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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构想初显 大宇,会变好吗?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在宽敞空旷的石板路上, 马蹄有节奏地抬起落下,“哒哒”声不绝于耳。

    从城东皇城脚下的平康坊到城西西市附近的醴泉坊有将近三刻钟的车程,坊与坊之间来往着夜间巡逻的金吾卫, 若是看到有人逗留, 将被杖责二十。

    当然,就算再严格的规定, 也有特权的存在。

    若是碰到扼鹭监办事, 金吾卫哪里出声说一个字, 只怕避之不及, 生怕对方看到自己。

    过了皇城前的大街和朱雀街路口, 道路两侧的御沟旁间种着的槐树已经生花, 如覆雪般白, 在静夜中飘荡着暗香, 随薄凉的晚风撩开帘子送进来。

    马车内灯火点点, 裴厌辞根据齐祥和萧与对国子监目前暴/露出来的弊病,脑海中梳一份自己的解, 使唤棠溪追伏案执笔, 他歪靠在一旁,手肘支着上身, 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口述。

    灯火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阴暗黑影与暖光交替在棠溪追身上流连, 鬼魅而灵动。

    偶然间从思绪中抽离,往对面瞄了一眼,九千岁带着些许嗔怨却又听话地执笔, 认真记录下他的一字一句。

    他不禁莞尔。

    直了身子,手架在矮几的另一头,探了脑袋去瞧他写的字。

    刚则贴画, 媚若银钩,字字挺拔隽峭,自带别样的潇洒风流,细究之下,又暗藏骇涌的机锋。

    他是茫茫纯白的染黑者。

    裴厌辞正为这字而惊艳,额头突然被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抬眸,棠溪追的面庞高于视线,又近在咫尺。

    脑海里有一刹那的空白。

    一切都想不起来了。

    恍惚了一瞬,直到棠溪追退开些身子,弯下身视线与他平齐,他才回过神。

    棠溪追一脸和善,笑得眯起了眼,“再这般看我,我就把你压在马车里,用玉/势弄到你泄得合不拢腿。”

    他是不知道自己这卸下一身防备朝他探头探脑的样子有多可爱吗?

    真让人食指大动。

    裴厌辞嘴角微僵,下意识瞄了眼车厢四周的暗格,这是棠溪追的马车,没准真能找到几个房中之物。

    马车外慢慢响起了嘈杂声,醴泉坊不同于权贵云集的平康坊,这里晚间依然热闹,一队武侯铺正排成一列带刀巡逻。

    “哪个阉人跟你似的,成日只想着那事。”裴厌辞坐正起来,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嘴。

    爱瞧春/宫/图,爱点催情香,身上那玩意儿偏又不中用,想泄都泄不了,难不成迷恋欲/火焚身的滋味?可看他一直神色如常,连上次在床上,他腿都勾住了这人的腰,棠溪追都稳如泰山,一脸平静地浅笑看着他沉沦,自己无欲无求。

    他不解,也不想解。

    好奇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是产生喜欢的开始,他对此并无兴趣。

    “写完了吗?”

    “嗯。”棠溪追拿起纸晾了晾,马车猛地一颠簸,他差点将刚写好的字撕了。

    “大人恕罪。”外面车夫忙求饶道,“路口拐角突然冲过来一辆马车,惊马了。”

    马车外响起了更热烈的嘈杂声。

    裴厌辞撩开门帘一瞧,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护着对面的马车,一个小厮从车里出来,站在车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们,竟然敢冲撞公主府的马车,还不快快让路!”

    裴厌辞有些遗憾,今日竟让毋离回去了。

    车夫还是头一回在安京地界儿碰到气焰如此嚣张之人,顿时没了方才找棠溪追禀报时的惶恐怯懦,气息浑厚十足道:“本就你不对在先,夜间视野昏暗,街上来往这么多人,你马车还驶得飞快,简直罔顾百姓安危。识相的话就让路,否则闹起来,惹了贵人,够你们进大牢吃一壶的。”

    那人仔细往马车前后瞧去,借着辉煌的灯火,马车车身古朴,看着只是京城里普通人家用的,却没挂牌子,要么就是寻常人家,要么还真可能是贵人来此低调办事的。

    一时他也拿不准主意,只好又钻进车厢。

    然后,就一直没了动静。

    两辆马车各自停在拐角处,偏这里青楼楚馆多,街道两侧被小摊商贩占了不少地,一方想要先过去,就得先退到一边与小摊挨着,等另一方马车过去了再走。

    车夫犹豫着问:“督公大人,对面没了动静,怎么办?”这分明就是耍赖,等着他们低头呢。

    安京城里除了皇帝,还没有人敢叫这位爷让路的。

    刚这般想着,他就听到帘后一道清朗温润的嗓音响起。

    “让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厌辞现在只想找越停。

    “听到了?”棠溪追慵懒的语调响起。

    车夫赶忙应下,不敢多耽搁,挥动鞭子,牵着缰绳后退绕路。

    见眼前碍事的马车退让到一旁候着,方才出来的小厮清亮的嘲笑声从马车里传出。

    车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睁睁看着对面马车穿过他们身边,有些不甘不愿,正要挥动鞭子牵动马头,身后传来几声接连的惊呼和尖叫。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马车里坐着的小厮声音吓得扭曲,在车厢连带着被马带侧翻之前,一道人影飞了出来,脚尖落在车厢翘起的檐顶上。

    戚澜随意瞥了眼地上的狼藉,随行侍卫将他团团围在中间,街上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马车里的小厮艰难爬出来,道:“少主,绝对是那个马车里的人使坏。”

    马夫才不管后头的狗吠,挥动鞭子径直离开。

    戚澜抬了抬下巴,几个侍卫立刻去劫,身形刚动,四周巷口和街边忽而涌过来十几个人。

    他们穿着各式的粗布衣裳,男女都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方才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时戚澜他们全然没注意到,眼下全部聚在面前,沉默地与他的侍卫对峙。

    一股肃然的杀意在其间蔓延开。

    方才还在叫嚣的小厮后背冷汗直冒咽了咽口水,心里想到了一个词。

    扼鹭监。

    方才马车里,坐着扼鹭监的人。

    完了。

    这是他脑海里窜出来的第二个词。

    戚澜眼睁睁地看着那辆低调的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他抬了抬手,周围侍卫警惕地一步步后退到他的身后。

    戚澜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那群人又无事一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他走开十几丈远再往回望时,方才那些面孔已经消失在这条街上,仿佛甚也没有发生,他们都没有存在过。

    街上不明所以的商贩百姓们依然热闹地叫卖着。

    “少主,咱们还去浣纱楼吗?”小厮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他嘴里的浣纱楼是安京最负盛名的青楼。

    戚澜没有答话。

    他是习武之人,方才他似乎听到裴厌辞的声音从那辆马车里传出来。

    难道错觉?

    “你们先回去。”戚澜想了想,突然抱胸拐进旁边一条两人宽的小巷。

    黑暗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等他们追过去时,早已不见人影。

    很快,黑暗中又有影子飘荡出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

    “你对那马车的人动手了?”裴厌辞听见车外的动静,随口问了一句,却没有去看。

    “小裴儿,下回我不在你面前做了。”棠溪追道。

    只是不在他面前,而非不做。

    敢看不起他、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

    “你想做甚关我何事。”裴厌辞漠然道,收了纸,“到地方了,准备下车。”

    他说今晚有事要交代越停,棠溪追不乐意,非要跟过来一起。

    裴厌辞下了马车,敲了几声门,辛海打开门,眼睛一亮,“裴大人,你好些日子没来了。”

    他点头问好,走了院子,各个屋子都还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低低的诵读之声。

    科举之路漫漫,他们凭借比常人更惊人的毅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就差三年后的会试,若能一举高中,全家人十几年孤注一掷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倘若落榜,他们有的人还得再熬三年,多数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回到老家。

    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仿佛熬不到头,没有目标,也看不到未来,他们眼里时常流露出迷茫而绝望的神情,带着被抽去灵魂一般的麻木。

    辛海有时候都不解,他们这样浪费生命,倒不如直接承袭祖辈的田地,直接回家种地打猎,日子充实自在,哪里需要动那么多脑子。

    越停听了他的牢骚话后,只是笑了一下,“倘若那些当官的不想让他们过好日子呢?”

    辛海完全不信,大宇的盛世太平有目共睹,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否则他的兄弟,崔南和顾兴也没机会落户军籍了。

    “一个朝代若要维持长久的兴盛不衰,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明君,一代又一代的文臣武将、有识之士。”越停苦笑,“你不懂的。”

    很多人都不懂。

    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百姓觉得眼下能过好就行。

    这群苦读的书生很多也不懂,他们多数只看得见眼下,认为只要奋苦读书,高中后自然鲤鱼跃龙门,名利双收,彻底摆脱眼下的贫困境地。

    那些世家肥蠹只知道自己的家族能在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变局中得到多少好处。

    裴厌辞看得清楚,这一切的源头,始于愚昧和人性的自私底色。

    这不是说他们全都是自私自利之辈,居住在这里的书生也有几个是为天下寒苦之人而读书,想要让所有人都平等地过上好日子;越停出身世家,早年游学,见识广阔,不愁吃喝让他有更宽广的心胸去为天下百姓之利而思考。

    但这样的人,在这个朝代,还是太少了。

    在曾经的大陶,在那即将走向末路的王朝中,更是少之又少。

    这是裴厌辞一直想做但是没有时间精力去扭转的事情。

    一条国策想要有利于民,必得站在前人落下的脚印上,回望来路,对未来的路提出更加大胆而缜密的构想。

    人性他不能根除,能改变的只有愚昧。

    危急年代的民族大义已屡见不鲜,倘使在和平年代,为一个国家、一个朝廷居安思危的人越来越多,那么,这个国家长盛不衰将不是神话。

    裴厌辞将国子监的改革问题构思告诉越停后,让他和院里的书生这几日拟一个合适的章程,到时候他将在国子监初步实施。

    末了,他提起深夜来此的第二件事。

    “准备开印书局?”越停和辛海微微一愣。

    这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目前印书局基本都是官府开设,民间商人鲜少有印书生意,都是从印书局那里进书,中间倒卖一手,到普通人手里,一卷书大约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姜逸作为五品官,一个月俸禄各项加起来四千六百文,还不够买五卷书的。

    若放到普通人家,就说今年,一户农户约能分到三十到四十亩田地,一亩年产一石粮,一石粮食能卖千文上下。也就是说,一户人家要是供一个孩子读书,一卷书的价格就要花他们一石粮食。

    制纸已经不易,书局印一本书前需要用木板刻出一整本书的文字内容,这期间容不得一点错处,这个阶段最是耗时耗力,之后还有各项印刷、装订工序,都是极其繁琐庞大的工程。

    而高昂的造价始终让买价降不下来,寻常人家有几卷书已经算阔绰的家庭了。

    裴厌辞见他俩有些不赞同,不在意道:“这事你先搁着,辛海认识的人多,这段时日多留意一下安京往来的能工巧匠,希望能找到帮我们解决印刷排版和造纸的问题的老师傅。戏院那边才刚开张两个月,越停你先顾着那边的事情,目前最受欢迎的戏是甚?”

    寻常街边偶然杂耍的木偶戏被搬到了大院之中,一时间在安京风靡不已,才第二个月,裴厌辞分了红后还得了六千余两。

    加上之前太子府下人使关系得的八千两,为宋祺安办事解救宋绥禧等人的五千两,刨开一切花销,裴厌辞也算小富商一个了。

    “都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才子配佳人,楼下他们写得轻松,百姓们也爱看。”越停将国子监改革和印书局的事情记在心里,说起戏院的事,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不单是才子佳人,还可以写写他们身边的故事,比如豪绅欺男霸女,行侠仗义的大侠出手相救,或者天灾人祸下,他们怎么渡过难关的。”

    “这会不会惹得豪绅不快?”越停顾虑道。

    “你个豪绅当然不开心。”辛海笑着嫌道,“我觉得不错。”

    “这放大堂演,各厢房雅间都是贵客,还是着重演才子佳人的故事,偶尔也可以来个人妖相恋,前生往事今生相随的戏码,故事花样多点。”

    “好。”

    裴厌辞翻了翻近期戏院的经营情况,对之前的错误决策进行修正,“目前小园和雅间还有很多空余,再装葺得豪华点,继续抬高价格,把那些雅间从中区分出个雅中平来,园子找姜逸多要些人手守着,增加私密性。安京最不缺一掷千金的权贵门阀,缺的是能够彰显他们身份的象征。”

    “是。”

    裴厌辞没做过生意,也在摸索阶段,思虑了片刻后,又道:“之后拿出一两部好戏,只安排在最上等的雅间和小园演。让贵客们觉得他们是被特殊对待的,让大堂的普通看客觉得他们是被一视同仁尊重的,这样就足够了。”

    “明白。”

    隔壁房间里,棠溪追百无聊赖地等着人,听到裴厌辞有条不紊地做出一道道指示,拿出一个骷髅骨偶,放在面前的桌上坐着。

    那是由孩童大小的人骨拼接而成,玲珑精巧,白得不带一点瑕疵,全身关节处都用几不可见的细线吊着,只残缺了一只左手。

    他望着森森阴白的骨头,轻柔飘渺的语调带着浓浓的愁思,“会变好吗?”

    大宇,会变好吗?

    人头下颌骨被牵扯着上下动了动,骨头发出咯咯的碰撞声,好像在回答他的话。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摸它光滑的头盖骨。

    第82章 好感 擦干净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戚澜一路尾随那辆马车去到一间小院, 身形隐没在远处巷口中,果真瞧见了裴厌辞从马车上下来。

    胸口突然传来一股强烈的心悸,他目光微凛, 缩回脑袋, 背靠在巷子墙壁,浑身鸡皮疙瘩直蹿。

    多年来练就的直觉在告诉他, 有危险靠近。

    他隐没于黑暗中, 快速转移地点。

    等到他甩开了人, 再次窥向小院时, 只能看到通明的灯火, 还想近些已然不可能。

    看似平静的小院, 实则已有不少人隐没在暗处守卫。

    这些暗卫和方才大街上碰到的那群气息一样, 同样没有身份标识, 善于伪装和潜入。

    戚澜来安京时间短, 之前从未碰到过这情况,方才小厮能一眼认出扼鹭监, 他反而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晓得这人是太子近侍, 后来成了郑相的义子,郑家为他谋了个六品司业的官。

    原本这事惹得母妃十分不满, 但郑相告诉他们, 裴厌辞无足轻重, 只是一个狡诈多端、哗众取宠而小丑,让他们不必在意。

    倘若真的身份低贱,无足轻重, 怎么有这么多人听候差遣和保护他?

    他的身份不简单。

    郑家放在暗处的底牌?

    戚澜眉眼闪过一抹思虑,身形一晃,已经不见了踪影。

    ————

    裴厌辞处完戏院的事情时, 外面已经敲响了四更的梆子。

    他打发了辛海回房间,自己捏着酸痛的后颈跟着走出来,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打开自己的屋门,他看到棠溪追刚将自己的面具摘下。

    “去哪儿了?”他问。

    棠溪追喜欢脸上画彩,倘若没有,便戴着面具遮脸。与他接触多了,偶尔如今日这般,也有脸上干净的时候。晚间裴厌辞提出要出门找越停,棠溪追还不忘带了张面具随身。

    遮遮掩掩,生怕别人见着他这张脸似的。

    “一只小蟑螂在这附近探头探脑。”棠溪追把玩着手上的面具,“溜得还挺快,没抓着,可惜了。”

    “谁的人?”

    “公主府的。”

    “公主府的人窥探到你我头上?”裴厌辞奇怪。

    “应该没看到我们一起出入,你放心。”棠溪追低低笑道,声音犹如冰冷的蛇信,“晚间在路上撞到的马车里的人,脾性还挺大。”

    原来只是今晚碰巧遇到,寻仇来的,裴厌辞便懒得管这些,道:“你解决清楚。”

    “好。浴汤已经准备好了。”

    他裴厌辞点点头,转过屏风,脱衣沐浴。

    棠溪追等了约一炷香,见他还没出来,不免心猿意马。

    转过屏风,浴桶的人脑袋微垂,肩膀露在木桶外,周围的灯火给盈光白润的雪肤添了一层油蜜。

    一双冰凉的手从后面慢慢攀上肩头。

    裴厌辞立刻惊醒,手从水中伸出,牢牢反握住身后的手腕,满含警惕和杀意的目光射向来人。

    见到是棠溪追,他的眼神顿时软了下来,松手打了个呵欠,萎靡道:“你走路又不带声。”

    “在这睡着,湿寒邪气容易入体。”

    棠溪追手捏了两下,正要顺着肩膀往前抚摸而下,就见他嘟哝着“嗯”了一声,转过身,线条流畅的白玉长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了过来,带着一身水汽在他怀里蹭了蹭。

    九千岁身体微僵,嘴里嫌道:“擦干净了么就往我身上靠。”

    “困。”

    叹了口气,接着又无奈一笑,他将人从水里抱到床边,待擦拭干净了,裴厌辞早就又睡了过去。

    并排躺在床上,手臂伸出,将熟睡中的人搂到怀里,睡梦中的人感觉到禁锢,有些不适,身子扭了扭,反被束缚得更紧。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嗔道:“你甚毛病?”

    “就这样睡。”棠溪追寸步不让,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细嗅身上清爽的体香。

    裴厌辞往他胸口不满地锤了一记,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着些甚,翻了个身,意识很快又被睡意拉扯了去。

    ————

    第二日,裴厌辞醒来时,已不见棠溪追踪影,也没在意,拍了拍脑门,这才想起昨日毋离的嘱咐,让辛海去督主府转达一声,将酸梅鹅片送到他府上,说着直接从小院去了国子监。

    泡了壶茶,美美地喝上一口,上午无课,倒是一身轻松自在。

    一位监生拎着食盒进来,见到裴厌辞在,顿时欣喜地走过去,“多谢先生这些时日为学生解惑,想来先生还未吃早点,特意送了几样过来,希望合先生口味。”

    打开黑漆鹿纹金边盒盖,裴厌辞看了眼,里边装点心的木盘边刻着宏图酒楼字型变体。

    棠溪追开的酒楼,里边的菜一等一的贵。

    “你有心了。”

    这位监生是之前听他《周易》课的那位,名叫胡成,勤勉好学,为人聪慧,就是家境不太好,爹也只是个七品末流的小官。在国子监里,这种人一向是被各种权贵驱使取乐的。

    他接过食盒时,将随身的几两碎银给了他,“辛苦你了,难为你这么早跑那么远。”

    这举动就像是他派学生去跑腿帮他买东西,并无任何不妥。

    “先生这是做甚,万万不可。”胡成连连摆手,“这是学生的一份心意,先生这是不喜欢?”

    “我很喜欢,但我教你是分内之事,你若不收,便是贿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难道要毁我一生清誉?”

    胡成涨红了脸,这人其实和他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教训起人来一副长辈的样子。

    他勉为其难地收了银钱,郑重地行了个礼。

    “今日授业之恩,学生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裴厌辞知道自己在授课上就是一半吊子,也难为他讲得这么晦涩的内容都听得懂,跟得上自己的思路。

    其他人明显也有相同的看法,两人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的嗤笑。

    裴厌辞看去,一张三十多岁的人脸几乎要被桌上的书卷淹没,他们方才都没注意到。

    胡成本来以为这里只有他俩,思及方才自己的不当之举,若裴厌辞真接了他的早点不付钱,岂不坏了他的声誉。

    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裴厌辞见了,打发他离开,自己走到那人面前。

    这人他记得,监生都叫他王先生,是个八品博士。

    王博士见他走过来,面色有些僵硬。

    正要怒怼回去,裴厌辞将食盒中放到他桌前,“王博士吃了么?可能赏脸一起吃?”

    他错愕地看着这人,见他脸上不见一点怒色,思及自己小人之心,不免有些尴尬。

    “这就不必了。”他语气有些不好道,“我在家吃过才来,诶,你这是做甚!”

    裴厌辞在他说话的空档已经将点心拿了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余光一瞥,略略扫过他的桌子,在他想更进一步拒绝的时候,道:“你也喜欢喝翠瓦茅尖?”

    “你喜欢?”王博士惊喜于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转头将拒绝的话抛在脑后。

    “早上来一壶,别提有多滋润了。”裴厌辞说着他去自己桌边的小柜旁,抽屉一拉,其他博士的小柜都是卷宗,他的都是一罐罐各类品种的茶叶。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博士们多少都爱喝茶。

    没办法,课业繁重,人手不够。

    裴厌辞不怕这些人对他心存偏见,说话夹枪带棒,就怕这些人没有给他搭讪的时机。

    “是这个。”王博士笑着将昨夜凉透了的茶水倒了,清洗完回来,却见裴厌辞没有煮茶,而是水烧开后倒入装茶叶的碗中,直接冲泡,拎着一壶茶端到他的桌边。

    他早在之前就瞧过了裴厌辞的喝茶方式与众不同,此时按捺不住,问:“你这茶都没煮出味,做得没滋没味的,能喝出个甚。”

    裴厌辞让他拿个杯子来,给他倒了一杯,道:“加了盐和橘皮薄荷的,我喝不惯。”

    王博士想着之前这人是下人,哪里有他们这般空闲,还有专门煮茶的小童伺候,必得为了省时间才用泡的。

    盛情难却,浅酌了一口,这茶滋味确实淡,嘴里反而更能品出茶原本的香味,浓郁醇厚,待咽下之后,喉头回甘,纯正的味道久久难散。

    “别有一番滋味。”王博士连连称赞道,放下茶杯,准备烧炉子煮茶。

    “天气炎热,再添火岂不是更热。”裴厌辞又为他添了一杯,“凑合着先用我的茶配点心吧。”

    王博士本来没想吃,又一想反正茶也喝了,吃他几块点心也没甚,于是也不客气了,拿了块水晶马蹄糕,一边吃一边摇头感叹,“宏图酒楼就是不一样,味道比外面专门做糕点的铺子都强。”

    再配一口裴厌辞泡的茶,这淡淡的味道正合适,不会喧宾夺主,茶香又能停留在嘴里,与糕点的美味相辅相成。

    “好茶!好点心!”王博士拍大腿直叫,“你说咱们这过得叫甚苦日子啊,拿着微薄的月俸,成日被那群愚笨的蠢货气得胸口疼,到头来赚的银钱还不够买汤药补身子的。你看看,人家大酒楼的饭菜一买就买一盒。都说尊师重道,在钱财方面怎么没尊重一下我们呢。”

    “胡成他爹才七品,哪来的门路财源广进。”裴厌辞为唯一的独苗苗学生澄清道。

    “人家袖子底下长不长第三只手哪里会与你说道。”王博士道,“当初他进来,还是使了大把银子的。”

    “能通过使银子进来?”裴厌辞挑眉,这倒是闻所未闻,“每个进来的监生不都需要齐大人和六位大儒一同考核的吗?”

    “这都不是秘密啦,随便找人一问,全都知道的。”王博士道,“你啊,来这里都近半个月了,一直独来独往,虽说是我们的上司,但你来得晚,年纪轻,更应该和我们处好关系,别学官场那一套,摆架子,耍威风,我们瞧着就烦。回头你若下命令,哪个会你哦。”

    说着说着,他拿出先生惯有的说教来。

    “王博士说的是,其实我也想与众位博士亲近些,奈何好些事情刚上手,两眼一抹黑,这段时日总疲于应付手头上的事情。”

    哪里是他不与人熟络,而是这段时日这些人压根没给他机会熟络,一找人就借口避开,方清都之前没找他们搞针对谁信。

    这手段未免也太过幼稚可笑了些。

    “说起来,方司业似乎不满意我,我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改善与他的关系。”裴厌辞摇头叹道,“他平日里喜欢甚?”

    “若说世上还有一个清官,那必定是方司业。你别搞乱七八糟的去套近乎,这样他更反感,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

    裴厌辞对此存疑。当初在齐大人面前颠倒黑白,说他撞了徐度之事,他可没看出来这人有何清白正直之处。

    “方司业夹带些许偏见,你不要在意就是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将国子监看得比甚都重要,眼里容不得它存在一点不干净的。你与徐度他们走得近,之前又是那样的身份,走郑相的关系靠媚上才能进来,他心里要是舒服就不是他了。”

    “之前坐我这位子的人做了多久,与方司业的关系如何?”裴厌辞好奇道。

    “他啊。”王博士摇头,又喝了一口茶,感觉这茶味道越喝越顺口,“之前的也没做多久,才四个月不到。”

    “被方司业看不顺眼赶走的?”

    “那不是,方司业哪有这能力。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扯不清的利益纠葛。”王博士今天总摇头,“好端端的国子监,现在也乌烟瘴气的,这样还怎么让人做学问。”

    骂完一句,他道:“你晓得咱们国子监归谁统辖吗?”

    “礼部。”国子监前身是国子寺,隶属于太常寺,后改寺为学,又改学为监,这才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礼部有四司,又是归哪个司管呢?”王博士笑了一声,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道,“仪制司。”

    “之前齐大人和仪制司郎中随大人因为意见相左,闹得有些不愉快。年初那位司业致仕,齐大人便上书陛下找个新的过来,于是你前头那位就来了。没想到过了不到四个月,这人因着一个错处,让齐大人揪着,直接闹到礼部去了,那人没多久就使了关系调走了。后来我们一打听才琢磨过来,原来那人是随大人通过翰林院的手把人塞进来的,就是等着齐大人致仕后坐上祭酒的位子。自己人管着国子监,随大人也省心不少不是么。”

    “按说他这资历也不够啊,方司业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只要齐大人没老糊涂,都该选方司业才对。”裴厌辞一脸不相信。

    “你才刚来,很多事情不懂。官场除了看资历,还看谁举荐,顶头上司举荐某个亲信部下继任自己位子,这事上头一般不会反对,一来省却了重新选人的麻烦,二来事务能很快上手,省了熟悉的时间,这已经是默认的规矩。

    “齐大人那性子,常人很难琢磨透,他任贤唯能,可不管是不是老资历、谁跟他最久。你以为随大人塞过来的是酒囊饭袋?人家办事能力比你和方大人两个加起来都强,不到一个月将国子监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从上到下谁不佩服,当时齐大人很是赞赏他,我们都以为国子监要好起来了。”

    王博士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能力就行的,还看你属哪个派别。站对队伍比能力还重要。”

    “没想到一个六品司业也这么抢手。”裴厌辞苦笑。

    “你别看他只有六品,除开眼下这个可能继任祭酒的当口,这位子可是进礼部的踏板,不知多少人盯着呢。”王博士将人扯近,小声道,“你来那两日,我们都在议论怎么是你。因为原本定好的人选是翰林院的于编修。翰林院那里要地位没地位,要身份没身份,尴尬的很,人家就等着挪过来,做个几年,之后升到礼部去。到那时不管官大小,多少也是到实权衙门了。你来了之后,听说于大人气得一连三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但能怎么着,他哪来的身份能和郑相硬碰硬。”

    裴厌辞有些哭笑不得。

    一说都清闲,一问都抢破头。

    所以啊,郑相就算厌嫌他,他好歹能进来,比重新开始不知省了多少麻烦事。

    吃完了早点,裴厌辞将碟子收进食盒给胡成送回去,等再回格物堂时,王博士与他打了声招呼,又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格物堂里已经来了好几位博士,不复方才的冷清,听到王博士的一声招呼,不免有些讶异,但他开了头,其他人也都瞧见了人走进来,只好跟着与裴厌辞打了声招呼。

    格物堂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时,一个助教跑了进来,叫道:“裴司业在吗?”

    裴厌辞迎了上去,“何事慌张?”

    助教把他拉出门,道:“有监生在前头闹事,说要让徐度那些人滚出国子监。”

    第83章 靠山 那是他曾经束不住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那些监生怎么会闹起来?”裴厌辞一边跟着助教往闹事地走,一边了解情况。

    徐度敢在国子监横行霸道, 连方清都都不放在眼里, 寻常监生有那个自知之明,哪里敢触他的霉头。

    “我也不知, 似是因着一件小事起了口角, 最初缘由早就不晓得了, 不曾想帮腔的人越来越多, 演变成两方人马在斗嘴, 若非几位博士拦着, 他们都得打起来。”

    “跟徐度闹事的另一方人马为首的是谁?”

    “是大寺卿简大人家的公子, 寻日里这简择谦就爱排除异己, 拉拢家族背景差些但可能高中的监生, 与徐度那类游手好闲之辈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这回不知为何闹了起来。”

    “齐大人和方大人呢?”裴厌辞问, 他职位虽挺高, 但来的时间短,哪里轮得到他处这事。

    这破地方, 要权没权, 要钱没钱, 关系还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得罪人,事情难做, 人也难做。

    “齐大人今日还没来,方大人今日去了礼部,说要推出几项新举措, 和上头的人商榷事宜。”

    果然,方清都也从齐祥手里得了考核。

    针对国子监内部的一些小举措,监里可以自己发布实施,若是事关入学出师,与科举一些事宜相挂钩的,需要礼部同意,而后由礼部并国子监祭酒一同将拟好的扎子呈给尚书省过目,最后由陛下批红。

    最近几年皇帝都不管事,扎子基本都是由棠溪追代批。

    棠溪追那关是不需要担心的,只是该走的流程必须走,否则这叫做不合规矩,越级上报,犯了忌讳,得罪了礼部,国子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发艰难。

    他想着方清都的事情,一路随那助教到了聚贤亭,此刻这里白泱泱一片人,不少是瞧热闹的,周围讲堂还有人往外探头探脑,明显心不在焉。

    人群中间的吵骂声此起彼伏,助教正要说话,被裴厌辞拉住,暗暗摇了摇头。

    徐度中气十足的声音比谁都大,“他/妈的你管得了爷爷我的事情吗?我爱在国子监如何过日子是我的事情,你管我是打架还是睡觉,碍眼就给爷爷我闭上那双狗眼,你郑家主子都没丢骨头,就你巴巴地上赶着趟儿在这乱吠。嘬嘬嘬,来,一两银子,一边玩儿去吧,不用谢谢爷爷我了。”

    “你、你、你简直粗俗无礼!愚不可及!”在座各位都是读书人,哪里听得了这么粗俗的骂话,尤其是简择谦,自认进了国子监,可算是半只脚踏入朝廷的人,嘴里到了现在还不忘说成语,“若非仗着你爹的军功,你以为你能入国子监?你不勤勉上进,还一个劲儿地败坏国子监名声,与你为伍,就是让在场莘莘学子蒙羞!”

    “是,耻于与你为伍!给我退学!”

    “退学!”

    “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全都给我退学!”

    “国子监文人圣地,你一个粗鄙武夫,本就该不能在此就学!”

    “我爹是一品骠骑大将军,哪有你们六七品芝麻小官说话的份儿!小心我让我爹革了你们的职!”

    “就算六七品,那也是正经考进来的,哪像你们这群人,全都是花了银子进来的,全都是败类!”

    “你才花银子进来的,爷爷我也是正经考进来的!看不起谁!反倒你们这些人,成日装模作样,看起来很用功的样子,实际上入学那会儿字都没认识几个。”

    “徐监生,你们也听我一句劝,还是退学吧,这两年外头的确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咱们至少不能坐实了名声啊。”

    “难道纯粹就是我们的祸?你们国子监收银子的时候乐开了怀,也没考虑到名声的事情啊,怎么我待在这里就不行了?”徐度气得双眼通红,他和他平日里那二十来人眼下被大几十个师生团团围住,嗓子都骂哑了。

    得罪一个人,他能叫嚣着逼人退学撤职,众怒难犯,眼下他也慌了。

    “姓徐的就是占用国子监名额,给自己身上镀金的,恶不恶心啊这人,我们成日挑灯苦读,造就了如今的名声,他仗着权势地位胡作非为,一朝败坏了个彻底,最后脏水还泼到我们头上,这是何道。”

    “说来也是国子监的错,这两年为了钱,甚烂人都收进来。”

    “也是,若非国子监……”

    “都给我住嘴!”

    一声暴喝从人群外围直抵中心。

    裴厌辞这声怒喝使了几成内力,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

    原本两方人马的互骂,话题逐渐转移到指责国子监上面来,这要给他们辩明白了,矛头一致对准国子监,他们的威信降低,事情更难处。

    “还知道这里是文人圣地,都在吵甚,几位博士,将徐度和简择谦押了,并着方才和声骂人的这几个,全都带到三省监。”

    裴厌辞一一指过方才跟着两人跳的最凶的几个人,拦架的博士听到他下命令,也不敢怠慢,忙请几位离开。

    “都让让,让让,其他人快回讲堂。”几位博士满头大汗地驱赶人。

    那些看热闹的、跟着增加气势支持的小喽啰犹犹豫豫地离开,都在小声讨论裴厌辞。

    “这人谁啊,刚才吓我一跳。”

    “不知道,气势好强,我都吓懵了,以为要把我就地正法了。”

    “你吓懵了正常,我看徐度和简少爷也懵了,估计没反应过来,直接被带走了哈哈哈……”

    “这是裴司业,刚来不到半个月。”

    “司业?跟老方头一个级别的?看着很年轻啊,和咱们年纪差不离吧。”

    “乖乖,这么小就当官了,不会是捐的吧。”

    “听说是郑家举荐的……”

    “难怪了……年轻不懂事,徐度和简少爷教他做人规矩……”

    “这国子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收的学生乱七八糟,现在连任职的人都这样……”

    裴厌辞没管他们那些议论,让博士们将带头闹事的学生带走,自己垫后,忽而似有所感,他抬头一看。

    方才闹事的中心上方树上,一个黑衣少年正抱胸坐在那里。

    这人还真爱看热闹。

    “徐度送给你了。”戚澜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用谢。”

    “这是何意?”

    戚澜歪歪脑袋,“他不是得罪你了?”

    树荫在他的头顶和小麦色的脸庞投下深浅的斑斓,裴厌辞仰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眯起了眼。

    他福至心灵,“今天这场骂战,是你挑起的?”

    “嗯,简择谦我的人。”

    裴厌辞之前与徐度有矛盾,闹到了打架的地步,所以这人将徐度送到他手上,任由他搓扁捏圆?

    “你为何要帮我?”裴厌辞有点费解,“之前咱们闹得可不愉快。”

    戚澜一脸“我甚都晓得了”的胸有成竹傲然样,“想跟你冰释前嫌,谈谈合作。”

    “你说甚?”他更费解了,“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合作吗?”

    他说的合作不是他们俩,而是清河郑氏和公主府。

    击鞠赛之后,顾越芊堂而皇之地站在太子党一边,为顾九倾招揽门客。

    这其实也不让人觉得好奇,郑皇后出身清河郑氏,与郑清来是姐弟,生的孩子除了前太子就是顾越芊。后面前太子惨死,郑皇后为了母族,这才从冷宫中将顾九倾接了出来,扶持他为太子。

    这些人本来都是血脉利益互相交融的共同体。

    所以说起来,戚澜和裴厌辞明面上算是一派的。

    细究之下,他们内部说起来也有点微妙。

    端午击鞠赛本来是顾越芊为戚澜准备的一次震撼大宇朝廷的亮相,顾九倾却派了他上场,最终因为惜败而没达到预期的效果。

    而戚澜进国子监,按说裴厌辞是郑相的义子,郑相至少表面上会说几句嘱咐照顾他的话,但郑相完全没提这事,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事先不知道戚澜进国子监。

    现在,戚澜派简择谦与徐度发生矛盾,将裁定权交给裴厌辞,相当于送了个人情给他,以此想要和他合作,看起来像是要单独和他交好。

    “我想要更进一步的合作。”戚澜鹰隼般的眸子明亮耀眼,居高临下傲视树下的人,眸光激荡,像一只豹子在慵懒地审视着毫无所觉的猎物。

    裴厌辞是郑家的暗棋,郑清来从没和他们透过气,还不断淡化这人的存在,要母妃别在意他——很有可能是拿来对付他们的底牌。

    “昨晚被你手下杀的那些人,算送你的人头。”戚澜跳下树,身姿挺拔地站在他身前,绕着他周围一步之遥慢慢转圈,“之前击鞠赛,还有上次你误导徐度,说我和你是一伙的,这几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还真是谢谢戚监生的宽容大度。”裴厌辞意兴阑珊,也晓得了昨晚与棠溪追马车相撞的人是谁。

    但这人是不是误会了甚。

    “不用客气,你只要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戚澜矜傲道,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后天十五,郑府每月家宴,你别忘了。”

    裴厌辞皱眉,上个月,这个月,郑家完全没跟他提及这事。

    想了想,他还是当做不知道,身份尴尬,去了平白惹不自在。

    ————

    等他到了三省监,徐度和简择谦五六个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姓裴的,你腿脚是上锈了吗?就算是用爬的也早就该爬过来了吧。”徐度歪靠在椅子上,整个人像一张摊开的饼。

    “目无尊长,坐好。”他踢了踢他的脚。

    徐度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浑身夏衫皱得不成样子,还带着一股酒味,“说吧,要退学还是怎样都随你,只要你跟我家人说清楚,他们能接受就行,我无所谓。”

    “你看看你,像甚样子。”一个看守他们的博士恨铁不成钢,“寻常书院都不接收你这样的人。”

    “我很好,不劳烦你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不死操心。”

    那个博士满脸通红,鼻翼直扇。

    裴厌辞叫那位博士继续在这看着人,他先带简择谦去了隔壁屋子。

    “坐。”

    简择谦有点拿不定他的想法,一边坐一边道:“家父一直感念郑相的提拔之恩,学生赶巧比裴司业早来两年,若是有需要出手的,司业尽管吩咐。”

    他和裴厌辞同党同派,在这里应该互相帮衬。

    “那我让你退学,简大人应该也无二话了。”

    简择谦刚坐下的身体立刻弹了起来,“凭甚!明明是姓徐的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来国子监也一年多了,你要想逼他退学怎么早不做,瞧着我刚上任,就想给我添堵?”裴厌辞冷笑,“那我还有何由留你?”

    聚众滋事三人以上,按照国子监规定,是可以退学的。

    简择谦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是……我是……”他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提起戚澜的名字。

    “我看你平日里的考核成绩,也就中等而已,倒是经常接到博士的怨言,说你纠集一部分人,合伙排挤另一部分人。”裴厌辞道,“人家徐度不满某个人,至少光明正大把人打了,事后一人做事一人当,抗下全责。你背地里搞的那些小手段,简直不入流,碰上硬刚的徐度,不也没了办法。”

    “你怎么会瞧得上徐度那种不学无术的败类。”

    “你嘴里的败类是你的同窗,那你是甚。”裴厌辞淡漠道,“一样排挤欺负同窗的败类。”

    两个半斤八两,装甚王八呢。

    “再过几年我就进入官场,到时将大有一番作为。”简择谦道,“此时不培养出自己的班底,日后怎么在官场上混。要怪就怪那些人没眼色,竟然敢拒绝我。”

    年轻人沉不住气,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裴厌辞问:“你离出师还有三年,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进入官场?凭你半桶水不到的学问?”

    “这还用说,待满五年,出师考核随便考考,之后就能入朝当官,凭我爹的人脉手段,我敢保证,肯定比你个六品小官还要大。”简择谦所当然道。

    严进宽出给了这人无比的自信。

    裴厌辞突然想到戚澜,问:“戚监生进国子监,也是抱着一样的想法吧。”

    “这你得问他,我不是很清楚。”

    戚澜贸然进国子监,虽成日看他睡觉,但他身份已经足够吸引人,章平公主又放出了话广开门路收门客,有想法的监生很可能在出师后投奔于公主府。

    这些人,连还在读书的学生都不放过。

    惭愧,他也有这个心思。

    问完了人,他又将徐度招了进去,问:“平日里都见你不服打谁,今儿个却没动手,怎么,怕了?”

    徐度都准备好被他臭骂一顿了,听到这话,要死不活道:“等出了国子监再打。”

    “进步了,知道在这里不能打架。”

    徐度瞧着他的笑意,脸上有些挂不住,“你那么多废话做甚,能不能决定我退学,不能就让齐祥来。”

    “我不会给你办退学。”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你是不知道,你对于整个国子监的重要性,哪怕缺了简择谦,也不能缺了你。”

    徐度娃娃脸上的眼睛眨了眨,一脸困惑,“怎么说?”

    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对于国子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想想,现在整个国子监不学无术的混账子弟基本都跟你混,你要是退学了,我找谁管那些人去。”裴厌辞道,“没了你,他们照样不会听先生的话,那我们管起来岂不是更麻烦。”

    “我成日累死累活,合着还是给你们管人了,”徐度气不打一处来,“不行,我要退学!”

    “这是你主动退学的,可和我们国子监无关。”裴厌辞笑道,“我们没劝也没逼啊。”

    “那、那我不退学,也不管他们了。”

    “你是他们的老大,你说打人,哪怕是国子监的二把手,他们二话不说,绝无怨言。可惜啊,他们的老大不要他们了,那我可要好好算算上次他们要来打我的账了。目无尊卑,对师长动手,应当惩戒后退学。”

    “你敢!”和一刻钟前的简择谦一样,徐度也跳了起来。

    “你是因为你爹的庇护,将军府的庇护,这才敢如此无法无天。他们呢,身份可比你差多了,郑家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不行,我不同意。”徐度断然道,“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动我兄弟。”

    “那你就得好好约束他们了,”裴厌辞微笑的脸色慢慢认真起来,道,“你是他们的领袖,像你爹一样的领袖,他们依赖你,信任你,能为你出生入死,那你也得对他们的未来负责。”

    “那是当然,就是我……”徐度觉得这话很对,但又有点彷徨。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几十个人的责任压在一个从前只会走鸡遛狗的纨绔肩头,有些沉重。

    “你是领头的,你过得好,他日他们跟着你吃香喝辣,你成日逞凶显能,来日他们跟你一起蹲大牢。”

    “你好好想想吧。这次你和简择谦闹事,两方都有错,如果你不认这个错,那就退学,别管这里的事情了。如果你明日找我认错,来三省监受罚之后,继续待在这里,你和你兄弟该如何过就如何过。”

    “受罚?笑话,我为何要受这腌臜气?”徐度满脸不服,臭着一张脸,猛地将自己的椅子摔了,气愤离开。

    裴厌辞跟着他出来,徐度已经叫了自己那几个弟兄一起回去,简择谦见他如此,朝各位博士拱了拱手,不待他们发话,也自顾自离开。

    “裴司业,这如何是处啊?”三省监的监丞问。

    几位博士聚了过来,“裴司业,若是徐度他日退学了……”

    “放心,一定与诸位无关。”

    “不是,”一位博士摆手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突从我的课上而起的,我自当认下这份失责。”

    “我们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都在场,制止不住乱象发生,已经是严重失职。”另一个博士道,“若是齐大人和方大人怪罪于大人你,我们也甘愿一同受责,要辞退还是如何,都随他吧。”

    “没错,早就不想待在这了,平白两头受气,我来这是为做学问、教学问的,不是来站队伺候人的。”

    几位博士你一言我一语,胡子翘到天上去,大发牢骚。

    裴厌辞微微一笑,开始觉得这些古板严肃的老学究们也挺可爱的。

    ————

    下午无事,裴厌辞喝了一肚子茶水,与格物堂里的博士助教们打了声招呼离开。

    脚刚迈出国子监门槛,他就瞧见了一辆马车。

    很熟悉,虽然他从未坐过。

    允升坐在马车里,见到了人,立刻叫了一声,跳下马车,走了过来。

    裴厌辞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之上,笑道:“齐管事何时从城外庄子回来的,也没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齐允升站在台阶之下,胸口挺直,下巴高抬,眼里恨不得要吃了他,“咱这下贱身子,哪里敢劳驾裴大人贵体金躯啊。”

    裴厌辞好似这才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早已不是管事穿着,“原来已经是齐总管了,恭喜,竟是接替了我的位子。希望府里留下的人总管能用得顺手,总有几个不上道的,得总管多费心教训。”

    这话听在齐允升耳朵里,怎么都像是他这个前辈在教自己这个晚辈做事,又像是自己捡了他不要的东西。

    一口气堵在心口,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不知齐总管亲自过来,是有何事?”裴厌辞走下台阶,瞄了一眼路边槐树下的马车,并未察觉到别的人,这才带着人到一旁。

    “后日郑府家宴,你莫再和上个月一样忘了。”齐允升道。

    “我不知道那晚有没有空。”裴厌辞推道,懒得争辩那些没意义的东西。

    世上总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明明是他们故意为之,舌头一搅,反而变成了别人的过失。

    王博士如此,齐允升也如此。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齐允升尖细的嗓音莫名让人烦躁。

    “行吧。”裴厌辞应付了一声,正要往毋离的马车而去,却见他又堵住了去路。

    “你今日说要让大寺卿的儿子退学?”

    早上发生的事情,傍晚背后的靠山就来问责了。

    安京城权贵太多也不是甚好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甚事?”齐允升冷笑。

    这人是在自己找死。

    “殿下是有何指教给我吗?”

    “你忘了你是郑家人了吗?”

    “郑家难道还动不得一个小小大寺卿?齐总管小心说话。”

    “你,你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齐允升就要追上去,裴厌辞几个错位,就避开了他。

    远处,毋离将马车赶近,接上了裴厌辞,笑道:“齐管事别客气,慢走不送。”

    说着一甩鞭子,只给齐允升留下一车轱辘尘土。

    齐允升气急败坏地回到太子府的马车附近,幽怨地叫了一声,“殿下。”

    金香色密绸帘子后,顾九倾一身琥珀色兰草金纱罗长衫,腰背挺直如一竿坚韧不屈的修竹,袖子里伸出的手指盈滑圆润,纤尘不染。

    他绝无窥探那人之意,只是,透过窗帘子拂动的空隙,他的眼睛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马车外那道单薄清癯的身影。

    长身细腰包裹在浓翠的长袍之下,身姿犹如棱角分明而陡峭的孤山,眼中的笑意似两汪凛冽的清泉,淡化了锐意,但锋芒难掩。

    一月未见,仿佛隔世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他么?

    “这裴厌辞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丝毫不将殿下放在眼里,他心里还有没有主仆尊卑了。”齐允升滔滔不绝地告状着。

    “从前,他何时当自己是个仆。”

    若是仆,就会乖乖接受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怜悯施舍感激涕零。

    他不是。

    那是他曾经束不住的光。

    顾九倾眼里涌起一丝晦涩难辨的暗涌。

    想弃他而去?

    这可没有经过他的允许。

    第84章 舅甥 你的新主子昨夜没有宠幸你,失宠……

    第二日, 方清都怒气冲冲地走进格物堂,直接将一卷书砸在裴厌辞的桌上。

    “看看你都干了甚好事!”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向来古板严肃的脸上显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狰狞, “你要把我们国子监都害惨了!”

    “方司业说的是昨日简择谦和徐度吵架到要动手的事情?”

    “难道你还做了别的事?”方清都瞪大了眼睛。

    “那没有了。”没机会。

    “你要让简择谦退学?”方清都沉声道, “谁让你这样做的?”

    “他破坏了监规,应退学。”

    “既然你让简择谦退学, 徐度呢?他就不用退了?”

    “他可以接受退学, 也可以选择受罚。”

    “你到底怎么想的, 啊?留着一个不学无术、成日打架的人, 却要将一个安分守己的逼退学?”方清都不敢相信。

    “简择谦纠集他父亲同僚党羽的儿子在这里大肆打压异己, 笼络有才德的监生为己效力, 已有结党营私之嫌, 方司业却觉得他安分守己?方司业难道是因为徐度总要挟撤你的职, 所以你心怀不满, 想趁机将他弄走?”

    “就算他们都有错,那你这裁决有失公允。”

    “并无不公之处, 简择谦是先挑事的那个, 他自然得退学。”裴厌辞气定神闲得看他从暴跳如雷到一脸沉郁。

    “不可能,徐度那个性子……”

    “方司业, 你这是夹带个人偏见看待学生吗?”

    被反问完这句话, 方清都愣了一下。

    “事实我已查明, 就是如此。”裴厌辞将被摔在桌上的那卷书拾起,抚平褶皱,重新交给他。

    “齐大人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人呢?”方清都叫道。

    “齐大人还没来。”一位博士小声回道。

    “裴厌辞,这事你得负责。”方清都闭了闭眼, 带着一身怨怒离开。

    裴厌辞目送他离开,扭头看了眼神色各异的博士们,笑了笑。

    “裴司业,”这时候,三省监的监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趴在门框边道,“司业,徐度说来受罚。”

    博士们面面相觑,昨日在场的博士说了缘由,他们不由诧异,“徐度那性子,是个肯低头的主儿?”

    “那你按照监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裴厌辞道。

    “可是……”

    裴厌辞无奈起身,“我随你去吧。”

    监丞立刻喜笑颜开,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上三不五时有白衣书生结对走着,或者在湖畔边赏诗作对,也有不少人看到裴厌辞后,与身旁的人小声耳语着甚。

    昨日他处吵架一事让不少人知道了他。

    但还不够。

    裴厌辞要的更多。

    简择谦今日一早收到退学文书后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这事为何会闹得这么严重,在方清都之前他已经拿着文书找过裴厌辞了。

    当时裴厌辞只说这是按照规矩来,拿这个将他打发了。

    其实简择谦退学对他而言利大于弊,当下他要在国子监施行改革,必然要提前树立威信形成震慑力。而在今天之前,国子监里的监生大多数都没见过他或者可能都不知道他这个人。简择谦自己仰着脖子送到他的刀刃口上,他只好勉为其难杀鸡儆猴。

    至于退学一事会对他之后的路造成甚影响?

    一群国子监底层官宦家庭的子弟,随时被威胁保不住饭碗的穷博士,他们都没人在意,去关心一个三品大员儿子的人生?

    裴厌辞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至于徐度,他也没那么多恻隐之心,不过就是看他有些号召力,要是以后能约束好那群不学无术的混家子最好,若是不能,只就换一个人。

    退学文书已经下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让大寺卿接受这件事。

    这般想着,三省监已经到了。

    徐度本来觉得受罚丢脸,后来听小弟打探来消息,说简择谦直接收到了退学文书,他想了想,还是勉强丢回脸吧。

    哪想到来了三省监,监丞还把裴厌辞请来了,这不是让他更加丢脸丢大发了嘛。

    “走,赶紧走,有甚好瞧的。”

    裴厌辞见他也不是个会赖掉责罚的样子,让监丞可以开始了。

    随着他远离的步伐,监舍里传来戒尺鞭打在皮肉的声音。

    ————

    到了十五这天,裴厌辞也没多少事,下午干脆请假,先去戏院小楼找越停拿拟好的改革举措,回了一趟自己家,待傍晚时这才拎了几个礼盒去郑府。

    崔涯的左相府和督主府同在平康坊内,郑府更远些,在永兴坊,傍晚街上百姓又多,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郑府。

    府门正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不题侯,不题相,就只有两个字:郑府。

    一个郑姓,足以抵过这几百年岁月轮转而过的无数王侯将相。

    下午时还有太阳,眨眼间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像是要下暴雨的样子。

    裴厌辞带着无疏,让毋离先回去,等晚间他让郑府的人送他们回去。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门房,笑道:“裴少爷,老爷还在书房,您先在大厅坐会儿,等开席了叫您。”

    裴厌辞点点头,带着无疏往里边走。

    无疏眼睛止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待进了大堂,不由惊叹。

    这里比太子府还大许多。

    太子府书卷气浓重,徐府古朴底蕴足,大堂角落摆放的玉瓷瓶看似普通,却是两百多年前大晤朝时官窑产的,如今外面都瞧不见一只,这里就放在不显眼的角落当寻常花瓶用。

    裴厌辞刚跪坐下来喝口茶,就见戚澜从大堂后头的屋子出来,见到他,眉宇的索然聊赖散去了些,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

    “现在好歹也算郑家人。”

    “你这两天可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怎么,对我的诚意不够满意?”戚澜坐在他对面,一条腿竖起,弯曲的膝盖架着一只手臂,眼尾微垂,懒顿不堪。

    一把带着鞘的细长匕首在指间翻动把玩,像一条灵活细长的小蛇在缠绕游走。

    “相当满意,就是担心郑相碍于大寺卿的面子,今晚可能会提及此事。”裴厌辞笑道,“按照监规办事,反而还要思及国子监外的人,实在棘手。”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这样做。”戚澜心思一动,盯着他的脸,“至少舅公很器重你,你不用担心。”

    裴厌辞抬头,有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面色带了一分不自然,勉强笑道:“怎么可能,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不都收你为义子了?”

    “这个啊,只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原因,并无甚特别的,你别多心。”

    郑相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让他和母妃别多心。

    “你跟了太子多久?”

    “打从他开府后就跟着了,如今想来,也有好几年了。”裴厌辞露出回忆的神色,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太子殿下之前就想找机会助我脱离奴籍,好在端午那次,终于能够顺成章地成为郑家的一份子。”

    所以端午击鞠赛,顾九倾一定要让一个仆从上场,是为了成全他?

    那他呢?

    戚澜眼里的光芒变得冷厉。

    击鞠赛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败给一个奴仆,是他十七年人生中的奇耻大辱。

    “现在有些厌了。”裴厌辞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将目光又投向他,“倘若简择谦退学了,对你应该没好处吧?”

    “怎么可能有好处。”

    裴厌辞见他没转过弯来,叹道:“公主府、郑家、太子殿下本就是一体。简择谦在国子监里为郑家物色可用之人,倘若可堪大用的英才不归于他驱使,便大肆排挤打压。他若还在监里,势必容不下其他声音,倒也是一件好事。是我死守规矩,做得不对了。”

    你为公主府招揽人才,至少也该先除掉郑家的人吧,省得提前被人察觉。

    戚澜的眼里闪过一抹沉思。

    “你也是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戚澜没说帮他也没说不帮他,心里在琢磨着,他们若意见一致,反倒没有机会挑起事端,如今裴厌辞看着是想摆脱郑家桎梏的,此乃离心离德的好时候。

    裴厌辞见他这样,心里对章平公主的心思越发确定了几分。

    这是离心离德的好时候。

    前两日戚澜无意间提起自己和棠溪追去小院的那晚,说自己杀了他的人,又想到棠溪追说没让人撞见他们俩在一起。所以,戚澜可能误会棠溪追那群手下,可能是顾九倾或者郑相给他的人。

    他一个月前还是仆从,顾九倾的附庸,怎么培养出这么多强大的暗卫呢。

    于是,戚澜提出想要和他更深一步的合作,而不是停留在还有郑相在其中的合作。

    方才拿简择谦试探一下,果然,章平公主表面上与郑清来合作,实则背地里也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

    天边一声惊雷,眨眼之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还在院中的仆人都来不及跑到廊下躲避,淋了半身。

    “殿下,里边请。”管家的声音响起,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顾九倾裹挟着一身水汽步入大堂,肩头落满了雨水,看见裴厌辞,目光稍顿,尔后滑了过去。

    才申时末,堂内光线已经暗如黑夜。

    裴厌辞那张脸,白得像昏沉暗室中徐徐绽开的一簇夜来香瓣。

    允升收了伞,着急忙慌地拍着身上的雨水进来,蹲下身为顾九倾沾湿的袍角。

    “殿下稍事休息,小的已经让人下去备了干净的衣裳。”管事歉意道,一旁小厮已经为他端了一杯热茶驱寒。

    顾九倾“嗯”了一声,没管齐允升,走入大堂,跪坐在裴厌辞和戚澜之间。

    两人向太子问安后,也没了言语。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裴厌辞低头抿了口茶,眼角余光扫到顾九倾板霜的脸,趁着对方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前,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顾九倾一杯热茶下肚,身子又暖热地发汗,浑身黏腻得难受。这种夏季淋雨,还没淋透,干不干湿不湿的,最是让人心烦。

    他盘腿坐着,上身挺得笔直,目光落在正前方,对面并无人坐着。

    他想畅快地淋一场雨。

    “你们之前不是主仆吗?怎么这么生分了?”戚澜玩味地看着他俩,终于打破了沉默。

    “与你无关。”顾九倾淡漠道。

    裴厌辞端起茶杯,也不太想说话。

    他可以和很多政敌撕破脸后继续谈笑风生,但不包括曾经想将他纳为男妾的这位。

    差点就让他得逞了。

    “喂,”戚澜手指弹了下,细长匕首脱鞘,飙到裴厌辞刚放下茶杯的手边,成功把人吓得一哆嗦后,嘴角浮起一抹恶趣味得逞的笑意,“这里无聊的很,要不要和我出去?”

    顾九倾鸦黑的睫毛往上撩了撩,裴厌辞正不满地瞪着对面笑开怀的人,压根没往他这处看。

    “好,这雨下得及时,刚好让人凉爽些。”裴厌辞站起身,与戚澜一同往外走。

    “衣裳好了吗?”顾九倾催问道。

    管家忙道:“好了,请殿下移步。”

    顾九倾起身,看了眼跨出门的两道并排背影,转身走到后面。

    不到一刻钟,管家就来禀报,说郑家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顾九倾换好衣裳出来,随下人去了膳厅。

    郑家很大,上面八十好几的郑老太爷还在床上拼命苟活,中间郑清来有三个叔伯四个姑母,单他这支还有五个亲兄弟,郑清来自己子嗣少,不过也有四个子女。

    前段时日他父亲这个郑家嫡长子刚死,家里吵得一团乱麻,陛下“夺情”,并未允许他停职。后来朝中反对声浪太大,陛下这才松口,五月中旬开始允他在家丁忧。

    裴厌辞和戚澜一同走进膳厅,主桌的郑清来看见了人,热情地招了招手,“厌辞,过来,坐我旁边。”

    他这一声招呼,几十双眼睛看向了裴厌辞。

    裴厌辞依言走到主桌,那里最中间坐了顾九倾,左手边是章平公主顾越芊,她身旁空了一个位子,正是为戚澜准备的。

    顾九倾右边就是郑清来,他和他夫人之间空了一个位子,正是给裴厌辞准备的。

    “多谢义父。”

    裴厌辞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下去。

    “今日家宴,没外面那么多规矩,大家随意坐吧。”说着,郑清来也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其他各房各支的亲戚这才纷纷落座。

    成群的仆从婢女有条不紊地上菜,布菜,宴会沉闷而枯燥。

    “许久未见老太爷,方才去他院子拜访时,说已经不见客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裴厌辞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开始了今晚的寒暄。

    郑清来淡淡道:“还是老样子,这几日天气热,我们年轻力壮的都难熬,何况他。”

    看来这位老太爷,也离归期不远了。

    之前皇帝压着不放郑相,他可能还能多活一两年,现在郑清来已经丁忧,守亲爹的丧是三年,总不能刚回朝又得守三年的丧。

    六年,谁能耗得了六年。

    不是说薄情,老太爷人也八十好几,该享的福都享了,缠绵病榻多年也是活受罪。

    对于他们这种大家族来说,长辈能显示出福佑儿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适当的时机离世,不会给晚辈的仕途添太多乱。

    眼下郑家在外和扼鹭监阉党抗衡,在内与顾九倾暗暗较劲,像郑清来父亲那样的,就属于有点“不懂事”了。

    但事实已然如此,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就只能将可能造成的影响降至最低。

    又不冷不热地聊了几句,郑清来果然将话题引到了国子监的事情上。

    “简大人为朝廷尽忠尽责,他孩子因为一点小错就受到这样大的责罚,未免让忠臣寒心。”

    不同于其他人,他没说简家是他派系的人,而是站在貌似公允、为朝廷考虑的位置思考。

    “他犯了国子监的规矩,我是按照规矩办事。”裴厌辞先着一步,挑明道,“义父若是提出让简家儿子回去,未免让儿子难做。”

    “就闲聊几句,问问你的近况,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郑清来慢条斯地吃了口菜,待咽了下去,这才又道,“你自己在国子监小心行事,虽说来往的都是监生博士之流,初入官场,不可莽撞冒失。你也晓得,我如今和你几个叔伯兄弟都丁忧在家,没办法及时看顾到你。”

    如今郑家一群人都停职在家,裴厌辞因着皇恩浩荡,又是在郑清来父亲死后才认下的义子,没人提及让他丁忧的事情。

    所以郑清来子侄这一辈反倒只有他在朝中活动。

    这话乍听之下是身为父亲的忧心劝诫,却也在告诉他,裴厌辞若是惹着了甚人,他郑家是绝不会出手搭救他的。

    若是知晓轻重的,也该知道就凭自己无法抗衡一个三品官,该退缩了。

    “我晓得的,简大人那里,还望义父帮忙劝劝。”身为义父,好歹做点事情。

    “改日我打听打听,就怕简大人已经把弹劾你的文书递到了陛下跟前,到时就没有挽留的余地了。”郑清来道,“陛下一向重视人才的培养,若无正当由逼一个学生退学,就怕触怒龙颜。”

    裴厌辞上头有人,才不会信这种鬼话,只是他不想再和这老头虚以委蛇了,面色惊慌地朝对面的戚澜投去视线。

    “舅公。”戚澜这时候开口,嘴里帮着搭腔了两句。

    郑清来没想到他会帮着说话,狐疑地看了眼两人,草草结束了话题,给人惴惴不安的遐想空间。

    裴厌辞和戚澜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好似今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顾九倾坐在他们之间,往自己嘴里夹了一口菜,半晌没尝出个味道来。

    ————

    因在丁忧,家宴没有备酒,只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之后便各回各院。

    裴厌辞辞别了郑清来,也往门口走着,长廊交汇处,正好碰着另一头走来的顾九倾。

    眼下避开未免太刻意,他行了个礼,落后他半步跟着。

    顾九倾冷锐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看着前方的路,耳朵却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轻,越远。

    “你与戚澜是何关系?”

    裴厌辞本来打算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前头传来这样一句话。

    “他现在是国子监的监生。”还能甚关系,师生啊。

    顾九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之前呢?”

    “不认识。”

    顾九倾一步步走近,“你觉得本宫会信?”

    齐允升忙退开,避远了几步。无疏见他那样,跟着走到廊边,既是避嫌,免得听到不该听的,也是放风。

    “殿下觉得我背叛了你,还在气头上,自然我说甚你都不会信。”裴厌辞无奈道。

    当时从击鞠场回城,顾九倾直接撇下了他,他和毋离还是雇了辆马车回太子府。之后他想解释一番,顾九倾都拒不见他。

    他还有甚好说的。

    “那你没有背叛吗?”顾九倾琉璃般的眸子闪过一分恼恨,“夺了头筹,第一件事便是摆脱本宫,让你当本宫的男妾难道委屈你了?”

    “现在我是国子监司业。”裴厌辞垂眸,平常那些场面话他顺嘴就来,此刻顾九倾总揪着男妾的事情不放,让他如鲠在喉,只觉得不耐。

    “是啊,靠卖身子得来的司业。”顾九倾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旁侧扯开,只看到一片白腻。

    不知是为了恶心他还是恶心自己,“怎么,你的新主子昨夜没有宠幸你,失宠了?”

    事后他好奇郑清来为何会做出收义子的荒唐决定,他误以为他们俩已经有了首尾,但凡乱说一句,他这不受宠爱的太子都将更惹皇帝厌恶。

    可笑至极,他从未碰过裴厌辞。

    那么,他身上的痕迹是哪来的?在他受伤吐血、浑身惨痛之时,这人又在谁的床榻上抵死缠绵。

    原来那些情真意切的关心,都是可以随意给旁人的吗?

    顾九倾气得发抖,“本宫早就该看出来的,你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肮脏下贱,毫无底线。”

    裴厌辞本来能避开他的手,但思及对方身份,还是站在原地。

    胸口被他的手扯开一道口子,晚风簌簌地灌进胸膛,有些冷。

    “既然殿下是这般看待我的,那我便不污了殿下的眼了。”

    裴厌辞想要弯腰行礼离开,借以挣脱开他的手,顾九倾却死死揪着不放。

    “殿下,你的手该脏了。”

    “以为傍上了更有权势的人,连从前的虚与委蛇都懒得给吗?”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他漠然道。

    “给了郑相吗?还是那个外邦杂种?”

    “殿下慎言,戚澜是章平公主殿下的儿子。”这人是不是有病,郑清来都能当他爹了。

    “你帮他说话?”

    “两位,你们是不是堵着路了。”

    齐允升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他惊讶转身,戚澜懒散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顾九倾背后,不由大骇。

    何时出现的。

    “戚少爷,你……”

    戚澜甩开手臂上扭住的手,一脸好笑地抱胸看着两人,朝裴厌辞抬抬下巴,“没看到人家衣裳都乱了吗,这是一朝太子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的事情?”

    这话听在顾九倾耳朵里,俨然就是对方在护着自己的所有物,避免别人的觊觎窥探。

    他冷冷地看了眼戚澜,“长辈说话,没有晚辈插嘴的份。”

    戚澜这才想起来,顾九倾和裴厌辞都算自己的舅舅。

    舌头舔舔后槽牙,有点不满。

    好端端的,自己平白在两人面前低了一辈。

    唇角微微翘起,眼里懒意退却,他眼神锐利如刀,劈开顾九倾的哆哆视线。

    “我这个外甥,至少不会在这里撕开舅舅的领口。”

    第85章 宴请 长得还算不赖,有鼻子有眼的……

    长廊之下,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黑色的檐角淌下一串串断续的水涟。

    晚风有些凉,吹在没衣裳遮掩的部位, 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戚澜眸光嘲谑, 抱胸靠站在方柱边,脑袋歪歪地抵在柱子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

    裴厌辞可没有给别人看戏的兴趣, 将自己的衣襟从发白的指骨中扯开,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 臣便走了。”

    路过戚澜的身边, 他似笑非笑道:“好外甥, 还不走?”

    戚澜小声嘟囔了句“没意思”, 解开了胸前交叠的手, 跟着离开。

    顾九倾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被宽大的袖口遮掩,眼里乌沉暗涌。

    齐允升望望左右, 等那两个人都不见影儿了, 也不见自家主子有动弹。

    “殿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顾九倾站在飘摇的红灯笼底下,一身鲜红落拓。

    “允升, 我没想骂他的。”

    一句呢喃从耳畔边飘过, 齐允升还没琢磨出味道来, 便溜走了。

    不敢细思。

    “走吧。”

    只是眨眼之间,顾九倾冷厉果决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边无际的长廊里,像外面飘扬的水汽结成的冰粒子。

    ————

    裴厌辞等没见后边的人后, 放慢脚步,垂着脑袋凌乱的衣襟,身后突然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

    戚澜道:“喂, 你和太子是不是之前好过?”

    “你问那么多做甚。”这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厌辞揉着肩膀,没好气道:“走路不会看点路?”

    这么宽的道,非要挤他。

    “你们大宇男子就是娇弱,难怪跟我大熙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没赢过几回。”

    “肩膀被你撞疼和娇不娇弱无关,来一个莽汉按你这么撞照样疼。”

    “行吧,我给你揉揉。”戚澜一脸嫌麻烦的样儿,支直了身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却没动,手指勾了勾他的衣领,指尖挑开一点。

    裴厌辞低头一看,方才顾九倾有点用力,又在气头上,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红痕。

    鬓边一缕鬈发随风拂起,划过鹰隼般的眸子,柔化了眼里的锋锐。

    戚澜手抠了抠那道痕迹,手背立刻被裴厌辞拍开。

    “撒手。”

    他收了手,带着桀骜挑剔的目光重新上下审视了一遭,半晌,道:“长得还算不赖,有鼻子有眼的。”

    “……不会夸人就别夸。”裴厌辞嗤笑,细看之下,戚澜的眼睛不是大晤人普遍拥有的棕褐色,而是更纯粹、颜色更浅的金珀色,更难在那双眼睛里留下自己的倒影,所以看起来更加目中无人,透着一股野蛮的凶狠劲。

    “我没看出你有甚值得我夸赞的地方。”他费解道。

    堂堂太子,甚样的男女没见过,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但不得不说,能让大宇太子念念不忘的人,引起了他几分去勾一勾的想法。

    “你知道哪个族的人眼睛是异色的吗,比如红色、绿色、或者紫色?”他从这双眼睛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人。

    “嗯?”这话题跳跃有点大,戚澜愣了下,这才回答道,“绿色的在西域人中常见,不过我们中原西部深山也有不少异族部落,百来年前大宇和大熙扩张国土时都有攻打过那些古族,不少已经被杀得灭族了。”

    裴厌辞眼皮微阖,不知在想甚。

    “你碰到那种瞳孔异色的人?有点意思。”戚澜摸着下巴道,“我可以帮你去找找古籍记载。”

    “不用,看你眸色与我们的不一样,好奇而已,不知道会不会有那种颜色更加独特的人。”

    裴厌辞目光在瞧他,实则思绪已经飘远,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

    戚澜眼睛微微眯起,三分玩世不恭夹带着两分危险的不满,“你看着我,在想着谁?”

    “没谁。”裴厌辞招呼了声不远处的无疏,去门口搭马车。

    一缕晚风在指间吹过,抓不了,停不住,身前已再无人影。

    戚澜摸摸下巴,不知在思虑着甚。

    ————

    第二日,裴厌辞拿着越停和小院书生们拟好的改革章程,直接到齐府拜访。

    齐祥宿醉刚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半晌瞧不进上面半个字。

    “这个嘛,要不你先带去国子监,我们下午再细细讨论。”

    他打了个呵欠,手中一空,下一刻,他的脸上被泼了一杯隔夜的冷茶。

    “大人醒了吗?”裴厌辞脸上挂着温切的笑容,拿着空了的茶杯,一手拿着文书。

    “……”他抹了把脸,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渣,乖乖点头。

    没醒也醒了。

    裴厌辞走到屋里的盥盆边,拧了块湿布巾给他擦脸,与他说了简择谦和徐度吵架被他退学的事情,末了道:“我打算借着这事,将严进严出的入学出师制度落实下去。”

    “这个难啊。”齐祥搓搓眼睛,“礼部不会同意。”

    “为何?”

    “没钱。”

    “监生学完五年出师,礼部近期还想缩短时间,改为三年,方清都正在据力争这事,你还要把严出师考核,那延期出师的监生还不知在这待多久,咱们哪来的地方和多余的博士助教。”

    裴厌辞之前听过他们讲起有监生是靠使银子买名额进来的,“我们国子监为何这么缺银子,缺多少银子?”

    “很多,哦对了,”齐祥道,“下月发你的月俸得先减半,年底看看收支再补给你,先跟你说一声,不是监里故意克扣。”

    “……这么穷?”难怪那些博士一脸苦大仇深,怨气十足。

    齐祥沉重地点点头。

    “是礼部不拨款给我们?”

    “这倒不是,每年朝廷各衙署的经费都是统一由户部拨的。”

    和大陶差不多的方式。

    那就是朝廷缺钱了。

    从来没人提及此事。

    一个月前,月熙江不是还举办了盛大的龙舟赛,皇帝还难得地办了一场击鞠赛。

    “这条提议,先否了。”齐祥看也没看,直接翻了几页,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收回州府对官学管控?嗯……具体的举措很好,切实可行,看来没照搬我之前给你的那些……每个州府另设专门的教育衙署……我怎么就没想到!从前国子监管全大宇的乡校,县学,州庠,自然力所难及,若是各州府有专门的衙署,衙署可对一州官学进行管,而我们只管衙署,岂不省了很多功夫!”

    “两百又二十六州我觉得都有点多了。”裴厌辞道,“我们可以在二十四个都督府中设立此衙署,朝廷只管都督府衙署,都督府管州,州管县,次级往下。”

    “还是有一个问题,礼部不会同意。”

    “我知道,先让我试试。”裴厌辞道,“大人你就看这些举措对国子监发展有没有利。”

    “你找谁求的方?”齐祥兴奋地肯定道,“有些点子切中要害,我都想不出来。”

    “群策群力。”裴厌辞笑道,“大人的法子是一个人想的,下官有很多人帮忙。”

    齐祥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群策群力’。若是五年前,我拿着这么好的举措去与礼部那几个狗/娘/养的辩上一辩,没准陛下就能直接当场同意了。可惜啊,朝中财政困难,你说各州府要成立新的衙署,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不说,礼部也不可能同意,知道为甚吗?”

    “知道,若是成立单独的教育衙署,那就是受朝廷垂直管辖。国子监是天下书院标杆,官学从前一直也是我们管的,颁布法策规范施行的权力自然落到我们头上,仪制司抢不走。他们与国子监交恶,肯定不会眼睁睁任由我们拿到实权。”

    “是这个道。”齐祥眼里的酒气早一扫而空,只剩下兴奋过后的茫然惆怅。

    他有满腹牢骚和心事。

    他想说世家争权夺利,到处圈人圈地,是像菟丝子一样的毒瘤,看似依附于顾家王朝这棵大树,实则正在盘缠着它不断吸食血肉精气。王朝倒了,还会有下一个被他们扶植起来的王朝。

    他想说朝廷党派争斗混乱,阉党横行无忌,百官怒不敢言,太子火候未成,尚未有抗争之力。

    他想说朝中绝大多数官员尸位素餐,全都是狗屁!

    他想说很多很多,但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裴厌辞是世家人。

    他们之间,也不过见过几次面的同僚,不知根底,不可能交浅言深。

    以及他的举措,就算是当下国子监迫切需要的,但朝廷无钱,礼部贪权,与国子监关系紧张,再好的举措也看不到施行的一天。

    他只能疲惫地拍拍他的肩头,安慰这个仍带着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想法很好,你去找礼部试试吧。”

    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自己经历一遍,就知道有多恶心了。

    裴厌辞微笑道:“那大人你是同意了?”

    “嗯。”

    裴厌辞将章程收好,临走前想起了甚,问:“不知大人交代给方大人的事务是甚?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解决国子监的财政问题,以及整肃国子监监生乱纪行为,重新制定、严格推行监规。”齐祥又拿起了酒葫芦晃了晃,察觉有酒,仰头便喝了一口。

    “这事你无需管,让他来做,现在你们可是竞争关系。”

    “下官明白。”果然齐祥有意考核他们。

    但听这内容,怎么感觉比他拿到的考核更简单,“下官有个疑惑,为何下官与方大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下官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困难很多啊。”

    这样如何评定谁做得好与差?

    “你自己拿的,怨得了谁?”齐祥嘿嘿笑道,“地上那么多纸页和扎子,我都把这个拿去塞桌缝了,你偏拿这个。”

    “……”这老头肯定是故意的。

    那塞的方式明显让他一眼就瞧见了好么。

    ————

    裴厌辞出齐府时时辰还早,干脆去礼部仪制司探探路。

    六部的办公衙署在皇城之内,也算近,从务本坊出来,进了安上门,沿着安上门街经过太常寺、太庙和少府监,都水监对面就是礼部。

    与衙署门房说了来意后,递交了国子监的文书,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日头都要西移了,一个小吏才走出来,满怀歉意地说:“裴司业,今日随郎中太忙了,恐没办法会见你。”

    裴厌辞也不恼,起身回礼,“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小吏笑了笑说好,将他恭敬地送了出去。

    礼数是寻不见一点错处,就是让人白白枯等了一个时辰。

    裴厌辞伸了个懒腰,将带来的杂书志传塞回袖子里,回到国子监。

    看来随路应该得了郑清来的话,否则他的郑家身份不至于让一个郎中如此怠慢。明日要是再来,只怕还是吃闭门羹。

    思索间已经到了格物堂,方清都正伏案奋笔疾书。

    他走到桌前盘腿坐下,道:“方大人,近来齐大人交给了我几样事务,与你手头上的几件也有重合,我想着咱们要不要将仪制司的随大人约出来,一起坐下来慢慢聊?”

    “在仪制司聊就不行了?”

    “你去了几次?”

    方清都沉默了下,放下笔,“你的事情是甚?”

    裴厌辞将拟的章程递给他看。

    “咱们也就请他吃顿便饭,你若不想一起去,将他约出来,咱们国子监的那些问题,我与他说。”

    “不用。”他的脸上不见一点波澜,板肃得比一层层纸糊的墙面还硬挺寡淡,只是拿毛笔的手紧了紧,关节隐隐发白,“都是为了办好事情,里头也有该我的份。”

    “那你去请随大人,我定地方,就这样说定了。”裴厌辞笑了笑,眼看时辰不早了,干脆提前半刻钟回家。

    第二天方清都果真给他约来了仪制司郎中随路,等两人下了他的马车,随路看了看左右酒楼,都是他们平日里同僚和上司常办宴请的地方,哪家菜色和价格都熟的很,脸上笑意不变,“方大人和裴大人看来也是下了血本啊,大可不必如此,咱们就随意吃顿饭。陛下一向强调节俭,咱们若是胡吃海喝的,可破了规矩。”

    方清都自当官起就没请人喝酒吃过饭,尤其厌恶官场里那些虚伪的人情客套往来,也不是甚也不知事的主儿,眼下听了这话,谁都晓得是客套,只道:“随大人客气,我们就是随意吃吃,还不知擅自做主,选的酒楼菜色合不合大人胃口。”

    话是说了,就是配合着他这张脸,怎么都透着一股拧巴劲儿,像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出来的,说的人浑身不自在,听的人也不自在。

    随大人脸上笑意淡了三分,“那就要看方大人怎么选了,若是盲目听信跟随,因为前面的人吃过哪些菜所以也跟着选同样的菜,最后我们照样吃得不合胃口,何苦呢,你说是不是。”

    “随大人说笑了,哪里敢委屈你啊,”裴厌辞及时站在方清都身边,抬手往一家酒楼指路,“我敢保证,今晚大人一定会吃饱喝足,尽兴而归,请。”

    随路顺着他的手势往前望去,酒楼门口上挂着个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宏图酒楼。

    “这……”

    他之前有幸跟着礼部尚书来这里吃过几回。

    宏图酒楼听说是江南一富商所开,但背地里到底是谁的产业谁也不晓得,只知道里面一座难求。大堂还好,只要有钱就行,但自二楼以上的雅间都是按包年算的,寻常不去就是空着,但只要想去随时都能去,哪怕一时兴起半夜来,都有人候着。一年几万两银子的包房钱不多,但除了这个,还得比手中的权力,能在雅间设宴的无不是世家权贵和封疆大吏,随路好歹也算手握实权的五品京官,能进来作陪跟着吃几回都算开了眼。

    随路跟着裴厌辞沿着专属通道去往二楼一个雅间,一路琢磨着不该啊,难道郑相如此器重于他?

    方清都只是在门口时脸色僵了僵,尔后照常板着一张脸,严肃而沉默地吊在两人后面。

    三人刚坐定,二十几位美婢端着菜直接进来,裴厌辞替他倒了杯酒,道:“听说大人是南方沿海人,不喜欢辣味,今晚将酒楼里所有不辣的菜色都点了一遍,大人尝尝看。”

    之前来是伏低做小的,这次来是被别人捧着的,随路顿时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就是权力的迷人之处。

    同时也迷人眼。

    “小裴啊,你这人就是客气,不用特地照顾着我,我不能吃辣,难道方大人和你就不吃了么,你们都随意。”随路笑道。

    “我们正好也都不吃辣。”裴厌辞跟着笑道。

    不是不吃,只是随路在这了,他们“正好”不吃。

    随路无奈摇头,笑道:“国子监难得出了你这么个人才,我就说啊,时常跟在郑相和太子殿下身边,能学到不少好东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惜啊,我就没这个机会,不然哪能跟木头似的还杵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无。”

    “有人一飞冲天,长进得快,摔得也惨,我等跟着大人的脚步一步步踏实往前走,这才是正。”随路想要让他引荐自己给郑相和太子,裴厌辞随口推了。

    随路也听出了他拒绝自己,以及终于要露出今晚鸿门宴的目的了。

    这菜,也开始要尝出了个五味浓淡了。

    果然,裴厌辞与他碰了杯酒,趁着给他空杯倒酒的机会,拉进了两人距离,小声道:“大人也晓得,弟弟这才进了国子监不久,这上头位子马上就要松动了,弟弟心里着急啊,总不能巴巴地等着这大好的机会从手中溜走。”

    随路下意识看了眼斜对面的方清都,一时反而拿不准了,“你想要那位子,怎么还和方大人一起来了?”

    “随大人忙,一次见两人,也省得多占用大人一次时间。”裴厌辞笑眯眯道。

    随路哪里不晓得这话透着一股讽味,挤兑他昨日闭门不见这人的事儿。

    裴厌辞一句话翻篇而过,接着道:“这上头若有哥哥帮忙,那自然最好不过,但咱至少也要有点功绩傍身,他日也能坐得稳位子,镇得住底下的人,你说是不是?”

    随路喝下的酒在该醒的时候自然醒了,“你想如何赚这功绩?”

    第86章 醉酒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裴厌辞眼里闪过一抹弧光, 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在全大宇二十四个都督府中设立单独的教育衙署,府管州,州管县, 县管乡, 制承国子监,规范官学。”

    “裴老弟, 你这步子, 迈得不可谓不大啊。”随路皮笑肉不笑道, “别年纪轻轻的就将腰闪着了, 好歹为你后半辈子的安生考虑。”

    这不就是从他仪制司手里明晃晃地夺权吗!

    虽然也没多少权力。

    他们对各地州府的官学基本就是放任的态度, 学校只是仪制司的一部分事务, 发展这么多年, 科举及相关制度也基本定型, 朝廷对地方教育相比其他政务插手不多, 只有偶尔颁布的政令从他们这里下达而已。一地教育的好与坏,其实都算在刺史头上, 对他们的功绩影响也不大, 不少官员述职时连提都不爱提,所以地方的教育取决于一州刺史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块。

    “若是有哥哥撑腰, 哪里还会闪着腰。”裴厌辞道。

    “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不过就是个上传下达递话儿的。”随路拍拍他的手, 道,“看在今日这一桌席面上,哥哥劝你一句, 这里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你想怎么随心就怎么来。”

    “怎么说?”

    随路道:“不是哥哥不帮你,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你刚来不懂,各衙门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哪来的钱给你大操大办,单独成立教育衙署?”

    别的借口都不用找,一句没钱,足够让齐祥和方清都来来回回奔走无数次而碰壁。

    三下敲门声在外边响起,得到首肯后,二十几位美婢陆续进来,收了才刚动过一两筷子的佳肴,又换了一桌与方才不同的菜色。

    随路暗暗咋舌,方才那些菜都是安京各大酒楼难得一见的上等货,从前他随尚书来时吃的也是那些,他还觉得宏图酒楼故意搞噱头,借以自抬身价。

    眼下这菜他简直闻所未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像个乡野村夫,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些菜被最大化地激发出食物的特点,精细地配以点缀,如一幅幅画在眼前铺陈,可以尽情一饱口福。

    仿佛置身美轮美奂的美食梦境。

    但这种酒宴的菜一向不是用来吃的,重点也不是吃菜。

    恍了下神,他瞥了眼裴厌辞,见他神色如常,倒是早已见惯了这些东西,一双眼睛只顾着看他,浅抿了一口酒,遮掩自己的局促。

    “随大人放心,花的不是礼部的钱。”方清都道。

    “但你们花的钱不也是从尚书省户部走的账,上头怎么可能会同意。这么离谱的举措,我们若递交上去,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人都是我,你们躲在我背后,何曾受过上头的刁难。”随路腰背佝偻了许多,已经替国子监背负了太多,“说了多少回了,你们这些老学究不要总是闭门造车,异想天开,想一出是一出,国子监被你们折腾得还少吗。”

    “我也晓得各衙门的难处,所以弟弟想出了个法子。”裴厌辞道,“咱们只发布政令,告知各州府此事,别的不管。”

    “如何不管?”随路皱眉。

    “让各州府自己组建人手。原本刺史通管各地教育,底下多少都有几个副手帮着做事,现在不过是将他们从中独立出来,熟悉办事的官吏是现成的,办公场地和经费让他们各州府自己想法子,从前都有钱有地方办事,不可能现在就没了,哪里需要朝廷再额外拨钱给他们。”

    “从之前的刺史统管变成了国子监直接管辖,各地不再各自为政,这对大宇人才培养是有利的。”方清都帮腔道,举起酒杯敬他,“还望大人多考虑一下。”

    随路琢磨着嘴里酒肉下肚后残留的余味,道:“老弟想得全面又通透,你方才突然与我说起这事,倒是一时想偏了。我觉得吧,国子监说到底也是官学,和别地一样,官学哪里能管官学,这不乱套了么。依我看,各州府教育衙署最后归朝廷哪个衙门管,这个我们稍后再定。”

    本来仪制司对各地教育的管控不强,各地刺史也不重视。裴厌辞单独成立了教育衙署,这大大强化了朝廷对教育的重视和管,直管衙门的话语权自然加重。

    他都给了现成的方案,仪制司哪里有不直接夺走的道。

    “这个是不急。”裴厌辞反按住他的手,“上述举措能推行下去,前提是能让地方想法子出钱,这可是遭州府怨骂的事情。各地也可以撂挑子,说这事没钱办不了,到时候朝廷政令都发出了,推行衙门被架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收场。”

    “难道你国子监就有这能耐,让各州都乖乖照做不成?”随路不屑道。

    “有没有这能耐,就不劳烦哥哥操心了。”他喝了口酒润喉,道,“一个正经官署和依附在刺史手底下做事的寥寥数人可不同,独立出来后,从上到下,各州府难免都有几个要紧位子空缺出来。朝中哪位官员熟悉教育,可堪重任,吏部不都得来和你我商量?到时候国子监忙着组建衙门,哪里有空,哥哥只管安安稳稳地和吏部挑人,脏活累活我们来干就好。”

    一个是权,一个是钱,随路想两个都要,二者完全不冲突。但他也知道,裴厌辞也不是好糊弄的,明显早就防着仪制司一手,地方教育衙署只能归国子监统辖。

    “这事已经琢磨了许久。”裴厌辞与他碰杯,“你放心,方才说的只是个大概措施,具体细节我之后会在举措颁布之后以国子监名义实施。倘若哥哥这里能将尚书省游说下来,让这举措落地实施,我就能将这事办得省心又妥帖。”

    “裴厌辞,你为了完成自己的功绩,就怂恿随大人卖官鬻爵?”斜对面方清都一声清厉的声音撕开了裴厌辞巧舌包装出的外衣,震惊之余,一张脸气得通红。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他这直接说出来,随路的脸色霎时不太好看。

    “方大人看来喝醉了不少,这种酒话都往外说,你先去休息一下,醒醒酒。”裴厌辞起身去扶他。

    方清都身子扭到一边,也晓得“卖官鬻爵”严重了,道:“裴大人,若是根据随大人推荐的人选去到地方衙署任职,到时候他们听国子监的还是仪制司的,你简直糊涂!现在跟他掰扯这些,回头到处跑的是咱们,最后甚也落不着!”

    随路一晚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方大人,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国子监归我仪制司管辖,别说得好像我与你们争权夺利一样。”

    “行啊,那就将地方教育衙署归我们,下边州府需要哪些人,也让吏部来过问我们,朝中哪些大儒学问好,会抓教育,没有比我们国子监更懂的了。”

    随路重重地放下筷子,“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贪得无厌之人!口口声声说仪制司不作为,你们国子监呢!”

    他还想再说甚,门外又响起了三声敲门,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怒火。

    方清都也坐了下来,在一旁生闷气。

    二十几个美婢进来,将堪堪冷却的菜肴又换上了新的一桌。

    随路一肚子酒水,看着眼前的琳琅富贵,心里都有些麻木了。

    恍惚间,他觉得帝王的享受也不过如此。

    屋里气氛去掉了喧嚣怒火,只剩下些许沉闷。

    待人走后,他端到眼前的酒杯在唇边顿了一下,“裴老弟,看在你今日的诚意上,这事你放心,包在哥哥身上,希望你也不会食言。”

    “那是自然。”裴厌辞走过去给他倒了杯酒,又碰了一杯,“方大人也是为朝廷好,咱们国子监缺银子,甚事都办不了,他心里也着急,又听说仪制司想将监生的五年出师改为三年,所以才对仪制司和随大人产生了误会,觉得你们甚也不知还爱瞎管。”

    “国库财政拿不出钱。”随路嘴角衔着一枚冷笑,还是那句话,“不缩短出师时间,如何继续维持下去。”

    “倘若咱们国子监能自己赚钱呢?仪制司和尚书省总不能拦着吧?”

    “如何说?”

    “国子监何时能自己赚钱了?”方清都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之前不是让几个监生是通过使了银子进来的?”裴厌辞道。

    “你要卖入学名额不成?”方清都再次跳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监里所有人都不会同意!”

    “事情你们已经做下了,流言也有了,”裴厌辞按捺住他的手,道,“与其遮遮掩掩,给别人无尽猜想去说三道四,抹黑名声,不如干脆公开了,每年招录的监生中拿出十个还是二十个固定名额来,纯粹就看谁使的银子多我们招录谁。一年一人怎么着也能收取大几万两,大大削减开支,想必户部也乐见其成。”

    “这法子不错。”随路道,对于打压国子监名声这事,他一向赞同。

    “到时候我们也能有不少银钱周转,上下打点孝敬。”裴厌辞意有所指道,“随大人到时候是这件事的大功臣,怎么能将你遗忘呢。”

    随路想到的是,国子监这群老顽固一向不会来事儿,他日别人定有求到他这里的时候。

    “但是吧,有个问题。”裴厌辞道,“人家学问不够,靠使银子进来,那些勋贵子弟依靠家族蒙荫和真正学问进来的,对他们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随路沉凝起来,“你有何看法?”

    “既然我们率先打破了严格的入学条件和资格,将门槛变得对世家不再公平,为了不引起世家不满,不如一破到底,统一只按照学问成绩收学生,不再以家世为标准。”

    如果裴厌辞一开始就说将入学资格改为针对大宇所有人,随路必然不会同意,因为这损害了世家利益,他肯定要为世家说话。

    国库没钱,国子监开放一部分名额收钱,这事已经做了,一旦这个口子打开,之后也只会越来越大,不如在还未泛滥前直接明文规定具体多少名额和要求,及时止损。

    这事必定惹怒世家门阀,他们出身高贵,就读全天下最好的学府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刻苦努力,靠挤掉其他权贵中学问没那么好的子弟才进来,应配得上最好的先生。而现在有人用钱买了这个名额,可能与他们同是权贵,是他们之前的手下败将,也可能是沾满铜臭味的商贾子弟,他们怎么能忍受自己与这种人是同窗。

    世家必定心生怨言。

    这种时候,世家是站在随路利益对立面的。

    “随大人意下如何?”裴厌辞问一脸沉思的人。

    “这事你让我再想想。”他犹豫着道。

    “只要特定名额举措一出来,世家不会再纠结国子监的入学资格已经变成甚样了。”裴厌辞道,“随大人尽管放心。”

    到那时,更改入学资格已经不会惹怒门阀世家了。

    因为在他们眼里,国子监已经变得平庸,恶臭,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了。

    随路思绪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有才学的世家子弟会去其他名山书院就读,国子监连好的苗子都招不到,到那时,它的没落是必然。

    一个对他毫无风险的举措,就能将斗了这么多年的政敌给除了。

    他看着两人,一个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一个志在必得,似乎沉浸在自己天真的美梦构想中。

    齐祥啊齐祥,你国子监命数,也算到头了。

    ————

    酒过三巡,三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裴厌辞和方清都下楼送客,等马车走远了,方清都问:“你方才按捺下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就是为了看你如何将国子监卖了?为了收钱搞特定名额,还对全大宇人开放入学资格,你哪来的权力这样做?”

    “这事我已经请示过齐大人了?”裴厌辞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上面有齐祥的签字,“他同意了的。”

    方清都简直不敢相信,板肃的脸上终于泛起了波澜,“你们、你们这是要将国子监几百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在此之前,他以为齐祥和他站一边的,不管今晚裴厌辞如何巧舌如簧,没有齐祥的同意,任何文书都上不了仪制司。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果然与你不能共事。你这般小人行径,早晚迷了心智,与那群堕落的豺狼为伍,早晚得不到好下场!”

    裴厌辞静静地看着他,闻言温柔地勾起唇角,“可是,你坚持自己的‘不同’,又与他们不‘和’,换来了甚?他们可赞许过你的举措一个字?”

    他不在意地拍拍方清都的肩膀,“不会有事的,剩下的我来办就好了。”

    方清都没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酒楼门口,街上人声鼎沸,或红或白的灯火交织在裴厌辞的脸上。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人。

    “此话何意?”

    “你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不必改变甚,他们污浊,就让他们污浊去吧。”裴厌辞微笑道。

    “我早就不管那些人了,可你年纪还小,不可走弯路……”

    “我知道我在做甚。”

    “你知道个屁!”

    方清都气愤至极,不再多言,上了马车。

    这人简直冥顽不灵,已经无可救药。

    裴厌辞摸摸鼻子,能将一个文人逼出脏话,看来也是他的本事。

    动动酸痛的脖子,他感觉喝下肚子的酒在翻涌,意识还清醒的很,就是眼前的路有点飘忽。

    等了小一刻钟,毋离还没来。

    街口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和着身上的酒热,感觉黏腻得难受,脑袋被吹得更加昏沉。

    明日得去一趟礼部,这事得尽快落实清楚……

    后续得跟上……

    方清都这人说不通,怎么就说不通呢,茅坑里的臭石头一块,跟他解释不清楚……

    还误会人,果然他最讨厌这种愚忠的人,脑子都不会转一下的……

    回去后还得自己洗漱沐浴,麻烦的很,也许他该买几个小厮侍女伺候着……

    他记得这酒楼有供休憩的屋子来着。

    他摇摇晃晃地上了楼,循着记忆到了三楼,推开房门,借着屋里明亮的灯火,他难耐地眯了眯眼,这才看清了里面的人。

    “你是何人,怎么在孤屋里?”

    棠溪追和霍存面面相觑。

    霍存忙收了桌上的账本,道:“儿子先走一步。”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棠溪追,以及门口一脸狐疑盯着他的裴厌辞。

    昨日裴厌辞给他递了消息,让他的酒楼给自己留个雅间。棠溪追当然没由反对,又想着既是宴请别人,少不得要喝酒,若是喝多了昏死过去,总得有人送回家。

    他这前脚刚进酒楼,账本才刚对了一半,人直接闯了进来。

    棠溪追手背虚挡着滴血的唇,嫣然一笑,“小裴儿,你不认得我是谁了?”

    “孤凭甚要认得你,你乱叫甚,小裴儿也是你能叫的?……不许碰孤!”裴厌辞气鼓鼓地避开了对方要扶自己的手,身子又站不稳,趔趄了下,直接摔倒在他怀里。

    棠溪追脚跟踢了两下,将屋门关了,把人抱紧屋,放到自己怀里坐着。

    早知道上回也不用那宫廷密酒了,用上几杯千金笑,就能把人给醉迷糊了,甚话都给你套出来。

    裴厌辞神色看起来和平常差不离,连说话语气都差不多,就是那双眼睛,湿漉漉、水濛濛的,鼻尖和脸颊比寻常更红更热了些,往日狡猾精明的锐刺收了,软得不像话。

    “热,你走开。”裴厌辞嫌弃地推了推他的手,“孤要沐浴……你做甚脱孤的衣裳?”

    棠溪追和他抢腰带,哭笑不得,“不脱衣裳怎么给你沐浴?”

    裴厌辞歪歪脑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这才解了这话的意思,点点头,“也是,快给孤脱衣裳……笨手笨脚的,这都做不好,你是不是新来的?”

    棠溪追忍着笑意,道:“是,奴婢刚来,还望陛下原谅则个。”

    “别紧张,”他缓慢地拍了拍厚实的胸膛,安慰道:“孤杀的都是乱臣贼子,像你这样的……”

    他抬头,偃月眼迷茫地瞅了半晌,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看,孤喜欢。”

    棠溪追低头亲了亲他眼角,手快速灵巧地将他的要带解开,剥了外裳,语调低沉地哄着人,“陛下在哪个国家杀的人啊?”

    “你连孤的国家叫甚都不晓得?”裴厌辞眼里顿生警惕,指着他,“奸细,刺客,不对,傻子。”

    他温柔地揉揉棠溪追的脑袋,“你怎么傻乎乎的。”

    “是啊,奴婢傻乎乎的,所以陛下能告诉我么?”

    裴厌辞盯着他的脸,视线粘着就忘记了挪开,不禁又看痴了去,“你这样的,孤要纳十个进后宫,让大将军吃醋去唔……孤脸怎么不会动了,有东西夹着孤……”

    裴厌辞伸手去掰禁锢脸颊下巴的手,双眼迷茫,耳畔边传来一道细细的磨牙声。

    “陛下仔细说说,是哪个大将军?”

    “脸不会动了。”裴厌辞含糊地说了一句,脸颊随即被放开。

    “孤的脸又回来了?”

    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满足地笑了。

    棠溪追搂着人,低头细啄他软热的脸,“陛下,大将军厉害吗?”

    “厉害。”

    “他长得好看吗?”

    “好看……你抱得孤很痛,撒手,孤要大将军抱。”

    棠溪追心头的火从胸膛一路蹿到眼底,“他怎么抱你的?”

    裴厌辞眼神放空,慢慢变得有些悲伤,“孤抱住他,他不让孤抱,还把孤推到地上……他不停求饶……不停求饶……不停求饶……”

    他嘴里的话开始不停地重复,眼尾耷拉下来,眼眶慢慢湿了。

    “孤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棠溪追扯扯嘴角,“你还喜欢他吗?”

    “不喜欢了,孤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为何?”

    “他变丑了。”裴厌辞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甚,带着浓浓鼻音道,“太丑了,还让孤犯病,孤被太医灌了两个月的药,都是他的错。”

    “你身上有病?”棠溪追皱眉,他怎么不知道,“既然生病,怎么喝这么多酒?”

    “不能喝酒,孤先天体弱,又在寒潭泡了一晚,喝酒会死的……孤都喝习惯了,都是苦苦的,但孤不想再喝药了,也不想再死了。”裴厌辞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孤千万不能喝酒。”

    棠溪追忙问:“你可有不适?”可他上次喝了一杯后不也好端端的。

    裴厌辞摇摇头,“你这内侍,怎么这么关心孤……内侍……棠溪追!”

    他终于记起了眼前之人叫甚,张大了双臂,随着嘴里一声欢快的“呼啦”,惊喜地抱住了棠溪追。

    “你终于来啦!”

    第87章 沐浴 快把衣裳脱了,让孤瞧瞧

    棠溪追因他这一声呼唤温柔了眉眼, 浑身阴气散尽,“见到我,你这么开心吗?”

    “刚才碰到一个恶奴, 竟然敢欺主, 你快帮孤教训他。”裴厌辞说着要从他月退上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只着一条亵裤, 疑惑地看着自己身子, 半晌没反应过来。

    棠溪追摸摸他满是疑惑的脑袋, 恶意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搂着月要一边凑近, 往他的耳边吹气, “陛下不是要沐浴, 可要奴婢伺候?”

    “你不伺候难道还想偷懒不成。”裴厌辞不耐地将他的手从月要上撕开, “你这人甚毛病, 怎么总贴着孤,孤跟你很熟吗?”

    刚才还欢喜着呢, 这会儿又不熟了?

    “浴池在哪里, 孤要沐浴。”裴厌辞煞有介事地看向四周,眼珠子刚动身子就站不稳, 歪向一边。

    棠溪追眼疾手快扶住人, 一把将他抱起, 往屏风后的浴桶里去。

    “这么小,孤不要。”裴厌辞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孤要浴池, 墨玉砌的浴池,还有三只麒麟兽首喷水的那种。”

    “浴池在督主府,你先凑合着在这洗洗。”

    “孤不要这么寒酸的东西。”裴厌辞眉头皱得死紧, 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好吧,穿上衣裳。”他抱着人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

    “不要,不许用你的脏手碰孤。”裴厌辞一把将靠近的手拍开,因为害怕躲闪紧靠在棠溪追的月匈膛,一下子又被吸引去了。

    他拍拍月匈膛,一脸好奇,“诶,怎么会动?”说完耳朵贴上去。

    九千岁月匈膛起伏,眼底早就是一片浓郁纯粹的紫,忍得有些辛苦。

    裴厌辞疑惑地抬起头,被酒气熏红的右脸被压出了一道浅薄的印子,手开始不老实地扯他的衣襟,“快把衣裳脱了,让孤瞧瞧。”

    “……”

    棠溪追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可不能白瞧,得付利息。”

    “利息……”裴厌辞迷糊地眨眨眼,骄傲地仰头,“没事,孤有钱……全天下都是孤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身上胡乱扒拉,衣襟被他从中间撕扯开,肩下的锁骨凹出两弯阴影,再往下,两团饣包满结实的胸肌露了出来。

    裴厌辞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胸膛,烦躁地将碍事的衣裳往两边推,衣裳从肩月旁扯到月寸弯,没能露出腰,把人急得撒娇,“走开,让它们都走开。”

    棠溪追由着他闹,把人在月退上扶正,撒了手,将手臂从衣袖里拿了出来。

    他的上身完全显露在空气中,皮肤是是毫无生气的枯白,月几肉却饱含野/性的力量,在骨架上匀称地覆盖一层,健硕而坚韧,上半身的衣裳堆叠在月要间,全靠月要带才勉强在身上吊着。

    他的手臂线条流畅而优雅,轻搂着裴厌辞的月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迟钝地摸索。

    裴厌辞一只手按在一块月匈月几上,对上面两点樱粉异色有些好奇,将脸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鼻尖像小兽一般试探着触了触。

    在和软温热的唇息中,左边那点肉眼可见地充血,红色加深,挺了起来。

    裴厌辞瞧满意了,傻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臂,马上又被吸引了,两只手捏了捏月几肉,紧绷而有劲,乐了,“和大将军的一样。”

    棠溪追鼻孔翕张,重重呼出喷出一口气,幽幽道:“你瞧过大将军身子?”

    裴厌辞摇摇头,把自己晃得更晕了,“没……呜……”

    热切的吻将他剩下的话完完全全堵在了嘴里。

    裴厌辞好像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上辈子的那一日,在御花园小亭里,他与大将军对坐其间。

    午后的暖风让他虚弱的身子难得发了点汗,也可能是有点紧张,向来自律的人头一回喝了点酒,身子果然不堪酒劲,有些飘飘然,开始失了分寸。

    他抓了粗粝的手掌,慢慢顺着手臂而上,借势站起,却又支不住身子,往一边软垫靠背小榻摔去。因手拉着人,大将军也一并摔了下来,虚虚压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他似乎说了句甚,已经记不清了,之前的那些种种其实都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对那个傲气自负的人的喜欢,也早就消散了。

    至今仍然记得的,只有将军满是惊惧的求饶,以及那一刻自己心底里生出的索然无味。

    他明明因病虚弱得连多走几步路都费劲,却让这人肝胆俱寒。

    那一刻,他觉得这人变丑了。

    没了的权力加持,除却家世身份,刚毅清爽的外表、朗若骄阳的性格,撕开那些浮华的东西,这人真实的懦弱让他厌恶至极。

    原来,他的喜欢有条件。

    他不能忍受这人有一瑕疵、缺点,他对待这人,其实也就一个玩物。

    玩物必须是美的,是符合他的心意的。喜欢了,滔天权势随手便送;不喜欢了,直接借着这场冒犯趁机敲打,将之前的一切荣华显耀尽皆收回,磨尽他的傲骨,从此跪伏在他脚边,任他驱使。

    这就是帝王之爱。

    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

    将军的上身慢慢压下来,衔住他的唇,炙热的呼吸不断冲刷着他脸上的毛孔,熏香过残留下的兰麝味道依然浓郁,与体香混合在一起,逼尽他体内的最后一丝呼吸,几乎要溺死在他的怀里。

    终于,他的唇被放开,在急速的喘/息中,耳畔传来一声低笑,仿佛很遥远,又感觉触手可及,像荒坟葬岗中夜半群鬼的狂欢,影影绰绰,凄厉而魑魅。

    晃得他头晕。

    “怎么醉了以后连换气都不会了。”

    裴厌辞眨眨眼,他早就将那位将军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人影,怎么瞧都不清楚。

    感觉很熟悉,又忘记是谁了。

    他伸出手,想要摸他的脸,指尖被含/进了滚烫的嘴里,被牙齿轻轻地啃啮,犹如蚂蚁酥酥/痒痒地爬。

    滚热的舌舔舐着指腹,蜷曲包裹着手指,直到它们变得潮湿,黏腻,全都是他的味道。

    棠溪追这回不想帮他了,这小没良心一点不念及自己的好。

    裴厌辞茫然地望着他,还未说出口,手指被他的手抓着。

    “不会动了,孤的手没了……”

    “嗯……呜呜呜……棠溪追……棠溪……”

    这人怎么跟棠溪追一样讨厌。

    裴厌辞眼里的神思慢慢聚拢,梦里那个所谓的“将军”渐渐显露真容,果真成了棠溪追的妖孽模样。

    彼时他尚未反应过来,一只刚往上伸,下意识想要抓住他,堪堪揪住棠溪追的发冠簪子,身子猛地一抖,手无力地垂下。

    如瀑的乌发散落下来,纷纷飞扬,夹带着迷离的兰草香木的味道,恍惚了裴厌辞的神。

    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经历过一回后,他有点疲懒,神智却清醒不少。

    他望望头顶和四周的烛火,又看着棠溪追的脸半掩在乌发间,吐出猩红的舌头,将溢出嘴角的一丝热浊勾去吃了。

    他上身没穿衣裳,月几肉刚劲,月匈月堂厚实,月要月复如棋盘纵列,下身却仍完好,连袍摆都未乱,半褪的衣裳悬在腰间,单膝跪地,一手随意地架在支起的腿上,一手将他汗湿的乌发从脸上勾开。

    裴厌辞望着那身月几肉,喉结上下滑动了下,月要月复再次一热,对上棠溪追微微眯起的眼,一股危机感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自己的手指好吃吗?”

    裴厌辞一愣,方才这人抓着自己的右手……

    他脸色因羞恼而变得更红,忙将滑出半截的湿漉手指全部拿出来,暗骂一声变态,就要下了长凳离开。

    身子一歪,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放肆,你作甚!”

    他恼得往他月匈口手臂胡乱锤了几拳,棠溪追眼皮都没多动一下,直接将人丢进浴桶里。

    “咳咳咳……”裴厌辞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这回算是彻底酒醒了,“棠溪追,你……”

    高大的身影贴了上来,将他困在浴桶边缘,前进后退半分不得。

    未及反应过来,棠溪追的脸已经埋进了他的颈窝。

    “啊嘶……唔……”

    这人属狗的吗一上来就咬!

    裴厌辞酉禾软的手没好气地锤他肩月旁,身子却忍不住紧绷地仰起配合。

    棠溪追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根白玉柱,外面凹凸刻着祥云与楼阁山水,栩栩如生,中部全部镂空,底部通畅。

    整个就像一个镂空细长的精美笔筒。

    与他所想象的那种不一样。

    裴厌辞正疑惑,只见他笑了一声,又俯下身,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唔……”

    裴厌辞猛地绷紧月退,可浴桶太小,没办法伸直,只能月却尖蹬着捅壁。

    表面突出的纹路一路划过,激起一阵酥痒的战栗后,浴桶里的热水从底部涌进,浸入。

    他的后颈枕着挂在桶边缘的白布巾,脑袋逃离地后仰。

    烫,实在太烫了……

    要被这股滚烫的力量钉住了,撑得酸胀发疼。

    他能感觉到水透过镂空的缝隙,随着他轻微挣扎的动作,在体内流动,冲刷,挑动着他最敏锐的神经。

    仿佛自己漏了个洞,那些水是从身体里流出去的。

    他可耻地缩/紧了下,更显出表面那些突纹的可恶来。

    裴厌辞惊叫一声,全身抖得不行,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落,眼尾早就湿红得不像话,歪在他怀里轻口耑,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陛下放松,别断在里面了。”棠溪追的唇衔着小意柔情,不住轻啄着,手又是一动,又快又狠。

    水面激起一阵晶莹的水花,一只濡湿的手从水里抬起,四指紧扣桶壁,指节用力到发白。

    出去的时候,那些水被跟着抽离,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剥离。

    一阵头晕目眩,与心悸。

    似乎已经给足了他回味的时间,棠溪追手下的动作快了起来。

    “你这狗阉人!贱奴……”

    “早晚杀了你!”

    第88章 风寒 你想要吗?

    上一世裴厌辞嫌弃那个大将军懦弱, 这辈子他哽咽了半个晚上,从破口大骂棠溪追不干人事,到后面假装软眼求饶, 这人一眼识破他的假意低头, 完全不听他之后如何解释。直到彻底哭哑了自己的嗓子,浑身真真切切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棠溪追这才放过他。

    有那么一瞬间, 他质疑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 竟然答应了一个阉人。

    都说阉人不会人道, 可怎么没人跟他说他们磋磨人的花样也多得很。

    等他重新睁眼寻找屋子里的另一人时, 棠溪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干燥的亵裤。

    炎炎夏日, 他没穿里衣, 正侧着身子擦干那一头及腰乌发。

    裴厌辞一双原本明亮的偃月蒙上了醉人的困顿, 仍努力睁着看他。

    棠溪追触及到他的视线, 顺着往下看了去,眸光闪了闪, “怎么, 没让你瞧见我换衣裳,觉得可惜了?”

    “谁爱看那玩意儿。”他移开目光, 慵懒地翻了个身, 背对着他。

    身子感觉有点累, 又觉得很轻盈,打了个呵欠,想睡又睡不着, 困得眼里涌出泪花。

    身后的象牙簟传来轻微的响动,棠溪追躺上了床,将他搂紧怀里。

    “热……”他下意识挣扎了下, 又拗不过人,酒后本就让人乏力,又折腾了半晚,他现在眼皮子都懒得多动一下。

    等真躺进他怀里,这才发觉他身体冰凉凉的,比抱着竹夫人还舒服。

    从前嫌弃这人体温冷,现在可算瞧见了好处。

    就是这人今晚有些沉默到怪异了,上次事后还会假装撒个娇,缠着他偷亲两口,这回冷淡着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今晚醉酒,怎么没睡死过去,到这来了?”他想起了这事。

    棠溪追脸色一顿,温柔道:“也睡死了,躺在酒楼门口,把我楼里的掌柜吓得不轻,于是禀报我了。”

    裴厌辞回忆了下,他记得自己送走了方清都,站在门口屋檐下等着毋离来。后面再醒来时,就瞧见这人在做以下犯上的事情。

    右手手指忍不住曲了曲,藏进身下。

    闭上的眼皮晕染开一抹薄红,鸦色的眼睫忍不住颤了颤。

    他懊恼地锤了锤脑门,棠溪追立刻明白他的想法,“醉得头疼了?”

    “嗯。”

    棠溪追将他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双手按上他的鬓前穴位,慢慢地打着圈,目光慢慢地在他的杰作上流连。

    裴厌辞全身雪肤还透着一股动情后残留的盈盈粉意,像露水枝头上刚被催熟的蜜桃一般诱人,后颈胸前和手臂大腿内侧全是一片深深浅浅红色痕迹,有咬痕,有吻痕,层层叠叠,谁都能看出来刚刚饱受零虐,凄惨无比。

    棠溪追暗紫色眸光深幽,像一只蠢蠢欲动的野兽在摩拳擦掌,视线片刻不离他的猎物。

    “小裴儿,我伺候得好么?”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裴厌辞喉头滚动,舒服地嘤咛了声,温热的眼皮上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又如蜻蜓点水般离开。

    他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

    雌雄莫辨的脸庞正微微低垂,与他近在咫尺,肩头半湿的头发垂落下来,与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再也分不清你我。

    裴厌辞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棠溪追也一样。

    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对方,不由都会心一笑。

    “你想要吗?”裴厌辞突然轻声问,从上次到这次,他完全看不出棠溪追有任何的情动,冷静得像个正人君子。

    “嗯。”

    “现在?”

    “一直。”

    裴厌辞张张嘴,还想说甚,棠溪追不想让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翻身将人压在榻上,下唇蹭了蹭他的上唇。

    带着征求试探意味的磨蹭让裴厌辞忍俊不禁,仰起头,主动张开了嘴。

    两道身影再次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

    胡闹了大半夜的后果就是在这酷夏的日子里,裴厌辞起床时鼻子堵塞了,头还突突地痛着,晕乎乎的。

    得风寒了。

    他张张嘴,半晌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喷嚏。

    棠溪追服侍他穿上里衣,冰凉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竟觉得舒服的紧。

    “感觉发烧了。”棠溪追皱眉,“昨夜在水中待太久了,我的错。”

    “没烧呢,小事一桩。”裴厌辞搓搓鼻子,让他快点帮自己穿外衫。

    “今日便在我府上歇着吧,国子监里的那点子破事有甚好让你挂念的。”棠溪追嘴上不虞,他想多抱一会儿人都不行,到底还是帮他穿戴好,跪下来将他的脚套进鞋袜中。

    虎背微弓,因着这姿势,肩背肌肉微微隆起出一块块形状,清晨窗子过滤一遍的细碎暖阳洒透进来,在要被阳光融化的虬结下,浅淡的阴影描摹出腰腹一条条纹沟壑。

    衣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裴厌辞喉头滚动了下,强迫自己挪开眼,“还别说,那点破事关系全天下寒士以后的路呢。”

    “你关心他们做甚。”棠溪追嗤笑,“那群人就是冥顽不灵的石头,烦人的很。”

    “石头也能成金。现在咱们目之所及,七八成都是门阀权贵出身的读书人,不是寒士。”裴厌辞道。

    “随你。”棠溪追仰起脸,大而狭长的眸子蛊惑般地眨了眨,“可要我帮忙?”

    裴厌辞呼吸滞了一滞,面不改色地抬脚往他胸口踹去,“你不背地里算计我就不错了。”

    “小裴儿,你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棠溪追抓住胸口的脚,乖乖让它装进鞋袜里。

    裴厌辞眸光浅笑,眼底薄凉,“在这朝廷里,谁有良心?”

    ————

    他从酒楼直接去了国子监,才刚进格物堂,就见方清都板着一张脸,依旧在奋笔疾书着甚。

    “忙啊,方司业?”他打了声招呼。

    方清都没有抬头,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

    见他不自己,裴厌辞也没所谓,好要递交的文书,去给齐祥过目。

    齐祥难得没喝得不省人事,洗了把脸将他的文书看了一遍,问了个不想干的事情:“我何时同意要正式拿出一定的特定名额来纳钱了?”

    “上次下官去找你的时候。”裴厌辞道,“方大人今天来找你了?”

    “今天?昨晚半夜就杀到我家里去了,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这官真当不得了。”齐祥摇头叹气,拍了拍脑门,“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酩酊大醉,我哄着你签了字。”

    齐祥瞪大了眼睛,“你这人……这人……”

    他一拍腿,“太不拘一格了。”

    说着他拿了酒葫芦,“我高低给跟你喝两杯。”

    裴厌辞也不推辞,做势喝了两小口,顺便将他的见解和构想说给他听。

    等说完了,齐祥没开口,表情略带沉思,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世家不可能这么快就转变态度,因为与区区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共读,就放弃入学国子监。咱们自己天天骂,外面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好么。烂与不烂,只有你我知晓,只有趟不过去这遭,几十年后的史书评说。”

    “所以我这两天去郑家活动活动。”裴厌辞道。

    齐祥看他早有准备的样子,将他的文书收进袖子里,道:“你执意要统一入学资格?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事情,你帮了方清都解决了国子监的财政问题,他也不会感谢你,反而不解你的此时所作所为。随路会同意这个举措,是因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艰难,无论是得罪世家,还是因此让国子监名声不再,辉煌消散,都是他乐见其成的,而你,就算是郑家人,到底前头还得加个‘义’字,缘分薄浅。”

    “但若统一了入学资格,那些苦读十数载的寒士们不会再连进国子监都难,他们也就有了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齐祥被这番铿锵有力的话激得连连大笑,他将油亮的酒葫芦抱在怀里,和蔼而欣慰地看着他。

    “你知道,一国之衰亡,从何处可以最先看出端倪?”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亡国唱衰之论,与当今陛下所言的繁荣昌盛相背离,这要传出去,够他在扼鹭监大牢走一遭的。

    扼鹭监耳目通天,岂是能乱说话的时候。

    就凭他的关系,把自己捞出来都够呛。

    正想着,齐祥已经给出了答案。

    “教育。教育不良,则百官无才,不知高低进退,不知百姓疾苦,辨不清黑白大义,有的只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不能说从前这样的人没有,但当这种人在朝中多了,祸事便起。”他断言道。

    这倒是个新奇的观点,裴厌辞想着,从前他对官学与书院同样没那么看重,简直可以说绝大多数时候都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因为官学体制也和如今一样早已定型,且那些读书人不会来事,成日不是教书就是做学问,是在朝中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群体。

    “而要从教育入手,就必得改革当前制度。”齐祥道,“不是仅仅只靠你我在国子监内部的小打小闹,算学和法学我们照样也有招相应方面天赋极高的布衣监生,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我们要推动整个大宇的教育制度改革,让底层的人,也能有更多出头的机会。”

    自从科举这个创举问世,就无不称赞它的好,几百年来,就算改革,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大晤灭亡后,门阀世家林立,行事更加猖獗,朝代变了,情况变了,人也变了几十代,但书院仍是那个书院。

    所有人都所应当一般,觉得官学或者书院就是一个供学生读书的地方,教学的好与坏,取决于书院的先生是不是名山大儒,取决于学生的个人悟性。

    一朝之兴衰,是天命,是皇帝无德,是奸臣乱朝纲,是起义与谋反的推翻。

    从来没有人怪到教育本身,更没有人将其牵扯到一国之兴亡上。

    “你是信我的?”齐祥笑看他的震惊与沉思,道,“信这不是酒后醉言?”

    第89章 贪心 我不是呆子

    “大人担任国子监祭酒将近十年, 当今朝中恐怕再没有人比大人更懂教育。”裴厌辞道,“下官怎么不信大人的话。”

    齐祥大笑了一声,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将教育衙署这事办好, 这事足够你忙活一阵子的了。倘有需要我去走动的,你跟我说。”

    “下官明白。”

    裴厌辞递交了文书扎子, 与他道别。

    路上他细细琢磨了齐祥的话, 其实科举制度创立的初衷, 便是想让普通平民家的孩子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挺公平的一个初衷, 自大晤末朝开始, 在历史的不断更迭之中, 早已模糊了原本的样子, 又成为权贵名正言顺进入朝廷的渠道, 挤压了大部分普通百姓子弟光宗耀祖的机会。

    想着想着, 他回到格物堂,感觉身子因方才那两口酒的辛辣而轻盈了些许, 又觉得困顿。今日没甚事, 去徐度的讲堂里转悠了一圈后,与齐祥告了半日假回家了。

    刚进院子, 他就闻见了一股檀香味, 无疏小声告状, “王公子成日念经打坐,还拉着我和娘亲讲佛,大哥, 他甚时候才能回去?”

    “我回头跟他说说,今日染了风寒,我先休息一下。”

    无疏“诶?”了一声, 担忧地要拉住他,裴厌辞已经进了自己的屋,脱了鞋袜外衫,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到了晚膳后,隐约听见了有人进屋,警觉地睁开一条眼缝,就瞧见一身素白的棠溪追坐在他床边。

    他这才睁开眼睛,“你怎偷摸进我屋子。”

    “若是住你隔壁屋,那便能名正言顺进来了。”

    “有人住了。”他全身发了通汗,顿觉神清气爽,裹着寝衣坐起来。

    “那个书呆子?”棠溪追摇摇头,“也就他住你隔壁我放心。”

    这人一看就没情趣,成日不是之乎者也就是阿弥陀佛,无聊得像一潭死水,也不像是会喜欢男子的,他相当放心。

    “我若真想做点甚,你可不一定知晓。”裴厌辞冷嗤一声,问,“这是何药?”

    “治疗破风伤寒的,你昨夜在浴桶里泡太久,湿寒之气入体,可把我担心了一天。”棠溪追嗔道,“你也不晓得看顾着点自己身子。”

    舀起一勺吹了吹,正要递到他唇边,裴厌辞直接拿过他的碗,有些热,但也能入口,一口气直接将碗里苦涩的汤药闷了。

    “还不是你害的。”虽然享受的是他。

    棠溪追眼睫微垂,眸子暗了暗,接过他的药碗,“你喝药怎么这么厉害,像是喝习惯了似的。”

    “一口一口喝不是更苦。”喝完了药,他肚子里有了东西,也不爱吃饭了,打了个呵欠,让人去打盆热水来。

    “已经叫了。”

    “怎么有黄连的味道?”裴厌辞脸色发白,眼尾晕染着病态的红,被喉头残留的味道苦得眼里漫起水雾,抬手就是一拳,“好端端的你放黄连做甚?”

    “小裴儿,没想到竟被你瞧出来了。”

    你这一脸欢喜求表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裴厌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莫给我胡乱抓药,我都能尝出来的。”接着将方才药汤里包含的几味药说了出来。

    就是太信任他了,这才给他蹬鼻子上脸。

    “你最好别病着落我手上。”他暗暗磨牙威胁,“小心毒死你。”

    “现在晓得了,以后自然不敢在这上面做文章。”棠溪追收起故作姿态,狡黠地笑了笑,“看来你以前经常喝药呢。”

    “也没有特别经常。”裴厌辞随口应付了句,又打了个呵欠。

    霍存出来禀报说热水备好了。

    棠溪追连着寝衣裹着人往屏风后走去,帮他洗了一身汗渍,这才丢了寝衣,将人抱上榻,拿了一床新的给人盖上,自己顺便也挤了进来。

    “你能要点脸么,这是我的床。”

    “都做了两回了,再不熟也该熟了。”棠溪追笑靥如花,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偷亲一口,顺势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那也叫做?你顶多算伺候我的。”

    “那也伺候两回了。”九千岁将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快睡觉,明日病就能好了。”

    裴厌辞也没多余的力气与他拉扯纠缠,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眼皮很快又要沉了下来。

    就在棠溪追以为他要睡着时,就听到他冷不丁仰起脸冒出了一句,“都赖你。”

    棠溪追摸摸鼻子,安抚他的背给人顺毛,“是是,都赖我。”

    摸着摸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后背上轻点两下。

    怀里的人呼吸绵长,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用寝衣裹着身体,以防病着的人再受凉,拿出怀里药瓶,手指挖了一勺凝脂般的药膏,往他身后探去。

    昨夜裴厌辞硬气地不愿上药,好了吧,今天人就有点发热了。

    怀里的人嘤咛了声,皱紧了眉头似要醒来,棠溪追停下手里的动作,宝贝地亲了亲他的唇角,等人没了动静后,迅速而细致地将药抹好。

    浅淡的药香混合着裴厌辞温热干净的体香从亵衣领口中飘出来,幽幽勾着棠溪追的鼻子,闻着有些飘飘然起来。

    真是可口呢。

    棠溪追舔舔嘴唇,眸光越见深邃。贪婪的瘾动在眼底奔涌,在浑身的血液中沸腾,脖颈和手背的青筋隐隐显现出来,贪恋地想要越界,最后一丝残存的智成为一道荆棘枷锁,鲜血淋漓地囚困着他再难更进一步。

    只有两次,远远不够。

    真想将他折断,日日夜夜,成为他一个的人。

    等到玩腻了,就与他融为一体,成为身体里新长出的一部分血肉——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吗?

    但现在还不行。

    在这之前,他要将这人彻底占为己有。

    从里到外,从身到心。

    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尝到一点甜头后,就想要更多。

    他想看到这个没有心的人长出了血肉,又彻底因他而沦陷。等到一身傲骨被折断,清雅矜贵染了尘泥,眼里的运筹帷幄被彷徨无依所替代,最终发觉,唯有他,才是最终的依靠。

    他要让最尊贵的人心甘情愿臣服在自己的脚边,供他肆意亵玩,尊严被彻底践踏,一如他曾经的模样。

    棠溪追发出鬼魅般低低的笑音,只要想到这个可能的未来,他的灵魂压根止不住颤抖。

    裴厌辞将他当成正常人看待,他感动,也感激,却终究只是一时,他深知自己的内里本性,只要被察觉到,没有人不会惊惧地离他远去。

    唯有将他变成自己的同类,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

    “谁?裴司业,你睡了吗?”

    门外响起一声清朗正气的男音。

    夜空乌云被吹开,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天空,洒下一地清辉。

    王灵澈听到屋里传来的笑声,很奇怪,不像是裴厌辞发出来的。

    “裴司业?”他敲了敲门,门虚掩着,没有关,这让他心里的不安放大。

    他嘴上默念着金刚经,手中犹豫了下,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很暗,好在今晚月光很足,随着他的身影进来,一地的黑暗立刻被驱散。

    空气中飘荡着微乎其微的药气,他暗暗皱了皱眉,攥紧了手中的檀木佛珠,望了望四周。

    没有旁人。

    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单薄的寝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整个身体,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裴厌辞手指攥着寝衣一角,眉头紧蹙,睡得不是很踏实。

    王灵澈长呼出一口气,帮他掖了掖被角,四下望了望,从桌边搬了把方凳,靠坐在床头。

    ————

    裴厌辞睁眼时就感觉到今天身体明显不同了。

    头不晕,神不困,风寒好了,就连身子隐隐的不适也彻底消失了。

    真舒服。

    他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啊——”

    嘴刚张开打呵欠,生生被吓退了一半。

    “王公子,你在这做甚?”

    鬼知道刚起床看到一个活人怼在床头有多吓人。

    “为你守夜。”王灵澈平和地笑道,自从上次王夫人来过之后,他心情低落了一会儿后,好似又回到之前的样子。

    “你在我屋里待了一夜?”裴厌辞讶然,这人都进屋了,他怎么一点警惕都没有。

    王灵澈认真点点头,手里缓缓捻着佛珠,“昨晚听到你屋里有邪祟动静,我担心你被吃了,所以在这守着,为你念经祈福。”

    “你是呆子吗?”裴厌辞想起昨晚棠溪追对这人的评价,哭笑不得,“还是志怪故事听多了?”

    “我从未没听过志怪故事,那是甚?”他疑惑。

    “就是说书先生嘴里常说的故事,专讲各类妖魔鬼怪、还有你这呆子被妖精迷惑的故事。”裴厌辞损道,“行了,别杵在这了,赶紧回屋洗漱吃早饭。”

    “哦。”王灵澈将凳子搬回桌子底下,临出门时,又为自己辩解了句,“我听过经文,晓得妖魔鬼怪的故事。还有,”

    他不满地嘴角下撇,“我不是呆子。”

    裴厌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灵澈板着脸离开屋子,出门时碰到无疏,后者讶道:“王公子,你怎么从大哥屋里出来了?”

    “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听着屋里的笑声,他眼眶通红,又气又委屈,甩着袖子回了自己屋。

    “诶,吃早饭呀。”裴厌辞从屋里出来,叫了他一声。

    “不吃了!”王灵澈将屋门重重地甩上。

    裴厌辞起晚了,也没时间吃了,随便拿了两个胡麻饼拿油纸包着,叮嘱无疏留着点早饭给王灵澈,就匆匆出门。

    “谁稀罕!”屋里的人听到了他的话,叫了一声。

    待没动静了,他打开门一看,哪里还能瞧见裴厌辞的身影。

    ————

    裴厌辞到了国子监,先去齐祥那里,得知改革国子监的扎子昨日便送到了仪制司,随路吃了他宏图酒楼一顿饭,这回倒是没多为难齐祥,客套了一顿后就与他去了尚书省。

    郑清来不在,左右相的一应事务都由崔涯把关,裴厌辞虽和这人尚未有交集,但他是棠溪追的人,不可能太过为难。

    哪想到齐祥摇了摇头,道:“有点难办。”

    “崔涯竟然不同意?”

    “他是同意的,但是,”齐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那里卡着了。”

    第90章 挑拨 我身为郑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睁……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随着气温渐渐炎热起来,安京城开始盛行一种新的风尚——看木偶戏。

    半人高的木偶穿上精致的服装,涂着颜料, 仿若真人一般在台上或翻滚厮杀, 或滑稽逗笑,演绎着种种故事中的悲欢离合。从前木偶戏只是民间杂耍艺人在街边讨饭吃的手艺, 如今也登入大雅之堂, 名友戏院也成为安京权贵日常消遣的好去处。

    除了去戏院, 越停又想出了个点子, 山不来就我, 便我来就山, 他们特地组建了几个班子, 去贵人府上搭建台子演戏。还别说, 这桩业务一推出来, 订单已经堆到了一年以后。

    如今安京权贵皆以家中能请到戏班子为荣,秦夫人也想凑个趣儿, 但凭借他丈夫在朝中的身份地位, 这戏院竟然敢硬气地拒绝他,这让她怨言颇深。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 名友戏院的管事跟他说, 一位贵客临时推了单子, 可以去她府上唱戏。

    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她也顾不得之前的抱怨了,立刻下帖子邀请好友来家中做客。

    秦雄刚回府就看到后院一堆夫人小姐笑闹打趣, 琴曲与嘹亮娇俏的歌女之音不绝于耳,这才想起日前夫人与他提起这件事情。

    他并不讨厌这些靡靡之音,相反, 很多时候,他的夫人在他的仕途上给他带来了不少助力。男人们在前朝上硬碰硬,私底下夫人小姐们凭借高超的交际手腕,既可以与朝中贵妇们暗中互相透气,达成结盟,又可以从中看出端倪,助他攻讦对手,辨识敌友。

    衣香鬓影下皆是刀光剑影。

    他带着小厮避开了后院,穿过长廊,还未到书房,拐角的阴影处贸然冒出了一个人。

    “秦大人。”裴厌辞穿着戏院护院的短打出现在他眼前,“小的找不到回后院的路了,大人可否指条路?”

    秦雄只是稍稍错愕了下,很快镇定地打发走小厮,带他往偏僻的地方走去。

    “上次一别,还未来得及恭喜裴大人高升。”秦雄随意拱了下手,“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那次之后,太子殿下与我生分了些,我又担心殿下,不知他近来如何了?”

    秦雄明白了,这人就是来问顾九倾最近有何活动的。

    之前虎儿赖争胡悯来的权,最后自己被迫承了裴厌辞的情,接手了胡悯来的事务,现在不免有些被动。

    “近来发生了好些事情,裴大人想要知道哪些事?”

    “国子监的事情。”

    秦雄料想也是这样,道:“原本这事崔相已经同意了,尚书省也呈递到了御前,殿下觉得这事所涉及范围甚广,单独成立一衙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这事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

    “他找谁商榷了?”裴厌辞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仪制司的随大人和祭酒齐大人,还有翰林院几位博学的大学士。”秦雄道,“你们且安心,这事利于百姓,殿下肯定会同意的。”

    “你知道殿下近来的行程么?”裴厌辞问。

    这事已经拖了五六日,若说重重关节审的慢,那倒情有可原,但仅仅一日就到了顾九倾的案前,偏他迟迟不愿放过,很难说这人不是在挟私报复。

    前两日他去太子府,才晓得顾九倾刚入主东宫。去了东宫,允升又拦下了他,说到时候会跟顾九倾说,眼下两日已过,也总没个动静。

    “殿下平日里不出东宫,若是出来也是去皇宫内城请安,每五日会在明德殿召见我们处政务,你到时候可去那里请安。”

    裴厌辞点点头,又道:“殿下近来是不是对郑派人下手了?”

    秦雄已经有些不耐烦,有些疏离地笑道:“裴大人你现在已经是郑家人,有没下手,应该问你自己,我一个外人怎晓得。”

    裴厌辞脸上笑得和善,眼神微眯,“最近朝中众位大人有些浮躁,郑相这才离开权力中心多久,大家不会都忘了他的赫赫威名吧。”

    他看着矮胖的人,“秦大威武雄壮,恐怕也不想被当成阉党吧?”

    秦雄粗短的脖子有些涨红,“我哪个派系也不是。”

    他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全靠家族和自己的努力。

    “谁说的,现在秦大人难道不是效忠于殿下么,那就是保皇党了啊。”裴厌辞笑道,“那不就是和王郑世家站在同一条线上?”

    秦雄脸上抽动了下。

    “这么说的话,大家都没有派系了,所有人都效忠于陛下,都是为陛下做事的。”

    “难道不是么?”

    秦雄顿了一下,道:“是。”说不是那可就是起了谋逆之心了。

    “不知最近哪位大人常被殿下召唤?”

    “都有,朝中事务繁多,诸如你国子监的事情,怎么也得召集好几位大人征求意见。”

    借着处事务的机会拉拢朝中官员,这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所以,顾九倾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甚呢?

    秦雄推脱道:“我鲜少去国子监,东宫事务也多,日后若要叙旧甚的,恐怕也难像在太子府时那般有共同的话聊。”这次是还他人情,以后他们可久两清了。

    “人在朝中,多个朋友,难说不是多条路,秦大人恐怕比我更懂这个道。”裴厌辞不在意地笑笑,“太子殿下下次去明德殿是何时?”

    “明日,从辰时正待到未时末。”秦雄道,“裴大人还是赶紧走吧,免得扼鹭监探子察觉到。”

    裴厌辞离开秦府,在马车上换下一身行头,穿上常服,又去了一趟郑家。

    郑家一应子弟都在停职丁忧,顾九倾没由放过这么好的夺权机会,肯定会有一番动作,秦雄没说,但从方才那一瞬间的表情来看,他的推断已经成真。

    郑家府邸他来过几次,已经熟门熟路,仿佛自己宅邸一般,带着引路小厮去了后院一处凉亭之下。

    郑清来正在放竿子垂钓,颇为怡然自得,见到他,温和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到亭下一旁的矮凳上。

    “甚风把裴大人给吹来了,稀客啊。”

    只剩下两人,裴厌辞也收起“义父子”的那一套,省得恶心了他,也恶心自己。

    “郑相好兴致,都说湖里的鱼最是快活,每日都有人喂食,无忧无虑,殊不知它不过是一个消遣的玩意儿,等它大了,就身不由己,可能还会因此丧命。”

    “你还挺有同情心。”郑清来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微澜的湖面,随口道,“畜牲就是畜牲,能得到这般恩养,已经是它几世修来的福分。”

    “若待这条鱼吃得大了胃口,有了自己的想法,垂钓者若控制不住鱼线,早晚反被他拉扯到水里,吞吃入腹。到底谁才是被消遣的玩意儿,眼下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郑清来稍稍偏头,睇了他一眼,“你在朝中走动,看来学到了不少。”

    “大家都说跟着郑相您能学到不少好东西呢。”裴厌辞笑道,“比如说如何暗中施压,让人无功而返。”

    “你是为国子监的事情来讨说法?”

    “不是。”他提起郑家或者郑派的人向仪制司通气的事情,不是为了意气用事来闹事的,而是想告诉对方,即使郑家这样做,他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能力达成目的,也知道你背后的小动作。

    “我身为郑家的一份子,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蚕食郑家的势力。”

    郑清来肯定已经察觉到了顾九倾的动作,他来此就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即使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但这是很有必要的多此一举,能够显现出他对郑家的忠诚,以及立场。

    眼下他身处的位置很尴尬。在郑家那里是个外人,讨不了半点好脸色;在顾九倾那边是个失诺背主的人,被利用、被他踩着上位的感觉总让太子心里怀着愤恨。两边他都讨不了任何好。

    他需要一个表明自己立场的机会,他是郑清来的义子,已经不是顾九倾奴仆。

    郑清来浑不在意,“能被那么脆弱的爪牙蚕食,说明都是软骨头,墙头草。最后能留下来的,才是最忠心的人。”

    果然,他知道。

    即使退居家中,他也稳坐钓鱼台,水里的任何情况,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次是礼部,下回呢?”裴厌辞看着水里的鱼在打着涟漪,绕着鱼钩悠闲地游着,“吏部,还是户部,被这条鱼瓜分蚕食?”

    郑清来沉思了片刻,扭头看他。

    “太子帮了你?”

    裴厌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之前还将我拒之门外,后来拿着我的拟的举措亲自到崔相面前说服他,阉党的人能被随大人说服,可见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和心思办这事的。”

    随大人之后这么积极,完全是看在自己利益的份上。

    “他帮了你,你倒是在这编排他的口舌是非。”郑清来扯扯嘴角。

    这人就是一个爱好搬弄是非短长、不断挑拨离间的人。

    他始终认为这种人格局气度狭小,成不了气候。

    “在殿下那里,我始终是一个仆,而在郑相这里,我是世家子。”裴厌辞道,“我不过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而已。”

    “我这一方,你真觉得是更有利的?”

    他从来看不上裴厌辞,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水中钓线猛然绷紧,郑清来握紧钓竿,一个飞甩,水里的鱼不受控制地飞出,银色的鳞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摔在地亭内地面上。

    “已经有十几斤了啊。”裴厌辞低头看着地上不断张嘴的鱼,“这要是放回去再养养,就能大到吃人了。”

    “你觉得我会怕一条鱼?”

    “就怕有其他钓鱼者,先行一步将鱼钓走了。”裴厌辞道,“精心饲养这么久的鱼,吃了自己不说,还便宜了别人,岂不更加痛心?”

    郑清来揉揉鼻梁骨,“行了,我晓得了。”他招了招亭外候着的下人,让人将地上挣扎的鱼抓了,送到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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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裴厌辞先去国子监点卯,而后进了皇城,径直去了明德殿,找到了秦雄。

    “你在这稍等。”他进了大殿。

    没一会儿,齐云升和他一起出来,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正色道:“裴大人,殿下让你进去。”

    裴厌辞给了秦雄一个感激的眼神,进了殿内。

    “我早该晓得的,若论手段,还得是你。”齐允升恨道。

    “劳烦齐总管操心了。”

    “操心倒是没有,就是堵心。”他似笑非笑,“义父被你害死之仇,我贬到城外庄子受苦之恨,可一点没敢忘记。”

    “那就劳烦齐总管多堵堵心了。”裴厌辞露出一个笑容,“以后这种事可多了,齐总管总要习惯的好。”

    “你……”齐允升面色阴沉,看了眼殿内,只得躬身请人进去。

    光线偏暗的殿内只有上首坐着一人,空旷得走路仿佛都有回音。

    “参见殿下。”裴厌辞行了个礼。

    上首,顾九倾看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你有没甚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