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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风声鹤唳

    顾云行走后的第二日, 容欺去了地牢。

    地牢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发霉的味道,这让略有洁癖的容欺很是不喜。

    许厌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处牢室中。

    曾经衣衫整洁的副宫主,如今沦为阶下囚,虽处牢室, 衣衫褴褛锁链加身, 却仍是气定神闲, 见容欺到来, 神情亦是淡淡。

    容欺:“你倒是随遇而安, 都这样了, 仍是这副表情。”

    许厌:“少宫主来此,是为了看我笑话吗?”

    “当然了。”隔着囚笼栅栏,容欺坐在了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落败之人, “你费尽心思,找来假的方元磬, 就没想过今日之下场吗?”

    许厌闭上眼,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之语。

    “你我都知道, 再精细的人皮面具也瞒不过邹玉川。”容欺定定地看着他, “他授意你这么做, 只是为了引来方家人,或者说, 通过方家人, 再去逼真正的方元磬现身。”

    许厌:“师父的深意, 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容欺冷笑一声:“可惜, 方家人一个都没来,他的算盘落空了,但你弄虚作假的罪名却被落实了。”

    许厌睁开眼:“少宫主莫非是想替我主持公道?”

    容欺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令人生厌。”

    许厌:“我为父母所厌,被送至离火宫,得名‘厌’字,自然不讨喜。”

    “相比起来,你在大典之上努力辩驳的样子倒更像一个正常人。”见他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容欺无端生出几分怒意,“你这样,与等死有何不同!”

    许厌的眼中终于渐渐有了情绪,可他既不愤懑,也不自哀,只是怜悯地望着他。

    “容欺,你开口留我一命,也改变不了我必死的结局。”他叹了口气,“你与我,都只是困兽罢了。”

    “胡说八道!”容欺驳斥道,“本座同你可不一样,我是断然不会就这么等死下去!”

    许厌看着他,目光中仿佛洞悉一切:“你比我更割舍不下,也更可怜。”

    容欺眉峰紧蹙,心中隐隐起了杀意,他一向看不惯许厌的就是这份尽在掌握中的泰然,好似所有事情都会朝着他所预料地发展进行。可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分明是他!

    容欺刚打算出口冷嘲热讽几句,许厌却又开口了。

    “你原本可以趁着出海之机离开,可你还是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连你也这么说。”容欺嗤笑道,“可我又为什么要离开?”

    许厌没有回答,他动了动手臂,铁链顿时发出沉闷的钝响。单薄的里衣被拉扯开,露出胸口处蛛网状的深色痕迹。

    容欺一怔:“这是?”

    许厌:“是连薛玉都没办法解开的毒。”

    他没有说尽,但容欺很快便反应过来,下毒之人……是邹玉川。

    容欺:“何时中的毒?”

    许厌:“‘方元磬’现身前一日。”

    容欺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一下沉了下去。

    沈弃自恃容貌,长袖善舞,出行讲究华而不实的排场,最后却落了个被剜目毁容的下场。许厌疑心深重,喜欢用毒药控制下属,最后自己反而身中奇毒,默默等死。

    这邹玉川……还真是懂他们。

    他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容欺没有深想下去:“为什么告诉我?”

    许厌笑了笑:“我们三人,总不能都如他愿吧。”

    离开地牢后,容欺立即唤来了薛玉。

    薛玉最近很忙。沈弃、许厌接二连三失势,他们二人管辖的事务几乎都落到了他这个新左使的头上。

    薛玉一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昨夜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闯了进来,一大早我就被抓去加派人手布防。我就只是个大夫,大夫啊!哪能做得了这些,也不知道宫主是怎么想的?”

    容欺心中明白那是邹玉川想让自己专心“调整”。没了庶务缠身,再过几日,他就没有理由再拖延出海之事了。

    容欺:“许厌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薛玉一愣:“你知道了?”

    容欺没有发问,盯着他等一个解释。

    薛玉:“他找过我,但我解不了这毒。”

    容欺:“是解不了,还是不能解?”

    薛玉目光闪烁,还是道:“既解不了,也不能解。”

    容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语气冷到了极点:“看来薛左使已经寻得了更好的去处。”

    薛玉瞪大了眼睛,顿时不乐意了:“不是……宫主明着下令不让我继续研制解药,我哪敢违背?他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总不可能跟他对着干吧?再说了,那毒又不是我配的,也不是我能解开的。我翻遍了奇书,只知道那是一种蛊毒。解蛊我可不在行!”

    容欺深吸了一口气,姑且相信了他的话。

    薛玉却不想就此放过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说自己先前夹在宫主和许厌之间,日日如履薄冰,又说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与武林盟那帮人斗智斗勇。

    容欺问他:“那毒何时发作?”

    薛玉声音一顿:“每月都会发作。邹玉川有压制蛊毒的办法,要是放任不管就会死。”

    容欺大概明白许厌很难活下去了。但他一向不是什么善人,便把许厌中毒之事放下,又询问起薛玉武林盟的动向。

    武林盟仍未离开升州,甚至有集结更多人马的趋势。

    薛玉:“这几日,接连有数个门派往升州赶来。那些小门派暂且不说,奇怪的是,连灵州的翠微山庄也来了人。”

    容欺:“崔家?”

    他立马回想起自己夺船得罪徐兰芝的事,怀疑对方是在记恨此事。若是翠微山庄也参与进来,有神兵利器相助,武林盟必定气焰大涨。

    薛玉:“江湖上现在都在传,武林盟打算集各大门派之力剿灭我离火宫。”

    邹玉川自是非常不满。

    在沈弃之后,他又命令薛玉让各路堂主接连袭击升州地界的正道之人,还飞鸽传信给霁州附近的归顺门派,于霁州脚下聚集,隐隐有剑指武林盟的迹象。

    容欺问:“那天极门呢?”

    薛玉怔了怔:“天极门?倒是没什么异样。”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道:“我听说当日天极门门主为救方敛追至东海,近几日又与方敛一同现身于升州,莫非流落荒岛的人里还有他?”

    容欺看向他,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没错。”

    薛玉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尊不好惹的大神。”

    容欺:“怎么?”

    薛玉:“天极门常年隐世不出,但全然不似静悦寺那般与世无争。要说方敛还顾念着江湖道义,杀人前要给出道理由头……顾云行可不会跟人多费口舌。”

    ——不与人争长短,不在乎名声荣辱,所行即随心。想起之前顾云行不承认自己是武林正道,容欺不由心中好笑,这般行事,倒有几分魔道中人的风范。

    薛玉欲言又止:“右使啊,你可别是招惹了他吧?”

    容欺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完了完了。”薛玉顿时苦着脸,道,“前几日顾云行与孙知益起了争执,当众教训了他一顿。他连孙知益都敢动手,那你岂不是要完蛋咯?”

    容欺:“……”

    薛玉心事重重,容欺却懒得再听他废话,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看着曾经的心腹下属离开的背影,他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了几分。

    沈弃的脸,许厌的毒,无不昭示着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这所谓的少宫主,不过是邹玉川的一个饵,诱他们相争,驱使他们更卖力地为其办事。

    垂眸间,容欺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武林盟与离火宫的形势日益紧张,江湖之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升州地界,离火宫最近的青山镇上,涌现了一大批陌生面孔。镇上的客栈几乎家家满客,就连空置的民宅中,也多出许多借宿之人。

    方敛坐在屋顶之上,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门户,感慨道:“灯火照夜明,人心难安定。游之,如果你是我,会如何做?”

    顾云行坐在另一边,却没有去看灯火,而是望着满天烁星。

    “两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平衡无争才是长久之道。孙知益此举,是想用人命替自己挣一个丰功伟绩。”

    方敛沉默不语。

    顾云行:“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方敛:“……哪有这么容易?”

    顾云行:“他本就名不副实,倚老卖老这么久,也该过足盟主的瘾了。”

    方敛目光复杂:“你现在说话像极了一个人。”

    顾云行一愣。

    方敛:“一个魔头。”

    顾云行失笑道:“若是他,不会去骂孙知益。”

    方敛再次沉默了,他听懂了好友的言下之意。

    说来也怪,他分明和那魔头未曾交心,但大概能猜出,在孙知益一事上,他会狠狠嘲笑的只有自己。

    方敛:“他们已经商定十日后攻上离火宫。方才孙知益还嘱咐我,让我劝说顾大门主一定一同参与此事。”

    顾云行回之一笑:“放心,天极门不日便到。”

    至于怎么参与,那便不是孙知益能管的了。

    第62章 殊死一搏

    离火宫中, 容欺再次尝试下山离宫,无一例外被拦下了。

    他大概知道邹玉川是将他变相软禁了。

    只要他一日不出海引路,邹玉川便一日不会放他离开。

    宫内上下的布防点也全都换了一轮,接连有数名武林盟的探子被捉, 昭显出愈发紧张的局势。可即便武林盟齐聚脚下、近在咫尺, 邹玉川仍还有闲心布置东海之事。

    邹玉川对于方元磬之事的在意令容欺感到心惊。

    以他对邹玉川的了解, 也许对方很快就要有新的动作了。

    既如此, 他也该尽早筹谋脱身之计才是。

    没过几日, 庭院的门被敲响, 门口是邹玉川的亲信侍从。

    “宫主请您入殿议事。”

    容欺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走之前在庭院中留下了一枚印记。

    大殿之中只有邹玉川一人在。往日里值守的侍从手下尽数被遣走,愈发显得大殿空荡寂寥。

    侍从禀告之后,很快也被挥手支离。

    邹玉川负手站在台阶之上, 背对着他。

    容欺上前道:“师父。”

    邹玉川没有应声。

    容欺便也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邹玉川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么多徒弟中, 为师最是欣赏你。你勤修武艺,年纪轻轻便跻身高手之列, 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剑。”

    容欺料不准邹玉川的意图, 谨慎道:“师父收养我, 我自当为师父扫平阻碍之人。”

    邹玉川低笑了一声:“你的确是为师的好徒儿。”

    他转过身,俯视着身前最得意的弟子:“尤其是这不甘屈居人下的心志, 像极了曾经的我。”

    得此评价, 容欺心中并没有半点欣喜之感, 他低头看着脚下, 心底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就连为师都不曾对《天元册》抱有期望,你却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到线索。”邹玉川感慨道,“乖徒儿……这世上, 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吗?”

    容欺:“弟子惶恐。”

    邹玉川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可你实在不该瞒着为师。”

    容欺抬眼看向他。

    邹玉川继续道:“严帆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容欺心中一惊,转眼间已然清楚了情况——竟是严帆被发现了。

    “你以为将他藏在霁州武林盟的地界,为师便寻不到了吗?”邹玉川缓步走下台阶,俯身拍拍容欺的肩膀,“你呀,对待外人手段狠绝,可对身边熟悉之人,却时常心慈手软,这实在是个致命的大忌。”

    邹玉川:“他告诉我,方元磬死了。”

    容欺呼吸一滞。

    邹玉川失望道:“看来是真的。”

    电光火石间,容欺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念头,最终在对上邹玉川布满血丝的眼睛后,道:“是,他死了。”

    很多年前便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荒岛不见天日之处,甚至死后数十年都无人敛尸,化作无名枯骨。

    邹玉川面无表情地贴近他:“你不该瞒着我!”

    瞒着他?

    容欺不由感到好笑。沈弃仅仅只是推断得出方元磬已死的结论,就落得那般结局。许厌查了大半年,却只查了个不了了之,概因他查到的结果也是如此!

    究竟是他们想隐瞒,还是邹玉川根本不愿面对这个结果?

    容欺直视着邹玉川:“方元磬多年未出,师父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已经死了吗?”

    邹玉川的手掌缓缓抚上他的脖子,手指一寸寸地收紧:“可你明明告诉我,你寻到了方元磬!”

    容欺:“我的确见到了他的尸骨。”

    “你闭嘴!”邹玉川一下拔高了声音。

    “呜!”脖间被掐住,容欺瞬间感到呼吸困难。他看着几近疯癫的邹玉川,勉力发出声音:“我从未说过他还活着……沈弃明明已经告诉过你,是你……一直、自欺欺人……”

    ——甚至不惜让自己的三个徒弟也成为这场自我欺骗中的牺牲品。

    容欺问:“您当真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杀我?”

    邹玉川:“杀你又如何?若非你寻到了他,他便仍可能活着!”

    容欺想道一句可笑,脖间的手却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窒息的痛苦折磨着他。

    ——邹玉川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全然都是不加掩饰的痛恨,彻底浇灭了容欺心中那一点侥幸。他的性命于邹玉川,竟没有丝毫分量。

    容欺拼尽全力聚起一掌,朝着邹玉川拍去——

    脖间的手霎时松开了,他当即旋身后撤,半跪在地上猛烈呛咳起来。

    猎物逃脱,邹玉川却忽然笑了,眼底俱是癫狂的笑意。

    下一刻,磅礴的内劲骤然而起,于无形之中罗织成大网,朝着容欺铺天盖地袭来。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属于邹玉川的恐怖杀意!

    容欺不再犹豫,手指微动,刺耳的响箭瞬间穿透了穹顶。

    须臾片刻,无数离火宫门人自殿外涌入,将殿中的二人团团围住,手中武器直指邹玉川。

    邹玉川勾起了嘴角:“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短短几日就笼络了这么多人为你卖命。”

    容欺:“你错了,从来不是我笼络他们。你连对自己的徒弟都这般心狠,他们又怎么敢继续跟随你?”

    邹玉川:“你想弑师夺位?”

    “像你当初那样吗?”容欺嗤之以鼻,“邹玉川,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我实在不想为一具枯骨陪葬!”

    邹玉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面色冰冷地注视着容欺:“你懂什么?”

    他似是被“枯骨”二字刺激到了,身形一移就向容欺袭来。

    容欺原本并不打算正面对决,可今日形势骤变,他只能殊死一搏!

    他迅速躲开掌风,喝道:“快列阵!”

    霎时,机拓声起,无数绳索疾射而出。绳索尖端,锋利的钢刃牢牢插进殿中的房梁和柱身上。离火宫门人变步移位,绳索也随之缠绕收拢,很快便将邹玉川困于十步方寸之地。

    同一时刻,容欺手持长剑,于绳索间隙接连朝着邹玉川使出数道剑招,配合绳索阵法,将其拦截在内。

    然而使出的每一剑都似劈砍在无形厚墙之上,很快,容欺便感到虎口处微微发麻。

    他心知邹玉川内功高深莫测,可没想到,在这样的夹击下,对方依然游刃有余,不露破绽!

    ——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欺找准时机,足尖轻点,跃身而起,一剑刺向邹玉川的肩部!

    一瞬间,利刃入肉,鲜血殷出。

    邹玉川却全然不顾伤口疼痛,死死盯着他,伸手握住了剑刃。

    剑身一下抖动起来,强大的内劲自剑柄处传来。容欺只觉胸口处传来钝痛,整个人骤然失力,倒飞了出去。

    邹玉川的肩膀流着血,脸上的表情却很惬意:“乖徒儿,你不会以为凭这些就能杀了为师吧?”

    容欺吐出一口血沫,再抬眼,邹玉川已挣断了绳索,朝他走来。

    事已至此,容欺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能将为师伤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邹玉川温柔地替他拭去了嘴边血迹,“就这么废掉你,倒有些可惜了。”

    蛮横的内劲游走于经脉之中,剧烈的痛楚自受掌处蔓延全身,令他几乎无法起身。容欺强撑着身体,心中清楚邹玉川断不可能继续留下自己。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邹玉川……”

    邹玉川顿了顿:“你说什么?”

    容欺吐出一口鲜血:“你就不好奇方元磬是怎么死的吗?他在岛上留了一封血字遗书,你猜上面可有提过你?”

    邹玉川捏起了他的下巴:“这些事,为师可以自己查。”

    容欺却笑了:“你以为……抓到一个严帆就足够了吗?他连航行图都看不明白,怎么可能知道路线……他甚至连洗心狱都不曾进入过。”

    邹玉川:“难道你一个夜不能视之人就知道路线了?”

    “当然!”容欺不在乎邹玉川何时发现自己的弱点的,迎向他的视线狠狠道:“我自有我的方法!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方元磬都到离火宫前了,却不肯见你吗?”

    邹玉川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容欺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已知的信息中,方元磬和邹玉川的交集少得可怜。当年方元磬一路报仇南下,真正的罪首却先一步死于徒弟邹玉川之手。他猜测其中另有隐情,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容欺:“邹玉川,你若动我,我保证你永远都看不到那封遗书!”

    邹玉川:“你在威胁我?”

    容欺:“是……咳咳,又如何?”

    正如邹玉川所说,在某些事情上,他和邹玉川是一路人。威胁之道,只要被威胁之人心中在乎,那么便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邹玉川忽而笑了笑:“我倒要看看,离火宫的刑罚能不能撬开你的嘴!”

    他走出大殿,也不去管满地受伤的叛徒,扬声道:“来人,将这叛上作乱之人压入地牢!”

    第63章 殊死一搏(2)

    地牢深处, 仍是弥漫着一股潮湿与霉腐的气味。

    容欺双手被铁链束缚,手腕处已经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胸口处,邹玉川打他的那一掌仍在作痛, 这痛楚一遍遍地提醒他, 自己已成弃子。

    他早已料想过这般结局, 可等它真的来临时, 又觉得万般不甘心——出海之时, 他踌躇满志, 自以为只要赢得这场角逐,便能向邹玉川证明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万分。

    原来他的命运早在接下寻找《天元册》任务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邹玉川救他, 养他,教他……做尽师父之事, 可偏偏却无师徒情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牢室的门忽然开了,容欺眯起眼, 认出了那是地牢的狱卒。

    是了, 邹玉川已下令, 要严刑逼迫自己开口。

    狱卒一进牢室,就吹灭了数盏烛火, 应该是邹玉川特地嘱咐过了。昏暗的环境下, 容欺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白昼黑夜, 时间流逝。

    他对离火宫的刑罚并不陌生,也不知是不是他在大殿上的威胁奏效了,邹玉川竟只拿鞭刑对待他。

    可即便是鞭刑, 也是痛的。他就这么痛了醒,醒了痛,浑浑噩噩在这黑暗之中煎熬着。

    往日奔走做剿杀任务的时候,他也曾数次落入敌手,但只要一息尚存,他便总能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这次,也一定可以。

    ——他想活着。

    皮肉伤牵动起内伤,胸口处再次传来钝痛。

    意识沉浮间,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伤,却有人会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调息……

    顾云行。

    他在心中念起了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便可以抚平满身的伤痛。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他听见牢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是牢门打开的动静。

    “右使……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容欺认出了声音——是薛玉。

    薛玉的语声微微发抖:“右使,你清醒着吗?”

    容欺掀了掀眼皮,只模糊看到一团影子。

    他看不清,薛玉却注意到了:“右使,你听得见,对吗?”他语气急切,边解开锁链边说道,“我把刺鳞给你找来了。武林盟马上就要攻上来了,邹玉川现在无暇顾及这里,你快逃吧……”

    他把刺鳞放进容欺的衣襟,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

    容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伤势,哑声道:“我走不了。”

    薛玉扶起他,另一只手连忙从怀里掏出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抖着手往容欺嘴里塞了三粒,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满身的伤口上。

    薛玉:“我背你离开!”

    容欺摇摇头:“带上我,你跑不掉的。”

    薛玉:“再不跑,你要么死在邹玉川手里,要么死在武林盟手上!”薛玉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只是出去跑了个任务,回来就发现好好的一个人竟被折磨成了这个鬼样子。

    “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薛玉又气又急,硬拽着人背起,“算了,不与你多掰扯。别忘了,五年前我发过誓,你替我报了仇,那我薛玉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容欺听得真切,心底却有些讶异。

    薛玉师承某位不知名的神医。五年前,神医为歹人所害,薛玉几次想要报仇都没能成功,他武功不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恰逢容欺出任务经过,那歹人行事张扬开罪了他,他便顺手将其杀了。

    好像的确是自那以后,薛玉主动提议要随他加入离火宫。

    容欺没想到,竟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薛玉就对自己忠心耿耿了数年。

    可笑他此前还因为薛玉被擢升为左使之事,对他心生怀疑,就连后面的脱身计划也都瞒着对方。

    薛玉背着容欺往外走。

    许厌叫住了他们:“打开牢门,我带你们出去。”

    薛玉停下脚步。

    许厌又道:“我帮你们拦住追兵。”

    薛玉一愣:“可我没有解药。”

    许厌:“也没指望你。”

    薛玉:“你!”

    他深觉自己身为神医传人遭到了鄙视,气冲冲地提剑劈向铁锁——没劈动。他脸一僵,收了剑,老老实实地翻找起钥匙。

    进了牢室,他将钥匙一扔:“自己开!”

    许厌便捡起钥匙一把把去试。

    薛玉重新将人背好,探首去看外面的情况。

    地牢此刻已由薛玉带来的人手控制住,原本的狱卒们尽数被关押在一间牢室里。外面的杀喊声暂时并未传过来。

    薛玉催促道:“好了没?”

    许厌站在他身后:“把剑给我。”

    薛玉想了想,将手中长剑地给了他:“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许厌随手挽起剑花,走到了前方:“跟紧了。”

    一行人冲出地牢,没走几步,就听见不远处杀声震天。

    容欺侧过脸,循着声音的方向,试图望去,却被外面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眼。

    许厌手执长剑,将撞上的一小路人马尽数斩杀,看服饰,既有离火宫弟子的,亦有武林盟的。

    薛玉一边行进,一边将大致情况快速讲了讲。

    离火宫的探子原本探听到的围攻之日是在五日之后,可武林盟居然提前攻上来了。虽然他们已做了些布防,但仍有一批教众尚在赶来的路上。

    许厌:“外面应该打得不可开交了,我们从后山绕道离开。”

    薛玉:“不行,若是撤离,邹玉川也可能退至后山,那我们就要跟他撞上了!”

    许厌皱眉:“离火宫再不济,也不会败得这么快。要是此刻往前走,我们很有可能撞上邹玉川和武林盟两拨人。”

    薛玉:“你说错了!这次武林盟来势汹汹,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帮手,一路势如破竹。依我看,邹玉川撑不了太久。”

    许厌沉吟片刻:“我们先去东面高处的焰火岭,等他们都往一个方向离开后再下山。”

    焰火岭不在主道上,平日里只有零星几个守卫,岭峰之上有一处高地,能够俯瞰大片区域——是绝佳的蛰伏之地。

    这下,薛玉也没话说了。

    容欺昏沉间感觉在往上走,没过多久,他发现薛玉停了下来。

    “宫、宫主……”

    容欺试着睁开眼,刺目的白光似是要灼伤眼睛,在一片刺激性的泪光中,他看到了邹玉川。

    邹玉川:“看到地牢空了的时候,我就猜到许厌会躲到这里来。”

    谨慎如许厌,谋定而后动,邹玉川显然对自己的徒弟颇为了解。

    许厌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连累诸位了。”

    薛玉面色复杂,但也知道此事怪不了他头上,他刚想开口,肩膀却被人按了下来。

    容欺:“若我画下航行图,你可愿放过我们?”

    邹玉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给他纸笔。”

    此时此刻,哪里来的纸和笔,递过来的是一块撕下来的白布。

    容欺便让薛玉将他放下,鞭刑留下的道道伤口几乎让他无法站稳,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接过白布,咬破手指勾画起来。

    他不知道路线,但却知道邹玉川绝不会因为这张图就放过他们,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拖延片刻。如果此刻能有武林盟的人找来,兴许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血染白布,留下一道道洇开的血渍。

    焰火岭上,寂静无声。

    容欺只觉得时间被拉得极长,失血带来的晕眩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胸口的内伤再次发作,他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

    薛玉:“宫主……不能再画下去了,他会死的!”

    邹玉川恍若未闻。

    容欺歇了片刻,咬牙继续画下去。一条条红线,在这白布上逐渐显现,他的头脑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

    “咻——”冷箭破空而响,携着风雷之势,疾射向邹玉川。

    容欺停下了动作。

    下一刻,山林间,接连响起数道冷箭,精准地命中了邹玉川的手下。反应过来的人试着用刀剑去劈挡,然而那箭速度极快,刚挡下一波,便立时有下一波袭来。

    邹玉川自不会被冷箭所伤,但也的确为其所扰,不得不运内劲躲避。

    薛玉见状,想冲过去将地上的容欺捞回。

    邹玉川冷笑一声,隔着数步的距离,击飞了薛玉,又化掌朝着容欺抓去。

    容欺急忙想要避开,可惜重伤的身体比往日里迟钝了许多,稍用力便疼痛万分。他屈指成爪,抓起泥土朝邹玉川扬去!

    邹玉川立马收势避开。

    容欺拔出刺鳞,眼底闪过凶光,正欲扑过去与邹玉川拼个你死我活,身体却被一股巨力拦腰拖扯了回来。

    “是我。”

    熟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容欺瞬时卸了力道,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顾云行面若寒霜,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仿若一尊杀神。只是拦腰揽在他腰间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差一点,只差一点!

    顾云行从未这般后怕过,他不敢去想若是自己晚来半步,容欺殊死一搏之下,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但他却连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体,此刻遍布伤痕,单薄瘦削,分明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

    顾云行再难忍耐,另一只执剑的手朝着邹玉川挥去一道气劲。瀚海诀出,剑势如洪流,一下将追来的邹玉川击退数步。

    邹玉川的眼中闪过讶异,没料到江湖年轻一辈之中竟有人能有如此内力。

    顾云行心中担忧,他箍着容欺的腰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容欺全然是靠着他在支撑,竟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64章 恩断义绝

    身后的石径小道上涌出了一批持剑的弟子。两侧的山林间也现出几道身影, 持弩相对。两方人马以离火宫众人为中心呈合围之势不断接近。

    许厌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薛玉趁他怔愣间,寻到机会一把夺下许厌手里的剑,冲到顾云行跟前:“放开他!”

    顾云行淡淡扫了他一眼。

    薛玉:“……”

    怪、怪吓人的。

    容欺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朝着薛玉摇摇头。他一只手攥上了顾云行拦在腰前的胳膊, 试图挣开。

    顾云行没由着他乱动:“怎么了?”

    容欺环顾周围, 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几张武林盟的面孔。他顿时皱眉, 想到顾云行身为天极门门主, 无论如何, 都不该和他一个声名狼藉的魔头沾上边。

    容欺:“顾……门主, 多谢你出手救我。”

    顾云行眸光微暗,垂眸看向他。

    容欺的脸色苍白到仿佛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灿若寒星,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顾云行原本还想为这生分的称呼生气, 对上他的目光后便又没了脾气。

    他将人揽紧了几分,转而看向邹玉川。

    “邹宫主, 今日顾某来此只为带走一人。”

    邹玉川:“我竟不知,我那乖徒儿何时与天极门顾门主有了交情?”他的视线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 带着一丝审视。

    顾云行:“他怕是做不成邹宫主的徒弟了。”

    容欺看了眼顾云行, 又看向邹玉川冰冷的脸色, 最后什么也没说。

    “顾门主这是何意?”邹玉川笑了,他问容欺:“乖徒儿, 你是要与外人勾结, 背叛我离火宫吗?”

    “背叛?”顾云行根本不给容欺回答的机会, 冷冷道, “他一心为你取得《天元册》,明知你冷血无情,却还是念着当年那点教养之恩回到了离火宫。可邹宫主却无端施加给他这么重的刑罚。有何颜面再为人师?又哪来的资格去谈背叛?”

    容欺怔了怔, 他很少听顾云行这般言辞激烈过,如今竟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

    “我离火宫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管!”邹玉川显然对这连声的质问感到不满,“容欺,将航行图交出来。”

    容欺手指微微颤抖,想起自己手上还抓着那块染满血迹的白布,不由苦笑道,“邹玉川,你不会真以为这航行图是真的吧?”

    邹玉川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容欺见他如此,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悲凉:“你费尽心机,不惜将许厌、沈弃和我送上一条无解的死路,就只为了去寻方元磬。可是……他的遗书上,分明没有提及过你。”

    邹玉川盯着他:“满嘴谎话,胡言乱语。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容欺摇摇头,倚着顾云行站直了身体:“我一直想不通。当年你在容家村救我之时,方元磬已然出海。难道从那时起你就已经打算让我去送死吗?”

    离火宫弟子众多,不乏有能人异士……邹玉川要寻人,断然不会寄希望于一个小孩。所以,哪怕后面发生这种种,容欺始终觉得,起码在最初邹玉川收他为徒之时,是有几分真心的。

    “师父,”容欺再次唤起了这个称呼,“您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邹玉川却只是冷笑:“我救一人,犹拾猫犬。收徒也不过是消遣罢了。”

    容欺闻言,愣了片刻。他迎向邹玉川不甚在意的目光,发现竟连那点微末的真心也是假象。

    许厌:“好一个闲来做消遣。平日里看我们对你感恩戴德,发现我们有用之后,就任意差遣……的确是不亏的买卖。容欺,发什么愣?莫非你还对这人心怀期许吗?”

    许厌的话重重落在容欺的心头。

    邹玉川:“若我知晓你如此忤逆欺瞒,当初便该将你溺死在易水河中!”

    容欺低声道:“可笑。”

    邹玉川:“你说什么?”

    容欺挣开顾云行,拖着虚浮的脚步,踉跄往前了一步:“我说你可笑!邹玉川,没有人忤逆你,也没有人欺瞒你。自始至终,你都活在一个痴梦里!”

    说出这几句后,他只觉伤口隐隐作痛,也许是薛玉喂他的药丸起了效的缘故,身体反而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缓了缓,又道:“方元磬的遗书里提到了天元册,提到了妻子儿女,却唯独没有提到你。”

    “那又如何?”邹玉川脸上是肃杀的寒意,已然动了真怒,“当年我隐姓埋名与他在江湖结交,高山流水知音之情,何须以笔墨来证明?”

    容欺毫不畏惧他的怒意,冷声道:“我原本也觉得奇怪,后来一查,才发现当年你毒杀老宫主之时,正是他南下抵达离火宫的前昔。”

    邹玉川:“你都知道些什么?”

    容欺讽道:“方元磬一生为报仇而活,甚至不惜耗费精力在海中荒岛修建洗心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不能亲手杀死方家灭门案的罪首。”

    “没错。家父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没能手刃罪首。”不知何时,方敛已领着一队人马抵达了此处,他的身旁还有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邹玉川:“我视他为知己,他将心中苦闷说与我听,我就去帮他除了那老东西!他感激我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因此记恨上我吗?”

    容欺闻言,几乎都要同情起方元磬了——忍辱苟且,苦练武艺,好不容易一路击败了参与灭门案的仇人,眼见着罪首伏诛在即,结果却轻飘飘死在了友人手中。

    也许有人只求一个仇敌身死的结果,但显然方元磬并非那样的人。他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将他们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诱他们互搏残杀,惶惶不可终日,以极惨烈的方式,为曾经的恶行付出代价。

    即便如容欺这样一个外人,也能理解方元磬,可邹玉川却不能懂!

    ——不知我者,山水不相逢。

    也许正因如此,方元磬就此折返而回,连离火宫都不曾踏入。

    容欺只觉得邹玉川无药可救:“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算什么知己?”

    “找死!”这话一下激怒了邹玉川,他怒斥一声,运掌聚气,朝着容欺拍去!

    顾云行一把将人扯了回去,挽剑起势,引着掌劲击向了身侧的石壁,石壁上立时显出裂纹,碎石纷纷滚落。

    霎时,焰火岭上死寂无声。

    这愤然而起的一掌,显露出极为雄浑深厚的内力,令众人骇然变色。他们恍然间意识到,邹玉川既为离火宫宫主,又是魔道之首,他的实力已然到达另一层境界。

    看着满地碎石,和深入石壁的裂痕,容欺却低低笑出了声,他取过顾云行手里的长剑,眼中闪过决绝。

    “邹玉川,我由你教养成人,却也因你历经生死。从今往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扬起染血的白布,倏然见,剑气铮鸣,寒芒闪过,将这白布裂为两半,也将过往种种尽数斩断。

    “以此为证,我与你,恩断义绝!”

    从此,他再也不做这魔宫之人,也不必受任何人驱使。

    天大地大,他要为自己而活。

    那一剑几乎耗光了容欺所有的力气,他以剑撑地,只觉胸口处内伤作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容欺!”顾云行揽过人,没收了他手里的剑,为他如此不顾及身体感到又气又心疼。

    但他明白,容欺与邹玉川之间的了断,旁人无法插手。

    ——即便是他,也不能。

    他伸手探向容欺的脉搏,感受着细若游丝的脉息。

    容欺察觉到他的动作,小声道:“死不了……只是,有些没力气了。”

    顾云行便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入手很是冰凉。他翻过容欺的手掌,在那食指尖上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流了太多的血,也受了太多的伤。

    顾云行忽然感到了后悔。他不该放任容欺回去,也不该放任容欺拖着这样一副伤躯与邹玉川决裂。他完全可以再自私些,强硬些,将这一切全都压下不顾,把人绑去天极门。

    反正容欺打不过自己。

    反正邹玉川不在乎他——容欺迟早会发现这一点,可能发现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可能期间还会因此与他置气……可是,即便如此,也好过这般,血淋淋的被践踏真心。

    “要小心他的暗器……”

    容欺一只手攥着顾云行的衣襟,眼前止不住地一阵阵发黑。他的身体受了太多的磋磨,此刻终于到了快难以为继的地步,恨不能就此昏死过去。但顾云行还未脱险,无论如何他也要清醒着。

    顾云行沉着脸,藏起眼中所有情绪:“别担心,累了就休息会儿。”

    听着顾云行的话语,容欺眨了眨眼。

    顾云行:“睡吧,我带你离开。”

    他轻轻用指腹擦去容欺嘴角的血迹,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许厌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薛玉也觉出了几分古怪,但还是更焦急容欺的伤势,想要过去,却被许厌一把拽了回去。

    邹玉川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怪不得……原来是寻得了新的靠山。”

    顾云行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若是可以,他真想就此展开手脚与之一搏。但是不行——他垂眸看向怀中昏死过去的人,心中的担忧盖过了愤怒,容欺受了太重的伤,他必须尽快结束与邹玉川的缠斗。

    这时,邹玉川一掌未成,便再起一掌。

    顾云行沉着脸,足尖点地,带着容欺向后疾退。他目光紧盯着邹玉川,扬声道:“还望崔庄主掩护一二,顾某感激不尽!”

    下一刻,一枚闪着冷光的铁箭从缠斗间的三人穿过。

    顾云行顺势向前并未受到波及,追在身后的邹玉川却不得不停步旋身避让。

    瞬息间,顾云行便带着容欺与邹玉川拉开了距离。

    方敛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连弩。他打了个手势,潜伏在山林间的弟子便持弩对准了邹玉川。

    顾云行一路退到人群中,道:“多谢!”

    崔心元面无表情,一双眼睛落到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容欺身上,哑声道:“带他走,我来留住邹玉川。”

    第65章 谁更难闻

    顾云行带走了容欺, 同时发出令箭,下令所有攻入离火宫的天极门众人撤退。

    大殿之中的武林盟大部队察觉到了同盟的动向,孙知益更是匆忙从大殿处赶往焰火岭,恰逢在入口处等来了行色匆匆的一行人。

    他看到顾云行, 又见他怀中抱着另一人, 当即皱起了眉头。

    孙知益自诩在江湖之中也算年长, 于诸事上有着深厚的阅历和资历, 他最是看不惯年轻一辈不知轻重, 恣意妄为。

    “顾门主, 覆灭魔宫就在今日,天极门也是江湖大派,怎能半道撤离?若是因此被魔宫中人寻到机会逃出生天,岂非贻害无穷?”

    顾云行面色凝重, 步伐匆匆,一路向前疾行。

    身后天极门众人紧随其后。

    眼看着大批人马撤退, 孙知益不依不饶道:“顾门主,我武林盟与天极门当同仇敌忾, 除此恶瘤!若是你母亲在此, 定不会就此放任不管。你的朋友要是受了伤, 大可……离火宫右使?!”

    他无意间瞥见了顾云行怀中之人的面貌,脸色大变。

    “顾门主, 你救这魔头做什么?他先前为邹玉川犯下不少恶事, 就算他离了魔宫, 怕也是本性难改……”

    顾云行冷冷地看向他:“孙长老。”

    孙知益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顾云行沉声道:“我天极门从未加入过武林盟, 顾某行事,也无需一个别派的长老置喙。”

    他看向怀中昏迷的人,放柔了声音, “至于容欺……他是我天极门要护下的人,孙长老若有意见,大可率霁州孙家各部来临沧城递拜帖。”

    孙知益被这声声的“孙长老”气得脸色发红:“如今我已非长老,顾门主理当唤我一声孙盟主才是。”

    顾云行冷笑:“武林盟遴选盟主,需经三重试炼,孙长老过了几重?”

    孙知益:“你!”

    顾云行看向孙知益身后的众人,既有孙家人,更多的还是武林盟的人:“方盟主此刻正与邹玉川交锋,你们真打算在这里跟着孙长老拦顾某吗?”

    武林盟众人对视几眼,朝着顾云行拱手行了一礼,匆匆朝着焰火岭峰顶赶去。

    孙知益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顾云行不欲多搭理他,运起轻功,便一路朝着山脚赶去。

    接下来的种种,他已不在乎了。

    这本就是武林盟与离火宫的争端。江湖正邪两道的纷争,从来都是难辨对错,是是非非都与天极门无关。

    此一遭,顾云行只是为了救一人而来。

    山脚边,已停放好了马车。

    驾车的是个素衣短打的少年人,见到顾云行后,立马精神地睁大了眼睛:“门主!”

    顾云行小心翼翼地把容欺抱进马车,起身对少年道:“小易。”

    丁易正好奇地偷瞄马车里昏迷的人:“啊,在!门主有何吩咐?”

    顾云行:“让你请的大夫呢?”

    丁易一愣:“姐姐已经去请了,许是路途颠簸的缘故,还在半道上。”

    顾云行:“启程,去最近的医馆。”

    丁易“哎”了一声,正欲扬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等、等等!”薛玉焦急挥手,“我就是大夫!”

    许厌拎着他,将他往地上一扔。

    薛玉骂骂咧咧爬起来,小跑着往马车上冲:“他失血过多,身体太过虚弱,还兼有内伤,还好我特地备了些伤药。”

    顾云行拦住了他。

    薛玉有点怵他:“顾、顾门主啊,我看你方才救我们右使时也算尽心尽力,应当是……自己人吧?”

    丁易:“谁跟你们离火宫的魔人是自己人!”

    薛玉哆嗦了一下。

    顾云行沉吟片刻:“上来。”

    丁易:“……”

    薛玉从怀里掏出了几罐药瓶,上面还贴心地贴上了纸条,“我原本想悄悄放走右使,这些都是我为他准备的药。谁承想邹玉川把人折磨得都走不动道了。顾门主,我虽不知你与右使经历了什么,希望你能好生照顾他。”

    顾云行:“今日之后,升州再无离火宫。你不打算离开?”

    薛玉摇摇头:“我药堂还有许多兄弟,没法一走了之。”他虽是因容欺加入的离火宫,但其后数年,他在药堂早已有了诸多牵挂。

    薛玉:“等此事一了,我若还活着,定会去寻右使一叙。”

    顾云行沉吟片刻:“那便去临沧城吧。”

    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薛玉站在道旁目送着马车远去。

    许厌:“我也要走了。”

    薛玉一愣:“你身上蛊毒未解,要去哪里?”

    许厌:“你能解吗?”

    薛玉:“我还未有头绪……但你一走,就更不可能解开了!”

    许厌:“无妨。前几日刚服下解药,剩下这二十几天,我想随心所欲地活。去各地看看,做先前未做之事。”

    薛玉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意,他看着许厌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一时间不知以何立场去劝说。

    “你早就想好了,所以才让我们打开牢门。”

    许厌:“不必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已经死了。”

    薛玉:“呸!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两人忽然沉默了下来。

    许厌:“走了。”

    薛玉摆摆手:“走吧走吧!净惹人烦!”

    许厌笑了笑,便顺着山道往外走了:“薛神医,后会无期。”

    薛玉起先不去看他,片刻后,他转过身喊道:“许厌!你若是想游历四方,不如去西南映月谷,我师父就是在那儿出师的,赏景也行啊!”

    远处只剩下许厌的一个背影,很快,就连背影也消失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当初薛玉为报师仇,也曾前往映月谷求助,可惜遍寻数月无果。这声提议,也终究是聊以安慰罢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许厌了。

    明明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涉及生死总是让人唏嘘感慨。

    薛玉长叹一口气,朝着上山的方向赶去。

    这一日,终究是不寻常的一日。

    容欺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转的。他只觉浑身都是受过鞭笞之刑的痛意,脑袋昏昏沉沉,连抬手都费劲。倒是胸口处的内伤缓和了许多,应当是被人运功调理过了。

    他掀了掀眼皮,看到顾云行近在咫尺的脸。

    容欺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将身家性命系与他人,但如果这个人是顾云行,那么也不是难以忍受。

    至少此刻,他的确是感到了一阵心安。

    顾云行:“醒了?”

    容欺动了动手指,指腹间传来细腻的触感——是顾云行握着他的手。

    他便不再乱动,回想今日的种种,怅惘道:“顾云行,我如今……没有归处了。”

    顾云行:“还记得我在船上曾与你提过的酒铺吗?”

    容欺一愣。

    顾云行:“一路慢行回去,到了那儿正巧是喝梨花春的时节。”

    容欺:“梨花春?”

    顾云行:“酒味清甜,你应该会喜欢。”

    容欺:“……我其实不大爱喝酒。”

    顾云行脸色一僵。

    容欺笑了笑:“我想去寻一把新的长剑,临沧城内有吗?”

    “有。”顾云行捏了捏他的手,“我陪你去挑,挑到你满意为止。”

    容欺得了答复,倦意上涌,闭目养起神来。

    顾云行见他累了也不再说话,摸了摸对方泛着凉意的脸颊,想起这人清醒时张扬恣意的模样,不由心疼地亲上额角。

    他宁愿这魔头继续在自己跟前为非作歹,也好过如今这般奄奄一息。

    容欺再次醒来时,入目一片漆黑。他瞬时清醒了过来,刚想起身,就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在颈项间吹拂。

    ——是顾云行。

    意识到这点后,他松了口气。这里已经不是在马车之中,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周身也没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药味。他摸了摸,发现身上缠满了绷带。

    伤口虽仍有些发疼,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容欺觉得口渴难耐。

    他碰了碰顾云行:“水。”

    顾云行早在他一有动作时就醒了,他起先未有动作,直到容欺再次催促,方才如梦初醒地起身下床,走去桌边倒水。

    容欺喝完犹觉不够:“再来一杯。”

    顾云行便又去给他倒了杯水。

    一连两杯水下肚,容欺才觉舒服了许多。他嗅了嗅,鼻尖寻到顾云行身前,皱眉道:“顾云行,你怎么臭了?”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凑过来的人抱进怀里,贴着脸重重蹭了几下,叹息般说道:“容欺,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容欺立马挣扎着退出来:“胡子扎到本座了!”

    顾云行:“……”

    容欺:“你说我昏迷了几日?”

    顾云行:“三日。”

    ——竟然过去这么多天了?

    容欺揉了揉脸上被刺痛的地方:“帮我点个灯。”

    顾云行脾气颇好地又去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一下盈满了屋子。容欺伸手挡了挡光线,适应后发现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他料想这里可能是客栈,视线一转,又落到顾云行身上。

    容欺愣住了。

    顾云行眼角青黑,不修边幅,满脸都是困倦之色,与往日里判若两人。他见容欺惊愕的样子:“怎么一副不认识顾某的表情?”

    “……”容欺默默移开视线,片刻后又稀奇地看了过去。

    顾云行走回床边,脱了鞋挤上去:“顾某三日没合眼了,右使再嫌弃也请收收吧。”

    容欺:“本座早已不是什么右使了。”

    顾云行:“是是,容欺容公子。”

    容欺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勾起了嘴角:“顾云行,你完蛋了。”

    顾云行见这人一醒来就拱火挑衅,幸灾乐祸,无奈道:“没错,我见你迟迟不醒,急得神思恍惚,恨不得钻进你梦里把你叫醒。”他心道:自己确实完蛋了。

    容欺心情颇好地躺到他身旁,而后又捂住鼻子:“真难闻。”

    顾云行终于忍无可忍,将人整个抱住了按进怀里:“我身上沾的都是你的药味,眼下究竟谁更难闻?”

    容欺“嘶”了一声。

    顾云行急忙退开:“碰到哪儿了?”

    容欺没说话。

    顾云行:“……”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魔头现在养足了精神,又开始使起坏来了。

    第66章 劫后余生

    容欺:“这三日发生了什么?”

    顾云行:“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吗?”

    容欺怒其不争:“顾云行, 天极门门主怎么能做成你这样?”

    顾云行:“得了便宜还不肯卖乖,我那都是为了照顾谁?”

    容欺:“……”

    顾云行见他不说话了,便又正色道:“邹玉川逃了。那日你提醒我‘小心暗器’,关键时刻, 他便是靠着一手暗器从数人的围攻间突围……”他算是明白某个魔头的手段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了。想到容欺已与邹玉川划清界限, 顾云行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容欺:“薛玉呢?”

    顾云行:“他眼下正和离火宫众人一起在被押赴霁州的路上, 孙知益打算在武林盟的问心台上当众宣判魔人罪行, 然后处决示众。”

    当日一战, 武林盟大获全胜, 除了邹玉川和其一部分心腹逃脱外,余下众弟子尽数被俘,其中就包括了薛玉。

    见容欺眉头蹙起,顾云行安慰道:“不必担心。眼下武林盟是孙知益做主, 等到了霁州,就不一定了。”

    容欺嫌弃道:“方敛怎么不现在动手?”

    如孙知益一类的人, 在离火宫早被人弄死八百回了。

    顾云行咳了咳:“正道之间,不常动手, 更讲究以理服人。”

    容欺:“……那他怎么还没动口?”

    顾云行:“他近几日有要事处理, 没与我细说就走了。”

    容欺皱眉:“万一误了时间怎么办?不行, 不去临沧城了,我要去霁州!”

    顾云行顿时脸一黑:“消停点吧祖宗, 等你伤好了我替你去催他。”

    容欺狐疑道:“真的?”

    顾云行恨得牙痒痒, 凑上去轻咬了一口鼻尖:“这么不信任顾某?”

    鼻子冷不丁被咬了一口, 容欺不满地侧过脸。他当然相信顾云行的本事, 只是忍不住随口那么一问罢了。

    顾云行:“不许躲。”

    这般不容分说的语气让容欺诧异地看向他。

    顾云行:“你昏迷了这么多天,一醒来又是支使我端茶送水,又是关心武林大事, 可曾问过我的心情?”

    容欺无语地撇了撇嘴:“哦,那你是何心情?”

    顾云行沉默地叹气,埋头抵着容欺的肩膀。这几日,他日日忧心,夜夜难寝,好不容易等到人醒了,想从这魔头嘴里听来几句温存话,竟是难如登天。

    容欺拍了拍他,没反应,于是双手捧起他的脑袋:“顾云行?”

    顾云行闷闷的声音传出:“让我好好抱抱你。”

    说是抱,顾云行也只是握着身下之人的颈项,轻轻贴近了些。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不去压到伤口。

    容欺眨眨眼,察觉到了顾云行的动作,心中一软,片刻后他伸出手,悄悄地环上了顾云行的肩背。

    “你退开些。”

    顾云行:“又嫌弃我长胡子了?”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体贴地照做了。

    容欺便趁着这个间隙,仰头在顾云行的下巴处蹭了蹭。短硬的胡茬划过脸颊的皮肤,泛起丝丝怪异的酥麻。他闭上眼睛,顺着下巴慢慢上移,在顾云行的嘴角印上了一个轻浅的吻。

    顾云行垂眸看着他,一动不动,任由容欺试探性地,换着角度地在他唇上逡巡徘徊。

    “你怎么都没反应?”容欺喘息着,小声对他木头人似的回应表达了不满。

    于是顾云行捏住了他的颈项,俯身继续起这个吻。

    许久后,容欺推开了他。方才燃起的烛灯似乎不剩多少灯油了,明灭晃动了一阵后,便彻底暗了下去。

    在一片黑暗中,容欺开口道:“顾云行,在离火宫地牢的时候,我便一直想着,我一定不能死。”

    哪怕内伤再痛,哪怕鞭刑一道道抽在身上,他也一直咬牙强撑着,不甘心死去。他记着顾云行说过的话,要是他死了,他会伤心的。

    容欺笑了笑:“所以,你不必担心,再重的伤我都能撑得住。”

    顾云行一时不知是何感受。他叹了口气,拉过滑落的被子,将人好好地包裹了进去。

    连日来担惊受怕的一颗心,仿佛在这个夜晚终于得到了一丝安定。不管此前种种如何,至少此刻身边之人温热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

    江湖路远,幸好他们从此都能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了。

    翌日清晨,容欺在窗外的鸟雀鸣声中醒转。

    屋内日光正好,照在床头上焐出几分暖意,木窗半起,有和缓的风拂过,似是将屋里苦涩的药味也驱散了不少。

    顾云行正坐在几步外的桌子旁,一手拿着铜镜,一手清理胡茬。

    容欺眯起眼,一下就认出了他手里的刺鳞,顿时心情复杂,眼底难得起了一丝幽怨。

    顾云行自镜面中发现他醒了:“你伤未好全,再多躺几日,我出门去办些事情。”

    他将刺鳞在衣角抹了两下,放还到容欺枕头下,还故意贴近了冲他笑笑。

    不得不说,顾云行收拾干净后,一张脸很是俊朗出众。

    容欺一个恍神,错过了表达不满的时机,问:“何事?”他忽然想到天极门大批弟子来到了升州,猜测顾云行兴许是在处理门内之事,便道,“与我无关的可以不说。”

    顾云行失笑道:“容公子何时学来的避嫌?我不说,你便不好奇吗?”

    容欺顺势接道:“那你说吧。”

    顾云行:“……”

    其实这事也与容欺有几分关系。

    顾云行得知容欺被邹玉川关入地牢的消息后,便让门众连夜奔袭赶至升州,又与方敛布局筹谋,将原定的围攻之日足足提前了三天。

    这期间,恰逢翠微山庄的崔庄主有事途经此地,还主动上门提供了大批精制弩器。有此神兵相助,如虎添翼,围攻之日便又往前提早了两天。

    “这几日翠微山庄多次递来拜帖。我见你没醒,便搁置下来。今日我便登门道谢去。”

    “崔心元?”容欺皱眉:“我好像得罪过他夫人徐兰芝。”

    顾云行:“如果仅仅是夺船而走,应当不至于结仇。”

    容欺:“我和她交手了。”

    顾云行:“……到什么地步?”

    容欺犹豫了片刻,诚恳道:“她打不过我,还哭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

    容欺问:“不要紧吧?”

    顾云行叹了口气:“无妨,冤家宜解不宜结,说开便好。”

    容欺点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心安理得地躺回去:“那你快去吧。”

    顾云行沉默良久,一时为这次出行发起愁来,一时又忍不住想将这到处惹祸还没心没肺的魔头从被窝里挖出来,好好教导他一番人情世故。

    最后顾云行就只是收拾好了心情,临走前不忘贴心地掖好被角关好房门,还嘱咐道:“有什么事,就唤一声丁易,他会替你办好。”

    ——只换来容欺敷衍的一声“嗯”。

    好吧,还知道应声。

    顾门主立马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整整三天,顾云行陪着容欺足不出户,期间只有大夫和方敛进去过。三日后的头一回出门,顿时引来不少弟子侧目。

    顾云行波澜不惊地下了楼,吩咐店小二往楼上送去一些清淡的吃食,便出了客栈。

    翠微山庄的人在另一间客栈落脚,两间客栈相隔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顾云行很快便见到了崔心元。

    崔心元年逾四十,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站立不动,周身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见到顾云行,目光中带着审视,片刻后问:“那孩子醒了?”

    顾云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若论岁数,崔心元确实比他们都长了一辈,这么称呼也无不可。

    “昨夜刚醒,伤势恢复得不错。”

    崔心元点点头,示意顾云行落座。

    顾云行居门主之位多年,此前与江湖别派的长辈交谈皆是不卑不亢,此刻面对崔心元却是将自己摆在了小辈的身份上,态度十分恭顺。

    顾云行郑重道:“当日幸得崔夫人海上搭救,后又得崔庄主仗义出手。晚辈今日前来,是为感谢翠微山庄的救命之恩,今后若有需要,天极门定当尽心竭力。”

    崔心元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瓶,说道,“他得顾门主照看,应当不缺伤药。这是我夫人前几年寻来的一瓶灵药,有镇痛祛疤的奇效。”

    顾云行微有些讶异,接过玉瓶:“那晚辈就代他谢过崔庄主了。”

    崔心元没说话,看着顾云行将那玉瓶妥帖地放入怀中,方才收回视线。

    顾云行:“听闻崔庄主来升州是有要事要办,不知是否有需要晚辈出力的地方?”

    “查了一些旧事,已经办好了。”崔心元似乎不愿多提,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问道,“顾门主接下来打算前往何处?”

    顾云行:“不日将回临沧城了。”

    “临沧城。”崔心元重复了一遍,“倒是个太平的好地方。”

    谈话间,崔心元神思恍惚,满腹心事。

    顾云行问不出什么,便也不愿过多叨扰,正打算起身告辞,忽然听到崔心元问:“他是魔宫中人,顾门主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地救一个魔头?”

    若是换了孙知益这样的人问他,顾云行大抵会不客气地用“何须理由”四个字呛声回去。

    但崔心元的表情格外严肃,仿佛纯粹地想得到一个理由。

    顾云行便也诚恳地答道:“他受邹玉川影响,行事乖张恣意,的确是世人眼中的魔头,但在晚辈心中,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崔心元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难看而沉重。

    他沉声问道:“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这话已问得过了线。

    顾云行恍然间发现,崔心元板起脸时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像谁。他想了想,还是道:“容欺是我要共度余生之人。”

    在对待外人的看法上,顾云行骨子里比魔宫出身的容欺还要狂妄,他并不在乎江湖之人的目光,也不打算隐瞒与容欺的私情。崔心元也好,孙知益也罢,说到底都只是过客罢了。

    如果崔心元有异议,他也不打算理会。

    救命之恩固然要报,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为他人的只言片语就动摇了自己的心。

    崔心元捏碎了椅上的把手。

    出乎顾云行意料的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这位翠微山庄的庄主就只是叹了口气,淡淡道:“罢了,随心而活,他高兴便好。”

    顾云行疑惑地看向他,却见崔心元挥了挥手,颇为疲惫地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顾云行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崔庄主。”

    崔心元:“还有何事?”

    顾云行:“晚辈听闻翠微山庄的问剑之试会在半年后开启,可否求一张请帖?”

    崔心元:“天极门武库藏剑众多,还都是名家名器,怎么会想到来我翠微山庄求取?”

    顾云行:“再好的名剑也都是他人的佩剑。先前我与容欺遭逢海难,他惯用的长剑落入海中,晚辈便想替他求一把最适合的剑。”

    崔心元怔了怔:“不必用请帖,你们何时有空,来翠微山庄,我与夫人开炉锻剑便是。”

    顾云行:“那问剑的试炼……”

    “不必!”崔心元直接打断了他,“今年的问剑之试,翠微山庄本就不打算办了。何时开炉,都由我和夫人决定!”

    顾云行没想到还会意外得知这样的消息,此消息一出,不知江湖中会有多少人扼腕叹息了。

    但他又觉得奇怪:这翠微山庄地处灵州,崔氏夫妇少与外人接触,性情如何也不为人知。但他此前从方敛口中听来一些,知晓这对夫妇不该是……这么好说话的性子。

    他按下心中疑惑,再行一礼,道:“那就多谢庄主了。”

    第67章 青山小镇

    “他真的答应给我铸剑?”容欺眼睛发亮, 难掩激动之情,“翠微山庄筑器之术冠绝江湖,你竟能说得动他?”

    顾云行没有居功,道:“崔庄主未曾推拒。”

    容欺狐疑道:“不会有诈吧?”

    顾云行:“到时我陪你去。灵州风景秀丽, 闲来逛逛倒也不错。”

    容欺听顾云行这般说, 便也不多担忧, 只盼着身上的伤能快些好起来, 这样便不用继续待在这升州小镇中了。

    顾云行又将那玉瓶递给了他, 说清来源后, 道:“我已经让大夫瞧过了,的确是灵药。”

    容欺:“先是出手相助,再是答应铸剑,现在还要……送我灵药?”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作为在离火宫中长大的人, 他向来不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怀疑其中必然暗藏猫腻。但他也不敢笃定……也许正道之中就是有这样热心助人的傻子呢?

    容欺索性不去多想, 卷起袖子让顾云行替他敷药。

    顾云行将卷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来。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伤都在肩背,转过身去。”

    容欺想想也是, 就背过身, 随手解了衣绳, 将身上的里衣褪下,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肩背处, 乌色的长发被归拢到身前, 露出道道交叠的红色伤痕, 有的还翻卷着皮肉, 有的已经半结痂了……

    无论顾云行看见过多少次了,总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他用指腹沾上药粉,用近乎轻柔的力度一点一点抹上伤处。

    容欺蹙眉忍着上药时的刺痛, 时不时回过头看顾云行一眼,终是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能不能别这么磨蹭?”

    这几日都是顾云行替他上药。更久以前容欺自己上药只需片刻功夫,偏偏顾云行坚持不许他自己动手,说是要替他上药却又动作奇慢。这对耐性不佳的容欺来讲着实是件麻烦事。

    顾云行不急不躁:“别乱动。”

    又是如此——容欺转头回去,百无聊赖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容欺都有些犯困了,顾云行终于放下了药瓶,替他将里衣提上肩,又将身前晃荡的长发尽数揽到了背后。

    顾云行:“今日坐起许久了,该去床上歇着了。”

    容欺不乐意地说道:“本座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哪里需要继续卧床了?”

    顾云行:“是顾某需要。”

    容欺撇撇嘴,似乎是拿他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床边,却不肯躺下:“这什么药粉,化开后黏糊糊的!”

    这话倒是不假,那药粉奇特,沾上体温便化作药液,触感的确黏腻。

    顾云行便宽慰他,劝他忍耐些时日。

    容欺:“顾云行,我实在无聊,你找人替我去铁器铺子里买些暗器。”他惯用的暗器,连同顾云行送他的那支“木簪”都一并在地牢里被搜刮干净了,此刻只余一把刺鳞防身,却是有些不够用了。

    顾云行:“你先前都惯用什么,我替你列张单子。”

    容欺:“暗器布袋你不都翻过吗?就按寻常的款每样来一份就行。”

    顾云行:“那些东西像是与市面上的有些不同。”

    容欺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所用暗器皆是自己调整过的,市面上可买不到。”

    顾云行颇有些意外:“那刺鳞呢?”

    容欺:“我画的图纸,请了离火宫最好的工匠锻造而成,如何?”

    顾云行发自肺腑道:“不错。”

    容欺笑了笑,转念忽然意识到顾云行拿它做过的种种“好事”,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住,悻悻地拂袖上了床。

    崔心元所赠的灵药确有奇效,不出三日,容欺便感觉到伤势好转了许多。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口结痂,浑身上下时不时会发起痒来。容欺每每想要抓挠,顾云行总是过来制止,惹得他实在苦不堪言。

    好在天极门的人将他所用的暗器买来了,他便倚着床头,专心捣鼓起新暗器。

    可惜条件有限,未经锻造炉,也缺了听话的工匠,他能调整得不多。

    “嘶!”

    容欺黑着脸,一下撩起袖口,看着泛红的伤口,忍耐地用掌心重重磨了几下,眉头却越蹙越紧。他并非受不得苦楚之人,也知道伤口愈合需要过程,于是咬牙长吸了口气,强逼着自己不去管它。

    到了夜间,他愈发觉得难以忍受,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用冷水冲上一遍。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将快把自己贴到墙上去的某人翻回来面对自己:“容欺?”

    容欺没好气道:“干什么!”

    这般暴躁?顾云行将手探进被窝里,摸到了底下攥紧成拳的手。

    顾云行:“很难受?”

    容欺抽回了手,语气冷硬道:“没有,睡不着而已。”

    顾云行便不再问下去。

    片刻后,容欺的手再次被握住了,袖口被人推到了上方。他刚想说顾云行多此一举,就感到手臂上有温热的气息吹拂上来。他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顾云行的方向。

    可是房间里没点烛火,他只看到一团漆黑的影子。

    “顾云行?”

    容欺愣愣地半撑起身,却被人轻轻按了回去。

    顾云行侧首在他身旁,颇有耐心地对着伤处轻轻吹气:“好些了吗?”

    容欺一时没有说话。黑暗中,他看不见顾云行的动作,依着想象猜出了对方做的事,不由推了推他。

    “别这样……”

    容欺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情绪,他从未被人这般照顾过,受了伤,能想到的亲密的事,也不过是帮忙上药而已。

    顾云行这么做,难不成是把自己当作孩童来哄了吗?

    莫名的,他感到脸上蹿升起一股热气,连带着耳尖都发起烫来,推拒的声音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轻声。

    顾云行抬眼看了过去。

    映着满月的银辉,他看到身侧之人的脸上浮出了难得一见的窘迫。他挑了挑眉,朝着手臂的伤处再次轻柔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就看到容欺撇过脸,一副恨不得整个人翻身回去的情状。

    顾云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幼时我受了伤,母亲便会往伤口上吹一吹,那样就不会不舒服了。”说着,又顺势亲了亲伤口结痂的地方,“不管用吗?”

    ——当然不管用,那都是哄小孩的!

    容欺一下抽回了手,情急中手背拍到顾云行的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下,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顾云行叹了口气,拉起被子将人整个裹住,牢牢箍在了怀里。

    容欺自知理亏,只动了动脑袋,沉闷地没有吱声。

    接连又过了数日,容欺的伤口不再泛疼,精神也一日比一日足。加之顾云行连续数天都用药膳喂养,他的脸色比先前都红润了不少。

    容欺自觉可以出门走动了,时不时下楼去大堂溜达几圈。

    几次下来,他也记住了几张天极门的面孔。多数天极门弟子已被顾云行遣返回临沧城,留下的一小支队伍中,经常守在他房门前的少年叫丁易,经常给他端药送饭的女子叫丁绮,是丁易的姐姐。

    每每见他出门,丁易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此次也不例外。

    他走一步,丁易也挪一步;他转身,丁易也跟着转身,从未被人如此跟紧过的容欺实在忍无可忍。

    容欺:“别跟着我!”

    丁易一愣:“不行的。”

    容欺耐着性子:“我就在客栈里,又不出去。”

    丁易仍是摇头:“门主出门前特地嘱咐了让我保护你。”

    此话一出,容欺眯起了眼,迟疑道:“你,保护,我?”

    “是呀!”丁易点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真挚。

    容欺看着他,冲他冷冷笑了一声。

    片刻后,丁易仰面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长剑也被夺下,正懵懵地看着罪魁祸首。

    容欺拿着抢来的剑拍拍他的脸颊,居高临下地道:“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丁易缩了缩脖子,屈辱地改口:“……是我怕自己有危险,这才跟着你。”

    容欺嗤笑了一声,总算满意了。

    原本他只打算在客栈内随便走走,但活动了一番筋骨后,反倒让他起了兴致,决定去街上逛逛。若按容欺以往的习惯,伤势恢复成这种地步,便已经算作痊愈了。

    正巧今日顾云行有事要办,无人看管,索性出客栈透透气。

    丁易知晓他的打算后,大惊失色:“容公子,可你的伤还未痊愈!万一遇到恶徒生事该如何是好?”

    容欺看了他一眼:“本座就是恶徒。”

    丁易:“……”

    是了,升州之中,邹玉川遁逃,曾经的容少宫主可谓是最大的恶徒本徒。

    容欺不再管他,把剑扔还给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栈。

    他一路穿过长街,来到集市,见两旁热闹景象,不由心生感慨。以往还在离火宫时,他时常经过青山镇,但很少像这般驻足游览过。他走走停停,最后顺着记忆寻了一处茶楼坐下,听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不多时喝完了一壶茶。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不由地想,顾云行一大早出门,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顾云行此刻正在不远处的邻镇与方敛会面。

    方敛满面愁容,见顾云行到来,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原因无他,围攻之日前,崔心元特地来寻方敛,带给了他一个消息——方若瑶失踪了。

    那日容欺夺船离开后,崔夫人便一病不起。上岸后,她未做停歇,命人即刻启程返回灵州。

    方敛见方若瑶担心崔夫人病情,加之他也不希望妹妹再卷入江湖纷争,于是将她托付给了山庄之人,让她跟随队伍一同前往灵州。

    方若瑶便在灵州待了一段时间,与姐妹崔青溪重逢相聚,过了段安宁的日子,直至她听说了升州之事。

    恰逢崔心元有事外出,她便央求着随队伍一同前往。

    崔心元大概能猜到方敛送她来到山庄的深意,可架不住女儿在一旁帮腔。他想着有山庄的人护行,应当更安全些,便答应了方若瑶的请求。

    这一路行来,原本都好好的。可是他们刚进青山镇不久,方若瑶突然不告而别了。

    临走前,她还给崔庄主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去寻兄长去了。

    方敛取出了书信:“是若瑶的字迹,但我等了多日,并没有见到人。”

    从离火宫回来后,方敛便不再枯等,在青山镇以及周围小镇的附近到处寻找方若瑶的行踪。他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麻烦你,只不过此事蹊跷,便飞鸽传书与你,没想到你竟然赶来了。”

    顾云行:“还不算太远。”言下之意,要是再远一些他就不一定赶过来了。

    方敛扯了扯嘴角:“看来容欺醒了。”

    顾云行笑了笑:“恢复得还算不错。”

    方敛心情复杂地看着好友,若说先前他只以为两人在荒岛之中有了患难之谊,那么在经过离火宫一役后,他再迟钝都感觉到其中的猫腻了。他敢肯定,如果受伤的是他,顾游之断然不会那样去抱自己!

    想象了一下画面,方盟主难得露出了纠结之色。

    “你和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顾云行看了他一眼:“你常看我离开山洞去见他,就没想明白过?”

    方敛沉默地深吸了口气,努力消化好友真是个断袖的事实。

    好在心头尚有大石压着,他没有消化太久,便沉声说回了妹妹的事。

    “这几日,我追查至此,怀疑若瑶是被影门的人带走了。”

    第68章 古古怪怪

    影门。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听说这个门派的名字, 岛上的怪人便是出身影门。

    在江湖众多门派之中,影门寂寂无名,即便在魔道之中也排不上号。听说过它的人,也仅仅只是知晓影门有一本邪性的秘法, 名唤《影噬》。

    顾云行和方敛曾亲身见证过此功法练成后的诡谲与强大, 然而, 江湖中, 修习之人往往尚未强大起来, 就会被正道诛杀, 鲜少能有机会成长到如“怪人”那般可怖的地步。

    也因此,影门中人近年来无人修习此秘法,大多数弟子练的是一门铁爪功。

    方敛一路探查至此,得知妹妹被几个魔教妖人所掳, 在曾经出入的地方,发现了铁爪功遗留的痕迹。

    顾云行听后, 正色道:“天极门仍有门众在附近,到时也一并去寻人。”

    方敛道:“多谢。”

    顾云行:“影门虽有魔教之名, 这些年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方敛自然知道顾云行是在宽慰自己, 闻言苦笑着叹了口气。

    两人短暂碰面后,顾云行便快马朝着青山镇赶回去。

    镇上, 容欺已将附近几处热闹挨个逛了个遍。连着几日卧病在床, 他早有些腻烦了, 如今出来一趟心情大好。原以为这份好心情能持续到回客栈, 熟料临近客栈的街道上,他听闻路旁传来了“顾云行”的名字。

    容欺循声望去,见是两个江湖人正在街边的馄饨铺闲聊。

    其中一人颇为不屑地说着:“……他也不过是命好, 投到了顾水流的肚子里。”

    另一人附和道:“天极门出了这么个与魔宫中人为伍的门主,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怕是往后武林名门之中再无天极门之位了。”

    “结交?怕是厮混吧!”那人嗤笑之后,压低了声音,“师兄,你听说了吗,顾云行救了那魔头,就将人藏入一间客栈,多日闭门不见客。两人八成是在干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

    “如此行径,简直是违背天地之理,乱了人伦之序。”

    “我要是顾水流,趁着还不算太老,赶紧把自己嫁了重新生养一个,总好过有这么一个……啊!”

    说话之人骤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把锋利匕首,一下将他的右手掌心穿透,狠狠扎在木桌之上。

    他立时哀嚎不止:“师兄救我啊!救我!”

    同伴急忙起身,握住了桌边的长鞭,瞪向容欺:“何人竟敢当街行凶?”

    容欺冷冷地盯着那两人,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无疑惹恼了对面之人,他怒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我师弟!”

    容欺冷笑一声,径直朝他走过去。

    “混蛋……升州地界,竟还有如此猖狂的魔人,你找死!”他长鞭一甩,直直袭向容欺的面门。

    修长的五指轻飘飘抓住了鞭子,袖口滑落,露出一段苍白的手腕。然而那手腕只是稍稍一动,便似有千斤巨力,一下将执鞭之人甩落到跟前。

    容欺俯身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方才还在振振有词,道人长短之人,如今只剩下满脸的惊恐。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慌忙后撤着想拉开距离。

    容欺稍一使劲,长鞭便落入了手中。他也不急着追,待那人退远些了,扬手甩鞭缠住了对方脖子,又将人生生拖了回来。

    那人哆嗦着嗓子说道:“士、士可杀不可辱……”

    容欺收回了鞭子,冷笑着道:“是吗?那就杀了吧。”

    他运转内劲,执鞭的手再次抬起——

    “他二人如何得罪你了,要下如此毒手?”

    手腕被人捏住,容欺猛地回身——就看到阻拦他的是个约莫四十,面容肃穆的男人。

    “什么人多管闲事!”

    容欺没多少耐心,立刻转动腕部以内劲震开此人,而后再度扬鞭狠狠袭向出言不逊之人。

    同一时刻,又有一道内劲拍向鞭尾,生生将去势消减了大半。鞭子中途变向,拍在前方之人的后肩,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容欺恼怒地看向捣乱之人,身形一动,聚掌朝那管闲事的人身上袭去。

    男人躲开掌风,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出手便是杀招,如此行事,简直是草菅人命!”

    容欺最是不耐烦听正道之人的说教,当即与那人动起手来。他出手迅疾如电,身法轻巧,瞬息之间已接连出了数十招,招招皆为攻势。

    男人步伐沉稳,虽速度不及容欺,但也能在这狂风暴雨的攻势中寻得躲避之机。

    容欺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青山镇中还藏着这般高手。只不过……短暂的交手间,他已然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打败此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再犹豫,旋身绕至对方后方,正欲拍掌而去,却不慎牵扯到了肩背处的伤口,身形凝滞了一瞬。而这一瞬的停顿,对方已转身朝自己攻来——

    掌心堪堪停在了容欺的面前。

    容欺震惊地抬眸,却见对方收回了手掌,负手站立,神情有些复杂。

    “你年纪轻轻,武功倒是不错。”

    容欺狐疑地看着这人,一时也料不准他的意图。

    反倒是先前出言不逊的人,此刻见有人相助,立马狐假虎威起来:“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此人手段残忍,定是魔宫残留的余孽!还望前辈替我们做主啊。”

    容欺嗤了一声:“两条乱吠的狗,杀了便杀了。”

    那人:“你骂谁是狗!”

    容欺狞笑道:“谁在背后说三道四,谁就是了。”

    那人涨红了脸:“休要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

    容欺目露凶光,正欲开口,却见那人忽然倒飞了出去。

    容欺怔了怔,看向负手站立之人——男人脸色平静,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无法将他和出手打人者联系在一起。

    他淡淡道:“聒噪。”

    容欺:“……”先是出手制止他,又是出手打伤人。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男人不再去管倒在地上的人,目光落在容欺的肩膀上,皱了皱眉:“流血了。”

    打斗间,好不容易养好的一处伤口不慎裂开,有血迹渗出,在素色的衣袍上染出了红晕,显得触目惊心。

    容欺不以为然道:“若非本座受了伤,你以为自己能打得过我?”

    男人语气略沉道:“命有轻贱,杀他们也只是弄脏自己的手。”

    容欺一愣,而后道:“这话说的不假,可不杀他们,本座就心情不畅。”

    男人扫过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又看向被刺鳞钉住了掌心之人,沉声道:“他们口出狂言冒犯了你,如今也沦落此下场,还不够吗?”

    容欺冷笑:“骂我不要紧,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多嘴去说旁人!”

    男人沉默了片刻:“此地仍有众多门派聚集,你高调行事,就不怕……对旁人也有影响?”

    容欺脸上的表情逐渐敛去,他回转过身,朝着桌边之人走去。

    “别、你别过来,我错了……啊啊啊!”

    容欺一把将刺鳞拔出,又将沾染着脏污的剑刃往那人衣襟处抹了几下,方才收回了匕首,而后重新看向男人:“你既然这么喜欢管闲事,不如这馄饨摊的钱也替我赔了?”

    他用眼神示意男人去看这满地的狼藉,还有躲藏在摊位后战战兢兢的店家,一副“你是好人你来管”的表情。

    男人便从怀中掏出了银钱,放在了近处的木桌上,问店家:“够吗?”

    店家一愣,不敢多看一眼,只忙不迭地点头。

    容欺这下是没话说了,他顿觉没趣,越过男人就要离去,结果又被拦了下来。

    容欺挑眉:“怎么?”

    男人:“你的伤。”

    容欺冷笑:“拜你所赐,短时间内怕是好不了。”

    男人:“你若一开始好好与我说清,便不至于动手。”

    容欺:“说得动听。谁管你如何想?人活一世,可不是来讲道理的。”

    男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半晌,严肃的脸上难得起了几分笑意:“倒也是。”

    ——古古怪怪。

    容欺扫了眼桌上的碎银,顺手取走:“这算是医药费了。”

    男人没说话,目送着容欺远去,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恍然回过神,又重新取出一锭银留给了店家。

    容欺取了银两,转身拐去了一间成衣铺,片刻后,花光了“医药费”,换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袍。

    等到他回去时,发现顾云行已经等在大堂了。

    “这么早?”他坐到顾云行跟前,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顾云行:“怎么换了身衣服?”

    容欺随意道:“你那些手下送来的都是些素色衣袍,我穿不惯。”

    负责照顾两人起居的丁绮就站在一旁,闻言叹了口气,眼神颇为幽怨:“容公子貌若皎月,出尘若仙,穿上今晨那件月白金绣衫,实在是再好看不过了。”

    容欺差点被茶水呛住,眼神狐疑地瞄向顾云行——她在说谁?

    顾云行叹了口气——习惯就好。

    丁绮的目光又落在顾云行的青色长衫上,眼中幽怨更甚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下,摆摆手,将身侧之人屏退。见容欺疑惑,便说道:“她今日给我备了件十几层的轻纱外袍。”顿了顿,又补了句,“我没穿。”

    容欺默默喝了一杯水,心道:这天极门的人还真是各个都有些古怪。

    第69章 赠剑逐空

    过了一会儿, 容欺提及今日之事,略过那两人议论的由头,只说自己看两个江湖人不爽,起了争执后, 然后遇到一个古怪之人。

    他说道:“此人内功深厚, 但身法差了些, 应当是不常与人打架的。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们名门正派里还真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人。”

    顾云行也有些意外:“青山镇地界的高手大多都离开了。此人既然帮你教训了人, 又付了赔摊子的钱, 应当是个正人君子。”

    容欺暗暗翻了个白眼:“是,青山镇遍地是君子,唯我一个小人……唔。”

    顾云行收回投喂杏脯的手:“从邻镇特地买回来的,听说是当地一绝, 味道如何?”

    容欺嚼了两下:“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

    顾云行便将装着杏脯的小布袋尽数放到了容欺跟前。

    片刻后,几根修长的手指就探进去, 夹着一片晶莹剔透的杏脯出来。

    顾云行笑笑,又为容欺倒了杯清茶。

    “不过……容公子竟也有让旁人为之伸张正义的时候。”顾云行调侃道, “说吧, 那两人怎么招惹你了?”

    “本座看不顺眼罢了。”容欺对此不屑一顾, 却不愿意多谈:“什么伸张正义,分明就是多管闲事。要是没有他横插一脚, 那两人早就死了!”

    顾云行逐渐意识到问题:“你跟人动手了?”

    容欺脸色一僵, 道:“那两人花拳绣腿的, 我就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脚。”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瞄了他一眼, 起初不想理,可顾云行便就这么看着他,非要等他给一个交代似的。他撇了撇嘴, 受不了地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我怎么就不能动手了!”

    顾云行站起身,收走了桌上的杏脯:“随我回屋。”

    容欺知晓他是想查验伤口,当即拒绝道:“我饿了,先吃晚饭。”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容欺。”

    容欺不乐意了:“天极门门主好大的威风,连饭都不让人吃?”

    顾云行:“受伤了?”

    容欺冷笑:“怎么可能?我身上一道新伤都没有!”

    顾云行:“那就是旧伤开裂了?”

    容欺见鬼似的看着他。

    顾云行:“怪不得。”连衣服都知道换了,估计是流血渗出来了。

    容欺索性也不装了,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就只是一处小伤。”

    顾云行:“回屋让我看看。”

    容欺皱了起眉头,一副话在嘴边的表情。

    “晚饭我让丁绮做了你爱吃的,一并送上去。”顾云行先一步开口,叹了口气道,“容欺,别让我担心。”

    容欺:“……”

    容欺沉默了一会儿,瞪着顾云行,怒气冲冲地上了楼。

    顾云行叫来丁绮嘱咐了几句,便也随之跟上去。

    “看到了吧,只是一道小伤,顾门主可安心了?”容欺指了指肩头,他甚至自己都包扎好了,半点看不出开裂过的痕迹。

    顾云行耐着性子,重新给他上了药。

    容欺任由他在自己肩上忙活,完了还讽道:“这种伤口,去了药堂是会被薛玉耻笑半个月的。”

    顾云行不为所动,替他把衣服穿好。

    容欺嘴上颇为不屑,但动作极为配合。他知道顾云行不希望他受伤,但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依然会出手教训那两个不讲人话的混账。

    “顾云行,你怎么不理人?”容欺不满道,见他还是一副死样子,顿时也有了火气,怒道,“我本来就是打打杀杀的魔头,你难道现在才开始看不惯吗?还是说你后悔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后悔,谁后悔?我就离开一日,你就又受了伤!”

    容欺震惊地看他一眼,冷笑道:“本座自己的身体与你何干!”

    “怎么没关系?”顾云行气极反笑,“你身上每处伤口都是我亲自抹的药,半夜生怕你疼了痒了不舒服了,连着几夜都不敢合眼。就这样,才好不容易养回了些,转头你又出去与人打架,打得伤口都裂开了!”

    “顾云行!”容欺一下站起身,“本座宁愿受伤,也绝不受气!”

    顾云行无奈:“好哇,我说几句实话,你就成了受气?”

    容欺:“没说你!那两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本座就是要揍他们!”

    顾云行:“气性这般大?说你什么了?”

    容欺怒道:“说你与我不清不楚,整日厮混!”

    顾云行目光微闪,心想总算是弄明白了。他看着兀自气呼呼的魔头,笑了笑:“这就值得生气了?”

    容欺瞪向他:“你都沦为那群人的谈资了,还笑!”

    顾云行:“那有什么?你我本就不算清白,日后他们总要习惯的。”

    容欺张了张嘴,一脸语塞地看着他,眼神变得复杂。

    顾云行:“还是说,同顾某整日厮混,让容公子觉得有失颜面了?”

    容欺黑着脸,咬牙切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云行一把将人揽了过来,见他还是一副生着闷气的模样,不由心中跟着一软:“天底下那么多人,你我就算我三头六臂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何必为这些事动怒?”

    容欺:“说得好听。方才是谁先不理人?”

    顾云行:“……那是两码事。”

    容欺冷笑:“有话不说,非逼我生气,你和那两个出言不逊的人有何区别?”

    顾云行正色道:“那还是有区别的。”

    容欺嗤之以鼻。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丁绮的声音传来。

    “门主,容公子,饭菜备好了。”

    容欺拂袖从顾云行怀中站起,冷若寒霜地开了门,打开食盒看了眼:“给他留个青菜就行了,其余的我要带去大堂吃。”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顾云行:“……”

    丁绮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从食盒间取出一碗白米饭,又端出一盘炒青菜,目含怜悯地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为顾云行带上了房门。

    “……”

    顾云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又看了看一清二白的菜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凄凉来。

    他到底还是没有独享这盘炒青菜,很快就调整了心情,高高兴兴端着饭菜寻人去了。

    容欺察觉他跟来,冷哼了一声,见人坐下来了,不搭理也不驱赶。

    没过多久,顾云行替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容欺没什么表情,又过了一会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顾云行勾了勾嘴角——这是肯搭理自己了。

    翌日清晨,两人自睡梦中悠悠醒来。

    容欺迷迷糊糊间,发现顾云行正埋头在他肩膀上不知忙活些什么。

    他推了推这颗脑袋:“干什么?”

    顾云行叹了口气:“一晚上过去,算是长好了。”

    容欺此刻困得很,翻身就用被子蒙住了头,打算再眯一会儿。

    顾云行也不叫醒他,抱着人躺了会儿,便起床去了外面。

    谁料他刚一下楼,就看到一名武林盟弟子行色匆匆地冲进了客栈。

    “所以,你是打算现在就出发,去平兴城帮方敛找妹妹?”容欺斜倚着床头,打了个哈欠。

    顾云行面有忧色:“平兴城距此两百里,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应该就能解决了。”

    容欺对于方若瑶只身闯祸的本事深有体会,前脚追至东海遭逢海难,后脚失去踪迹疑似遭人俘获。

    “需不需要帮忙?”

    顾云行沉吟了许久:“你伤势未愈,不宜快马疾行。如今平兴城诸事未明,我先前往去探探路。”

    早在顾云行昨日离开的时候,容欺就猜过方敛那边可能出了问题,只是没想到棘手到需要向顾云行求助,他皱起眉头道:“不会耽误霁州问心台之事吧?”

    顾云行:“放心,问心台之事,我昨日便替你催过他了。此番动身,也是为了让束怀没有后顾之忧。”

    容欺:“那你去吧。”

    顾云行迟疑道:“就没有半分不舍吗?”

    容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半月很长吗?”

    ——半月,不长。

    顾云行默默叹了口气,也不奢求临别在即,这位离火宫前右使就能学会说些甜言蜜语来。他解开腰间所挂长剑,当着容欺的面拔出了剑刃。

    “此剑名为逐空,是我年少游历江湖时所执之剑。剑身轻盈,锋芒锐利。”顾云行递过剑柄,“最适合你不过。”

    容欺愣了愣:“你要把它借我用?”

    “不是借。”顾云行示意:“拿着,它现在是你的了。”

    容欺眨眨眼,垂眸看了看逐空剑,接过剑柄。

    顾云行笑了:“你长剑遗失,去翠微山庄求剑还需要时日,就先凑活用用。”

    出自天极门武库,又是门主曾经的佩剑,逐空剑哪里算是“凑活”。容欺转动剑身,听着细微铮鸣声,赞叹道:“是把好剑。”

    顾云行见他喜欢,便也高兴。

    容欺忽然想到什么:“这几日见你一直用的是它,你把它送给我,那自己呢?”

    顾云行:“瀚海诀讲求以势为剑,用什么剑都是一样的。”见容欺有些不相信,他又道,“你可听说过我母亲的佩剑?”

    容欺:“沧元剑?”

    顾云行点点头:“起初沧元剑确有此剑,后来我母亲将它放归于武库之中。此后所执之剑都看她心情,反正,无论她手中是何剑,哪怕是一柄木剑,亦是沧元剑。”

    容欺对此境界颇为神往:“难道先前你在船上与我对决之时所用之剑,也叫逐空?”

    顾云行摇摇头:“我到不了母亲的地步。还是觉得,剑有其名,用什么剑就该叫什么名。总不能让它无名无姓地跟着我。”

    容欺一听有道理:“倒也是。”他看了看手中的逐空剑,“不过剑之于我,只是器物。好用就行。”

    他执剑对准了顾云行,挑起了对面之人的下巴,道:“我等你七日,七日后不归,我就去平兴城找你。”

    顾云行将剑推开,整个人欺身上前,低声道:“别在床上玩剑。”

    容欺:“……”

    顾云行走了,走之前给容欺留下了一柄逐空,一袋杏脯,还有丁绮丁易两姐弟。

    容欺的伤势逐渐好转,却也没了出去闲逛的兴致,整日待在客栈之中,养伤的同时,也在调养内息,精进内力。

    丁绮十分会照顾人,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周到。自他上次随口提了句不喜素雅后,每日送来的衣物皆变成了深色,但还是过于华贵夸张,穿上不似江湖人。

    好在容欺不打算出门,整日在房间里闭关调息,也不去管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有时他也好奇,顾云行身上那些朴素的衣服究竟是怎么绕开丁绮穿上身的。

    ——直到他发现丁易的好用之处。

    丁易就住在隔壁,他性格跳脱单纯,与姐姐截然相反。

    容欺只三言两语,就唬得这少年人与自己切起了磋,赢了之后还唬得人愿赌服输,对自己惟命是从。莫说是买衣服,就连自己的零花钱都愿双手奉上给他。

    这些丁绮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最近病人乖觉,弟弟乖顺,给顾云行汇报的信件里,还写着“一切顺遂、安然无虞”的字眼。

    直到顾云行离开的第八日,丁绮备好了饭菜,敲响房门,房中却无应答之声。

    她略略迟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推开房门,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丁绮深吸一口气,径直冲去了隔壁,就发现自家蠢弟弟正抱着剑呼呼大睡,丝毫没察觉出异常来。

    丁易自然是醒不来的。

    他根本打不过容欺,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就被容欺点了昏睡穴;他也没有容欺心眼子多,不知不觉间就帮人筹备好了行礼和盘缠,为此掏空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荷包——甚至因为看护不力,被姐姐提前砍掉了下个月的零花钱。

    第70章 黑心客栈

    另一边, 容欺策马奔袭,一路朝着平兴城的方向赶去。短短两日,便抵达了升州边界。

    升州山峦众多,有不少山道, 周围树林成片, 不知藏了多少飞禽野兽。

    容欺见天色已晚, 索性找了一处偏僻的客栈暂做歇脚。

    客栈很是简陋, 但还算整洁, 店小二见他进门, 顿时笑开了花,热情地招待起来。容欺不喜欢逼仄昏暗的大堂,便直接要了间上房,嘱咐店家把吃食送上去。

    房间不大, 几盏油灯一点,便显得亮堂起来。

    容欺稍事修整了一番, 没过一会儿,店家便送来了餐食。

    “客官, 这是本店的招牌, 可要趁热吃嘞!”

    容欺摆摆手, 不耐烦地赶走了人,刚举筷欲尝, 鼻间却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冷冷笑了声, 放下了筷子。

    “原来是家黑店。”

    他拿起逐空剑, 出了房门, 就见店小二和两名大汉正拿着武器等在门口,像是随时要冲进来的架势。

    容欺不与他们废话,都未拔剑, 就将三人齐齐踹下了楼。

    恰逢又有一过往路人进门,刚踏入客栈中,迎面就看到楼梯处滚下来三个人。

    容欺缓步下了楼梯,手中长剑划开店小二的手臂,冷声道:“下药下到我头上,是不想活了?”

    店小二哆嗦着求饶起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饶命,放过小的吧!”

    容欺笑了:“大侠?”

    店小二慌忙道:“小的实在是没法了,店里半个月没开张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这才猪油蒙了心,冒犯了大侠!饶命,饶命啊!”

    容欺一脚踢过去,踩在他胸前:“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大侠了?”

    店小二一愣。

    容欺:“我可不是。”

    店小二顿时苦着一张脸,心道:完蛋,竟然是魔道中人。

    容欺拍拍他的脸,像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手,余光无意间瞥向门口所立之人,一怔:“是你?”

    “是我。”那路人应了声,踱步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来人正是青山镇上阻止他教训人的那位“正人君子”。

    容欺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晦气!

    “正人君子”道:“又与人打架?”

    容欺冷笑:“看不出这是家黑店吗?”

    说话间,后厨里又冲出几个手举大刀的同伙,气势汹汹地对准了容欺,转头又看向进来的另一人。

    “老大,这怎么又来了一个?”

    “管他呢,他身上的料子看着也不错,一起上!”

    容欺懒得多费口舌。他原本还想试试顾云行送给自己的逐空剑,偏偏这群江湖匪类武功平平,连让他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随手掏出了几个小东西,手一扬,便有几枚细针送出,直直穿过对面众人的手腕,瞬间哀嚎声、刀具掉落声同时响起,小小一客栈顿时一片嘈杂。

    这群匪类知道是自己招惹了硬茬子,立马态度大变,边哀嚎边乱七八糟跪了一地,求他饶命。

    容欺不去理会,径直坐到了男人面前,抱臂打量了一番。

    “你究竟是谁?”

    “鄙姓崔。容公子可唤我一声前辈。”

    崔?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容欺皱眉:“哪个崔?”

    那人却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容欺手中的长剑上,略有些诧异:“逐空剑?”

    容欺:“你认识?”

    “江湖名剑,自然识得。”那人眼神复杂:“只是没想到,顾云行竟将它送给了你。”

    “这有什么,你管不着。”

    “虽是把锋利名剑,但还不够好。”

    “我觉着挺好用的。”

    “……刚才看你一手暗器使得也不错,只是这针太过普通,若是遇上内力深厚之人,怕是无法伤其分毫。”

    “我倒是有过不普通的针,叫,银环刺骨针。”容欺笑了笑,“崔前辈可听过?”

    “近几年《兵器谱》暗器篇中的第二十六名。的确不错。”

    容欺一愣:“什么《兵器谱》?”

    “我让手下弟子编写的。”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看看?”

    容欺没动:“为何只排二十六?”

    “虽是奇诡利器,可是比起对敌,容公子更喜欢拿它审讯犯人吧?”

    容欺沉默了。

    现身升州,武功高强,还是崔姓,又对兵器之道颇为熟悉。此番交谈下来,他算是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了——翠微山庄庄主,崔心元。

    想到对方曾答应过顾云行替自己铸剑一事,容欺难得按捺住了性子。

    容欺:“你说的没错。我打架时是不常用它。”

    崔心元:“容公子若是不满意排名,可以拿出来给我一观。我未曾亲眼得见,兴许有失偏颇。”

    “无所谓排第几了。”容欺随手翻了几页,果然在上面找到了银环刺骨针的记载,他说道,“刺骨针已经没了,这一页你可以去掉了。”

    崔心元一愣:“如何耗尽的?”

    容欺看了他一眼:“遇到强敌,自然就用光了。”

    崔心元沉默了。

    容欺料不准此人出现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见他不说话,便也不主动开口。

    他扫视了一圈跪在身后不敢动弹的黑店店员,敲了敲桌面,不客气道:“你们,别在这里碍眼,半个时辰内,重做一桌菜。”

    众人惊恐万状:“是是!小的们这就去备菜!”

    “要是中途遛了,那也不错。”容欺缓缓勾起嘴角,“毕竟,我许久没杀人了,倒有些怀念。”

    众人当即被他吓得哆嗦起来,出了被扣押下来的店家和店小二,其余人忙不迭地保证不会逃走。

    没过一会儿,热腾腾且未加料的饭菜被端上了桌。

    容欺闻了闻:“就这手艺,还敢开店做生意?”

    店家很委屈:“这不是……只好做些旁的生意来维持生计嘛。”

    容欺闻言更加嫌弃,想到桌旁还有另一人,道:“给这位崔前辈也加一副碗筷。”

    店小二急忙去寻了新的碗筷送上桌。

    “放心吧,这回没下药。”容欺不怎么在意地说道,“若是崔前辈不想同我这魔头一道用饭,那就让他们再另做一桌。”

    “另上一壶酒就行。”崔心元拿起筷子,率先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容欺不是很相信,但出门在外,他也并非娇气之人,试了试,发现比当初在岛上吃的烤肉干好上许多,没有意料中的糟糕,但也绝比不上丁绮的手艺就是了。

    店小二又送上一壶酒。

    崔心元不喜欢吃饭有那么多闲杂人等看着,便挥手让他们都退开。很快,大堂之中只余两人。

    崔心元:“喝酒吗?”

    容欺毫无兴趣:“喝不惯。”

    崔心元:“……我夫人也不喜欢喝酒。”

    容欺一愣:“说来前段时间,我与崔夫人在海上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和崔夫人见谅。”

    崔心元:“她没有怪你。”他似是想到什么,接连给自己斟了数杯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容欺:“……”

    容欺狐疑地看着他,以为这酒有什么过人之处,忍不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试着喝了一口。

    “咳咳咳!”刺鼻的酒味直冲上鼻尖,带起强烈的辛辣感,让人脑袋发晕。容欺瞬间就皱起了眉头,手抵着桌沿呛咳起来。

    崔心元眼底流露几分笑意,见他咳得难受,贴心地为他倒了杯茶水。

    “知晓你不是在推脱了。”崔心元举起手中酒杯,“来,同我碰一杯!”

    容欺黑着脸,无端有些气闷,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后,方才缓过来些。他心中暗暗发誓下次绝对不再碰酒,可眼见崔心元喝着像个没事人一般,又忍不住心生怀疑。

    “这酒……是好酒吗?”

    “当然!”崔心元几杯酒下肚,畅怀不少:“越是穷乡僻壤的偏僻之所,酿出来的酒就越烈。”

    容欺若有所思了会儿,转头吩咐店小二给他装上一壶。

    崔心元一愣:“你这是……”

    容欺将酒葫芦别在腰间:“有人也喜欢烈酒,带去给他尝尝。”

    崔心元的脸色不知为何又沉下来,闷声不响地喝起了酒。

    容欺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和正道中的一派之长打交道,见他一副专心喝酒的样子,应当不是来追剿自己这个魔头余孽,便也不去多管,自顾自地用起了饭菜。

    崔心元冷不丁地开口:“我打算去一趟平兴城。容小兄弟欲往何处?”

    容欺皱眉,沉吟片刻后,胡诌道:“我往西南方向去。”

    崔心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看来不顺路。”

    容欺:“是啊。”

    崔心元:“可惜。”

    容欺:“可惜什么?”

    崔心元:“原以为路上还能多个伴。看来明日一早,你我就要各奔东西了。”

    容欺略一思索:“敢问前辈前往平兴城所为何事?”

    崔心元又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道:“听闻平兴城近日有一帮恶徒作祟,我去看看热闹。”

    “什么恶徒?”

    崔心元:“兴许是离火宫余孽,也可能是旁的邪魔歪道。”

    容欺还想再问,崔心元却不愿回答了,只夸起了这杯中酒水,醇香浓郁。

    ——是容欺欣赏不来的东西。

    两人用过饭后,容欺便没耐心再作陪,上楼回了房间。他打算第二日起个大早,赶在崔心元之前出发。

    他可不信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无论崔心元为何出现在此地,他都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