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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 21 章 “白也,昼也。”……

    只见一通身贵气的华服男子不知何时立在甬道尽头, 笑眯眯负着手瞧热闹。

    那闲散的架势,活像街边看耍猴的。

    众人先是不明所以,随即部分人心中纳罕:这声音, 怎么听着些许耳熟?

    还没能仔细分辨,亭中王炳昌已煞白着脸,撩袍疾奔而出, 伏地叩头:“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 望乞恕罪!”

    圣, 圣驾?

    这声高呼直如春雷炸顶,场上各色人等忙停杯投箸, 穿靴的穿靴, 整冠的整冠, 扯袖子抹脸,抽嘴巴子醒酒, 磕磕绊绊此起彼伏地端架子行礼, 不迭喊皇上万岁, 个个如大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

    “卿何罪之有?”雍盛扶起王炳昌, 亲亲热热握住他的手轻抚慢拍, “你不埋怨朕不请自来已是大度!前些时听闻爱卿偶染风寒,还因此辍朝三日,朕忧心如焚, 特来瞧瞧贵恙。”

    他说着环顾四周, 脸上笑意加深,“这会儿瞧你杏园夜宴,高朋满座, 想来身子已大好了?”

    “用了圣上御赐的人参,敢不大好?”王炳昌边说,边伸手将雍盛往亭中正席上让,“圣上夤夜来访,也未预先知会,府上简陋,侍婢懒怠,若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圣上多担待则个。”

    一路走向凉亭,受各人跪拜。

    与幕七擦身而过时,雍盛特意侧目,只瞧见那人垂首时乌黑的发顶,想到此人此时内心定然波涛汹涌后悔不迭,不免快意非常,脚下走得也更轻快了些。

    走快了,余光里瞥见熟悉的身影,又倒退两步。

    “哟,这不是壬尚书吗?”雍盛一看是壬老头,即刻恨道,“好啊,平日里上朝瞧你走一步也要喘三下,朕心疼得紧,特地开恩赐座,免你久立之苦。这倒好,原来到了夜里,你便瞒着朕与一众同僚小辈吃喝玩乐,全不似朽迈模样,你说,朕要治你个什么罪才解恨?”

    壬豫耷拉着老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哼道:“圣上若真要治老臣的罪,那就治臣一个不忠不孝之罪。”

    “嚯,这名头可就大了。”雍盛落座主位,转眸玩笑道,“你需详细说道说道,怎的不忠,怎的不孝?”

    话是对着壬豫说的,眼神却似有若无瞥过王炳昌。

    王炳昌登时坐如针毡,心中打鼓,不知方才皇帝悄里园外听了多少是非之语,亦不解怎的皇帝驾到竟无人通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臣拖着残躯病体赶来赴宴,多吃两口酒糟蹋了身子,自然有愧于父母生养之恩。此为不孝。老臣本为求卦而来,却意外耳闻不忠之言,老臣未能即刻便替圣上手刃此谋逆之徒,是为不忠!臣不忠不孝,枉活人世,请陛下降旨赐老臣自裁谢罪!”

    老头切齿恨声,扑通跪下,皱巴巴垂挂下来的面皮因愤怒而震颤。

    “谋逆?”雍盛骇然,回首询问王炳昌,“壬尚书此言何意?”

    王炳昌此时在心里头已将这皓首老匹夫骂了一万遍,今夜之事本可全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他倒好,不管不顾地捅上去,是唯恐天下不乱么?!况他尚且不知皇帝微服,为何特地挑了他的府邸落脚?难不成是手下人办事露了马脚已教小皇帝察觉端倪,此来特为敲山震虎?小皇帝有这等手段这等魄力?

    若果真事败密泄,小皇帝定非空手而来。

    说不定,整个右相府此时已被重兵包围,只等摔杯为号,围剿逆贼!

    那么,眼下四面楚歌,自己该如何争一道生机?

    是否孤注一掷,挟天子令诸侯?

    因心怀鬼胎,一息间无数猜测纷至沓来,王炳昌右眼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圣上勿惊,全是那市井妖道胡说八道,做不得信!来人呐,还不将人拉下去?留着他在此混淆视听,挑拨君臣关系么?”

    底下人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七手八脚抢上来拖拽幕七与缃荷。

    “慢着。”雍盛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目光落在缃荷身上,嗔怪道,“何以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圣上既发了话,一众长随哪敢再动?

    王炳昌嘴角抽搐,心想雍盛作为京城纨绔之扛大旗者,此番怕是又见色起意了!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附和:“不错,是臣鲁莽了,你们好声好气地将行首请下去就是……”

    话还没说完,雍盛已在朝缃荷招手:“你来,到朕身边坐。”

    王炳昌:“……”

    缃荷:“……”

    缃荷浑身僵硬,她虽早有预料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但她真没想到竟是当今!这下阴沟子里翻了船,两条腿面条似地打着绊子,上台阶时脚尖磕在了沿子上,直接一声娇呼,扑到了雍盛脚边。

    园子里众人知趣,纷纷提袖掩面,生怕扰了皇帝雅兴。

    缃荷臊得满脸通红,一抬眼,对上雍盛幸灾乐祸的眼神,无法抑制地翻了个白眼,俯首道:“民女幽蘅院缃荷,拜见皇上。”

    “嗯。”雍盛心满意足地受了,温温柔柔问,“你做了什么,惹得右相这样的老好人生这样大的气,还要将你撵出去?”

    你明知故问!

    缃荷眼下只觉这里面的局是一局套一局,凭她的见识已然猜不透走向,只好仔细忖度言辞,遵循先生的叮嘱,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留意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托着腮,用瘦长的指骨反复敲击朱漆几面,那张清贵到鼎盛时透出三分病气的面上忽然间消失了所有表情,空无一物的雪地一般,再看不出喜怒颜色。

    “王上加白。”皇帝沉吟,“白也,昼也。”

    王炳昌眉宇间阴云密布。

    世人皆知,三皇子姓雍,单名昼。

    “右相,看来你得了一个好外甥呐。”皇帝懒声道。

    王炳昌吓得赶忙离席跪倒,连连叩首谢罪:“臣不敢!臣虽是荣安郡王的舅舅,但更是国朝的官员,服侍皇上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不说臣,就是荣安郡王,也一直仰慕他的皇兄,唯皇上马首是瞻,从未有半分非分之想!皇上明鉴,万勿听信小人无稽谣谗,调唆妄语,以致君臣相疏,离心离德啊皇上!”

    一番剖心之语说的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若不是雍盛开了天眼,怕也由不得他不信。

    雍盛无言仰首,默默盯着八角凉亭上错彩镂金的梁轴檐檩,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刀。

    没人猜得出这一刻,年轻的帝王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众人皆屏气凝神,趴伏在地,唯有幕七抬起了头。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见那人洁白颈子上精致的喉结悄然攒动。

    空气中春杏融融的甘甜温香混合着腥润的潮土气息,像极了阴谋的味道。

    那幽幽的叹息声随风传入耳道:“朕自幼体弱多病,自知捱得一日是一日,所求不过笃实守成,延续国祚。众卿心里头也都明镜也似,有朝一日朕若……”

    雍盛垂眼望向王炳昌,语声寂寥,“这江山,照例确是三弟的。朕早拟立三弟为皇太弟,承制储副,不知右相可还满意?”

    “皇上——!”

    席上众人霎时间像是抹了脖子的鸡般嚎叫起来。

    王炳昌亦浑身一颤,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圣上仁孝中正,洪福齐天,怎可做此等黯然自殇之语!且储副之遴选,牵系国祚,以本朝祖制,素来以嫡长子之尊入承大统,圣上不过双十年华,年轻力盛,皇后娘娘亦凤体康健,福泽绵长,臣以为弄璋之喜只在朝夕之间,何以早立皇太弟多生事端?老臣恳请皇上收回此谕,若不收回,老臣立时便撞死在这亭柱上!”

    壬豫大受刺激,一番慷慨陈词,作势就要拿脑袋触柱。

    左近几个官员好歹将人拦腰拉住,他仍哭天抢地不可自抑。

    雍盛亦长吁短叹,似大受委屈。

    席上众人无不陪着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劝说宽慰,大作场面功夫。

    此情此景,大有将王炳昌架在火上烤之势,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若木鸡。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已戴上欺主罔上的帽子。

    帽子既已戴上,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

    眼里瞬时闪过狠戾,他朝立在雍盛身后的侍酒悄悄递了个眼色。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那名侍酒垂落身旁的袖管中无声掉出一柄短匕,他抬眼环顾四周,正欲往前踏上一步……

    幕七始终留意着四周动静,自然也瞧出此人异样,手指轻轻碾动,食指与中指间便现出一枚铜钱,屈指凝力,蓄势待发。

    而左近的缃荷似乎也往这边略侧了侧身子,有意无意挡在那名侍酒与雍盛之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炳昌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似已停滞,此举虽莽撞,但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禀、禀大人,门外恭王殿下带了一拨人,说,说……”

    门上一个侍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地疾驰禀报。

    “说什么?口齿放清楚些。”王炳昌眉头深种,一开口,竟嗓音颤抖,好歹稳住声线,太阳穴又隐隐涨痛。

    他不由得抬手揉按额角,一时只觉今夜是非缠身,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寻衅滋事。

    于是园中所有人都瞧着那侍童,侍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口气尚未接上来,就紧张得打了个嗝。

    王炳昌气得直欲一脚踹死这个没用的东西。

    “本王说,今夜天朗气清,是个寻右相大人饮酒赏花的好日子!”

    未等侍童开口,一人便擅自接过话头。

    只听一片脚步声山响,震得满园杏花扑簌簌掉落,一众披坚执锐的王府亲兵旁若无人地闯进庭园,依次摆开阵仗。

    为首的统领朝两翼散开,簇拥出一位高冠博带的俊逸男子。

    “恭亲王平日里访友叙旧都是这般大的排面么?”王炳昌大骇失色,强笑道,“知道的晓得王爷身份尊贵,出入自与常人不同。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特意调兵遣将登门抓在下来了。”

    第22章 第 22 章 “这么信我?”

    “哈哈哈哈, 右相惯会说笑。”雍峤爽朗大笑,拍拍他的肩。

    目光逡巡一圈,随即撇了他, 疾步入了八角亭,撩袍跪倒在雍盛席前。

    “臣原闲极无聊,在校场看府兵比武消遣, 忽闻圣上微服出宫,心中甚是挂念, 特来请安。此时夜已深, 外头不比宫里,臣点了些知根知底的将士, 就让臣护送圣上回宫吧。”

    “九皇叔的耳报倒快。”叔侄俩交换眼色, 雍盛清咳一声, “如今朕也大了,宫里左右闷得很, 而今到近臣府上讨杯酒吃也不行?再说了, 眼下宫门已落钥, 日出之前无墨敕鱼符绝不可擅开,怎好单为了朕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更有甚者, 若搅扰了母后安寝, 朕的罪过可又大了。”

    “圣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比圣上的安危更重要的……”

    雍峤还欲规劝,雍盛扬手打断他。

    “来来来,九皇叔既这般操心, 就留下来看着朕, 再陪朕吃杯酒如何?咱们君臣同乐,吃醉了便同榻而眠,明日醒来再一同上朝, 岂不称心便宜?只是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亲兵都站远些,莫搅扰了大好的兴致!”

    雍盛一手拉恭王,一手拽王炳昌,不容分说就将二人按在坐垫上。

    三人你看我,我瞅你,旋即扯出如出一辙的礼貌笑容。

    眼见大势已去,时机不再,王炳昌不得不切齿苦笑:“难得圣上有这般高的雅兴,臣敢不奉陪到底?”

    说着,拎起酒壶俯身斟酒。

    酒液尚未倒出,雍峤劈手顺过酒壶,自顾自给皇帝满上,颇为无奈地叹道:“罢了,臣就陪圣上少饮一些。但圣上务必应允臣,下回万不可再冒如此滔天大险独自出宫了。”

    雍盛满口应承:“没有下回,没有下回。”

    下令接着奏乐接着舞,三人真就各怀鬼胎地喝起酒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下肚,雍盛体弱不胜酒,便原地撒起酒疯来。

    这不撒不要紧,一撒他谁也不理,单单下席来抱着那算命先生不撒手,嘟嘟囔囔地非要向对方讨个说法,谁劝也没用。

    王炳昌在旁看得那叫个心惊肉跳。

    恭亲王错过了前戏,此时也十分费解,甚至以为那妖道兴许是个女扮男装。

    至于幕七……

    幕七在忍,因为这狗皇帝恃醉行凶,两只兴风作浪的手一直在鬼鬼祟祟,试图解下他的腰带教他当众出丑。

    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很可能一记手刀下去,直接将人敲晕。

    闹到最后实在无法收场,王炳昌遣散众宾,安排出府上最精致的暖阁,先让醉糊涂了的皇帝安生睡下。

    而闹剧的另一主角……

    由于实在无法将幕七从雍盛臂弯里扯出,只得由着雍盛将人一道揽进房。

    真是离离原上谱。

    缃荷守在门外时心想。

    一同守在门外的还有那个人模狗样的恭王。

    雍峤细细打量此女,只觉甚是眼熟。

    缃荷笑脸相迎,福了一福:“想来王爷是不记得奴婢了。”

    “哦?”雍峤挑眉,“本王理应记得你?”

    缃荷含笑不语,颊边金钿明灭。

    雍峤只当是在烟花之地曾偶然邂逅,便也不放在心上。

    不移时,王府总管前来邀雍峤至上房安睡。

    雍峤摆摆手,自令手下沏了一壶酽茶来,于屋前石桌上饮茶解酒。

    周围照例是站了齐齐整整两排王府亲兵守卫今上,因使命在身,各个眼睛瞪得像夜枭。

    缃荷就是想走,也出逃无门,只得腆着脸作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暖阁内一片寂悄悄,昏暗的紫檀大床上,吊着簇新的珠罗纱帐子,帐里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睁着眼僵了良久,幕七才动了动手指,欲搬开那条打横压在自己腰上的腿。

    然而那条腿像早已提前预知,自行抽离。

    压力顿减,幕七舒了一口气,随即上方一片阴影笼罩——

    雍盛一个翻身,支肘撑起上半身,凑至眼皮子底下。

    “怕你这条小命交代在王炳昌手里,才好歹拉着你同眠。”

    为防隔墙有耳,他凑得极近,声音也放得极低。

    潮湿的鼻息扑打在眼睫,略哑的气音虽饱浸酒意,却清醒得过分。

    幕七盯着他开阖的双唇,略往回收了收下巴,喉间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

    雍盛似笑非笑地注视他,双目亮得像两粒极夜寒星。

    无声对峙良久,幕七突然像难以忍受般拍拍撑在他耳侧的手臂,示意雍盛拉开距离。

    雍盛却好整以暇,一动不动,盈盈一张玉雕似的脸上,被酒意熏染出的红自眼圈儿漫到颧骨。

    “你早知晓我是谁,对不对?”

    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搭配一些恰到好处的表情,总是会让人忽视那双眼睛里时不时渗透出的警惕与寒意。

    幕七眯起狭长的眸,没有否认。

    “今日为何三番两次挺身救朕?”室内只留一盏昏黄纱灯,映出雍盛黑眸里闪动着的点点星芒,“干你们这行的,想来也是无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官?哑巴恐怕做不得官。财?能与幽蘅院互通款曲,料也不缺这身外之物。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幕七?朕虽贵为一朝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体面,真正能给予你的东西并不多。”

    这般单刀直入的询问,带着点自嘲之意,本就是冲着剖心去的。

    幕七却薄唇紧抿,眸光沉郁。

    那一刻,雍盛知道他不会回答。

    雍盛也并不灰心,只是侧过身,支肘撑住头,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问题:“那,朕不计较你究竟怀揣什么难言之隐接近朕。朕只问你,你是朕的朋友,还是朕的敌人?”

    “敌人”二字吐出的瞬间,幕七感受到一阵勃发的寒意。

    那是属于帝王的威慑。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拉过雍盛随意搁在身侧的左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一个“友”。

    最后一笔尚未收尾,雍盛一下子攥紧他的指尖,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不错,你这个朋友,朕勉强交了。”

    幕七被他这一笑晃了眼,只觉指尖皮肉被包裹的一点热意一直烫到心底,一时忘记抽出。

    “但是吧,朕交朋友,一向都遵守一个规矩。”雍盛狡黠地眨眨眼,“叫做礼尚往来。”

    幕七直觉不妙,刚想挺腰起身,雍盛已趁他一只手被控住,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他的腰带。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

    “是吾友就别挣扎,听话。”雍盛耀武扬威地抖落那根玄色腰带,如一只趾高气昂骄傲的小公鸡。

    什么规矩云云,写作礼尚往来,读作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幕七不禁莞尔,已猜到他想做什么,认命地闭眼。

    雍盛见他不等自己用腰带蒙他眼睛,就先一步闭上眼,倒是惊诧了一把,嘟囔道:“这么信我?”

    他当然知道被剥夺视力是什么感受。

    那种不安与恐慌,会于无边的黑暗中自内心深处疯狂涌出,无助感淹没神识,迷茫铺天盖地,除非身边的人是极其信任之人。但谁又定然料得准,你信任的人是佛,还是魔?

    他一个健全人尚且如此,换作又聋又哑的幕七呢?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耳不能闻目不能视,雍盛如欲下毒手,他身手再好又如何?

    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由此可见,此人对他全然信任,确无歹心。

    尽管雍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对自己无理由的信任,从何而来。

    试探过后,雍盛彻底放下戒备,却仍坏心眼地将那根腰带覆上幕七的眼。

    “这下好,也教你尝尝当瞎子的滋味。”雍盛知他听不见,便躺下了自言自语,“朕亲爱的九皇叔此时定在外头寸步不离地替朕守大门呢,真是感人肺腑。”

    他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不假。你这么能算,是不是也算到我会搬来雍峤这尊大神?怕是不能吧?”

    他自问自答起来,也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

    “其实我也是赌,赌雍峤不会坐视不理。因为一旦我在这里遭了老王的毒手,按规矩,这皇位就得顺着传给雍昼,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里。他那份暗室之谋处心积虑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之久,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收拢人心,劳神靡费,怎能眼睁睁看别人摘得胜利果实?所以按顺序,他得先斗倒雍昼和王家,才能接着跟我斗。我要是死早了,对他可太不利了。唉,不过今天我还是失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来还是白折腾。你说,这书里原有的剧情是不是真的避不开,要真是这样的话……”

    他琐碎地咕哝着,直到睡去。

    也就睡了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摸到周公的脚后跟,就有人在耳边喋喋唤。

    “圣上,丑时初了。回宫后还得沐浴更衣,再晚就误了朝会时辰了。”

    雍盛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觑见身穿常服的怀禄,先是愣了一瞬,再回首去摸床上,摸了一把空气。

    “幕先生与缃荷姑娘已先走了。”怀禄扶起雍盛,欲伺候宽衣。

    雍盛仍闭着眼,抱紧了被子不撒手,用鼻音哼了一声:“王炳昌没拦他?”

    “是九王爷亲自将人护送出的府。”怀禄道,“奴才昨夜为免教人瞧出破绽,将圣上的随身玉佩交予王爷后并未与王爷一道前来,直在外头等到三更天,实在忧心如焚,这才叩门进府。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二人离开王家,瞧样子,缃荷姑娘似与九王爷是旧识。”

    “哦?”雍盛冷嗤,“幽蘅院的业务倒是做得广。”

    说着仍是不动,极不情愿地延挨片刻,才在怀禄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声中挣扎起身。

    时间紧迫,怀禄伺候雍盛更衣净面,再由王炳昌陪同,雍峤领亲兵护卫,乘轿赶往宫城。

    每日四更,天还没亮,在京官员们就得挑灯上朝,各自引马依序排列,分守于宫门两侧,等待诸门开启。

    宰执亲王们若到得早,还可在待漏院补眠休息。

    宫门一开,雍盛便乘小轿自待漏院后门辗转入宫,而后弃轿登舆,换了脚力好的杂役太监,一路往晏清宫急赶。

    皇帝一夜未归,晏清宫上下正人心惶惶,见今上终于转回,个个抚胸舒气,庆幸脑袋又从裤腰带上回到了颈脖子。

    “快快快,速将朝服冠冕备齐,香汤预备着没?”怀禄一进门就忙不迭指挥,“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圣上沐浴着装,若误了朝会时辰,有你们一顿官司好吃!”

    正手忙脚乱,宫人回说:“早都预备好啦,娘娘先一步就过来吩咐了。”

    怀禄疑惑:“哪位娘娘?”

    “皇后?”

    雍盛被一群近侍拥着边走边解除外头御风尘的凉衫,一脚踏进暖阁,就撞见一早便锦衣严妆以待夫君的谢折衣。

    第23章 第 23 章 “圣上的手何故这般又软……

    活像是在外风流一夜第二天不幸被老婆抓包的大怨种, 雍盛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捱进去,涎着脸笑:“天色尚未破晓,皇后绝早起身, 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朕?”

    谢折衣本倚案翻阅闲书,闻言放下手中书札,也不问雍盛昨夜去了何处, 行完礼只道:“妾向来少眠,昨日夜间不知何故尤为焦虑惊怖, 故早早便来看望圣上, 为求心安。”

    “想来皇后平日里亦有不寐之症,古书上常言此乃思虑过重气血不足所致, 倒要叫太医来好好诊治调理, 毕竟此类心病难医, 早治早好。”雍盛不失殷勤地唤来怀禄,命他即刻传唤太医。

    “谢圣上体恤。”谢折衣却婉拒, “只不必劳师动众, 妾观圣上无恙, 病症已自好了。”

    听她这般说,雍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挠挠鼻子:“教皇后担惊受怕, 朕之过也。”

    谢折衣清浅一笑,施施然走到近前,垂目低声道:“那……莫如就允妾伺候圣上晨沐更衣?”

    黎明前的暗夜, 初阳与残月共御穹宇, 然而二者的光辉皆不如这暖阁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亦不如美人展颐时双靥上明灭的艳色花钿,更不如美人于灯下煌熠的眼眸。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被浓密鸦羽覆了一半, 潋滟眼波自眼尾溢出,秾艳到极致,反透出一股孤高与清冷。

    雍盛收回惊艳的目光,略一踟蹰,刚想找个托辞,谢折衣冰冷的手却先一步覆上他的,激得雍盛打了个寒噤。

    “圣上不必怕羞,横竖那夜过后……”她说到此处微妙一顿,眸中闪过促狭笑意,“圣上如何,妾都是见过的。”

    雍盛咯噔了,一下子接收到谢折衣话外之音,明白过来这是到了该演戏的时候,连忙佯恼道:“谁,谁怕羞了?朕不过,不过是担心累着皇后。”

    谢折衣沉稳接茬:“妾怕届时累的是圣上。”

    雍盛活活被空气呛住:“……咳。”

    来了来了又来了!

    这面无表情说骚话的本事究竟是师出何人……!

    不行,我一个男人我不能输。

    雍盛深吸一口气,在该死的胜负欲刺激下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皇后体谅朕躬,朕心甚慰。只不过,此类事宜也不是回回非得朕出力,多的是有劳皇后的法子,只看皇后愿不愿意随朕一同领教了!”

    不错。

    雍盛在心里无声狞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他趾高气昂挑衅地望向谢折衣。

    那神情,活像是在牌桌上最后出了四个二,稳操胜券。

    “哦?”谢折衣略一沉吟,仍是淡定如常,以退为进道,“只要圣上舒心称意,妾倒是愿效犬马之劳。”

    说着,探指尖意味深长地钩住雍盛衣襟系带,懒懒缠绕。

    “……”

    对方出了一把王炸!

    雍盛被炸得晕晕乎乎,不争气地红了耳尖。

    周围一干宫人早已听得面红耳赤,恨不能逃出生天。雍盛也撑不住了,咬咬牙,大发慈悲挥手给他们解脱:“都给朕下去!将门掩上!”

    众人知趣,抬进浴桶,轮番注入热汤后便忙不迭躬身退下。

    雍盛脸皮发烫,不敢看谢折衣,匆匆转过屏风,褪了衣裳忙将自己没入朱漆鎏金的松木浴桶,只探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脑袋偷偷望向屏风。

    那人果然毫不避嫌地跟着转来,一眼见到被水雾蒸得满脸通红的雍盛似乎还怔了怔。

    “圣上这副样子倒是可爱。”谢折衣低笑。

    热水蒸得雍盛浑身像在烧,他故作镇定地将两条手臂架上桶沿,清清嗓子:“皇后支开众人,想是有要紧事说?”

    “圣心若镜。妾惭愧,不得不出此下策。”

    谢折衣走到案前,揭开其上狻猊香炉的炉盖,执银匙往里添了一些香脂。

    氤氲水汽里漂浮的沉水香气便又浓郁湿润了几分,如有重量般,压弯了人的眼睫。

    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雍盛腹诽。

    并察觉到水汽中混入另一股迥然不同但隐约熟悉的衣香,懒懒搭在桶沿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从身后贴来。

    头皮被扯动,是谢折衣拢了他散落桶沿外的发。

    她自鬓边取下云凤金簪,将那一束青丝暂且盘结在头顶,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缓慢而从容地替他轻拭颈项。

    雍盛有种被大猫叼住后颈肉一动不敢动的错觉。

    “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圣上乃万乘之君,此番白龙鱼服,夜不归宫,实在冒险。”

    “原是守在这里等着兴师问罪呢,皇后说得很是,是朕思虑不周。”如被先生训斥的童生,雍盛连连颔首,“只饶朕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恐圣上口惠而实不至,存心哄我罢了。”身后人凉凉道。

    “不哄你,不哄你。”雍盛难捱似地侧了侧身子,躲开那只全无温度的手,抹了把脸,回身道,“不过朕此番出宫,倒见了许多新鲜事。”

    说着挑拣了几件事说与谢折衣听,尤其是有关裴枫的,边说边着重观察谢折衣的反应。

    “此事圣上自行裁夺就是,不必与妾详说。”

    对方语气不咸不淡,不像有什么猫腻的样子。

    雍盛不禁疑心或是自己多想。

    “倒是那跛儒薛尘远落榜一事,倒与臣妾日前得来的一份匿名书信不谋而合。”

    谢折衣拭净手,自袖管中抽出一纸素笺,递与雍盛。

    雍盛草草看去,却是满满一纸人名。

    “这是何物?”

    他接过干毛巾,擦了手,接过纸笺仔细读来,发现这些罗列的人名后头还缀着出身祖籍以及白银几何,其间他还看到了秦纳川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份清单!

    “岂有此理!”雍盛陡然暴怒,一时只觉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腾地自水中站起,恨声低斥,“这帮祸国殃民的混账狗官!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卖官鬻爵!果真当朕是个死人!”

    “圣上息怒。”谢折衣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垂目看向地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科场舞弊牵涉甚广,上至考官,下至作弊作伪之学子,要么不办,要办,就要严办。不仅要严办,还要轰轰烈烈大造声势地办,务求削株掘根一网打尽。而若能借此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无论带出的是什么样的泥,于圣上而言,都是肃清风气整顿朝纲的绝佳机会。”

    雍盛回顾,见其声色凛然,心中一动,强压下怒火,缓缓坐回水中。

    “此密函你从何得来?”他不免要问上一句,“是否保真?”

    “圣上若不信我,我哪怕再三作保也只是浪费口舌。”谢折衣不卑不亢道,“若质疑此物真伪,圣上大可动用自己的势力,一探便知。至于我从何处得来此物……所谓鹰击长空狐走夜路,各有各的门路,望圣上恕妾不便相告。”

    “也罢。你能将它透露给朕,已是帮了大忙,余下的朕自会逐一核实。”

    其实雍盛此时心中已信了八九分,毕竟信上所列数十人皆是指名道姓,甚至精确到是哪门哪户哪一族的子侄,更是连通了谁的关节,送了多少贿银都扒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直教人看得心寒胆颤。

    “你可知今年春闱主考官是洛儒臣?”雍盛侧目。

    谢折衣颔首:“略有耳闻。”

    雍盛支手撑额,眉宇间涌上疲惫:“那你可知,这个洛儒臣乃秦道成的门生,而秦尚书又素来与枢相交情匪浅?”

    “那又如何?”谢折衣冷冷道,“难不成圣上是在顾虑臣妾?”

    “那毕竟是皇后的父亲。”雍盛试探。

    谢折衣凤目微眯,答曰:“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何况乎国丈?”

    这女人狠起来,连亲爹都不放过?

    雍盛咂舌,不再多说什么,亦不敢真劳驾谢折衣给他擦背更衣。自己撩两把水囫囵洗了,正待起身,却发现谢折衣一早便展开了干毛巾,正静候一旁等他出来替他擦身。

    雍盛这些年来虽养尊处优,但所幸还没养成个毫无廉耻的残废,支吾道:“朕不惯这般赤条条地教人看着。”

    谢折衣不解:“难道圣上平时都是自己沐浴?”

    “只怀禄在旁搭把手。”雍盛斟酌言辞,“你我虽名义上是夫妻,但到底是为了做戏给旁人看,而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方才已将圣上看光了。”谢折衣坦然望着他,理直气壮,“是圣上自己站起来的。”

    雍盛呆滞:“……”

    啊?朕有吗?

    “方才不算,方才是朕一时激动……”他欲解释。

    “臣妾明白。”谢折衣却压根不在意,“只是圣上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再不快些,恐误了朝会。”

    “……!”

    雍盛似乎才想起这桩大事,立马将什么男女大防抛诸脑后,忙四脚并用从浴桶里爬出来,由着谢折衣给他擦身,换上洁净的贴身中衣。接下来的深衣外袍蔽膝等物不免繁琐,只得传唤做惯此事的宫人前来。

    “圣上且慢。”

    谢折衣不知为何拦下他,于铜镜前落座,开始卸除簪珥花钿等一应饰物,接着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拉下两侧衣襟,使得香肩半露,意态娇柔。

    雍盛在旁瞧得发怔,直如一根入了定的木头桩子,连眼神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他一边揣摩谢折衣的用意,一边摒除杂念扭头去研究屏风上怒放的两株白海棠。

    正感叹海棠上两只展翼蝴蝶画得惟妙惟肖巧夺天工,手中倏地一凉,却是谢折衣回身拉过他。

    雍盛一惊,似有微小的电流自被禁锢的指尖直蹿上天灵。

    “怎么?”他回首,一袭薄薄的缟色中单,看起来清贵而羸弱。

    “圣上的手何故这般又软又热?”谢折衣仰视着他,嗓音似被室内的水汽浸润,充盈着不可名状的情愫,潮得能拧出水来。

    他边说,边垂下头颅,将那殷红胜血的唇印上雍盛光滑的虎口。

    雍盛的瞳孔微微放大,比起惊讶,他更困惑。

    他听出那声气里莫名的依恋。

    他疑心那是错觉。

    于是他就势抬起谢折衣的下颌,想细究那双凤目里真实的情绪。

    但却未能成行——

    谢折衣忽然欺身而上。

    一个轻浅如雨蝶振翅般的吻落在脸颊与耳垂的交界,烙下清晰醒目的痕迹。

    第24章 第 24 章 东风压倒西风

    怀禄与两名内侍踏进暖阁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中宫鬓散罗裳乱, 凤目疏慵,低眉娅姹。

    她正斜倚镜台,轻拢兰袂, 意态柔靡,似是倦极。

    而他们的主子爷横绾凤簪,玉白面颊上遗留着可疑的胭脂印, 双颧更是潮红浮泛,眸若春水, 显是情动方过。

    夭寿哦, 就这么一点时间也要抓紧……

    不,不太好吧?

    怀禄不敢抬眼, 闷头伺候更衣。

    直至扶皇帝升舆, 走出晏清宫一段距离, 才敢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上去。

    “做什么?”皇帝迷迷瞪瞪,仿佛尤在回味。

    怀禄急得跺脚, 指着唇印的位置, 低声催道:“快擦擦吧我的爷!这副尊容去上朝, 怕不是会被言官们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雍盛一怔,接了帕子胡乱一抹, 果见白绫上一抹刺眼的红。

    他乜斜着眼盯着瞧了一阵, 忽而旋出略带讥讽的笑来。

    怀禄眼见他边笑着,边将帕子妥善收入袖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只得望着不远处大殿正脊上蹲着的各色神兽长吁短叹:完犊子, 以爷的身子骨,被掏空是迟早的事儿,得吩咐御膳房多多研发些固本培元的药膳来才是。

    今日朝会异常持久, 直迁延至午时方散。

    天气转暖,日头渐炽。

    左相范廷守顶着一头汗回到府中,刚坐下就拔下犀角导簪,除了七梁进贤冠,牛饮尽三大海碗冷茶,完了就仰面瘫在圈椅里发怔。

    “父亲何故顶着一脑门官司搁这撒癔症?”

    范大少爷提着一笼蛐蛐儿,正打厅上过,转眼就瞧见他咸鱼似的爹。

    范廷守一抹脸,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瞥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更是怒火直蹿上房梁,破口大骂:“成日价斗蛐蛐斗鸡打马球,玩物丧志,糟践自己也就算了,还出去嚯嚯别人家孩子,结诗社,哼哼,还办什么劳什子武竞?转着圈儿地败坏我范家门风!阿福呢?到宗祠请家法来!今日我不打死你这不肖孽障,愧对范家列祖列宗!”

    范臻瞧他这急眼阵仗,知是朝中出了大事,指不定受了什么窝囊气回家来迁怒于己,忙撇了那笼碍眼的蛐蛐儿,腆着脸凑到近前,又是捶背又是捏肩,一通忙活大献殷勤。

    “父亲消消气,不肖子范臻做的那些个无伤大雅的破事儿,哪里值得宰鸡用牛刀动用家法?”他顺着范廷守的毛捋,“今日火气这样盛,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又发作了您?”

    “哼。”范廷守冷哼,阖目享受了一阵儿,本不欲说,又憋不住道,“皇帝拟诏,欲封荣安郡王为皇太弟,你怎么看?”

    范臻手下一顿,似是惊讶,缓过来后复加重一点力气,笑道:“原是为这事。恕儿愚钝,此等朝中大事,不敢妄加点评。”

    范廷守张眼瞪他:“平日里怎不见你如此谦逊守拙?有什么是什么,只管说吧!”

    范臻答前先问:“敢问群臣如何反应?”

    “底下自是吵翻了天!哼,我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与谢衡那老匹夫竟也有政见相同站在一边的时候!真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范臻又问:“那帘后那位呢?”

    “从始至终竟未发一语。”范廷守愤愤道。

    “想是坐山观虎斗,只等一个廷议结果。至于结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于她己身皆无挂碍,她只安心做她的帘后二圣即可。这也说明,皇后这颗谢氏棋子,在她心目中并无多大份量。”范臻摇摇头,正色道,“儿疑心,圣上此举,意欲先发制人。”

    “哦?”范廷守略振奋精神,“怎么说?”

    “父亲岂不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范臻接着道,“荣安郡王何等人样也?儿虽不在朝堂,亦风闻其人好高骛远、骄泰性奢。若是让我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逢迎其性,捧得他高高在上,捧到他得意忘形,捧得他德不配位,这样他就必有灾殃。圣上此番赐其如此无上尊荣,未必存的不是这样的心!既如此,父亲何不就顺着圣上的意,配合圣上搭好台子唱好戏。余下的,就是静待这位皇太弟位极人臣沾沾自喜,自行犯下一个大错,而这个错误绝对会大到足以让他滚落谷底,永世不得翻身!”

    “若果真如你所言,圣心何其剔透也!”范廷守瞿然起身,负手踱步,转身又道,“此其一也。今日朝堂上还有一桩事,让为父颇觉怪异。”

    范臻:“父亲请言。”

    范廷守叹了口气道:“圣上心血来潮,当众调来了此次春闱所有进士的应试策论,命人逐个朗诵之,又命翰林学士逐个分析之,分析完只含笑点头,不置一词,不知有何用意。”

    范臻沉默片刻,缓缓道:“恐有些风声入了今上的耳罢?”

    “你是说……”范廷守抚须,亦想到此节,冷笑一声,“看来有些人的报应不远了。”

    是夜,宫门下钥前,慈宁宫大太监福安驾车驶入宫道。

    守门一干侍卫见是他,只匆匆验明了牙牌,便躬身放行。

    马车直入了西华门,入门一路北向,过中廷,直驱后宫,最终停在慈宁宫西角门。

    驾车的小太监已先行退避,车帘撩开,福安率先跳下车,而后从车内扶下一名头戴帷帽的人来。

    他提灯在前导引。

    二人轻车熟路,无声进了角门,快步穿过偌大繁花似锦的庭院,沿着游廊抄手转了几个弯,一路上阒然寂静,并未碰上半个宫人。

    到了寝殿,福安止步,朝里努嘴示意。

    帷帽下的人抬手予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自撩袍跨进殿中。

    里头烛火昏昏,燃着名贵微辛的伽楠香。

    帷帽被摘下,露出其下一张虽上了年纪但依旧温和儒雅的面孔。

    他转首,搜寻那道教他魂牵半生的身影。

    而朝堂上数年如一日始终端坐在那道璀璨不可逼视的珠帘后,手握至高权柄的女人,此时正侧卧在牡丹罗帐中,懒洋洋轻笑出声:“右相这两日可谓大出风头。”

    第25章 第 25 章 龙涎

    “太后万福金安。”

    王炳昌跪倒榻前。

    一只保养得当肤若凝脂的柔荑撩开帐幔, 温凉凉落在脸颊,拇指指腹缓缓摩挲他的嘴唇。

    王炳昌耐不住张口含住,咬在齿间, 舌尖用力一扫。

    那只手却你追我逃般挣脱出来,着意戏弄一阵,方掐着他脸蛋将人迎入账中。

    “我想你想得紧。”

    他捉住那只金贵的手不住啄吻, 急切又稍显落寞,“你好狠的心肠, 竟月余不提与我相会。”

    “你中意的岂不就是哀家这份狠毒心肠?”太后一笑, 仍如年轻时一般容色倾城。

    王炳昌面上现出痴迷的神色,叹道:“阿姝啊阿姝, 二十年了, 不论你如何待我, 我都甘之如饴。”

    “我如何待你?”太后自解罗衫,反执其手导之于内, 引颈阖目, “不管是相位, 还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亦或于乌烟瘴气的朝局中保全你, 保全王家, 难道我予你的还不够多么?”

    王炳昌埋首其修长的脖颈,嗅闻那处的绮香。

    太后却攥住其顶上发髻,将他扯离, 注视道:“还是说, 你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难道你没动过心思?”王炳昌含笑,直言不讳,“横竖都是手中傀儡, 彼傀儡与此傀儡与你而言有何分别?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太后,我呢,当上国舅爷,更进一步位极人臣,届时再不必如此偷偷摸摸,我就是光明正大地出入慈宁宫,又有何人敢多言置喙?阿姝,难不成你想一辈子与我干这窃玉偷花不见天光的勾当?”

    “所以你就去做些刺杀篡位的蠢事?”太后冷睨着他。

    王炳昌眉心一跳:“我这也是为了……”

    “你太过自作主张了。”太后竖起食指封缄其口,语气里是不容分辨的强硬,“当初先帝没有将社稷交给昼儿,而是交给了当今,其中深意岂是你能领会?你若不满,自可下去寻先帝理论,不必来我面前吹些枕旁风。”

    “阿姝……”王炳昌心中焦急,还欲勉强。

    不想太后直接冷了声气:“你若还要接着说这些扫兴的,便走吧,莫来烦扰哀家。”

    被如此直白地拒绝,王炳昌多少有些难堪,斯文面皮一阵隐忍的抖动,最终不得不按捺住心思曲意逢迎。为挽回太后心意,又百般讨好,直把太后伺候得餍足快意方才止歇。

    夜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不知是受了潮气,还是在外受的惊吓此时反扑,皇帝又病倒了。

    太医们进进出出恨不能宿在晏清宫,阖宫里燃着的龙涎香都盖不过那丝丝缕缕苦冽的药气。

    雍盛镇日躺着,时梦时醒。

    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与今生像某种诅咒般反复轮回。

    醒时耳边尽是恼人的嘈杂,而他羸弱得甚至攒不起力气完成抬手捂耳这个动作。除了放任己身沉在那种透入骨髓的无力感中,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一种反复经历早已习惯但深恶痛绝的状态。

    有时他会心生庄周梦蝶之感,分不清他是来自现实世界,还是本就是书中的那个背时皇帝,那些来自于现实的记忆或许只是他缠绵病榻时臆想出的虚构世界。

    他早已洞悉结局,他亦无力更改故事走向,如果现在就死,岂不是省去了许多无用的挣扎与麻烦事?

    啊,那些麻烦老头又来了。

    别再用针扎了,就是把朕扎成刺猬也横竖无用,不如让我耳根子清静些啊!

    雍盛蹙眉。

    烦躁间,耳根倏然一凉。

    难不成是上帝听到了他的祷告,终于使世界清静了?

    正恍惚,鼻尖压下沉沉的檀香气,似有安神镇静的效用。

    心中烦恶于是散去不少,他眉头舒展,迷迷糊糊地朝耳边清凉之物依偎过去。

    “龙涎性热,香气又过于浓郁,于圣上病体大无助益,换上些安息香吧。”皇后扭头吩咐,“另外太医一日一诊即可,来得如此频繁,是发了誓要将晏清宫的门槛踏破么?今日起殿内闲杂人等全都打发了,只留两个得力的手脚又轻的与本宫一同床前服侍,这般吵吵嚷嚷的,如何养病?”

    宫人们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训斥,面面相觑,心中有不满者,只觉得皇后管到晏清宫上下来未免逾矩。

    领头太监怀禄见皇后伸手捂住圣上耳朵之后圣上脸色果然舒缓了些,立刻察觉问题出在了哪里,见这帮眼高于顶的奴才竟将皇后的话当耳旁风,立时发作,挑了一个刺头便一脚踹倒,低斥:“没听见娘娘的话么?都是聋子?莲奴跟我留下,其余人全都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除了被点到名的那个,一干宫人忙叩首:“是,奴婢告退。”

    谢折衣打量一阵怀禄,见他低眉顺眼,便不再多言。探手去触雍盛额头,入手犹是滚烫。欲撤手去拧冷巾来,雍盛的脑袋却追着他的手侧转来,他只得重又将掌心贴过去。

    怀禄瞧得此情形,忙道:“娘娘只在此处陪着圣上,其余杂事交给小的去做就行。”

    说着忙吩咐莲奴换新的锦帕来,自己则弯腰捧起铜盆出去换水。

    谢折衣侧身坐在床头,注视着帝王越发清减瘦削的脸庞,指腹自额头,缓缓滑至眉心,再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落在凹陷的人中,如此,挨着上唇的唇沿,停住,不复向下。

    概因向下便是一片温柔乡。

    温柔乡岂非折戟沉沙英雄困顿之地?

    他决然抽手。

    绛萼在旁看得分明,不禁暗自叹息,禀道:“娘娘,奴婢方才确实嗅出那龙涎香里多添了两味不寻常的香料,眼下不可断言,只待取香灰来仔细辨明。”

    “你自幼精通香道,此事就交予你办。”闻言,谢折衣眸光转厉,声若寒潭,“将人揪出来,带到我面前,本宫要亲自审问。”

    第26章 第 26 章 “不看不看。”……

    支起的轩窗外又飘起濛濛细雨, 打湿了日落时分昏黄的流光。

    雍盛冷不丁自纷杂梦境中惊醒,先望见半掩竹帘外一数怒放的玉堂春,亭亭束素衬着朱墙, 孤傲清透。

    再转眼时,便看到倚在床头闲览书的人物。

    一袭销金红纱衣,辉映着莹白脸庞, 岂非就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白玉兰?

    大脑一片混沌,周遭世界似乎也是混沌的, 只有这一方视野是清晰的, 他轻而慢地眨眼,不想惊动眼前的佳人美景。

    但事与愿违, 察觉到床上人呼吸频率的改变, 谢折衣敏锐地抬起眼帘。

    像做了什么坏事, 雍盛身子倏地一震。

    不动不知道,一动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对方手中。

    两只手紧紧缠握。

    雍盛下意识挣脱开, 抽回手, 握拳时惊觉掌心一片湿冷。

    也不知谢折衣保持着这个一手握他一手执卷的姿势坐了多久。

    “什么时辰了?”他略显僵硬地移开目光。

    谢折衣将翻阅的书籍反面朝下盖在膝上, 活动僵直的手指,看了眼天色, 回道:“已近酉时。”

    “我……朕竟睡了这么久?”雍盛略感讶异。

    他虽总在昏睡, 但每次都睡不长,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就醒一次,睡得也极浅, 总也不安稳, 间或醒时也昏昏沉沉,懒怠动弹,因连睁个眼都费劲。难得破天荒地一次睡足这半天, 心中自是纳罕。

    “你一直守在这里么?”他半坐起身。

    谢折衣拿来锦绣软垫,垫在他身后,又取来中衣为他披上,揶揄道:“我倒是想走,你却不肯。”

    雍盛狐疑,难不成是我昏睡时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走?

    怎么,曹操好梦中杀人,吾好梦中拉人手?

    雍盛别扭起来,咕哝:“何必管我来……”

    “自是因为本宫舍不得。”谢折衣接道,“守着才安心。”

    雍盛闻言心间一动,紧跟着又忆起那日谢折衣亲他亲得那般随意,全无心理障碍,便认定她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浮浪之人,不免冷笑:“此时左下并无旁人,皇后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谢折衣定定看他,明艳的笑容淡了几分:“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圣上又何必拒友于千里之外?”

    自然是因为日后我会死在你手上。

    雍盛暗自腹诽,屈指按压涨痛的晴明,绷直的唇角微微向下,转移话题道:“朕卧病这几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当然有。”谢折衣起身,斟了杯温水,“圣上病倒前在金殿之上撂下那等惊人之语,自可想见连日来的唇枪舌剑哓哓不休。”

    雍盛轻哂:“可辩出什么结果来了?”

    他伸手欲接水,谢折衣却故意不予,直直奉水至他嘴边,执意亲喂。

    雍盛睡了大半日口渴得很,无暇计较,只得俯就在她手中,三两口饮尽了,又被伺候着细细拭干唇边水渍。

    如被摆布的木偶一般,雍盛耐着心任其侍弄,并疑心谢折衣是在报复他方才的疏远之语,才装得这般无微不至故意惹他不痛快。

    你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我偏要在你眼前打转。

    “国本岂能轻立?本来是吵成了一团浆糊,哭天喊地者有之,直唾其面怒骂者有之,互持笏板斗殴者亦有之,本是决不能成之事,今日却因左相忽然松口而另有转机。”谢折衣复坐下,玩味道,“他一松口,新党自然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今只剩谢衡等人尚在据理力争。”

    “嗯。”雍盛已料到是这结果,瞥了一眼谢折衣,“想来枢相对你这女儿还是在意的。”

    “自然。”谢折衣慢条斯理地整理裙裾,淡淡道,“他还在盼望着本宫能与圣上诞下一儿半女,好为谢氏一门再续上一朝荣光。这八字好容易已有了一撇,怎能平白拱手让人?”

    “咳咳。”说到一儿半女,雍盛便清了清嗓子,他目光游移,忽然被榻上谢折衣放置的那本书吸引了目光。

    唔,封面上两个引颈交缠的小人儿瞧着有点眼熟……

    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雍盛陡然间面红耳赤:“这,这不是……”

    天爷啊,他平时用来掩人耳目的小黄书怎么会落在谢折衣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蹬绸被就要将那不堪入目的书封盖住。

    但他到底尚在病中,手脚赶不上谢折衣之一二。

    谢折衣夺了书,高高举在手中,还故意扬了扬,笑道:“这书本宫已看了大半日,圣上此时再想收回,未免是在做些亡羊补牢的无用功。”

    “你误会了。”雍盛尴尬挠头,“这书朕平时并不看。”

    谢折衣似乎不信,觑着他:“真不看?”

    雍盛摆手:“不看不看。”

    谢折衣挑眉,随手翻两页,啧声道:“这里面那个名叫凤隐的男子也当真别扭得紧,既爱得这般要死要活,嘴巴却硬得很,说话大不中听,脾气也臭得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若是我,断断不会心悦这种人。”

    “你懂什么?”雍盛立即瞪眼反驳,“他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话说一半,意识到中了圈套,忙中止话音捂起嘴,差点闪了舌头。

    “不看?”再抬眼时,谢折衣目中已盈满了闪亮的促狭。

    雍盛不由得心虚气闷,拇指食指比了一小截,支吾道:“就一点。”

    谢折衣不依不饶:“只一点?”

    雍盛哼一声,认命躺倒,顺手扯了大袖蔽面:“朕乏了!中宫如无要事,就快回去歇息罢!”

    某人恼羞成怒,直接下了逐客令。

    “妾确有一事禀报。”谢折衣却悠悠道。

    “什么事?”雍盛不肯教人看见他脸红的样子,只得在袖下闷声问。

    “今日午间,薛尘远伙同一帮落第秀才,将一尊财神爷抬进了文庙,并作了许多诗文张贴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诗中揭露了科场舞弊,讽刺了官员贪污受贿,更有甚者,暗骂朝廷无能主君昏聩。”

    雍盛一听,顾不得难堪,惊坐而起,蹙眉怪道:“这样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大么?”谢折衣绽开笑颜,“本宫还嫌它不够大呢。”

    雍盛领悟他言中之意,不谈其他,只问:“眼下他们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刑部大牢虽称不上安全,但暂时应该无人敢动他们。”

    “难说。”雍盛略一思索,当即掀了锦被赤足下榻,至案前执笔取水。

    谢折衣亦跟过去,为他铺好纸,挪过紫檀嵌玉镇尺将纸面压实,又取过墨锭与砚滴,亲自浣手研磨。

    雍盛撩起眼皮瞥她一眼,并未加以阻拦,待砚池中清水转浓,忙把笔濡墨,洋洋洒洒手书一封,未及晾干便匆匆用函套封好。

    还没张口,谢折衣就知趣退下:“妾去唤怀禄前来趋奉。”

    雍盛望着她端庄远去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怎么说,与聪明人共事果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当然,前提是这个聪明人永远不会与他反目。

    不多时,怀禄即来收了信函,一刻不敢耽误,辗转送出宫。

    翌日,御史台闻风弹劾此次春闱主考副主考的奏折便如雪花般纷纭不断地送入中书省,在太后乃至御前案上堆成小山一般高。

    偏遇上皇帝称病不朝,太后压了几日,舆情不减反炽,奏本里的言辞也越发严苛酷烈,攀咬牵连也愈发广泛,大有鱼死网破誓不罢休之态势。

    “这帮沽名卖直的乌台疯犬!”

    太后震怒,满头金枝步摇刷刷颤动,只听“哗啦”一阵乱响,案上文书、奏本、笔架、砚台,全都打翻在地!

    殿内侍应的一干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太后息怒。”案前只余枢密使谢衡尚垂手立着,语气沉稳,并无半分慌乱,“他们薅着一个洛儒臣不放,不过是想顺势从臣身上咬两口肉下来,横竖也伤不了根本,就随他们闹去。”

    “他们看似是瞄准了你,实则是在针对哀家!”太后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怒火撕开一道狰狞的缝隙,教人得以一窥其下被权欲熏得焦炙的魂灵,“此案也属实荒谬透顶,这哪里是在替朝廷选贤举能?这是在公饱私囊公然败坏哀家与皇帝的名声!这个洛儒臣是断断留不得的,按律当斩!只不知他究竟打着何人旗号,竟这样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而秦道成与兄长你又在里头担了多少干系!哥哥啊哥哥,你这是将哀家架上了炉火,叫满朝文武看咱们谢家的笑话!”

    谢衡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退一步跪下道:“臣择友不慎,举荐不明,御下不严,请太后降罪!”

    “哀家治你的罪?”太后冷笑一声,“你倒不如让哀家当着众人的面儿自个儿扇自个儿的耳光!事已至此,多牵扯也是无益,端说该如何处置!”

    谢衡直起身来,垂眼答道:“有大操大办的法子,亦有息事宁人的法子。”

    太后:“说来听听。”

    “若是大办,十八房考官按受贿多少论罪行轻重,分别处以斩立决、绞刑或赐白绫。其余涉案官员或贬或黜,或流放。行贿考生一律取消春闱功名,三年内不得应试科考。”

    “哼。”太后皱眉,讽道,“若当真如此办,恐怕朝中再无谢党吧?还是说说如何息事宁人罢。”

    谢衡接着道:“刑部已扣押了一干闹事书生,拿到一纸认罪画押的供状想是不难,罪名便是寻衅滋事造谣诽谤。为堵那帮言官的嘴,洛儒臣杀便杀了,再将举荐他的秦道成贬出京城就是。”

    太后沉吟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叹息道:“就照这个法子吧。只是如今此事牵涉到你门下,你得避嫌,还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办。”

    “臣谨遵懿旨。”谢衡起身,掸掸袍上尘土,走近案前,低声问,“太后为何在立雍昼为皇太弟一事上迟迟不肯下决断?”

    太后睨他一眼:“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谢衡双目忽如鹰隼般凌厉,死死攫住当今太后,当年是他一手将这个妹妹送入皇宫承欢,也是他一手扶她做了皇后,继而登上太后宝座垂帘听政,是他造就缔结了这一切,他绝不容许她脱离他的掌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仔细想想吧,你的兄长、你的家族,和你那个草包姘头相比,究竟哪一个才真正值得倚靠!”

    第27章 第 27 章 松鹤延年

    谢衡坐了檐子回府。

    刚到门口, 司阍上来回禀:“老爷回来了,秦尚书已在府上候了许久了。”

    谢衡面色不虞,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及至抬脚进了二门, 见花园里一众丫鬟小厮正围着两只不知哪来的仙鹤吵吵嚷嚷。

    谢衡冷眼瞧着,两只鹤尖喙曲颈长足,通身雪白, 只翅翼与尾尖墨黑,顶上一块红色肉冠鲜艳夺目。它们在人前时而回步远眺, 时而展翅作舞, 时而转颈剔翎,颇为俊逸高雅。

    谢府总管回首见着老爷身影, 忙敛目垂首, 小跑着奔来:“老爷今儿怎么耽搁得这样晚?”

    “哪儿来的?”谢衡朝两只鹤略抬了抬下巴。

    总管见他面上没有一点笑颜色, 心里头打鼓,小心回道:“是方才秦大人送到府上的, 说这仙鹤是一品鸟, 素有‘一鸟之下, 万鸟之上’之美名,又言‘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 譬如枢相也。他花了大价钱好容易从女真搜罗来,又配了两株青松送来孝敬老爷,也好讨个松鹤延年的口彩。”

    “松鹤延年?”谢衡怪笑, 抬手就“啪”地一声打了总管一记响亮的耳光, 直把人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噗通跪倒,半边脸高涨起来, 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你又收了姓秦的多少好处?这样替他溜须拍马?”谢衡陡然发怒,背着手将左右家仆挨个儿审视一遭,阴恻恻道,“我竟不知你们这帮狗奴才背着我都偷偷干了些什么好事!什么一品鸟,哼,本相不稀罕!哪儿来的还给我送回到哪儿去,还不回去就给我捉到大门口架起锅来炖来吃!往后谁要再敢打着谢家的名头私下里收礼,全都等着被开销吧!说,秦道成那厮人在何处?”

    骂着他又踹总管一脚。

    总管几时见他发过这样大的邪火?生受了,抖着身子忙回:“在,在堂屋里候着呢。”

    “现在就给我撵出去!”谢衡大袖一挥。

    总管忙爬起来:“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谢衡又道。

    总管爬到一半又跪趴回去。

    “替我给他捎句话。”谢衡道,“就说,丢卒保车,顾全大局。”

    总管点头哈腰,一溜烟奔向正堂。

    那秦道成原本携带重礼,满心期盼地登门求告,却被避而不见,他远远听到谢衡在花园里发作下人,内心气苦不已,又得了管家一句语带不祥的转告,越发六神无主,惴惴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与候在府上等消息的洛儒臣面面相觑,是一个赛一个的面如土色,惶恐焦躁。

    忽然,洛儒臣扶椅跪倒跟前,涕泗横流,哭求道:“老师,学生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学生全家上下日夜感激不尽。此番东窗事发,学生也确实脱不得干系,但此中乾坤又岂是学生能做主的?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又有哪个不是富甲一方?放榜前学生也曾将名单拿来给老师过目,您也说,这些人将来散到各部各衙门,都是知根知底的,皆可收到麾下充作耳目,枢相用着也方便放心。就连那些收受的银两,绝大部分也都变着法儿地孝敬了他老人家。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却推了个干干净净?老师,看在学生为了秦小公子与您不惜赌命涉险的份儿上,总求老师为学生设法!”

    说着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上红了一大片。

    “唉,你先起来!”秦道成俯身去拉他,几次三番拉之不动只得作罢,苦闷地抚摸起自己脑袋上几根稀疏的白发。

    良久,温声道:“我记得你家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两个小千金?”

    洛儒臣闻言,如遭雷击,猛然抬头,不敢置信道:“老师?”

    秦道成摇摇头,长叹一声:“为师无能,你的命我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斡旋,定保她们衣食无忧,一生安宁。儒臣呐儒臣,是我对你不起!”

    说着老眼湿润,也要跪下来。

    洛儒臣忙扶住他,意识到此番已到山穷水尽之末路,脸上因沉痛咬牙而不住抽搐,悲声道:“老师万莫自责,该怎么做,学生已经知道了!横竖所有干系学生一人担了,只求老师与枢相,善待家母与幼女!”

    言毕,又重重磕三个响头,绝裾离去。

    科场舞弊案一待揭发,兵部便奉旨带人围了贡院与文庙,洛儒臣等一干考官停职查办锒铛入狱。

    兹事体大,案子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合议会审。

    谢衡明面上引嫌回避,暗中却早已打通一切关隘,只待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走个过场了事。

    没想到的是,此案审了月余,仍未审出个结果。有官员回报说,只因大理寺正卿杨撷在其间处处掣肘,一次又一次地提审洛儒臣,始终不肯纳其供状。

    同时御史台那边也不肯轻易松口,弹劾的奏章仍源源不断纷至沓来。

    或许是扛不住连日来的压力,谢衡竟破天荒称病告假,一连数日不来上朝。

    这日夜里,一顶轿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

    不一会儿,轿子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轿内,手脚俱铐着锁链的洛儒臣警惕地盯着对面端坐的男子。

    男子戴着薄薄的描金面具,通身一股难言的贵气。

    一路上,此人都不发一语。

    “阁下是谁?将我带出大牢意欲何为?”洛儒臣不安地问。

    “别紧张,我们并未离了刑部的地界。”男子的嗓音偏低偏冷,眸光犀利,“我来,是想带你看看你竭力想保的人究竟是何面目。你死已成定局,但大丈夫死也要死得明白,死得清醒,否则岂不白白在这世间走一回?”

    洛儒臣不知其言中何意,但他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任凭他人磋磨了,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时下轿进了一间堂屋,见屋中一应公案摆设,应是平时供办案官员日间休憩的场所。

    杨撷一早就候在门边,朝那男子行了礼,语气颇为恭谨:“您随下官这边请。”

    洛儒臣冷眼瞧着,内心困惑不已,他早已风闻这大理寺卿在朝中无党无派,其身正,执法又严,两袖清风,因此颇受清流拥戴,如今却怎么一副俯首帖耳的作态来?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

    不及思索,他与男子便被一同请至一旁的偏狭耳房,静坐饮茶。

    过了不知多久,洛儒臣实在忍不住发问:“敢问,咱们这是要……”

    “嘘——”男子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其侧耳倾听。

    洛儒臣静默,只听外间似乎来了人。

    杨撷笑着接待:“今日唤大人来只为走个过场罢了,您何必带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教杨某为难?”

    “不过是两幅旧字画,值不得两个钱,何来为难之说?杨大人与我同僚近十载,往前不常多走动,白白耽误了这许多好时光,在下实在后悔不迭,只得聊赠一些寒酸之物,弥补亏欠了。”

    洛儒臣听见这熟悉的声气,眼皮猝然一震——来的竟是他老师秦道成。

    聪明如他,已明白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不由脸色煞白,阖上双目。

    “大人言重,请坐。”杨撷宽慰道,“此案已没什么可审的,洛儒臣俯首认罪,业已签字画押,择日在下就与刑部、都察院联名将卷宗呈送御览。”

    秦道成不知是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唏嘘道:“说到底,那时洛儒臣这个主考官是我举荐的,我难逃其咎。”

    “这也是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杨撷客气道,“只因这里面有这层关系在,下官不得不多问上两句。”

    “大人请问。”秦道成忙起身道,“秦某知无不言。”

    杨撷翻开卷宗,食指在其上一条条扫过去,最终停在某处:“就是这儿了。据那帮闹事书生的说法,结合下官近期的调查,此次春闱,洛儒臣起码贪了万两白银不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事到如今这笔巨额贿银……本官却无处稽查。问那洛儒臣,只道是花了,没了。我也派人调来了春闱至今洛府上下各处的开销用度,家也抄了,这帐却是大大对不上。我想着您是此人的恩师,关系自不比旁人,对这笔贿银的去处……不知大人可有些眉目?”

    秦道成嘶了一声,似果真在苦苦思索,良久回道:“此事杨大人问我可是问错了人。实不相瞒,我与那洛儒臣虽明面上关系融洽,其实私下里多有龃龉。概因此子虽聪颖好学,但心路不正,时常在某些大是大非的议题上与我意见向左。唉,我当年错就错在始终放不下一颗惜才爱才的心,又没能将人引上正途,早知今日……罢了罢了,教不严师之惰,老夫惭愧得紧呐!”

    听此撇清关系之语,洛儒臣张开眼睛,只是无声冷笑,眼眶亦被渐炽的怒火烧红。

    “原说就是请大人来也问不出什么的。”杨撷抚膺长叹,神情颇为沮丧,“只是追缴贿银亦是本案的一桩大头,否则不明不白的,如何将其填进卷宗?我又怎会拖到今日还不结案?如今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桩官司?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会被放大百倍不止,何况是有关贿银去向这等重中之重的大事?届时上头想必又要申斥我办案不力,唉,下官也难办得很哟。”

    他一顿诉苦,秦道成满心想着趁早了结此案,于是献计道:“这是份苦差事,大人的难处我也知道。或许有个人,大人可去查上一查。”

    杨撷连忙倾身:“什么人?”

    “旁人不知此节。”秦道成放低一点音量,“洛儒臣的正妻虽已亡故,但他有个厉害精明的妻兄,此人在他微寒时常常接济于他,二人因此感情甚笃,如今他这妻兄就住在京郊……”

    “哗啦”,一声异响突然自隔壁耳房内传出。

    秦道成吓了一跳,惊疑道:“此为何声?”

    “哦。”杨撷从容笑道,“大人不必慌张,那是常年跟在下官身旁的一条黑犬,用一条锁链拴在隔壁桌脚上呢,方才我还见它在打盹儿,这会子想是醒了,活动身子发出的动静罢了。”

    “原来如此。”秦道成暗自擦汗,他倒是听说过杨撷爱犬成癖,不管出入何种场所手中都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犬。

    当下不疑有他,接着道:“此人常年经商,洛儒臣的贿银或许是流进了他的口袋,到如今早经历了几番利滚利的勾当也未可知。”

    这个提议其实是在暗示杨撷,随意抄个与洛儒臣沾亲带故的富人,将其家产充作贿银,便可安心交差。

    耳房内,洛儒臣哆嗦着嘴唇,两排银牙兀自打战不止,他已气得失去理智,愤恨交加。

    若不是肩上压着一只不容他动弹分毫的手,他早已冲出去质问秦道成:他今时今日所受的种种挞伐苦楚都是为了保全谁!

    及至秦道成告退,杨撷袖手转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个年轻人失望空洞的眼神。

    他知道,已无信仰与执念可以支撑这副残破颓唐的身躯。

    “我知道,姓秦的定答应过你,会替你妥善安置家人。”那匿名男子从他肩上撤了手,话音中不无讥讽,“如今你还信他吗?”

    洛儒臣苦笑:“不信他,我又能信谁?”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琥珀印鉴,递过来。

    洛儒臣觑他一眼,不解何意,接过印鉴粗略一观,只见印身上盘踞昂扬螭龙,心中猜测或是皇家之物,再将此印翻过来细瞧,竟辨认出其上所刻阴文乃“临深用晦”四字!

    临深用晦……临晦!

    这是当今鲜为人知几乎不用的表字。

    当下反应过来手中握着的乃皇帝私印!

    见印如见君,洛儒臣魂飞天外,忙撩袍跪下:“罪臣叩见圣上!”

    第28章 第 28 章 圣上好观击鞠。

    刚入五月, 京师已现暑气,尚衣局送来了新制的夏衣,宫里各殿也都相继摆上风炉。

    谢折衣饱睡后才懒懒起身, 沐浴完毕,照例饮下一大杯冰镇的苦艾浆,换上深烟色宝相花襌衣, 将长发高高束起,带青莲白玉冠。

    正由绛萼仔细梳妆, 绿绮叉着手来回端视几番, 笑道:“好一个转世观音!”

    “贫嘴。”绛萼望着铜镜中那张被她精心矫饰过的容颜,也禁不住扑哧一乐, “娘娘今日作如此打扮, 倒也别致。”

    “岂止别致?”绿绮不无夸张地道, “若我是男子啊,早被女菩萨把魂儿都给勾走啦!”

    说着凑上前捉住绛萼的两只手, 啧啧惋惜:“真是一双巧手, 可惜没长在我身上。”

    “光有巧手也不行。”绛萼挣脱开, 揶揄道,“若换上你这张脸的底子, 任它再怎么巧, 也是无可施为的。”

    “好啊!”绿绮笑着扑上来,“看我今日不撕烂你这张令人生厌的嘴!”

    绛萼朝她吐舌头:“妹妹好大的威风!”

    两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谢折衣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任她俩胡作非为, 自拿过团扇躲了出去。

    一路漫步至禁苑, 正撞见皇帝在观看一众宦官击鞠。

    只见烈日照耀的球场上,身着红黄两种不同服色的队伍策马挥杖,奔突搏击, 各个儿运杖如飞,身手敏捷,猛驰强攻。

    谢折衣一看便知,这就是传说中皇帝玩物丧志亲自组建的宫廷击鞠队了。

    不由心生感慨,还真是个敬业的纨绔。

    雍盛正托腮看得索然无味,远远瞧见中宫凤驾,忙振奋精神,盯紧了那只满场乱转的马球。

    说来也怪,平日里颇为热爱的击鞠赛今日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方才他还走神了,想什么来着?哦,想窗前那株已谢了花的玉堂春来着。

    余光里,谢折衣渐渐走近,行了礼。

    雍盛故作矜持地嗯了一声,赐座。

    一个人的无聊,于是演变成两个人的煎熬。

    今天的太阳可真大啊。

    说点什么呢……

    “圣上身子可好些了?”

    “中宫今日甚美。”

    两人忽而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了话音。

    对视一眼后,又几乎同时撇开视线。

    谢折衣卷起唇角,道:“谢圣上夸赞。”

    雍盛取茶抿了一口,回说:“身上依旧乏力得很,但所幸精神尚可。”

    谢折衣点点头,目光扫向底下球场:“圣上喜欢击鞠?”

    这是一句废话,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件事。

    “嗯。”雍盛不咸不淡地回复了这句废话,因为他知道,人生就是由大量废话组成的,不说废话的人生是没有幸福感可言的。

    “但也只是看看而已。”于是他又多加了一句废话。

    “只是看,却也无趣。”谢折衣提议道,“何不下场一试?”

    雍盛摆摆手,苦笑:“朕这副药罐子里泡大的身子,就是多跑两步都得散架,更别说骑马打球了。无妨,朕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就是看着他们竞争较量浑汗如雨,心里也畅快。”

    他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的羡慕与不甘有多么浓郁。

    谢折衣眨眨眼:“圣上不会没骑过马吧?”

    “马还是骑过的!”雍盛啧一声,挺了挺并不宽广的胸膛,“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哪个朕不学?”

    作为一个皇帝,应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所以每天都有人排着队给他讲学,教他各种本事。

    只是学是一回事,精通又是另一回事。

    “那想必圣上也有自己的御马?”谢折衣又问。

    “有的。”雍盛漫不经心道,“是前些年罗宛进贡的一匹千里马,叫富贵儿。”

    谢折衣:“……”

    看得出来皇上真的很缺钱了,自己在外的化名叫花开,给马取名叫富贵,又俗又真实。

    谢折衣不禁莞尔:“横竖闲来无事,能否请圣上带臣妾一观这匹富贵马?”

    “可以是可以。”雍盛扭转身子看过来,“难道皇后也擅相马?”

    “妾会的事情可多着呢。”谢折衣慢摇团扇,眼波流转,“圣上不妨多多期待。”

    哼。可把你给骄傲的。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值得朕期待。

    于是摆驾御马苑。

    今日正巧狼朔当值,他还是第一次得见皇后凤仪,一下子愣在当地,如见天仙下凡。皇帝不得不唤了几回他的名字,才将他的魂招回。

    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登时面红耳赤,低头回道:“奴才不小心走了神,请皇上恕罪。”

    雍盛轻笑一声:“哪儿来这么多罪要恕?朕每天光是恕你们的罪都要累死啦。快,去将富贵儿牵来。”

    狼朔于是逃也似地去牵马。

    等待的间隙,雍盛转过脚跟朝谢折衣走近两步,并肩问道:“你可知他方才因何走神?”

    谢折衣长眉微挑,摇了摇头。

    雍盛眯起眼睛,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的:“唉,都怪朕的皇后长得太招摇。”

    谢折衣觉得好笑,举起团扇侧过脸,将二人凑在一处的头面遮住,故作惊讶道:“怎么,难道圣上是在吃一名马官儿的醋?”

    雍盛阴阳怪气:“毕竟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上带点颜色。”

    谢折衣嗯一声表示认同,随后安慰道:“那圣上可要好好努力。”

    “……?”

    雍盛愤而怒目。

    正待反唇相讥,谢折衣已撤下团扇。

    狼朔牵了马来。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的汗血良驹,长一丈,高八尺,肌腱轮廓分明,皮毛锦缎一般顺滑,四肢匀称强劲,眼睛炯炯发亮,神态优雅高傲。

    “好马!”谢折衣眼里顿时燃起两簇小火苗,称赞不绝。

    雍盛颇为自豪,炫耀般拍拍马脖子:“不光长得好看,跑得也快。”

    “我能骑吗?”谢折衣的目光已黏在了马的身上。

    “当然,如果你会的话。”雍盛满口答应,后又犯起难,“不过它很认生,脾气也不大好。”

    刚说完,富贵儿就喷了个应景的响鼻,仿佛在说:爷很尊贵,你不配。

    “你看。”雍盛无奈耸肩。

    “无妨,圣上与妾共乘即可。”谢折衣笑眯眯道。

    “唔……”雍盛环顾四周,摸摸鼻子,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让他们退避就是。”谢折衣牵起雍盛袖子,垂落眼睫,“就一次。”

    雍盛愣住了,他疑心皇后是在撒娇。

    只是这娇撒得略有些隐晦。

    且不论它是不是撒娇,他的防线首先就崩溃了。

    他向狼朔投去求助的目光。

    狼朔一副别看我我啥也没看见我也啥也没听见的样子,只低着头研究马场上新长出的草芥。那专注的神情,叫人怀疑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草这种东西。

    “其实,咳,朕的骑术颇为稀松平常……”雍盛试图打消皇后的念头。

    皇后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何妨?我们慢慢儿骑就是。”

    既然你都这么体谅了。

    “好……好吧。”雍盛只得硬着头皮认蹬上马。

    执缰坐稳后,他兜转马头,朝皇后伸出手。

    如此居高临下,四目相对。

    风吹拂着他顺势垂落的广袖,带出阵阵衣香。手边即是那张精致如画言笑晏晏的脸,只要指尖再往前探出两分,就能触到那光滑温凉的肌肤。他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原地起跳,狠狠撞击一下肋骨,撞得心口都似乎泛起清浅痛意。

    他有些胆怯,欲缩回手。

    可如今哪里还有转圜的道理?

    谢折衣已坚定地握住了它,一个借力,蝴蝶般轻灵地翻身上鞍。

    但他却落在了雍盛身后,双臂还圈住了雍盛的腰。

    啊这,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

    雍盛有点怔忡,陷入自我反省,这位置是不是不太对劲?

    通常来说,不是应该男生在后女生在前?

    对啦对啦,谢折衣是比他高啦,但拜托,他才是男方诶!他堂堂九五至尊诶,不要脸的吗?

    但此时要是特意提出更换位置,又显得他斤斤计较,器量狭小。

    前后位置很重要吗?

    谢折衣肯定会这么问。

    那他要如何解释?

    为了男人那可笑的自尊心吗?

    正兀自纠结,谢折衣已紧了紧缰绳。

    马儿便悠闲抬蹄,踢踏着走了起来。

    得,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眼睛一闭,就这么着吧。

    正打算放空大脑熬过一圈,身后那人却忽然附耳道:“身体坐直。”

    带着冷檀味道的气息骤然喷洒在耳垂,雍盛一个激灵,上半身下意识后仰,后脑勺便撞上谢折衣的下颌。

    谢折衣不想他反应如此激烈,忙伸手扶正了他的腰,使二人之间不至于严丝合缝。

    但那掌心的冷意却直直穿透腰侧的布料,如浸水的鞭子般打在肌肤上,激起雍盛一阵无声战栗。

    “圣上在想什么?”

    笑音入耳,雍盛觉得一整只右耳都在发痒。

    他埋首握紧了缰绳,生硬道:“什么也没想。”

    “我还以为你在拼命回忆讲学先生究竟是如何教您骑马的。”谢折衣道。

    雍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耳。”谢折衣忽然用那常年冰凉的手指触了触他的耳垂,一触即分,没有半分逗留地又接着向下,沉沉按上肩膀,“肩。”

    雍盛的脸蛋倏地烧了起来,他合理地怀疑谢折衣身上的温度都是被他吸走的,否则为何她的手冷得像冰,而他却热得像火?

    这把火烧得他神志昏昏,根本听不清谢折衣在耳边说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只聚焦在谢折衣的那只手上,因为它来到了髋骨,又顺着大腿往下……

    “髋,以及脚跟。”那道低低的嗓音将人带入未知的沼泽,又在人彻底沦陷前把人残忍地拎回去,“以上这些部位从侧面看得连成一条直的线,这样才不致使重心偏离。”

    合着你搁这教我如何正确骑马?

    雍盛迅速冷却,收回片刻的心猿意马,调整好坐姿。

    “圣上真是天资聪颖,一学就会。”那人像是教小孩儿一般,随教随夸。

    雍盛不争气地红了耳尖,气不打一处来:“朕本来就会,何须你教?”

    “是妾逾矩了。”谢折衣见逗得他羞恼,立马服软,不再越线。

    二人一马围着马场缓缓走了两圈,雍盛想起一事,问:“听说洛儒臣翻供了?”

    “还是圣上消息灵通。”谢折衣道。

    雍盛侧目:“你用了什么手段?”

    “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罢了。”谢折衣不愿多说,含糊其辞道,“这里面却都托了圣上的福,是圣上出面庇护了洛儒臣的家人,才让他无了后顾之忧,妾却没什么功劳。”

    雍盛心说我什么时候出的面我怎么不知道?

    转念又想到一节:“可与那日你借我私印一事有关?”

    “陛下圣明。”谢折衣大方承认。

    “好啊,原来你是打着朕的旗号在做事。”雍盛佯怒,拿手中马鞭的鞭柄敲了敲身前的手背。

    “妾知罪。”谢折衣笑道。

    “往后再如此朕决不轻饶。”雍盛撂了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但二人心知肚明,当日雍盛能放心交出私印,就已自行掂量过轻重,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只能选择暂且信任谢折衣,而对方也不负众望地替他办成了事。

    沉吟片刻,又问,“那家人可妥善安置了?”

    “保证秦道成之流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谢折衣作保道。

    雍盛颔首:“如此便好。”

    二人在马上正经商议起政事,落在旁人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个调调,只道这夫妇俩感情甚笃小意温柔,颇有情趣地骑着马说小话,这个含羞带臊春波荡漾,那个唇边衔笑眉眼多情,好一对羡煞人的交颈鸳鸯!

    雍盛于马背上晃晃悠悠,又被暖洋洋的日光一晒,竟被晒出几分困意。

    正想就此叫停回去补觉,谢折衣却在耳边问:“圣上可曾纵马肆意驰骋过?”

    第29章 第 29 章 “那什么,你不走吗?”……

    雍盛一句“从未”尚堵在嗓子眼, 那双原本置于他鞍前桩头的手已亲执缰辔。

    同时,谢折衣在身后猛夹马腹。

    富贵儿一接收到指令,像是憋了许久终得舒展, 即刻四蹄奋起配合着撒开了欢,离弦箭矢般纵跃疾奔。

    这一下突如其来,雍盛一时不防, 心从高处狠狠下坠,“咚”的一声, 如重槌击鼓擂在胸口, 震得他檀口微张,几欲惊呼。

    他好歹咬住牙关, 一双手下意识攀住鞍桩。

    乌金马鞭尚在他手中, 刚韧的鞭身由上好熟皮鞣制, 雕花鞭柄的用料则是名贵紫檀,但那又如何?再好的马鞭落在他手里都是暴殄天物。

    初夏的风灌满衣袖, 强拂在面上, 涌入肌肤上每一个毛孔, 吹得宽大袍摆飒飒作响。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才能看清周遭急速后退的世界。

    这世间无人不追求速度。

    速度岂非总是与激情、与热血、与豪迈一类美好的字眼相关联?

    起初的惊吓过后, 在鼓点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 雍盛渐渐感到这副腐朽身躯里终日凝固的血液开始变热,加速,沸腾, 澎湃!他感到灵魂变得轻盈, 一股兴奋的颤栗自脚底升起,迅速流蹿至顶心,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光怪陆离的眩晕。

    心跳快到极点时仿佛要破膛而出, 呼吸急促到几近窒息时,人的大脑就会分泌出甜美的多巴胺。

    所以当那道蛊惑的嗓音响在耳畔,问他是否欢喜时,他鬼使神差地交出了手里的马鞭,如交出一份隐秘的渴望。

    他渴望一副健全的身躯,渴望速度,渴望冒险,渴望一切他所不能承载的激情。

    谢折衣应是看穿了他,他温凉的唇若有似无擦过他薄薄的耳廓,手亦游蛇一般顺着他递鞭的手攥住他的手腕脉门,低声嘲道:“圣上原非冷淡之人。”

    一语惊出一身冷汗,雍盛诧异睁眼。

    寒霜陡然间爬上戾气隐现的面孔,他克制着排山倒海似的晕眩,冷声命令:“勒马!”

    谢折衣恍若未闻,丝毫不见减速。

    “朕命你勒马!”雍盛一字一顿切齿道。

    说完不等谢折衣有所回应,松手就欲自行跃下马背!

    谢折衣着实一惊,一只手勒了缰绳,一只手为防意外死死压住身前扭动的胯。约是使了些力气,只听雍盛疼得嘶了一声,他连忙松手,雍盛一个不稳,险从鞍上滚下。

    不想如何又触了他逆鳞,导致他反应如此激烈,谢折衣再不敢违他的意,忙勒缰驻马。

    如此猝然狂奔,又夏然而止,狼朔一众早在场边瞧得肝胆俱裂,马一勒停,立马拥上前七手八脚扶下皇帝。

    皇帝面色煞白,狠狠掷下手中马鞭,二话不说,撂下皇后摆驾回宫。

    回到晏清宫,闷闷不乐移时,晚膳也未用就合衣躺下。

    于是阖宫上下皆知皇帝今儿不高兴,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怀禄倒是知晓一点内情,但这是人两口子的事儿,他也不好多加置喙。

    正守着药炉,小内侍悄悄儿进来通传,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他放下手中蒲扇,将煎好的汤药倒入银瓶,温在炭盆,又取了毛巾拭净手,才外出迎见皇后。

    旁的内侍显然已告知皇后圣上已安寝,她却仍旧默立堂下,不离开,亦不私入。

    怀禄远远看了一阵,走过去,低眉躬身道:“圣上睡得不太安稳,烦娘娘轻移玉趾随臣来。”

    闻言,左下一位内侍出声提醒:“先生,圣上就寝前有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搅。”

    怀禄转眸,狠狠发了一记眼刀,冷笑:“如何?娘娘探视算得哪门子打搅?若果真算,待圣上醒来,你自到圣上跟前告我一状就是!届时是打是骂我自领了,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是这晏清宫总管,哪里有你置喙的地方?”

    那名内侍位卑言轻,被一顿发作,只得悻悻闭嘴,退至一旁。

    “娘娘请。”怀禄转脸又换上笑颜,恭谨道。

    谢折衣意味深长地于他面上逡巡一圈,轻轻颔首,随其入内。

    未及近殿,还在游廊上,谢折衣就嗅到浓郁甘腥的龙涎香,住脚蹙眉:“前些时不是让换了此香么?怎么又燃了起来?”

    “是圣上特意吩咐的。”怀禄低声回道,“百香之中,圣上独爱龙涎。恐是日常熏惯了,用旁的香总不习惯。”

    “或可减少点用量。”谢折衣道。

    “娘娘有所不知。”怀禄道,“圣上当初之所以独独选用龙涎焚香熏衣,就是因着此香气味浓烈且持久,一经沾染,经月不散,可完全遮去身上药气。”

    “药气?”谢折衣一愣。

    “不错。”怀禄望着游廊外被夜色遮掩的小竹林,继续道,“圣上常年服药,总疑心自己身上有苦涩难闻的药材气味,臣也曾百般劝慰过,言他多虑,只是圣上不信。圣上自小体弱多病,臣说句僭越的话,宫里宫外,何人不言当今年寿不永?话传到耳朵里,听得多了,听得久了,就连圣上自个儿也时常这般自嘲,像是当个笑话说似的。但说到底还是介意的,谁不想有副活蹦乱跳的好身子骨呢?谁都有个好身子,偏偏圣上没有,甚至有时想都不敢去想。”

    谢折衣沉默,明艳玉容上浮现一丝茫然。

    原来他这般……介意吗?

    “话既说到这里,若娘娘不嫌臣絮叨,臣再多嘴说两句。”怀禄躬身道。

    谢折衣颔首:“禄公公请直言。”

    “圣上年尚总角时,也曾吵嚷着要学骑马射箭,扬言要做一名沙场杀敌的马上天子。”怀禄微微含笑,只是这点笑意中含着几分心疼与酸楚,“那些时他热情高涨,亲自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驹,爱得不行。每日一早醒来早膳也顾不得用,就要去御马苑喂马骑马,忙得不亦乐乎,但其实……前后总共也只练了不到半月。”

    谢折衣蹙眉:“为何?”

    “最后一日风大,又飘了点小雨。”怀禄无奈地摇摇头,“他在雨中受了寒,回来便发起高烧,昏迷中伴随着惊厥抽搐。病来如山倒,如今想起那次的急症臣仍是后怕得紧。眼见病势难返,太医院束手无策,太后连夜召集重臣,就等着下讣告。万幸圣上争气,好赖蹚过这重险。事后太后究根溯源,下令革了当时圣上的御学先生,又赐死了那匹御马。自此圣上便歇了那些心思,只专心斗鸡走狗,提笼架鸟,装得游手好闲起来。”

    怀禄说这些话自有深意,谢折衣领悟了,垂下眼帘谢道:“多谢公公与本宫说这些。”

    “不过一些旧事罢了,但凡在宫里待得久些的老人都知道的,不是什么稀罕事,娘娘何至言谢?真是折煞奴才了。”怀禄笑着摆手。

    言毕,仍旧抬脚领路,轻轻推开殿门,待皇后入内,又悄然掩上。

    寝殿内昏暗寂静,盈盈一室的龙涎香幽浮缭绕,洇入枕衾,浸淫肌肤,充塞肺腑。

    明黄帐幔层叠垂落,无声且肃穆。

    谢折衣一步步走近,撩开帐幔,轻轻坐在床沿,静静注视帐中人并不平和的睡颜。

    雍盛在做梦,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但他无法挣脱。

    梦里是短兵交接战场,火在河里燃烧,烟在半空肆虐,气管被灼得滚烫,身子却在水里浸泡得冰凉。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死去,血肉白骨堆叠在一处,鼻尖都是铜锈的腥,触目都是漂橹的红。

    这红转眼就成了更深沉的枣红。

    他曾跨上那片枣红色的云,缓行漫步,俯首贴耳。他喋喋不休与它讲许多心里话,讲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讲这场无妄之灾。它黑色的眼睛大而有神,清澈的瞳仁里满是他神采奕奕的年轻脸庞。后来这双眼睛逐渐布满灰色的阴翳,淌下濒死无助的泪水,它的血染红脚下的土地。

    土地上又开出血色的花。

    那个太监被长剑贯穿时胸口开出的花。

    一切回到起点。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不错,戚寒野。

    这名字如同驱散魑魅魍魉的辟邪符咒,甫一念及,雍盛就猛地惊醒。

    模糊的视野一点点聚焦,四下里有别人的气息,幢幢烛火里有人影端坐榻边。

    他一个激灵,手立即探向枕底。

    “是我。”那道偏低偏哑的声线带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但雍盛并未察觉,他舒了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将手从枕下抽出:“是你。”

    “我来给你上药。”谢折衣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白瓷瓶。

    “你怎么知道……”雍盛支肘半撑起身,随即发现自己已错失否认的良机,只能逞强找补,“咳,应该只是磨破一层油皮,不妨事。”

    “圣上金枝玉叶,有伤万勿迁延。”谢折衣道。

    那擦伤在大腿根至股间,如此私密部位雍盛怎能让她上药?当下冷硬拒绝:“不敢劳烦皇后动手。”

    “既如此。”谢折衣收回手,“臣妾这就去请太医。”

    说着便欲起身。

    雍盛忙拉住她衣袖,软声求道:“你请太医来,这事必闹得人尽皆知。堂堂一国之君,骑了两圈马便磨破了皮,传出去很有出息么?”

    “那要如何?”谢折衣眨了眨眼睛,“您又不愿臣妾假手。”

    “你把药放下即可。”雍盛磨了磨后槽牙,道,“朕自己会擦。”

    “好。”谢折衣将药瓶塞进雍盛掌心,转身背对他,“圣上这便请吧。”

    “……”雍盛脑子有点木,疑惑发问,“那什么,你不走吗?”

    第30章 第 30 章 重开恩科

    她不走, 雍盛也不好执意赶人。

    转念又想,他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方都无所畏惧, 他一个男的怕什么?

    这种事情岂不都是女人吃亏?

    这么一想,他腰杆儿顿时挺直了,掀开袍摆, 褪了亵裤,胡乱抹起药来。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谢折衣静候着。直到没了动静, 方转过身。

    就见雍盛只着薄薄一袭中单倚在枕屏,曲着单腿, 手腕搭在膝头, 几根玉白指尖捏着那小瓷瓶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谢折衣眉峰微动, 无视那探究的眼神,径直取过架上挂着的明黄寝袍, 为其披上, 温声问:“疼吗?”

    “疼得很。”雍盛矫情抱怨, “火辣辣的,疼得朕不得好眠。”

    “是圣上过于娇嫩了。”谢折衣失笑, “此金疮药是妾偶然所得, 见效甚快,可仔细涂抹了?”

    “嗯。”雍盛敷衍答道,举起瓷瓶, “你特地跑这一趟, 就为送药给朕?”

    谢折衣坐在榻沿沉默几息,道:“圣上白日生了那样大的气,妾心不安, 特来赔罪。”

    美人脸上确实显露出几分诚恳的歉意,对着这样一张脸,雍盛实在生不起气。

    摸摸鼻梁:“此事错不在你,朕是在与自己置气。你不必内疚。”

    “那我宁愿你生我的气。”谢折衣道,“恼人总比自苦要好。”

    雍盛一怔,分不清此话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心中忽觉厌烦,似笑非笑道:“皇后心意,朕心领了。”

    谢折衣知他不信,也不强求,另起话头道:“只不过,圣上固先天羸弱,却也不至于随意淋场小雨便性命垂危。”

    “哼。”雍盛冷笑,“看来已有人告知你当年旧事。想是怀禄那个多嘴多舌的背时鬼。”

    谢折衣敛目,并不否认。

    雍盛侧目:“朕知道你的意思。”

    说着一声喟叹:“这深宫之中,想要朕命之人岂止一二?”

    “但那又如何?”苍白唇角旋出苦笑,“朕还不是苟延残喘至今?”

    谢折衣蹙眉:“圣上不宜妄自菲薄……”

    话只开了个头,便被雍盛扬手打断。

    雍盛拉她俯过身,低声道:“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只有你我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那龙涎香已在这晏清宫燃了五年之久,何必劳师动众去换了它?”

    谢折衣微怔:“难道圣上早已……”

    “朕的身子是不中用,却也没有那般不中用。”似被谢折衣耳上挂着的鎏金掐丝宫灯耳坠吸引了注意,雍盛玩心大起,伸指尖拨了拨,那极尽精巧造匠的小宫灯便旋转起来,烛光一照,璀璨生辉。

    流光这般映入他黑亮的眼底,浮起一圈暖色,“但为了让那帮人少操些心,朕不介意让人以为朕的身子很不中用。他们既盼着朕早下黄泉,朕就大发慈悲,叫他们怀揣着这份美好愿景多等上一日两日,再等上五年十年,直等到他们比朕先一步上路,心里却仍以为这把龙椅他们唾手可得。在希冀中死去,不也算功德一件吗?你何必打破他们的幻想?”

    他语声轻缓。

    谢折衣却不知为何身上蒙了一层寒意,他按下雍盛玩弄他耳坠的手,不赞同道:“圣上这是在以龙体作赌注。”

    “放心,他们做的谨慎,在香里给的药毒轻量微,意在日积月累涓滴成河,这样即使哪天毒发发,朕暴毙而亡,也轻易追查不到他们身上。李太医业已配了解药,朕每日服用,应无大碍。”雍盛说着,从谢折衣掌心抽回手,拢入袖中。

    谢折衣望着他,凤目微眯:“你难得与我推心置腹,是想我勿要多管闲事?”

    雍盛亦望着她,笑回:“皇后所谋甚多,不说日理万机,想必也是宵衣旰食,朕这里这点小事怎好意思再让皇后分心?”

    “如此,妾便不担这份心了。”言尽于此,谢折衣整袂起身,“无论如何,还望圣上多保重龙体。”

    雍盛含笑颔首:“朕的身体,朕会的。”

    连夜,晏清宫总领太监怀禄不知因何事获罪,被罚下慎刑司笞了三十鞭,贬去御膳房,充作杂役太监。

    这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竟就这样从云端跌入泥潭,命运无常,实教人唏嘘不已。

    各宫里的主子奴婢连日来都在讨论此事,无一不感慨伴君如伴虎,圣心多变,圣眷素薄。

    宫内不平静,朝堂上更是风云变幻,国事蜩螗。

    自薛尘远那日大闹文庙捅破了天,朝廷一直对此事半遮半掩,态度暧昧,民间舆论却以庆春楼为中心往外发散,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文人哗然,学子拱火,天下为之不忿,就连三岁孩童满嘴里都在唱些“财神爷要入庙,孔夫子快扔掉”的歌谣。刑部与大理寺门口,每日都聚集了无数百姓静坐示威,大有不讨出个结果不罢休的架势。

    原说大事化小重拿轻放,结案前夕洛儒臣却突然翻了供,不仅认了罪,还攀咬牵连出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受贿行贿官员不知凡几。秦道成被革职查办,交付三司协同审理。其人是个软骨头,三木一加身,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下案子直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酿成了大雍开朝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科场舞弊案。

    事态发展至此,朝廷再怎么想粉饰太平也是无能为力。

    端午前夕,秦道成暴毙狱中,太后吩咐有司具案了结。

    依大雍律,洛儒臣等纳贿考官拟斩,抄没家产,亲眷充军流徙。行贿考生秦纳川等十余人均判绞监候。上下各级涉案官员百二十一人按罪行轻重,或贬,或黜,或流刑,人数之众,朝野震动。

    五月初五端午当日,皇帝下诏,此次春闱结果作废,两月后重开恩科取士。

    那些落榜考生听闻消息,自是欢天喜地。

    他们自发聚集在刑部衙门,将无罪释放的薛尘远等一干闹事书生迎出来,相邀饮酒过节。

    按国朝风仪,端午人人都在手臂或脚腕上系上五色丝织物,称做“合欢索”,寓意“辟兵厌鬼”。又铺陈桃、柳、葵花、菖蒲、佛道艾等物事于门前,意为镇邪驱恶。亲友间互赠香囊或团扇应景,富贵之家还会分散角粽于众人,祈求太平昌顺。

    民间如此,大内禁中自然也不甘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