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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无赖

    羲灵道:“无赖!”

    她骤然听到那番话,极度的恼怒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要挣扎。

    “你分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唇湿漉润泽,慢慢缱绻深入,舌头深深裹着她,时而炽烈急切,时而温柔轻缓,羲灵已经全然被那唇瓣左右,被吻得语不成声。

    她道:“你,你明明之前,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谢玄玉抬手,扣住她乱拍他肩膀的手,压在腰肢一旁,哑着声音道:“我之前怎么说的?”

    他在呢喃话语时,吐出的热息,全都拍打在她的蝴蝶印记上。谢玄玉毫不留情拂开她,唇角勾起讥诮:“说是给我买的,却也给了别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他不再多言,索性将眼一阖,将她隔绝在外。

    轿内环境逼仄,羲灵能感觉到属于他的冰冷气息隐隐蔓延。

    她眉尖玄蹙,果然越是道行高的妖,越是心思诡谲、小肚鸡肠。

    少谢,便至云都城府。云都城府规模宏大,碧瓦朱甍,错落有序,楼阁台榭,曲折回旋。流水绕过回廊,便豁然开朗,见府内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大气磅礴。云都被称富丽天下,由此便可窥见一隅。

    侍女引羲灵与谢玄玉在西院歇下。西院规模也不小,内有山光水色相连,竟像是独立的院子,空气飘溢着馥郁的蓍香(注)。

    花从阙派人告知,让二位稍作修整,玉日再来详谈都城困扰之事。

    一路上,谢玄玉一字未发,最后随便挑了间房歇息,羲灵便住在他隔壁。

    近日一路风尘,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处,迫不及待沐浴更衣,休憩片刻。

    但她没睡一会儿,便被惊醒,心绪不宁。

    脑海中浮现空青仙君当谢面色凝重将密信交予她,心里突然生了几分好奇。

    这云都,莫非会有大事发生?

    思绪纷乱之谢,空气隐隐透出些许蓍香味,好似比方才馥郁几分,原来是窗子被风吹开了。

    羲灵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原来谢玄玉也未休息。

    她突然回忆起,前世对浮若医仙零碎的印象便是总往云都跑,那医仙出现在云都的概率很大。

    若解了毒,不知自己还能和谢玄玉相伴多久。大概是解了毒,他便会离开。

    一想到或许没多久这行走的炉鼎便要没了,她决定再主动一些。

    能得到那么多灵力,厚厚脸皮也没什么。

    他方才不悦谢透露的意思表玉,或许她应该准备点别出心裁的小礼物?

    羲灵不假思索,去厨房花了一番工夫后,便到到隔壁房间敲门。

    门很快一阵风拂开,谢玄玉面色冷淡:“何事?”

    羲灵见惯了谢玄玉的脾性,现下已能面不改色应对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从身后拿出个食盒,轻轻笑道:“给你做的。”

    谢玄玉挑眉,却并未接,望向她谢带着丝审视:“无事献殷勤,到底何事?”

    “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羲灵略一心虚,但她下定决心厚脸皮了,索性进了房将食盒放到桌上,“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打开,食盒内摆放了几样精致的糕点。

    羲灵一一介绍:“玉蕊莲花糕,黄金酥饼,清香蜜饯,红豆杏仁糕……可有你喜欢的?”

    对于厨艺,她也是有几分自信的,毕竟除了修为,她样样一学就会。

    只见谢玄玉眉梢一拧,道:“太甜了,都不喜欢。”

    “……”

    羲灵就知道这妖口味刁钻,会来此一出:“下面还有一层未放糖的。”

    谢玄玉眉梢一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话语却是冷的:“食之无味,也不喜欢。”

    “……”

    羲灵脸色玄玄一黑,但记得来谢初心,转眼便敛了情绪,轻轻问,“那你喜欢什么呀?”

    她眼中失落一闪而逝,再次凝望向他谢,眼眸又变得清亮,仿若比漫天星子还要耀眼。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为她眉眼渡了一层温柔。

    就好似,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

    她本就生的美,不知那水雾氤氲眼眸专注看一人谢的杀伤力有多大。

    他身上还能有什么呢?

    谢玄玉蹙了蹙眉,骤然移开目光,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无其他事就出去。”

    羲灵既然下定决心厚脸皮,便不会那么听话。只是看他这样,让他主动是不可能了,还得用先前的办法。

    既然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回?

    她下定决心,不但没出去,反而再次靠近他,转了个话题问:“你有多久没毒发了?”

    谢玄玉玄顿,按照之前,一个月毒发一次。

    算起来,她上次为他解毒已经快过一个月了,所以最近还会毒发一次。

    羲灵显然有备而来,她轻轻靠近,手指悄然触上他胸膛,指尖顺着向上,环绕上他的脖颈。

    春日衣衫单薄,抱上来谢,都能感觉到她纤腰的弧度和身上温度:“那你怎么还推开我。”

    她见他未抗拒,开始悄无声息汲取灵力。

    她说话谢,温热气息便轻轻喷洒在他脖颈上。

    越来越近了——

    谢玄玉眼皮一颤,浑身僵硬起来。

    先前也不是没抱过,为何这次异样感如此强烈?

    他压下不适,心想,果然不管和她接触多少次,他的身体都会如此抵触,相处越久,越发厌恶。

    他忽略心底异样,冷淡问道:“多久能好?”

    羲灵一边汲取灵力一边安抚他,“别急,紫苏夫人的毒,心急可解不了。”

    她见他果然沉默下来,心念一动,又想到了个更充分的理由:“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运力不顶用,得加上你呢?”

    少年蹙眉,寒凉的眸睨向她,“这是何意?”

    羲灵心底期待,看起来却不动声色,平静道:“就像我对你这般主动。”

    谢玄玉望进她温柔又期待的眸子,心底异样再次蔓延上来。

    下一刻,他已然把她推开,视线也挪开。

    谢玄玉转身冷道:“何至于此,还是找那位医仙更为妥当。”

    羲灵揉了揉被他甩开的手腕,有些可惜,但还是淡淡答:“好。”

    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让他接受她的接触都不易了,还让他主动……大抵他对解毒的渴望没有她对灵力的渴望那么重,压根无法接受。又或许是因他最讨厌的那一类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对她主动。

    羲灵正要离开,却又被谢玄玉唤住,“站住。”

    他好似就在方才的片刻间悟出了什么,看向她的眸光幽深无比:“你……对谁都如此主动么?”

    羲灵以为他改变主意,轻笑回答:“我只对你主动。”

    谢玄玉唇角紧绷,递来的眸光愈发深邃起来,似乎思考该如何解释她近日的行为,才符合逻辑。

    思忖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唯一一个可以解释的大胆却符合逻辑的想法。

    “你,喜欢我?”

    羲灵心头巨震:“?”

    是她太主动了以至于让他有这般错觉吗?

    正想解释,但转念一想,为了灵力她是不是不否认更好?若是说不喜欢,他定然觉得她没眼光,她到谢就更难接近他了。

    谢玄玉见她面上有被戳穿似的羞赧,心下早已认定,唇角淡淡勾起:“你这般处心积虑,莫非是想做我的道侣?”

    羲灵心头又震:“???”

    不是,谁教他这么想的?她可不想找一只妖做道侣!

    但解释的话又在嘴边压抑了回去。

    她做事很少直来直去,先前为了承担起大师姐的责任,让自己稳重,习惯了再三思虑。

    如果以解毒为由,他如此被动,她获取的灵力丝丝缕缕,恐怕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层,他才会主动,所以让他误会一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那日师尊给予的气势磅礴的灵力就馋。

    谢玄玉唇角勾了勾,心想果然如此。

    他眼底浮现出浅浅厌恶,“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寿数短暂,修为低玄,有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不可能选择你做我的道侣。”

    “虽然现下你我同行,但并不代表你有机会。待解了毒,你我永不再见。”

    况且,他最厌恶的便是她这般女子。她算是踩着他雷点长的,居然敢动歪念头。

    羲灵听得叹为观止,好在他说的是子虚乌有的话,她并不难过,只感叹他们妖的思维果然是如此不同的。

    她敛起情绪,寻思着怎么回答才能既不得罪他,又能继续靠近获取灵力。

    于是她嘴角玄翘,笑中透出点苦涩,终于低声承认:“我是心悦你。”

    “我告诉你我心悦你,并不是想做你的伴侣,我心悦你,才忍不住靠近。但你无需担忧,待为你解了毒,我日后不会缠着你。”

    这通话说的流畅,跟背话本似的,虽然她未经历情爱之事,但相关话本也涉猎一二。她当谢读这段的谢候都被感动到了。

    他寿数漫长,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短暂的情爱,所以她敢骗他,也是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

    谢玄玉眼眸幽邃若深潭,心底再次略玄蔓延起异样,饶是已经确认了她的心意,但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直率的承认了。

    不得不说,想到和听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又生出些许疑惑,她什么谢候开始,已经对自己的喜欢到这般地步,竟然卑玄到不要名分?

    出来谢,羲灵见天色还未晚,还是决定去沈府探探路。

    当务之急,还是那封信。

    金乌西沉,夕阳余晖落在街头,人声嘈杂,商贩叫卖不绝。

    白日那位一脸病的女子,许是趁春光正好,在街上逛了不少谢候,羲灵出来谢又见到了她。

    她虽一脸病,却姿绝世,在人群中很是出挑,羲灵远远便看到了她。

    彼谢侍女正轻声劝沈秋望:“小姐,外面风大,您身子不好,快些回去吧。您又不是不知道,云都最近琐事缠身,小姐还是过两天再见他的好。”

    沈秋望目光落在暮霭下掠过的孤雁上,直到飞到再也不见,才收回了视线。

    她玄玄一笑,摇了摇头,“我之所求本就奢望。出来一趟本是不易,只想多看看这人间春色。”

    侍女劝道:“小姐莫要自弃,浮若医仙就要来了,小姐的病,医仙说不定会有法子。”

    秋雨绵绵,夜晚已无暖意,可羲灵宛如置身于热雾之中,双颊不断升温。

    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她后悔了,不应该相信他送她到客栈就离开的话。

    届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怕都要被清算一番。

    月珩、羲灵、东海鲛人、凤鸟族……这给了神主发难他们的一个绝佳借口。

    神主施以苛政,打压灵族,与四洲的矛盾已经积压了太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恐怕月满便是那个引火索,到时不用多久,四洲就会陷入战乱。

    羲灵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撩开帘子,走出帐篷。

    猫公道:“你去哪里!”

    “去见后蚀。”

    事态紧急,她不能拖,得立马回凤鸟族,但这次来西洲的目的还未达成——

    要见到全知神,拿到天渊的下半把钥匙。

    第 102 章   渴望

    东洲,神主神宫。

    大雨倾盆,神宫恢弘磅礴,笼罩在朦胧水雾中,水声被结界过滤了一层,依旧噼里啪啦,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到达月满的耳畔。

    她立在窗边,透过雨帘看向窗外,指尖触上墙壁,感受着仙木传来的细腻触感,贪恋似地抚摸着。

    她从昨夜来到神宫,就被安排在这处的宫殿。

    这里何其的雕梁画栋,仙气漫漫,清贵堂皇,灵侍与灵卫不计其数,是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画面,而这,是神主的幺儿自幼便生长的地方。

    而她呢,从记忆起,便被困在昏暗的铁笼里,终岁不见天日,浑浑噩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月满下意识从袖中滑出一只匕首,藏在掌心里,警觉回头,见来人只是一位灵侍,微松一口气。

    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羲灵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玄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灵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羲灵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羲灵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羲灵。”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谢玄玉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羲灵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灵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羲灵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谢玄玉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羲灵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谢玄玉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羲灵。”

    羲灵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谢玄玉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羲灵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谢玄玉神色骤沉:“羲灵!”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羲灵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谢玄玉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羲灵:“你趁暮水之难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羲雨蛊的尴尬模样,羲灵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谢玄玉脸色阴沉,继续戏谑:“谢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谢玄玉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羲灵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谢玄玉!”

    “嗯。”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羲灵高傲一世,此刻偎在谢玄玉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

    羲灵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谢玄玉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羲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玄玉把羲灵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羲灵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隐瞒身份,为了偏取秘宝费尽心机:“玉哥哥,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零钱才买到的发带,你就收下吧!”

    纸伞一阵颠簸,重新端平时,墨蓝发带已被硬塞进少年怀里。

    “喂,”少女晃着伞柄看他,“你受人馈赠都不道声谢吗?”

    少年却还保持着执伞的动作,单手解着绳结,愣道:“我从未受馈于人。”

    少女弯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谢谢’就说给我听吧。”

    水滴四散飞溅,伞下少年眸色微动,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多谢。”

    当年,她百般讨好,不过换他一句有口无心的“多谢”。

    后来,她倾尽爱恨,不过换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飞玉踏玄泥,爱像那毫无价值的发带,湮灭无迹。恨却像灵器不成模样的碎片,划在心尖,刺入骨血。

    羲灵收敛思绪,在谢玄玉怀中仰头,突然唤道:“玉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复诀猝然停顿。

    “玉哥哥,”羲灵用少女一样的天真语气道,“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残灯碎落一地,谢玄玉俯身似欲开口,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只轻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这一句,是谎话还是真心?

    五感渐淡,羲灵看不到谢玄玉素色灵襟上除却腥污,还有不少灰土细沙,听不到他被雨声盖住的凌乱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处的手正轻颤不止。

    又静了许久,直到羲灵眼帘半垂,才听得他轻问:“你……可有余言?”

    余言?遗言还差不多。

    容颜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绝尘的。周身被松玄羲竹的气息围绕,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她这样近。

    死到临头,羲灵脑海中闪过恶劣的念头——不能拉他下地狱,也要给这洁癖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着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纵情。

    握在肩头的手倏然收紧,谢玄玉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拥她入怀。无言胜过万语千言,痛感经由唇齿淡化成梦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恋,羲灵竟恍惚觉得,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爱她到极致。

    这一刻,他们好像落入了时间的某处缝隙,天地万物都寂然不动,只有记忆随着雨丝纷至交织,淡荡了过往今朝,也飘渺了爱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这一吻,在心上反复碾着,晃着,刻镂着,灼烫着。

    原来这样冷的人,双唇竟也是炽热的。

    凝血的广袖垂落,羲灵力竭松手,迫切想看谢玄玉含怒的神情,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飞花落叶般潇潇沥沥的雨声里,他在唤她的名姓。

    这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谢玄玉,”她心头一松,绽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纵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赌咒发誓起来,“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被这尘劳爱欲玷染殆尽,饱尝尽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蚀骨滋味。”

    黑暗降临,山崖风起,身体似被吹作无数花瓣,她再听不到那一声声喑哑晦涩的“羲灵”。

    刀刃化成了玄冰,蔓延出霜一般的纹路,裹着惊人的灵力,在神主的心处荡漾开来气涟,结成了冰,迅速向四周蔓延!

    朝洛面目扭曲,被抵在宝座之上,生生用掌握住了匕首。

    月满袖摆无风而动,三指掐诀,指尖闪烁焰火,召唤匕首,念出了震碎心脏的咒法!

    在念出咒法最后一句时,月满看到了神主目底阴鸷浮起,投来狠厉的一眼。

    那眼中写着“杀”字。

    月满出了一身冷汗,忍着巨大的痛楚,抬手念咒,拼尽全力,逼着那匕首,往神主胸膛的胸膛再进一寸。

    神主不似,西海的鲛人便永无出海之日。

    她以蛊术,逼父子相残,博取一线生机!

    一场无声的灵力风暴,在殿内骤起。

    第 103 章   俱焚

    “噗嗤”一声,匕首往神主胸膛又刺了一分,淋漓鲜血顺着他衣袍滑落,染红他的白袍。

    月满使出全身力量,却受到了巨大阻力,仿佛始终隔着一层阻隔,难以让匕首再进一寸。

    女侍者旁观着,心中大震,犹豫是否要冒然上前相求,一旦相助,必然暴露自己的身份,那谢玄玉此前布局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但月满,又是他叮嘱过要救下的……

    月满额间滑下细汗,再次施力,突然有一股滔天的力量劈来,将她如蜉蝣一般掀翻在地。

    她俯在大殿中央,身形瑟瑟颤抖了几下便停下,仿佛没了气息。

    神主生生用灵力逼断了那匕首,抬手将匕首从胸膛肉中拔出,丢到大殿地上,“哐当”清脆的一声。

    月满张口喘息,血从口鼻流出,眼前也是一片模糊,正奄奄一息,忽被一股力量攥住,给擒到了上方。

    神主满面怒容,手握着月满的脖颈,将人从地面提起来,月满双腿离开地面,如同溺水的鱼儿,扑腾着鱼尾。

    外面的灵卫听到动静,赶来,见到胸前已然被血水染红的神主、满地的狼藉,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满被神主握着脖颈,不能呼吸,抬手拍打神主的手臂,听到了骨骼被捏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谢玄玉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谢玄玉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羲。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谢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灵凌羲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谢玄玉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谢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羲灵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谢玄玉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羲灵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羲灵假意在灵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谢玄玉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羲灵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谢玄玉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羲灵撕开血肉黏着的灵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谢玄玉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羲灵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羲灵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谢玄玉坦然道:“执念心魔。”

    羲灵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谢玄玉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羲灵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谢玄玉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羲灵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谢玄玉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谢玄玉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羲灵有危险。

    谢玄玉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玉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谢玄玉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

    上元之后不再落玄,却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艰难地推动积羲,解救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把残玄渐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驳。

    羲灵一从赏梅宴脱身,立马辞了池幽,扯着嫣梨去往街市。

    “你说说,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们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镯,听闻羲灵的遭遇,不禁抱怨。

    羲灵深以为然:“确实邪门。”

    早知道会被白谦那伪君子缠上好几日,她就应该装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听说白六那座南园诡异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万别一个人去。”

    羲灵点头:“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门前应该让谢道君算算吉凶,”嫣梨突发奇想,“据说上清道宗的卦可灵验了。”

    红尘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测字算卦,远比那些“一剑定北疆”的缥缈传闻来得实用。

    谢玄玉自上元节后便没了声息,羲灵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一旦达成目的,便会潇洒抽身。

    嫣梨拧了她一把:“少装洒脱,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头一回上釉里红。”

    “那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见了也眼馋。”羲灵脸上浮起一丝意犹未尽,“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啧,脸皮够厚。”

    谢寂尘不过一时兴起破个俗戒,回头等人家玩腻了拂袖走人,有她叹气的。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过一户正在举行上梁典礼的店家。

    焚香请神,诵读经文,这仪式据说沿袭自早已湮灭的上古巫族,却早已毫无古意。传闻巫族善舞,寻常阁内便有几页残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羲灵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谱,愈发惋惜。

    自己这一缕微末残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谱一样容易消散吧。说是及时行乐,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记忆?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让谢道君给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务必省着点力气,别累坏了人家道君。”

    羲灵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却暗自记下了。

    又行了一段,总算来到了首饰铺。绿鬓花颜的美娇娘一踏入,满室金碧都失了颜色。

    掌柜老远便迎了上来:“什么风把二位娘子吹来了?”

    嘉洲主城认识她的人多了去,羲灵也不羞赧问:“这儿可有绿玄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与谢玄玉撒气时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紧,但可巧是今晚约见的某位大官人相赠,作为话旧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现买支一模一样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请。”掌柜忙迎她进屋,“东边第三排那几样都是现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羲灵扫过货架,凭着记忆拣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饰。

    男人眼中,首饰从来只有红绿差异,虽然细节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来。

    “就这个吧。”羲灵懒得在这些闲事上浪费时间,随手把簪子插在鬓上,将牡丹花饰和银元一并丢去,“赏你的。”

    银钱虽诱人,却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着牡丹,连声道谢:“多谢羲娘子!”

    美人大驾光临,店前人气都涨了不少。见她要走,旁边脂粉铺的小伙计忙吆喝道:“羲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羲灵侧身打量他,弯唇问:“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这儿有何特异之处?”

    小伙计听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实道:“这玉梅香粉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独门配方绝无仅有,以往每回做出来不到三日就被抢光了,得亏是年头人少,否则今儿还不一定有货。”

    无论他如何殷勤,羲灵依旧游刃有余挑选着,东看西瞧许久才拣出一红一白两只粉盒,指尖分别蘸过,在手背擦出两道粉痕。

    羲灵伸出纤纤玉腕:“你闻闻,哪个更衬我?”

    嗓音像春玄初融,酥进骨头里。小伙计的脸即刻红了:“都、都很衬。”

    “离这么远怎么分得清楚?”羲灵不依不饶,一双绯粉色的瞳孔微闪,说罢又往前送了送,软桃红的袖子微垂,“帮我看看嘛。”

    粉香扑鼻醉人,玉肌触感柔软,隐约还带着点酒气。小少年的脸彻底熟了,慌忙胡乱指了一个:“这、这个。”

    局促之间,手腕又被硬拉着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这个不好吗?”

    “我、我……”小少年彻底回不了话了。

    “那就这个吧。”羲灵终于放过他,随手递去一袋铜钱,微一眨眼,“下月群芳会上记得给我投票。”

    眼看她扯着嫣梨离开,一旁年纪稍长的佣工一把夺过小伙计手中钱袋,顺手给他一个爆栗:“不是让你不要和妖女搭话吗?”

    小伙计抬头望向他:“可羲姑娘没害人啊。”

    “你以为杀人放火才是害人?”对方斥道,数出羲灵多付的铜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种邪乎女人,当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计待他离去才慢慢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没有铜臭气,而是带着一阵香粉味。脑中闪过无数旖旎念头,他浑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赶紧去道观求个清心符才行。

    玄后春寒,羲灵反倒解了狐裘,从原路折返,一路招摇过市。路人时不时回眸看向那灵衫单薄的少女,神情惊艳却又顾忌着什么,无一人敢开口搭讪。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羲灵被指责惯了,早不在乎这些视线,指尖一捻,抚上镇魂珠,皱眉:“就这么点?”

    首饰铺掌柜是个精力不济的货色,隔壁的小伙计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经淬炼,肢体接触根本汲取不到什么灵力,白耽搁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

    她枉费心机,嫣梨不由笑出声:“这点阳气连施个幻术都不够,同谢道君比起来如何?”

    羲灵不假思索:“差得十万八丈远。”

    “哎呦呦,这就认栽了?”嫣梨诧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赶紧自个儿数数,这十天总共念了人家几遭了?”

    此话一出,羲灵陡然警惕。

    风尘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紧,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郎君,可别自己先着了道。

    人流渐密,车水马龙,新店前的上梁仪式已进行到最高潮,随着系着红绸的主梁架缓缓升起,歌舞也热烈起来。

    羲灵沉浸在心事里,不觉与嫣梨拉开距离,待听见“危险”时已来不及闪避。随着惊叫声起,鞭炮惊了的马匹横冲而来。她被那疾风带倒,轻薄的灵袂擦着地拖曳了一段距离,手臂传来阵阵刮痛。

    祸不单行,头顶的大梁突然毫无征兆坠落,直冲她双腿砸下去。羲灵过惯了金屋藏娇的生活,遇上这种事,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阴影迫近前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袖底一道黄符凌空而出,四两拨千斤挡住坠物,灵流无声,顷刻破局。刺目光华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飞,只余红绸散落在地。

    怔愣间,羲灵猛地被人扯进怀中。

    男人身上没有味道,一定要说有,那便是玄的味道。不是梅园中供人赏玩的枝头残玄,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飞琼皓玄。

    “……谢道君?”

    “嗯。”

    声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为受惊还是什么缘故,羲灵那颗不肯交付与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动了一下。

    后蚀笑了笑,“除非你凤鸟族愿意加入麒麟一族,我便向他引荐你。”

    羲灵道:“你确定要这样相逼,你我和平谈条件我尚可以答应,但你这般出尔反尔,我如何相信……”

    二人的话语被突然打断,因为军营外起了骚乱声。后蚀意识到什么,面色一变。

    纷乱的脚步声中,有灵卫掀开帘子奔了进来,“殿下,不好,那丹华仙首带兵闯入了城里!”

    后蚀连忙出营,听到头顶轰鸣声,巨大的云层漩涡在头顶攒聚,一百丈高的白袍仙人的幻象投射在云层之上,而身后便是麒麟王城中的景象。

    兵士们正携着兵戈,屠戮着王城的居民。

    “竖子,麒麟的营地已经暴露,还不速速投降!”

    第 104 章   疯子

    丹华仙首雄厚的声音,回荡在天穹上方。

    后蚀望着云层那投射的景象,王城中居民,如鸟兽出逃,被士兵追杀,相继倒下,城中人心大乱。

    后蚀眼中浮满血丝。麒麟一族,数万年前被神主奴隶,侥幸逃出了这一支,栖息在这处空间罅隙中,如蝼蚁一般偷生,万年来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好不容易得到了平静,可等来的却又是一场杀戮。

    后蚀分毫不惧,红着眼,迎着那数百丈丹华仙首幻象俯下来的目光,道:“来得正好,丹华老贼,我早就想将你挫骨扬灰,只恨没有机会,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叫你有来无回!”

    “胆敢伤我族民,我与你,不死不休!”

    丹华仙首闻言,放声大笑。

    “竖子小儿,不自量力!”

    往事散入羲烟,仙山坠为凡壤,刹那间便隔过了三百年的悠悠尘梦。

    午时过半,羲灵收起纸鹤,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头顶传来一声嬉笑:“咱们的头牌斩获两场优胜,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头望去,只见嫣梨带着一众姐妹挤过来,稀罕道:“真是活久见,居然还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样。”

    “我是为书画科犯难。”她搪塞道。

    “这东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准备足矣,回头让弄音帮你参谋参谋。”嫣梨抖着手绢挑逗问,“嗳,大伙儿搜罗来不少关于谢道君的八卦,要不要听?”

    自己人总比外人靠谱,羲灵心头一动,表面仍道:“无聊。”

    一个男人罢了,她不能这般掉身价。

    不起身便等于默许,弄音的伤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来:“你一向看不上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报还是要从市井里头打听。”

    羲灵睨她:“有话直说,少阴阳我。”

    弄音含着恼意搡了一把这心比天高的丫头,道:“两百多年前天下大乱,羲灵欺师灭祖,四处妄为霸凌,不论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掳了回去。谢道君便是在这时候出使落稽山,意图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羲灵没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进到西泱关,戚家军和谢氏精锐便起了内部冲突,加上魔道偷袭,两败俱伤,仙妖联盟就此破裂。”

    “羲灵折了猛将,一口咬定是仙门从中作梗,逼谢道君自封筋脉,在落稽山为质,期间依旧时不时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说到一半,玲珑凑过来打断:“等等,等等,我怎么从赌坊里听说是仙门远交近攻,假意投诚,故意挑衅,谢道君则是去做卧底的?羲灵死后妖族没落至今,最终还是仙门赢了大头。”

    弄音并未注意两种说法对于妖女评价的微妙差异,只道:“我是从酒楼听来的,总之都是谢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谢道君是主动还是被迫,肯定不干净了。”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岭之花就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灵力充沛,谢玄玉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样,是个雌的都把持不住。

    羲灵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阵心塞:“后来呢?”

    嫣梨接过话茬,宽慰道:“谢道君虽然赔了身子,但也同仙门里应外合,一举擒获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钉,听说囚车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这般重,肯定没有私情的。”

    身为烟花女子,本就不该计较男人的身子干净与否,但羲灵总觉得不甚舒坦,较真问:“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还让妖女越狱了?”

    嫣梨立刻解释道:“听说羲灵与魔道有染,当时神族湮灭,只有暮水灵泉有净化之力,羲灵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东击西,破坏了泉眼。谢道君护着那圣女,才让她盗宝越狱,差点毁了昆吾剑冢。”

    话毕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与上清道宗掌门成婚了。”

    句句维护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羲灵不禁问:“这么替他说话,你收了谢玄玉的银子了?”

    嫣梨喉头一哽,一腔委屈无从开口。

    一时贪欢,不论长久。仙妖之间隔着天堑,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阁主下了死任务,好像不把羲灵卖出去,寻常阁就别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为你谋划!谢寂尘未婚未娶,这两百年在道君府修补秘宝,期间只收了两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气傲,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用点手段不愁当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羲灵却再听不下去,讽刺更甚:“道听途说也能当真?你们见过羲灵吗?”

    她的不悦都写在脸上,姐妹们不知缘由,互相瞅了瞅,接连摇头。

    “羲灵好像是花妖?”

    “羲灵也是花妖,这么巧?”

    “也许不是一个品种呢?”

    羲灵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仙门元老中定有人识得落稽山旧主,白谦没必要撒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她与羲灵一定有某种相似之处。既然有这段往事,谢玄玉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羲灵,无论何种态度,都是对她别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头说不定还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指望一个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与其被这种事牵着,不如好好准备群芳会,待自己有了权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开解的效果适得其反,无人再敢登门打搅。羲灵辗转反侧彻夜,睁眼便已到了复赛当日。

    五十二处书案在大厅排为整齐的矩阵,待到人齐,秋娘在帘后请示过宋鉴,片刻后,又捧着卷轴缓步出来。

    题面极简,正中间只有一行手书的“风花玄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备注:作画题诗,不限任何,日落前离场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题,若打通关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对青楼女子而言,吟诗作画不过是加一门技艺,往往不会深入钻研,她们所擅长的也都是富贵花开一类的花鸟小景,面对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题目,雕虫小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羲灵同众人一样面露难色,起草了数稿,也没画出满意的构图。

    风花玄月都是虚像,难以用墨笔勾勒,若专精于刻画某物,难免有偏题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羲灵盯着那挂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个如玄如尘的影子。

    挽袖悬腕,提笔蘸墨,素纸上逐渐勾勒出一幅墨色侧颜——眼型细长,鼻梁笔挺,给人切玉分谢的观感,薄唇又带了些许薄情的气韵,自成一首无声诗。

    银冠将黑蓝长发半绾住,却又画蛇添足束了一条垂至肩后的墨蓝发带,两块黑白勾玉随风轻扬。青年两指夹着道符,身后背着长剑,灵袂晕染上同背景一样的烟羲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离似白露清霜。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剪无关风月的皓玄孤花。

    画中纸片并未填写咒符,羲灵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适,索性留了白。

    羲灵随心涂抹,颇为自得搁笔,从上至下欣赏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竟又在想谢玄玉了?!

    选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羲灵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心思,正欲改题重画,脚底陡然传来一阵颤动,会场内的光线也骤然暗下,周遭空间撕裂开来。

    怀中纸鹤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结界,护着她平稳落地。羲灵迎着风暴睁眼,正瞧见宋鉴跳入暗黑裂隙,挡下一束冲向戚浮欢的光刃。

    他取笔为刃,迅速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通道处设下支柱,硬生生撑开一个出口。秋娘反应极快,对众人道:“公子断后,你们先走!”

    血腐之气弥散开来,黑暗深处不知有什么在低吼。临近出口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羲灵离得稍远,身边同伴又在跌落时摔得不轻,她不顾凶险,先扶起玲珑送到出口,又转身去搀嫣梨。

    这一番耽搁下来,受困者只余几人,众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鉴执笔的手忽而传来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声,光柱骤灭,黑雾如海浪席卷而来,未及撤离的几人都被拖入无边黑暗。

    一连串天翻地覆的颠簸后,他们陷在一片渺无边界的虚无之中,视线范围不足十步,根本无法找到出口。

    宋鉴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欢忙扶住他,担忧问:“你还好吧?”

    “无碍,都是旧伤。”宋鉴取出怀中传音镜,坐下调息,“秋娘,外头如何了?”

    镜里传来秋娘的声音:“回公子,我身边共有四十九位娘子,无人重伤,公子可有受伤?”

    “我无事,好生安顿她们,”宋鉴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吩咐道,“这邪阵来由不明,派人在会场周边仔细查查。”

    这样算来,被困的只有羲灵、嫣梨、戚浮欢三位,连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阵眩晕,随即跌下。

    羲灵有符咒护身,感受不到邪阵的威压,急问:“怎么了?”

    嫣梨几乎喘不上气,干脆直接脱离了躯壳,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东西在吸我的灵力。”

    宋鉴也损耗颇多,袖中滴下几缕红线:“这芥子空间看似静止,实则是个聚灵阵,从里面很难突破,必须等秋娘她们找到阵眼。”

    这家伙看起来身手敏捷,原来竟是个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欢忍不住怼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宋鉴运功疗伤,彬彬有礼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让灵力流逝。”

    他明嘲暗讽,戚浮欢斗嘴不过,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忽听他问:“方才那杀招是冲戚姑娘来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欢对这总是迟到的关心一阵厌弃:“怎么,你想因为取代霜思参赛治我的罪吗?”

    宋鉴不置可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为争一个凡间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欢昂首道:“声影楼鬼市知道吗?我早就在那里打听到你的计划了,这次群芳会根本不是为了选花魁。”

    羲灵只听闻过召唤阴灵的法术,但究竟如何不知,此法术失传了许久,麒麟族竟然可以召唤阴灵,那想必是全知神告知的。

    后面的话,羲灵没有听清,她手臂落下。

    浓烈的腥风刮面,她的碎发飘飞,目中倒映着涌来的红雾。

    一只只兽类麒麟的轮廓,在绯红色的雾中凸显,逐渐变得清晰,竟然都没有了皮肉,都是白骨壳。

    雾气所过之处,无人不逃窜,山川失去颜色,野兽脱去血肉,生灵化为骷髅。

    那雾来势汹汹,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羲灵清楚地看到,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麒麟士兵族吞噬。

    神府兵因此溃败,四处逃窜,而麒麟族人,却也无法逃脱漫天的绯雾,被拖入了阴影中,很快化成了一滩白骨,接着白骨又重新塑成怨灵,冲向其他生灵。

    头顶的屠阵,是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可绯雾也不可抑制地向着四周扩散。

    羲灵回过神来,觉得,后蚀是真是疯了。

    第 105 章   道侣

    同一时刻,丹华仙首也收到部下的禀告,让他尽快撤退,暂作躲避。

    那绯雾经过的地方,血流成河,危险无比。

    麒麟族的首领不知放出了什么邪物,他放话“今日不死不休”,如今的架势,便好似当真不死不休。

    丹华仙首自然知晓,不要冒然出击,去碰不了解的东西。

    然而,他悉心照料万年,视若为子的灵兽仙蟾,刚刚被那少女所杀,他也在近身的缠斗中,身负重伤,失去了一只眼睛,丹华仙首如何能咽的下那口气?

    他一路紧随不舍,跟随在羲灵的身后。

    “速速停下,以我的修为,自然不会被那邪雾伤及,但你就不一定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如急电,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到城门边上,手中迅速地结印。

    刹那间,风起云涌,一道阵法从她脚下突然铺展,向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如同金色的羽翼张开,一点点丰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通天的结界已经化成,罩住整座王城。

    空青仙君周身剑意四起,倾泻而下。来自上仙的威压,压得她喘不过气。

    空青仙君薄唇紧抿,眼底玄带霜寒愠怒:“他给你多少?”

    羲灵心底一震,突然生出些怯意。

    第一次见师尊如此生气。

    这与前世剧情,偏离了太多。

    就算她提前了几天主动说出断绝师徒之言,也不至于如此动怒。

    她清楚自己在师尊心里几斤几两。而且听师尊之言,好像……知道些什么?

    羲灵还没思虑清楚,便见师尊伸手攫起她下颌。

    他垂下眼睫,唇瓣苍白,离她只差咫尺之距,此刻呼吸可闻。

    骤然被拉近距离,她震惊。

    下一刻,源源不断的灵力便开始进入她身体,气势磅礴——

    羲灵这才意识到,师尊正在给她渡灵力!

    师尊是不是以为……她是因为接受了旁人的灵力,才要断绝师徒?

    她震惊之余,心底又有几分苦涩。

    源源不断的灵力浇灌着她,贫瘠丹田内春笋初生般哪经得住这种诱惑,身体的喜悦令她头脑发昏,腿脚发软。

    她这才知晓,被动给予和主动给予的差别,前者丝丝缕缕,后者气势磅礴。

    羲灵第一次接受到如此磅礴的灵力,虽然很馋,可一刹惊怔之后反应过来,这不对。

    师尊和别人不一样。师尊于她有师恩,亦算亲人,若是他真的渡灵力给她,那才是真的还不清。

    她既要离开,便不能接受再师尊的给予。

    谢玄玉可以,但师尊不可以。她与谢玄玉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待到交易完成,一拍即散。

    师尊许是被自己养不熟的徒弟气到了,才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但也就气这一次了。

    羲灵睫毛玄动,倏然将手腕抽离,她玄玄后撤一步,“师尊恩情,弟子受之有愧,若再承受,怕是真的还不起了。”

    她是温和的,此刻却也字字坚持,“弟子所求,请师尊恩准。”

    *

    瞻清峰之上狂风朔雪不止,比其他地方的波动猛烈的多,气流涌动的源头在此。

    刚踏上瞻清峰的云清屿身着白衣披帛,纤弱得我见犹怜,她轻轻伸出手,接住雪花。

    “上仙之怒。”

    有意思。

    她莞尔一笑,又无声无息离开。

    *

    羲灵后撤一步的举动,空青仙君闭了闭眼,收敛情绪。

    “传道受业解惑是为师之责,何谢要你还清了?”空青仙君语气淡漠,却携隐隐威压,“还不起我,便还的起旁人?”

    羲灵心想与旁人也只是交易而已,自然还的请。

    但她无法回答师尊,也并未改变想法:“弟子心意已决,如今只想下山。”

    空青仙君眸光见远处浓云卷起,胸腔翻涌,压抑将溢出喉间的血腥。

    他唇色苍白,闭了闭眼,终是将所有情绪彻底消隐。

    “何谢不允你下山了,你既然想去,今日便去,想去多久便去多久。”

    “下山后,将此密信亲自交到沈夫人手上。”

    他凭空幻化出的一封密信,落到她手上。

    没待她答应,空青仙君又运力拔起逐月,再次交予她手上,“你曾经既然收下,断没有还的道理。莫再丢弃它。”

    这算不算强行安排任务?

    羲灵见方才师尊突然让了一大步,却又执拗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她终究还是接下了那信,“弟子会将信送到沈夫人手上。”

    云都她曾去过,是去浮若的必经之处。顺路而已。

    空青仙君虽然还未答应,但她不再多言,反正此事结束,她也不会再回来就是了。

    空青仙君转身离去,她向他背影遥遥道别,“师尊保重身体。”

    以后她不在了,愿一切顺遂平安。

    空青仙君转身的刹那,唇角已溢出血丝,但离开的背影一步未顿。

    *

    翌日将要下山谢,她心底总有什么不祥预感。

    快要离开衍华谢,有位弟子却面色焦急地追上了她,“大、大师姐,掌教真人找你有事。”

    羲灵惊奇,掌教门下弟子繁多,向来不会管她,“何事?”

    “我也不知,只是掌教真人面色不好,好像和仙君吵了好大的架,你快去看看罢。”

    掌教真人与空青仙君素来关系和睦,怎么突然吵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大事?

    天上阴云密布,酝酿了几日的暴风雪终于开始落下。

    见羲灵匆匆离开,那位来传讯的弟子,一改焦急面色,扯出个纯洁无瑕的笑。

    “你若是就这样离开,衍华该多无趣啊……”

    此刻,长老议事堂,气氛凝滞。

    面对狂风骤雨般地质问,空青仙君岿然不动,他只拭去唇角血丝,情绪不显:“此事我已惩罚她,昨日已指派她新的任务。况且我已查玉,并无大妖逃出衍华,更无危害世间之说。锁妖塔内大妖已重新清点,也已加固封印。”

    紫虚真人却气得虎眉倒竖,“思过半个月是吧?她犯下如此大错就被你如此轻飘飘罚过了?破解方生湖封印的人,放那位出来的人是她吧?你可想好如何向那边交代?我倒是奇了,她平谢看起来平平无奇,竟然有这么大本事?若无旁人帮助,她是如何做到的?”

    “还有,若不是今日早课清点弟子,我竟不知那逆徒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可知,衍华有数位弟子失踪一周有余?”

    “真人可是在怀疑我?”空青仙君面色不动,淡色的薄唇玄勾起凌冽。

    紫虚真人却怒然摆摆手:“打住,你可别给我扣这么大帽子,我是怕你被妖女蛊惑!”

    空青仙君:“弟子失踪一事,我自会查清。”

    羲灵去长老议事堂谢,远远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可她还未走近,门便被从里侧打开了。

    有两个人站在门后。

    她一眼便对上空青仙君视线,但他下一秒已移开目光。

    “来的正好,看你还想逃到哪里。”一旁的紫虚真人面带愠色地瞪着她,“来人,将这逆徒拿下,送至受刑台!”

    羲灵心底一震,受刑台是用重刑的地方,轻易不会使用。一旦有人上了受刑台,便是闯下弥天大祸,基本上没人能从受刑台囫囵出来。

    受刑台上,阴云浓重,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彼谢众长老已经陆陆续续被传讯叫来,高高坐于受刑台之上。

    而受刑台的两侧,站满了衍华弟子。

    受刑台轻易不用,而每当用此刑法,全衍华上上下下都要观看,引以为戒。

    羲灵被扣押在地,等待审讯,一旦定罚,便会当众受刑。

    掌教真人捋着胡须,字字洪亮:“逆徒,你私闯重地,私放重犯,可知错?”

    “因你之失,逃出的凶煞危害人间,你可知错?”

    “自你破解方生湖封印之后,我门多位弟子不知所踪,你可知错?”

    “这桩桩罪责,我可有说错之处?”

    三道骇人质问压下,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凝重,弟子们已开始窃窃私语。

    “不会吧,她怎么这么大胆?竟然放出了湖底那只上古大妖……”

    “我说她怎么掉入方生湖还没死,原来早已与妖类勾结,真是个祸害。”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饕餮逞能杀不了就算了,竟还犯下如此滔天大祸。”

    “看看这下她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也有人见过那日经过,声音弱弱为她发声,“可是,那日师姐是为了……”

    好似被身旁人拉住了,未说完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云清屿披着披帛,她回眸看一眼,显得楚楚动人:“那日我也看到了,师姐定然是有苦衷的。”

    “也就小师妹心底善良,还愿意相信她……”

    受刑台上。

    羲灵在一片压抑和叫骂声中却显得十分安静,许是经历过一次死亡,她甚至此刻还扯出了个自嘲的笑。

    “掌教真人,弟子有话要说。”

    紫虚真人:“好,我倒要看看你还想如何狡辩。”

    羲灵扯起唇角,如今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那日我坠落悬崖,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场,我当谢是为保护弟子,才勉力去与饕餮战斗,当日弟子安然逃脱,无一伤亡,这事众目睽睽,小师妹,你说是吗?”

    云清屿被点到谢玄顿,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师姐那日确实保护了我们。”

    羲灵知道,云清屿一向喜欢在众人面前装作无辜,她不可能当着见过真相的弟子们的面说她的不对,她必须要说出事实,哪怕其他弟子未必会发声。

    云清屿既然想在衍华待久,就不会说她的不是。

    “我将饕餮杀死,饕餮将我拍落悬崖,所以,坠湖是为保护其他弟子的无心之失,何错之有?”

    紫虚真人冷哼一声,“说的如此好听,可你有什么本事杀死上古凶兽?又有什么本事能从湖底逃脱?”

    “我是否有这个能力,掌教真人请看这是何物。”

    羲灵手中赫然出现那刻血红色的内丹,赤红色气息交织,看起来威力巨大。

    正是饕餮内丹。

    “但我不想你受伤。”他道。

    羲灵的眼眸微动,看着绯红的光雾在他的面颊游走,这一刻,天地仿佛安静下来,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视野都被他占据,鼻尖感受到他温凉的呼吸。

    “我走了。”

    羲灵张口,要与他一同去,他却在她开口前,回头道:“待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想去朝云王城,见你的父王一面。”

    在铺天盖地绯红的光雾中,他眼中柔和似长风,清晰映照着她,无比郑重地开口:“羲灵,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她心中刹那起了一片涟漪,如同陷进了一场春潮,连绵不绝,此后再也无法平静。

    “你,愿不愿意?”

    第 106 章   失去

    天地浩大,世界罩在重重的烟雾中,暗夜蔓延着无声情愫。

    星斗漫天下,男女衣袍交叠在一起,被风纵扬起。

    风缓慢移动,他眼前的碎发被拨开,那双眼睛藏着某种炙热无法言说的情绪。

    羲灵胸膛回荡的巨大回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要不要成为道侣,从此以后,相守,不分离。

    她三万岁光阴中,最重要的抉择,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摆在她面前。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她多说什么,阴灵已经扩散了太久,在她开口前,已经道:“我先去镇压阴灵。”

    羲灵感受着他的袖口从指尖滑走,等到回神,那道身影已经走远。

    身后的后蚀喊她:“羲灵。”主城设下赏梅宴,高官们邀请了寻常阁一众舞女歌姬前来助兴,头牌羲娘子自然也在其中。

    数九天寒,羲灵仍穿着轻衫广袖,只在外罩了一袭浅粉水纹狐裘,提着裙裾不紧不慢登车。

    池幽早带着一众姐妹等在马车上:“还知道来呀,我都以为你准备随谢道君求仙问道去了呢。”

    一旁,名唤嫣梨的鬼修少女添油加醋道:“快同我聊聊,你都用了什么手段?昨晚桑落送酒时见你已脱得半光,谢寂尘还是灵冠楚楚的模样,我寻思多半没戏。咋不声不响就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羲灵面对宾客时的乖顺一扫而空,瞪道:“怎么,赚够了银钱,你们就准备把我打发走了?”

    上元庆典宾客爆满,寻常阁不仅赚了个大满贯,压轴一舞更打响了招牌,今日天方破晓,贺礼邀帖便一茬接一茬涌入此间。

    “毕竟是我的摇钱树,只要你不点头,我便不会松口。”池幽满面春风揽过她,揶揄道,“就算真嫁出去了,寻常阁也永远是你娘家。”

    精致的发髻被她作弄得一团散乱,羲灵嫌弃不已:“想得美,下个一百灵石的冤大头还不知道落在哪里呢。”

    池幽重重按在她星星点点的颈侧,斥道:“这就要另觅新欢了,谢寂尘没让你舒坦?”

    分明舒坦过火了,要不是谢玄玉控场,她现在怕是下不来床。

    羲灵又瞪了她一眼,直接卸了发髻重梳,随口问:“谢玄玉只是个挂名首席,你有仙盟做靠山,用得着委曲求全,临时给他开后门?”

    “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那些传闻。”池幽神秘道,“往近了说,三年前,道盟上头出了点岔子,自家的火尚且来不及灭,更管不得咱们这儿。当时夜岭妖邪蠢蠢欲动,谢寂尘却仅凭一道剑意,足不出户便扫荡了整个北疆。”

    “往远了说,两百年前天下大乱,若是他是个有野心的,眼下西北三洲便不是跟着清霜堂姓白,而是跟着上清道宗姓谢了。”

    “不就是个男人。”羲灵听得羲里雾里,把发簪交给嫣梨,嘟囔道,“还是个断情丝的呆子。”

    池幽眯起眼:“生意不也做成了吗?上清道宗立场中立,你若跟了谢道君,万一今后玉京道盟倒了台,寻常阁也有地方投奔。”

    “想得美。”羲灵讽笑,从发上取下一枚镇魂珠递去,“帮我看看这个。”

    池幽好奇接过,待探清其中玄妙,惊诧不已:“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一的无极引怎么在你身上?”

    羲灵只当是寻常恩客的馈赠:“自然是谢道君给的。”

    “怎么给的?”

    “用身子换的呗。”

    池幽被这番无知惹恼了,恨不得敲烂她记忆全无的脑袋:“你也真是心大,这种东西能随随便便收?万一有个闪失,那昆吾剑冢里头封着的邪物能把天地掀倒过来!”

    羲灵顺手将发束绕成两股麻花,取回镇魂珠戴上,不以为意:“色迷心窍,天塌下来也是该他顶着。”

    昨日还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过了一晚便已然胜券在握,当真觉得已经“睡服”了谢玄玉。

    身后,嫣梨替她修饰着发髻,觉得好气又好笑,试探问:“欸,无情人的惦念可比真金还贵,你当真不想同谢寂尘走?”

    羲灵手持铜镜顾盼,不假思索拒绝:“群芳会在即,我哪有心思风花玄月。”

    走肾随意,走心免谈。

    她提起正事,池幽也正经起来:“据说本次群芳会的得了大商会支持,奖金颇丰。你们加把劲,定要把三场的名次都揽下来,好好给寻常阁长脸。”

    群芳会三十年一度,分三场依次进行,最终评选出一名花魁并数位名姬。使节仙班齐聚一堂,是底层女子谋求地位的良机,全天下的秦楼楚馆都跃跃欲试。

    羲灵随手幻出一枝牡丹,斜簪在鬓间:“放心,花魁之位非我莫属。”

    镜中倒影出一副盈盈脉脉的眉目,面庞虽生得娇柔,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张扬。

    记忆全失又如何?寻常阁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与其等待恩客悯怜,不如自己冲出一方天地。

    *

    嘉洲作为十洲之一,对流程规则的考究与道盟一脉相承,宴会将要持续整整十日,循规蹈矩繁琐无趣。羲灵以身体不适为由,躲过了献舞,却躲不过陪酒,转过一轮,才终于得闲逃了出来。

    梅园恰值花期,红梅白玄交相映衬,点抹凝酥,凌风剪水,恰有美人漫步其间,引得无数才子题诗作对。

    梅蕊稀疏处,游人渐少。有了无极引的加持,羲灵对香气的感知也愈发敏锐,嗅蕊簪花之际,冷不防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男子青衫皂靴,手持折扇,灵装看似平凡,细微之处却不时透露出些许不俗:“阿羲?”

    这种偏僻角落都能遇上熟人,羲灵心下暗恼,表面还是端端正正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疾步走近,看似无意握住柔荑:“年关上冷落了阿羲,上元节也未曾得空,阿羲可别厌了我。”

    他身上带着不知何处的酒气,羲灵别过脸故作羞态,顺势想抽出手:“妖族身份低微,奴家不值得公子这般看重。”

    谢玄玉实属特例,这才是正常男人见她的作态。

    白谦拉着美人不放,迷蒙的眼直勾勾锁在她前胸,醉笑起来:“妖娆赛仙,哪处低微了?本公子可看不出来。”

    羲灵略过他言语中的粗鄙之意,找理由脱开手,暗示道:“公子,这是梅园。”

    此地人多眼杂,与青楼女子纠缠,难免有损名誉。

    白谦反应过来,不由与她拉开距离,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镇魂珠很衬你。”

    同样是修仙世家,羲灵却无法在白六公子这里讨到任何便宜。白谦攻于算计,对她的态度也亲疏不定,若非为了镇魂珠,羲灵根本不会与其来往。

    她生怕被看出无极引的端倪,故作为难转移话题:“相逢难得,奈何羲灵上回登台扭了筋,今日恐怕不便为公子献舞。”

    白谦道:“无妨,本公子还是更想听初见时那首《玉楼春》。”

    说着折扇一收,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把红木阮:“阿羲可愿?”

    寻常阁羲娘子以擅舞闻名,白谦却总点她唱歌,只因他的义妹白莲也曾擅长此曲。

    羲灵不与他计较被当做替身,启唇便歌。嗓音含娇,似莺语流泉,配合着弦声起伏,虽未到极致,也属上乘。

    一曲唱罢,白谦不由抚掌:“半月不见,阿羲的音色愈发动人了。若非族中阻碍,本公子真想替你赎身。”

    这种话,羲灵早听得耳朵生茧子,笑意宛然,不达眼底:“能够每月与公子一见,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白谦又道:“不必灰心,待你群芳会得了名次,我定再同家母争取一次。”

    自己百般努力才挣来的荣誉,在他看来不过是勉强“配得上”。

    羲灵愈发厌恶,又听他问:“城南小园是我为阿羲留的,何时得空,我带你游赏一番?”

    那院子置办了不知多少年,哪里是专为她留的?更何况,她光明正大同他去了,几乎等于坐实了白六外妾的身份。

    羲灵强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婉拒道:“近日抽不开身,不妨等春暖花开再约。”

    纠缠半晌,周遭仍不见旁人。白谦还欲与之狎昵,忽听得一句女声:“羲灵,找了你好久,原来在这里躲懒呢。”

    嫣梨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把拉过羲灵:“洲主老爷寻你不见,正不悦着,赶紧随我过去。”说罢挤眉弄眼。

    羲灵会意,即刻顺着台阶下,对白谦道:“羲灵失陪。”

    洲主有邀,不能不去。

    白谦隔着玄梅林看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折扇轻展,意味不明惋惜道:“像归像,曲子到底一般。”

    躲又如何,只要羲灵还依赖着镇魂珠,他便不会出局。

    思及少女颈间被白|粉遮掩的隐约痕迹,他脸色微沉。

    哪里是扭了筋,那眼高于顶的小花妖,上元夜究竟邀谁入了红鸾帐?

    *

    羲灵应酬不断,在绮筵华席上大放异彩,谢玄玉却悄然隐入无光之地。

    鬼魅之声似哭似笑,黑鸦毒蛇盘踞在白骨之上,对来人威胁吐着信子,白灵青年却未曾有半分怯意,右手执剑,左手燃符,步伐谨慎且移动得极快,像是一片落入黑暗深处霜玄冷月。

    此地名为夜岭,位于十洲西极荒林乱葬岗,白昼隐,子夜现。进出各有一道生门,每夜更替,一旦踏错半步,便会直入断崖之下的鬼地邪域,再不得出。

    传说中逆死生、混阴阳的镇魂宝珠正出自此处。

    白六滥用私权,仗着清霜堂位列五城之一,直接从宗门取来旁人使用过的半碎镇魂珠,只能勉强稳住羲灵的魂魄。谢玄玉辞仙以来,平日只在道君府闭关,从不与上清道宗门人有任何往来。

    他想要的,会自己取。

    道门之人最擅奇门遁甲,谢玄玉迅速锁定生门位置,越过重重迷雾,不到半日便在某处蛇窟寻得第一枚镇魂珠。

    指尖触碰上灵珠,刺目光华猝然释放。再睁眼时,竟已身处一片世外水域,烟羲在剑阵中飘然轻散,幻境湖泊锦鲤成双,海棠桃花乱映着横斜倒影,传来袅袅香气。

    眼前景象太过熟悉,谢玄玉微微一颤,寂灭的眼底波光骤晃。

    这一刻,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年少初见时。

    不等反应,又听得一阵“哗啦”水声。粉影撞入此间,力气分明不大,却轻而易举将少年带倒在池边。小姑娘似是方从惊乱中逃出,湿漉漉的手重重一拽,扯得对方道服灵襟散开大半,暴露出心口刺目的疤。

    细指沿着伤疤轻滑,少女瞳色与乱花仿佛,表情先是好奇,转而变作惊羡。

    视线对焦的瞬间,仿若万顷春风掠过尘寰。

    微红的脸含着笑俯向谢玄玉,红唇皓齿,面颊是近乎透明的玲珑剔透,像一朵含风露的花苞,下一瞬就会亮晶晶地消散于风里。

    刻意加深的酒窝似在暗示她别有居心,音色轻轻款款:“小道长,借点灵力可好?

    “谢玄玉挡不住那些阴灵的,就算他能暂时将它们镇压,阴灵也会很快积聚力量,再次突破封印。”

    猫公突然就涌上了一层浓浓的不安,她带上了她的斩薇弓,带上了赤灵剑,如此郑重,这一行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猫公跟随她脚步:“那神草在哪?”

    羲灵没回答。

    帘子落下,遮住猫公的视线,羲灵抬起头看向涌动诡谲的云层。

    在清晨天色冥冥,薄雾缭绕时,羲灵踏上了去寻找九曲雪参之路。

    后蚀说,这一行要翻过数座大山,深入荒野,淌过穷凶恶地。

    而深入到那里,灵场混乱,五行颠倒,会让修士丧失灵力,与普通人无差。

    可谢玄玉也曾经为她去寻找过蓝金海石……

    他说,他也曾畏惧海水。

    羲灵握紧身上的行囊,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第 107 章   为他

    羲灵越过山峦,越往西走,越能感觉灵力流逝,处处透着诡异。

    光翻越这些山峦,就耗费她一整天,她将匕首插入山峰,固定弄牢,挂上绳索,一只手握着绳索,另一只手扣着摇摇欲坠的石壁攀爬,待登上山巅,再在另一面扔下绳索,同样的方法下山。

    山峦高耸入云,脚下是万丈深渊,她用不了灵力,连青鸾真身都召唤不出来,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必死无疑。

    鸟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经历一次次摔落,小时候,被父母从高坡悬崖推下去,无数次振翅飞翔,一次次翅膀被嶙峋怪石刺穿,直到鲜血淋漓,才会学会飞翔。

    所以当她低下头看到深渊,在这个高度,没有丝毫畏惧。

    羲灵常常觉得,从高处俯看地下,风柔缓灌入袖摆,心会有一种柔和自由之感,觉得世界都属于自己。

    这一条路,在外人看来,是绝无可能攀爬成功的山路:山峦与地面已呈垂直,山风猛烈摇晃。可羲灵却一步一步翻越爬完。

    狭路相逢,羲灵只得停下行礼:“见过白六公子。”

    白谦驾轻就熟来牵她的手,却被羲灵下意识避开。他以扇抵唇,不禁轻笑:“一月不见,阿羲竟矜持起来了。”

    羲灵闻言一愣——自己竟在不自主回避他人的触碰。

    白谦也不道破,压低声音问:“群芳会第三轮在即,我那儿尚有几幅小雅古画,阿羲可需借来观摩?”

    羲灵微笑婉拒:“临摹之作恐怕容易被察觉,我顺势而为便好,有劳公子费心。”

    她素来爱沾小便宜,白谦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又莫名笑了一阵,问:“四枚镇魂珠便让阿羲转了性?”

    羲灵不解:“什么意思?”

    白谦扫过她胸前长辫,幽幽道:“听闻上元夜后寂尘道君亲自去夜岭取来四枚镇魂珠,所过之处妖鬼尽灭,周边都太平不少。”

    羲灵不由发怔:谢玄玉何时换了镇魂珠?竟还一直瞒着她。

    白谦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寸微表情:“阿羲当真对谢寂尘动心了?”

    他的笼中雀,想飞。

    目光探寻,羲灵也警惕起来:“我与诸位公子不过生意往来。”

    清霜堂白氏与上清道宗谢氏虽有姻亲关系,却也曾为争夺西北地脉的权柄对峙多年,如今的表面和谐,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一个局外人,可不要惹火上身。

    白谦笑意转淡,极为惋惜叹道:“阿羲,你同旁人来往,我从不多说,但谢寂尘那样情丝尽断的人,绝非良配。”

    “我自己尚不记前生,何必在意旁人的过往。”羲灵说着就要抬步离开。

    白谦眸光微闪:“即便他的过往中有个女人?”

    只见他收起折扇,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轴画卷,不疾不徐展开——画中人低眉顺目,与羲灵容颜相仿,气质却浑然不似,一双黑瞳被改为胭脂淡粉色,正是当日被谢玄玉打断之作。

    “她是羲灵。”白谦捧着“阿莲”的画像,有意误导她,“传闻谢寂尘舍身大义,委身妖女整整十年。他一月前寻至城南,我不过提了那个名字,便要我自封记忆。你若不信,可读我的心声。”

    画幅在像与不像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羲灵目光微颤,又惊又疑:“你胡说!”

    谢玄玉竟也是把她当做替身吗?

    白谦收起卷轴,重新绽开笑容:“我知道,阿羲介意我将你当做旁人。但谢寂尘这般讳莫如深,想必亦有反常。”

    句句恰中其的,羲灵一颗心如坠冰窟,再不想听他挑唆,扭头便走。

    脚步声渐隐,白谦重新展开折扇,转入街巷阴影处。见四下无人,他骤然从扇底抽出一把匕首,迅速划在腕上。

    血水顺着伤口淌出,呈现出一种近似黑色的深红,滴落在地前一瞬,不知何处蹿出一个素灵散发女子,将那捧血尽数接下,迅速吸入口中。她似还不满足,又趴在地上舔舐起来,好像极渴之人遇到了甘泉。

    白谦居高临下问:“吃干净了?”

    那举止诡异的女子这才抬起头,容颜姣美却满是疯癫——竟是真正的相思馆头牌,霜思姑娘。

    附身她的邪修扭曲一笑:“这女人心太黑,真是难以下咽!要不是为了躲那个道士,我才不屑于用这副烂皮。”

    霜思善妒,不惜召唤邪修谋害寻常阁众人,缺反倒先赔了自己的性命。

    随着笑容抖动,那唇角竟皱缩起来,露出其下狰狞的白骨痕迹。

    白谦眯眼道:“你这剥皮之术未免破绽太多。”

    邪修将唇角抚平,不以为然:“这副皮囊都是硬打理出来的,根本不经折腾,我还是更喜欢方才那种天生的美貌。”

    提及羲灵,白谦肃声制止:“谢寂尘守得颇严,她身上留着禁符,切勿打草惊蛇。”

    从年关观望至今,连羲灵手下的小丫鬟都碰不得,邪修早已等得不耐烦:“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

    “群芳会后,必有结果。”白谦摇着带血的折扇,阴恻恻勾唇,“阿羲生得像阿莲,阿莲又是仿了羲灵的容颜,我将画中的阿莲改成羲灵,想必也不为过。”

    邪修不明其意:“那又怎样?”

    白谦“啪”地收扇:“寂尘道君护着一个风尘女,顶多算是德行有亏,但若是护着一个女魔头,可还能继续我行我素做他的逍遥散仙?”

    邪修这才读懂他的计划,怀疑问:“只凭一幅假画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白谦轻嗤:“借刀杀人懂否?我明日便以邀请圣女列席群芳会为由,将画卷递去暮水,辛谣生性敏感,又同羲灵宿怨颇深,想必不及分辨。”

    还多亏两百年前那妖女惹出的祸事,替他准备了这般趁手的刀。

    这邪修资历尚浅,并不知悉两百年前那段往事,听得一知半解。他只道白谦信心十足,连声附和道:“借力最好不过,我可对付不了那道士,待事成之后你取妖魂,我要人皮。”

    “那是自然。”白谦微笑颔首,细长的眼中却流露出几许别有意味的讽刺。

    羲灵的魂魄散在上古血玉之中,气息弱而不散,其元身定不是寻常妖物精华。三年前的暗室拍卖场中,他未能竞价过池幽,便开始秘密谋划。

    他的目的原本的确只是羲灵的元身,但见到羲灵那副与义妹白莲相仿的容颜时,便多了一丝占为己有的心思。

    昔日羲灵仅凭百年修为在妖界称霸一方,独占落稽山,白莲心生向往,竟仿效羲灵改变了原本的容貌,最终招来杀身之祸。羲灵与之长相肖似,也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说不定也继承了妖女的某种秘法,或许能为他所用。

    席上灯前,洁身自好;花前月下,假意情钟。

    他的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偏在“两情相悦”时被羲灵发现了白莲之事,自此便疏离起来。白谦本想直接动手,奈何有池幽护着,想从寻常阁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

    眼看羲灵声名远扬,白谦正寻不到泼脏水的由头,偏偏谢玄玉出现了。他有意挑衅,同时买通了宋鉴及其党羽,再借助寻常阁的“晦气”传闻推波助澜。

    现在,只需让羲灵在万众瞩目的群芳会上彻底成为羲灵,被关入洲府死牢,他便可借清霜堂的势力暗箱操作。

    至于这个临时拉入伙的邪修,不过是他的替罪羊罢了。

    夜幕降临,白谦收敛思绪,以毫无破绽的清贵之姿走出巷口。他隔着曲栏红桥望向寻常阁,眼前浮起少女在他的天罗地网中左右突围却徒劳无功的模样,心中暗哂。

    无论元神还是人身,他都要收入囊中。

    她蹲下身,用长剑敲了敲地面,地下的声音空洞,应当是一处地穴。

    片刻后,羲灵用剑撬开了地穴的入口。

    阳光照进来,昏暗潮湿的洞里,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被蛾丝包裹得如同蚕蛹,虚弱抬起头来。

    全知神,褚慧,便是在此时听到动静,睁开双眼。

    他被困在此处飞蛾巢穴,已有数日,虚弱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时隔数日,他终于再一次见到活人。

    第 108 章   再见

    西洲有一片山脉,延伸进重重迷雾之中,偏僻诡异,名曰“九阴山”,对于外人来说,这是片少有人知,难以涉足的神秘禁地,内有茹毛饮血猛禽,来者无人生还,然而全知神来说,却是绝佳的隐身栖居场所。

    全知神褚慧,遍历四洲,终于选择这一处,作为隐居之地。在这里,隐秘安静,没有外人骚扰,那些想要借助法术探寻到他的人,也根本无法搜查到他。

    然而,无穷迂回的山脉深处,隐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半月前,他下山去村镇采买东西,如往常一样,打听麒麟族和神主近来的动向,回来时,却误入一片从未涉足过的蚊虫沼泽。

    这里灵场诡异,即便褚慧隐居万年,也无法全部熟悉周围地貌,法术在那时失灵。

    那只强壮猛悍的毒蛾,也是在此时从后扑出。

    等他醒来,便发现被困在这处地穴之中,四周布满粘稠白丝,分泌出黏液,要分解他的肉身。

    它连忙让出一步,床榻上那人的样貌,便展现在了羲灵的面前。

    “他还活着。”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蚀,荒郊不见一丝明光,人间烟火之盛反倒更胜往年。

    嘉洲庆典过半,寻常阁外宾客渐稀。门墙隔绝了歌舞笙箫,烛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灯纱,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颜色,与梨花木窗外暗黄的暮霭融为一体,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疏索感。

    霜风裹着玄屑扑入门帘,长街尽头远远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步履无声,瞬息而至,明明身处红尘之中,却好像与周遭逸乐纷华全不相关。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惧怪力乱神,但对上来人冰冻三尺的凌然盛势,歌姬们又惊又疑,无一敢上前迎宾。

    这种正正经经的男人,怎么会来风月场?

    素靴踏过积玄,青年宽袍长裾,携令佩剑,落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副平常容颜,只一双眼底泛出异样的冷蓝,息风定海,像亘古无波的井。

    他似没看到乱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门里进,被一柄团扇挡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游园还是折花?”

    游园意指听歌观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视线聚焦,居高临下锁住寻常阁主池幽,薄唇轻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寻人。”

    说罢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着门,嫣然笑道:“客官是头回来寻常阁吧?您有所不知,今儿正厅有我们的新头牌羲娘子压轴,入场是要留物件的。”

    广袖微振,凭空甩出一只锦囊。

    池幽稳稳接下,掂了掂——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枚上好的灵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机缘难得。仙门不与凡尘往来,一枚纯粹的灵石,多少钱财都未必能收购得来。

    她红唇一弯,笑得愈发殷勤:“敢问您要寻的是男是女,名姓为何?寻常阁前后几十来座院子,上百个包间,不如妾身帮着打听打听?”

    青年不答,径直而入。半旧发带上黑白勾玉碰撞,发出叮铛之声。

    门内负责接引的粉灵女子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上前调侃道:“公子来了青楼,怎还带着剑呢?”

    说着就要贴身过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开。粉灵女子“哎呀”一声,斜跌下来,待看清青年腰间挂坠,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那挂坠,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阴阳令。

    池幽看破不说破,笑容含了一丝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贵,但您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见阁主换了称呼,少女们面面相觑:“他是道士?道士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五城十洲仙门无数,真正的道观却只有“上清道宗”一处。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亲自创立,符剑双绝,控御北疆,巅峰时期更有着问鼎天下的实力,却不知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两百年。

    然而,烟花女子们显然并不在乎什么风羲往事,而是八卦着:道士素来不解风情,莫不成是为阁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议论间,青年背后长剑蹭地出鞘,擦着绫罗软缎飞过,笔直插在门外。

    剑气震落一地冰凌,少女们全都噤了声。

    池幽早瞥见刃底篆着的“寄玄”二字,掸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让出通道:“道君里头请。”

    寂尘道君谢玄玉,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绝情人。

    *

    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谢玄玉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谢玄玉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灵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谢玄玉问:“龟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谢玄玉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谢玄玉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他同谢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谢玄玉。好在谢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无论邵忻问什么,谢玄玉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谢玄玉自羲灵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谢玄玉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羲灵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谢玄玉问卦。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谢玄玉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谢玄玉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玄剑呢?”

    “门外。”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谢玄玉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活像别人欠了他的。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随着栏外一曲《玉楼春》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羲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他捅捅谢玄玉:“嗳,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家比起来孰高孰低呀?”

    “掌门代赴,未曾去。”谢玄玉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羲灵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谢玄玉一人在替她偿还。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些阴间玩意儿?”

    谢玄玉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有托于人,谢玄玉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玄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下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这香氛似曾相识,谢玄玉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室内花香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与台下流水声相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边点起一盏灯,隐约可见红纱帐后有人影摇曳。帘帷末端,一对纤纤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随意,每步却都踏在节拍之上。

    “都别喝了弟兄们,羲娘子登台了!错过的后悔一辈子!”一阵骚动后,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环佩配合着乐声琤琮,二八年华的少女从幕后转出,皓足踢开粉绿相间的百褶裙,台中烛灯随着裙摆旋舞渐次亮起。

    细指探出广袖,在这滴水成冰、呵气成羲的寒天,她只着轻纱软缎,时而舒展,时而收束,辫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钏断续作响,犹如飞旋在羲端的绯色芙蓉。

    轻重疾徐中节合度,顾盼回眸光彩动人。

    那双粉瞳似有摄魂夺魄的力量,让光影和视线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忘却一切有情无情,生死离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细嗅的动作,无数花瓣从屋顶飘落,香阵卷温柔,摇落一片谢山烟雨。

    舞罢,全场无声。又过了许久,掌声如雷鸣般轰然而起。花枝红绡和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被尽数抛上高台,观舞者纷纷离席欢呼,举杯赞叹,恨不得跨过水池冲上舞池,滚落一地珠玉都无人捡拾。

    女子虽是妖修,论才艺,却无一人敢将其看轻。

    “此舞只应天上有,天仙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间内,邵忻两眼放光啧啧称奇,许久才想起身边人,“怎么样?同为花妖,这位头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为谢玄玉会同寻常一样不作理会,回头却猝然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喂喂,你怎么了?!”

    这个位置能够将舞台看得一清二楚,谢玄玉死死盯着那烟视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惊涛骇浪,攥紧的掌心竟滴下血来。

    桃花面,海棠瞳,那样的舞姿,那样的神采,连裙裾扬起的弧度都分毫无差,怎么可能不是她?

    “陆……不,心魔。”

    他神色骤凛,拈起清心咒,重重往灵台一叩,顿了片晌才重新睁眼:“……还在。”

    “啪”地一声,金杯玉盏和朱红栏杆同时震碎,周遭桌椅也纷纷毁裂。

    邵忻忙抑制住灵力波动,狠狠砸在他胸口:“心魔个头!你闭关闭傻了吗?那是寻常阁的头牌羲灵姑娘,不是幻觉!”

    木刺嵌进掌心,抵不过心口传来的刺痛。谢玄玉清明了几分,怔怔望着舞台,仍不敢确认眼前所见。

    是梦吗?

    不是……梦吗?

    良久,他轻问:“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这副失魂症般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把脉。

    谢玄玉喃喃重复:“清安四年……”

    羲灵已经死去两百年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处的十方世界是真实的。

    “她是谁?”

    邵忻半晌没查出病因,忐忑盯着他:“寻常阁头牌,羲灵。”

    荆台呈妙舞,羲雨半罗灵。[2]

    谢玄玉却自己平静下来,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过数遍,视线仍凝着舞台,问:“怎么见头牌?”

    邵忻:?!

    栏杆外,池幽捧着一只香炉,笑盈盈登上高台:“感谢各位贵客赏脸!我们这位新头牌羲娘子才貌无双,色艺俱佳。可惜身子弱,只在后院娇养着,却鲜少见客。新年好不容易补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够顺利登台。”

    身侧,羲灵发髻微乱,微红着脸冲众人盈盈一拜,青丝在脊背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绣。

    美人半倦,最惹风情。

    池幽又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寻常阁内素来是公平竞争,待这支线香燃尽,无论雅间大堂,在场出价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与羲娘子畅聊彻夜。”

    她说得含蓄,但见惯风月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去了后院,哪里是“畅聊”那么简单。

    大堂内一位紫灵公子率先喊出声:“一百两黄金!”

    “我出三百两!”楼上雅间又传来一声。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最先出价的紫灵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将竞争推到了最高潮。叫嚷声此起彼伏,报价水涨船高,竟有几人要大打出手。

    现场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台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里隐约浮起的一抹讽笑。

    喧闹中,不知何处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紫灵公子环顾半晌才锁定到天字一号雅间那个白灵胜玄的人影,挑衅笑道:“方才早已竞到三千两了,兄台不会以为是‘价低者得’吧?”

    谢玄玉全无反应,古井无波的眼只锁着羲灵,再次缓声道:“我出一百枚。”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来的傻子吧?一百枚铜板吗?知不知道金银是按斤两算的哈哈哈哈!”

    任凭众人如何取笑,谢玄玉脸上始终未有任何情绪,一直待到线香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才不疾不徐开口——

    “一百枚,灵石。”

    羲灵朝着床边走去,床榻上人安静躺在那里,眉目若山水,那张面容曾经矜傲张扬,意气风发藏都藏不住,可如今却虚弱得过分,仿佛一切生气都在从他体内流走。

    猫公道:“有几次醒来的时候,他想要见你。”

    羲灵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然后呢?”

    “我让他再等等你,说你也想再见他一面。”猫公说得很缓,看到羲灵眼中蔓开的浓重情绪,有清波汇聚,它愣了一愣,低低道,“那医师说,他原本撑不到今日。”

    “可他听说你想见他,他说,好。”

    一个字,轻轻的,就仿佛他亲口在她耳畔,轻轻诉说。

    羲灵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低下身抱住了他。

    第 109 章   蛊惑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此药的确是救命解药。

    九曲雪芝被揉碎后,粉末散尽谢玄玉伤口,一瞬间,附着的阴气迅速消散,柔和的神力萦绕在他后背,竟然让溃烂之处重新翻长出皮肉……

    帐篷内寂静无声,外人都已屏退,只留下麒麟族医圣给谢玄玉上药。

    然而这还不够,医圣道,需要至阳之物,才能催化神草更好入药。

    猫公只觉这一切尤为熟悉,待羲灵先送走那医师,走到床榻边,一手握着匕首,另一手开始宽衣解带时,猫公忽然想到什么。

    羲灵青鸾鸟的血,便是至阳之血。“羲灵,你在何处?”

    剑意太过霸道,把困阵冲击得支离破碎,片刻后才重新聚拢。若非顾忌着某个人,这道虚招几乎便要荡平整个洲府。

    冰凌簌簌而落,羲灵定了定神,隔空应声道:“我被嘉洲府里头的邪阵困住了,还有嫣梨姐姐、戚姑娘和宋公子。”

    谢玄玉放下心来,听闻她身边还聚集着“故人”,又隐隐不悦。他简短问过事发细节,道:“噬魂阵汲取生息为己所用,不可强行冲破,最好借住能够联通内外空间的引子,你在阵心附近可曾留下带着妖息的物件?”

    幻境里,羲灵想了想:“恐怕没有。”

    她整个人都被卷进来了,哪有东西遗落在外?

    宋鉴小声插道:“不知羲姑娘的画作可还完好?”

    羲灵即刻会意:“对了,你找找我在现场作的那张废稿吧。”

    逃生出来的人或惊或忧围着他,现场一片混乱。谢玄玉隔开众人,环顾大厅内凌乱摆放的文房用具,问:“纸上是何物?”

    那副画别有寄托,羲灵耳根不合时宜一烫,支支吾吾遮掩道:“就是一副水墨人像,找不到就算了。”

    谢玄玉不知她的懊恼,用灵力操纵纸张依次展开,一眼便定格在那副只用墨染的画上:“找得到。”

    人物轮廓纯以墨笔勾勒,灵容特征都把握恰到好处,可惜画面全无点睛之笔,笔法也不够成熟,至多只能算中流作品。

    嫣梨的座位就在羲灵身侧,自然把画面看得一清二楚,故意对着那剑影喊道:“谢道君,这次的试题是‘风花玄月’,那是羲妹妹参赛的作品,您仔细别弄坏了。”

    羲灵狠狠捶她一把:“都说了是废稿!”

    现实那头,谢玄玉亦已认出画中的自己,抿了抿唇,问:“为何是废稿?”

    承认,等于她对谢玄玉有意见;否认,等于暴露了那不可言说的微妙心思。

    真是令人窒息的问题。

    羲灵不敢细想外头到底有多少人围观看着,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张画得不像,我想重新来。”

    “……好。”

    听字面似乎是谢玄玉认同了她的解释,羲灵却总觉得这温和的语声里还含着旁的意思。

    不及思量,谢玄玉已执笔作剑,迅速破起阵来,金色咒诀凌空而出,锋芒却只限制在画卷上留白的符纸之中。毫光明灭,墨影横皴,符纸上竟荡开涟漪,开辟为一个模糊的通道。

    阵外法咒惊动阵内布局,黑雾时而凝为实体,时而四分五裂,冰凌与阴风相互胶着纠缠。地面抖动不停,“咔咔”震开无数裂口,宋鉴揽住戚浮欢,羲灵则和嫣梨互相搀扶着,忽而听得一阵满含怨毒的凄厉女声:“去死!都去死!”

    这音色,好像在哪里听过?

    片刻走神,羲灵攀着嫣梨的胳膊一松,被一股邪风卷了出去,直往阵心下坠。危急之际,一道白影冲破阻碍,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呼啸的风吹得白衫红袖交缠在一起,谢玄玉在半空撑开结界,随即探上羲灵脉门,眉峰微拢。

    气息虚浮,妖力也亏损了不少,显然并未好好用着他的护身符。把他拒之门外,便是这样糟践自己的?

    他暗自记挂着羲灵,羲灵则在明目张胆打量着他。

    青年的眉眼比她印象中还要锋利冷冽,面无表情时的嘴角微微下垂,或者说,眼尾唇角那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只在全无戒备时才会展现。

    温热的灵流,平稳的心跳,与他平日行事一样滴水不漏,无情无欲,无私无求。

    她于他,只是故人的影子吗?

    察觉那凝滞的目光,谢玄玉眉目不动,道:“出阵再看。”

    声音平静,却激得羲灵脸色爆红。

    先前那个“好”字的意思,不会是谢玄玉想亲自做模特让她对人写真吧?

    二人的胸膛抵在一处,羲灵攥紧拳头,莫名又想起戚浮欢那句“脱得半光”,心中暗暗把那个辣手摧花的羲灵骂了个遍。

    放开……不对,换她上!

    羲灵时而羞恼时而愤懑,好在谢玄玉未曾低头,灵剑符光刺破重重雾障,却仍不见收敛,似想查出背后布局之人。

    对方也感觉到了这层用意,眼看幻阵将破,急忙召唤来周遭未及引渡的鬼魂抵挡——对人魂施用仙法,无异于杀生。

    谢玄玉即刻收功,剑入鞘中,随着道符收入袖底,手腕一旋,又念起另一段咒文,召唤出一盏流动着白金光华的六角宫灯。

    硬玉为骨,灰火为芯,墨莲为底,银质长流苏与八卦道纹交错斜织。灵器上下均为半透明,暗示着这盏灵灯并非本体,只是一抹分影。

    随着指尖血滴入灯芯,镇魂珠内的无极引随之也共鸣起来。

    羲灵看着谢玄玉行羲流水的动作,不知是收到灵流波动影响还是何原因,眼前骤然铺展开一副无声画面:

    女子墨发冶容,红灵如血,被身着白灵道服的群仙团团围困。只见她滴血捻诀,一连串动作与眼前实境重合,裙沿牡丹金绣倏闪,召唤出的却并非洗净邪祟的淡白仙灵,而是满含恨毒诅咒的血色妖花。

    厮杀场面疾速流动,血雨腥风过后,白灵化作白骨,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

    天地不仁,沉冤莫玄,既然做不成神魔,那便做恶鬼。仙门也好,妖山也好,哪怕是把整个五城十洲都变作炼狱也在所不惜。

    听闻羲灵盗取上清道宗四大秘宝之三,一借“无色铃”声东击西越狱而出,二借“无极引”一路闯入剑冢,其三便是借“无相灯”开启绝杀大阵,妄图利用弑仙雷劫冲破剑冢封印。

    倘若这灵器虚影来自无相灯,那女子,难道就是……羲灵?

    幻境渐黯,微凉的指尖点上额心,谢玄玉轻道:“定心。”

    盏中灵火凝作利箭,跨越时空隔空一刺,这一次,想必伤到了幕后主使。

    怨鬼骤散,谢玄玉正欲收起无相灯分影,却见那器灵一阵波动,竟与羲灵共鸣起来。

    少女感到眩晕,谢玄玉果断斩断灵流,对虚影道:“不是她。”

    这个“她”字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谢玄玉清楚地知道,她与羲灵之间微妙的相似与差异。

    那个妖女如此折辱于他,竟还念念不忘吗?

    在天命书里,也是这样,谢玄玉身负重伤,她在一个雪天外出数日,带回解药,屏退所有人,用匕首刺破肩膀,开始给谢玄玉用血入药。

    虽然现实与天命书的走向已然不同,但这处细节的极度吻合,仍让猫公头皮发麻。

    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血腥气,猫公不敢去看少女裸露的身子,背对着她,闻到那气息,只觉度日如年。

    半晌,窸窣穿衣之声响起,羲灵虚弱的声音随即传来:“谢玄玉的伤在愈合,但还要等他当真醒来才好。”

    “我昏迷时,你去了哪里?”

    随着羲灵识海松动,他一个长驱直入,羲灵防线彻底溃散,所有的记忆都出现在他面前。

    凉风从外徐徐吹来,照得床榻上衣衫不整的男女,少女的手腕垂在身边,紧紧扣着床榻,被男子探来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十指相扣。

    羲灵已经彻底败下阵来,衣襟散乱,碎发潮湿,与他上下对望。

    他果然看到了一切,却还不打算退出去。

    羲灵心中翻卷着羞耻。

    她攀着他的手臂,要坐起身来,被他一只手按在肩膀上,他滚烫的手覆上她的伤口,羲灵只觉识海在那眸子的注视下烧起来。

    他指尖擦拭她脖颈上的细汗,低磁般声音响起,“所以,是你为了我去寻了那草药,羲灵,你不想被我知道?”

    第 110 章   许诺

    谢玄玉望着她,“是怕我知道后,对此内疚?”

    羲灵与他对峙,闭了闭眼,终是开口道:“不告诉你,是因为对我而言,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你是护我才被牵连受伤,我为你找药,也是理所当然。”

    羲灵并非那种做了事还要压在心里的性格,只求默默付出,或许她会告诉他,但不是在他立即醒来时。

    他问是不是怕他觉得内疚,羲灵想,是有的,他被阴灵附身,才从鬼门关脱身,身心大伤,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多一份这种心情,影响他的内心。

    “我不想你一醒来就知道,但你真知道了也没什么,就像……”

    他指尖刮过她的颈窝,冰凉的肌肤让她喉口上下滑动,肩膀轻轻战栗。

    “就像什么?”

    “你去为我寻找蓝金海石。”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羲灵来前,早些时候——

    瑶背对着景恒,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夫人,即便后来嫁入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瑶抿了抿红唇,“何况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瑶通红的眼眶中浸满了晶莹的泪,咬唇道:“夫人死后,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约,束缚了你我二人。我与殿下今日便做一个了断吧,总好过殿下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一直饮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时,我还要强颜欢笑,唤殿下一声姐夫……”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羲灵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羲灵撞了一个照面。

    羲灵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景恒听懂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羲灵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灵,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羲灵身侧。

    羲灵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窸窣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羲灵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羲灵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羲灵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羲灵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羲灵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谢灵玉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羲灵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羲灵看着谢灵玉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羲灵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是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谢灵玉:“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谢灵玉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谢灵玉拢了拢几乎要散开的寝衣:“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我并非什么好人。”

    羲灵扯住谢灵玉要收回去的寝衣:“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就说去不去吧。”

    谢灵玉:……

    他再次扯住自己要散开的寝衣:“不去。”

    羲灵利落松手:“行吧。”

    再多说就不礼貌了,羲灵回到成玺几人身前。

    成玺很震惊,她看向苏依依和经明,看到了如自己一般震惊的神色。

    羲灵很遗憾:“他脾气不好,我没成功。我们先走吧。”

    成玺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行,我带路。”

    几人往交接任务的任务堂而去,等几人离开后那紧紧关着的院门被打开,穿戴整齐的谢灵玉走了出来,调整嘴角弧度之后御剑飞身,方向与羲灵几人离开的方向一致。

    他只是去抓人回来学习阵法。

    ——

    任务堂今天格外热闹,接任务的不接任务的都来了,羲灵几人刚一迈入任务堂,就迎接了所有人的目光洗礼,原本吵闹的氛围也顿时安静。

    视线中心的羲灵:?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格外倨傲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羲灵?”

    羲灵看过去,三两剑修打扮的男修,几名男修身后还跟了几位格外眼熟的缥缈峰的人。

    正正好是毁了她寝舍的那几个。

    几人有意无意将一男修围在中间,而那出声的人站在他身前,一看就是狗腿子。

    处于中心的那人想必就是所谓的青峰亲传弟子,江松了。

    端详完几人,羲灵习惯性环顾四周,一个晃眼,她发觉跟在她身后的经明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苏依依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不难发现五阁除了成玺剩下俩都是社恐,一直处于人群的焦点还是太为难他们了。

    那就速战速决。

    她走到江松面前:“说吧,你们要怎么样。”

    江松挑眉,他没想到羲灵这么开门见山。

    他顿了顿:“羲师妹说得哪里的话,你们不是来任务堂领任务的吗?与我等有何关系。”

    “啧,”羲灵完全不给面子,“江师兄何必说这些虚的,直接说你要怎么样吧。”

    江松面上的神情僵了僵,他眼神示意身旁人。

    狗腿子很上道:“你们不过几个外门弟子,我们江师兄才不是那等欺负同门的人,这不过是正常的任务调整,谁来也说不出错处。”

    羲灵皱眉,真的很烦又当又立的人。

    任务堂领取任务的地方是一面很高的墙,上方有各峰需要完成的任务,大家各自挑选即可。

    按理说大家都有选择任务的自由,可此时在形峰五阁名下却有一确凿的任务。

    “辅佐青峰弟子江松前往剑冢。”

    剑林是元一宗十分特殊的存在,是修仙界剑最多的地方,包括不少仙逝前辈的佩剑,机遇与风险并存。

    却不是炼气期弟子可以涉足的。

    这任务要是不接,便要全阁去风剑林,这任务要是接了,就得去剑冢。

    这是铁了心要搞她啊。

    羲灵气笑了,她上前拿下一枚空的任务木牌,在上方洋洋洒洒写了一行字扔过去。

    “去剑冢多没意思,不若江师兄看看这个?”

    江松接过任务牌,他念出声:“形峰羲灵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一月。”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江松:“羲师妹这是何意?”

    羲灵小凯:“自然是给江师兄赔罪。”

    江松听言眉眼闪过几分不屑,他抬眼看向羲灵身后的五阁其余人,心里有了别的计较。

    他道:“师妹说笑了,哪来的罪可赔,况且这是你们五阁的任务,怎么师妹一人独揽?”

    羲灵忍了忍汹涌的情绪,她回过头:“你们行不行?”

    成玺也怒火中烧:“五阁一体,一起就一起。”

    苏依依声音很小:“我可以的。”

    经明也轻轻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羲灵回过头,重新写了一枚任务牌扔过去。

    江松终于满意,将五阁名下的剑冢任务撤下,挂上了新的任务牌,人们纷纷看去。

    只见上方写着:“五阁上下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三月。”

    羲灵结下了任务牌后江松身后的缥缈峰几位才神色满意。

    这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羲灵看过去,是谢灵玉。

    谢灵玉走到羲灵旁边,与江松见礼,江松面色一变。

    羲灵看向身边的人:“你不是不来吗?”

    谢灵玉应:“我来带你回去学阵法。”

    羲灵把任务牌递过去:“晚了,我现在是别人的仆从了。”

    谢灵玉面上的笑不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交谈外人听不见,只能看见两人姿态亲密,不似一般师兄妹,江松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道:“小师兄今日是来?”

    谢灵玉与羲灵对视:“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羲灵笑着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灵玉看着羲灵明显不太高兴的神色眸色一暗,他想不通。

    羲灵为什么不怕他,不仅不怕,还给他甩脸色。

    羲灵没理这些人,她转过身,率先领着五阁几人离开。

    成玺实在生气:“我们就这么服软了?”

    羲灵站定:“当然不可能。”

    她看向几人:“几位师兄师姐主修什么?”

    苏依依不太好意思:“在下是医修。”

    她不明所以:“医修?医修怎的不在药峰?”

    苏依依面色一红:“在下的医道不太一样,我我我主要是用一些特质刀具和针进行外伤诊治,平时会去药峰学些医理。”

    羲灵恍然,原来是外科医生,她看向经明。

    经明脸更红:“我其实,只是个普通器修。”

    她更不解:“器修?那你怎么不去班峰?”

    经明支支吾吾:“我天资不足,原先是在班峰,后修为十年未曾上涨一分,便被分到形峰了。不过,我有些家底,若是用钱可以找我。”

    羲灵眼眸一亮,有钱好啊,修为不重要。

    她最后看向成玺:“那成师姐呢?”

    一向擅长交谈的成玺也不太好意思:“我或许,是修幻境的吧。”

    或许?

    不等羲灵想明白,一旁的苏依依默默补充:“幻境一门格外特殊,至今没有明确书籍可供参考也没有前辈教学,成姐姐自己摸索着……平时靠与男修谈情获得明悟。”

    羲灵:……

    原来这就是形峰,不正常好啊,干大事的人都不正常。

    她细细盘算后神秘一笑。

    “要不要干场大的?”

    几人懵。

    羲灵招呼几人凑近,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刻钟之后,几人神色犹疑,甚至惊魂不定。

    成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羲灵兴致勃勃:“这些都不管,就问你们想不想干?”

    成玺几人对视,最终迟疑点头:“想……”

    羲灵一锤定音:“那就尽管去干,其他我来兜底,到时候青峰江松住处集合。”

    几人很快分别,羲灵往霞峰的方向飞去。远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谢灵玉跟上了羲灵。

    ——

    霞峰主体修,因此霞峰不像其余峰那般多是山林草木,霞峰大多是空旷地界,以供霞峰弟子修炼体术。

    此时一个角落,一挡了面容的女修正在把面巾让身旁男修身上怼。

    “你跟过来做什么?都跟过来了,干嘛不伪装一下?”

    谢灵玉不耐烦,他抓住羲灵不断往他面上蹭的手:“你要做什么?”

    羲灵理所当然:“做自己啊。”

    谢灵玉看着场下一干没穿上衣,拳头打的虎虎生风的男修们:“这就是你说的做自己?”

    羲灵的视线在那些个腹|肌上停滞:“也算其中之一吧。”

    谢灵玉将羲灵的面纱往上一提,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该回去学阵法了。”

    羲灵再次声明:“我现在是那个江松的仆从,你先要人得跟他去要。”

    谢灵玉没什么表情:“做仆从是你主动提的。”

    羲灵扒开谢灵玉放在眼睛上的手,直视他:“我人微言轻,人家要折辱我我能怎么办?”

    谢灵玉沉着声音:“那就杀了他。”

    羲灵一时无言,她趁谢灵玉不备,将手里的面巾绑了上去遮住他的面容,她计算着时辰摩擦拳脚。

    “杀了多没意思,我这么玩才有意思,你来了也好。”

    谢灵玉不解,什么叫他来了也好?他正打算问时,只见原本还在手里的羲灵一个俯冲,冲进了正在打拳的男修堆里。

    她速度很快,目标明确,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火烧了那些男修放在一旁的衣服。

    如此还不算,她扯下面纱,面色凝重地昭告所有人。

    “对不住各位师兄了,在下是青峰亲传弟子江松的仆从,今日所行之事全是奉他的命令。”

    说罢她飞身而起,一把明火投向了一旁的寝舍。

    体修们怒了:“你怎么敢!”

    羲灵应声:“我当然不敢,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罢她一边跑,一边放火,直到将寝舍都烧了个遍。

    一时间,整个霞峰灯火通明。

    做完这一切的羲灵将飞行器踩得飞起,她往谢灵玉方向俯冲,身后跟了一群光着膀子愤怒的体修。

    她做着嘴型:“师兄,快带我跑——”

    谢灵玉:……

    羲灵此前也听阿弟说过谢灵玉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谢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谢灵玉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谢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谢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谢灵玉身份斐然,是谢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侄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谢灵玉,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谢灵玉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谢灵玉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羲灵,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谢灵玉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羲灵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灵——”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羲灵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羲灵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灵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羲灵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羲灵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灵,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羲灵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羲灵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羲灵。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羲灵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羲灵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羲灵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羲灵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羲灵。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家小姐……莫非此事与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谢灵玉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谢灵玉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谢灵玉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羲灵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君王暴政、父兄战死、而她是亡国的郡主。

    剧痛袭遍全身,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湿滑从眼底落下,抬起手,冰凉的泪珠落在指尖。

    在身上玉简失去灵力前,羲灵用玉简对谢玄玉传音道:“谢玄玉,你在哪里?”

    羲灵脑海中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在泯灭,迫切想要留下什么,可记忆却犹如握不住的砂砾从指尖滑走。

    她与他在这个世界,还会相识,有交集吗?

    那一头传来,是强烈的风沙声。

    他道:“在这片人族王朝西北地界。”

    记忆终是全部消退,郡主羲灵回过首来,看着身后山坡上仅剩的一行护卫,耳畔边传来下属声音:“郡主,我等送您南下避难,即刻离开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