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看过定南最早递送到朝堂的奏报。

    只有短短一句:“大雨,昼夜不绝二十日,河决水出,流千余家。”

    他也曾经在劝阻馥梨不要随行时,给她描述,而今在嵇二郎带领下来到翁沙县,仍是对眼前灾后余生的情景,感到良久无言的震撼。

    严谨简洁的奏报,落为眼前景,是乱树倒卧,被连根拔起,是泥沙淤积,处处污水横流。

    是放眼可见蓬头赤脚,盎中无斗米,架上无悬衣的翁沙县老弱妇孺。

    朝廷赈灾队伍早他一两日抵达。

    都水司郎中刘健已去往决堤处,指挥民壮修复。

    县衙都被冲了,倒塌一半没重建。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在临时支起来的县衙办公处忙得焦头烂额,见陆执方带着人过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啊。外头等着领米领救济的百姓看见了?”

    他刷拉地扯过了一叠记录,是经折装的样式,另一头掉落在地面,给他拉出了等身高的。

    馥梨一眼瞥去,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

    陆执方拉过开头第一页,“徐度支,这是翁沙县各户的受灾情况详情?”

    “对对,经下官统计,翁沙县一千七百多户,有人丁的剩下一千零五十八户。朝廷拨过来的赈灾银,您是心里有数的,家家户户都均等分派的话,每个人都领不到多少。下官是想按走访情况,给他们划分三等,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分给不同额的米粮救济。陆大人以为如何?”

    徐海潮看着他,最终决定权还在陆执方。

    陆执方来县衙办公处前,已在翁沙县多户走访,知道徐海潮所言非虚。他环顾一圈,这临时县衙简陋,竟找不出多一把椅子,正要就这么站着说,眼前忽而出现一张圆凳。

    馥梨利索地擦擦上头灰尘,“世子爷坐。”说罢又跑去了茶棚。竟似回到了在静思阁当差的时候。

    他失笑片刻,坐下与徐海潮细说。

    “徐度支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划分的想法极好,何不将救济之物,再相应划分?”

    “小陆大人的意思是?”

    “极贫赈米、次贫赈钱、稍贫赈贷。”陆执方提笔在纸面写了一个数,正是朝廷赈灾银的总额,“如此,剩下官钱可用于死民葬瘗、遗弃孤儿收养等。”

    “此法可行,”徐海潮眼前一亮,脑中算盘飞快估出一个数,“那小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划分?下官以为……”他说得口干舌燥,摸向早空了的茶杯,不知何时添了温茶,抬眼一看,原是陆执方着的小厮。

    小厮眉眼清秀,双手抱着个水囊,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商议。陆执方也不避讳,就这么同他商讨出一套执行细则。

    “接下来就是每户贫困情况划定的问题。这一千多户,我这两日只来得及带衙役核验其中三百多户的,剩下的还有许多。”徐海潮连连感叹,即便能把百姓都召集过来询问,有些村落屋舍的情况,还是得实地去看,他两条腿都跑瘦了许多。

    “我带的人有腿脚利索的,徐度支还是留下来核定银钱账目更好。”陆执方话落,将随行人员喊来,一一分配任务。这些大多数是镇国公府来的护卫,少数是朝堂随行的小吏。

    他连黄柏都安排了,“这里有荆芥守着就行。”

    馥梨欲言又止。

    陆执方睨她一眼:“有话说话。”

    馥梨想了想道:“世子爷,我的腿脚也挺利索的,我还会写字。有的护院不识字,只能靠脑袋记,回头还得着小吏登记,我不用。”

    徐海潮听了笑:“小陆大人,难得小伙子有这份心,你就准了吧。”

    这可不是小伙子,是他的小姑娘,陆执方无声暗叹,“你跟着黄柏去,有个照应。”

    “我知道啦。”馥梨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这一日分外忙碌,等再见到面,已是繁星满天的时刻。馥梨拖着两条酸软的腿回到县衙安排的住处。

    她作为小厮和陆执方挤一屋,还是蹭了他这个赈灾钦差的光,住的是乡绅建在小高坡上的院子。

    陆执方还在挑灯写兴工助赈的公文,听见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热水在后屋小净房,你趁这会儿没人,先去擦洗了。”

    馥梨盯着他纸面看了一会儿便去了。洗漱完回来,陆执方还在伏案办公。

    “世子爷,要我帮忙研墨吗?”

    “你这腿要是还站得动,还不够累,明日我让黄柏带你多跑一百户。”

    馥梨一噎,躺回了床上,睡到后半夜醒了,才觉得有微凉的怀抱拢过来。陆执方身上有洁净水汽,衣衫之下。她感受到的身躯却不甚温热。

    馥梨伸手摸到他手臂,“洗了凉水澡?”

    “厨房没人了,凉水快。”陆执方声音懒懒的,罕见透出了些疲惫。馥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背后拍了拍,听得耳侧一声暗哑的轻笑。

    “拿我当小孩儿哄。”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没说话,将她抱得紧了些。

    清亮月色透过半掩窗扉,照亮床头一隅。

    馥梨凝眸望去,青年郎君的入鬓长眉紧锁,人已宽衣睡下,心还留在案头。

    她手指抚过去,摸摸眉心川字纹,“白日里同徐大人商议得挺好的呀。我即便不懂政务,作为普通百姓,也觉得这些赈灾的法子既实际灵活,又解了燃眉之急。”

    “不是赈灾细则的问题,是灾区划分。”

    陆执方沉吟片刻,“徐海潮年轻时就是从翁沙县考出来的举子。白日里我问过他,他说如溪县的地势和距离,理应是受灾第二严重的县。他少时念书,定南也有过严重洪涝,如溪县当时死了快半个县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有了警惕,在暴雨前疏散得及时。”

    “世子爷觉得蹊跷?”馥梨也记得陶州城破庙里,那些孩子说的话,与嵇二郎的南辕北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可嵇二郎还在这里,白日里我跑去走访就碰到他了。他会拦着不让我们去吗?”

    “不是我们,是我,我去。”

    嵇二郎若知道了,未必会明面上阻拦,暗地里会做什么就说不好了。陆执方捉下她在他眉心乱挠的手,“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打掩护,怕吗?”

    小娘子在昏暗里默然半晌,软绵绵地应了一句:“不怕的。”

    嵇二郎住在另一个乡绅的院子里。

    他在翁沙县闲逛了一日,之后便好好待着休整,陆执方和身边人的行程,自然有他的人来禀告。

    “今日上午,陆钦差和徐度支在临时县衙商议赈灾对策,下午去了收留孤儿的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上午,陆钦差在乡间宣讲兴工振贷和种牛租借的细则,下午还是去了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一整日都在临时住处里闭门不出。”

    嵇二郎微微意外,“一整日?”

    瞧着不像是个懈怠的官儿。

    属下禀告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得病前兆,“昨日陆钦差在乡间宣讲时,就有几分咳嗽和声音嘶哑,下午又去了养病坊,那里收留的都是得病妇孺老弱。今日,小的去县衙打听,说是染急病发了高热,起不来了。”话毕,自己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洪涝灾害,人畜尸体来不及收敛,就容易散播病疫。如溪县的县令,就是灾后病死的。

    嵇二郎用衣袖捂着口鼻,让那下属退远了些。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去,他翻出面纱,往陆执方落脚的院子去。

    陆执方的屋门半掩着。

    嵇二郎还未靠近,就从门缝处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抬手敲门,“陆大人,我是嵇二。”

    陆执方声音有些飘忽,“嵇二郎稍候。”

    “嵇二公子。”

    他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小厮来开门了,容色有些疲倦,连软皮小帽都未戴好,毛茸茸的额头落下几缕碎发,贴在鹅蛋脸颊,看得出几分女装时的楚楚动人。

    嵇二郎目光掠过,微微惊艳,转而去看陆执方。青年披散头发,穿着素绢中衣,躺坐在床上,床头凳子上是一碗药并两粒蜜饯果子。县里这个光景,还能寻到蜜饯果子,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

    嵇二郎啼笑皆非,看向陆执方一脸病容,“陆大人药都快放凉了,怎还不喝?”

    陆执方有气无力给他一个字:“苦。”

    “世子爷,苦口良药。”馥梨跟着劝了一句,将碗捧到他面前,药勺喂到了嘴边。

    陆执方就着喝了几口,对上嵇二郎微妙的目光,咳了一声,“这位是我未婚妻,叫嵇二郎见笑了。”

    这话出乎嵇二郎意料,他还以为顶多就是个通房小妾,“原来是世子未婚妻,失敬了。”

    “迟姑娘是我老师的义女,这次是偷偷摸摸跟我跑出来的,为着声誉着想,就叫她女扮男装跟在身边了,还望嵇二郎替我保密。”

    “这是当然。”

    嵇二郎看了一会儿郎情妾意,甚觉无趣,回到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让属下快马加鞭送去给父亲。

    属下拿了信,骑上马,融入了深深夜色中。

    同一天幕下,亦有人换上一身夜行衣,预备轻装快马而行,赶往几十里外的如溪县。

    “真的不怕?”陆执方回头问。

    馥梨眸光清亮,笑意湛湛,“你都把荆芥小哥留给我了,还怕什么?”她是有些怕的,但更怕不远之外有比翁沙县更水深火热的地方,被刻意掩埋。

    陆执方离去的第一日,相安无事,继续称病休养。第二日,大清早,她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徐海潮的声音慌乱着急:“小陆大人,小陆大人!你快起来!”

    馥梨披上衣服坐起,还未开门,“世子爷还病着,徐大人何事?”

    “有一批本来被征调去修筑河堤的民壮,正围在临时县衙那里闹事,说赈灾钦差不公,放任如溪县百姓饿死,场面乱得很,再不控制恐怕要成民变了。”

    第52章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

    馥梨仓促地整理了装束,跟着徐海潮往临时县衙赶去,还未到大门,已看见陌生民壮如潮水般,围拢在门口,人人面色憔悴,眼神疲惫而尖锐。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整日在河堤上卖力气,为的就是家中老小能早日领到救济。瓮沙县灾情严重,那凭什么安浚县、义宁县都能领到物资?”

    “对啊,凭什么如溪县的却没有?”

    “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要见赈灾钦差!”

    众人纷纷附和,嘈杂声一片。

    县尉和嵇二郎领着稀稀拉拉的七八衙差,勉强挡在门口,“诸位乡亲,钦差大人一路奔波劳累,为赈灾亲力亲为,如今已忙病了,实在无法见大家。”

    这些话听在翁沙县百姓耳朵里,是真话,听到如溪县的民壮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人群中不知是谁激动地叫嚷起来:“钦差当真是个好的,怎么管这头不管那头?咱们如溪县人少地贫,就该活活饿死吗?不如直接抢粮仓,分粮食,好过坐以待毙!”这一喊,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外围关注异动的本地民众面色大变。

    “赈灾粮食和银钱怎么分配,都是官老爷们商定好的,你们抢了去,叫旁人怎么活?”

    “我们瓮沙县也靠着这点粮食熬过难关呢!”

    “我呸!你们得了接济这些天,早就有存粮了,如溪县病的病,死的死,都快成人间炼狱了。”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推搡起来。

    馥梨愣住,徐海潮拉上她就想走:“不行,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小陆大人就是病得再厉害,架着也要架起来,我们回去!”

    馥梨挣脱不开。

    蓦地,一只手伸来,将徐海潮的手拎开。

    “徐大人,得罪了!”

    荆芥朝徐海潮一抱拳。

    馥梨看向荆芥,“荆芥小哥,我想进去里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如溪县和瓮沙县,加上嵇二郎指挥的拉偏架的衙差,混乱至极,她根本挤不进去。

    荆芥拧着眉头打量地形,伸手一指门口大树。

    “你去那树下稍候。”他指完了正要去找麻绳,又听得馥梨脆生生的嗓子,“再找个铜锣来。”

    “成!”

    临时县衙的门口喧嚣不止。

    比人群嘈杂更具有穿透力的铜锣声急促敲响,哐哐哐——似洪钟大吕,震鸣出金属的锐利与高亢,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滞,与此同时,门口大树上,一双人影拽着麻绳飞荡而下,引得众人视线聚焦。

    馥梨稳稳地落地,手中铜锣敲响最后一声,哐——“诸位乡亲,陆钦差没有忽视如溪县的灾情。”

    她声音小,竭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话音刚落,荆芥就声如洪钟地复述,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雄浑劲道。荆芥的声音叫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都听见了。

    翁沙县的人松一口气,如溪县的人将信将疑。

    “陆钦差已经夤夜赶去如溪县。考虑到翁沙县有争抢混乱,担忧民心不稳,才未向外公布行程。”

    “眼下已到县里,开始组织赈灾了。”

    “诸位修筑上游堤坝,听闻如溪县前阵子等不到救济,便急着赶来问询,何不亲自回去看一眼?”

    ……

    几句话传达下去,最先动手的几人犹豫,有人默默放下了拿来当武器的农具,有人对上了嵇二郎的眼神,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就是缓兵之计。”

    “你们就是想骗我们回去,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足够搬来救兵了,如溪县该有的钱粮还是等不到!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先抢了粮仓再说!”

    最里层的几人大力推搡。

    荆芥将馥梨牢牢护在身后,馥梨却感觉头上戴的软皮小帽一松,发髻被人扯了一下,青丝散落颊边。

    她本来出门急,就没有化妆遮掩。

    “是个女子?你连县衙的人都不是,还骗我们说钦差去了我们县里,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诸位!”

    “诸位停一停。”

    “这位姑娘是陆钦差的未婚妻,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嵇二郎勒令衙役朝着馥梨的方向围拢,“还不快保护迟姑娘,免得受了冲撞!”

    他几句话,让衙差们有几人分过来,防线霎时变得薄弱,后面的人看前人带头,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人群渐渐围拢缩紧。

    馥梨在急中想起了一些名字,扯了扯荆芥。

    “各位乡亲,当真是如溪县来的?”

    “还能有假吗?”

    “有平乐村的吗?”

    荆芥大声复述,挤在人群中更瘦弱些的男人高声回答,“我就是平乐村来的!”

    “小哥上前说话。”

    “平乐村的康二家中有老娘卧病在床,洪水来时没逃掉,但他孩子在村口私塾念书,逃过一劫。”

    “王小五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家人去镇上工,平时就和爷爷相依为命。”馥梨等他来到跟前,将小破庙那晚听到的见闻尽数说了,“可是这样?”

    瘦弱男人微愣,“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

    “陆钦差没有忽略如溪县,他一直在关注如溪县的灾情,这些便是他探查时得知的情况。”馥梨目光诚挚,看向眼前只为家人能有一口粮而闹事的民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诸位一起去如溪县看,要是我所言有半句假话,你们大可将我绑了。”

    方才嵇二郎喊的那一句,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是钦差未婚妻,她在如溪县,钦差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走,回县里看看,你跟着我们回去!”

    领头人松了口,有个别意见相左的同伴,被多数人的意见制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馥梨在荆芥围护下,跟着如溪县的民壮往外走。

    行到快天黑,才到了如溪县的地界。

    乡道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共骑一匹脏兮兮的骡子,朝着他们这行人的方向来。小孩子奶声奶气,远远就喊了一声“赵大叔!赵大叔!我们正想去河堤里找你们呢,年轻的官老爷带了好多米粮医药来,还把安浚县的大夫调过来了。”

    众人听闻,皆露出震惊之色,接着便是大喜,也顾不上盯梢馥梨了,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馥梨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衣摆,都快被她攥得变形了。她和陆执方约好的,若如溪县无事,他翌日就会赶回。若没有赶回,就说明情况不妙。

    游介然单独加给陆执方的私人物资,不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名册里,一直作为陆执方的随行物件,调度无需经过县衙登记,也就落不到嵇二郎的视线里。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如溪县的村道里。

    一路经过了新搭建的粥棚和医馆,在暮色中早早点起了灯,棚前人影重重,飘出温热浅淡的米香。

    最后在平乐村简陋的小木屋,她找到了陆执方。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矮榻,一张长桌,桌面堆着凌乱的账册文书,显然是办公和住处混用的地方。

    连个临时公务处都没有。

    陆执方正在看信,察觉门口光线被遮挡,抬眸就看见馥梨有几分狼狈站在门外,荆芥跟在后头。

    他眸中闪过惊讶,荆芥刚要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陆执方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守在门外。

    屋门阖上,只剩小窗透着落日余晖。

    陆执方将她拉到窗边打量,小娘子披头散发,嘴唇干裂,软布鞋上都是泥灰,杏眸中神采莹亮未减。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动唇,问出来却是,“有水吗?我渴了。”

    “有。”陆执方从桌底给她翻出个水囊。

    馥梨仰头喝下,灌得有些急,清水流过唇角,叫陆执方用衣袖拭去。她解了渴,吁出一口气,将那些民壮闹事的经过,给他慢慢说来。

    “世子爷,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过来了。”

    她定定看他,好像眼巴巴等一句夸奖的小孩儿。

    陆执方被那眼神撞得心尖发软。

    他默然半晌,俯身抱起她,到矮榻上坐好,给她脱了那沾满泥灰的软布鞋。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小厮。”

    “只当一日吗?”

    “不够两日?”

    “我要三日。”

    馥梨笑。

    她想到了之前民壮闹事时,嵇二郎的表现,笑意淡了下去,“之前我们猜测,嵇二郎隐瞒如溪县的灾情,可能是他爹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那些豪强大族与乡绅的银钱,要为他们先行赈灾放贷,减免田地赋税和徭役,可是我看嵇二郎分明想把事情闹大?”

    陆执方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道:

    “安浚县、义宁县的灾银灾粮,户部同僚已有人去发,实惠落到了手里,不能收回去,翁沙县再闹出民变,便成了我的错处,叫他们拿捏的一个把柄。”

    馥梨听了一愣。

    陆执将她碎发仔细拢到耳后,“难关既过,先不想了,给你说点开心的。”

    “还能有什么开心的?”

    馥梨想不出来。

    陆执方慢慢道:“你阿兄的踪迹,找到了。”

    “当真?阿兄他在哪里?”

    “皇城。”

    陆执方将信塞到她手里,“你阿兄足智多谋,在赤乌河一战中,佯装被岷象国俘虏,出卖我军情报,实则潜伏进敌营一月余,斩杀了敌军主将,又火烧粮仓。他趁乱逃脱了,岷象粮草不继,损失惨重,没僵持多久就退兵了。”

    “那阿兄他,他有没有受伤啊?”

    “不止没有受伤,还加官进爵。陛下大为赞赏,要封你阿兄做靖安侯。这封信在我们出发时,就已经在襄州写好,此刻,你阿兄应该早就完成册封了。”

    第53章 欺负得太过了,半天不应……

    深夜时分,屋内一灯如豆。

    馥梨还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亲眼看过的信。

    温热湿润的水汽覆盖上来,是陆执方打来热水,给她用一方帕子净面。青年的手掌宽大,在她小脸上囫囵地揉过一遍,又捞起她的手掌,一根根手指擦。

    馥梨看了一会儿,淡笑起来。

    “怎么?”

    “世子爷真的不会伺候人。”

    “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陆执方挑挑眉,手帕丢回水盆里打湿了又拧干,再回来瞧见她垂眸,眼睫湿润,蒙着浅浅雾气,“是我力道太重还是怎么着,至于让你这么难受?”

    馥梨摇头,朝他伸出了双手。

    陆执方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阿兄,家里出事之后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巨大喜悦过后,委屈才后知后觉涌来。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摸摸她头发。

    “待你这么好,弄半天,我不算数?”

    “世子爷算半个。”

    “怎么只得算半个?”

    馥梨掀起眼皮看他,细细声道:“你都不跟我一个姓。”她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小情绪说出来就散了,往后的生活,她还有更大的期盼。

    馥梨吸吸鼻子,拉陆执方衣袖,“水快要凉了,世子爷快些帮我端过来。”

    她想把脚也洗一洗。

    陆执方斜乜她,不紧不慢“喳”了一声。

    馥梨简单擦洗后,困意上涌,没等出屋去倒水的陆执方回来,自己身子一歪,倒在矮榻上睡着了。

    春光消融,暑热渐起。

    矮榻上铺了藤簟,她一睡下去觉得凉凉的,睡到后半夜却觉得冷,人止不住地打寒颤。到最后,头发都湿了,一缕缕贴在颈后,后背也潮湿了一片,迷迷糊糊地,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在喊她。

    “馥梨,醒醒。”

    “唔……”

    “你起高热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

    馥梨迟缓了一会儿才拉住他,声音低得像碎碎念,“已经发汗出来了,无事。”她跟着沈霜月看诊那段日子,也懂得了一些基础医理。

    如溪县得疫病的人多,陆执方来之前服了抗风寒病症的药,她被人群架着过来没做准备,情绪在大惊大喜之下,最易风邪入侵,也是发散出来就好了。

    “我想喝热茶,再换一身干净衣裳。”

    “看大夫,这更稳妥。”

    陆执方不同意,手被她拉起,贴到她额头上,掌下皮肤润泽微凉,的确是热褪之症。馥梨柔声道:“要是明日醒来还不舒服,再去看大夫也不迟。”

    陆执方点灯,看清楚她精神尚可,才去屋外打水煮茶。再走回屋里时,馥梨已将汗湿衣衫换下,裹着薄被,乌发蓬乱下,一张小脸似玉莹白。

    她刚换下的中衣凌乱堆放在矮榻一角,烟紫色的小衣卷在里头,几根飘带散出来。

    陆执方瞥了一眼,笼统地一起拿开,给她端来热茶,眼看她要抖抖身上被子,伸出光裸的手来拿。

    他咳一声,“别乱动,就这么喝。”

    茶碗喂到她唇边倾斜,一点点,馥梨嫌烫,抿了一小口,红润舌尖在齿关若隐若现。

    “兑一些凉水呀。”

    “兑过了。”

    “那就劳烦世子爷再兑一些。”

    她话里夹着小小的软刺,刺的是他白日里讲过要当小厮的戏言。陆执方失笑,摸摸鼻尖:“好。”

    茶水终于勾兑得温凉适宜。

    馥梨润了嗓子,解了渴:“要换衣服。”

    她在这里没有换洗衣衫。

    陆执方给她找了一身自己的干净中衣,“只有这件了。”他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视线落在墙面,灯火映出少女玲珑身段,勾出曼妙虚影。

    他喉头滚了一下,连眼睛都闭上。

    “好了。”馥梨轻轻提醒。

    陆执方刻意没看她,吹灭了灯,躺回榻上。

    小娘子又慢慢钻回了他怀里,“世子爷。”

    “嗯?”

    “差事当得挺好。”

    不知是昏暗里没找准,还是人虚软没力气,馥梨软软的唇亲在了他下颔底,差一点就到了喉头。

    陆执方哽了哽,偏偏拿一个病着的人无可奈何,“谁教你这么亲的?”

    “嫌弃,那便不亲了。”

    馥梨不管他,舒舒服服地重新睡过去了。

    这一觉沉眠,无梦无扰,馥梨睁眼神清气爽,却对上了面前眸色幽幽,眼底泛青的世子爷。

    她好像还枕着陆执方的手臂。

    “醒了?”

    “嗯。”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用去瞧大夫了。”

    她抬了抬身子,叫陆执方抽出手臂,略带讨好地看着他笑。如溪县条件简陋,陆执方下颔冒出了一点凑近才看见的胡茬,馥梨拿手指头碰碰,“我等会儿问问,给世子爷借一把刮胡刀。”

    陆执方轻哼了一声。

    “难道不要?”

    “比起刮胡子,还有更急的。”

    “更急的什么?”

    馥梨睁着乌润的杏眼疑惑。

    陆执方结结实实地吻过来,舌尖勾住,被压麻了那条手臂恢复知觉,揽过她腰肢,紧紧压向了自己。

    馥梨“唔”了一声。

    青年另一手贴着她衣衫下摆,灵活地钻进去,似冬日暖烘烘的手炉,毫无阻隔地贴在她腰侧软肉上。

    她吓得一缩,却被扣得更紧,眼眸快被逼出了一层水光,昨夜发汗多,她连小衣都脱了,陆执方的手再往上,就能摸到她一颗心跳得激越的地方。

    陆执方的手左右来回,还是停在了那里。

    摩挲却未停,长年累月握着缰绳的指腹磨出茧子,一寸寸激起她的鸡皮疙瘩。他唇上的吻更加深,馥梨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他抽走,膝盖无力并拢。

    “现在知道怕了?”

    他一字一句,贴在她耳廓。

    像在呢喃,又像在警告。

    馥梨睁开了雾蒙蒙,似润着春水的眼,整张脸在浅淡晨曦里满是绯霞色。陆执方亲了一下她眼皮,作乱的手恋恋不舍地拿开,去牵她的手。

    她松一口气,还未缓过来片刻,心跳又乱。

    手掌被陆执方引着,触到他结实温热的胸膛,清薄肌理裹着属于青年的蓬勃身躯,顺着挑开的衣襟,从胸骨中缝滑下,到越来越热意滚烫的地方。

    馥梨紧紧闭着眼。

    陆执方呼吸几度乱了,唇在她脸颊轻轻触碰,有时是鼓励,有时是难耐的催促。

    等到晨曦变得更明亮了些,他呼吸才定下来。

    “小梨儿。”

    “小梨儿?”

    “我去监督米粮发放,早食叫个婶子给你送。”

    “……”

    欺负得太过了,人裹在薄被里,半天不应他。

    陆执方看着那拢成一团的身影,大致估摸出脑袋的位置,拍了拍,“你应我一声,我立刻走。”

    馥梨硬邦邦道:“一”。

    屋门推开又阖上。

    馥梨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陆执方把桌子上全部的公文信件都收走了,桌上只放洗漱用具和清水,旁边是一条刚刚给她擦过手的粗布帕子。

    她用手背凉了凉自己脸颊,换上昨日那套小厮的衣衫,没多久,就有个声音和蔼的婶子来敲门。

    “迟姑娘,您的早膳。”

    “谢谢婶子。”

    说是早膳,只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馥梨趁着人还没走,同她打听了村里哪里还要人帮忙。

    吴婶想也没想道:“医馆那头,陆大人从隔壁县调来了好些大夫,懂得包扎和抓药的学徒不够。”

    馥梨填饱了肚子,就找到了临时医馆说明来意。

    医馆正是缺人时,老大夫盯着她抓了几单药,虽然动作生疏有些慢,药材选择却没错。

    馥梨这边再开一条队伍,医馆挤得乱糟糟的人就少了许多,忽而看见几个衙差,押着一批穿囚衣的人来就医。本来在排队的百姓避让了一些,议论纷纷。

    “囚犯怎么也跑出来了?”

    “县里监牢淹了呀,老知县说囚犯的命也是命,不能不管,就把人都解放出来了。”

    提起因为染病去世的老知县,百姓沉默下去。

    馥梨在人群议论中,无意间向那批犯人看了一眼,同其中一人目光对上了。那人形销骨立,须发皆乱,左脸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馥梨一愣,脱口而出:“五叔!”

    被她叫五叔的男人一滞,移开视线,嘴里突然间吱哇乱叫,左冲右撞,随即被同行衙差扣押下,“还看不看病了?官老爷好心,你们别不识好歹!”

    其余囚犯离得远了些,“又犯病了!”

    “隔三差五就要疯一回!”

    这一回,疯劲厉害得吓人,两个衙差都制服不住,一扭身就撞开了人群往外跑。衙差忙追去,剩余衙差怕出意外,把病情较轻的囚犯往临时看押处赶。

    晌午时候,陆执方带着饭食回来,看见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馥梨,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

    他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不饿?”

    馥梨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世子爷!早上医馆那里跑了个囚犯,你知道吗?人抓到了吗?”

    “衙役报告了,但没抓到。”

    陆执方话落,她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为何关心那个囚犯?”

    陆执方把汤勺塞到她手里,“边吃边讲。”

    馥梨心不在焉地勺了一下比早膳更稠一些的粥,“他长得很像五叔,一个跟着我爹行商出海的人。”要是能找到五叔,说不定爹爹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以及出海遇到船难的细节,就都清楚了。

    陆执方听完了她的话,稍一思索,找来纸笔。

    “你将五叔画像画下来,我找人同那些囚犯对比打探,一抓到人,立刻通知你。”

    馥梨立马要去拿笔,被陆执方一下子摁住。

    “世子爷?”

    “先吃饭。”

    陆执方推来了那碗特地加了肉末的稀粥。

    第54章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临时羁押犯人的地方在地面。

    不如地牢阴森,甚至还有些闷热。囚犯们或站或坐,百无聊赖,面上有一种监牢关押惯有的木然。

    陆执方手持馥梨画的画像,将狱卒叫来问询:

    “可认得此人?何时关押?罪名是什么?”

    狱卒知道今日又跑了一个囚犯,细细回忆道:“这人名叫王元五,大概是去年六七月偷盗入狱的,一直疯疯癫癫,嘴里时常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

    “偷盗何物?”

    “小的也记不清了。”

    衙门放卷宗的地方被水淹,很多记录丢失,就连上一任县令都染病去世,主簿见灾情严重直接跑了。

    陆执方可询问的人,剩下与王元五同监牢的犯人,得到的答案与狱卒所言大同小异。

    怪模怪样,疯言疯语,鲜少与人交谈。

    馥梨一路听着,同陆执方离开了羁押地。

    “世子爷,从去年七八月关到现在的偷盗罪,是偷了很贵重的东西吗?”

    “对,所窃物品价值高,或者被偷窃失主是官员,否则鞭笞加赔偿失主财物,就能免除牢狱。”

    馥梨听得眉头拧起来。

    “怎么了?”

    “五叔不像是会偷盗的人。”

    她看着地上被日头晒出的影子,捏着衣袖,慢慢道:“我小时候,去家里的香药铺子玩,不知道有一款香丸折价出售,按原价收了客人银钱,五叔抱着我追了客人大半条街,把差价还上了。爹爹也正是觉得五叔诚实可靠,才每次出海都带着他。”

    上一次出海,正是去年七月。

    馥梨停下来,同陆执方对视。

    陆执方正想说什么,目光忽而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馥梨转头,就见曾经在医馆看到的那两个衙差羁押着踉踉跄跄的男人,往他们这边来,带着一丝欣喜:“陆大人,逃犯可算抓到了!”

    馥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确定,真的是五叔。

    五叔头发凌乱如杂草,眼神游离不定,触及自己时,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有话要说。

    一句高声通报,自前头的矮墙外横插进来——“定南知府到!”

    五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突然冲向墙壁,用力撞去,同时嘴里胡言乱语起来。“为官不仁,鬼魅缠身!鬼魅缠身,天谴将至!天谴将至哈、哈!”

    对如溪县的衙差来说,定南知府嵇锐进就是比陆执方还大的官儿,顶天般的存在。

    毕竟赈灾钦差事情办完,不知哪日就走了,嵇锐进稳稳坐在这官位上可是十多年了。

    方才急着将功补过的衙差猛地拉起了五叔,一边训斥,一边将他往羁押地赶:“胡言乱语什么呢?把嘴闭上!赶紧回去好好待着!”

    陆执方淡声吩咐:“单独关起来。”

    衙差应道:“卑职得令。”

    馥梨亦步亦趋,走到五叔身侧,小小声问:“你真的不认得我吗?五叔?”五叔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听见。

    陆执方停在原地,整了整衣袖。

    矮墙那一头,绕出来一个步履从容的中年男子,圆眼长脸,蓄着小小一撮山羊胡,官服官帽穿戴齐整,身后跟着一群定南府官员,还有嵇二郎。

    嵇锐进来得架势大,看见了陆执方正正站在门后,先扶正了自己的官帽,语气谦和地朝他一拱手:“想来这位就是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颔首:“嵇大人。”

    “下官一听闻如溪县民壮闹事,就从定南赶来,灾情简报上出了纰漏,下官难辞其咎。”

    嵇锐进语气沉痛,他身后一个主簿垂头丧气,被摘了官帽,由衙差押着上前。

    “嵇大人这是何意?”

    “陆大人有所不知,”嵇二郎上前陈述缘由,“隐瞒如溪县灾情之事,正是编撰简报的主簿所为。他同如溪县乐平村的人就旧怨,又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豪强大户的钱财,才隐瞒不报。我父亲一时不察,急着纾解灾民困顿,才命我把有疏漏的简报呈递给陆大人。并非有意为之。”

    “二郎无需解释,”嵇锐进抬手制止他,“此事我有失察之过,陆大人要如何呈报,悉听尊便。主簿收受的贿赂,下官已命人从他家宅中缴出,等陆大人带回去充公。此外,为了挽救如溪县的损失,下官已将府库所剩不多的粮食白银调来,还征调了两百身强力壮的民夫,来替如溪百姓重建屋舍。”

    陆执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若非是此情此景,他要忍不住为嵇锐进叫一声好了。先是把主簿推出来当替罪羊,再暗示金银贿赂可由他全权处理,最后用两百民夫做威胁。

    情理、利益、威迫都考虑了。他若只是个没背景的京官被派到地方,嵇锐进给他的定然只剩威迫了。

    陆执方牵了牵嘴角:“嵇大人考虑周详得当,面面俱到,难怪官位坐得这般稳。”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

    “钱粮人手都到位了,还等何时?即刻便动工吧。”陆执方点了如溪县的县丞和录事来,“还不带嵇大人的人手去各村接洽?”

    “是。”

    乌泱泱挤着的人散了大半,嵇锐进和嵇二郎还留在原地。陆执方扫了父子俩一眼,“非常形势,衙门还有事情未忙完,陆某就不邀二位小酌漫谈了。不知嵇大人除了先前所言,还有什么旁的事?”

    嵇锐进没料到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赶客,愣了片刻后,摇头兀自一笑,“自是不耽搁陆大人公务了。”

    陆执方朝他一礼,颀长背影转入了临时羁押地。

    嵇二郎看着陆执方走远,“父亲?那王元五,真不管了?来时路上不是说要带回定南府?”

    嵇锐进皱皱眉,抬手压下他的话,同他走到了更僻静处才停下。一番交涉下,他已知道陆执方不是好糊弄的。“你还是太年轻,看人看得不清楚,叫他暗度陈仓来了如溪。我要是无故再调走王元五,他定然会起疑心,追查下去。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羁押地的单独牢房。

    一扇直棱小窗对着外头空地,照进来日光。

    狱卒在远一些的地方,听不到馥梨说话。她已经蹲在栅栏外好一会儿,五叔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任凭她说得再多,都只盯着那窗外空地瞧,很偶尔了,才朝她发出“嘿嘿”两声笑,又转头去看空地。

    空地上停着两架板车,堆满了大麻包袋,里头是粥棚救济用的陈粮谷米,厨娘每日都来扛两袋走。

    这里县尉和衙差来来往往。

    存放在此地,最不容易被灾民偷拿。

    “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馥梨碎碎念地再问,脑袋上盖来一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头。

    她仰头看,“世子爷回来了。”

    “问出什么了?”陆执方拉起她,看她抖了抖略微酸软的腿,小眉头皱成个川字,就知是一无所获,“你先去医馆忙,晌午时分再来。”

    馥梨点头,看五叔瘦削的背影,他好像在偷偷听她和陆执方说话,姿势比之前偏了一点点。她悄悄拉了拉陆执方的手,做了个口型:“出、去、说。”

    她觉得五叔是在装疯卖傻,她想试试看。

    单独牢房不用同其他囚犯挤。

    这夜里,王元五却睡得不如往日踏实,狱卒不知为何,连张草席都没给他。他和衣躺在冰凉的地上,迷迷蒙蒙至深夜,觉得眼前太亮堂,还有什么人在敲他窗户,哒哒哒,搅扰得他睡不好。

    王元五爬起来一看,倏尔睁大了眼。

    直棱小窗外的板车着了火,本来装粮食的麻袋被火焰吞没。那可是灾后有钱都难买得到的救济粮!

    王元五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声,惊动来的狱卒却是个生脸面,浓眉大眼,声音比他还要洪亮,“嚷嚷什么呢?有觉不睡!”

    “啊!啊!啊呜!”王元五手急忙指向直棱窗外,像惯常一样无甚意义地胡言乱语。奈何狱卒像是瞎了似的看不见,腿一迈就要走了。

    “起火了,粮车起火了,你看不见吗!快救火啊!”他手伸出栅栏,一把扯住了魁梧结实的狱卒,语气里带着焦急、恼怒,“你他娘快去救火啊!”

    狱卒慢慢地回头,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虚空一点窗外头,“你看清楚了,那是不是粮车。”

    王元五错愕,转向直棱小窗外,几步跑过去。

    小板车的火给人扑灭了,露出了麻袋里没有烧净的东西,是一蓬一蓬的枯草。直棱窗外,有女孩儿作小厮模样打扮,即便是这样,他也能认出来。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迟家姑娘,小梨儿。

    小梨儿关切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喃喃地道:“五叔,我都听见了,你没有疯。”

    她身旁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脸,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年轻官员,他听见小梨儿喊这人世子爷。王元五身后的狱卒打开了监牢,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领到了羁押地外,看守人员都已经被支开了。

    馥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

    她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轻轻落下,抬手拨了拨他颊边的乱发,“还有你,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王元五沉默了许久,看向不远处守候的陆执方。青年气度清朗,身姿挺拔,同如溪县周遭的人和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偏偏是这个人,叫他们这些囚犯也去医馆看了病症,喝了对抗时疫的药剂。

    “小梨儿,他信得过?不是和嵇锐进一伙的?”

    “信得过的,五叔。”小梨儿看着他,认认真真解释道:“除了家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第55章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

    陆执方守在不远处,望见馥梨朝他招招手,他走近二人,王元五才说了开头:“定南府的最西南辖地是洛州,洛州有开了海禁的洛州港。你爹与海外互贩香药,跑得最多的就是洛州港。”

    馥梨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可是爹爹上次从洛州港顺利出海,渺无音讯,连同一整条船的商队都不见踪影。唐家商队回到淮州,才带回来她家商队遇到了海难的消息。

    “没有海难,商船完好无损。”王元五提起来,面色凝重无比,“前年年末,有定南商人找到你爹,要从罗竺国进口一批植物做香药,许诺了丰厚利钱。你爹接了订单,出海快半年回来交货,对方验完货,没隔多久就找你爹下了第二笔订单。但这一次,你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我问也问不出缘由。”

    “我与你爹歇在客栈,本打算精神养好了就回去淮州,定南官府的人突然闯进来,以私贩违禁物的罪名抓走了我们。监牢里,都是一同出海的船员。”

    王元五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爹被知府喊去单独审讯了一夜,再出来时,我们都被释放了,不是回家,是回商船。他欠的印子钱,就是那时被强迫签下的,只有带着货回来,那间黑钱庄才会抹掉债务。”

    “当时的商船上,除了惯用的航海士和舵手,三十五个船员都当场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人手。”

    王元五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每每想起来,喉头都会泛起恶心作呕的感觉,“我受不了那场面,船舱里到处都是血,刺激之下失了神志,也不知道你爹是如何与对方交涉的,等我再清醒过来,并没有被带出海,而是被关在了监牢。”

    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