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书库 > 都市小说 > 哭到最后应有尽有 > 53、所执
    为将军正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时间太长,许多直接证据都毁在了过去。而且常态看法已成,“铁案效应”面前,因为季子衡这个“叛将”身份几乎成了后世史书的标准答案,论断根深蒂固。

    但,总有出奇的地方,两千五百年之内,中间偶尔会有几个朝代的文人或是史官,客观地记录这位将军,字里行间甚至透露着赞许与欣赏,没人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人更改意见。

    顾千明白,这是季留云和季济弘多年以来坚持的成果。

    而这些零星的记载,为还原真相铺上了第一级阶梯。

    现在,季留云手中虽然有足够的证据,但如何在不暴露自己是个妖怪的前提下展示这些证据,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问题。

    本来,偶尔出现这样的事,可以联系阴阳之间的相关机构,由他们代为出面。

    可是季留云没有提过,顾千也没有建议。

    谁都明白,这件事必须由这一树一鸟来亲自做。

    观世一战之后,这条为将军正名的路他们走了半年之久,过程何其艰辛。

    甚至,季留云还动用自己所有资产,成立了一个叫做“季文化研究”的民间研究机构,以机构的名义追溯历史。

    声音逐渐传播开来,加上考古研究这些年来不断进步,许多新旧朝代交替的重要文献不断面试,根据研究院的推进,甚至还在许多地方志中,发现了一支名声颇好的军队。根据古云瑞国文字,将旗为“季”,根据出现的先后时间对比季子衡出战记录,都能有所对应。

    整理可得:此军所到之处敌寇丧胆,却让黎民安枕,甚至将士们会卸甲执锄,助农耕种,行军扎营,不扰民居,反以粮饷接济贫困。

    所过之处,盛名大作。

    而这样一支军队的领将是何为人,迅速引起了现代社会的讨论。

    会是叛将吗?

    叛将需要对百姓好吗?

    叛将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随着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学者和机构开始整理同一时期别国的文献,发现在对立角度上,能读出敌国对于这个季子衡又爱又恨的态度——爱是因为欣赏,恨是因为打不过。

    这种来自于敌营或者中立方的评价很有说服力,但依旧不够。

    单个出现的证据不足以完全推翻已有定论,需要多个独立来源的证据互相印证——历史需要非常严格的证据链。

    但做了,多少都会获得回应。

    因为影响和讨论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于,在六月初找到了云瑞国后主的墓,同月,棺椁里发现了一封罪己诏。这位云瑞国后主在史书上留下的评价并不算好——昏君、懦弱、不思进取。他在位期间没有开疆拓土的功绩,却也勉强保持了朝廷运作,直到最后被敌军压境。

    罪己诏落笔于亡国后,自明罪过,也说明自己听信奸佞折损朝中栋梁。

    至于为什么要写这封罪己诏,以及这样一位亡国之君为什么还能体面下葬,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比较合理的大约就是,这是他的真心悔过,毕竟字迹上确有部分颤抖潦草。而他,是一个极其注重名声的皇帝,这封罪己诏是他给自己的历史形象留下的最后注脚。至于敌军,也就是后朝为何要给他体面下葬,这也是历史上一个为了名声的传统做法,尊重敌人,继而证明自己不是野蛮的侵略者,给亡国之君一个体面的葬礼,能最有效的衔接前后政权。

    这封罪己诏,是一个残破帝王在最后时刻的话,也成为了季子衡正名的关键证据。

    抹黑一个人,只需要当时的皇帝唇启唇合一句话,为他正名,一树一鸟坚持了两千五百年。

    *

    六月底,季留云以收藏家的名义无偿捐出了所有关于将军的旧物,其中就包括那柄象征了季家开国功勋的青铜剑。

    七月中旬,发布会。

    出发当天,小鸟激动得上窜下跳,甚至拿了好多小皮筋,拜托陈巳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条条小辫子,再仔细地束好。

    甚至早半个月就挑好了自己要穿什么衣服。

    自从得知终于到了发布会这一天,顾千数次听见季济弘趴在屋顶上哭。

    忘了说,介于这边夫夫同居,所以季济弘含泪搬……到了隔壁。

    而无往巷014号的另一个隔壁,原本被闻书兰和城长歌二老用来接近外孙,如今已经认回小顾千,这套院子就留给顾学养老了。

    这不,顾学正敲着门催促快走,城无声给老人家开了门,用眼神示意院子里那队忙碌的人。

    小鸟有陈巳捯饬,季留云的外在形象自然就交给了顾千。

    “你再低一点。”顾千搓着手里的发胶,仔细不已地给季留云捋造型。

    末了后退几步,“你说你,活了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发型都不会弄。”

    季留云笑道:“顾千大人教训的是。”

    季济弘本来乖乖地坐板凳上,结果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居然当着人就开始啪塔啪塔地掉眼泪。

    边哭还边念叨,哪里像个鹰,简直像只可爱的小麻雀。

    顾千赶紧挥手让季留云去换衣服,自己抽纸巾按去小鸟脸上,陈巳不时出声提醒。

    “哎,衣服哭湿了!”

    树影婆娑,碎光落在每个人身上。

    城无声按着想要催促的心情,把话咽回去好几次。

    直到老槐树上的知了开始聒噪,顾学才喊道:“再不走要迟到啦!”

    众人都忙乱起来。

    顾千牵住季留云,“走,给咱们将军正名去。”

    ……

    将城博物馆今日格外庄重。

    展厅之内,且古朴且肃穆。

    穹顶上投着云瑞国的地图,随着时间推移,画面不断变化,那些曾经的疆域在灯光里显现。

    两侧的墙边,是季留云和季济弘多年来收集的文物:战旗、甲胄、竹简、文书……

    作为这个项目的最大捐赠者,主持人邀请季留云和季济弘上台采访。

    “我们注意到两位季先生和季子衡将军同一姓氏,请问这其中有什么渊源吗?”

    “或许真的有渊源吧。”季留云的声音沉稳且平和,“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渊源,才让我和济弘坚持了下来。”

    两千五百年的老树妖没撒谎,他们的确是因为这份渊源,才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主持人:“二位如今有许多名号,比如收藏家或者研究员,请问对于二位,最认同自己的哪一个身份呢?”

    “一个尊重将军的朋友。”季留云回答,目光望向穹顶的投影。

    季济弘立刻接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我是一个仰慕将军的小……朋友。”

    “朋友”二字,在这个场合下实在显得过于朴素了些。

    主持人愣了一下。

    在这个喧嚣的年代,人们习惯于用各式华丽的头衔来包装自己,但面前这两位,明明有着那么多响亮的名号,却选择了最简单的身份。

    偏偏这样的回答,更显分量。

    “好一个‘朋友’。”主持人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二位能坚持这么久,因为朋友之间,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对吗?”

    季留云这次不再回答,只是沉静地微笑,季济弘早就抿紧了嘴——孩子搁那憋着不哭呢。

    倒计时开始之前,主持人庄重地念了一段话。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就像你我掌心的纹路,藏满了过往。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在两千五百年后重提旧事?对此,我有自己的回答:因为正义不该有时效,真相不该有期限。那个宁死不负黎民百姓的将军,永远值得我们为他正名!”

    “呜!”

    小鸟终于憋不住了,顾千赶忙给他递纸。

    他一边抹着脸一边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想哭就哭吧,没事。”季留云揉了揉小鸟的脑袋。

    主持人不知道季济弘为什么哭,但季留云知道小鸟为什么而道歉,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台下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历史学者、新闻记者以及普通观众,他们都被这对兄弟的求证精神打动,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还能看见有人愿意为了一个真相如此激动,这本身就让人动容。

    掌声响了很久,主持人看了看表,深吸一口气:“现在,很荣幸代表将城博物馆宣布这个展厅正式落地!邀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倒计时。”

    展厅所有灯光关闭,每过一秒,就亮起一片区域。

    五。

    穹顶上最先亮起,投影里缓缓展开还原云瑞国的城郭样貌,城墙、楼阁、街巷在投影中次第浮现,历史苏醒于此刻。

    四。

    展厅两侧的灯带犹如烽火狼烟一般逐渐铺展,红光蔓延融合,在空间中流动交织,勾勒出猎猎战旗,诉说往日荣光。

    三。

    放置着文献的展柜亮起,旧时泛黄的笔迹里,是追逐真相的漫漫长路,所有褪色的墨迹中,藏着无数个日夜的执着与等待。

    二。

    光线由远而近照亮整个展厅,恍若黎明初升,光芒穿透了两千五百年的迷雾,每一缕光线都带着历史的重量,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为一位将军带来迟到的公正。

    一。

    展厅的中央,厚重帷幕缓缓上升,露出里面的展品。

    水晶展柜里,那柄青铜剑安静又悲悯地注视着每一个人。而青铜剑旁边那个防潮恒温的玻璃柜中,是那封从云瑞国后主墓中出土的罪己诏。

    一柄剑,一封诏。它们并肩陈列,将军英魂和帝王悔意对话无声,青铜与麻纸,刚硬与脆弱,荣耀和罪过,恰似那个纷争时代的两面。剑身倒映在玻璃上,与诏书的影子重叠,像是历史在此刻抱成一团,将那些遗憾和遗忘都轻轻放下。

    掌声。

    发自内心的掌声,每一次击掌都是在为这迟来的正义献上敬意,季济弘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挡不住心中的欢喜,激动得用力捶打季留云。

    学者们满怀敬意地走上台来,镜头记录下笑声和祝贺声,季留云得体地回应着每一个握手和祝福。

    顾千还在看穹顶。

    投影此时播放到了复原的玉华山将军府。

    青瓦白墙,庭院幽深,雨丝如帘,打湿了庭中老树,也打湿了苍鹰的翅羽。

    苍鹰过一会就抖落身上的雨水,它歪着头,焦虑地问:“喂,树啊,主人今天会回来吗?明天呢?”

    树说:“会回来,他说会。”

    没多久,苍鹰又问:“主人能今天回来吗?要回来了吗?”

    仿佛只要它问得够多,答案就能趋近于它心中所想。

    “会,他说会。”树依旧这样回答,坚定不已。

    苍鹰扭头望向远方,只瞧见雨幕中灰蒙蒙一片,它说:“那我出去看看。”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它振翅,身影没入茫茫雨幕,自此一树一鸟的命在时光长河中激起波澜万丈,开始长达两千五百多年的漫长等待。

    顾千凝视着穹顶上的投影,感受到了那天的雨,感受到了那潮湿而沉重的痛。

    他忽而想起之前陈叔说的话:非人者啊,都倔。

    他觉得有些心酸,又万分庆幸。

    等顾千收回视线把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众人簇拥之处,那里,有一双眼睛等了他许久。

    顾千对季留云微微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做得好。”

    季留云勾起唇角,心头却早已又软又烫。

    彼此之间,多凝视一秒,就多一个响亮的吻。

    心越热,情越烫。

    *

    展厅里,有一处是古地图对照现在的卫星航拍地图。

    一个醒目的“d3”标志吸引了几位学者的注意。

    这个标志距离古云瑞国直线距离两千公里之远,有一圈很大的褐色地貌线条勾勒出曾经的沙中海,海水早已枯竭,只在地表留下一层凝结的痕迹,犹如历史写就的伤痕。

    “奇怪。”一位学者用手指隔空描绘着那片曾经的水域,“按理说沙漠文明依水而生,这么大一片水域,应该有过建制,而且算是云瑞国的边境,为什么在云瑞国记载中找不到这个国度的名字?”

    “是啊。”另一位学者说,“在那发现过文明迹象,只是文字没有记载。”

    季留云拉着顾千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那片曾经的沙中海上。

    “有的。”他说,“后主罪己诏里提到过,自己刻意掩盖过一个国度的真相,而我们‘季文化研究所’在整理文献时,发现过这个国度的记载。”

    “哦?”

    经过长达半年的持续性对外曝光,学者们都认可这个叫做季留云的收藏家语言的分量,当下听他这么说,不禁眼前一亮,“叫什么?”

    “昼阳国。”

    这位金发男子笃定地说。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时,仿佛带了某种沉重的分量。

    “真是太好了。”学者们已然开始在脑中构建学术论题,也由衷感叹,“如果真的能发掘出这段尘封的历史,那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对啊,古时候的沙漠文化,总是美丽而坚韧的,这样的生命对后世有很强的教育意义。”

    “季先生真是博学多才。”

    “如果各位愿意深入研究,那么,‘季文化研究所’会倾力相助。”

    说完后,季留云摇了摇头,“功不唐捐,这个国度很值得被世界知道,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另有其人,他也很坚持。”

    他字字有力,语气里藏了太多故事。

    像是在讲一个沉默的约定。

    说完之后,季留云就礼貌地朝几位学者点了点头,带着顾千去其他地方看看。

    学者们看着两人离去,忽而有人问。

    “哎,季先生拉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爱人吧?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你们这些人,那是顾千呀。”

    “顾千?”

    “是呢,去年一口气把全部家产捐给了慈善机构,将城最年轻的慈善家!”

    “是他呀!”

    “嗨呀,这么优秀的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了呀。”

    “真好。”

    这边议论纷纷,顾千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话题中心。

    顾千只想把这个老妖怪扯去角落里好好地抱一抱。

    他盯着季留云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故作不悦地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太出名,这张脸很容易被惦记,我得把娶你这件事提上议程了。”

    季留云捧着顾千的脸,在他眉心珍重地落下一吻,“你是说要和我结婚对吗?”

    又是这一招,明明自己心里门清,非要哄着人先说出口。

    顾千这次才不惯着他,“你不愿意?”

    “哪里敢呢。”季留云笑吟吟地凝着人,面不改色地说,“你应该在家里跟我说的,在这里,我有好多事不能做。”

    顾千掐了掐他的手心,“急色。”

    季留云笑得很甜蜜,忽而正经起来,并着郑重其事地转了个身。

    顾千:?

    “刚刚你说那一遍左边耳朵听见了。”死鬼指着自己的右耳,颇为耍赖地讲,“对这只耳朵也说一遍。”

    这并不难满足,顾千却瞧见季留云盯着展厅里笑容凝固起来。

    顾千顺着望过去。

    两个穿着将城重点高中校服的少年站在青铜剑前面,其中一个看起来活泼开朗,把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另一个少年肌肤莹白,眉眼恬静,似是生来就带着几分出尘的禅意。

    他们就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千岁莲终于等到了正确的时节。

    季留云远远地望着他们,带着释然,目光里是一种看到命运圆满的欣慰。

    两个少年的身影穿透时光,将军与师父,过往与现在重叠,宿命的轮回在此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是他们吗?”顾千问。

    季留云说:“是他们。”

    顾千又望过去。

    这一边,活泼的少年所有笑意都褪去了,他眼睛红起来,把颤抖的手掌轻轻贴在青铜剑最外层的展柜上,仿佛触到了一个遥远的梦境。

    “怎么了?”温润少年轻声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觉得。”活泼少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悲怆,嗓子都变得有些哑,“我高兴……又难过。”

    温润少年望着好友,这个平日里摔断腿都笑嘻嘻的人,此时看起来当真心痛不已。

    他正仔细斟酌的字句,想着一定要把人安慰好,结果没出几秒就听这人说:“咱们把剑偷回去吧。”

    他嬉皮笑脸,哪里还见得着刚才的难受。

    温润少年:“……”

    “坐牢不舒服的,连想都不要想。”温润少年一本正经,甚至决定当场普法。

    “你个小古板。”活泼那个想抬手去戳他的脸,被一把掌挥开。

    两个少年正闹着,忽而见那个季先生过来了。

    发言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先生,但没见着他身边这位,这个大哥哥眉目清峻,瞧着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浑身上下都透露这一股疏离感,偏偏眼神又很温柔。

    那人说:“你们好。”

    活泼少年笑回:“都好都好。”

    顾千笑了,对两个少年说:“我们要结婚了,想让你们知道。”

    “结婚啊。”活泼少年立时笑容灿烂地恭喜,“那感情好,你俩一看就很配!祝福祝福!”

    温润少年则是眉眼弯弯地说:“祝你们长久。”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穿过大半个展厅叮呤咣啷地冲了过来。

    “主!——”

    季留云和顾千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拦住了激动的季济弘,并且架开了几步远。

    顾千轻轻捏了捏小鸟的肩膀,季留云提醒道:“你现在不能乱认他们了,拿过去的命压现在的命不好。”

    小鸟改换思维,问:“那我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吗?不然我可能会开始跟踪他们。”

    很刑的想法。

    季留云点头又摇头,“可以做朋友,别犯法。”

    顾千给出建议:“你可以先要个小绿信。”

    得到许可的小鸟昂首挺胸地来到二人面前,自信地拿出手机,先对温润少年说:“师……弟弟,加个联系方式吧。”

    季济弘有些故作冷静,越发显得语调奇怪。

    季留云看着小鸟社交,开始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教少了。”

    “是的。”顾千表示同意,但也自信地说:“小鸟可以的。”

    *

    小鸟不可以。

    他背着双肩包,在无往巷门口凄怆地对季留云交代:“顾千现在和凡人没区别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摔了撞了。”

    季济弘抹了一把泪,“你知道的,凡人很脆弱的。”

    季留云:“……知道了。”

    “还有啊,你要记得傍晚的时候去我的院子里给我的小橘树浇水,别渴着它。”

    季留云:“你快走吧。”

    “那我就真的去了,你们也别记挂我,反正,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你们来电话。”

    做完最后的道别,季济弘坚毅地抓住了背包,转身向巷口走去。

    季留云松了口气,顾千反倒担心起来了。

    他没详细问过,只晓得这是小鸟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出去玩,但这还是小鸟头一回交朋友。

    “他衣服带够了吗?我看他只背了两身衣服。”

    “带够了。”季留云关上院门。

    顾千问:“几天以后回来呀?”

    季留云这次不讲话了,要笑不笑地看着顾千。

    “问你话呢。”

    季留云笑开了,“今晚天黑就回来,赶得上今天聚餐呢。”

    顾千:?

    “那他刚才那个悲壮的样子是?”

    “我哪知道他。”季留云想起来也觉着好笑,“他就是和朋友约着去玩桌游。”

    顾千不能理解,“玩桌游需要带行李吗?”

    季留云也不能理解,“他说这样比较有仪式感。”

    顾千无语,“你们俩,都蛮注重仪式感。”

    “是啊。”季留云递出一样东西,羽毛的根部缠绕着一圈银丝,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轻柔地绕成圆环,一颗浑圆的漂亮石头坠在中间。

    “他也没好意思自己拿给你,让我趁他不在家时送你。”季留云说,“这是他的鹰毛。”

    顾千手才伸出去,“这是他的鹰……被你说得突然不想要了。”

    季留云:“……”

    “走吧。”顾千拿过那个饰品,挂在自己腰间,“去超市吧?”

    “好哦。”

    今晚有聚会,或者说每个月末都有聚会。

    这是他们从观世一战之后约定好的习惯,每个月最后一天,无往巷每一户,不论是妖怪还是人,会把自己家的桌子支到巷子里,每家提供一份食物。

    这顿饭的意义不在于吃什么,而是大家一起吃这件事本身。历经生死,大家更珍惜美好。聚会前,大家会猜测,但从不会提前约定,有时候出现三四样同样的事物,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认为这是缘分。

    顾千和季留云没想好今天要准备什么,就连到了超市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反正,就这么闲逛也挺好。

    只是……

    最近这段时间,顾千偶尔会恍惚。

    自从观世一战之后,他于生死间隙见到了冥王,从那之后,他靠着妖力维系着最后一缕灵力,维持着做一个人。

    长远以来,“做人”成了他深埋于心的执念,他坚持照镜子,确认自己看起来是个人,他讨厌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更讨厌自己内心深处的动摇。

    “做人”几乎成了他给自己设下的禁锢,在这个禁锢里,他画地为牢,认定如果变成了妖,那么就证明当年父母的伤害是正确的。

    执念太深,以至于顾千都没有细细想过,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种自我伤害。

    本质上,他依旧害怕直视那些伤害,确定只要足够倔强,就能抹去过去的伤痛。

    这样的想法很折磨人,导致顾千近来总是出神。

    结账的时候,顾千说自己先去外面等吧,他讲:“这里人好多。”

    季留云欲言又止,最后点了头。

    超市门口,顾千望着满街的人发呆。

    街角忽而响起尖叫声,一辆失控的货车冲向路边等红灯的行人,人群中,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想躲,却被慌乱的人群推到了车道上。

    一瞬间。

    等顾千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出手了,货车被推到绿化带里停下引擎冒着浓烟,人们连忙扶起地上的人,其他人去救驾驶室里的司机。

    而顾千,浑身发烫。

    很多年里,顾千坚持于自己这个人跟“善良”二字压根不搭边。之前他也会用灵力帮人,但在那样的境地里,都带着理性的衡量——帮不帮,对自己影响不大。

    现在,顾千的血液沸腾,骨骼重组,陌生又熟悉的妖力涌上来,生机就此断绝。

    这些无一不昭示着他彻底化妖,再也做不了人。

    也昭示着,他彻底丢开了强加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标签。

    可他并不抵触这些变化。

    没有任何惊慌挫败涌上心头,反而是轻松,且平静。

    意识到这一点,连顾千自己都为之心惊。

    他这次出手没有任何考量,几乎可以称之为本能,不是因为他想做,不是因为他能做,而是他会做。

    难怪,冥王和小古都要说顾千不可能再下阴间。

    想来,这两个神仙早就看出他必定是个做妖怪的命。

    顾千忽而想起,自己在观世者的议事厅里曾经起血誓,说自己身死之时,便是消散之时,再无后世。

    他成了妖,不就是再无后世吗?

    一语成谶。

    顾千当真觉得轻松不已,念念而不念于念,物物而不物于物。

    他曾经以为命运在他身上压了大山一座,可真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拂去那些压力,犹如拂去一片羽毛。

    季留云扔下购物袋冲过来时,顾千还在看着车祸现场出神。

    “我没事。”他轻声地安慰。”

    季留云哪里听得进去,仔细地用灵力检查这人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最后才放心下来,把人抱住。

    顾千在死鬼怀里说:“季留云,你完蛋了,以后我不老不死,我得缠你好多年,你没机会撒开手了。

    季留云把他抱得更紧了,“那你要说到做到。”

    街那边的混乱很快结束,那个被救的人站起身,心有余悸地离开现场,顾千和他擦身而过,那个人没有回头,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被救了。

    一路走来不甘命运的顾千,发现能救人也是一种天赋,而有勇气放下自己去救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度化。

    于是,顾千也没有回头。

    有些事值得千年坚持,若是在伤害自己,那么需要适时放下。

    顾千不再执着于成为谁,也不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从今天开始,他只需要安然于做自己。

    我们都以为过自己是被命运选中的那块顽石,投胎历幻而来,在世间历经三灾九难后,会有一僧一道前来拂去尘埃,助我度化金身。为此,昂首多年,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直到一腔热血在五行山下虚耗五百年,才堪悟放下一瞬,比千年修行更见菩提。

    大方一点,别总抱希望,也别总悲观。

    活着活着,就活下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