨忍不住哭了,哑声道:“爹——”

    伏顺等人也很难过,段星河摸了摸小雨的头发,轻轻地把她抱在了怀里,良久都没说话。

    纪秋暝的尸体被吞噬了,什么都没留下。段星河日后想给师娘一个交代都做不到,众人的心情都极其沉重,道观里好一阵子都是一片死寂。

    他毕竟曾经养育过自己和这些兄弟们,段星河给他布置了一个灵堂,亲手刻了一块牌位,上头写着魏清风之位,没有写恩师二字,想来他也不愿意认自己这些逆徒。灵堂里的招魂幡不住飘荡,段星河把一盆纸钱投进火盆里,看着它烧没了,心里空落落的。

    黑白无常悄然而至,在灵堂跟前看了片刻,道:“兄弟,节哀吧。”

    段星河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黑无常道:“灰飞烟灭了,你做这些也没有用,天上地下再没有这个人了。”

    段星河回头看着灵堂,轻声道:“有用,我们该跟他道个别。就算他听不见了,我们自己还是知道的。”

    休息了几日,他把纪秋暝已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刘正锋得知了,立刻带着纵横派的弟子剿灭了万象门,推倒了虺神像,把那个蛇窟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伥鬼们群龙无首,死的死,逃的逃。顷刻之间,曾经搅动天下大乱的万象门就这么覆灭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本来以为万象门没有了,信奉虺神的邪道会一蹶不振。可渐渐的,大家发现事情变得不对劲起来。

    先是乱坟岗里的枯骨从地里钻了出来,有人走夜路时经过坟地,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土里冒出个骷髅脑袋来。那骷髅发现了他,缓缓从土里爬出来,手脚并用地朝这边追了过来。那人吓得拔腿就跑,回到家大病一场,做梦还一直梦见枯骨满地乱爬的情形。

    又有人说在郊外遇见了奇形怪状的妖物,见了人就追,像野兽一样生吃人的血肉。这些传言越来越多,受害的百姓也层出不穷。官府接到了无数报案,白天晚上加强巡防,却毕竟是肉体凡胎,被妖魔撞上了,也一样逃不了被吃掉的命运。

    百姓们越发恐慌了,天空中渐渐笼罩起一层乌云,遮住了太阳。分明是夏天,白天却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到处一片昏天黑地。

    邪修们无比得意,到处宣扬浩荡盟冒犯了虺神,招致了它的降罪,又说虺神带来的恐慌终将占领整个世界。

    正道上的人不能坐视事态这么发展下去,开始有所反应。刘正锋带着浩荡盟的人到处诛杀妖魔,然而地狱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妖物层出不穷地冒了出来。杀了一百个,又有一千个,肆无忌惮地到处行凶。蜀山的弟子们也都出去除妖了,那些东西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便几根碎骨头和一摊腐烂的肉,又能拼凑出一个新的怪物,长得乱七八糟,行事也随心所欲。

    邪恶滋生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清除的速度。大家虽然不愿意相信,却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眼下的混乱,只不过是灾难降临之前的预兆罢了。虺神找回了它的力量,赤红的双眼睁开了,骨碌碌地俯视着一切,它开始吞噬这个世界了。

    赵大海驾着大车从外头回来,逃荒似的赶紧关上了道观的大门。伏顺和结香过来了,帮他卸货。伏顺拿下了一大扇排骨,道:“怎么了,这么慌张?”

    赵大海道:“不得了,我在路边看到两具干尸在啃一个人的尸体,那人的半个头都被吃没了,身体还没开始腐烂,好像是附近的村民,夜里被袭击死的。”

    他说着脸色铁青,忍不住想反胃。结香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一坛子酒掉在地上。赵大海连忙一个箭步托住了,道:“千万别打了。现在镇子里都没什么人卖东西了,大家都怕得不敢出门,我叫了半天酒铺才开了道缝,黄酒平时三十文一坛,如今都涨到一钱银子一坛了!”

    百姓们都十分恐惧,日常生活根本就维持不下去了。伏顺道:“那怎么办,还能不吃不喝了?”

    赵大海掏出一个纸包,道:“我买了点酒曲,以后自己酿酒好了。山里有不少好地,开垦出来自己种菜,家里的鸡还能下蛋,不至于活不下去。”

    他想得虽然周全,可一旦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感觉恐慌已经蔓延到山里来了。

    伏顺搬下了几颗大白菜,在大车上发现了点血迹,还有爪子划的痕迹。他伸手擦了擦,道:“这是什么?”

    赵大海看了一眼,倒抽了一口气,道:“我回来的时候,有个干尸扑过来扒车,被我甩掉了,这应该是……它身上的血吧。”

    伏顺的脸扭曲起来,连忙打水去洗手。他用力搓了好久,手上早就没有血了,他仿佛还闻得到死人身上的臭味。

    他站起身来,见朱雀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沉默着把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道:“东西屯的差不多了,最近没事别出去了。”

    赵大海答应了,厨房里挂满了腊肉、火腿,粮食也屯了三个仓,一年内不出去是没问题,但百姓们怎么过?外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他们既然修行正法,又岂能独善其身。

    前阵子蜀山派弟子出去降妖,段星河和步云邪、四灵神都出去了。这一走大半个月,音讯全无,大家都很担心他们。伏顺道:“听说那些妖魔都挺厉害的,被抓一下身上的肉都要烂掉。大师兄没事吧?”

    赵大海闷声道:“他都快成仙了,跟你我能一样么?”

    伏顺道:“那也会流血会痛的啊,他又不是变成了块石头,怎么会没有感觉。”

    赵大海也沉默了下来,结香认真道:“凤神会保佑他的,还有三清。邪不胜正,你们要相信大师兄。”

    她除了做饭打扫,别的也帮不上忙,只能向上苍祈祷。伏顺见过她在三清殿前跪拜,祈求上天保佑斩妖除魔的义士们都能平安,希望段星河能安然回来。

    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大家的心里都沉甸甸的。朱雀叹了口气,回到了讲堂。孩子们正在打坐冥想,闭着眼睛,小脸都认真而又虔诚。他们心地纯正,相信着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也承载着未来,怎么可以被轻易摧毁。

    朱雀看着这些孩子,自己等人修炼了一身本领,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上美好而脆弱的存在,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为支撑这个世界的支柱,接过新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

    过了十多天,他们一直闭门未出,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伏顺按捺不住,道:“我出去看看吧。”

    朱雀道:“也好,去山下看看情况,注意安全。”

    赵大海套上大车,打算跟伏顺一起去。大车刚走到山脚下,忽然见两人骑着一头威武的灵兽从远处飞来,却是段星河跟步云邪回来了。那两人看起来还好,伏顺喜出望外,朝他们用力挥手道:“大师兄,二师兄,我们在这儿——”

    段星河骑着墨墨落了下来,一个多月没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都陷进去了。他道:“干什么去?”

    伏顺道:“我们出去看看外头怎么样了,你们好么?”

    “赶紧回去,”段星河简短道,“外头的丧尸互相传染,附近的镇子里已经满是活死人了。”

    伏顺倒抽了一口气,和赵大海互相看了一眼,都生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还没出去就遇上了大师兄,要不然他们就要遭殃了。

    前方的草丛簌簌地动了几下,有什么东西拱了出来。赵大海定睛一看,却是个腐烂了半边身体的丧尸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步云邪已经觉察到了,拔出了剑,朝那边削了过去。

    唰地一声,丧尸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它的身体蠕动着,身上一股黑色的邪力丝丝缕缕地纠缠着,仿佛想把它拼凑成一个新的怪物。段星河手一挥,一道雷火咒落在它身上,登时把它劈成了一块焦炭。

    伏顺和赵大海都吓坏了,连山里都出现了这种怪物,可见外头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段星河的脸上透着疲惫和麻木,类似的事他们做过太多次,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段星河一甩剑鞘,反手把那块焦炭捣的粉碎,皱眉道:“我就说这帮玩意儿到处乱窜,再不回来看看,家都被偷了。”

    步云邪手上生出了一道金光,道:“弄个结界吧,挡在外头就行了。”

    段星河抬眼看着周围,到处都是茂密的草木,道:“说不定哪里还藏着别的丧尸,得清干净才行。”

    步云邪嗯了一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我们一会儿就来。”

    伏顺和赵大海回了白云观,朱雀有些奇怪,道:“不是刚走么,这就回来了?”

    伏顺兴奋道:“大师兄回来了,二师兄跟他一起。他俩一会儿就回来,家里收拾收拾,大海去做饭。”

    众人顿时激动起来,各自去忙活了。下午段星河和步云邪才回来,墨墨跟在他们身边。朝露他们等得望眼欲穿,一见他们回来了,立刻冲上来道:“大师父,二师父!”

    段星河杀了不少丧尸,怕把脏东西沾染给他们,道:“好,不用过来,我身上不干净。”

    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俩,段星河和步云邪身上没受大伤,就是在外头奔忙瘦了许多。

    步云邪道:“山脚已经设下结界了,没事别出去,外头的脏东西进不来。我们俩刚才在山里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别的活死人,不用担心。”

    朱雀道:“辛苦了,四灵神他们呢?”

    段星河道:“它们几个先回蜀山去了,我在这里歇两天也得去蜀山一趟。师尊召集正道上的人去商讨除妖之事,各大宗门的人都往那边赶了。我顺路回来看你们一眼,没事就放心了。”

    他有些疲惫,说完了这些打算回去睡一会儿。赵大海道:“我做了饭,你先吃点吧?”

    段星河道:“行,等会儿给我送屋里来。”

    步云邪也累得够呛,摆了摆手道:“先洗个澡,睡一会儿再说,有劳你们了。”

    众人目送他们走了,感觉这两个人马不停蹄的,实在辛苦得很。赵大海道:“我去把饭热热,其他人回去休息吧,别打扰他们。”

    段星河好久没安生休息一会儿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自从虺神苏醒,天光就越来越短。他看着远处的天空,夜空里看不清星子,一抹暗红色的月亮藏在云层里,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邪气。

    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台阶上,吹着夜风出神。这段时间他们到处奔走,杀了许多丧尸和妖魔。有很多丧尸本来也是普通的百姓,有自己的家庭,可一旦变成了行尸走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段星河垂下了眼,他记得那些人的眼神。有些人向他求助,要他救救自己。也有的人知道没办法了,求他赶紧杀了自己,防止尸变后伤害自己的妻儿老母。

    段星河一想起那些人的模样,心里就极其难受。他尽力净化了一部分人,有些实在救不了的,只能尽量减少他们的痛苦。为了侵吞这个世界,虺神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虽然修为比从前强了许多,却远远不是创世神的对手。

    “差得太远了……”

    就算正道宗门的人都去了蜀山,也未必能商量出一个结果。他想着这段时间所见的污浊,神情沉重,长长叹了口气。

    月洞门外传来咚咚的声音,段星河抬起头,却见魏小雨架着拐杖走了过来。她走得很费力,段星河连忙过去扶住了她,道:“你怎么来了?”

    魏小雨道:“大师兄,我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

    两人在门廊前坐下了,魏小雨望着头顶的红月亮,露出了忧虑的表情。她道:“白天乌云蔽日,晚上的月亮却是红的,大家都很害怕。朱雀说,世间妖魔横行,邪气侵犯太阴才会这样。大家一直很担心你们,受伤了么?”

    段星河在外这段时间被妖魔抓伤了好几回,他倒是不怕尸毒侵袭。步云邪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脖子、脸等露出来的地方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这样才没受伤。若是一般人,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段星河不想让他再出去了,这次回来,也是想找个由头拴住他。他道:“我没事,就是阿云在外头跟我奔波太危险了,我想让他歇一阵子,不知道他肯不肯。”

    魏小雨道:“他肯定不答应的。”

    段星河没说话,魏小雨其实很了解他们,知道他们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不可能让对方一个人身陷险境。

    段星河叹了口气,轻声道:“李玉真他们已经去蜀山了,这次不知道能不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师尊见多识广,应该有法子对付虺神吧。”

    魏小雨看着那一抹赤红的月亮,轻声道:“没法子的……他们现在也束手无策。就连凤神都拿这个老对头没办法,它们俩都受了重伤,虺神先一步复苏了,凤神只能看着它一点点蚕食掉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恍惚如梦呓,仿佛神魂已经被月亮吸走了。段星河诧异地看向她,魏小雨脖子上戴着硕大的黑曜石项链,正不断吸收着周围的玄阴之气。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活着,没办法停止。在万象门待了这么久,她对邪宗的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魏小雨的眼神有些迷蒙,道:“大师兄,需要我帮你么?”

    段星河觉得她也没什么好法子,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能想办法。”

    如今虺神已经复苏,段星河其实也一筹莫展,但他不想让家里人烦恼。魏小雨道:“我可以的,我能帮你的。”

    段星河觉得她在说孩子话,摇了摇头道:“别想那么多,你自己养好身体就很好了。”

    微风吹过,两人的意识都清醒了些。魏小雨身上的阴气淡去,目光也清明起来。静静地坐了片刻,她道:“大师兄,我想到处看一看,你背我好不好?”

    她好久没撒娇了,段星河便扎了个马步,纵容道:“来。”

    魏小雨伸出了胳膊,爬到了他背上,道:“走吧。”

    他的背宽阔结实,带着淡淡的体温。魏小雨趴在他背上,闭上了眼,有种回家的感觉。段星河背着她在白云观里慢慢地走着,想着她的腿再养一养就能好起来了,到时候她就能跟晓风明月他们一起上课。再过个一两年,她脖子上的项链应该就能摘掉了。她会渐渐恢复健康,到时候自己就带她回家,把她好好地交给师娘。

    以后她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还会遇到喜欢的人,建立家庭,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

    魏小雨闭着眼道:“大师兄,走到一半了吗?”

    段星河道:“快了。”

    从前他们一起走夜路,段星河就这样背着她。魏小雨怕黑,便闭着眼这么问他,一路从山里问到屋门口,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两人来到花园里,段星河道:“要下来坐一会儿么?”

    魏小雨摇了摇头,仿佛贪恋被他背着的感觉似的,道:“继续走,慢慢走。”

    段星河便背着她穿过花园,来到了讲经堂,魏小雨在门前静静地看了一阵子,她以前的座位就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是朝露,前头是莫嗔、晓风和明月。她露出了笑容,仿佛有些向往。桌上散落着几根小竹签,段星河道:“等过段时间,你就过来上课,他们已经开始记卦象了。”

    魏小雨嗯了一声,道:“走吧。”

    段星河背着她往前走去,两人经过三清殿前,魏小雨认真道:“道祖保佑,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过上好日子。”

    段星河轻轻一笑,道:“道祖听见了,他们答应你了。”

    夜风有些冷了,段星河背着魏小雨回到了她的住处。他推门进去了,把魏小雨放在床上,道:“好了,睡觉吧。”

    魏小雨望着他,还有些舍不得。段星河道:“怎么了?”

    魏小雨道:“谢谢你,大师兄。”

    段星河笑了,道:“明天我再把拐杖拿回来,今天先休息吧。”

    魏小雨看了一眼屋角的轮椅,前阵子它损坏了一些,赵大海已经给她修好了。她点了点头,段星河关上门,快步走远了。

    白云观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着了。魏小雨躺了一阵子,睁开了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点起了灯,提笔写了什么东西,神色有些难过,仿佛在留恋什么。她把纸留在了桌上,扶着墙坐到了轮椅上。

    此时约莫是三更天,她坐着轮椅穿过院子,来到了祠堂前。祠堂里供奉着白云观的历代先师,桌上摆着鲜花和供果,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几排长明灯。她勉强从轮椅上站起来,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她咬着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五层石台阶,翻过了高高的门槛。

    地上冰凉,她的身上也沾满了灰尘。她却顾不上这么多了,到处摸索着,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

    一个暗格弹了出来,里头放着一个朱红的木匣。魏小雨打开盖子,幽红的灯光映出了里头的东西,是太阿剑的剑柄,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残剑。

    魏小雨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神色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她从青岩山把它带过来,一切因此物而起,没想到也将因它而结束。

    这段时间里,她每天都望着头顶的红月出神,她能感应到,这个世界的邪力越来越强。源头不除,外头的那些丧尸是杀不尽的。

    除非杀了虺神——

    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对付得了它,除了太阿剑。

    魏小雨坐在地上,握着那块碎片,双手不住发抖,哑声道:“不这么做,大家都会死。”

    她说着,已然泪流满面。她爱这个世界,不希望看它被邪恶吞噬。若是自己牺牲能换来大家的安稳,她愿意这么做。

    “我要走了……大师兄,娘,结香姐姐,你们要好好的。”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把残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震。她平常被针刺一下都要疼半天,此时却坚韧得可怕。冷汗渗了出来,她咬紧了牙关,把剑柄埋进了伤口,哑声道:“以我血肉,作为祭品,召唤剑灵——”

    魏小雨的玄阴之力涌入了残剑中,用全部的力量滋养着它,以血肉为祭品,召唤着太阿剑。月光下,剑柄震颤起来了,一道金色的光芒生了出来,剑柄与残片融合,又渐渐向前延伸出来,形成了一把完整的剑。

    大量的鲜血漫出来,祠堂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魏小雨躺在地上,眸光已经黯淡了,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剩下的就交给她信任的人了。

    第156章 虚无海

    天亮了, 段星河醒了过来,不知怎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想来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他洗了脸,拿着拐杖往小雨那边去。刚走了一半, 就听见后头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惨呼。

    “啊啊啊啊——”

    是结香的声音, 极其凄厉,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形。每天早晨她都要去祠堂打扫卫生,给白云观的先师上香奉茶。段星河一怔, 扔下拐杖朝祠堂跑去。伏顺等人听见声音, 从另外一边赶了过来, 纷纷道:“怎么了?”

    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都震惊得动弹不得。一把轮椅孤零零地停在门前, 结香跪坐在一旁,放声痛哭。

    祠堂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躺着,地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了。魏小雨的身体里插着一把剑,上头赫然錾着太阿二字。众人一时间不能解发生了什么,伏顺哑声道:“小雨死了……谁把她杀了!”

    赵大海大步冲过来, 到了近前, 却见她并没有挣扎的痕迹。她的表情安详, 空茫的眼睛望着那把剑。本来只有碎片的太阿剑,如今却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步云邪明白过来了,眼圈红了起来, 轻声道:“她把自己的血肉和灵力献祭了,为了唤醒这把剑。”

    段星河踉跄了一步, 下意识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找了那么久, 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她找了回来。昨天晚上,他还背着她在庭院里散步,想着以后的事,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想到她就这么离开了自己。

    他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魏小雨,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她的死亡和她的性情一样,壮烈决绝,不留余地,却又爆发出让人震撼的力量。她用血肉唤醒了太阿剑,以生命作为代价,让这把神兵再次来到世间。段星河泪如雨下,双手不住颤抖,哑声道:“小雨……你怎么能……”

    魏小雨的神色平静,仿佛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了。她的身体残破不堪,死了至少有两个多时辰了。悲哀笼罩着所有人,步云邪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墨墨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情形,长长地哀鸣了一声。它低头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大颗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段星河收敛了魏小雨的遗体,为她举行了火葬。一把大火冲天而起,吞没了她的身躯,也结束了她这短短一生中所有的苦难。他收捡了小雨的骨灰,供在了祠堂里。晓风明月他们还不敢相信小雨已经死了,嚎啕大哭了一场,朝露更是病了好几天。

    这么早就面对生死,对孩子们来说都是极其沉重的一件事。伏顺等人也好几天提不起精神,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掉眼泪。

    段星河在收拾小雨遗物的时候,发现了桌上的信。他展开来,见魏小雨写道:“大师兄,很抱歉有些话不能当面跟你说,只好写信给你。过去在父亲的逼迫下,我吸收了很多邪气供养虺神,间接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我心里一直很有罪恶感,夜里也常常被邪气折磨的不得安稳。我既要依靠这些邪气活着,心里又恨它们。如今虺神复苏,很多人将要受害。我决心唤醒太阿剑,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能再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别难过,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溅在了纸上。她的音容笑貌依稀还在眼前,段星河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个小女孩在他身后道:“大师兄。”

    他转过头去,屋里空荡荡的。段星河忽然意识到,小雨再也不会回来了。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决堤而出,像头野兽一样呜咽起来。

    万象门覆灭之后,虺神吞噬了纪秋暝的所有力量,从它彻底复苏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世间一片混乱,妖魔遍地流窜,伤害百姓。蜀山召集了各大宗门的人前来商议对策,浩荡盟的盟主刘正锋带着弟子来了,李玉真代表太清宫也来了,还有纵横派于百川,百草谷灵犀道人和一些散修,都齐聚在蜀山。

    天空灰蒙蒙的,即便是蜀山也面临着邪气的侵蚀。众人脸上都带着忧虑之色,天玺真人道:“凤神的力量还未完全恢复,无法与虺神抗衡。如今天地正道,就要由我辈来守护了。”

    话虽如此,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连凤神都没办法对付的人,他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刘正锋道:“如今情势艰难,我等只能尽力而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带门下弟子杀了不少妖魔。那些妖魔受邪力驱使,即便死了,残肢也能拼在一起继续攻击百姓。只能杀了之后毁去它们的尸身,或是用雷劈,或是用火烧,才能永除后患。”

    即使用这些法子,那些妖物还会攻击活人,传播尸毒,产生新的活死人。他们除妖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妖魔产生的速度,这样杀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众人的神色严峻,心中都清楚邪恶的源头不除,他们做这些也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不光如此,于百川觉得事态恐怕还会恶化下去,道:“虺神派一群妖魔在外头作祟,自己藏起来看好戏。等咱们折腾累了它再动手,咱们可就要吃大亏了。”

    以虺神邪恶的心性,这么做也不奇怪。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李玉真叹了口气道:“若是能杀了那妖魔头子就好了。”

    宋胡缨道:“那可是创世神之一,谁有法子对付得了它。”

    “我有办法!”

    大殿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极其决绝,又带着一股强烈的恨意。众人都是一诧,纷纷回过头去,就见段星河和步云邪从外头大步走了进来。

    段星河穿着一身黑衣,身后背着两把剑,一把宽阔沉重,一把修长俊逸,散发出的气场极其强大,霎时间让众人的心神都为之一震。

    李玉真的眼睛一亮,上前一步道:“好兄弟,你怎么才来!”

    段星河抱拳行礼,道:“拜见师尊,见过各位朋友。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些时候,各位多包涵。”

    他眼里带着血丝,衣袖上扎着一条白纱,好像在为什么人举哀。步云邪也穿着一身白衣,神色有些哀伤。

    天玺真人已经觉察到了异样,道:“无妨,你身后这把剑——”

    段星河取下了那把长剑,穿过人群,来到师尊面前道:“能制服虺神的兵刃,我已经取来了。”

    众人登时吃了一惊,目光都聚集向了那把剑。天玺真人简直难以置信,雪白的须发都微微颤抖。他拔出了剑,锵地一声,金色的灵光放射出来,强烈的灵力让人心神为之震颤。

    这就是凤神的佩剑,蕴含着天地间最纯的正气,能斩除一切妖魔,甚至连神也不例外。

    天玺真人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此剑再次现世。他的喉咙干涩,道:“太阿……你是怎么拿到的?”

    段星河垂下了眼,良久道:“是我的小妹子魏小雨,她献祭森*晚*整*了自己的血肉,修复了这把剑。”

    众人都十分诧异,李玉真和宋胡缨跟魏小雨相处已久,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都红了眼圈。李玉真颤声道:“怎么会这样?”

    步云邪道:“她是为大义而死,咱们若是能除掉虺神,就是对得起她了。”

    李玉真想起当初那个剑柄便是魏小雨带到这个世界来的,最终由她孕育完整,想来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太阿剑散发着强烈的灵力,它来得如此不易,众人看着它,没有了最初的兴奋,心情却沉重起来。为了消灭邪恶,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

    天玺真人合上了剑鞘,注视着面前的人道:“宝剑已经有了,你可愿做屠龙之人?”

    跟虺神斗了这么久,他们之间也该做个了结了。段星河的神色坚定,道:“弟子愿意。”

    天玺真人这些时日一直在观想,发现在永夜城的深处有一个与异界沟通的空间。那个地方叫做虚无海,虺神从前便藏在那里吸收邪力,修复自身的力量。他郑重道:“虺神如今躲在虚无海,那个地方一般人无法进入,需要两个高功者打开通道。除了我,还有谁愿意一同来?”

    在场的人里修为能与蜀山掌教比肩的,便是浩荡盟的盟主了。刘正锋义不容辞道:“我愿助一臂之力。”

    天玺真人点了点头,道:“好,事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动身。其他人做好接应,若是有万一,保护好百姓。”

    他们此去挑战虺神,已然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其他人清楚这一战有多难,神色都很严峻。李玉真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好兄弟,带上我。”

    宋胡缨道:“我也去。”

    段星河看着他们,胸中仿佛充满了力量,豪气道:“好,咱们兄弟共患难了这么久,最后这一关,咱们也一起过!”

    永夜城上空聚着一层黑沉沉的乌云。这里原本是夜游神的老家,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是万象门的人。自从万象门被剿灭之后,住在这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十室九空。风吹过长街,到处都空荡荡的,像一座死城。

    段星河等人来到了此处的分舵,夜游神把这里修建得像一座行宫一般,即使人去楼空了,依然很华丽。众人穿过庭院,来到了深处的虺神殿前。

    段星河曾在这里捣毁过一个黑曜石法阵,当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总之先破坏了再说,让薛红玉她们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子。如今他才明白,当时捣毁的正是向虺神输送力量的两大法阵之一。那一股强烈的力量,便是输送往虚无海中的。

    黄铜巨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透着一股邪恶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前方,却又看不见摸不着,但他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天玺真人道:“就是这里了。”

    他释放出大量的灵力,一道白色的灵光从他掌心中生出来。刘正锋也加入进来,放出了一道蓝色的灵力,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极其强大,硬生生把前方的空间打开了一个口子。

    黑色的气流涌动着,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两个大宗师维持着通道打开的状态,天玺真人道:“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去,步云邪随即跟上。李玉真和宋胡缨也相继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诡奇的世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不远处传来海水澎湃的声音。

    头顶隐约有些星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渐渐能看出来周围的环境了。

    “哗——哗哗——”

    他们身处在一片浅浅的海滩上,无数气流像潮汐一样,泛着白色的泡沫一层层涌上来,随即又远去了。头顶的星辰与外界相同,有北斗,也有银河,无数星星倒映在气流的大海上,仿佛镶嵌满了宝石,极其璀璨。

    这里比他们想象的要好一些。半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夜空中出现了一个月亮,继而第二个月亮也亮起来了。

    李玉真道:“怎么有两个月亮……还会动?”

    步云邪望着上空,凝重道:“不是月亮,是它的眼睛。”

    红色的光团中,倏然生出了两道黑色的竖瞳。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开来,那种恐怖不可名状,众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虺神的身影藏在黑暗里,一双赤红的眼睛俯视着他们,沉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段星河虽然跟它相识已久,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地站在它跟前。对方的身躯巨大如同山岳,这也只不过是他们能够解的极限。段星河握紧了手中的太阿剑,就算力量相差悬殊,他也要试一试。

    既然从前的自己有把它封印起来的能力,如今的自己修为比从前更强,必然能再次做到。

    虺神道:“这么久以来,看着你们给我增添了不少乐趣。要不然一直在这里沉睡,实在太无聊了。”

    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向左,向右,向上,向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们每个人,甚至连墨墨它都盯着看了一阵子。它把目光停留在段星河身上,叹息道:“纪秋暝根本不配做我的仆人,还是你最得我的心意。”

    它注视着段星河,刹那间,他脑中浮现起无数情景,那是他身为夜游神的记忆。到了这时候,它居然还妄图迷惑自己。段星河定住了心神,冷冷道:“我已经跟你分道扬镳了,我这次来就是要杀你的!”

    虺神笑了,道:“区区几个凡人,这么大口气。”

    一条黑色的巨蛇从夜色中浮现,它缓缓游过来,无数冰冷的鳞片摩擦得簌簌直响。它重重一甩尾巴,沉声道:“那就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吧!”

    周围的气流霎时间变得湍急起来,到处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窃窃私语。这里跟外界不同,待得久了,他们的精神会承受不住。

    段星河道:“速战速决!”

    他说话声中,拔出幽冥剑朝虺神砍去。虺神身上满是鳞片,如同穿了一层厚厚的铠甲,一般的刀剑很难伤到它。段星河使出万剑诀,无数剑光朝它奔涌过去,虺神嘶地倒抽了一口气,身上也只多了几道小伤而已。它冷冷道:“你打完了,该我了。”

    它低头喷出一股邪气,众人顿时感到一阵烦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地上裂开了无数条缝隙,从中钻出了一个又一个骷髅。白骨晃了晃脑袋,脚步蹒跚,三五成群地朝他们涌了过来。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来外头的那些妖物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宋胡缨抡起斩马/刀,一圈砍死三四具骷髅。李玉真索性施法召来了雷鸣咒,一时间到处电闪雷鸣,把那些骷髅都劈成了焦炭。

    与此同时,步云邪手中白光闪烁,使出了冰霜咒。寒霜从天而降,一层层冻在了大蛇身上。虺神嗤笑了一声,道:“就这点能耐?”

    它一抖尾巴,身体上的冰霜便落了下去。周围的气温越来越低,海面上的气息流动得缓慢下来。步云邪已经看出来了,这里的气流便是向它供应灵力的源头。封住了它们,虺神的力量自然就会减弱。

    虺神想要再喷出气息召唤骷髅,却发现没有半点反应。为它提供灵力的潮汐停止涌动了,海面上结着一层冰。虺神意识到了不对劲,皱眉道:“你们这些狡猾的小子,居然算计本座。”

    它想要吐火来烧化冰层,段星河已然一剑砍了过去,打断了它的法术。虺神心烦起来,抬起一边翅膀横扫过来,重重地打在了段星河身上。一般人要是挨这一下,怕是要粉身碎骨了。他穿着刑天战甲,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一时间气血翻腾,伸手一捂胸口,还好毫发无伤。

    一阵腥风呼啸而至,硕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宋胡缨喊道:“小心,它来了!”

    虺神张开翅膀朝它们俯冲过来,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他们都吞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步云邪喝道:“却邪,拦住它!”

    一条红绸倏然变得有一丈宽,三丈多长,飞腾起来遮住了虺神的眼睛。

    虺神暴躁起来,尾巴拍打得一阵地动山摇,激起剧烈的大风,震落了红绸。

    能争取到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足够了,李玉真眉心金光闪烁,爆发出全身的灵力,使出了缚神诀。一道金光闪过,虺神的身体骤然被一条符文编织成的金索捆住了。那条金索越拉越紧,勒进了它的肉里。它看着这些人近在眼前却无法吞噬,气恼道:“小道士,有点本事啊,居然能困得住本座。”

    李玉真道:“那可不,我的本事大着呢!”

    虺神冷笑了一声,试图展开身后的翅膀。它用足了力气,却居然被捆的动弹不得。它意识到自己轻敌了,眼前的这几个年轻人居然真有跟自己一战的本事。

    李玉真周身涌动着充沛的灵力,发丝在风中不住漂浮。他右手比作剑指,映着眉心一点金光,向前结成一条金色的绳索,紧紧地捆着它。这是南宫青萝遗留的法器,他花了极大精力才驾驭了它,拼尽全力维持着。

    段星河提起幽冥剑砍过去,铛地一声,它身上激起一道幽紫色的光芒,把剑气弹了回来。段星河的手被震得嗡嗡作痛,对方的身上却只多了一道白印子。这家伙的皮也太厚了,段星河咬牙切齿道:“混蛋!”

    步云邪方才便注意到,它头顶的青金石额饰不断向外流淌出强大的力量,包裹着它全身。自从被智灵使点化之后,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便有了看破的能力。他喝道:“破坏它头上的宝石!”

    宋胡缨一跃而上,斩马/刀划了个半弧,带着熊熊烈焰斩了下去。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过,虺神眉心的青金石爆裂开来,无数碎片在火焰中四下飞溅。那额饰是它护身的法宝,一旦被毁,虺神的力量就大打折扣了。

    它愤怒起来,甩起尾巴拍打着地面,登时一阵地动山摇。巨大的尾巴扫在了宋胡缨身上,宋胡缨整个人被击飞出去。李玉真的心神动摇,失声道:“阿缨!”

    宋胡缨吐了一口血,也顾不上疼了,竭力道:“我没事,快动手,快!”

    段星河已然拔出了太阿剑,骑着灵貘飞了过去。虺神还没能完全挣脱缚神印,忽然间一道金光倏然而至,带着万钧的力量重重地贯穿了它的心脏。

    “嗷——嗷嗷嗷嗷——”

    虺神痛得不住挣扎,段星河却不放手,狠狠地把太阿剑捅进了它的身体。他眼里透着恨意,这一剑不光为了天下人斩下,也为了牺牲的魏小雨和承受过无数轮回折磨的自己,他要让它也尝尝自己的痛苦。

    他吼道:“给我受死——!”

    耳边传来利刃撕裂皮肉,刮擦鳞片的声音,滋啦滋啦滋滋滋滋滋滋。虺神不住颤抖,整个空间都随着它震荡起来。太阿剑的神力骤然释放出来,无数金光射出,撕裂了它的身体。

    段星河也被强烈的震荡甩飞了出去,墨墨呜地一声叫,冲过来接住了他。段星河抬头望过去,手心里满是汗水,道:“成了?”

    黑色的血液迸溅得到处都是,大量肉块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掉落下来,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它越是挣扎,身上的血肉被解离得就越多。虺神愤怒地嘶吼,始终无法摆脱太阿剑的镇压。渐渐地,它耗尽了力气,发着抖,骤然成了一个巴掌大的黑洞。

    太阿剑插着它的心脏落在了地上,红色的心脏上布满了血管和筋膜,还在不住收缩,咕咚,咕咚,跳得越来越慢,终于停止了。血肉失去了颜色,渐渐变成了一块灰色的石头。

    它受了极强的创伤,只好舍弃了身体,如同一条舍下尾巴的壁虎,魂魄却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空间中一片漆黑,远处传来呼啸的风声,透着死亡般的寂静。段星河皱眉道:“哪儿去了?”

    夜空中传来虺神的声音:“蝼蚁们,算你们有些本事……只可惜本座是杀不死的。只要世间还有恶念,我就会重生!”

    那声音十分虚弱,又带着愤恨和不甘,悄然隐没在了远处。

    大家有些空茫,没想到用尽力气一战,还是无法真正除掉它。段星河捡起了太阿剑,上面还有虺神的心脏。不管怎么样他们都重创了它,就算它要再出来作乱,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虺神殿中,黑色的气流不断涌动,忽然间红光一现,宋胡缨提着斩马/刀从里头一跃而出,随即是李玉真,步云邪和段星河。他们几个人都毫发无伤,天玺真人和刘正锋都松了口气。刘盟主道:“怎么样?”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显得有些迷惘。段星河把太阿剑提了起来,从上头摘下了一颗巴掌大的石头,道:“这是虺神的心脏,它的肉身已死,但魂魄还是逃走了。”

    天玺真人凝神观想,感觉虺神的力量变得极其衰弱。它应该是躲在虚无海的深处,陷入了沉眠。以它现在的状况,要回复从前的力量至少要再熬几百年。在这之前,凤神的力量应该就能恢复了。

    他郑重道:“世间罪孽除之不尽,但能让邪神退回原点,已经是一桩极大的功德了。”

    面前的黑洞渐渐消失了,那颗石头心脏也随之嗡地一声崩裂成无数碎片。刘正锋道:“把这里封起来吧。”

    众人走出了虺神殿,合上了沉重的大门。段星河催动灵力,一道金色的符咒封在了漆黑的门上。天玺真人随即念诵咒语,虺神殿四周渐渐生出了无数岩石,一块块尖锐的石头从土里崛起,封住了大门、窗户,把虺神殿封闭得像一座风化的山丘一般。

    大家看着层层封锁的虺神殿,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阳光照下来,驱散了天空中的乌云。众人抬头望去,污浊之气渐渐消散了,他们击溃了虺神,从前那种颠倒诡奇的世界,也要恢复正常了。

    刘正锋率领弟子接管了永夜城,把此处改建成了浩荡盟的分舵,亲自镇守着禁地。虺神一死,横行的妖魔失去了力量,很快被正道宗门的弟子清除干净了。外界渐渐恢复了秩序,百姓们终于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回白云观休息了半个月,众人养好了身上的伤,总算缓过来了。出来这么久,也该回老家看看了。段星河跟众人商量了,打算过几天就回青岩山一趟。

    四灵神从蜀山回来了,有的忙着打瞌睡,有的忙着打铁。智灵使常日待在账房,最近又当上了孩子们的算学老师,忙碌得很。仁灵使照旧每天拢着袖子坐在道观后面的空地上,看小孩儿踢球。义灵使叹了口气,道:“一天到晚没点正事。”

    朱雀站在旁边道:“它不去炸厨房就很好了。它喜欢看孩子正好,我就可以歇一歇了。”

    义灵使道:“也是,小孩儿确实可爱,无忧无虑的。”

    正说着话,明月带着球被朝露撞倒了。他脸上磕破了一块油皮,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长得肉墩墩的,哭起来中气十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朝露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快起来,让你一球!”

    晓风把他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明月抹了一把眼泪,几个人踢着球跑了。

    义灵使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就是吵了一点,算了……我还是去睡觉好了。”

    次日段星河讲完了课,对徒弟们道:“为师明天要出一趟远门,你们在家好好修炼。易经讲到第三十卦了,接下来的内容朱雀师父给你们讲。”

    朝露眼巴巴地望着他,道:“大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你们五天学一卦,等到把八八六十四卦都学完了,为师就回来了。”

    伏顺收拾了行李,带上了兑好的银子,把包袱打了个结。明天就要回家了,他感觉好像还缺了点什么。他心里惦记着个人,有些话想跟她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听。

    伏顺踌躇了一阵子,想着横竖都是一刀,还是说出来痛快。他来到厨房跟前,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结香坐在厨房前摘扁豆,伏顺鼓起勇气走了过去,道:“结香,那个……你有空吗,我有话跟你说。”

    结香抬头看着他,感觉他局促不安的,好像有点郑重。她站了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道:“什么事。”

    伏顺看了看周围,没发现有人,便道:“我明天要回老家去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么?”

    结香没说话,明白跟他回老家是什么意思。伏顺感觉这片刻的安静有些难熬,很怕听到拒绝的话。结香道:“顺子哥,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得留下来看孩子。”

    伏顺道:“这不还有别人呢,朱雀他们做饭虽然不好吃,也不至于饿着他们。”

    结香没说话,伏顺又诚恳道:“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够好好过一辈子的了。我家里有房子,我爹人特别好,我姐也老念叨着让我找个好姑娘,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结香下定了决心,道:“我哪里也不去,就想在这里照看晓风明月他们。我原来想做自梳女,来到这里之后,能照顾大家我很高兴,但我这辈子就想一个人。”

    伏顺沉默下来,心里有些难过,喜欢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被拒绝了。结香道:“对不起。”

    伏顺摇了摇头,道:“没事,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你忙吧,我还有事。”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走了。他越走越快,转过一道墙,忍了许久的眼泪淌了下来。赵大海不知道从哪里转了过来,看了他片刻,道:“兄弟,想开点吧。”

    伏顺擦了一把眼泪,抬头道:“你偷听我说话。”

    赵大海身上还系着围裙,拍了拍手上的面粉道:“我刚才就在厨房里和面,倒是想躲呢,你把我堵里头了。”

    伏顺道:“你就是偷听,还倒打一耙。”

    赵大海一手搂过了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总能有姑娘要你的。晚上单独给你开个小灶,你想吃什么,红烧排骨好不好?”

    伏顺想着吃的,心里就没那么难过了,道:“再加一坛醪糟。”

    赵大海笑了,道:“行,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