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容少卿在火神庙前碰到了芸香,虽未多问,但想她这么细心聪明,必知他已多少猜出些端倪,纵是之前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会儿也该与他吐露了。只是他等了一天,也未见芸香有找他说话的意思。甚至,她与陈张氏借着做饭时候在灶房私语,他才一靠近,两人便立时没了声音。
既然等不来她主动开口,他便试探着去问。晚饭过后,容少卿找了个机会,单独到芸香房中与她说话。
时芸香正坐在里屋炕上做鞋,容少卿走到她旁边坐下,随口闲聊,“怎么又做上鞋了,做了多少双了,哪里穿得过。”
芸香没看他,一边做鞋应说:“男孩儿登高爬低的,费鞋。”
“那也用不得这么多,”容少卿看了看她手里正做的一双,“你手里这双是给嘉言做的?大了吧?”
“小孩儿长得快,半年脚就能大一圈儿。”
“便是长得再快,到他能穿得你手上做得这双,也得一二年了。”
“左右没什么事,先做好备着,等到该穿的时候未必有时间做了。”
容少卿莫名觉得她这话中有话,只做随意地笑笑,“怎么就没时间了,就你这样日日不闲着,得空就做一双,只怕有的鞋还不到他上脚就穿不得了,他得再多长几双脚才穿得过来。你若是闲不住,倒不如也疼疼我,做给我两双。”
芸香浅浅地弯了弯嘴角没言语,手上的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情绪,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等给嘉言做得了这双,我便给爷做两双。赶明儿个爷到外面跑商奔波,确也是费鞋。”
容少卿小心地看着芸香的神色,总觉得她藏着什么心事,正想如何开口探问,芸香便又道:“爷昨儿不是说回去帮衬大爷吗,这一两日我帮爷和嘉言收拾一下。我想着,爷既有这个心思打算,那就早些回去。待过了老太太寿辰,爷差不多也该往外跑了,算来能在家的日子也不过一个来月,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才好。”
容少卿道:“那就这么急了。”
“怎么不急呢,爷早些回去,也好早些把在外头的事接下来,大爷也能歇一歇。”
容少卿佯做不满,“合着你这儿催我回去,是为了心疼你家大爷?”
芸香啧道:“不该心疼吗?大爷那边忙的,大奶奶生孩子都没得空回来。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该有个当家主事的在家里坐镇。大奶奶才生了孩子,大姑娘也才那么大,怀里还有个奶娃娃,大爷日久天长地在外头,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怎能不惦记呢。爷就不该心疼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容少卿挑眉,“我就是孤家寡人,撒到外头没人惦记的?”
“嘉言到底比弟弟妹妹岁数大些,他又懂事体贴,爷为了家里外出奔波,他能理解明白。”
“那你呢?”容少卿索性直言,“嫂嫂惦记着我大哥,你就不惦记我?”
芸香攥了攥手里的鞋子,“我们自然也是惦记爷的……”
“不是‘我们’,没有别人,就是你。”见芸香不言语,容少卿伸手拿了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咱们不绕了,我回去是早晚要回去的,如你说的,待过了老太太寿辰,多半也该出去了。不想仓促地办事委屈了你,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只是我这没名没分的,不得你一句话,我在外面也不踏实不是吗。”
芸香垂眸,心里的话呼之欲出,然脑中萦绕着冯寄生白日里的话,那句话终是梗在喉间未得出声。
容少卿探问,“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昨儿个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
芸香摇摇头,“没有,没什么事……想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有些累着了,精神不大好……”
看她不想说,容少卿也不好再追问,又怕真是自己多心了,便未再多言,转而起身走到她身边说:“那我给你捏捏肩。”说着便上手。
“不用了。”
芸香躲了一下,被容少卿拉正坐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福气得,我可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正经连老太太、太太都没受过我的伺候。”
芸香笑笑:“那我可更不敢受了。”
“有什么不敢的……”容少卿说着,故意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芸香疼得嘶了一声,容少卿忙道:“头一次上手,掌握不好力度,再给次机会。”只没正经捏两下又故意用拇指按了她的肩胛骨。
芸香又呀了一下,闪身要躲。容少卿不允,满含歉意地说:“又重了?我没用力啊,我再试试,再试试……”
见他说得一脸恳切,芸香也不好拒他好意,只是他再次“不小心手重”了之后,才发现他的别有用心,挣脱着推挡,容少卿便愈发凑上去,连声说定要给她捏舒服不可,故意逗她。两人推挡拉扯着跌在炕上,闹在一处,倒让芸香暂时撂开些烦恼。
二人拉扯之际,两个孩子跑了进来,芸香连忙用力推了容少卿一把。冬儿见了问爹娘在干什么。容少卿说:“你们来得正好,娘说身子不爽,该到你们孝敬的时候了,给娘捏捏肩,捶捶背。”
两个孩子听了,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容少卿则在一旁看着娘儿仨笑。
芸香好好坐着,由得两个孩子伺候,心暖之际更添郁郁,总也觉得老天爷不会待她这般宽仁,爹娘疼惜,孩子乖顺,甚至还给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只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终归她不是这般好命的人。然这心思却不敢半分表现出来,也只抿着嘴淡淡地笑着。
这一宿,芸香又如昨夜一般没睡好,前半夜是睡不着,后半夜倒是睡了,却是接连地做恶梦。一会儿梦到前事;一会儿又梦到被冯寄生胁迫;甚至梦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都是假的,安稳的日子,慈悲的干爹娘,甚至再遇着嘉言和容少卿的经历也都是黄粱一梦……
次日,芸香从清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不停地跳,从前她并不在意,今日却总觉是某种预兆,惴惴难安。她特意把白日里时常半敞着的院门关好,上了门栓,人甭管在院里还是屋里,总是地不自觉地听着街巷里的动静,耳朵也格外好使,恨不得连巷子里掉了根针都似个铁棒子砸到她心里似的。
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吃过晌饭,巷子里往来的脚步声渐渐少了。芸香和陈张氏收拾灶房,容少卿和陈伯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蚂蚁洞。院外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声音不是很大,却听得芸香一激灵。陈张氏看了下芸香的脸色,先反应过来,拦了她一下,自己转身出了灶房,拦了准备去开门的容少卿,“我去吧……”
陈张氏的脚步声急匆匆地奔了院门,芸香屏着呼吸静待了片刻,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了一声“芸香!”脑袋瓜子翁地一声,手脚也跟着凉了凉,慌忙起身出去想把人拦在外头,可才出去,来人已经进院了。
在陈张氏连声阻拦中,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的正是冯寄生。进了院并未立时开口,而是把院中之人扫视了一遍,一对老夫妻,两个孩子,外加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模样。
冯寄生见了芸香,没打招呼,眼神飘到两个孩子身上,打量冬儿。
容少卿认出这是昨日在火神庙门口远远见得那人。虽然当时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穿着打扮还是昨日那一身。这会儿看清容貌,来人与他身量差不多,麦色的肌肤显得人十分精瘦,眉目意外的精神清秀,模样和气质很不搭调,长了一幅贵公子的面相,通身却是混不吝的街巷串子的调调,由是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即便不是这般擅闯民宅,只在大街上撞见,也让人不喜。
容少卿和陈伯带着戒备地站了起来,来不及反应,芸香便忙上前往外推冯寄生。
不论是陈张氏的阻拦,亦或是芸香的推搡,冯寄生都未动手拉扯,甚至芸香因向他跑过去时太过着急绊了一下,他还下意识地上去扶了她一把。芸香用力推他,他也不躲,由得她推,只是身量力气上到底悬殊,芸香根本推他不动。
“你不带儿子见我,还不许我来看他吗?就算你再嫁十次八次,老子瞧儿子,也是天经地义。”冯寄生说得理直气壮。
“你别犯浑,有什么话出去说。”芸香低声警告,她这会儿恨不得把冯寄生的嘴撕烂了,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在意容少卿知不知道了,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尤其是冬儿听到这话,孩子虽小,却也明白事了。
陈张氏原也是怕这人找上门来,不让芸香出去她自己去开门,就是想说个谎把他打发走,没想这人真能楞闯进来。这会儿她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轰人,连忙快步去护着两个孩子,把两人一并拉进屋里。
再说容少卿,听了这话自是大为震惊,甚至因为眼前的事情太过超出他的预料,以至于乍听男人这话时,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现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量。
芸香背对着他,用力向外推着这个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只从她刚刚那句短短的低语,他便能分明地感到她此时此刻的气愤、狼狈,甚至无助。
短暂的愕然过后,他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说的那句话本也不是对芸香说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说给陈氏夫妇,他以为的芸香现在的公婆听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容不得他理清前因后果,不过仅仅是这片刻发生的事,便足够他看明白眼前这男人是个混账,一个完全不考虑芸香感受和处境,彻头彻尾的混蛋。
第四十二章
屋内,被陈张氏拽进去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扒着窗沿,隔着窗纸往外看。
冬儿问奶奶那人是谁。陈张氏哄说:“跟咱们没关系,疯言疯语的,怕不是个疯子,让爷爷他们打发走他便是了……别看了,小心冲进来把你们抢走卖给拍花子的。”
冬儿被唬住,容嘉言年纪大些,虽然觉得姥姥在骗他们,却也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屋外,容少卿走过去拉了芸香,这一拉才发现,芸香看似用力地推搡着冯寄生,实际上人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像是一棵无所依傍的羸弱芦苇,他手上轻轻一带,便将她拉倒自己身边。
冯寄生这会儿也才仔细地打量容少卿。
初见是前两日在官道上,那会儿心里全是再见着芸香的震惊错愕,并没太在意跟在她旁边的人,倒也猜得多半是她再找的男人。再见是在火神庙前,对方回头看见了他,从芸香匆匆拉他离开的样子看,应该是还没对家里说过。
她不说,那就由他来。
“你就是芸香现在的男人?”冯寄生下巴微扬睨着容少卿,趾高气扬地模样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对方才是擅闯民宅的那个。
容少卿没答,反问:“你是?”
“我是芸香以前的男人。”冯寄生抬手指了指陈张氏领着孩子进去的屋里,只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甚至,他也并不十分确认那孩子就是他儿子,但还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那小子的亲爹!”
容少卿看明白了他抬手那一瞬间的语滞,带了些嘲讽地反问:“哪个小子?叫什么名字?”
冯寄生一摆手,“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甭管芸香跟没跟你说,我今儿来了就得讨个说法。芸香是我的女人,花了钱明媒正娶的,就算后来我走了,也是为了让她过好日子,我在外头为她们娘儿俩奔命,回过头来,她倒跟了别人。这话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芸香上前往外拉他,“你这话在这儿说不着,有话咱们外头说。”
“我怎么说不着?你不带着儿子跟我走不就为了他吗?你敢说你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既然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儿,男人还没死呢,媳妇儿就找了别人这算什么,这话不让在这儿说,那是逼着我到县衙门里去说?”
芸香抓着冯寄生胳膊的手微微颤了颤,冯寄生这话分明是在威胁她。
容少卿站在芸香身后,再次拉了芸香到自己身边。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凭对方这话他也能看得明白,所谓要个说法,无非是要钱,如此,事倒好办了。
“你想要什么说法?”容少卿问。
冯寄生见对方上道,也不绕圈子,“一百两,你出一百两银子,芸香就归你。”
芸香想开口呵斥,被容少卿拦下,不想在冯寄生面前与他起争执,也便没急着说话。
容少卿道:“一百两可以,不过没有归谁的混账话,愿意怎么过活全凭芸香自己,你拿了一百两,往后两不相干。”
冯寄生见对方应得痛快,意外过后,倒有些后悔了。他确实是想着人哄不走,干脆要些钱。打量着这家小门小户的,未必能出多少,开口一百两,不过是抬个高价,没想这人应得这么痛快,可见自己竟是要少了。
冯寄生琢磨着怎么能再提些价,“好啊,痛快,我也把话说明白,我当日为娶芸香花了不少钱,她进了我家门,吃的用的也都是顶好的,细算下来,可不止这个价钱。”
芸香听了气结,想要斥骂,当着容少卿又不好分辨。
冯寄生瞥了她一眼,知她不敢说出过往实情,便愈发有恃无恐,“不过大丈夫说一不二,既然应下一百两,那就是一百两,搭进去那些银子,便算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但是情分归情分,道理还是要讲,老婆我可以给你,儿子不行。”
“冯寄生!”芸香忍无可忍,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怕被屋里孩子听到,“我已跟你说明白了,这里没有你的儿子,别说一百两,一个铜子儿你都休想拿走。你才说得那些讹人的屁话有什么证据?你是攥着明媒正娶的婚书呢?还是手里有我的卖身契?你自己是什么底细你自己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走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不与你论罢了。你若是再纠缠,那咱们就去官府,你不是说要衙门说理吗?那咱们就去!”说着便上去拉他。
冯寄生被芸香的决绝震慑住,下意识地抬手甩开她。她怕报官揭出旧事,他当然更怕。适才说去官府,不过是见她现在过得安逸了,肯定怕旧事揭发毁了她现在的好日子,所以才说那话吓唬吓唬她,未料竟把她逼急了反将他一军。只恨自己太急,该把那一百两拿到手的。
两人这番话容少卿听得糊涂又明白,糊涂是一时间二人气势的忽然逆转,明白的是他二人之间或非他想得那么简单,似是拿捏着彼此的短处,又或是藏着什么共同的秘密。
芸香一边说着见官一边把冯寄生往外拉,一幅真的豁出去要去衙门的架势。冯寄生一时没了主意,被芸香推搡着拉到门口,便用力一甩,撂了句狠话,“你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便悻悻走了。
芸香看着冯寄生走远消失在巷口才关门,插上门栓。脚下却迈不开步子往院子里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容少卿,也怕孩子在屋里听见什么,跑出来问。
她站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发现容少卿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芸香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目光,走回院子里,时陈张氏已从屋里出来,迎上前。不用芸香开口问,便知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让她放心,孩子那儿没事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芸香略松了口气,想容少卿必要跟进来说话,干爹娘和孩子都在,也不方便,索性回了跨院。
容少卿心里一百个疑问,自然跟上,见芸香不声不响地回了自己房间,猜她也是有话想单独与他说。只是他跟着进了她的房间半晌,也不见她开口,只是随手收拾着屋子,及又进里屋坐在炕上,仔仔细细地叠着孩子昨日换下来准备洗的两件脏衣裳。
容少卿走过去,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开口,“你这两日神不守舍的,就是为了这事儿?”
芸香没言语,虽然知道容少卿一定会进来问,也知道自己逃不开,可她这会儿最不想见的就是容少卿。不单单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旧事,更因为冯寄生这一闹,像是在容少卿面前扒了她的衣衫脸皮,倍感羞辱。
他大概会诧异,她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人,一个把她当牲口货物一般待价而沽的流氓无赖。然后会怎么看她?
见芸香不应,容少卿走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想以此给她些安慰和依靠:别担心,有我呢。
只是他这轻抚在此时此刻的芸香看来,却更似同情与怜悯,于是,有些执拗地扭了一下肩,闪开。
理解她这会儿的心情,容少卿没再多说什么,想着等她心情平复了,自然会告诉他。
第四十三章
冯寄生走前给芸香撂了话,却也不单吓唬她,次日果然又来了。只是这回并没有闯进院去,而是坐在了巷口,不声不响的。
冯寄生若是闯进家里来闹,倒还能打发,但他在巷子口门神似的一蹲,芸香却委实拿他没辙。怕被街坊四邻看见,不好上去与他说话,可这么放任不理,又怕他与邻里胡言乱语说出什么话来。纵然他一时不说,可若真耍无赖地在这儿蹲个几日,被有心人报到官府,甚或哪日被巡街的差役撞见,问上两句,也要惹出是非来。
容少卿初时是念着芸香的心情,只见她全没有与他开口的意思,便有些耐不住了,得了单独与芸香说话的机会,便进到她房中,开门见山地说:“他不就是为了钱吗,干脆给他俩钱打发走算了。”
芸香答说:“哪那么容易,你看那些野猫野狗,你投了一次食,往后饿了就还来找你。再说,谁家的钱是白来的,我不该不欠他的,凭什么给他。”
“话是如此,只是到底也不能任他长久在那儿碍眼不是吗。”
容少卿看着芸香的脸色,想借这机会把话说开,“我知道有些旧事你或是不想提,只是现下这状况,总得你说出原委了,咱们才好一起想法子解决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过去,如若只是不想街坊邻居知道惹人闲话,或是不想平白扰了孩子的日子,那还是破财消灾,甭管他是要一百两还是二百两,咱们也不是给不起,但凡能拿银子解决的都不叫个事儿……”
“又或者,你们之间还有别的缘故?我那日听你们的话,他好像挺怕惹官府的,或是曾惹过什么官非?有什么把柄短处在你手上?倘若如此,那就更……”
容少卿话未说完,被芸香蓦地打断,“爷带着嘉言回家吧。”
容少卿怔了一下,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芸香再次打断容少卿的话,“我也没别的意思,之前爷不是说了也该回去了?早早回去陪陪老太太、太太。”
“之前是之前,现下这事儿没解决,我怎么走?”
“也没什么打紧,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自己的事儿自己想法子解决就好。”
容少卿气结,“你说这话,是打量我爱听?”
芸香被噎了一句,没言语。
容少卿抬脚便要出去,芸香忙上前拉了他的胳膊,“爷干什么去?”
“打发他走。”容少卿道,“他往巷子口一坐,看监似的把这一家老小看得门都不敢出,总得解决了才是。”
芸香拦道:“他这是摆明了耍无赖想要讹钱,你这么出去与他说话,可不正如了他的意……不用理他,我不信他能在那儿坐一辈子……”
寄生在陈家巷口坐了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做,待天黑了便自走了,只第二日近晌午的时候又来巷口坐着,也是坐了一整日,天黑便不知猫到何处去了,第三日继续来坐着。
附近的住户见了个眼生的汉子坐在巷口,问他是做什么的。他答说寻亲,人家再细问,他倒也不多说,只说逃难和妻儿走散了,说好了若走散不见了,便在这附近等。有好心或戒备心强的,会再多问上几句,劝他去官府报官。他只是叹说,这年月,官府哪管得这么多小民百姓的事。人家听了这话,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自他蹲坐在巷口,陈家便没人出去过,陈氏夫妇嘴上说着是修葺房子,实则是不想出去招惹,更不敢放孩子出去,只偶尔开了门望出去,看他还在不在。
两个孩子只知道大人不让他们出去,却也问不出为什么。冬儿问起来,陈张氏只管用好吃的哄住。容嘉言私下悄悄问父亲,容少卿也是不得解释,只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从家出来这些日子你的课业可荒废了,你娘不是还让你给冬儿当先生吗,别一味只想着玩儿,偶尔闲下来,也带弟弟念两天书。”
容少卿也只拿这话搪塞儿子,自己实则是忍不住的,几次想要出去,都被芸香或陈张氏拦下。芸香有心事藏着不与他坦白,他一是能想到的除了给钱打法,倒也委实没什么法子。
如此连过了三四日,这日午后,芸香趁着容少卿帮着陈伯修葺前院瓦沿的时候,从跨院小门悄声出去。正当晌午,各家各户睡午觉的时候,巷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冯寄生在巷口的墙角一歪,身上还是那身穿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就衣裳,形容打扮与个乞丐无异。
芸香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小憩中被碰醒的冯寄生歪头抬了下眼皮。见是芸香,先是下意识地露了个“可算等到了”的表情,待反应过来,又故意做出一脸不屑,就好像躺在这儿几天并不是为了憋着她回来,他不过是借地儿睡觉,芸香的到来,扰了他的清梦似的。
芸香也不想与他过多拉扯废话,丢了一袋铜钱在他身上:“这是我上回应说给你的路费,你拿上,爱去哪儿去哪儿。”
冯寄生垂眸睨了一眼瘪瘪的钱袋,没理,又把眼合上了。
芸香见他不应,又用力踢了他一脚。
冯寄生抬眸瞥她,“你打发叫花子呢?”
芸香冷语,“你不是?”
冯寄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攀了高枝儿,说话是硬气啊……”
“我说你怎么不稀罕跟我去过好日子呢,原是攀上大户人家的爷了。亏得我没走,这两日在这儿倒打听出正经事来了,那么痛快就应下我一百两时我就觉得奇,这小门小户的,一百两竟能这么轻易拿出手的吗?”说着上下打量芸香,谐谑地调侃,“倒是我小瞧你了,原是能把有钱人家的爷都招来倒插门儿的。”
芸香猜到冯寄生憋着什么坏,心下着急,脸上却是未露声色,“人家是租房子住的,你别拿自己的腌臜心思揣度别人。”
冯寄生哼了一声,“随你怎么说……或是我去容家问问,看看他们家乐不乐意知道你的底细……那位容二爷或被你迷住,不介意给我养儿子,只不知他知不知道你从前还有过别的男人,另外有过孩子,改日再有别的男人抱着孩子来找,他们家是不是一并给养了?”
冯寄生见芸香变了脸色,便道抓住了她的短处,“左右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宣扬出去,你说我是告诉别人他们家仗着有钱霸占别人老婆呢?还是说他家二爷有与人共妻的癖好?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
芸香看着冯寄生一脸的威胁得意,只恨不得从墙根捡起个大石头直接把他砸死,就拍在他太阳穴,一下还不够,拍他个十几二十下,脑浆迸裂,污血伴着他的哀嚎溅了满身满地才算痛快。
可是她也只能这么想想,杀人偿命,她不值。
冯寄生睨着芸香,见她倒未露怎样的慌张,只应说:“说一千道一万,你不是就为了钱吗,你要多少?”
终于撬开了嘴,冯寄生也怕狮子大开口反倒一拍两散,伸了两个手指头:“二百两,你和孩子,一人算一百,对他们那样的有钱人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这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永远不再你面前出现。”
“行吧。”芸香冷冷地道,“你记得你的话,只给你这一次,往后再想来讹钱,咱们就官府见。”
冯寄生心喜,回说:“大丈夫说一不二。”
芸香道:“只是二百两我一时拿不出,你给我几天时日,我凑齐了给你。”
冯寄生蹙眉,“几天?”
“少则七八日,多则十来天。”
“这么久?”冯寄生恐芸香是要耍花样,犹豫了一下,回道,“好,我就信你这一次,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什么时候拿了钱来,我什么时候便走。”
“我应下给你钱,就是为了图个清静,你要是还看门狗似的日日在这儿蹲着,那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能等就等,等不得就算了,随你怎么闹吧。”芸香说罢转身欲走。
冯寄生连忙拦了,“好!就依你说的,只是我也不能傻等着,我给你十天时间……我每过五日来一次,若是第十天你还不拿钱来,我就自己去容家要。”说完,转身走了。
芸香看着冯寄生彻底离开,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后打定主意,并未转身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半个时辰后,容府书房。
容少谨坐在桌案后看着芸香,“这些事,少卿不知道?”
芸香摇摇头,“这些事只我爹娘知道,若不是冯寄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我今儿也不会来和爷张这个嘴。”
容少谨直言:“其实,即便你不告诉少卿,他也会愿意出这二百两,不用你直接来找我说这些不愿提及的旧事。”
芸香也不绕弯子,“倘二爷真有娶我进门的心思,老太太也好,爷也好,即便不拦着,也总会把冬儿的身世查得明明白白的,即便我不说,爷早晚也会知道。况且,他哪来的二百两,不也得回来找爷伸手吗,倒不如我自己直接来说,也省得那些麻烦。再者,二百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若不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也没理由平白让爷出这个钱。”
容少谨道:“你这话,倒似这二百两就该我出。”
“不该你们容家出吗?”芸香微扬着下巴反问,尽力做出无礼的模样。
容少谨没立时答什么,只是睨着芸香,透过她的眸子往她心里看。
芸香没闪躲,直视着容少谨的审视,她知道她骗不过容少谨。大爷的那双眼睛,总能把人、把事都看得透透的,向来如此。
她其实也不求能骗过容少谨。
未几,容少谨移开了目光,向窗外望了望,复又开口:“少卿那边呢?”
芸香道:“我在二爷心里,没爷想得那么紧要,只要爷给了钱,往后两不相欠,我自然有法子让二爷回来。至于二爷回来后,该怎么和他说,那就是爷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
芸香一去就是大半日,待进了家,只有陈张氏带着两个孩子在。陈伯和容少卿许久不见她回来,又见巷口的冯寄生也没了影,只怕出什么意外,这会儿都去外面寻她去了。
陈张氏见了她,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你这是去哪儿了?还以为你……”意识到两个孩子也在身边,转道,“你爹和嘉言爹出去寻你了,怕你遇着什么歹人。”
她这话音才落,陈伯和容少卿便进了家门,见芸香好好地站在院中,都松了口气,容少卿两三步上来,一脸的焦急,“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怎么这么久?可出什么事儿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芸香回说:“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出去转了转。”
容少卿急了这大半日,却得来芸香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回话,没有歉意,没有解释,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不由得有些恼火。
这两三日,陈氏夫妇虽没说过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二老是知道些芸香和冯寄生的渊源的,只有他,就像嘉言和冬儿一样,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等着她与他开口,哪怕不是告诉她过去的事,只是为了眼前的麻烦与他商量商量也好。
可她不说,什么事都在藏在自己心里。他提了,她也三言两语地带过,去解决麻烦也要背着他悄悄的,好像他是个外人或是无用之人,不值与他商量。
她失踪了这好半天,他急得团团转,她就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出去转转”?
陈氏夫妇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从旁打圆场:
“没事儿就好,回头再出去说一声,省得家里担心。”
“可不是,下回可不许这样了,行了,赶紧做饭吃法吧,俩孩子都饿了……”
芸香道:“娘,您先帮我把火生上,我跟二爷说两句话。”
陈张氏怕两人呛起来,“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吧。”
芸香道:“一会儿就好。”
容少卿这会儿憋了一肚子话,也是等不得,没吭声,沉着脸去了跨院。
陈张氏给芸香递了个眼神,芸香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您先做饭吧,要是做完了我们还没出来,您二老就带着孩子先吃。”
陈张氏蹙眉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回头再跟您细说。”芸香撂了这句话,便也转去跨院。
陈张氏忧心地看了看丈夫,后者回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示意她先去做饭,自己则一手抄一个后脑勺,哄着两个被大人间紧张气氛带得有些惶恐的孩子进了屋。
容少卿先回了芸香房里,一屁股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拉着脸,憋着气。芸香后脚跟进来,却没立时与他说话,而是径直进了里屋。
容少卿揣着手等了半晌也不见芸香出来,听动静倒像是在里屋翻箱倒柜地收拾屋子,少不得更加窝火:你这大半日去了哪儿不说也便罢了,这会儿自己叫我进屋说话,竟还不理我,还等我舔着脸上去哄你不成?
他越想越气,是以虽然心里也是着急想知道她这许久去了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是执拗地揣手坐着。
许久,芸香终于从里屋出来,容少卿心里的火也快憋不住了,只才要开口却被芸香抢了先,只见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道:“这是嘉言放我屋里的一些衣物,还有我给他和爷做的几双鞋,我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爷那屋帮着把你们爷儿俩其他行李收拾收拾,明儿,爷就带嘉言回去吧。”
容少卿未料她又说这些话,直在他火气上又添了把柴禾,“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爷想我说什么?”芸香不冷不热地反问。
“你说我想你说什么?”
“我才出去找冯寄生了,总让他在门口赖着不是个事儿,想了这两三天也没别的法子,给了他些钱,打法他走了。没跟家里说,因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儿,连累爷和爹娘跟着受了这两日的憋屈已然过不去了,不想再麻烦你们……爷要是想知道这个,就是这么个经过,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和爷说的。”
容少卿是想知道芸香去哪儿、干什么去了,怎么打发的冯寄生,但这话在她嘴里这么说出来,却更拱他的火,以至于一肚子的气恼委屈,倒不知先说哪句。
芸香也不容他过多思量琢磨,面对着容少卿坐下,“我明白爷的意思……之前是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想着别把话说得太难听,往后不好相见,可现下这光景,怕是不跟爷直说是不行了。不论爷是闲着无聊把我当个消遣,还是念着嘉言,想他有个娘疼,又或是为了三十儿那晚上的酒后失态,甚或,真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觉得还算舒坦……那也都是爷自己的心思,我从没往那儿想过。”
这是芸香第一次不躲不闪,直言两人的关系,虽然说的不是容少卿想听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难堪或失落。因他并不信她的话,她这是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说话气他,虽然他觉得她没理由跟他闹,明明该生气的那个是他。
芸香看穿了他的心思,“爷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我的心里话。之前想着不用多说,待爷家去,不日日对着了,自然也就没这心思了。只是爷总也不说什么时候走,还弄得满城风雨的,再不把话说明白,往后即便爷家去了,只怕我也洗脱不干净。”
容少卿白了脸,闹脾气归闹脾气,偶尔说句负气话他能不往心里去,但一句两句地说起来没完,就有点儿伤人了,“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我就这么讨你厌嫌?”
芸香垂眸,“谁也没说厌嫌爷,只是旁的心思是真的没有。”
容少卿勉力压着心里的火,“你今儿见那无赖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们之间有什么旧事,你不想说,我也不死乞白赖地问。可你若是为了不想我牵扯进去而想我走,大可不必说这伤人的话。”
芸香做了个无奈的神情,叹了口气,“我是不想把爷牵扯进去,累爷跟着担心,但这跟我才说的话是两码事。爷怎么就不明白,凭什么就说我说的是气话?爷是在这儿住久了,自己也糊涂了?我当初是怎么给爷做了小,怎么当了嘉言的娘,旁人不知道,爷自己心里不清楚?非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
容少卿白着的脸又霎时转了个颜色,涨红了脸,下意识地回避了芸香的目光。
“容留爷在这儿住下,是念在从前的情分。只这情分全是少时主仆之谊,是老太太、太太旧日待我之恩,绝无半分男女之情……我虽出身不好,又带着个孩子,但若是有那心思,找个规矩老实的本分人也未见得有多难,爷凭什么觉得我就得对你钟情,就因为有了嘉言?”
容少卿被噎了这一句,蹙眉看过来,眸中带着些许厉色,分明是在警告她:吵架耍脾气也要有个分寸,这种伤感情的话你再多说一句,我可当真要恼了。
芸香正视着他的目光,恍若未见,继续往他心口上捅刀子,“话既已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怕得罪爷,说几句爷不爱听的。顾着爷的脸面,我唤你一声‘爷’,爷摸着心脯想想自己可担得起担不起。”
“爷头两天说什么来着,‘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叫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我就问问,你身上的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家里拿的。容家是家大业大,即便如今不比从前了,百十两银子拿出来或也不算什么,可钱再多,不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出来的?老太爷、老爷、大爷,几辈人的辛苦钻营挣下这的份产业,试问可有一个铜子儿是爷赚的吗?”
“爷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寄情托付的?认得几个字会上大街上给人算命?嘴好会说书?还是觉得我天生贱骨头缺男人,就爱上赶着伺候人?”
第四十五章
咣啷!容少卿猛地站起来,连带着身下的凳子倒在地上,他这会儿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一句话没说出了屋,人才进正院便高呵了一声:“嘉言!”
时陈张氏在灶房做饭,陈伯带着两个孩子在屋中玩竹牌,他这一嗓子,把几个人都喊了出来
容嘉言见爹爹怒气冲冲地喊自己的名字,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吓得瑟瑟凑过去。
“回家!”容少卿拉着脸丢出这两个字就往外走,也没心思顾忌几个人的诧异。
事发突然,容嘉言一时未能明白,待见爹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跟上去。
陈氏夫妇也猜到两人会吵架,但没想吵得这么厉害,也忙追出去。
“这是去哪儿啊?要走也不能这么急……”陈张氏着急,到也不是担心容少卿,只是见他带着气地出去,嘉言可怜巴巴地在后头跟着,他也不说回头看看,委屈了孩子。
陈张氏唤了两声,又唤嘉言。嘉言回头看陈张氏向他招手,有些为难,他不也不想走,只一来爹爹黑脸的样子他确实怕,不敢违背;二来,又担心爹爹生着气,一个人在外头跑丢了没人照顾。
陈张氏叫容少卿不理,唤嘉言又唤不回,急得也没法子,折回去找芸香,嘱咐陈伯跟进跟去看着,父子俩真就回容家也就罢了,嘉言爹这脾气,万一又把喝酒的毛病捡回来,再跑城外头去,可不把孩子给弄丢了。
冬儿见嘉言走了,自己也想跑去跟上,被陈张氏一把拉回来。
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两人到底为什么吵,嘉言爹又怎么气得非要带着嘉言马上走,陈张氏多半也能猜到,待拉着冬儿去跨院进了屋,见芸香独自定定地坐在那儿,连她进来也没唤尚益盛,更不用再多问什么了,只仍是有些担心,问说:“就真让他们这么走了?”
芸香道:“早走晚走都一样。”
“要走也不是这么个走法……就这么带着气地出去,东西也没收拾……”
“不碍得,待他家去了,自然有人过来给他拿东西。”
陈张氏探问,“你今儿见那混蛋都怎么说的?其实……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说了,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明白,没准儿,他还能帮帮你呢?”
芸香没答,不是有什么不好跟干娘说的,只是当着孩子不想说,爹娘总觉得孩子小不懂事,但她总觉得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有些话能避着孩子的便尽量避着孩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陈伯从外面进来。
陈张氏忙问:“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爷儿俩呢?”
陈伯回说:“才出巷口,正赶上容家的马车来接,我看着他们爷俩就上的车,放心吧。”
陈张氏看向芸香,还想说什么,被陈伯用眼神拦住:让孩子自己待会儿吧。
“你先做饭去吧……”陈伯对妻子道,“有什么事,都等吃饱了再说。”
另一边,马车上,容少卿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知道芸香是故意说那些气他,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恼火,她那些话真是句句直戳他的心窝子。况且,气话也有三分真,她说那些也未必不是心底里就有这种想法,借着吵架说出来罢了。她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还赖在那儿干嘛,他也是要脸的人。
车内的气氛沉闷又紧张。容嘉言不敢开口,来接的管家也不敢吭声。即便有马蹄及车轮的滚动声,以及车外三五不时传来的路人脚步或小贩叫卖,容少卿因生气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还是显得分外清晰。
管家回想着上一次见到容少卿这么生气,大概还是好多年前,知道原二奶奶把芸香赶出了容家那次,两次都是为了芸香,只是不知道这回要闹多大,多久。
一路上,容少卿满脑子都是芸香说的那些话,心口窝着一口气,以至于近了容家大门了,脑袋才稍微明白些,恍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他前脚和与芸香吵了架出来,家里的马车后脚就到了?还不单是车夫,连管家也一并来接,若说是凑巧,那也太巧了些。
容少卿这会儿才正经把目光投向管家。
后者见他睨过来,心话说:我的爷,您可算反应过来了,还当您要在这儿喘粗气喘到天长地久呢。
容少卿打量着管家,“芸香今儿来过?”
管家回道:“是,芸香姑娘今儿来找过大爷,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容少卿蹙眉,“都说了什么?”
“我们直管在外头伺候,无从知晓,只是听大爷的吩咐去接您和言少爷回来。”管家撩开帘子,“这就到家了,大爷在书房等爷,爷一问便知。”
容少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心中愈发窝火憋气,他成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着,也等不得她开口,倒是巴巴儿的跑来跟他哥说。
管家回了话,也不敢再多言语,知道容少卿脾气急,下了车也等不得先去见了老太太、太太,便只让人先帮容嘉言送到老太太那儿去,自己引着容少卿往大爷的书房去。说是引着,实则是跟在后面小跑着,容少卿比他身高腿长,年纪又轻,脚下生风一般,好歹这园子没从前润州府的宅邸大,否则这一路行来,他还未必跟得住。
容少卿带着气进了容少谨的书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容少谨也熟知他的脾气,退了管家。
容少卿直问:“芸香来找你做什么?是……借钱?”
“是拿了钱,不过不是借。说了些她离了容家之后的事。”容少谨道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容少卿原是心急,想知道芸香到底来说了什么,听得他哥这话,又莫名有些心慌,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
容少谨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把芸香今日说给他的,原封不动地讲给容少卿听。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容少卿便没了来时的气势汹汹,整个人似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按在膝盖上双手因过分用力,指尖有些发白。
容少谨坐在不远处,侧着头,假装没留意弟弟的眸中嗪着泪,如果眼泪不小心掉下来,他可以偷偷擦干净,就当谁也没有看到,就像小时候。
屋内只有兄弟二人,沉默着无声息,已经好一阵子了。
又过了半晌,容少卿的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往外走。
容少谨拦道:“做什么去?”
容少卿站住,没吭声,似被重拳打在心口,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容少谨站起来,“那个冯寄生虽说张口就是一二百两,无非也是觉得攥了芸香的把柄,能讹上一笔,其实二三十两也能打发,甚至用不了,芸香也是心思清明的人,从我这儿拿了那二百两,也不会一下子都给他。只是这种无赖,吃了一次甜头,往后就会愈发得寸进尺,难保今后不会再来。”
“这事要解决,就要连根拔起,只是这事的根基在哪儿,刚刚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也是万万没想到,芸香的事纠缠起来,竟与那些阉党绕在一处。咱们家这几年就是受了阉党之祸,能把你弄出来,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离开润州也不过是趁着朝廷里一时的乱子,阉党一时顾不上咱们这种小角色。只是权力斗争向来瞬息万变,也难保冯党不会再起,到时候,咱们仍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罢了。芸香的事,且不说她是嘉言的亲娘,单说她有那番经历,追根究源,也全因容家而起,原本是责无旁贷的事……只不过,如今咱们也是如履薄冰,冯党阉祸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稍有差错,搭上的或就是这一大家子的命……该如何抉择,不能凭一时意气,你可要想明白了……”
容少卿侧头看过来,“所以你就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用二百两换了她一辈子?”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用二百两把她打发了,是她用你从我这儿换了二百两回去。”
容少谨踱到容少卿身边,凝着他的侧脸,审视着弟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你这会儿去找她能做什么?无非是说几句安慰或忏悔的话,改变不了过去,也帮不了她的当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你对她来说,还不如二百两银子更管用。”
第四十六章
芸香当年其实有机会留在容家,她被污“与下人私通”之后,二奶奶令人把她软禁在房中,不许出门。不过腊梅因是老太太的贴心人,她来了,负责看守的下人也不敢阻拦。
腊梅忧心忡忡地告诉她,二奶奶和老太太提了要给她放妾书,趁着二爷不在赶她出容家。腊梅劝她去向老太太求求情,到时她一定从旁帮她说话,两人一起跪着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思清明,又是个慈悲心肠,不会由着二奶奶的性子来。
芸香又何尝不知道老太太未必真的信她与人私通,可恰恰因为这个才让她心寒。老太太心里明白,但还是没有为她“主持公道”,默许了二奶奶对她的软禁,以及之后眼见会要接踵而来的别的发落。
其实,也怨不得老太太、太太不帮她。这事若是从前,即便她只是个下人,老太太、太太也绝不会置之不理,终归会帮着调停。只在她们眼中,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乖顺听话的丫头了,而是处心积虑勾搭二爷,让二爷坏了容家传了多少年非正妻无所出不许纳妾的规矩,是致使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的罪魁祸首。
二奶奶憎恶,二爷不喜,老太太和太太也对她生了嫌隙,下人们即便不见风使舵,多也明哲保身,如今还敢来看她,和她近处说话的,也只有腊梅姐一人。
是以,听得腊梅说容家要遣她出府的话,惊愕惶恐过后,却还有一丝丝解脱的期待。
这些年她也攒了些钱,够她活命的,甚至省吃俭用还能做个小买卖。只外头天高地阔、风大雨大,未见得有她个小女子容身之处。可转回头,容家于她来说也早无立足之地了。
容二奶奶是的打定了注意碾芸香走,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觉得委屈了芸香,但思及由她而起的一摊子乱事,也便未多插手。
只是芸香离开前的一晚,腊梅又来看她,带了两个荷包,塞到她手里,“这两个一个是老太太给的,一个是太太给的,都是悄悄叫我去,让我背着人给你。太太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别让老太太知道。只太太不知,老太太也是同样的话。都说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但家和万事兴,二爷和二奶奶终归是结发夫妻……老太太说,除了明面上给的,她再私下给些,是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些钱足够你在外头过活,找个老实的人家,做个小生意。若是有朝一日真遇着过不去的难处,只管回来,老太太那儿能伸把手的,一定不会不理你。”
芸香垂眸,思及这两年在容老夫人身边的日子,难免有些动容。
除了给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的,腊梅还塞给了芸香自己攒的一些钱并容老夫人早年赏她的一对镯子和几件总也舍不得上身的衣裳。
芸香说什么不受。腊梅说我在容家有吃有穿,要这些钱也没处花,你孤身在外头,只怕是一步一个坎儿,处处是难处,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芸香握了腊梅的手,连唤了几声姐姐,说自己年幼离家,没了亲人,幸得遇上姐姐,直待我同亲姊妹一般,如今一别,今生再想叫声姐姐,却不知还有没有这福分。姐姐待我的心,我永生不得忘,但这些体己钱绝不能要。虽说姐姐在容府不愁吃穿,但天有不测风云,未雨绸缪,总要有些银子傍身才好。
两人一番推拉,最后芸香收了腊梅的两身衣裳并一只镯子,姊妹一人腕子上戴了一只,手拉着手,相对而泣。
芸香离开容家时,是被个老嬷嬷从后门带出去的,走之前还当着几个家仆翻了她的包裹,好像她会夹带什么一样。那老嬷嬷是二奶奶娘家跟来的,芸香知道这是她在给自家主子出气,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人走都走了,往后容家的仆人们怎么看她议论她,反正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被遣出容家的芸香,并没有被随意扫地出门就不管不顾了,而是由那位老嬷嬷陪着,坐了容家的马车被送出了润州府。这是容二太太向老太太、太太出的主意,说她好歹也曾做过二爷的妾氏,若这么着留她在润州府行走,万一以后再嫁了人,与容家脸上不好看。
站在容家的立场,这主意也能理解,芸香自己也不想再与容家有什么牵扯,是以也就任凭老嬷嬷陪着出了城。只是这马车越行越远,离了喧嚣,入了林间小道,芸香才开始有些莫名的慌张。车上这二人都是二奶奶的亲信,若是起了坏心把她一人仍在这山林里不管了,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遇着歹人,只怕还有野兽。
近了沐阳,马车上了官道,路上也见了人影,芸香才略安了心,车却停了。车夫敲了敲车板,老嬷嬷从车上下来,像是前面遇着了什么人。芸香掀了帘子看过去,老嬷嬷整与个陌生的老妇人说话,后者巧得也转头向她看过来,面容倒也和善,只是那双眼睛,看人像是带了一把钩子。
芸香后来很多次后悔,她当时明明有机会逃脱,趁着她们说话,跳下车往有人的方向跑。只是那时她才从容家出来,舒坦的日子过久了,即便觉察出不对劲,却总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以至错失了逃脱的机会,被一个明明年纪体力上远不及自己的老妇人用帕子捂嘴迷晕了。
再醒来,是在个陌生的房间中,行李被人拿走,好在歹人没动她的衣裳,未发现她为防万一,贴身收着的些保命钱。
门窗都被反锁着,能透过窗纸看到屋外有人看守,只是凭她怎么叫喊,外面的人始终不应,只是听得匆匆的脚步声,似是去喊人。
未几,依旧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姑娘别怕,我们是规矩人家,买了姑娘来也不为使唤,是看中了姑娘,娶来做奶奶的。知道姑娘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也见过市面,只要姑娘安分守己,往后能享的福,比从前一点儿不差。姑娘以后就知道,你这是福运到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芸香这才明白是怎么个状况,她原只是想着,二奶奶再恨她,也不过是把她扔在荒郊野外,凭她自生自灭去,没想到会早有预谋地把她给卖了。
她就这么被关在这屋子里,期间只有个小姑娘每日进来一次,给她送水,换走恭桶,却不曾给她一口吃的。她也曾趁着小姑娘进来时往外跑,只门口还有看守的粗壮妇人,她根本没机会。及后连着被饿了几日,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提跑了。
如此过了三四日,在她饿到几近晕眩的时候,芸香第一次见到冯寄生。
冯寄生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皱着眉头问她,“他们几天没给你饭吃了?”,然后转身到门口,喊人给她送饭。
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管填饱肚子,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顿。
冯寄生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东西,问她的年龄,被买来前是做什么的。芸香不答,他也不逼问,拿了筷子往她碗里夹菜,“知道你现在的滋味儿,不过吃得太急太撑,过后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冯寄生日日都来,晌午或傍晚,和她一起吃饭。
她向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这是哪儿,是沐阳又或是别的地方?那老妇人说她是被买来“当奶奶的”,只是见这家私摆设不似穷人家,外面还有大院子,怎得需要到外头买媳妇儿?可是这家的爷有什么毛病?她来了这些天,怎么也没见那位爷路面,是不在家?还是有什么重病摊在床上不得动弹?跪在地上求他放他出去。
冯寄生对她的问话总是答得似是而非,东拉西扯地和她说些不找边际的话,说虽然外面的人虽然听他的差遣,但放她出去这事儿他却做不了主。又劝说,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人家,年轻又标致,孤身在外,能遇到的危险难处,你想都想不到。真不如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不用受苦受累受人凌辱打骂,还有人伺候。
她问他,“你到底是这家的什么人?”
他笑说,“或许,我就是这家的爷呢?”
芸香不是没这么猜过,只是冯寄生年纪轻轻,手脚健全,模样也周正,若真是这家的主子,断没有讨不到老婆,要去外面买的道理。可若那老妇人说得是实话,除非冯寄生就是这家的爷,否则其他不管什么身份,都没道理随意进出她的房间和同她一起吃饭。
芸香心中将信将疑,面上只做信了他的话,再次求说,既然如此,那爷一定能做得主。爷一表人才,又有这样的身家,多少清白的姑娘家求之不得,又何必买我来呢。
冯寄生听得她这话,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你……你也……你嫁过人?”
芸香被他问得有些懵,也不及细思量,只见他这神情言语,怕是不待见嫁过人的妇人,便说了自己曾给人家做妾,还生过孩子,因被正妻不容,才被卖了出来。
冯寄生怔了片刻,脸上没了这几日的和颜悦色,清俊的眉宇间带出一副狠像,蓦地起身离开了。
芸香心慌,不知是福是祸,不论这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状况,只盼着冯寄生真是这家的主子,不喜她不是清白之身,就此放了她走。
然,事与愿违。
是夜,冯寄生去而复返,身上带了浓浓的酒气,人似是换了一个,没与她多言半句,直接用强将她按在了床上。
第四十七章
虽然为容少卿生下了容嘉言,但于芸香来说,冯寄生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只不过依旧是身不由己。
那晚发泄完之后,冯寄生就走了,过了两天才又出现在芸香面前,这回依旧是喝了酒,没再向她施暴,进了房门便一头栽到了床上,未几,向站在远处的芸香伸了伸手。
“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声音中意外地带了些落寞与祈求。
芸香犹豫了片刻,怕会激怒他,只得走过去。
她当下的状况,别无选择。
那晚过后,因之前身处困境时被善待而对冯寄生心生的一点点好感与信任,在她心里消失殆尽。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还心存希望,盼着冯寄生因她不是清白之身而恼火发泄过后,能把她放了。
芸香走到床边,冯寄生便一把将她拉倒在她怀里。
她知道自己逃不脱,僵着身子听天由命,冯寄生却没再有动作,拥着她,埋头在她肩膀处蹭了蹭,“对不起,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的……”虽然是在道歉,语气却不含一丝愧疚。
冯寄生告诉芸香,他虽然是这里的爷,但也身不由己,说自己家里几代单传,只盼着他传宗接代,所以一连给他找了几个女人。可笑的是,为了保证能生儿子,给他找进门的都是生过孩子的,有的还生过好几个,岁数别说他叫声大姐了,叫声婶子都不为过。好不容易进来一个她,岁数相当,模样也俊俏,他真是一眼就相中了,还想着从此以后夫唱妇随,终于能称心如意了,没想到,还是高估了他们,他们怎么放得过他呢……
冯寄生说的这些,芸香闻所未闻,即便她常年在高门深院里待着,外面的事见得少,也觉得他说的事简直是奇闻怪谈。就算是再重香火的人家,只管多纳上几房也便是了,哪有这样,把自己儿子当配种牲口的?
可冯寄生说这话的神情语气,倒也不似胡编。况且,若真如他所言,她为什么会被买来“当奶奶”也能说得通了:
她生过孩子,还是男孩儿。
往后的日子,冯寄生几乎日日睡在她屋里,倒也不为房事泄欲,更多的时候就只是歇着,像寻常夫妻那般说说话。说今儿出去看戏了,坐在头一排,台上的戏子就在他眼前,转眼珠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说他今儿逛街路过研制铺子,给她挑了一个,他从来没买过女儿家这些东西,不知合不合心意,等他们允她出去了,他带她自己去挑;说等她有了孩子就好了,就不用让他们逼着他非要去那些大婶儿那儿……
听得多了,芸香便慢慢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说话时常会闪烁其词,比如有时说得兴起,会说到诸如“这要是从前……”“我从前……”的话,然后变意识到什么似的,要么没了下文,要么就找个别话由转走,显然是有些话不想说给她听;又比如他从不提他的父母家人,或是家中做什么营生,言谈间好像只是托庇祖荫,终日无所事事;又比如,他口中常说的那个“他们”到底是谁。
或因没再企图逃跑,又或是见冯寄生总来她这儿,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些日子,觉得她也算“收心认命”了,院子里的人也不再守她那么严。许她白日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闲溜达,甚至允她到院子门口转转。
芸香也因此得以窥探到自己到底是尽了一户怎样的人家。
宅院和容家虽然没得比,但也绝不是普通商贾便能住得起的。听专门照顾她饮食坐卧的小丫头说,这宅院大得很,她都没走遍过,只知道前后都有院子,住着别的奶奶。
她说这话被这院的管事张嬷嬷听见,蹙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多嘴。及后又换弄了个和善的面容对芸香,“旁院是住着别人,不过咱们爷还是最中意奶奶,自打奶奶进门,咱们爷一门心思都在您这儿,想来要不了多久奶奶的肚子就要有动静了,到时候奶奶先怀了孩子,保管能被扶正,做咱们当家主母。”
芸香在容家做了多年丫头,能讨主子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懂得察言观色。这院里的人,从冯寄生到下面仆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唯一还能信些的,便是这个伺候她的小丫头,名唤四儿的。
据四儿自己说,她也是才被买进府里的,进来就跟着张嬷嬷,芸香是她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心里还有点儿慌,怕做错了,让主子不待见。平日里张嬷嬷也不许她四处去逛,说这府里的规矩大,怕她四处乱串冲撞了谁。她自己便也不敢出去,只前些日子帮着送东西,才得见了些。宅院是真的大,前前后后好些屋子,还刚巧看见了别的院里的奶奶。
芸香想起冯寄生的话,便探问她见的那位奶奶模样如何,多大年纪。
四儿答说:“模样是好看的,就是年岁大些,看上去,比咱们爷要大个六七岁、七八岁吧,一点儿比不上奶奶。”
芸香思量,这倒似和冯寄生说的应对上了。
冯寄生不在,周围也没别人的时候,芸香时常让四儿与她一同吃饭说话,也不单单为了探听些这宅院里的事。因同她一起被爹娘卖了的妹妹,小名也唤个四儿,年岁也差不多,因此不由得就亲切了几分。
芸香从四儿那儿听得,若不算云香和那位巧得碰见的奶奶,四儿进府后从没见过除了冯寄生之外的主子。她也问过张嬷嬷这家的老爷太太是怎样的人。被张嬷嬷教训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旁的事别瞎打听,不该问的别问。
四儿说,她在府里见过的人中,说话最管事的是赵嬷嬷,非但张嬷嬷对她毕恭毕敬,连咱们爷似乎也得听她的。她就曾看到过两次,爷被赵嬷嬷拦在院外不让进来,说爷不能总来这院,别的院里也得走动才是,说……
四儿这话说到这儿,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芸香的脸色,似是有话不好出口。芸香让她但说无妨,她才红了脸继续道:“赵嬷嬷说让爷别只瞅准一块地耕,别的地也得勤撒种,那才好有收成……”
芸香想,这又和冯寄生的话对上了,看来他倒似没骗他。
“及后又说了什么京城的话……说若是再怀不上孩子……产业就分不到爷了……就听得这些……我也不敢走过去听,就是路过听了一耳朵……”四儿看着芸香,带了着些惶恐。
芸香看了看四儿,什么也没说。
没多久,芸香怀孕了。见到了四儿口中说的那个赵嬷嬷,正是当日在沐阳城外捂嘴迷晕了她的那个老夫人。
虽然她坐着,赵嬷嬷站着,嘴里也唤她一声奶奶,但看向她时并不是下人对主子的眼神,直到亲耳从郎中口中听闻她有喜了,才松了口气似的露了笑模样。也不是寻常人家仆人那般先给主子道喜,而是望向同她一起的的一个男仆,两人交换了一下欣喜宽慰的眼神,才向她个冯寄生道喜。
那男仆三四十岁的模样,穿着打扮看上去似是管家或管事,芸香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却也说不清。
她也委实没有心思去琢磨旁人,只听得郎中说她真的有孕了,心中像坠下个石头一般,沉。
第四十八章
自芸香有了身孕,一日三餐比之前丰富许多,各种孕妇宜食的吃喝补品变着花样儿地往她屋里送。张嬷嬷见着芸香总是满脸堆笑,好像芸香肚子里怀的那个是她的亲孙子,每天都要吩咐四儿千万可别闪着奶奶的身子,只恨不得去茅厕走的那几步路都替了芸香去。
四儿也欢喜,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差事,但院里院外的人似乎都没那么紧张了,非但张嬷嬷对她多了许多笑模样,只连赵嬷嬷脸上也没那么凶了。那日赵嬷嬷来,见她坐在石阶上刺绣,呵了她一声,责她怎么偷懒不去伺候奶奶。她说奶奶才歇着,自己得空给奶奶肚子里的小少爷做几个兜兜。赵嬷嬷听了便收了厉色,走近看了看她手里的活,夸她女红竟还不错,说明日让人送些上好的丝绸来,嘱咐她好好绣,小娃子皮肤嫩,可别让线头刺了咱们小少爷。
四儿把这话学给芸香听,说她这是头一次听赵嬷嬷这么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悄悄告诉芸香,说张嬷嬷说给她,别的院里的奶奶肚子都没动静,奶奶这才来了没多久就有了,若是生了个少爷,保管能当上正室。
冯寄生的兴奋就更不用提了。只冯寄生的高兴看在芸香眼中,总觉得比起是要当爹的高兴,却更似如释重负。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唯有芸香心中郁郁。
在此之前,她还一直盼着能有机会逃脱,现在怀上孩子了,一下子绝了她的路。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事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才这样罚她,接连两次非己所愿,莫名其妙地给别人怀上孩子,一次比一次的境遇更糟……早知如此,她当日就该听腊梅姐的话去求求老太太留在容家,就算二爷不喜欢她,好歹也是知根知底。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站在椅子上往下跳,或是迈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着摔一跤……不过也只是这么想想,一来是自己也有些怕,二来是知道,即便这样,他们也不会放她走,多半会像养猪养羊那样继续把她圈养起来,毕竟她怀了一个,掉了也不打紧,还能怀第二个,第三个……
芸香淡了逃走的念头,虽然仍心存戒备,但对周围的人也不再抱着明显的敌意,不管往后如何,于自己的处境总是好的。
有了这样的心境,再与人相处起来,反倒自在了些。比如之前总觉得把张嬷嬷当做看监的,时时刻刻盯着她。聊得多了,便知道也不过各有各的苦。听张嬷嬷偶尔提起,她是本地人,成亲没几年相公就就没了,年纪轻轻的小寡妇没少受人欺负,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无依靠,到宅门里给人做事,不过是求个安稳住处,有吃有喝,就是哪日死了也不至于没人知道。
说起这些,张嬷嬷便像个长辈那么劝她,“知道奶奶来的时候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是自己相看好了的男人,过个三五年也多半会喜新厌旧。倒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甭管他娶多少房,不挡自己吃喝享受就好,将来奶奶有了孩子,那就更是依仗了。”
芸香想借机和她探听这户人家的底细背景,张嬷嬷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主人家的事她从来不多打听,只管安分守己地做事,只听闻这家老爷是在京城做生意的,买卖做得挺大的。又说,“奶奶觉得自己来得不情愿,其实未必不是因祸得福。就这里里外外的吃穿用度,哪样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芸香心知她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与她说,便也不再深问,只问说,“我来时的行李您可知道在哪儿吗?旁的东西倒也不要紧,只是那里有好姐妹给我的一只镯子,留着做念想的。”
张嬷嬷摇头说没见过,赵嬷嬷把她带来时就她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见。听芸香提起当日的光景,便叹说,“多半是被送您出来的那个人拿走了,知道奶奶包袱里得有些体己,趁机拿走私分了。”
其实芸香也想到了,看这人家的产业,也不会在乎她那点儿东西的。只是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这些年在容家攒下的私房钱,大半都放在行李包袱里,就这么便宜了那些小人,委实难受。
张嬷嬷也能猜得她在心疼什么,劝说:“奶奶别想了,奶奶往后的好日子多着呢,要什么没有呢?失了姐妹给的念想固然让人心疼,情分记在心里也便是了。”
张嬷嬷不与她透露,话里话外的劝她知足认命,冯寄生对她倒没那么多防备,没多久就跟她交了底,只不过真相着实令芸香大吃一惊。
这家的老爷确实在京城,但并不是张嬷嬷说的,在京城做什么生意,而是在宫里当太监。
芸香忽地想起那日和赵嬷嬷同来的那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这会儿才恍悟当时为什么觉得他奇怪。那人虽然不算老,但那个年纪也该蓄须了,然此人非但没有,皮肤也比一般男人细嫩许多。这会儿思来,想必也是位公公。
据冯寄生说,这家的主子这姓冯,是他的本家,入宫做了太监,多年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只是权势再大,财富再丰,也不过是个阉人。怕自己将来老无所依,便想在本家里找个后辈过继来给他养老,好处就是他百年之后,能继承他大部分产业。之所以看中他,主要是因为他早早就没了爹娘,又没有亲兄弟姐妹,没有近亲,没有多余的牵挂。
“我估摸着他的心思,多半也是怕找个近亲多的,将来会合起伙来算计他,换做我是他,也会这么选。不过因为他自己是个阉人,倒比寻常人家更看重香火,想着将来告老还乡,也能像寻常人一般弄孙为乐,颐养天年,旁人也不会看不起他。”
冯寄生讪讪地看着芸香,“之前不与你说,是怕你看不起我甘心去给个阉人当儿子,又怕你嫌弃我不是真正富家少爷出身。现在是想着,既然咱们做了夫妻,那就不该再瞒着你……我早早没了爹娘,在这个亲戚家住几日,在那个亲戚家吃两天,到哪儿都是看人脸色……虽然被人家看中,认了个干爹,但人家也不过是有所图,各取所需,你瞅瞅,为了要个孙子,直把我当个牲口种马,什么大娘婶子都塞过来。 ”
“ 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不单是你模样漂亮,就是一眼就觉得亲切。我那时就想,自己苦了这么多年也是到头了,有了媳妇儿,便也能有个自己的家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咱们有了孩子,你和孩子就是我这世上唯一在乎牵挂的,往后我就为你们娘儿俩活着……”
芸香虽然不能违心地说出也喜欢他,疼惜他的话来,但听他说提起少时的苦处,不免引起她的同情来,由是听他最后那番话说得真挚恳切,便也有些心软了。
冯寄生也是说到做到,自与芸香诉了这番话,不论赵嬷嬷再怎么规劝,甚或暗戳戳地威吓,他都再没去过别的院里。
张嬷嬷也乐见自己伺候的主子得势,每每赵嬷嬷提到请冯寄生也去别的院歇一歇的话, 不需冯寄生吩咐, 张嬷嬷便帮着挡下,说女人怀孕时不单身子娇,心里也娇,眼见着爷去别的院,奶奶万一心下不爽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赵嬷嬷虽然知道是搪塞,但也似真的十分着紧芸香肚子里的孩子,每每作罢。
提到此事,冯寄生怕芸香吃醋,说自己也不能骗她说和别的女人一次也没有过,不过都不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自打有了她,他就再没睡过别的女人了,即便无奈去了她们那儿过夜,也没动过她们一个指头,这事让他说什么赌咒发誓的话他都敢。说既然有了真心喜欢之人,又怎能对别的女人睡得下去,还是又老又丑的,及不上你万一。
芸香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反倒是觉得那些女人多半也同她一样进的这宅院,怪可怜的,听冯寄生最后这话,便觉得有些不中听,“你这话说的,怎么叫又老又丑呢,说起来,我也比你年岁大……也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冯寄生猜到芸香是想到了她自己,便道:“我明白,其实我也想着,既然你都有孕了,我又打定了主意再不过去,倒不如打法她们走。只这事我现下还是做不了主。我之前和赵嬷嬷提了,想好好办个事,张灯结彩地把你娶进门。赵嬷嬷倒也没说别的,只说她也得去京城回禀了主子。我想着也是这个理,既然是认了干爹,那成亲这么大的事,怎能没有父母呢?只干爹在宫中行走,轻易不能出来,咱们倒也不用着急,你踏踏实实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他来了,一来给咱们主持婚事,二来抱抱孙子,到时他心情大好,我再与他提遣散那些女人,往后也不再另娶的事……”
“若你觉得她们可怜,到时候与她们些钱也就是了。”冯寄生摸着芸香才要显怀的肚子,“也算是为咱们孩子积德添福报了。”
第四十九章
眼瞅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芸香也彻底放弃里逃走的念头。冯寄生与她说了自己的底细之后,她震惊之余,心中那反倒踏实了。从前只如盲人过河一般,不知深浅,总觉得一脚下去就要陷在哪个水坑泥潭里,现下好歹知道了自己的境况。虽说是给个太监过继说出去不好听,对方也似乎也有些刻薄,但好在他长久在京城,并不常在,待过些年人老归乡,小心相处也便是了。
芸香旁敲侧击地劝冯寄生找个事做,虽说这里吃好住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钱,寄人篱下,终归没有底气。冯寄生也是应得痛快,还信誓旦旦地与她说起自己的长久打算,说既然有这份家底,又何必挣那些小钱。他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只哪个当下都做不了,都得等着京城的干爹回来,给他放权使钱。
芸香劝过他两会,见他听你不进去,也少说了,想着不论那位干爹能不能轻易给他钱去做买卖,待他真的做起来,碰几次壁,栽几回跟头,涨了教训,才得踏心。
只在芸香觉得一切似乎越来越好的时候,冯寄生带回的一个消息,却又再一次将芸香的生活陷入更深的困境。
那日冯寄生回来得很晚,见他进门时脸色明显很差, 芸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待遣走了四儿,冯寄生便一脸惨白地和芸香说了事情。说他被骗了,那个京城里的所谓“干爹”,原来竟是皇帝身边最当权的大太监冯维年,不过比他大了七八岁,哪就需要他来给养老了,要借他的种留后不假,不过不是为了要孙子,是为了要儿子!待孩子生下来,就去父留子,将他灭了口。
芸香听得心惊肉跳,问说你哪儿打听来的,可不是听错了吧?
冯寄生答说我也想是听错了,只这性命攸关的事,我绝不能听错,之前就总觉得哪儿不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些影子,留心了好一段日子了,消息东拼西凑的,今儿总能算被我逮着机会证实了。虽然不敢十分肯定,但也有八九分确定,你这肚子里的孩子一旦生下是个健康的男孩儿,只怕过不了一年半载,他们就要动手了。
芸香见冯寄生说这话时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绝非信口胡说。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待稍稍能思考了,忙问:“那……那你当日认亲的时候没见过他吗?他有多大你看你不出?”
“哪里见过啊,也就见了赵嬷嬷和那个刘太监。”
芸香惊愕:“没见过人,你就敢认干爹?”
“谁能想到能有这事儿啊!”冯寄生急道,“况且我们是本家这事儿确实千真万确,我早些年就听亲戚说了,族中有个谁进京城做了太监,听说混得还不错,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这事儿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也没多打听,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多大年岁……后来赵嬷嬷和刘太监找来,又蓄意诓骗,我怎能想到?”
芸香气结,“哪能想到……人影都没见呢,你就给自己认了个爹……你……”
你这就是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
这后半句芸香憋在心里没说出口,知道冯寄生不爱听,给他留了脸面。
可她即便不说,冯寄生也能明白,有些恼羞成怒,“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芸香没再怼回去,冷静了片刻,仍心存侥幸地问说:“就算是他想借腹生子,也没必要杀人吧?这可是人命!”
冯寄生道:“你当人命关天,他把人命当个屁!你以为咱们现在住的这大宅院是哪儿来的?我也偷偷打听过,这儿早先住的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听说这家老太爷当年也是先皇身边风光过的,如今全家都被姓冯的一伙人发配边疆了。还别说告老还乡的,就是现如今皇帝身边的公卿宰相,得罪了冯维年以至掉了脑袋的也不是没有!咱们这种平头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我就说为什么找我呢,原以为是看中我没有父母兄弟,没那么多是非。没想是看中我没有至亲,死了也没人知道。”
芸香听得愈发毛骨悚然,好像一夕之间天地便换了个模样。忽似从门缝灌进了一阵阴风,惊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那……那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赶紧跑了。”
“怎么跑?跑哪儿去啊?”
芸香这会儿已是慌得没了主意,一来事情太过突然可怖,她脑子还反应不过;二来她大着个肚子,若真如冯寄生所言,人家早早设好了圈套,必然布了天罗地网,哪儿容得他们跑掉。有一瞬间,她甚事想,倒不如鱼死网破,让那个什么姓冯的太监直接把她脖子抹了,死了就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冯寄生听她这么说,觉得她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不想和他一起走,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坐在这儿等死啊!我反正是要走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跟不跟我走。那太监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平安生下来,或许未必会把你怎么样。反正他是个没根儿的东西,也未必在乎你从前有没有男人。没准儿还把你收了房继续给孩子当娘,你要是愿意给个太监当老婆,愿意自己的儿子管太监叫爹,大可以留下。”
芸香听他话中带了几分讥讽,好像她是贪图富贵之人,心中恼火,脸上便带出气来。
冯寄生又转了语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着急,谁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是想再借我的种多生几个,还是就等着你这胎生了儿子?你这肚子也显怀了,你要是跟我走,咱们得早点儿筹谋动身,要不然等你肚子再大些,走都走不动,怎么逃啊。你放心,就算你没有这些产业,我有手有脚,也能养活你们娘儿俩。咱们找个地方藏起来,过个一年半载的,风声过去也就好了。又不是他正经亲儿子,跑了一个,再找人生下一个就是了,我就不信他还能真的能费劲地追咱们一辈子。”
芸香虽然恼他刚刚那番话,但大祸当前也没工夫多计较。莫说这段日子她已然认了和冯寄生这没名没份的夫妻关系,自然要共进退;单说似冯寄生说的,即便她留下能活命,甚至还能锦衣玉食,她也绝不想给太监养孩子。
两人正说话盘算的时候,冯寄生忽然惊觉,听见什么似地,豁然起身冲出了屋门。芸香未待反应,便听咣啷一声,似是水盆子叩翻在地,紧接着,便见冯寄生拎着吓呆了的四儿进了屋来,回手关了门,把四儿往地上一摔,“你这小蹄子,在外面偷听了多久了?”
四儿吓得面无血色,“没,没……奴婢没听……什么也没听道……”
她这话说得芸香都骗不过,更别提冯寄生了,后者恶狠狠地看着她,“平常看你倒像个老实的,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早了结了,省得让你把我们卖了。”
四儿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没了魂,跪着爬到芸香脚下,哭着求救:“奶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虽然是他们买来的,但一心一意伺候奶奶,只把乃奶奶当我的主子,从来没有二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刚也是念着奶奶近日说手胀,想给奶奶兑了热水泡泡手会舒服些……爷说的话我也是听得断断续续……奶奶……我不会跟旁人提,我谁也不告诉,四儿也是有心肝的,这院里就奶奶是真心待我,从不把我当个下人,亲姊妹那般待我,我自然也一心跟着奶奶……奶奶信了我吧,奶奶……”
芸香也是头一次见冯寄生露了凶相,真是顷刻就要人命的模样,别说四儿害怕,她见了都心悸。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寄生对四儿下狠手,便忙拦说:“你先别急,她原肯定也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哪能是个人就告诉呢,就是张嬷嬷知道多少都不好说。她才买进来没多久,又年岁小,不怕她管不住嘴说漏了吗?”
冯寄生现下犹如惊弓之鸟,不敢有分毫差错,“你别听她装可怜。即便她从前不知,现在听了咱们说的话,还不赶紧跑去告密请赏?”
芸香心里也怕,看着四儿一个劲儿摇头,抖似筛糠,回道:“她也不傻,若是真的跑去告密,能有什么好处?既然那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少不得连她也灭了口,可不必拿别的好处封她的嘴更简单?她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跟咱们一条船,没别的路了。”
她这话是在冯寄生这儿给四儿求饶,也是说给四儿听,即便她忽然知道这事儿一时惶恐没主意,这会儿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再有二心了。后者果然立时道:“是了,四儿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爷和奶奶若是走,求也带四儿一并走吧,奶奶这身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冯寄生仍不能信过四儿,但芸香最后这番话也是有道理,况且他现在要真的把四儿怎么样了,赵嬷嬷那儿必然能闻出味儿来,没法交代,也只好黑着脸对四儿好一番恐吓。想着自己和芸香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若真的收服这小丫头,于日后他们逃脱也有益处。
第五十章
冯寄生放过了四儿,接连几天发现她果然乖乖听话,才稍稍放心。
四儿也恐冯寄生害他,愈发在芸香面前表忠心。之前就总爱和芸香念叨自己平日里的见闻,只是张嬷嬷总叫她多做事,少说话,有些话才不太敢说,如今再没半点儿隐瞒,看到的听到的,无一遗漏。只不过连张嬷嬷那边也未必知道多少底细,她这个小丫头就更不能知道什么了。
虽说不能探听消息,但有了她打掩护,冯寄生和芸香逃跑的计划便可得实施了。
冯寄生和芸香琢磨着,觉得还是不能急,万一想得不周全,反倒不妙。
两人想好,先让芸香假装吃醋,冤枉四儿勾搭冯寄生,把她好一顿骂。次日又换个温软的模样,当着张嬷嬷的面和四儿赔了个不是,说自己大抵是有孕闹得,心里一阵阵的烦,冤枉迁怒了她,要她别委屈。四儿面上唯唯诺诺地应承,转回头私下与张嬷嬷哭哭啼啼地演戏。
事情传到赵嬷嬷耳朵里,便道芸香和四儿主仆不合,反倒愈发安心让四儿伺候芸香了,又让张嬷嬷细心调教四儿,“看好”主子,芸香这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如实禀报。而四儿传过去的话,便是芸香已然安心认命,觉得在这儿踏踏实实地当奶奶好吃好穿,终归还是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强。
慢慢的,赵嬷嬷一伙人便放松了对芸香的监管,有时也会让人陪着她到街上走一走。芸香有时逛得长些,有时走几步便嫌累似的转头回去,偶尔逛店铺的时候,也会买些吃的用的,甚或小巧的胭脂首饰,让给送到府里去,找赵嬷嬷结账。
赵嬷嬷从没把芸香和冯寄生当主子,一心盼着伺候的不过是芸香肚子里的孩子。见芸香竟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找她报销,心中不快,明里暗里地提点她,只说这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好的,奶奶要喜欢,回头让人去京城找定好的匠人给奶奶订做。再者,待奶奶生了孩子,现下买的戒指镯子,也未必待得进。
芸香一幅不高兴的模样应了。赵嬷嬷见她如此,便觉她是自以为“子凭母贵”地恃宠而骄了,觉得她越是这般贪图安逸,越是过不得穷日子。别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有朝一日知道了,享受惯了的人,也不会想去收外面的苦了。
待彻底放松了赵嬷嬷一伙人的警惕,某日,趁着沐阳城中集市热闹,芸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冯寄生陪她去逛逛。溜达了一会儿,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芸香借口闹肚子,要四儿陪她去茅厕,实则按照早时计划的,从小道慌忙出城了。冯寄生这边周旋着随从,待差不多时候,做焦急地说去看看。他是市井出身,脱身的事本就在行。随从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便被他甩下,待几个人反应过来,他人早就没影了。
这段日子,冯寄生出来闲逛时便会趁机捎带些逃走时要带的行李,怕被察觉,每次只夹带一两样,全都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着逃出这日拿了便走。只这会儿他跑来取,却见得包袱不知谁发现,包裹皮撤散在地上,只剩一些干粮并两件衣裳脏兮兮乱糟糟地团在一旁,值钱些的东西都没了。
冯寄生起急,猜得多半是被什么人无意间发现顺手牵羊了。可这会儿情急,他也顾不得,怕被人追上,只得匆匆离开。
冯寄生和芸香、四儿在城外碰了头,半刻不敢耽搁地一路往北。因怕林嬷嬷等人有迹可循,三人不敢雇车,甚至连大路都不敢走,只扎进树林子里走小路。芸香和四儿都没出过门的,没多会儿就在林子里转迷了,好在冯寄生辨得方向,全凭本能也看得出这林子哪里安全可行,哪里危险不能走。就这么着,三人一直摸索到天黑,找了个隐蔽的山洞休息过夜。
怕引起怀疑,三人出来时什么都不敢多拿,早早藏好的行李又被人拿了,加之逃命赶路,待停下来都有些狼狈颓丧。
冯寄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是几个肉包子。
“跑出城时顺手带的,好歹先过了今儿晚上。”冯寄生把包子都递给芸香。芸香拿了一个给四儿,自己留了一个,剩下的推还给了冯寄生。
冯寄生又拿起一个塞给芸香。
芸香道:“你吃吧,我一个就够了……或者留两个,万一明日走不出,没吃的呢。”
冯寄生道:“饿得死饿不死,也不在这一两个包子,你先吃饱了,我再想办法。”
夜里的山洞,处处都是又冷又硬,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没了衣物行李,四儿只得在洞外抱了许多草和树叶,铺在平整的石头上,让芸香坐得舒服些。
芸香安慰冯寄生,说人能顺利逃出来就是好的。
冯寄生沉着脸不吭声,原以为自己一朝得势,飞黄腾达了,往后余生啥也不用干,只管享受就好。没想舒坦富贵的日子过了也没多久,突然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他心中本来就不甘心,现下又丢了行李细软,那里面可还藏着他这些日子从宅院里夹带东西出来的值钱东西呢。
夜色渐深,芸香和四儿困得撑不住,四儿又在原铺的草叶上,盖了更厚的一层。冯寄生自己坐好,让芸香拿他当垫子枕头,歪在他身上歇着。芸香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忍他这么坐一晚上。不过冯寄生坚持,说他是男人,不论如何,都不能苦了她。芸香拗不过他,寻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在他腿上。冯寄生便帮她拨了拨头发,怕她不舒服似得,给她捏捏胳膊或揉揉腰。
入夜,芸香在冯寄生一下一下的按摩抚慰中睡了过去,她睡觉本来就轻,又怀着孕,山洞里也躺不舒坦,半睡半醒的时候,感到头被抬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眼,是冯寄生站了起来。见她醒了,低声道:“我腿麻了,站起来走走,你睡吧。”
芸香想起来陪他说说话,给他疏解疏解,只是身上僵得很,想要起身也费劲。冯寄生也不让她动,说自己出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冯寄生出去后,芸香也再睡不着,坐起来等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便走到洞门口张望,却也不见人影。四下都是密林,她不敢出去,只得又回到洞里。
适才躺在冯寄生身上不觉得,这会儿坐起来便觉出山洞里的寒凉来,四处又都黑漆漆,只洞口照进来的些许月光。忽地一个黑影从阴影里闪了过去,像个刺猬或是别的什么,芸香吓得向蜷在一旁睡着了的四儿身边靠了靠,愈发盼着冯寄生赶紧回来。
芸香一等就是一宿,等得自己心慌意乱,一会儿想冯寄生别不是半夜在外方便的时候遇着什么狼,出事了;一会儿又想他是不是怕被拖累,撇下她门自己跑了!倘若如此,她和四儿俩人怕是连这林子都走不出。
直到天蒙蒙亮,冯寄生终于回来了,芸香一颗心才收到肚子里,只待她看清他的模样,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只见得冯寄生一身的狼狈,身上还沾了许多血污。
芸香连忙上前,拉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查看:“怎么了?遇着狼了?”
冯寄生摆摆手,探头看了一眼里面仍未睡醒的四儿,把芸香悄悄拉到洞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袋,扯开给她看,里面竟白花花的,全是银锭。
芸香大惊,“这是哪儿来的?”
冯寄生不答,只道:“来沐阳折腾这么一场,总不能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只把自己搞得四处逃命吧……有了这个,不管咱们往后到哪儿,都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