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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世间万般皆已成空,唯余眼前晚霞如红尘织锦,浸染整个苍穹,天地之间一片温柔绯红。

    “哈,哈哈……”

    怀曦喘息间,低笑阵阵,逐渐归于沉寂。

    混沌乱流之中,不该有夕阳美景。此刻之所以能看到晚霞,大概是因此处越过忘川,已是神属的三不管之地。

    血从怀曦体内汩汩流出,亦从唇角缓缓滴落。

    他就要死了,大概最后的一丝慰藉,就是对面的一对野鸳鸯亦难再返人间。

    就让他们三人的尸骨,一同永远漂泊三界之外,不得善终。

    怀曦闭上了眼睛。

    却听月华城主声音兴奋:“燕止,你看你看!”

    ……

    为何世间诸事,永远只对他们有柳暗花明?

    他心有不甘,再度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晶莹剔透、宛若仙境的冰晶宫墙,邪神之气消散殆尽后,九天之上、广寒净土,每一块凝聚月之精华的墙壁都在缓缓其原有风华。

    白玉为基,琉璃为顶,千万星辰汇聚,银河如带,横跨浩瀚天际。瑶池池水清澈见底有如明镜,倒映着皎洁月光。

    一阵风吹过,月色花朵摇曳,桂树花瓣簌簌而落,如同月色细雨铺满一地。脚下菟草丛生、繁盛无比,一只只雪团子在脚边跑来跑去。

    慕广寒:“……兔子。”

    叽!

    毛茸茸的小兔子乖乖被他捧了起来,两只小脑袋歪来歪去,与书锦锦庭院里养的那些兔子一模一样。

    月宫小兔很快欢快地跑开了。

    夕阳余晖落尽,清冷而神秘的月下广寒宫矗立眼前。

    两人行至那琉璃剔透的大门前。慕广寒的手放在门扉之上,燕王温暖的掌心亦覆上去,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瞬,时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小小的月华城主第一次打开月华宫明黄色的大门,小小世子亦初次推开南越王宫朱红色的宫门。慕广寒在江南,第一次推开洛州侯府大门,燕王在西凉,第一次推开狮虎城的宫门。

    前尘旧梦,无数次的轮回辗转。

    荣辱与艰辛,幻梦与波澜。慕广寒想起年少迷茫,想起踏入红尘,想起无数好的或不好的人与事,想起无数次期待、落空,筹算、坚持。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温和、波澜浮动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运,和归宿。

    那一场乌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间流萤,水畔乌城的花灯,西凉簌城雪中的温泉,北幽月恒的红色盖头。

    怀曦说他们本不该相遇。

    诚然,小月华城主和南越世子顾菟或许确实不该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却不同。

    命运织锦,长路蜿蜒。云雾缭绕,山峦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历经风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岭,决然孤傲向顶峰攀爬。

    那总有一天,他们必会在那雪山之巅相遇。

    目光交汇、心生欢喜,然后暂停的命运之轮再度缓缓转动。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惊鸿一瞥,就如后来无数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着有朝一日躲不开的相遇。

    ……

    广寒宫幽深,一道清冷柔光洒落。

    夜色温柔笔触之中,有人白衣胜雪,提流萤风灯缓缓而来。

    那人周身有月色轻纱,眉目清秀温柔。近了站定,风灯轻摇,慕广寒认得那张容颜。

    他在怀曦的梦里见过。

    “楚郁……”

    楚郁一袭素雅白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肌肤在月下如同玉石剔透,透出一股不似凡尘的气息。

    “月神已逝。”

    “自那以后,便由历任献祭城主化为半神,各自值守月宫五百年,直至下一任城主升临。”

    慕广寒闻言震撼,难以置信:“月神死了?”

    虽说他也早先就曾在树上读过,天命有时,世上万物皆有尽头。即便是亿万年的先天神明,亦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陨落、凋亡。

    “可同月神一体双生的邪神,不是还……”

    “邪神也近凋亡,”楚郁叹道,“如今所存,不过是最后一丝怨念残余,徘徊不得解脱。”

    慕广寒听得有些恍惚,又想起适才楚郁后面半句:“那楚前辈如今已是半神之身,这五百年间,都被困于月宫之中?”

    楚郁垂眸颔首。

    “月神消散之前,对半神月侍有诸多限制,而我又力量薄弱,难以挣脱……”

    因而五百年间,他只能孤身一人在月宫之中,看尽世间事种种悲欢。唯有少量仙缘之人,如洛南栀,才能够偶尔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

    “你方才说……月神侍者五百年一轮。”

    燕止双手手搂住慕广寒,对眼前这位前城主明显防备。

    “前辈已值守五百年,如今要换成阿寒继任?”

    楚郁垂眸:“其实……因为五百年前寰宇仙法彻底凋零,月神最后一丝神识也已不在。而今月宫亦即将湮灭,或许,此处已不再需要新的月侍值守。”

    “……”

    “但其实,成为月侍也非全然不好。”

    “五百年期满,便可以升为神明,成为三千世界某方寰宇新神主宰。”

    燕止搂紧怀中人:“哦,如此好事,前辈还不快去?”

    “我……尚有最后一个人要见。”

    楚郁黑沉的眸骤然深邃复杂,扇子般的睫羽下目光晦暗不明。他轻声道:“怀曦。”

    “……”

    广寒宫外,腥湿的血水在菟草之上拖了一地蜿蜒污脏。

    月宫边缘是一片无明深渊,时隔五百年,月色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

    怀曦低声苦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复活楚郁,甚至找不到他的转世。原来他的灵魂,一直被拘在这孤冷月宫。天上地下,永不得见。

    如今,终于解脱。

    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至今犹记,当年世外月华城中,楚郁教他善良悲悯、教他心系苍生。可这五百年间,楚郁却亲眼目睹了他如何沉沦于尸山孽海,造就累累白骨,看着他骗人、改换身体、继续杀人……

    他残破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菟草。

    此刻他下身已经完全腐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是这世上最残破,最丑陋,最可耻的模样。

    再度重逢,楚郁却一如既往洁白无瑕。

    “怀曦。”

    身后,月华之光靠近,楚郁声音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漫天大雨之中,把肮脏丑陋的他捡回去的温柔。温柔替他疗伤,抚平一切痛楚。

    “……”

    怀曦缓缓回过头去。

    本该躲闪自嘲的眼神,此刻却直刺楚郁,毫不掩饰其中欲念、痛苦、悲伤、贪婪。

    痛苦燃烧烈烈恨意,他眼神骤恶。就好像这五百年间,他从不曾期待与他重逢,不曾期待再有拥抱亲昵。仿佛眼前人已不是楚郁,而是他的夙世仇人,此刻他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咬成渣。

    ……他已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五百年后,是这样丑陋的重逢。他已是碎成千片万片,无法自处。只有疯了一样关上心,关上眼睛耳朵,把眼前人也当做他最为憎恨的这尘世的一只蝼蚁,口里疯狂叫嚣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月华城主楚郁,呵……世上绝无仅有的大善人!”

    “心怀慈悲,普渡众生。”

    “就连丑陋妖孽都好心捡回家养,还想教他向善。即便看他沦为恶鬼,亦悲天悯人、不舍责怪!”

    “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已是五百年隔世的苍老风霜。

    “即便岁月流转,即便深陷泥沼,你仍旧纤尘不染。”

    “皎皎如月、不染尘埃的月华城主,如今,又要成为清绝明净、纤尘不染的神明了!哈哈,哈哈哈……真好啊,恭喜你啊!”

    “……”

    “五百年了。我一个人活着,五百年了。”

    第一个百年,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见到他。第二个百年,他很委屈,要他给他很多很多安慰。

    但第三个百年,他麻木了。第四个百年,他已很少想起他。第五个呢?第五个都去死吧,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烈火燃烧,邪神消亡。

    在这一刻,他腐烂、流血,已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癫狂大叫一声,挖向自己的脸,自毁容颜、道道血痕。

    “楚郁,昔日你给我的,今朝……奉还。”

    “……”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一生几乎不曾出过月华之城。天下苍生,你曾亲眼见过他们么?如何知其善恶,辩其庸碌?你可知你献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还有闲人笑你短命、辱你骂你。”

    “为何你却仍旧宁可舍弃我,去救那些庸人、蝼蚁。”

    “天下苍生,谁都比我重要。”

    “……”

    血泪流下面颊,压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腾,再难遏制。怀曦神色扭曲,激愤疯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还欲登仙途,成为神祇?”

    “你凭什么,你再高洁无瑕、献祭苍生,可谁让你当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没了,全没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几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业报!你献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苍生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怀曦怨念滔天,口中疯笑不绝。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万丈深渊。两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却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永分阴阳。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着怀曦满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烂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虫咬血污,丝毫看不出当年月华宫时的少年模样。

    那几乎不是怀曦,而是一具千刀万剐的行尸怨魂。

    站在他面前,双瞳满是血泪。

    五百年太过漫长。

    漫长得所有都面目全非,唯有楚郁一如从前。

    怀曦恍惚想起,其实当年在月华城他也会发疯,会说自己恨、说自己无可救药。那时楚郁便会叹气,会温柔拥抱他:“不是,我们怀曦才不可恨,我们怀曦最好了。”

    楚郁是凡间最慈悲的神祗,直到此刻。

    他仍是一如往昔,缓缓跪怀曦面前。不介意血污,不介意他残破不堪躯体,向他伸出手来。

    怀曦愣住,瞳仁微微颤动。脚下血泊猩红,而他怔忡的眼里则映着楚郁多年以前温柔的眸子。慢慢,他的眼神也变得一会儿狰狞可怖,一会儿又无助惶然。

    他终于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月神力量散开,修复世间伤痕。

    怀曦眼睛睁得好大,随后缓缓闭上。

    一切,结束了。

    这么多年的疯狂、委屈、怨怼、迷茫,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紧紧地抱住楚郁,几乎想要揉烂碾碎。

    那是五百年前欠他的拥抱。

    仿佛要将这五百年的亏欠,都融入这片刻的拥抱中。然后一起就此化作尘埃,用他的污浊,去混他的洁白如初,最后变成一团泥泞的灰色。

    是不是,那样的话。

    来生,或许还有可能……

    后心一凉。

    楚郁长剑直透他身躯。

    怀曦不敢置信,呆呆看着楚郁平静的目光,脑中一片山河破碎,所有思绪混乱不堪。一切好像回到五百年前,楚郁决绝地放开的手,走向古祭塔。只余他一个人发疯、嘶吼,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

    那一剑不是杀人,只为诛心。

    怀曦本来就已经濒死,并不需要特意再杀一回。只是走上成神之路最终要无牵无挂,这一剑楚郁斩断的不是怀曦性命,是只是二人往后余生所有尘缘因果。

    月华城主楚郁生前献祭苍生,生后五百年虔诚侍神。

    干净人生唯一的污点,确实就是养了他这么个畜生、孽障。

    那冰冷沁入骨髓,冷得人发颤。怀曦就这样看着楚郁抽出长剑,丢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天阶神道。

    “不……”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

    “哥哥,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崩溃绝望大哭,浑身剧颤,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他跪下来,咳出好多血。五脏六腑被剧烈的痛苦揉得粉碎,他不死心地抬起眼,从血污往外看。楚郁无声,目光平静,曾经这世上最温柔慈悲的神明,不再看他一眼。

    多可笑啊。

    结果,一切原来还停留在五百年前。

    而他这么久以来,又在奢望什么?那时楚郁已是决然,五百年后又能有什么变化?

    “五百年,五百年啊……”

    “对你来说,我就只是个累赘,是个罪孽,是个笑话,是吗?”

    “……”

    神道之上,楚郁微微皱眉。

    无数怨魂突然潮水一般裹挟来,喧嚣、扯着,他停下脚步。

    他身为半神,手中剑本可轻易劈开这些冤魂。但那样就会让这些魂魄直接灰飞烟灭,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可他不愿残忍,剥夺那些怨魂的最后机会。冤魂却不放过他,簇拥在众鬼中间的,分明是怀曦四分五裂、扭曲变形的魂魄。

    他惨然,就在楚郁咫尺,冤魂索命一般抓住他手中的剑。

    阴魂不散的血泪,落在半神的剑上,竟烫出一个洞。

    “楚郁,我本不想挡你的仙缘路……”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斩断你我缘分。让我这百年千年……活像一场笑话。你想要从此人神殊途,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做梦!楚郁,我怀曦发誓,从此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再也不要重头来过!”

    “我要缠着你生生世世,与你永远不死不休!你若不想,就在此刻,用你手中之剑彻底令我灰飞烟灭!否则,我就在此脏了你的神道,永远做你夙世的污秽孽债!”

    “以后千年万年,总有一日爬上神界。同你不死不休。”

    “除非你此刻杀了我。楚郁,神明无畏,大道无情。你莫不是还怕最后脏了自己的手,坏了自己的慈悲名声?”

    “……”

    天雷响彻,神道颤抖。

    楚郁提剑,眸中无波无澜:“那便如你所愿。”

    ……

    夙世执着,也可能是错的吗?

    可究竟谁能真正告知世人对错。

    谁能看透实际因果。

    谁能……

    怀曦坠下神道,最后一抹目光,落在月华城主身上。

    这五百年,他看过很多故事,过程再难,总有好结局。总有人至死不渝。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认为,不可能的。

    可是。

    总有幸运的人,世上总有幸运的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虚空之中,他最后一次伸出手……自己这一生,曾经接近过幸福吗。但其实,好像也早就不重要了。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得不到。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第152章

    楚郁收剑之后,眼前的神道仙桥只比之前更加光明璀璨。月华如练,幽幽洒落,仙乐渺渺,不绝于耳。圆满之境眼见触手可得。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明明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只是长久默然驻足,直到神桥光华渐隐,万籁重回寂然。

    慕广寒:“楚前辈……”

    为什么。

    楚郁明明亲手斩断了此生唯一的罪恶,却为何停下?

    整整五百年,他应该清楚明了,怀曦种种的罪孽执念其实早已与他无关。

    而他,作为一介苍生凡人,既有救世之功,又已度过了月宫五百年的清冷历练。如今既再无牵挂,亦了解尘缘罪孽,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让他最后关头竟不愿选择成神?

    “大概因为,成不成神,其实都没有什么意思。”

    “……”

    楚郁浅笑,望向眼前那怀曦纵身投入的,无尽幽暗的深渊。

    “神明的一切,其实和凡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只是一切比起凡人,更加淡泊,却也更加漫长很多。”

    “……”

    成了神明,就再也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寂寞,但从此会永远孤身无尽。再不会有锥心蚀骨的痛苦折磨,但也再没有欣喜若狂的喜悦快乐。

    一样有朝一日会死,只是要等很久以后。

    而归于尘土以后再很久,一样会被世间忘记。

    甚至所谓的无欲无求,也只不过是想见之人,从此会比凡人的一生一世更加漫长、更加无穷无尽地永远无法相见。只是最后思念会变得浅淡,却也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这其实,多残忍啊。

    “……”

    楚郁没有继续说下去,月华如银轻轻笼罩,他的眼神也在这一刻分明变化。

    慕广寒与燕止互看一眼。明明上一刻,眼前人还是楚郁,这一刻,却好像已是五百年后清冷淡泊的半神般目下无尘。

    整整五百年,楚郁不成新神,也早不再是一般凡人。他此刻是谁呢?是半神月侍,又或者是月神的最后一丝魂识?

    不知道。

    两人只知,此地广寒宫阙,无比高远,他们只有倚靠神明的力量,方能踏上归途。

    燕止拱手施礼:“还烦请月神阁下,最后送我二人一程。”

    那神明轻轻点头应允了,一双浅浅水眸却又看向慕广寒:“你,可要随他一同离去?”

    “当然……”慕广寒未及说完,却被燕止打断。

    燕王一双深邃明澈的眼睛安静看着他:“阿寒,你若选了我,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

    燕王移开目光,微垂他有些凌乱的兔子头。

    因为他确实“死了”,在原本的寰宇肉身被黑害之雾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只是他的灵魂确实成功漂泊到了另一个寰宇,被那里的魔神重塑肉身。新的身体是纪散宜精心打造,是比以前更好、更强大耐用,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身体因是阴夏寰宇的魔界精华所凝,因而今后也只能长久地在阴夏寰宇中生活。

    阿寒若是选了他,便只能陪他一起去往另一个寰宇。

    从此再也回不了故土,再也回不去南越。

    再也品尝不到洛水里鲜甜的小黄鱼,再也回不去月华城。再也看不到火红的枫藤、夏夜的芦苇萤火,再也见不到那些有趣的、珍贵的、最重要的……亲朋好友们。

    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在一个陌生的寰宇重新来过。

    而那个陌生的新寰宇,人间界仙法昌盛、暴戾纷扰、弱肉强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凡人”想要在那里拥有一份安稳的人生,难如登天。

    不似阳夏,一切阴霾散去,正在万物复苏、平稳走向安定繁荣。而居功至伟的月华城主,受万人景仰。

    “阿寒,其实……”

    “当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胳膊一沉,手臂被死死抱住。慕广寒就这么保持着挂在他身上的姿势,眼神无比坚定对月神道:“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就算他要赶我去别的地方,我都绝对不会去。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一辈子缠着他了。绝对不会后悔,所以您听我的就好,把我们往一个地方送就好。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

    在被神明的银色月华包裹,去往阴夏寰宇的路上,慕广寒两只手捧起燕止的脸。

    他先是轻轻把兔毛拨弄拨弄,露出燕止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

    然而……

    慕广寒又想了想,介于他过去一向对着那张太过好看的脸发挥不好,于是拨弄拨弄,又把一头白毛乱草给拨弄回去了。

    嗯,还是对着没眼睛的大兔子说话更容易!

    “燕止,我是特别喜欢南越水土,留在南越的伙伴们也对我很是重要。若是真的以后都见不到了,我也会时常很想念他们,也会很难过。”

    “但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你比谁都重要。”

    他的手抚过柔暖的兔毛:“我不会后悔。”

    “我只想陪着你。”

    “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一辈子本来也没有太长。”

    “余下的岁月,此生此世,我只想常伴你左右,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以前,那么久的时光,没有人对顾小菟好,也没有人对燕止好。

    有人拼尽全力,却几乎从来不曾被坚定选择。慕广寒很庆幸,他是第一个坚定地选择过他的人,后来的每一次,也都能再次坚定地选择他。

    可那不够,还是根本不够。

    这个世界还是欠燕止太多太多的好了,而他,也一直一直,欠燕止一大堆一大堆的偏爱。

    他想给他。

    想好好地给他那些偏爱。

    在将来的岁月里,一直给他世间无上的、独一无二的、满溢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偏爱。

    燕止的新身体,碰触起来灼人滚烫如初,其实和之前没有太多的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只是可能没有了许多这些年南征北战的陈年伤痕。慕广寒搂着他的腰埋头其中,细细蹭过那炙热的胸膛,失去了很多伤疤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新奇又迷茫。

    “……但,你又添了好多伤。”

    新伤多是之前被神兽嘤如抓出来的,慕广寒下意识就想要给他治疗,无奈抚上去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没有了治愈月华。

    燕王见状垂眸,笑了笑:“没事,我不要紧。”

    “……”

    “真的,不痛。”

    “还在流血呢,哪里可能不痛了?骗子!”

    一直一直,都是个骗子。他的手指在伤口细细划动,心里泛起阵阵酸疼。那些伤口确实比起燕王以前的很多大伤确实不算深,可不深就不痛么?他真的每次都这样。

    慕广寒又想起之前,燕止整个身体被黑害之雾烧尽,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喊过一句疼。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疼,他该多疼啊。

    为什么不说。

    “还有,你刚才……”

    慕广寒喉头微动。

    他如今发现了,燕止擅长死撑这一点,还真的一个顽固的坏习惯。刚才也是,看燕止的意思,是倘若他舍不得故土,他还真打算送他回南越呢?

    疯了吧。

    他咬咬牙,暗暗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他知道人的坏习惯,都需要好多时间才能改,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在这一刻就跟燕止讲道理——没有跟他讲那些老生常谈,诸如人人都有感受,你当然也一样。受了伤叫痛并不可耻,有情绪其实也可以闹脾气。

    不用死撑,不用装大度,不用隐忍压抑。

    但此刻说了肯定没用。

    燕止高傲,当然不会承认的。

    好在他们还有漫长岁月,以后的日子,他会全心全意好好护着他、好好研究他,总有一天彻底弄清他努力藏着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

    他要把他好好养起来。

    当做最娇贵的花养起来,总有一天养得像是阳光下的菟草一样,茁壮摇曳。

    ……

    去阴夏寰宇按说路途不近,但有月华庇佑,两人统共大概不到一个时辰便穿越万水千山。

    一个时辰够说很多话。

    足够慕广寒跟燕止解释很多难以启齿的前尘误会,说得他口干舌燥、心跳耳热。

    一个时辰,也够月华城主反应过来一些事。

    比如,他是不是……又上当了?

    就,虽然他适才急着表了一堆忠心特别怕燕王不带他走。但,仔细想想,倘若他真就不肯跟燕王走,难道燕止又会是那种高风亮节的人,在都已经成婚订契吃干抹净以后,客客气气放他走?

    燕止是那种人吗?

    慕广寒不确定,暗戳戳抬眼偷看。明明刚才还觉得怀里人是全世界最逞强、最需要他全心全意呵护的小可怜,此刻却又暗戳戳回忆起燕王的种种阴险狡诈来。

    而很快,他就没有再怀疑了。

    “……”

    一如既往,虽然月华城主战场打燕王如砍瓜切菜,情场上却始终被杀得一败涂地。

    他果然又上当了!

    慕广寒只道他们要去另一个寰宇重新安家。一切来得突然,以至于其他许多事他都还没来得及细想——直到突然看见阴夏寰宇之外一片乱流,黑压压盘踞着千军万马的乌鸦魔兵。

    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以为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其实一切的纷乱并没有全部了结!

    但。

    他抬眼,瞥了一眼燕止,见某人气定神闲。

    “你想干嘛……”

    而此刻燕王也终于不装了,随手一挥手散去月华,召出毁天灭世的黑光磷火。火光照亮他的眼眸,他抱着慕广寒于烈烈风中腾于天际毫无畏惧对着千军万马,眼中透出势在必得。

    而慕广寒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不了解他?

    某人不仅早已有了办法,而且终于又等到他个人表演的时候了。

    一路努力憋着,挺不容易的吧?

    第153章

    多年以前,大司祭顾冕旒于天雍神殿秘密开启了“天幕计划”。

    此计划意在构筑一道名为“天幕”的巨大阵法笼罩住阴夏寰宇天地,以庇护在寂灭之月崩溃之下的万千生灵免受灭顶之灾。

    然而,这其实仅仅只是当年大司祭顾冕旒的全盘谋划中的一部分。

    此刻,慕广寒被燕王紧紧搂在怀中,隔着衣衫都能清晰感觉到澎湃汹涌的灵流肆意驰骋。有人身上滚烫,俯身于在他耳畔道:“阿寒,你看。”

    话音未落,对面乌鸦魔兵阵营中,一股庞大的黑火法雾集结而起,如同铺天盖地垠的暗夜狂潮,刹那汹涌而至。轰隆一声巨响,黑色巨浪猛烈撞击在金色巨网之上,热浪滔天,却是被那巨网紧紧笼络,就连一丝火星都未能泼溅过来。

    而燕王怀抱慕广寒,身姿挺拔意气飞扬。犹如九天神祇万法不侵,分毫无损。

    旋即,他掌心光芒大放,璀璨夺目。

    那黑光磷火之中,有金色枝蔓破土而出,交织缠绕,层层叠叠,转瞬之间便化作漫天烈焰熊熊法相,势如破竹向着寰宇界门之处奔腾而去,所过之处虚空荡平,对面军马阵势支离破碎,溃不成军。仅仅须臾,一切归于虚无。

    领头的封恒身形踉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燕王则再度展颜,笑容一如既往优雅而恶劣。

    “谈谈?”他问封恒。

    问话间,黑光磷火金光替他织就了一身华丽金袍,原先褴褛祭祀服被换掉。他就这么焕然一新立于虚空乱流之中,广袖随风翻飞,凌乱的前额发丝也被玉带束起,更显俊美无双、英姿飒爽,画中仙人一样。

    人靠衣装。

    慕广寒在他怀里一边心动,一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喜欢他这个金玉其外、得意狡黠的优雅恶霸样儿。

    试问天下谁想和这种人为敌?

    幸好是自己家的,他暗暗想,不然他也也头疼。燕王的敌人太惨了,根本没有翻身余地。

    方才那场对轰,完全不能算是战斗。

    寰宇门外,一度红尘。阴夏一次又一次败给他们眼中蝼蚁,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其实已经知道大势已去。而刚才那奔腾咆哮、试图撕裂向他们的最后黑火,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寰宇的执掌者最后一次无能狂怒地发泄他们的不满。

    但发泄完后,尘埃落定。

    他们最终也只能底下高昂的头,乖乖卸甲投降。

    燕王高傲睥睨,而阴夏魔兵半跪行礼,臣服脚下。

    ……

    数日后,红尘乱流之中。

    阴夏众高贵羽民来往如梭、忙忙碌碌,一起为建造巨大的白色阵法添砖加瓦。燕王则拉着慕广寒的手,悠闲在旁监工,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他当然得意。

    十年前大司祭的天幕计划,本来目的就不仅仅只是单单保护阳夏寰宇。

    顾冕旒的野心很大。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查到了有人正在试图将两个寰宇偷偷拉近,并暗中找到了与阴夏共鸣的古穆神枢。

    大司祭并没有声张。

    更未急于摧毁古穆神枢,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将计就计的绝妙构想——

    虽然建造神枢之人拉近两个寰宇的目的,只是为在寂灭之月崩溃之时,能一举摧毁两个世界。然而有顾冕旒的天幕计划在,等到两个寰宇真的重合,被毁天灭地其实就只会有始作俑者阴夏寰宇。

    如此,顾冕旒便可以利用这一切条件,直接以天幕为筹码彻底要挟阴夏。

    阴夏羽民还欲求生路,就必须正视他们祖先千万年来的罪恶行径,然后就在他们这一代把千万年前祖先丢的垃圾给乖乖捡回去。

    祖宗作孽,后代收拾。

    这很公平。

    不仅如此,顾冕旒还要逼迫整个阴夏红尘自废仙法,并以仙法残余净化恶月月核,彻底消弭祖先留下祸端。从此阴夏千秋万代,也只能如凡人一般生活,再也无法滥用法术,再也无法滋生新的恶月戕害其他寰宇。

    千年万年,他们做的恶终将在这一代终结。

    ……

    而今,天幕计划终于走到最后一步。

    得益于大司祭最初的深谋远虑,天幕计划在他死后多年仍在一些默默无闻的神殿后辈手中继续着。顾辛芷与顾苏枋亦先后暗中为此计划倾注心血无数。

    顾辛芷生前,殚精竭虑写好了完善天幕、重修神枢的一切步骤。

    而顾苏枋用了五年,暗中筹谋,将步骤一一落实。

    两人坚信有朝一日,必有后人破万难除千阻,最终直面阴夏寰宇。无论天地命数,人魔仙鬼,站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明”面前,以昭昭天幕将其恶行之法还施彼身。

    最终逼他们低头,逼他们臣服。逼着他们舍弃仙法,还两方寰宇清宁。

    只是他们没想到。

    天幕终成,站在“神明”面前发号施令的人,会仍是当初那个人。

    白色法阵是寰宇凋零的禁咒大阵,阴夏碍于燕王手中黑光磷火的威慑,不得不全力建造此法阵。而燕王自然亲自督工,黑心无比。

    “四个月,”他略作思量,“不,三月又十五日足矣。”

    “……”

    “不如三个月又十日吧。百日时光,足以成事。反正你们寰宇不是人人都会法术?都干快点,也无需爱惜法力了,反正再过几日也无甚用处。”

    封恒:“……”

    区区百日,这个阳夏蝼蚁竟要他们百日之内筑成那般大阵!是要累死他们?

    他气得面目狰狞,又敢怒不敢言。听闻阴夏人间界众多帝君王侯、权贵大能,也都在骂骂咧咧,可又只能迫于威慑,不得不屈服。

    毕竟阴夏素来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让他们最终屈服的,是燕王仅仅动了动手指,就让整个阴夏寰宇连续十日陷入永夜,不见曦光。

    永夜之后,一切天翻地覆。阴夏的王侯将相、高官重臣纷纷脸上堆笑,冯虚御风献媚来访,礼物送了一堆。

    燕王不忘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人家都把他列的礼物清单孝敬到虚空之中了,他还不满足,还暗示那些人在寰宇大门之外,给他们修建专门监工用的临时行宫。

    行宫很快落成,琼楼玉宇美不胜收。而燕止也入乡随俗,换下了金丝所化的司祭之服,换上阴夏寰宇帝王月白色流光溢彩的拖地长裙,他本就适合隆重礼服,穿起来举手投足都仙气飘飘。

    “好看?”

    确是极美,慕广寒心中暗叹,但美虽美矣,燕王能不能不要总这般一天到晚穿得那么美,然后公然躺他腿上?

    已经连着好几天了。人家权贵大能那边吭哧吭哧造阵法出苦力、为仙法凋零之事哀鸿遍野。燕王则大肆在旁摆开华盖,一会儿懒洋洋地躺着,一会儿又时不时从心上人手中叼走两颗葡萄,就这么公然上演昏君与妖妃的戏码。

    没事还亲上一两口。甜甜蜜蜜,作威作福。

    阴夏权贵大能们气得几欲吐血。

    不过人这种东西,在恨亦恨极却无可奈何之时,倒是也一贯的皆会自我慰藉,寻求合理。大阵构建绝非易事,随着数月过去,阵法愈发精细渐近尾声,慕广寒已听到许多权贵自我安慰:

    “无论虔诚,我等建成此阵,也算是……见证大事。”

    “本就是修正错误。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也算是能记上一笔的功绩?”

    “阴夏阳夏本为同源,先祖之过,吾辈勇于承担,以求百世和平修好,怎么不是功在千秋呢?”

    略微可笑,但世间事向来如此。

    既有前人享受作孽,后人承担恶果。亦有前人栽树种果,后人悠闲乘凉。有人恰好是那个幸的后人,有人恰好是不幸的后人,他们若不反抗,就只能给自己拼命找理由。而天道依旧沉默,巡巡向前。

    天道无情,终究难有动摇。

    但慕广寒觉得,他与燕止作为凡人,能以星星之火的微茫光明为三千寰宇做出那片这么一些微小改变,此生也已足够。

    ……

    阴夏权贵大能们送来的礼品里,有许多珍馐特产、瓜果小食。

    每日监工,慕广寒眼前总能琳琅满目、奢靡气派地摆上一堆。他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就吃吃吃。

    他以前就听小狐狸说过,阴夏虽仙法昌盛,但土地精华却十分枯竭,种出来的果菜大多中看不中吃。事实确如小狐狸所说。进贡瓜果按说已是全阴夏挑来最好的,比起阳夏仍旧不够清脆鲜甜。

    好在,慕广寒试了很多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试到一种听闻是人间界从仙界引进饲养的灵鱼,果然不凡。

    “其味之醇,几乎可以媲美洛水奶汤小黄鱼了!”

    燕止抬眸:“滋味尚可?”

    “嗯!”慕广寒点头将一碗奶汤灵鱼饮尽,又随手拈起一枚青枣咀嚼,“其实在这鱼外,这几日倒也试出那么三五样水果,吃着还行。”

    “嗯。”

    燕王眉宇之间淡淡舒展:“如此就好。”

    慕广寒才反应过来,燕王一天到晚给他摆得琳琅满目、作威作福,其实只是好让他多试、多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他带他来了新的天地,自然生怕他一切不适应、不喜欢,终有一日会后悔。

    慕广寒欲言又止。

    “燕止,我……”

    正要好好拉着他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阴夏皇帝身边的帝师老头儿应该是接了主子的嘱托,一天到晚时不时就飞来上面给慕广寒送各种新奇玩意儿,日常满脸堆笑、拍马讨好,今儿又来了。

    按照慕广寒多年识人,老头子对他应该是没有什么恩怨,看面相也不是坏人。只是因为姜郁时的缘故,慕广寒还是免不了对“国师”“帝师”这种人心怀芥蒂。

    “月华城主大人啊,老朽听闻您那日说,常在此监工白日难免枯燥无聊,特意为您搜罗了几本皇室典藏宝书,并一些时兴话本,排忧解趣!嘿……”

    “……”

    帝师走后,燕王陷入沉思。

    “阿寒才来数日,就已觉得枯燥无聊了?”

    慕广寒:“???”

    “不是不是,他乱说的,我不无聊!我没说过那种话!!!”

    天可怜见,帝师这究竟是逢迎拍马还是特意来挑拨离间?要知燕止这几日费尽心思没事就折腾变换新装,搜罗珍奇,白天各种新奇美味喂饱他,夜里也,咳……

    总之,燕止都这么努力了。

    他也真的很满足很感恩也已经吃不下了也已经被折腾得快没半条命了总之他没觉得枯燥无聊啊他哪里说过枯燥无聊了,老匹夫你回来你说清楚!

    帝师并没能回来说清楚,燕王则继续沉默。

    慕广寒赶紧花式试着哄。虽说他之前确实很多次把燕王气得不轻,但这次实属冤枉。他真没说过那种话。

    “真不无聊,每日都有新的吃食,新的玩意,我那是应接不暇!”

    “哦。”

    “而且听闻阴夏之地山川壮丽,江河浩瀚,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的地方也那么多。”

    “哦。”

    “再不济,你不是说魔界不错?咱们让纪散宜接咱们去玩。”

    “哦。”

    “……”

    慕广寒恨。

    他发现他居然还是不会哄。

    只能叹气坐在床尾,手指团着床头人银白色的小兔尾巴,暗戳戳编各种各样的花。

    明明他应该会哄,那本《策论》早已烂熟于心。更何况燕王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可以夸。他完全可以说喜欢他眼睛的异色、想咬那优美的唇,爱摸修长的手指,更离不开银丝毛绒的小兔尾。

    实在言语不行,直接动手动脚也是可以的。亲一亲,咬一咬,情到浓时就不气了。

    但……

    但无奈,他对着燕止那张脸,真的至今发挥不好!

    慕广寒欲哭无泪,他也想问,哪有人都成了亲那么久了,一旦独处或稍久对视,还是会脸红心跳手足无措、话都不会说的道理?

    真作孽啊。

    更不要说床笫之间……他真的至今,每一次都强烈要求黑灯瞎火。否则他真的觉得,他要因为羞赧而爆亡。

    以往燕止总纵着他。

    结果到了他被帝师陷害“无聊”这一日,呵呵,燕王还哪敢让他继续“无聊”?

    烛火摇曳,映照出鸳鸯交颈。

    牙齿细碎咬噬着颈侧的肌肤,发丝的轻拂带来发麻的酥痒让人几乎无法承受。偶尔迷离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眼眸,一切观感更是瞬间被无限放大。

    慕广寒终是忍不住低声哀求:“燕止,熄了灯吧……”

    “嗯?”耳边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不愿看我?不好看?”

    不是,呜。

    就是因为太好看,才真的不能看。他快三十了,心脏早没年轻时那么能受刺激,真的不想就此当场爆亡。慕广寒其实也很鄙夷自己,怎么多看几眼就那么敏感?

    但事实就是敏感。

    厮磨耳鬓,周身燥热。浑浑噩噩想要反抗,手腕又被捉住。燕止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磨砺:“阿寒,前尘过往,许多旧时,我并非故意不记得。”

    他伏在他身上轻声道:“但常常总是……偶有片段暂时记起,过几日就忘了。”

    慕广寒心里一疼。

    小小的抗拒被心疼淹没,他攀住温暖的肩,抱紧。

    他不介意,真的。燕止毕竟死过一次,他又怎么可能苛责他记得前尘所有?何况很多事,其实记不起反而更好。他更愿意当如今燕止眼中这个聪明厉害、无法战胜的月华城主。而不是当年那个卑怯的自厌怪。

    尽管他知道,顾冕旒从来没有厌弃过他的卑微。

    “乖乖。”

    就在他想到顾冕旒的一瞬间,燕止涩哑的低语敲打耳畔。慕广寒身子一僵,动弹不得。

    他其实并不讨厌燕止偶尔还叫他乖乖。可唯独在床上,这种称呼实在太让人面红耳赤。尤其此刻烛火摇曳,映照着的明明是燕王轮廓分明的的脸,可眼中那清雅明亮的光,却又分明是七年前……

    他很怀疑,燕止此刻是不是故意的。

    尤其他那张脸,亦比平日里还要完美端正——他明显故意收敛了气质,不见一丝燕王的顽劣,有的只剩顾冕旒那流光溢彩的优雅、华贵、端方。

    燕王有时候,是真的坏。

    太坏了。有那么一瞬,慕广寒疯狂想逃。

    然而燕王单手一把摁住他的腰。任他挣扎扭动,多动一下就多加一分力。随即他弯下腰,万千银丝落在枕边。

    “阿寒一直……更喜欢‘燕止’。”

    “别否认,我知道。”

    “但是,我的阿寒又很贪心,喜欢的类型那么多,又易无聊。”

    “实在是,难以满足。得想点办法。”

    “……”

    他的声音也是顾冕旒的清冽温润,温热的气息一股股吹入耳道,烫得慕广寒几乎要发疯。

    但他还是动不了。

    慕广寒真的欲哭无泪。

    他多希望此刻能抬起手,遮住燕王那双好看的眼睛。把他变回以前的大兔子,他起码能跟他好好解释,就他以前那些风流烂账吧……

    那些烂账,其实他从很早以前,就一直等着燕止有朝一日跟他清算了。已知燕止的大度从来是假,顾菟就更是小气至极。不过是看起来不羁而已,其实计较得很,他早就看穿了。

    丈夫死了就去满天下找续弦,还有《月华城主风流史》里记的那些事,足够某人翻旧账翻到天荒地老。

    呵呵。

    到底是谁说他的日子无聊了。他的日子天天都如临大敌,到底哪一点点无聊?

    “……”

    半夜过去,慕广寒幻海沉浮、半死不活。

    明明,其实他也想了很多狡辩之词,但适才过程真的太……此时夜半,他仍旧周身发抖、眼睛发红,适才的温柔细致和燕止一向的强势完全不同,他脑子完全一团浆糊。

    好可怕。

    好可怕,他宁可要熟悉的那个“燕止”。他宁可要粗暴,像以前一样疯狂折腾,弄得他腰酸背痛。

    也不想要这一夜刻意的缓慢温柔,好可怕。他快不认识自己了。

    而燕止温柔地欺负了人半夜,见到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名场面,默默满意了。

    “果然。”

    “阿寒除了本王,果然……最喜欢大司祭。”

    “既是如此,以后再觉无聊不妨直言相告。”他贴近他,温柔中带着邪恶,“下次还换顾冕旒出来陪你玩。”

    “……”

    “……”

    慕广寒没有做声。

    他想骂人,又舍不得骂。挺好的,他默默想着,活着也行,死了也好。

    太羞耻了。

    第154章

    经年累月筹谋,终于开花结果。

    阵法竣工并启动之日,恰逢阴夏寰宇的冬至。

    浮云悠悠散去,雪花随风轻扬,阵法释放出的白光犹如道道流星涌入寰宇大门,随后化作片片晶莹剔透,纷纷扬扬洒落人间。

    这场花瓣雪,会在之后的百年时光之中持续不断飘落。

    伴随着阴夏寰宇的清气凋零,直到完全消弭,一同在绚烂之后寂灭。

    凋零花雪一朵朵飘落世人肩头,阴夏无数人放声哭泣。有人趁最后时光施展小法术留下回忆,有人不满现状四处奔走呼号。不擅法术者期待将来世间平静,擅法术者抓紧最后机会为非作歹。

    人间动荡,种种悲欢。

    而那悬于天际的大阵,仍旧安静笼罩整个寰宇。

    ……

    如此,两方寰宇从此再无恶月困扰。但在如此变革之下,一些小的毒瘤脓血必将趁势爆开、疯狂反噬。

    数日之后,阴夏寰宇烽火骤起,爆发内战。

    如同千万年前驱逐月华族的那场浩劫,阴夏寰宇之中不知有多少仙法强盛的门阀世家,宁可最后一搏,也决不肯接受仙法凋零、从此无法高人一等的宿命。

    因而哪怕如今大阵开启,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但总有人不信、不服、不甘,还是要用最后的力量垂死挣扎。

    寰宇大门多日屡遭突袭。

    尽管凋零大阵一旦筑成便不可能再被破坏,那些袭击者仍执意报复,只为宣泄心头之恨。

    慕广寒和燕王也得以有幸观瞻阴夏人间界罕见的高手法阵对轰,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不幸的是寰宇大门在激战之中也轰然破碎,乱流肆虐,在虚空中形成了一大片黑色的深渊。

    二人则不慎被卷入其中,掉进了黑暗混乱之中。

    ……

    深渊之中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燕止:“阿寒,怕么?”

    慕广寒摇头:“不怕。”

    多亏他这几日认真研读帝师死老头送来的古籍,知晓这类由法术对撞形成的扭曲时空深渊通常会在几日后或者十几日后自行消退。

    “书上还说,掉入之人可自行寻路,倘若运气好,自己就能脱困而出。”

    “哪怕运气不好,你我如今在阴夏也算万众瞩目。突然不见,阴夏皇帝和封恒那些人定会来寻。就算他们不来,纪散宜也一定会设法来救我们。”

    “所以,无需担心。”

    说罢,他抱住燕王的腰,黏黏糊糊:“既是二人一处,就当是补了当年新婚后的出游吧……”

    南越之地有故俗,新婚夫妇刚成婚后应有一段相携出游、仅属二人的甜蜜时光。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然而当时他二人成婚才五日,就因战事匆匆分离,始终未能长相厮守。

    如今倒好。

    在这深渊之中,倒是真真正正二人一处、再无打扰。

    慕广寒在燕王怀里蹭了一会儿,只觉燕王衣服上的绿松石总是硌了他的脸。

    这个人啊……

    自从他以大司祭的身份温柔折腾了他一夜之后,之后连着五六天,就又换回了一身特别正式的西凉皮衣。白色长发随意以羽饰结起,身上衣饰则处处坠满毛布、红宝石、绿松石和狼牙。

    就像被顾冕旒抢了一夜很是不甘一样,每天都在重新刻意着重强调西凉王的存在感。

    “……”但,不都是你吗?

    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吃自己的醋玩,还吃上头了?

    ……

    燕止其实倒还真不是同自己吃味儿。

    他只是在演了一夜顾冕旒以后,觉得果然还是当燕王更有意思。

    一起监工这些日子里,慕广寒细细跟他解释了许多过往前尘。他认真听着,其实也早就猜到阿寒当初并非是因为置气才去祭塔。慕广寒的心胸一向比看起来更加宽广,他也一直懂爱,却并不真的懂得怎么恨。

    但,在那段过往纠葛里,好像还是有人赌气了。

    燕止总觉得,倘若顾冕旒真的想,定有办法让后来的他清楚记起所有前尘往事。

    但没有。

    至今那些记忆在他这里仍如晨雾,朦胧得很。

    燕止总觉得,顾冕旒就是故意的。

    有人昔日装得温文尔雅、不羁豁达,实则内心幽暗半点不宽容。他应该就是无法释怀,很多事情揭不过去。于是干脆忘了了事。

    但,又或许。

    顾菟只是太过迫切想要脱去那层去壳——那层伤痕累累、无法修复,连模样和性子都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的残破躯壳。

    顾菟本来不该是那样。

    如若他能生在一个没有枷锁的人生,他自知定能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或许那样,阿寒会更喜欢他。

    或许那样,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

    所以,很多前尘蠢事,就该忘了。忘了以后,他终于能够只凭本能行动,可以无比坦诚地对着心上人直言“我不懂爱”,又能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跳下万丈深渊。

    疯么?古怪么?难测么?

    但那样才是真正的他。

    他想要的,本就是能够脱下一切束缚,肆意无拘,仅凭心意驰骋天地之间。既是心无挂碍,又是坚定地心有所属。

    终是如愿以偿。

    深渊之中不见日月,亦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好在慕广寒随身带了不少糖果充饥:“这是数日尝试,口味最像南越杏子糖的。”

    他特意给燕王留下最像杏子糖的糖果,却没想到在此派上用场。

    燕王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浓郁的甜蜜化开,别有一番风味。确实像杏子糖,又没那么像。在将来漫长的时光里,他应当会越发喜欢这口中甜蜜。

    事实证明,即便周遭一片黑暗,出路难寻,二人只要在一起就确实不会孤寂无聊。

    两人谈天说地,十分快乐地一起背地里蛐蛐这些日子见过的阴夏寰宇王公贵族、祭司大拿们,说完了他们的坏话又开始大不敬地议论神明。

    慕广寒曾在南越看过很多神话话本,其中常常编排当年月神与邪神断义割席,种种爱恨情仇。

    在那些话本里,有写二神因为争夺凡间一女子而反目的,也有写他们为争夺天道垂青而明争暗夺。但种种书写,都不过是人间爱恨情仇的映射。

    “可神明毕竟不是凡尘中人,一体双生的两位月神最初混沌未分,也并无正邪之辨。”

    “只是月望恰是秩序所化,寓意稳固与现状维系。而怀朔则是混沌化征,所代颠覆与毁灭。”

    “世人常以主观之念,笃定稳固与维持乃是善,而毁灭与颠覆则为恶,遂以此为依据给了神明正邪之名。”

    “但你看……这些年来阴夏寰宇之安稳,实则构筑于作恶多端与转嫁恶念。而历代许多已然腐朽烂透的朝代,亦是先由彻底的毁灭推翻秩序,才能新生,再度重焕生机。”

    “或许只是天道两面,安稳未必一定好,毁灭未必一定坏。”

    “至于世人经常责备月神身为善神,却不顾天下苍生。”

    “或许,也是因为一切本无善恶,月望也从未许诺会给世人庇佑。他为神所要坚守的,始终只是循环之中的安稳——然而即便王朝更迭,善恶交替,天下大乱、血流漂杵,天道历经黑暗,也终有一日会自行回归安稳秩序。”

    “所以他干脆懒得插手。”

    “神明或许从来不曾眷恋红尘,亦不会普照世人。”

    “就像你我不会无缘无故照拂门前树下一窝蝼蚁。这样说法或许不敬,但谁知道?或许神明就真只在乎天道循环,而众生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

    慕广寒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耳热。总觉得背后说了那么多也不好。

    “罢了罢了,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虔诚信奉,我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罢。何况万一真被哪位神明听见了,说不定也因这不敬之言要罚我的。”

    “咳,总之,楚郁前辈应当也是看开了。”

    “不成神祗,或许亦是幸事。你看纪散宜与青尾,不问天道公理,仅在世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却是开心。”

    “……”

    慕广寒絮絮说了许多,燕王一直仔细聆听,温暖的手紧握交扣。

    “嗯,”他轻声道,“神明或许,就是不会普泽众生。”

    “我在天雍神殿时,亦有此感。”

    “阿寒,我总以为——世间懂得爱人者,或许从来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构筑了亲情、友情、信任与无尽爱意流转。

    只是人与人命运不同。有人幸运,路过世间便遇见值得托付倾注之人,无论是亲人、挚友抑或挚爱,总归在人世间有幸寻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总有人寻寻觅觅,一腔真心爱意始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实,能将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极好归宿。”

    毕竟世间生灵,爱意绵延,总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让它枝繁叶茂。

    “我只庆幸……我能在世间,早早遇见我的神明。”

    慕广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继而浑身战栗。很多年以前,他视大司祭为神明。却从未想过平凡如的他……也能成为别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乌城放灯、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凉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态度暧昧地“捕获”他,又一次次放他离去。

    没有人会甘心放走费尽心机捕到的猎物。

    除非他从来不是猎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来,一次次点亮烛火,等待神明降临。却从不强留,因为无人能够妄自尊大奢求独占至高无上神祇。他的一切所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遥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彻底接纳,主动向他敞开那片无瑕净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细腻之心一点一点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点一滴地拥抱、占有、亵渎。

    凡人在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过就是渎神。一旦神明入怀,起初想要的坐拥天下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虽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高处不胜寒,也并不觉得高坐冰冷宝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爱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独。

    他虽并不介意做一个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拥抱依偎着真实温暖的神明。从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从此有了归宿与停歇之处,有了虔诚信仰,再也不会彷徨。

    ……

    深渊无尽,终于在他们的糖快要吃完时,虚空之中无凭无依竟飘来一盏青色小灯。

    小灯若有灵性,轻盈蹦跳,似乎要给他们带路。

    他们便跟着小灯走了一会儿,幽蓝色的小火苗一直亮着。

    慕广寒:“……”

    慕广寒:“燕止,我总觉得这灯似曾相识。”

    他这一辈子最熟悉两种灯。一个是洛南栀常持的那淡淡月色风灯。还有一种则是燕王用树叶、草条结的小小的流萤灯。

    那年宛城旁的萤火山林之中,他与尚不太熟的燕王月下相会,决定携手狼狈为奸时,燕王随手给他做了一只流萤灯。

    一年后,燕王从簌城送他回南越,中途绕道去水祭塔。同样的萤火小灯被系在战马之耳,随着星光明亮闪烁。

    而在更久之前的往昔,月华城流萤中,小未婚夫也曾制做过一盏流萤小灯。

    那是顾菟年幼还在东泽之时,隔壁婆婆教他的手艺。

    而后来,他又将这简单却又充满暖意的小手艺,教给过一个人。

    小灯安安静静,将他们带出了深渊。

    虚空之中,蓝色火苗越来越暗淡。

    “……”

    慕广寒终是没忍住:“顾苏枋,你都快灭了,还不现身出来跟你哥好好说句话吗?”

    第155章

    小青灯终于幻化作人形,虽然形象依旧朦胧模糊。

    顾苏枋要的就是模模糊糊——他心中有愧,没脸见人,也懒得弄出个清晰模样。

    往昔种种,如今想来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小时,他什么都比不过兄长。

    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人,比不过别人很正常,可他那时被宠得毫无分寸,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哥哥给他好吃的,教他编流萤灯,送他黑光磷火,他都不为所动。

    就只知道暗戳戳的恨,弄得自己天天气鼓鼓的得好像一只皮球。

    后来,兄长替他去了天雍神殿。

    母亲在他走后,常常发呆叹气。那段日子他常常满心愤懑地质问她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更舍不得那个优秀的儿子。

    他开始叛逆不羁,在月华城主来到南越以后,他的叛逆更是达到顶点。

    到处闯祸、上蹿下跳,一时意气差点害死城主。又在种种指责、羞愤与惧怕之下选择了离宫中逃跑。

    然后又在宫外受了骗。

    那次回来,他的愚蠢终于害惨所有人。

    直到亲眼看见兄长四分五裂的遗体,恍恍惚惚看到满地的碎石鲜血,顾苏枋才明白自己错得如何离谱。

    但是已经迟了,他罪孽深重,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

    兄长死后,月华城主也疯了。

    母亲则一心扑在报复烈火之中,完善天幕计划、毁灭古穆神枢,最终耗尽心血,隔年亦油尽灯枯。

    顾苏枋继任了南越王。

    孤零零坐上冰冷的王座,一夜成长。

    长长的流苏手饰遮去没无伤痕的无名指,他开始模仿兄长的样子不苟言笑,越发地清冷稳重。袖中藏着耗尽破碎的月泪,几案上放着母亲的亲笔遗书,他开始动用禁忌邪法,在深红地宫之中布下大阵。

    母亲临终前,要他照顾已经疯癫的月华城主。

    顾苏枋明白的。他自知害死兄长,亦毁了城主一生的幸福,原本当然是想要将城主留在南越王宫好生照料,也曾努力模仿兄长的样子去哄他、陪他说话。

    有时,慕广寒也会把他当做顾冕旒依偎。

    但更多时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月华城主越是发疯,越本能地清楚他不是顾冕旒。反而是清醒时,才会自欺欺人觉得他是。

    后来城主还是离开了南越。

    数年之间,顾苏枋暗中派人一路跟随保护四处漂泊的城主。同时也在一步一步推进母亲的计划。

    顾苏枋觉得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自幼备受宠爱、养尊处优、为所欲为、不懂人间疾苦。可反而是那些人人艳羡的逍遥岁月,他从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别看他总不知天高地厚,也总做错事梗着脖子不承认,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也迷茫得要命。

    反而在人生最后几年暗无天日的压抑里,他学着兄长的模样尽力弥补过错。在那荆棘丛生中,却反而看见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奇怪吧,明明他活成了别人。

    可又总觉得,镜中的南越王才是他真正该有的模样。

    再后来,古祭塔中天玺粉碎,神枢湮灭。他看着姜郁时绝望、不甘、愤怒又醍醐灌顶的脸庞——

    没用的南越小世子顾苏枋,其实才是天雍神殿算出来的真正的救世天命之人。

    神殿神谕自古流传,从未有过丝毫差错。

    他做到了。

    他最终以血肉之躯,践行了天命。

    或许是因为救世之功,顾苏枋死后灵魂不灭,亦没有轮回。

    他是自愿进入黑光磷火成了玉灵的,或许只是难以割舍执念,想要亲眼见证是谁接替他的命运。只是他的魂魄受伤需要将养,虽栖身在那片黑光磷火里,却一度无人能看见他、听见他。

    他却看得到周遭的一切。

    南越王顾苏枋生前为寻水玺,曾去西凉拜访过一回,燕王出于礼节,还虚与委蛇地招待了他一番。只可惜对面不相识,西凉王觉得他装,他也暗暗心里嘲讽燕王人没人样、坐没坐相——

    如今想想,真气得要死。

    他和顾菟好歹一起长大。但凡燕王那天能把脸上的油彩擦一擦,他绝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亲哥的脸!

    深渊边缘,顾苏枋生硬道:“前方就是出口。”

    “我此生虽亏欠你们良多,但该还的,也都尽力还了。”

    “此生两清,再见。”

    “……”

    燕止:“多谢你。”

    “不必,再见。”

    燕王掌心温暖,轻轻笼起小火苗。小火苗瞬间暴跳、惊恐万分。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放手!我要走了!放手,我要回家。”

    “……”

    “苏枋,你可记得小时候初见之时?”

    那年冬日,鹅毛纷飞,六岁的顾菟在红梅掩映的朱色宫墙下,第一次见到弟弟。

    顾苏枋年仅四岁,粉妆玉琢很小一只,一身姜黄大袄,团子糕一样在雪地里东奔西跑。他穿的很厚,鼓囔囔的仿佛张开翅膀的小胖麻雀,袖子下面的流苏一荡一荡。

    “十分的……可爱至极。”

    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弟弟可爱。总觉得他平日里别扭的样子很像小猫咪,坏脾气和口是心非时亦像小猫挠人。所以顾菟将珍贵的黑光磷火分了一片给他,只为看到他可爱的笑容。

    虚空边缘,顾苏枋模糊的影子终于渐渐清晰。

    那是后来南越王的姿容,端庄典雅,清冷疏离。在他身后浮荡着南越宫中的雕梁画栋、玉宇琼楼,亦有古祭塔的崩裂轰塌、焦烟滚滚。

    浮华尽去,往事成烟。

    那些年南越王孤身蛰伏,宫中长烛泪尽。

    后来北疆大雪,淹没一切。他弥留之际将黑光磷火递给洛南栀,将一切责任使命交付、交还。

    犹记昔日南越女王常常听戏,台上人咿咿呀呀唱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燕止伸出手去。

    过去无数次,小小的苏枋讨厌他,躲开不让他碰。

    而今渺渺戏乐声中,曲终人散,金玉帷幕缓缓落下。顾苏枋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紧紧抱住了兄长,说出了当年没能说出的遗憾。

    “兄长,恭贺新婚,愿你与心上人两情相印、百年好合。”

    他当年离宫出走,甚至没能参加他们的喜宴。后来在南越的热热闹闹的婚礼之上欢声笑语之中,也没人看得见他、听得见他。

    他终于变回了当年的少年。

    从燕王肩上抬起眼,看向慕广寒。

    “阿寒,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也有很多事对不住你。如今,我将兄长托付与你,请你务必,请你务必……”

    “嗯。”

    “我定会一生善待他、照顾他,必不负所托。你和女王皆可安心。”

    顾苏枋:“你最好是,不然我和娘亲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嗯,放心。”

    那一年,兄长不在了,而娘亲亦埋首复仇不再理他。他才终于醒悟,以前的日子有多么珍贵。

    人世循环。以前是兄长替他缔结婚约,替他成为大司祭,替他成亲做南越王。后来,轮到他替兄长完成天幕计划,照顾月华城主,走他未能走完的路。

    顾菟做了半辈子的他。

    后来,亦是他一步步变成顾菟。

    那条路很难,他双手沾满鲜血,将洛州邵氏放上棋盘献祭,又亲手杀害了堂姐顾紫述、屠戮东泽半族,那些血债他将来总有一世要还。

    但他守住了南越,没有辜负兄长,没有辜负娘亲,没有辜负苍生。

    青灯消散。

    唯余浩荡乱流,以及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阴夏寰宇。

    燕止默然。

    慕广寒则从背后换抱住他,慢慢把他略微僵硬的身姿转过来。

    燕王依旧是寻常那样,脸上看不出什么必然的难过。慕广寒伸出手,抚了抚他狭长的眼角。

    “燕止。”

    “过来,我抱抱你。”

    “……”

    燕王难得像是温驯的动物,乖乖靠了过来。如今他们在世上的亲人,都只剩下彼此。他抱着他,紧紧相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燕止,难过的时候,其实不用憋着,你可以表现出来。”

    燕王窝在他肩头,半晌摇了摇头。

    慕广寒眼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心酸无奈,他兀自暗叹,也罢,这个人一直连痛都不会叫,自然更不会轻易承认别的心绪。但没关系,他愿意继续等,亦愿意每次都在他这样克制压抑之时,伸手去好好抱抱他。

    如此总有一日,晴柔化暖,水滴石穿。

    他素来最有耐心。

    想着,他指尖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倾身而下,怜惜地在怀中人的额角落下一吻。继而顺着发丝,细细密密亲了亲,一直到最喜欢的发尾。

    整个过程中,燕王都异常的僵硬沉默,直到最后,他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这一声回答,像是一颗春天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的花。慕广寒心里瞬间柔软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其实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他赶紧乘胜追击,捧起燕止的脸庞努力循循善诱,眼神包容又温和。

    “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我答应了他们会永远喜欢你,你可以放心把我当成你的依靠。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你不好。”

    “燕止,很早以前,我就答应给你一个家。”

    “成个承诺,从来没有变过。”

    燕王喉结微动。

    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最终倾身而上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当年月下萤火,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间因果寻常,也有人会爱他。后来南越战场、皇都城下,亦他让他第一次知道他也会被一次次坚定选择。

    如今,他还告诉他他其实可以索求所有隐匿克制、难以启齿的一切,不必压抑,不用装作无事发生。这个世上永远有人满足他,守他护他,接住他。

    第156章

    乱流之外,有人来接。

    却不是纪散宜。来人面容清峻,眼角一颗小痣,言辞略有些口吃,一脸腼腆笑意漾开,仍恍若少年纯真未改:“小、小阿寒,你你你真长那么大了。”

    “你小时候,我我我……还抱过你呢!”

    月华城人口不多,孩童降生乃是城中大事。因而每一个新生儿老城主当然都亲手抱过,姬晟当年自是也抱过小阿寒。

    当然这些事慕广寒那时还太小,自然是不可能记得了。

    这么多年,姬晟明明已有八十多岁高龄,却仍容颜未改。大抵因为阴夏寰宇凡人寿命绵长,八十多岁在此就是寻常青年尔尔。

    当年拓跋玦死后,姬晟的人生也是多舛。先是在东泽独揽大权,与阳夏配合修筑四方祭塔拉近两个寰宇,后又被皇帝与反叛军联手颠覆俘虏,被关押在高塔数年。

    如今内战再起,他又被拥趸救出重获自由,目前正在与皇室王族和谈。

    姬晟背井离乡三十年,在这陌生的寰宇孤独支撑,如今终于得了结果。

    甚至原本只能透过万方神镜看着的本以为一生一世不会谋面的志同道合的后辈,如今也终在这异世明月之下相遇。

    拓跋玦长眠于东泽。

    姬晟在这片与他故乡同名的地方为他修筑了宏伟的墓园。燕止来阴夏最初几年并未踏足那里,直到听闻那里离奇生出了红色的枫藤,还绽放了菟草一样的小白花,才终于去看了一眼。

    “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

    只记得他很凶,经常表情狰狞。小顾菟那时最怕他沉重的步伐,以及耳边摇曳的铁饰耳环。可谁知后来那个耳环却成了法宝回到他手里,还曾庇佑过他。

    这世上的因缘,谁说得清。

    阴夏内战过后,到处疲敝,百废待兴。姬晟本想着从此云游天下、行医治病,却是暂时不能了。

    那么多百姓信赖仰仗他,他还有责任守护一方安宁。

    而慕广寒和燕止最终也决定先暂缓出游行程,留下来帮助一下焦头烂额的姬晟。

    阴夏寰宇的月亮很高、很远,夜里没有流萤。

    好在燕王从纪散宜那里拿到的小法术依旧施展自如,有时候夜色浓了,他会用法术给慕广寒做出来一些金色的小小火光,仿佛月华城的流萤一样。

    一年后。

    万方神镜里,慕广寒和燕止看到另一个寰宇邵霄凌黄袍加身,挣扎哀嚎:“使不得,你们别这样。使不得!”

    “我干不了这个,我真干不了这个,救命,救命啊!”

    怪不得到哪都能随便开门,他还真是下一任人皇。

    邵霄凌作为曾经洛州侯邵子坚唯一的儿子,在南越王、月华城主、燕王、洛南栀都不在了的境况下,自然就成了整个南越地位最高、众望所归的天命之人。

    ……

    昔日南越如何重建家园,在新的东泽之地就亦如是。

    慕广寒没事帮姬晟处理政务,燕王则用当年在西凉大漠种菘的经验改良这边寰宇贫瘠的土地,渐渐,这片土地终于也能种出稍微有味道的蔬菜瓜果。

    几年下来,东泽民间安稳、处处平和。

    唯独拓跋玦的墓园,被人偷偷砸了好几次。

    当年所有的征战杀伐的罪孽污名,都已由死去的他一己背负。因而在姬晟如今再度拥有权力后,每一次墓园被毁他就会再叫人加强守备,并将墓园修得更为豪华。

    他认识的拓跋玦,和别人口中的不一样。

    他也知道无数人恨他,亦无力评价拓跋玦的是非对错,但作为继任者,他眼前的始终是那位好友一手缔造,却不曾看到的和平世间。

    败寇成王。

    大概等到明年春天,墓园又会开满鲜花。等到很多年后,他给他多写几本书,拓跋玦总会有一日被人们理解。

    姬晟伸出手,桃花落入掌心。

    又是一年春,他看着燕止,总有种看着故友的错觉。但他们又是那么的不一样。这个孩子走的是和拓跋玦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很幸运,有挚爱之人一直陪着他。

    “真让人羡慕……”

    姬晟想,自己应该还会留在东泽很多年,继续当东泽的王。

    这样,有他东泽势力在背后撑腰,即使两个孩子是凋零大阵的发起者也无人敢轻易动他们。以后总有一日,他们可以自由地去看名山大川、赏山河风月。

    当然。

    除了他,两人头顶上还有大魔头护着呢。

    虽说魔尊不能插手人间事,但有他在,人间界也不敢太放肆,他相信两人可以从此逍遥自在。

    ……

    又过数年。

    两方寰宇重合之后又再度分开,渐渐的时空流速也不一样起来。

    于是五六年后,桃花灼灼、春意正浓。当慕广寒和燕止得以重返洛州之时,这边已是二十年后的繁华光景。

    洛州州府安沐,成了新朝京城。

    慕广寒看着曾经的西市长街,恍若隔世。这里重铺了青石板路,灯火璀璨。昔日微末的樱氏商号看起来又再度发展得十分显赫。家徽印记遍布街巷楼阁,看来樱懿的族妹真的一力担起了复兴家族的重任。

    他们此次前来,只能在这方寰宇待上短短数日。

    街中书肆之前,人潮涌动,排了长龙。

    有人道:“今日可是西凉宣草仙子新作《明月宫闱二三事》首版。记得去年《黑兔将军东征记》问世,也是洛州纸贵、风靡一时啊!”

    书肆高悬新书插画,这次主角黑兔将军燕扑朔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犹记二十年前他们离开洛州时,那时燕扑朔十几岁,如今正好三十多。但……

    慕广寒歪歪头,心生疑惑。

    但,小黑兔应该不长画里这样吧。

    小黑兔虽是出了名的哪哪都好,唯独没有眼睛。而画里的大将军一双眼睛虽算不很大,倒也是俊朗飞扬。

    “呀。”

    稚童之声清脆悦耳。队里一小女娃伏在父亲肩上,手持糖葫芦目光闪亮:

    “爹爹爹爹,你瞧那位大哥哥好生俊朗,还是双目异色,好像话本里的西凉燕王呢!”

    “……”

    “……”

    斗转星移,二十年过去。洛州话本里燕王的形象,也早从当年小儿止啼,变成了如今文人墨客笔下华丽辞藻的“绝色姿容”。

    女孩的爹闻言瞧过去,先是先是看到一只戴满翠玉、萤石、玛瑙戒指修长的手,继而目光再上移,对上一副绝色面容。

    那双眸果然如女儿所说是异色,一只碧波荡漾,一只金色流光。

    男人想起前几年看过的《洛州大婚实录》。

    书上说,燕王双眸之色常变幻莫测,燕王本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偏生大婚当日,一只红,一只绿。

    燕王对此后来数年都懊悔不休。

    不过么……

    “嘘,囡囡你瞧,他发丝如墨,并不是银发燕王。”

    “爹爹读书不精。书上明明说了,燕王有时候也是黑发的!”

    父女俩争辩着,其乐融融,队伍至前。

    爹爹忙着挑书,小女儿则频频回首。燕止无声同她挥了挥手,直到这时她才觉察,“燕王”身边还有一身暗衣华服男子,十分俊朗。

    “……”

    哇,是真正的燕王和月华城主!

    她看到了,她看到真的了。

    街道熙攘,远远还能依稀听到父女争辩之声,她爹死活不信:“囡囡啊,燕王算下来也得有四五十岁了。哪能那么年轻?”

    皇宫深处,气象万千。

    曾经邵霄凌和侯府洛南栀的安沐都督府,如今已被打通成了皇宫御花园。两处一径之隔,慕广寒当年走过无初次的小路已成宫道。柿子林还在,红果挂枝,小灯笼一样。

    可惜再不见远处麦浪,唯见琼楼玉宇。

    御花园里雕花竹窗、曲折游廊,依旧养了孔雀翩跹,还有很多兔儿嬉戏。

    除了书锦锦爱养的寻常白兔,还有慕广寒当年从外域胡商买过来的长毛的垂耳兔,厚重的白毛压着脸,正满地蹦跶。

    时辰正是黄昏暮色,天边云霞如织。校场空旷宁静,唯余一个黑衣的男子剑光如龙,舞动生风。

    他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燕王。

    甚至在他的身侧,还同样飞着一只白色的海东青。

    “咕咕——!”

    海东青一声脆啼,飞了过来。同时燕扑朔疾风飞奔而至,笑容满面:“哇,你们两个怎么丝毫都没变!”

    他们是没怎么变,而小黑兔却已经长成一只大黑兔。

    这些年他征战四方,按说应当沉稳一些,但整个人还是当年的纯真恣意样子。且让慕广寒十分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居然真的长大了一点,和画上差不多,勉强可称英俊。

    而他的那只海东青,据说是馋馋的“孙子”。

    不多时,刚下了晚朝的新帝邵明月也匆匆来了。

    当年在邵霄凌黄袍加身后,二十年来励精图治。之后功成退位,如今皇位给了侄儿邵明月。当年的小明月今年也三十了,仅登基一年,面容也依旧显得年轻,而且他长大后和和邵霄凌长得可是真像啊!

    邵明月拿来了月桂酒和松子糖。

    落座后,他取出贴身佩剑给慕广寒看,竟是他当年的望舒剑。剑穗上坠了一只金绳编的小月亮,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其他人也都安好。

    邵霄凌登基后,阿铃任户部尚书,并与沈策如约成婚。如今儿女三个都已经成人成材,成了朝中新的栋梁。书锦锦一直做她的副手,两人像当年管洛州侯府内事一样,管理者整个大夏的财政。

    赵红药一开始是继续做她的将军征讨边族叛乱,之后渐渐天下太平、无仗可打,便干脆辞官策马云游天下去了。她走之后,云临也紧随其后,只是不知默默陪伴多年,有没有混到个名分。

    何常祺做了几年兵部的一把手,眼下是在西凉大漠驰骋、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拓跋星雨、钱奎等人也都在各地担任州侯、州牧,掌管一方民生。

    楚丹樨伤愈以后,忘却前尘往事。他们说他回了北方,成了有名的江湖游侠。

    师远廖本来在兵部当何常祺的副手当得好好的,后来却离奇地因为替告病的礼部侍郎出使落云国,莫名被那边女皇一眼相中。据说至今深得女王宠爱,为两国带来了不少贸易繁荣。

    宣萝蕤未入朝堂,而是另辟蹊径投身商海。常年奔波各地,不仅积累万贯家财,且依旧不改初心广搜素材,并邀诸多文人墨客给她润色,宣草仙子每年都还在出新的话本。

    托她的福,无论是古早经典《月华城主风流史》《西凉王与月华城主婚后二三事》《洛州风云:西凉王嫁到》,还是种种编排新帝新朝的新书,至今畅销不衰。

    慕广寒和燕止没有一一拜见故友。

    红尘滚滚、轻狂已过。当年故友,有人的孩子都快长到了当初的年纪。好在咫尺天涯,大家各有安宁的归宿。

    纵然天各一方,但相信彼此都必不会忘记,他们一同欢笑喧闹、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一起见过天地。

    一同杀过神明。

    临行之前,邵明月道:“城主哥哥,这幅画你带回去吧。”

    那是最后一次出征前,邵霄凌的生日。府内张灯结彩设下了家宴,他特邀妙手丹青,将满堂欢颜笑语定格于尺幅之间。

    二十年间,这些画早就被书局匠人精心篆刻,诸多话本里都有这张画影。因画中人很全,颇受百姓青睐,或可流传千古绵延不绝。

    邵明月道:“城主哥哥,我给你的这份,是那张真本。”

    真本之上,是二十年前干了的墨迹。上面他与燕王、邵霄凌、洛南栀、赵红药、李钩铃……众青年才俊风华正茂、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