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淮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起来了,他是被慕与安甩过一巴掌的。
只不过慕与安当时在病中,那巴掌甩在他这张皮糙肉厚的脸上,跟挠痒痒似的。
倘若是从前的慕与安给他一巴掌,那他可有的受了,过不了多久,这张脸便会肿的跟个猪头一样。
可是顾之淮舌尖抵上齿关,他想,他还是敢的。
说不定还会捧着慕与安的手,让他当心伤了自己的手,可能还会没志气地吹上一吹。
顾之淮骤然瞪大了眼睛,他一拍脑袋,终于从慕与安身上那勾人的冷香当中清醒了过来,他这都是些什么癖好。
“顾世子。”
顾之淮循着声音看过去,没了凤冠珠帘的遮挡,慕与安的脸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神清明,好像是过了刚开始的茫然劲,又恢复到之前冷心冷情的样子。
……也不全然是冷心冷情,慕与安同他一来二去斗嘴的时候,不是还有些生动吗?
“怎么了?”
顾之淮大大咧咧地问,起身从桌上的托盘里取来了合卺酒。
倒酒的声音响起,慕与安如坐针毡地抿了抿唇,顾之淮这个时候才看见,不止那顶凤冠,慕与安交叠的手上也有两只金镯子,就连发尾上坠着的小环也是金子做的。
金子衬得慕与安整个人熠熠生辉,顾之淮一个不小心,酒就倒多了,从边缘漫了下来。
慕与安越发警惕了。
顾之淮将酒递给慕与安,慕与安伸手接了,手太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涌现,两个人的手交到一起,慕与安垂眸,喝下了这杯与顾之淮的合卺酒。
他方才还问顾之淮有没有喝酒,却是忘了成亲夜,还是要喝合卺酒的,即便他们两个都不想要成亲,可做了这些事情之后,竟然也有了一种会携手同行的错觉。
而成亲夜,除了喝合卺酒之外,还有……
杯子被顾之淮放了回去,发出声响,顾之淮盯着绷紧了脊背的慕与安,故意道:“既然已经喝了合卺酒,那接下来就该是洞房了。”
果不其然,慕与安如临大敌,他强装镇定,抬起脸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顾之淮:“顾世子,是真的想与我洞房吗?”
“嗯,不然呢?”顾之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慕与安的脸色一白,“顾世子难道真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怎么了?他顾之淮喜欢男人也要喜欢得人尽皆知。
但慕与安的脸色越来越白了,顾之淮担心再逗下去,他就得去请常先生来了。
新婚之夜就闹出这样的事情,一是不吉利,二是对慕与安不好,三是常先生肯定会板着一张脸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顾之淮老老实实地坐在慕与安的身侧,口是心非道:“不喜欢。”
慕与安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既然不喜欢,我与顾世子,就没必要洞房。”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把我从房里赶出去了?”顾之淮似笑非笑地问。
慕与安眉心一跳:“这是顾世子的凌云阁,我无权赶顾世子出去。”
话是这样没错,可顾之淮听着怎么这么像慕与安在阴阳怪气呢。
也幸亏他是好脾气,还笑着告诉慕与安:“这里不叫凌云阁了,被我改成淮安阁了,一切事宜,由世子妃做主。”
“什么?”慕与安皱了皱眉,身上的配饰叮铃作响,他心中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是那日在雪地里看见红梅一样。
猝不及防,毫无预料,快要失去慕与安的掌控。
“淮安阁。”顾之淮又重复了一遍,当时没有细想,现下听来,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
慕与安的手缩在了袖子里,紧紧抓住了衣袖的边缘,露出来的指节泛着过度用力的白。
远处的龙凤花烛突然颤了颤,发出噼啪的响声,顾之淮道:“不如先睡觉吧。”
沉默了一瞬,慕与安道:“好。”
他脱了鞋,拖着一身繁复的嫁衣就要往喜床里面去。
顾之淮见状拉住慕与安的手,慕与安下意识道:“顾世子想反悔?”
顾之淮气笑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身上这么多的首饰,不累吗?”
慕与安早被身上这些坠的习惯了,他被人套上这些的时候,心中想着,梁国皇帝恐怕不止要羞辱顾之淮,对慕与安这个曾经敌国的将领,他也看不惯。
顾之淮先将慕与安皓腕上的两只镯子取下来,又将慕与安发尾上的金环,头顶束发用的金钗取了。
顾之淮看着这一托盘的琳琅满目,感叹道:“皇叔对我还挺好的。”
慕与安没接话,素手搭到嫁衣繁复的盘扣上,他试了试,盘扣没解开,反倒将手指磨红了。
慕与安有几分泄气,想当初……
他不能想,他一想浑身就发冷,心脏仿佛被人扼住一般难受。
慕与安缓过来一口气,另外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慕与安一怔,顾之淮费心对付着这嫁衣上的盘扣,根本没看他。
顾之淮气性也是大,解不开,他便想着直接扯开好了,他有一身的力气,倒是真的将盘扣扯开了,只是慕与安的胸前的布料,也被他揉得乱糟糟了。
什么布料啊,这么不经折腾,顾之淮扔下盘扣,去看慕与安。
慕与安上了胭脂的脸更红了,就连眸中都蒙着一层水雾,好像已经被顾之淮欺负了个够。
顿时,顾之淮哪哪都烫,身上跟着火了一样,他不自在地别过脸:“睡吧。”
“嗯。”
等到慕与安躺下去,回想起慕与安刚刚的样子,顾之淮小声嘟哝:“谁说我不喜欢男人的。”
这道声音太小了,加之慕与安也没缓过来,他根本没有听见。
他唯一感受到的只有身侧多出来一个人,心跳狂热。
“顾世子。”
“怎么了?”
“没什么。”
顾之淮却像是猜到了,他笑了一声:“担心我的疯病又发了?”
“倘若你真的发了疯病,我也没有办法。”
啧。
慕与安怎么还这么扎手啊,就像是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玫瑰,又冷刺又多。
顾之淮一顿,忽然记起慕与安早已经不是什么盛放的玫瑰了,他早就萎靡了下去,花朵、刺、根,全都走向了腐坏。
这些花是开给他看的,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刺。
撑得了一时,却万万撑不住一世的。
可顾之淮看着慕与安的背影,他心里竟然起了念头,偏要慕与安开的灿烂。
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顾之淮转过身,瞧见那一盘子的金银首饰。
背后的呼吸有些急促,慕与安还没睡。
于是顾之淮开口道:“世子妃,不如明日我拿这些首饰去为你打个别的什么吧?”
“承蒙世子美意,我不需要。”
顾之淮却在想,金的好,金的好看。
慕与安少与人同床共枕,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
他撑着坐起来,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有人掀开层层叠叠的床帐,余庆站在慕与安面前,他道:“世子妃你醒了。”
“嗯。”
皇家的成亲仪式繁琐不堪,昨天折腾了一天,但慕与安睡得好,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到底还是要有喜事的,余庆笑了笑,“世子妃想吃些什么?”
慕与安的目光穿过余庆,他看见,昨天天还没黑就点上的龙凤花烛,到这时还没熄灭。
余庆侧过身,也瞧见了那对龙凤花烛,他轻声告诉慕与安:“成婚之时的龙凤花烛,就是要一夜不熄的,也算是个好兆头,世子妃和世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
余庆张口就来,慕与安低着头没说话。
余庆大抵也知道了,慕与安不喜欢听这些话,他歇了再多说两句讨个好彩头的心思,转而道:“世子妃,我扶你起来吧。”
“好。”
慕与安到了床边,昨天取下来的那些首饰还在小案上的托盘里面摆着,凤冠也压在上面。
昨夜睡前,他依稀听见,顾之淮要拿这些打个别的东西。
慕与安无所谓,但顾之淮竟然没拿走吗?
云乐进来的时候,余庆正在为慕与安束发,云乐扫了一眼,发现只有慕与安和余庆两个人,他问:“世子呢?”
慕与安摇了摇头:“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云乐在原地跺了跺脚,“这个世子!”
他不会是昨天晚上就不在吧。
云乐出去了,才发现以往悄无声息落在他身边的玄影也不见了。
玄影虽然冷淡,但不是世子那么爱胡闹的人,难道是玄影陪着世子出去了?
云乐离开淮安阁,走在小道上,忽然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团压的极低,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下雪了。
上京的冬天一向风雪不断,特别是临近新年的时候,只有昨日,万里无云,是个晴天。
大概是菩萨保佑。
……
慕与安用完了饭,拿着此前没有看完的书继续看,余庆往炉子里添着炭火,慕与安问:“世子回来了?”
“还没有,云乐也不知道世子去哪儿了,世子妃,你要是担心的话,我再去问问?”
“嗯。”
“问什么?”
顾之淮从外面进来,肩头沾了些雪花,只是一入室内,那些雪花很快就融化了。
“世子,”余庆行礼之后道:“是世子妃担心……”
“世子妃担心我啊。”顾之淮笑着接过话头。
慕与安否认:“不是。”
他说不是的功夫,顾之淮喝完了一杯茶,他打量着慕与安,比起昨天那身红彤彤的嫁衣,慕与安今日这身太素了一点。
没了金子衬托,就连原本消下去的病气都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顾之淮问:“是不喜欢金子吗?”
慕与安头也没抬:“金子谁不喜欢?”
他和顾之淮呛声都快成为一种习惯了。
“那这里的那个金环呢?”顾之淮勾起慕与安的发尾,柔软得仿佛绸缎一样,竟然让顾之淮有点爱不释手。
他,云王世子,正宗的皇亲国戚,虽然快没了,但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世子一大早去做什么了?”
慕与安将书合上,不答反问,发尾从顾之淮手里滑下来,顾之淮去看那本书,便又知道这是从他那书架子上拿下来的。
顾之淮道:“去取东西。”
“什么东西?”
顾之淮将他搁置下的那个锦盒拿过来,摆到矮几上,锦盒很长,占了些地方。
慕与安摸不清顾之淮的想法,顾之淮却催促他:“打开看看。”
打开锦盒,慕与安看见,里面居然是一把剑,手指微微动了动,慕与安垂下眼帘,在他眼睛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攥紧手,问:“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新婚礼物。”顾之淮眨眨眼睛,半开玩笑道。
被他这样的语气一说,“新婚礼物”四个字带来的旖旎,转眼烟消云散。
慕与安没吭声。
顾之淮将里面的剑取出来,递给了慕与安,慕与安不伸手,他便将慕与安的手扯过来,撑开他的手指,要他握住这把剑。
慕与安不肯,顾之淮就松了手,剑往下落,慕与安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握住了这把剑。
纵使他再抗拒,身体上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剑身很冷,冷意侵入慕与安的四肢百骸。
慕与安从不知道一把剑会这么冷,他胸腔内的那颗心仿佛都被冻的失去了知觉。
顾之淮坐到他的对面,“三日前我就同那掌柜说好了,今日才到。”
“这把剑虽然比不上你惯用的那把,但也不错,”他的声音平稳,整个人却像是在邀功一样离慕与安越来越近,“世子妃要是喜欢的话……”
“喜欢。”
顾之淮听着有些高兴。
慕与安又道:“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
顾之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按住慕与安想松开的手,“我说有用就有用。”
慕与安意味不明地看着顾之淮。
“那些,”顾之淮伸手指了指那一堆金子,“是皇家给你的,冷冰冰的。”
“而这个,”两个人的目光一同落到剑上,顾之淮道:“是我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