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书库 > 其他小说 > 给残疾疯太子冲喜 > 40-50
    第41章 041 他悠闲自在地问:“教你,要不……

    啊?叫他爹……爹爹?!

    简直是倒反天罡!

    宋知意羞恼得脸颊泛了红, 叉腰气呼呼走到赵珩跟前,认真道:“我爹爹胸怀大略公务勤勉,顶天立地细致温和, 我虽为女子, 不能像哥哥们一样入朝为官为祖上争光,他待我却比待哥哥们更要爱护关怀,凡事有求必应,他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爹爹,我敬重他, 才不会因为一匹小白马就认你作父呢!”

    赵珩对上宋知意那引以为傲闪着光芒的杏儿眼,蓦然一怔。

    她说起她的父亲, 是那么骄傲自信。

    诚然, 宋连英确实是个对女儿疼爱有加的好父亲, 担得起她这番褒赞。

    曾几何时, 他的父亲,那位高居庙堂之上天威不可冒犯的九五至尊, 也是这样的。

    幼时他跟陈太傅学治国策论,父亲下了朝, 时常拿他稚嫩的笔记如待臣子呈上的奏折一般细细批阅教导, 哪怕他有写得欠妥的, 父亲也会夸赞:珩儿天资聪颖, 有当世明君风范,不必急于一时。

    赞罢,父亲给他送上好的墨宝, 抱他去藏书阁亲自挑选名家典籍,满脸骄傲地同母亲夸赞他们的儿子是多么出类拔萃。

    渐渐的他长大了,被父亲立为储君。

    他敬重也崇拜父亲, 他想有朝一日成为父亲这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君主。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朝臣引为佳话。

    可惜,一切从母亲身故幼妹走散就变了。

    他问父亲当夜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陪在母亲身边。

    向来磊落光明的父亲罕见的顾左右而言他。

    他又问了庆嬷嬷才知,当夜父亲与姨母颠鸾倒凤,春风几度。父亲听到消息匆忙穿衣出来,脖颈上印着姨母的吻.痕。

    皇帝三宫六院,宠爱妃嫔繁衍子嗣是理所应当。

    可他开始不明白,一个丈夫怎能丢下怀着身孕不宜行房的妻子去宠幸别的女人?难道十月怀胎不辛苦吗?难道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就只惦记那档子事吗?

    从此父亲变成皇帝,姨母变成妤妃。

    他摒弃那不知所谓的崇拜和敬仰再看这个皇帝,实在凉薄又虚伪。

    嘴上记挂丧妻之痛,后宫皇子和公主却一个接一个的生,他战损归来,字字泣血抵不过妤妃一句哭出颤音的“臣妾冤枉”,他说的是疯话,妤妃步步高升,今已位同副后。

    ……

    赵珩无可奈何地阖了阖眼,将所有情绪尽数埋藏心底,一腔不受控制的愠怒与阴鸷也被他死死压着,他莫名地不想,不想再在宋知意面前露出那狼狈不堪又暴怒可怖的疯子模样了。

    赵珩再睁眼时,已恢复寡淡神情,只瞥了眼宋知意,兴致恹恹,随口道:“不叫就不叫吧。”

    宋知意看他情绪低落,忽然有点懊恼。她怎么又在他跟前提爹爹如何好这种话了?她轻轻叹一声,许是念在小白马的份上,软声宽慰道:“说起来我称皇上为父皇,那我的爹爹也是你的岳父呀。”

    赵珩哼了声。原本就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如今他并不想提任何有关父亲的话语,便问:“给马取名了吗?”

    宋知意摇摇头,她老是小白马小白马地叫着,几乎没想过起名这茬。不过既然马是赵珩送的,她就顺势道:“劳烦殿下给取吧。”

    赵珩思忖片刻,才开口:“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它毛发也是雪白,便叫踏雪,如何?”

    “踏雪。”宋知意重复念了遍,欢喜地笑道,“好名字,就叫踏雪。哎呀我得过去跟它说声,它有名字咯!”

    宋知意脚步欢快地跑出去跟踏雪絮絮叨叨一番,顺便给爹爹送的小棕马也取了个名,叫飞鸿。

    赵珩看她神叨叨的,不由得轻嗤:“真傻。”

    庆嬷嬷赶制了衣袍拿过来,见状笑着说:“皇子妃这是心性纯真,您给马取名倒是叫老奴想起日后您与她生了儿女,应也是这般。”

    赵珩倏地猛咳了几声,耳垂微红,别开脸轻斥道:“庆嬷嬷,你老糊涂了,休得胡言乱语。”

    宋知意这半大孩子一般飘忽不定的心性,头两天上心,是闲来无事的新奇,等过两天这股劲儿消了,哪里还管什么踏雪。

    便如待他一般。

    心血来潮就好,热情褪下就走-

    两日后,宋知意骑着踏雪去赴与昔年的约。

    昔年早到了并且已经畅快跑了几圈,瞧着她慢悠悠的模样不由得笑话:“你这可是血统纯正的好马,驯起来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如今竟是硬生生被你骑成慢驴。”

    宋知意浑不在意地摸摸踏雪,笑说:“我还不熟练嘛,再说了,跑那么快做什么?前头又没有金子捡。”

    “诡辩。”昔年对她挥挥手,“走吧,我带你跑两圈。”

    宋知意应下来。

    好在昔年也没有跑太快,她隔着段距离在后头跟着,逐渐掌握了骑马的要领,倒也不算太吃力。

    只不过按照这个速度,绕着林子跑两圈下来,日头高悬正中,有些晒人了。

    两人回到原地下马休憩,冬青早已准备好瓜果茶点,知意喝了两大盏茶,擦擦额头的汗,脸颊红扑扑,累得缓了半响。

    昔年却跟只是走了两步似的,轻轻松松,好奇打量知意,琢磨许久,忽地问:“那日我看你急急忙忙赶回家救火,我打听到那儿只住了废太子,你是不是她们说的那个倒霉太子妃?”

    “……嗯?!”宋知意震惊的眼神看过来,忽有种被人看破的窘迫感,她懊恼道,“什么叫倒霉太子妃,都是谁说的呀!”

    昔年心道果然,摆摆手无所谓道:“不过是一群日日.插花点茶办雅集诗会的无聊贵女,成天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京都时事,概因太子残疾被废轰动朝野,她们谈论得格外多些。无非也就是些魏国公嫡女病得何其幸运,逃过一劫,你家升官升得如何不合时宜,偏巧被皇上选中冲喜。”

    宋知意自从嫁进东宫,几乎与京都的贵女贵妇圈子隔绝了,哪里晓得那些议论,想来实际要比昔年转述得难听得多,她暗暗感慨没听到也好,省得吵耳朵。

    不过昔年说完,又仔细打量知意那白里透红的圆润脸蛋,“我看你过得挺滋润自在的,还有心情出来骑马,倒是与她们说的日夜守着废太子以泪洗面不同。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就不乐意跟她们玩。”

    宋知意下意识问:“她们也说你?”

    “呵。她们说我日日扬鞭骑马是出来跟野男人鬼混呢!”昔年满脸不屑,语气愤愤,“我父乃是掌管安西几十万军马的大将军,我霍昔年将门虎女,岂能拘泥于内宅口舌,我日后可是要上阵杀敌立大功的。”

    宋知意小时候也做过仗剑走天涯的侠女梦,如今听到昔年这样说,欣赏不已,由衷道:“你志向远大,本领高强,必有心愿达成的一天。”

    霍昔年诧异地看看宋知意,“你真这么觉得?”

    就连她爹霍大将军听闻这番话,也少不得苦口婆心劝解几句——你一个女孩子,身娇体弱的,又有每月月事以至身子不适,不想着如何习好琴棋书画,嫁高门贵子,执掌中馈,生儿育女,反倒琢磨当将军,若是大晋朝需要一个女将军出征的话,也离毁灭不远了。

    “当然。”宋知意再次肯定道:“我觉得女将军比男将军更英气飒爽,有一身好本领为何要白白埋没?便如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哦对了,我二哥哥就是在安西军。”

    “当真?”霍昔年激动地拉住宋知意的手,“这实在是巧,实在是缘分,我就说不能平白无故地遇见你。这样吧,下月中旬你去不去马球会?到时候你跟我组一队怎么样?”

    宋知意迟疑地点点头,“马球会我去,但是我会拖累你……”

    “这有什么?”霍昔年霸气地勾住她的肩膀,只道:“我能以一敌十,又不指着你进球,你跟我躺赢拿头彩便是。皇上喜爱马球,每年的头彩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呢。”

    “那…好吧。”宋知意答应下来。

    不能怪她没骨气,实在是这诱.惑太大了!

    当然,不能光学骑马,还得学击球。

    下午回去,宋知意便找来一根笔直的木棍做球杖,再简单设一个球门,弄一个小球来。她原以为简单得很,哪知道挥了几次棍,险些连球都没碰到,别提要击进一个固定的小洞。

    反倒是猫猫们被小球吸引住,个个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去掏,甚至小猫还能用四肢把球拨弄进去。

    赵珩听见外头的动静,放下书滑动轮椅来到门口看了看。

    只见宋知意跟一群猫斗智斗勇。

    他觉着好笑,又缓缓回去从桌案上抽了一张空白的宣纸回来,纸张被他揉成小球状,抬手一掷,“咻”一下便穿过宋知意设的球门。

    宋知意惊讶回眸,见赵珩坐在轮椅上漫不经心的模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是一个没什么重量的纸团,却那么轻而易举。

    他悠闲自在地问:“教你,要不要?”

    宋知意闻言,惊奇不已。

    从前高高在上瞧她总是不顺眼的太子殿下,居然会主动提出教她打球?

    他不是常嫌她呆呆笨笨的么?

    宋知意不由得探究地打量一番赵珩,有人教自然是好,不过她也有点犹豫,毕竟赵珩总是吐血,她不想太废他的心神。滴水石穿,她大可慢慢练习,学东西哪有一蹴而就的。

    然而只是这犹豫的片刻功夫,赵珩阴沉了一张脸,冷哼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教。”

    心却想,这个宋知意,早出晚归的,该不会背着他在外头结交什么狐朋狗友了吧?还是跟竹马暗暗传信密会,等着竹马教她呢?再或是嫌弃他是个残废,紧凭一双手根本教不了她?

    第42章 042 他不得不承认,真的有点喜欢宋……

    赵珩面无表情地滑动轮椅走了, 单薄的背影孤傲又凄清,还不忘随手“砰”一声把门关严实。

    宋知意无奈地轻叹,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变脸发脾气。她耐心地走到窗边, 正想同他说话, 焉知下一瞬窗扇也被从里面关闭。

    一丝缝也不留。

    宋知意眼前浮现赵珩孤零零坐在窗前黑脸生闷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屈指轻轻敲响窗扇,柔声道:“多谢殿下好意。我自知手脚愚笨,反应迟钝, 不想太劳烦你费心费神,损耗身子。”

    话落片刻, 没有回应。

    宋知意也不太在意, 握着棍子重新去练习击球了。

    风过林梢, 庭院静谧。王嬷嬷与梅香坐在树荫下摘菜, 冬青把知意五颜六色的干衣裙收进屋里,几只麻雀飞落, 啄着晾晒在日光里的豆粒,引得原本追着球玩儿的小猫们纷纷跳起来去扑捕。

    赵珩无声地推开窗, 便是见到这番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生机景象。他目光最后落在笨拙击球的宋知意身上, 声线清冷:“双目看球, 握棍需稳, 出手要快。”

    宋知意闻声微顿,重新调整心态,依言将注意力着重放在小球上而非棍子末端, 手心凝力,如此迅速击了几回,偶尔也能击进三四个球了。

    细密汗珠不断从她的额角滑落脸颊, 她逐渐掌握要领,高兴地转身,对赵珩笑弯了眼。

    一张精致白皙的脸蛋在璀璨光线下如珠似玉。

    赵珩握着卷书,神情淡淡地垂了眸,似乎很专注,只是时不时抽出功夫来看她几眼,言语指点一二罢了。

    等宋知意转过身时,赵珩的视线却又很快抬起来,认真看着她的动作姿态,书卷搁在他手心,被折出一道痕。

    ……

    四月上旬,皇帝带着合宫妃嫔皇子公主们来到宫苑,阵仗浩大,向来冷清的地界一下涌入这许多人,好似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雄狮,内侍宫婢们来往不停地搬运东西,喧嚣热闹。

    宋知意听见动静出院门看了看,好生惊讶。她记得不是还有两三日才到马球会?

    听庆嬷嬷说了才知,皇帝一行提前过来,是因为春祭。

    原来先皇后就葬在东郊暮云山的皇陵。

    皇帝那边许是舟车劳顿,又忙着安置,没有传话过来。宋知意却明白即便如此也得依礼过去问安,皇帝不见她无所谓,但得让皇帝晓得她一片孝心,来过了。

    临去前,宋知意看赵珩格外沉寂地坐在案前,想了想还是没跟他说。

    皇帝住在承天院,宋知意来时,果然如她所料,皇帝倚榻小憩了,暂时没空见她。于是她和气地跟苟富贵表达一番对父皇的关切问候,道改日再来,便退下了。

    不想刚转身,迎面碰见提着一笼糕点前来的皇贵妃。

    许久不见,皇贵妃穿着一身织金绣牡丹图案的广袖宫装,发髻高耸,珠翠堆叠,尽显雍容华贵,即便在将黑未黑的暮色里依旧光彩照人。

    宋知意立马端出欢喜的笑容来向她行礼问安。

    皇贵妃方才也听见皇帝正在小憩,和善地扶起知意道:“你这孩子,真有孝心。来,陪本宫去亭子里坐坐吧。”

    宋知意自然无有不应。

    眼下天气晴好,夜晚的风也是温暖,皇贵妃在石凳坐下前,身旁的秦嬷嬷却给她置了一张厚实的软垫,又细心披上一件薄披风,边对知意说:“娘娘听闻上回皇上罚三皇子淋了场雨,只恨没有前来,不能替三皇子求情,又闻三皇子昏沉数日起不来床,这一心急忧虑,也感了场风寒,如今刚痊愈不久,不敢大意。”

    “唉,你又唠叨这些做什么?”皇贵妃回头轻轻斥责秦嬷嬷,面庞露出几分无奈和痛心,问知意,“珩儿如今好些了吗?”

    宋知意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若是庆嬷嬷没有坦言相告,她单单看皇贵妃这般忧虑关切,也得为之动容。她跟着叹气,满面愁容地答:“殿下近日总是吐血,饮食也不佳,偏偏听松阁又起了场火,被烟雾一熏,身子更是不好,药汤喝一口吐一口。太医说尽人事听天命,还请娘娘保重凤体,少些忧思。”

    皇贵妃长长一叹,摇头望向夜幕下暮云山的方向,哽咽道:“本宫没有照顾好珩儿,明日无颜面见堂姊。”

    宋知意不由得想,皇贵妃对皇上,应该也是这么说的吧。我见犹怜,温婉大方。映衬之下,赵珩那冷漠寡言的行事作风哪里会不令皇上恼怒?她只能绞尽脑汁地宽解几句,但不太确定明日春祭她要不要去。

    皇贵妃拍拍她的手,“本宫晓得你孝心至纯,皇上的意思是珩儿不便登山远行,你留下照顾他便是。”

    宋知意便乖巧应下来。

    夜里起风,秦嬷嬷提醒皇贵妃太医说了不能久待恐寒气上身,宋知意便告退了,她看皇贵妃起身时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的位置,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翌日春祭,赵珩昏昏沉沉睡着,梦魇胡话不断,整日都没能起身。

    宋知意知道,他一定是又做了跟先皇后有关的噩梦了。

    封太医施了针,又熬药来给赵珩喂下,至夜间赵珩方才清醒,但也病恹恹地一幅不想理会人的清冷疏离。

    春祭后,皇帝带着妃嫔们在东郊溪畔踏春赏玩了两日,马球会才正式开始。往年这样大型的集会要持续办个五六日,第一日的第一个球由皇帝骑马亲自开,很是隆重。

    一大早的,苟富贵亲自过来传了话,请赵珩也出去看看。

    赵珩侧脸漠然如碎冰冷玉,懒得搭理这话。

    苟富贵识趣退下了。

    宋知意犹豫看看赵珩,还是忍不住问:“你去吗?”

    赵珩瞥她一眼。

    显然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物件,对未知的马球会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准备大展身手,毕竟也勤勉地苦练了这么些日子。

    但这种王孙贵族文武大臣甚至内眷都齐聚的场合,赵珩又怎么会去呢?去忍受那些好奇打量他坐在轮椅上或怜悯,或讽刺,或奚落的目光吗?

    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废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比杀了他还窒息。

    所以他绝不会去的。

    赵珩恹恹地摆手,不耐烦道:“你要去就快去,管我做什么?”

    宋知意“哦”声,默默出去了。

    琼安院没了人气,一片寂静。赵珩孤零零地坐着,薄唇紧抿,神情莫测。

    庆嬷嬷进来送早膳,见正对着庭院的窗扇是开的,明白殿下心里肯定想去看看,不是看皇帝也不是看球赛,只是想看看皇子妃骑马打球。

    可是唯独这件事庆嬷嬷不敢劝。

    又怎料,快到晌午时,赵珩突然说屋里闷得慌,要出门走走。

    庆嬷嬷又惊又喜,其实换种角度说,殿下愿意走出去,未尝不是一种放下。于是庆嬷嬷马上和落眉准备起来。

    东郊马球场距离宫苑不算远,出了庭院就能听到那边传来的锣鼓舞乐声。

    路上赵珩一言不发,他想,就是去看一眼宋知意。

    她那么笨,又刚开始学,球技不精,却要跟一群自幼就习马术的贵女比,若是输惨了,若是被人家撞下马来,岂不愧对他这些日子的指点?他好歹算她半个师父。师父来看徒儿的表现,是应该的。

    只不过,赵珩没从球场的正门进,而是命庆嬷嬷推他到西南角的院墙外,那儿是马厩,为了方便运输粮草,又不经过场内影响高台上皇帝的观看视野,才特意开了一个角门。

    角门外只有两个侍卫把守,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太子殿下,皆是一震,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跪地抱拳行礼:“见过殿下!”

    赵珩神情不自然地“嗯”了声,掠过他们进了角门。

    马球场周长足有一千余步,广阔无垠,今日差不多整个京都的世家大族都来了,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马厩这个角度偏远,亦不是最佳观看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么奇怪的,赵珩锐利的视线扫过一圈,很快捕捉到赛场上一个飞扬明媚的熟悉身影。

    她换上那套新裁的窄袖骑服,银白底子粉蓝绣如意云纹图样的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偌大的赛场上小小的一个。

    可骑马快驰竟也丝毫不唯诺畏惧,尽管她比身旁那个穿红衣的女子要笨拙得多,动作不甚熟练,以至丢了一个球,她并不气馁,队友追回球,就随后打掩护,哪怕最后球不是她击进去的,当看到得胜旗帜插在自己这一方阵营时,笑容依旧明艳欢喜。

    赵珩躲在阴暗充满马粪臭味的角落里,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骄阳似火,可宋知意绽放光芒的模样落在他眼中,比骄阳还要夺目。

    赵珩想,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宋知意。

    她看似好脾气地整日围着他转,时不时神神叨叨求菩萨求真人,嘴里常挂着她爹她娘她兄长,语出惊人,每日三顿也少不了好吃的,好玩的,还贪财。

    可实际上她乐观豁达,蓬勃向上,即使无可奈何地冲喜嫁给他这个残废,也没有被他一身的冷硬颓丧磋磨掉眼里的光、磨掉对新事物的期待,她勇于尝试,坚韧勤勉,自信有主见。

    他看着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哪怕如今她不再殷勤地对他好,时常没心没肺地要气死他,偏偏也是如此,他反而情不自禁地靠她近一点。

    到了这时,赵珩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点喜欢宋知意。

    尽管她不喜欢他。

    第43章 043 若这是临死前一场名为“得救”……

    春风吹动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随着最后一缕香灰滴落,计分的侍卫敲响锣鼓,高声宣布此局红队胜出。

    宋知意忍不住挥着雕漆彩绘的球杖欢呼, 翻身下马, 高兴地一把抱住霍昔年。

    “我们赢咯!”

    霍昔年自幼在京都长大,其实已经参与过很多场马球赛,也赢过很多次,她早已习以为常了,然而看到知意那明媚绚烂的笑容, 也发自内心地跟着高兴。

    内侍笑着将彩头呈上,是一对垒丝镶红蓝宝石蝴蝶金步摇。

    霍昔年接过来, 示意她来看, “咱们一人一只。”说罢就直接给宋知意插在发髻上。

    宋知意摸了摸, 心满意足, 杏儿眼弯弯,不忘给霍昔年也插.上。

    下一场是双门球制, 可随意组队,人数不等, 且不限男女。贵女们自然是有兄长的拉兄长, 成婚的也可夫妻同上阵。

    宋知意的兄长们都不在, 虽成了婚, 然她“夫君”即使来了也无法上阵,如此身份同外男组队打球着实不妥,便跟霍昔年说她体力不济, 不参与了。

    霍昔年看这场的彩头是一对云鬓凤钗,硕大的东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便先陪知意到阴凉处喝了口茶水, 爽快道:“那你好好歇会,我去找几位表兄陪我。”

    ……

    马厩里,赵珩黯然垂下眼眸,凝着一双被薄毯覆盖的残疾双腿,轻置于轮椅扶手上的掌心用力攥紧,又无可奈何地松开,默了半响,低声吩咐落眉:“你留下看着她吧。”

    这般大场合,女人多了自然是非口角多,偏她还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待会若是起什么事端,恐她招架不住。

    落眉领命,离去前,赵珩又补充:“别跟她说我来过。”

    言罢转动轮椅,默然离去。

    庆嬷嬷刚有些笑容的脸庞顿时愁云密布,急忙跟上来帮推轮椅,这里路面不平,碎石遍布,赵珩滑动得格外缓慢而艰难。

    二人出了马厩的角门,身后隐约传来两个侍卫的悲叹。

    “殿下的骑射乃是军中一绝,哪次马球赛不是头筹?我记得四年前还是殿下开的首球呢,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挑眉一笑,湛然若神。当时多少世家贵女看得脸红心跳,芳心暗许,非君不嫁,如今怎么就……”

    “戎狄可恨,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庆嬷嬷推着轮椅不由自主加快步子,赵珩阖了眼眸,自嘲一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亦飘散在风里。

    待离了马球场,喧嚣声远去,庆嬷嬷才慢下脚步,宽慰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如今不过是一时困顿,您一准儿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赵珩已经听过无数遍。他抬眸看向远处不染一尘的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第一次肯定地想,他会好起来的。

    毕竟如今已过了年,又开了春,他还没像太医断言的那般死去。春风拂面,温暖柔和,他也想活,想换种活法。

    不知不觉,轮椅停了下来。

    身后倏而一阵疾风掠过,溪畔草丛抖动,惊飞几只麻雀。

    赵珩飘远的思绪猛地一顿,敏觉回身,身后竟多出三个不知从哪窜出来,手执利剑的蒙面黑衣人,庆嬷嬷已被打晕在地。

    赵珩神情骤变,当即紧攥轮椅扶手按动机关,一只短箭破空而出,正中其中一名蒙面黑衣人的胸口,鲜血飙溅而出,他月白色的衣袖顷刻染了一抹刺目的红,厉声呵道:“不想死的,赶紧滚!”

    那两个黑衣人虎躯一震,显然没想到这个残废居然还有这一招,惊慌望着倒地的伙伴,目露迟疑。

    赵珩冷笑一声,数只短箭在他掌控下齐发,黑衣人反应过来,匆忙以剑格挡,然箭如雨下,多少还是被中伤。

    二人连连退后之际,赵珩自知不良于行,此地尚未到宫苑,却已远离马球场,四周皆是清幽密林,众人聚集在马球场,更是少有行经,他轮椅上暗置的箭羽终有定数,若这伙贼子有同伴,他恐难全身而退,便当机立断从暗格取出信号弹发射。

    岂知烟雾才升到半空,不及他再有反应,眼前忽然一黑。

    靖阳侯世子眼看情况不妙,赶紧带人从后包抄,直接拿麻袋往赵珩身上套,暗骂那群不中用的孬货,竟连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也绑不来!

    眼前陷入黑暗,饶是赵珩方才再沉稳镇定,此刻心头也不禁浮现惊慌,

    然而靖阳侯世子带来的手下可不少,一个个人高马大,帮着主子把麻袋绑严实,扛起来就跑,根本不给他挣脱余地。

    剧烈的颠簸也使得赵珩久病瘦弱的身体抵挡不住,全身热血自下而上倒流涌灌,他强忍不住胸腔奔腾到喉间的痒意,猛地咳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弄去哪里,断断续续的求救与呵斥皆被掩埋在山林间,直到身子被狠狠从高处摔下,撞击冰冷地面发出“砰”一声。

    剧痛自尾椎骨蔓延全身,眼前闪过一道道金光,赵珩咬紧牙根,几乎缓不过来,难以抑制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靖阳侯世子眼神恶毒地盯着洞.穴下痛苦蜷缩成一团的身子,拍拍手上的泥灰,朝黑衣人伸出手。

    黑衣人急忙把一个大罐子呈上,靖阳侯世子打开,那幽深的罐里爬满各色令人胆寒的毒蝎巨蚁蜈蚣。

    然而靖阳侯世子的脸色还是不满,一脚踹开这黑衣人,压低声音怒问:“蛇呢?不是叫你务必捉几条剧毒的来!”

    黑衣人战战兢兢,连忙跪地求饶:“请您恕罪!那东西难寻又难捉,小的们怕耽误您的大事……”

    “算了。”靖阳侯世子把罐子里的好东西悉数往下倒,最后把罐子也狠狠砸下,挥手叫人把树枝木皮通通拿过来,严严实实掩盖住洞口。

    这却还是不能发泄靖阳侯世子心中的愤怒。

    只因上回被拖拽到暗巷里的一番打,以至他□□象征男人的阳刚之物再也硬不起来了!

    哪怕世间再绝美妖娆的女子脱光了跪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也是软趴趴一坨。

    靖阳侯世子至今都不敢向父母甚至晋小公爷透露半分,他知道,这不共戴天的奇耻大辱全是拜废太子所赐。

    可他当日不就是放了条狗,吓唬吓唬那个村妇?这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村妇不仅毫发无损,还杀了他的爱犬,偏偏这个残废如此不留情面,那他也该叫他好好吃一番苦头!

    靖阳侯世子往地上啐了几口,厌恶地走了。

    等再过半个时辰,他要把全京都的世家贵子都叫来,叫他们好好瞧瞧,曾经高高在上光风霁月被赞为君子典范的太子殿下,是如何狼狈屈辱地咽了气。

    这也是为宫里的皇子们,甚至是皇帝,解决一心腹大患!

    洞坑下,赵珩艰难地掏出腰间的短刃,一寸一寸划破密不透风的麻袋。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鼻尖萦绕着腐朽腥臭令人作呕的泥土味,待视野适应这样的黑暗后,他模模糊糊地隐约能感知到四周深而空旷,像是猎人为捕猎挖下的深坑。

    他不确定上头有没有人守着,静静听了一息,并没什么声响传来。

    然而他深知,猎人捕猎一向在密林深处设陷阱,即使这个坑是贼子为杀他新挖下的,也不会选在行人多经的地方。

    因此呼救除了损耗体力,一无用处。

    赵珩虚弱地靠在坑壁上,抬手蹭掉嘴角的血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遇险信号已经发出,若落眉看到,一定会传信告知何宗保派人前来寻找。

    他需等等。

    怎知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像是什么东西不断往他身上爬,他探手去摸,摸到一条浑身长满尖锐毛刺的蝎子,指腹被刺破,血珠渗出来,虎口处也被咬了下,紧接着,腿上竟也传来一道钻心的刺痛。

    赵珩本就苍白孱弱的面容痛苦地皱起来,大滴冷汗坠落,为了挨住这样钻心的痛楚,他攥紧掌心,蝎子的毛刺深深刺进血肉被他捏碎。

    然而四周还有数不尽的毒蝎,蜈蚣,毒蚁,不光啃咬蚕食他的四肢,有钻进他衣袍的,带来无尽挥不散躲不掉的剧痛。

    赵珩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告诉他,不能等了,否则待毒发后,他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可他怎么能死呢?

    杀母之仇未报,仇敌快慰高升,幼妹下落不明,今日他也才发现,有点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绝不能死在这。

    赵珩费劲地支起上半身,用力将匕首插在全是泥土的壁坑上,艰难往上爬。

    这个坑却是那么的深,他每一步都像是握在刀尖上,几乎快要耗光了体力,还是看不到尽头。

    底下那些毒物们不停止地嘶咬着他的肉.体,他挨不住,几次不受控制地懈了力,又重重摔回坑底下。

    只能重新爬起来。

    又摔。

    再爬。

    还是摔。

    赵珩只觉浑身骨头快要裂开了,涣散的视线里已经浮现母亲熟悉的面容。

    母亲在朝他招手,慈爱说:“淮清,你快过来。”

    过来?过去哪?

    去阴曹地府吗?

    赵珩猛地清醒。

    曾经骨节分明宛如莹润通透的古玉一般修长干净的双手,此刻早已嵌满泥土与狰狞血痕。

    他最后一次蓄力,孤独而无助地拼命往上攀爬。

    许是求生的意志太顽强,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珩终是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攀到了洞穴的上方,些许光亮自头顶漏下来,他知道只差最后几步,就要到地面了,薄唇被他咬出血痕,勉强唤回几分神志。

    倘若上方守着贼子,他会被他们一脚踹下去,前功尽弃。

    纵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再向上一步,想攀住地面,谁知偏偏这时,早已精疲力尽的双手忽然失控地脱了力,光滑的泥壁上,连一根能给他抓住的草都没有。

    赵珩眼睁睁看着那些许微弱的光亮离自己远去,含恨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想来天命就是如此吧,便似这困顿卧床的几年,太医院用尽珍稀灵药,不也还是照样治不了他?

    他绝望阖上眼,万念俱灰之际,手腕倏地传来一道温热触感,握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赵珩怔然睁开猩红双眸,眼前却不再是黑暗,而是漫天耀眼的日光,恍惚间,他竟然还看到了光芒里宋知意焦急不已的脸。

    赵珩扯唇苦涩一笑,笑自己又生幻觉了,先是母亲,又是她。

    她尚在马球场上大放异彩,怎么会找到这儿呢?

    他听到她说:“快把手给我!”

    好,给你就给你。

    赵珩想,若这是临死前一场名为“得救”的美梦,也值了。

    第44章 044 他紧紧攥着宋知意的手不放,“……

    ——一个时辰前。

    新一轮马球赛浩浩荡荡开场, 霍昔年整装上阵,一众好奇打量许久的贵女们眼看宋知意落单,纷纷按耐不住地围拢过来跟她搭话。

    说的无非是三皇子如何, 宫苑如何, 岭南又是如何,一个个问题跟弹珠似地源源不断抛过来,看似关切的面孔下哪个不是藏着奚落看热闹的心?

    宋知意不想搭理她们,然大庭广众之下,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 否则不定她们回去后要怎么私议她傲慢无礼,这不光会损坏她名声, 不知情的更会人云亦云, 觉得宋家家风就是如此, 爹娘教子无方, 于兄长们的清名亦有损。

    情急之下,她只好猛咳几声, 作势要晕倒。

    落眉正是此时领命而来,一把拨开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 见状顿时明白过来, 便挡在知意身前歉道:“咱们皇子妃身体不适, 得好好歇着, 还请诸位快快散去吧。”

    贵女们其实还有一肚子的话没问出口,但是看宋知意咳个不停,又疑心万一是长久待在病弱不堪的三皇子身边以至过了病气, 唯恐沾染上身,不一会儿功夫便各自回到看席。

    宋知意渐渐止了咳嗽,拉落眉在她身旁坐下来, 语气惊讶问:“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看看落眉身后。

    落眉摆摆手说:“殿下没来,是奴婢耐不住寂寞,想过来看看热闹呢。”

    “好吧。”宋知意有些失落,但也明白赵珩那性子是绝不会出来的。

    场上锣鼓敲响,原来是霍昔年又进一球。

    主仆几个为她鼓掌喝彩,殊不知落眉一抬头,就看到天上骤然升起的红色信号弹。

    那可是象征着性命攸关的一等险情!

    落眉脸色大变,“腾”一下站起来。

    如今伙伴们早已被皇帝一怒之下遣散,剩下她与黑鹰乃是顶着违逆圣旨的砍头风险暗暗留在宫苑,可黑鹰外出查办事情,即使看到信号也不一定能赶回来。

    而她势单力薄,恐怕孤身前去不济于事。

    瞬息之间,落眉茫然四顾的目光落在了宋知意身上。她对上宋知意不明所以的困惑眼神,不敢再擅自隐瞒,当即压低声音迅速把殿下出门看马球赛一事和盘托出,最后握紧知意的手,“殿下恐怕是回去路上遇到了危险。”

    宋知意闻言,心里一惊,脸色也跟着变了,下意识想叫落眉去找何宗保带人来。

    然而话到嘴边又才想起,今日一早苟富贵来传话,何宗保这一只队伍也被调来球场四周布防,负责护卫皇帝了。

    留在宫苑伺候的无非是几个粗使婢女和内侍,也不顶用。

    宋知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忖一番,急声对落眉说:“殿下那边耽误不得,这样,你先赶过去,沿途给我留个记号,待我向皇上禀明,立刻带人手驰援。”

    “也好。”落眉立即离去。

    宋知意则跑去看台欲找皇帝,谁料意外撞上了四皇子赵景。

    赵景一脸嫌弃地瞪着她,退后好几步,“你见鬼了!”

    宋知意见赵景如见希望,完全顾不上他那不客气的话语,直截了当道:“你三哥有危险,你应该有得力手下吧?快带他们去救救你三哥。”

    赵景却是狐疑地打量宋知意,似乎根本不信她。

    宋知意本就心急如焚,见状更是无奈,“我实在没必要借口他扯谎诓你。”

    言罢她还是急步匆匆径直去找皇帝要人手,这个四皇子嘴上对赵珩殷切得很,怎么遇事是这个德行?怪不得赵珩要派人查他!

    然而令宋知意完全没想到的是,皇帝听闻这个羸弱的儿子可能遇险,最先的反应竟不是马上派人前去查看,而是面带不悦地问:“今晨朕命他前来观礼,他不来,如今不好好待在宫苑养病,明知不良于行,又跑出来添什么乱子?朕就坐在这,皇威浩荡,谁敢明目张胆对皇子下手?”

    宋知意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一颗着急得快要冒火的心瞬间冷了一半。

    围坐在皇帝身边撒娇的五皇子六皇子都睁大眼睛盯着她,即使她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四周投来奇怪又漠不关心的视线。

    她想,就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皇帝待儿子这般态度,外边的贼子才敢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她只能恭敬地跪着,向皇帝磕了一个头。

    皇帝颇为头疼地叹了声,半响终是挥挥手,吩咐苟富贵,“你带一队侍卫跟去看看。”

    苟富贵领命,宋知意急得连谢恩也顾不上,起身便跑开了。

    一行人沿着落眉沿途留下的记号寻到密林,落眉还没找到赵珩,好在人手多了,又是本领高强素有经验的皇家侍卫,这才发现那个被掩盖得好好的洞坑。

    宋知意和大家协力把树皮枝丫掀开,一眼就看见赵珩直直往下坠落的身体,她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他。

    其余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赵珩拉上来。

    然而他一身泥泞与血痕,双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得血淋淋的,露出嫩.肉,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

    宋知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上才冷冰冰地坐在轮椅上对她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的清贵男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替赵珩拨开凌乱打结的头发,他的脸竟也是一道道可怖伤痕,嘴唇泛起不正常的乌青色,她忍不住哽咽,“殿下?”

    赵珩体力不支,意识已经昏昏沉沉,薄唇轻启,呢喃着什么,宋知意俯身凑过去也听不清,只好先叫侍卫们把他送回去给太医看诊。

    焉知赵珩即使晕了过去,大手依旧死死攥着她,不肯放开。

    苟富贵站在一旁瞥了眼,“三皇子妃,干脆您也跟着回去吧,奴才会向皇上禀明所见的。”

    此刻宋知意想的却根本不是求皇帝做主,她费了一番劲儿,把赵珩的手扳开,等侍卫们背他离去后,她凝着手腕上沾染的血痕,毅然拉住落眉留下,又把陷阱遮掩起来。

    随后就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落眉说:“奴婢一路找过来,只发现了庆嬷嬷被打晕丢在杂草堆里,还有殿下的轮椅,可疑人士一个没有。他们现在又怎么还会出现让咱们抓住把柄?”

    宋知意一肚子憋闷和怒气,愤愤说:“若贼子只想取殿下的命,应该会痛快下刀,而不是这么费心折辱,我想他们一准还有旁的心思,实在等不到的话,咱们就回去。”

    落眉便应下来。

    随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处传来。

    靖阳侯世子大摇大摆地带着几个王孙贵族的公子哥,夸张道:“你们别不信,方才我就是在这看到一只七彩九尾狐。”

    “九尾狐不稀奇,七彩的倒是没见过。”一衣着富贵的公子搭话,边四处搜寻着。

    晋小公爷疑惑地推推靖阳侯世子的胳膊肘,小声问:“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靖阳侯世子却只是高深莫测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快看这!”

    走在最前头的公子大声嚷起来。

    靖阳侯世子面色一喜,忙带众人过去,故作惊讶说:“难道是掉进猎人的陷阱里了?咱们快揭开看看。”

    其余人纷纷撸起袖子,带了仆从的就叫仆从动手,三下五除二便掀开所有树枝。

    就在靖阳侯世子以为众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残疾废太子,心底忍不住升腾起一股阴暗不可告人的快慰时,有人奇怪说:“什么也没有啊!”

    靖阳侯世子脸色微变,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往底下打量几圈。然而大坑底下空荡荡的,果然什么也没有!

    有的公子耐不住气,加之一身细皮嫩肉的硬是被拉着在山林走了半响,恼火质问道:“你叫我们跑这么远,七彩九尾狐呢?我看根本就没有吧?”

    靖阳侯世子脸色难看,自然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讪讪笑道:“可能跑远了。”

    “无趣,不如看马球赛。”

    有一人说这话,不多时人便纷纷散了。

    靖阳侯世子咬牙攥拳,眼看众人离去,猛地推一把仆从,“你下去看看,是不是躲在角落里!”

    仆从哪里敢下去,畏畏缩缩求饶道:“世子爷,咱们也赶紧走吧?万一三皇子被人救走了,故意遮掩好上面,就等咱们来,好抓个现行……”

    靖阳侯世子脸上划过一抹慌张。但很快笃定道:“不可能!我过来时看四皇子还若无其事地喂马,皇上更是早就厌弃了这个残废,还有谁能想起来满林子地找他?”

    宋知意气红了一张脸,再也忍不住,对落眉比了个手势。落眉瞬间领会,二人悄然起身,落眉趁靖阳侯世子不备,一手掌重重劈在他后脖颈,身旁的仆从惊吓大喊,也被宋知意眼疾手快抄起木棍一下打晕了过去。

    “让你们干坏事!”宋知意一脚踢在昏倒地上的两个男人身上,怎料踢不下去。

    落眉道:“还是奴婢来吧,免得脏了您的脚。”

    说罢连踹两下,只听“扑通”一声,人利索地掉进坑里。

    宋知意满腔怒气这才勉强消了些,也探头往下瞥了眼。

    这坑竟是那样的深,也不知赵珩双腿残疾,仅靠双手爬了多久才爬上来?若她没有及时赶来拉住他,他又会怎样狼狈地摔下去?

    宋知意不禁后怕地喃喃出声:“靖阳侯世子未免太猖狂了,我以为是哪个皇子才敢下这样的毒手。”

    落眉沉默片刻,“您有所不知,靖阳侯正是慎妃的兄长,越王殿下的亲舅舅。今日许是慎妃与越王助推也未尝可知。再者,靖阳侯虽只是侯爵,然老靖阳侯亦是与四大老国公一起跟随先帝打江山的,当年更是在靖阳城救了先帝三回,先帝初登大宝,厚封功臣,老靖阳侯婉拒国公爵位,向先帝求了一道免死金牌,先帝自然允了。”

    宋知意恍然大悟,原来是祖上功绩卓越,又有免死金牌保身,难怪这样猖獗。

    可赵珩好歹还是皇帝的亲儿子!臣子犯上,岂不是大不敬,是谋逆?

    要知晓,当年宋知意的祖爷爷只是在朝堂上对前朝的皇帝说了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恐怕不是明君所为”,便祸连全家老小被打发去岭南干苦力了。

    尽管这也有前朝皇帝昏庸无道的缘故。

    说到底,是赏是罚,一切取决于皇帝怎么看。

    可是今天观皇帝那态度,宋知意忽有些摸不准,这事最后到底会是什么定论?若身为一国之主的皇帝也有失偏颇,他们又还能去向谁讨个公道?

    宋知意少有地感到一股莫大的忧愁和无奈,左不过如今罪魁祸首也被踢下去受一受同样的罪了,她记挂着赵珩,不知他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性命危险,也不再多留,拉住落眉便先回宫苑。

    _

    另一边,赵珩昏迷不醒地被送回来,那满身伤痕惨不忍睹,封太医可是愁得要命。

    那场雨后好不容易才养起来一些,如今又……

    唉!

    封太医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力医治着。除了双手,赵珩腿上被嘶咬得最严重,好在他感知不到什么痛觉,封太医刮毒放药也可利落许多。

    怎料这回却不同以往。

    封太医的刀触上皮肉,没划拉几下,赵珩的腿就猛地抽动一下,险些将他踹翻。封太医又惊又愣,吓得站起来,看到满额冷汗惊醒过来的年轻男人。

    他声音沙哑,极其痛苦地喃了一声:“疼……”

    疼?

    疼!

    封太医心头一震,隐约有个猜想,但眼下伤口尚未处置,他按耐下来,吩咐内侍去取棉巾来给赵珩咬住,只道:“殿下,您忍忍。”

    话落,封太医的动作也不敢慢,又命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替他按住赵珩的腿,他快速清理罢,放药包扎。

    其间赵珩出了一身的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却也只是闷哼几声,快半个时辰,硬生生挨了过来。

    他隐忍的意志力简直惊人。

    封太医何尝不是一脑门子的汗,所幸外伤全处理妥当了。

    封太医细细把了脉象,开药方吩咐内侍去煎药,等屋里没有旁人在了,才神情凝重看着赵珩问:“殿下,如今你可还有精力听微臣一言?”

    赵珩虚弱地躺在宋知意粉粉嫩嫩的床榻上,迟疑地望着周遭一切。

    窗外微风拂进来,吹动案几上的玉兰花枝,幽香袭来,他逐渐意识到那不是幻觉。

    她真的像是神女一般出现,在他不受控地坠入深渊前,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回了光明里。

    赵珩的目光最终缓缓落在封太医身上,“你说吧。”

    于是封太医取出银针,“若是疼,您便告诉微臣。”

    封太医依次在他腿上几个要紧穴位施针,随着长针深入,赵珩眉心狠狠一蹙,痛苦得再道了声:“疼。”

    好,封太医这次有数了,立马取针,但也不敢把话说满,斟酌一番才道:“您的腿,或许换种治法,还有救。”

    赵珩神情狠狠一怔。

    显然他也已感受到了久违的痛楚,明明从前无论他用什么利器来砸都毫无反应的腿,如今会疼了。

    封太医还是保守地道:“微臣怀疑戎狄部落豢养的那怪物身上有毒,进入人体可使得人知觉麻痹的奇毒,否则朱院首给您治了这么久,什么外伤都痊愈了,您除了梦魇发疯,也并无其他症状,偏偏就是站不起来,实在怪哉。可惜当年与那怪物交过战的将士们都没能活着回来,戎狄战败后,圣上也下令将那怪物全都烧死了,这点只是微臣的猜测,是否当真如此,如今很难查起,微臣也自知医术不是最精湛的,您若愿意相信——”

    “我信。”赵珩一字一句。

    封太医对上赵珩坚毅的目光,放心下来,继续道:“姑且断定为毒,毒可用解药解,也可用剧毒来攻,两相克制,彼此消融,您今日中了蝎毒,蚁毒,双腿却有了知觉,大可印证这一点。所以微臣往后得给您用毒。可这终究是有风险的,一着不慎,恐会丢了命。”

    赵珩自嘲一笑,“我半死不活地熬到今日,至亲、权力、地位,全都丢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早就受够了困在轮椅上的无可奈何。譬如今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子对他肆意妄为,他一次次往上爬,又一次次摔下去,愤怒,不甘,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叫他不受控制地想,不如就这么死掉好了。

    可他想活啊。

    因此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得试。

    毕竟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了。

    封太医擦了把汗,宽慰道:“您也放心,微臣敢这样说,自然也是豁出了身家性命,用量必会慎之又慎。此事在您痊愈前,也绝不会向外透露只言片语。”

    赵珩“嗯”了声,万分疲惫地阖了阖眼,喃喃问:“她人呢?”

    封太医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赵珩问完不久,屋外便咚咚咚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若有所觉,睁开眼,侧了侧身。

    “你醒了!”宋知意跑得气儿还没喘匀,双眼亮晶晶,语气惊喜,边问封太医怎么样。

    封太医与赵珩对了个眼神,明白其意,只笑着道:“多亏您及时,殿下性命无忧,只是要好好养一阵。”

    “那就好,这一路可算担心死我了。”宋知意拍拍因为太过紧张跳得飞快的胸脯,在床边坐下来,仔仔细细看着赵珩。

    赵珩头一回没有挪开目光,任由她打量,他眼里倒映出她莹白如玉的姣好面容,几缕汗丝滑下,碎发也被濡湿了贴在颊边。赵珩皱了皱眉,问:“你做什么去了?”

    “我……”话到嘴边,宋知意顿了顿,“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赵珩的神情这才冷下来,咬牙切齿道:“靖阳侯世子。”

    被摔下去时,他隐约听见了声音。

    毕竟是从小在京都长大的,哪怕交情不深,也有印象。

    宋知意说起来还是气得捶床:“这个狂徒简直可恶至极!他还带了一堆衣着光鲜华贵的世家公子过来,可惜奸计落了空,你放心,我方才和落眉把他打晕踢进那洞坑了。”

    赵珩眸光深邃地朝她看来,她马上补充:“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如杀人犯偿命一般。量他家也不敢追究我的过错,等明日我还要向皇上告御状!”

    回来一路宋知意也想过了,不管皇帝是什么心思,最后是什么处置,她都得去告!告了再说!

    赵珩望着她即便生气也熠熠生辉的眼眸,长久没有说话。

    明明被欺负的不是她,她却比他还要生气。

    犹记上回,她哭卿卿地坐在他腿上,唤他夫君,要他为她做主。

    如今,她气势汹汹地说,要替他告状。

    赵珩想,其实也不只是一点喜欢。

    她这样刚柔并济勇敢无畏的姑娘,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会不喜欢呢?

    宋知意看赵珩没有说话,才发觉自己絮絮叨叨说太多了。赵珩这虚弱至极的身子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她便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庆嬷嬷。”

    赵珩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握住什么,宋知意已经似蝴蝶一般轻快地走了。他垂下眼眸,无奈地叹了声。

    庆嬷嬷倒还好,如今已经在厨房忙活晚膳了。

    原来不知不觉,夜幕已降临。

    苟富贵又亲自过来询问一番赵珩的情况,想必是要回去向皇帝回禀,封太医心里有数,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苟富贵临走前,对宋知意说,皇帝叫她好好照顾赵珩,等明日再去马球场回话。

    宋知意摸不清这是个什么意思,苟富贵瞧着清秀无害的模样,然而混到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能是什么善茬?想从这样的人身上套出点话,也难。

    宋知意饿了,应下后,索性不想那么多。

    赵珩连续遭受重击,胃口不是太好,晚膳勉强喝了些米粥,便阖眼睡下。

    宋知意沐浴过后,不放心地进去看了眼,发现赵珩的嘴唇还是泛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像是中毒。

    可是封太医说性命无忧,这真是无忧么?

    宋知意很是怀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赵珩的鼻息,谁知还没探到,手腕便被他握住,轻垂在锦被上。

    可他双眼还是紧闭,似乎还没醒。

    宋知意奇怪地盯着被男人握住的手腕,静坐片刻,另一只手小心扳了扳,竟没能抽回来。她无奈,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他手掌遍布伤痕,如今还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可,可她折腾一天,也有点困了,想睡觉了,明日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不养好精神怎么行!

    在宋知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切后,手腕上的冰凉终于松了松力道,她赶忙收回手来,起身离开之际,却听到赵珩梦呓一般的轻喃:“别走……”

    宋知意愣了一下,回眸看着他眉宇轻皱的冷峻脸庞,几道伤痕在昏黄烛光下触目惊心,她心里软软的,莫名有些挪不开步子。

    其实今日,宋知意根本没想到赵珩会出门看她打马球,若他如早上冷冰冰地拒绝她那般,靖阳侯世子也不会有可乘之机,他还把身边唯一会武功的落眉也给她派来了。

    宋知意叹了声,终究不忍心,又重新坐了回来,乖乖把手放回他虚拢的掌心里。

    到了后半夜,宋知意实在熬不住,困怏怏地爬上了床,赵珩睡在中间,她身量小,外边也能睡得下,可她怕他醒来又翻脸不认人,很小心地蜷缩着身子,不敢碰到他。

    赵珩醒来时,宋知意已睡熟了,翻个身,便面朝他,近在咫尺的睡容甜美而宁静。

    可赵珩不明白,她睡那么外面做什么?他虚弱成这样,会吃了她不成?他默默把人往里捞了捞,顺便把薄被也分给她一半。

    第45章 045 靖阳侯:“请赐死逆子!”……

    晨光熹微, 旭日东升。几缕稀薄浅淡的金光自冰裂梅花纹的窗棂漏进屋内,柔柔洒落在架子床上一双同枕而眠的璧人身上。

    宋知意揉着眼睛迷茫醒来,视线里是男人轮廓深邃而俊美的侧脸, 她懵了一会, 下意识支起半个身子,在意识到自己竟稀里糊涂躺在赵珩怀里睡了一夜后,整个人都有些怔住了。

    瓷白莹润的脸颊先是泛起一抹绯红,紧接着,又一抹惶惶不安的慌乱浮起。

    宋知意悄悄打量一眼赵珩。

    很好, 还没醒。

    她轻手轻脚地赶紧下了床,怎知还没往外走两步, 身后传来一阵轻咳。

    宋知意有些被吓到地咬唇回身, 但转念一想, 这本就是她的屋子她的床榻, 她睡在这儿实在是天经地义,干什么要心虚?况且昨夜又不是她故意赖在这的, 是赵珩拉着她的手不放,她才……思及此, 宋知意挺直腰板来, 只是一番言论尚未出口, 先听赵珩声音沙哑地问道:“你去哪?”

    宋知意不禁愣了一下, 她竟从赵珩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满或是不舍的情绪来?这着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她收起乱糟糟的思绪,说:“昨夜苟富贵来传了话, 叫我早上过去马球场面圣。再说,昨日这事还没完,我要状告靖阳侯世子。”

    赵珩默了片刻, 双手撑着床榻试图坐起身,谁知刚有动作,他眉宇便紧紧皱起来,苍白的面容划过一抹痛苦神色。

    宋知意连忙过来扶着他,急道:“你起来做什么?太医说了要静养的。”

    赵珩隐忍着周身上下被无数次重重摔落的疼痛,只道:“要状告恶人,也该是我这个苦主去。”

    “不成!”宋知意小脸紧绷起来,很是严肃地说,“你这身子哪能再出去折腾一趟?你不要命了吗?”

    赵珩漆黑的凤眸透出幽光,深深地看了眼宋知意。

    宋知意无奈地“哎呀”一声,只好放软了语气劝道:“你就放心吧,我过去便等同于是你去。再说了,你被这贼子害得昏昏沉沉起不来床,岂不更有说服力?你强撑着去了,一来损耗身子,二来若是他打定主意不认,说不得还要反咬咱们一口。”

    三来,宋知意怕赵珩见了凉薄冷情的皇帝,再起争执,让事态更糟糕,本来他们有理的,一吵起来,也变无理了。

    赵珩却没有被这番话说动,哪怕忍痛忍得满额冷汗,依旧固执地掀开被子要下地,边喊庆嬷嬷推轮椅进来。

    宋知意眼看他软硬不吃,索性佯装生气,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要一个弱女子为你出头很没面子?还是你不相信我?”

    赵珩面露不悦,肃容纠正道:“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赵珩顿了顿,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僵持半响,别开脸避开宋知意灼灼的目光,再喊了声庆嬷嬷。

    宋知意不高兴地哼了声,这回是真有点生气了,干脆撒手起身,“好好好,你要去就去吧。”

    她话音落下,失去外力倚靠的赵珩强撑不住虚弱无力的身子,险些倒下床榻,他手臂因为太过用力,凸起一根根青筋,被纱布包裹得厚厚的手掌也逐渐泛出血色来。

    宋知意心头蓦地一软,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连忙扶他躺下,温声细语地哄道:“上回我受欺负,你给我出了头,这次就当是我还你的,成不成?我还盼着你赶快好起来,不然以后我再被谁欺负了,找谁撑腰做主呀?”

    赵珩无声地望着她,幽深眼眸闪过诸多难言的复杂情绪,半响,手掌无可奈何地攥成了拳头,终究还是默认下来。

    宋知意放心了,临出门前又交代庆嬷嬷和封太医,务必看好他,言罢带着冬青梅香前往马球场。

    今日是马球会的第二日,场上很早便有锣鼓舞乐伴着骏马嘶鸣奏起,气氛热闹非凡,丝毫不逊于昨日。

    只是宋知意看见这样的热闹,心境不同昨日了。她在苟富贵的引路下径直来到皇帝休憩的营帐。

    营帐内皇帝坐于上首,一旁不见皇贵妃的身影,却是慎妃伴圣驾。

    而底下坐席有一对衣着华贵讲究、看着面生的中年男女,宋知意不认识,但目光微微一转,看到担架上全身被纱布严严实实包裹,脸上遍布伤痕的靖阳侯世子,便大概猜出这两位应是靖阳侯夫妇了。

    她先恭恭敬敬向皇上行礼请安,焉知状告还未出口,靖阳侯夫人便抹泪起身,哽咽问道:“三皇子妃,咱们素来无冤无仇,您何故要推我儿下陷阱啊?”

    “……??”宋知意表情古怪地看过去,心道真是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她不慌不忙,也不理会靖阳侯夫人这句质问,回首示意冬青把一本医案呈上给皇帝看,条理清晰地开口:“父皇,昨日清晨殿下身子不适,遂才未能来到马球场观礼,可殿下心里始终是记挂着,晌午时分勉强能起来身,便命人推他出门了,怎料途中竟遭到靖阳侯世子带人埋伏,被套上麻袋扔进密林深处的猎坑里,儿媳禀明您带人赶去时,殿下被毒蝎巨蚁咬得浑身血淋淋的没一块好地,太医说是中了毒,若不是及时得救,性命难保,殿下至今仍昏迷不醒地躺在床榻上。苟内侍也是亲眼看见了的。”

    苟富贵立侍皇帝身后,虽昨夜已禀报过皇帝,如今闻言,也站出来道:“确如皇子妃所言。”

    宋知意这才怒目看向靖阳侯夫人,愤怒的视线最终瞪着靖阳侯世子,一字一句质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世子何故如此毒害殿下?”

    皇帝停下翻阅医案,也看向靖阳侯一家,沉声问:“可有此事?”

    靖阳侯世子应是也中了毒,嘴唇乌青脸颊浮肿,伸着手噫噫呜呜说不清个完整话。

    靖阳侯夫人当即作出不知情的无辜表情,跪下道:“皇上,羽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从来就是一个纯良温厚的好孩子,自幼敬重三皇子,屡次立誓要以三皇子为君子典范加以学习,又怎会害三皇子?三皇子妃,你说话可要讲究证据啊!”

    纯良温厚?宋知意简直气得发笑,回身面向皇帝道:“父皇,儿媳与婢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靖阳侯世子甚至带了不少世家贵子回到密林,居心叵测,儿媳只恨不能让您亲眼看见他奸细落空的恼羞成怒。”

    “我儿去密林……乃是偶见一只七彩九尾狐,想与大家捉来献给皇上,图个好彩头!”靖阳侯夫人说罢,含泪望着宋知意,“敢问三皇子妃除了亲眼见到我儿与众人在密林寻觅九尾狐,可还亲眼见到我儿是如何将三皇子绑走,又是如何将三皇子丢下猎坑?”

    宋知意微微一顿,表情实在一言难尽,“侯夫人何出此言?当时我若陪在殿下身边,又怎能眼睁睁看贼人如此残忍地对待殿下?”

    “这便是没有看见了。”靖阳侯夫人立时向皇帝陈情:“这只怕是个误会,既然三皇子妃说还有别家公子,他们应当也可为我儿清白作证,容臣妇再问一句苟内侍,可亲眼见过我儿行此歹毒之事?”

    苟富贵的表情便有些玩味,垂头出来道:“皇上,奴才只是亲眼见到三皇子伤痕累累地被从洞坑救上来,至于靖阳侯世子如何行凶,倒是不曾见到。”

    一直没有出声的慎妃这才皱眉看向皇帝,柔声提出疑虑:“三皇子被害是不假,可三皇子妃指认羽儿,怕是急中错认,还请皇上明察,可不要冤枉了羽儿啊。”

    皇帝沉吟片刻,递给苟富贵一个眼神。

    苟富贵当即出去,寻来昨日与靖阳侯世子一道的几位公子单独问话,所得皆是去寻九尾狐。

    靖阳侯夫人扑在儿子身上,直喊冤:“昨夜要不是底下伺候的来回禀羽儿久久不归,只怕羽儿要困在洞坑彻夜,那蛇虫鼠蚁只怕要把羽儿生吃了去!”

    慎妃跟着一叹,起身扶起靖阳侯夫人,又摇摇头看着知意,不赞同地责怪道:“本宫晓得你也心急,可总不能见着谁去过那儿就断定谁是幕后黑手,你心有猜测,也应该先回禀皇上,等查明了,作何惩罚自有定论。可你目无规矩,僭越犯上,擅自打晕世子推下去,若世子有个好歹,你如何担这个责?”

    皇帝闻言,放下医案,也朝宋知意投来不悦的目光。

    宋知意势单力薄地站在那,身量纤细柔弱,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靖阳侯世子忍着剧痛,得意地笑了——这个乡巴佬,也不看看他是谁!还想治罪于他?做梦!

    宋知意瞥见那肿成猪头还在笑的恶人,气得攥拢手心,恨不得冲过去邦邦给他几拳!但她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

    好在昨夜她就命落眉蹲守在靖阳侯世子的营帐附近探查可疑人士,又问霍昔年借了人手,靖阳侯世子行此恶事必有附庸露出马脚。

    眼下证据未到,既然不能晓之以理,便先动之以情。

    宋知意抬袖揉了揉眼睛,辣椒水熏得她眼眶通红,登时便泛起层层泪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哭诉,营帐外有人传话。

    道是一进士声称亲眼看到昨日之事,有话要禀。

    皇帝挥手命人进来。

    来人是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向皇帝行礼请安时道自己姓名是伍怀仁。

    宋知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未见过此人,心底困惑,不明这到底是敌还是友,一颗心不禁高高提起来。

    靖阳侯夫人的神情也有些奇怪,一时没有出声。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伍怀仁身上。

    伍怀仁行过礼,仍跪在地上,“皇上,晚生有愧。昨日途经郊林,亲眼见到一伙手执利剑的蒙面黑衣人扛着一个大包袱往密林深处走,当时误以为山贼作乱,文弱之身不敢上前沾惹是非,唯恐祸连己身。然今日见到靖阳侯世子,恍然才觉,昨日那伙匪徒里为首的身影正是世子,晚生不敢再有隐瞒,特向您禀报。”

    原来是友!宋知意大喜,总算松了口气。

    只见靖阳侯世子瞪大眼睛,噫噫呜呜地伸出手,挣扎要坐起来。

    靖阳侯夫人脸色不妙,忙蹲身下去听。

    座上慎妃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厉声问道:“你可知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

    伍怀仁抬起头,不卑不亢,“我所言若有半点虚假,此生便自断官途,还请皇上明察秋毫。”

    皇上审视地打量一番,点点头。这个年轻人他有印象,此次受邀来马球会的进士里也确有此人。

    适时,落眉也赶了回来,提着一手脚被捆束的黑衣男子,并一口大罐子。

    黑衣男畏畏缩缩看一眼靖阳侯夫妇,一个劲儿朝皇上磕头,“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都是世子爷叫小的去寻毒蛇毒蝎来,说要给三皇子一点苦头吃……”

    苟富贵将那口罐子呈上,皇帝只瞥了眼,便嫌恶皱眉挥手,怒指靖阳侯道:“你自己瞧瞧!”

    罐子又被苟富贵拿下来,宋知意后怕地看了眼,便佯装被吓得跌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地哭诉道:“父皇,就是这些毒物咬得殿下奄奄一息!靖阳侯世子如此胆大包天,今日敢害父皇的亲儿子,明日岂非要谋反了?”

    此话一出,四座皆陷入一股死寂。

    皇帝脸色铁青,狠狠拍了下桌案。

    宋知意也学着靖阳侯夫人先前那般,抹泪哽咽,“可怜殿下昨夜昏昏沉沉,不断梦呓,说母后回来了,母后在朝他招手,要带他离开!”

    慎妃听这话,眼睛都瞪圆了,好端端地提先皇后做什么?她急急要开口,焉知皇帝铁青的脸色俨然多了抹肉眼可见的愧疚,斥道:“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慎妃被震慑住,讷讷不敢再言。

    底下靖阳侯夫妇莫不如是。

    就连噫噫呜呜疯狂挣扎的靖阳侯世子,也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皇帝拧眉沉吟,思忖如何作罚为妥。遥想当年,老靖阳侯救驾功勋卓著,又有先帝赐下的免死金牌……

    宋知意见此,索性抹了泪,再告一状,“父皇,先前有一回靖阳侯世子出郊外跑马,偶遇儿媳在钓鱼,言辞挑衅,更是放狗恫吓,可见他早已对殿下不怀好意。”

    皇帝的脸色更是难看,“此狂徒如此行径,你怎么不早报上来?”

    宋知意惶恐地摇摇头,虽有满腹委屈,但也很是懂事地说:“儿媳以为事小,私了便是,父皇日理万机,心怀天下,怎好分神?谁曾想,靖阳侯世子一直怀恨在心……还请父皇给儿媳做主!”

    皇帝终究是叹了声,暗道陈太傅选定的这个儿媳真是不错,虽生在偏远岭南,可既有孝心又有分寸,皇帝温和了语气抬手道:“好了,你先起来。”

    言罢,皇帝厉色看向靖阳侯夫妇。

    靖阳侯自知事已至此,逆子恐要祸连全家,不得不舍了。原本早在昨夜他便要带这个逆子来向皇帝请罪,可惜夫人看着逆子一身伤,死活不准,硬是拖到此刻,本以为亲妹娴妃能帮着扳回一局,岂知三皇子妃有备而来。

    短短一瞬,靖阳侯果断跪了出来,叩首道:“皇上,臣教子无方,以至吾儿轻狂犯上,目无尊卑,重伤三殿下,请您赐死他偿还三殿下所受的痛楚罢!”

    靖阳侯世子恍惚以为听错,吓得浑身颤抖,忙不迭爬出来要拖拽父亲的双腿。

    可靖阳侯面容冰冷,一把将其挥开。

    毕竟儿子死了一个还可以再生!

    靖阳侯夫人见状,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皇帝亦是微惊,靖阳侯不以免死金牌换回儿子一命,开口竟是赐死!

    最后皇帝到底是下令重打靖阳侯世子一百大板,入诏狱,永不得袭爵,至于是否赐死,待观赵珩病情。

    靖阳侯夫妇教子无方,亦有过失,罚俸三年,银钱作为补偿归给赵珩与宋知意,靖阳侯夫人的诰命也被剥夺了。

    事已至此,宋知意自然再无其他话说。

    待出了营帐,她忙拦住方才那位伍怀仁,要重谢他直言作证,毕竟只是一个无官身无背景的进士,站出来作证便是彻底得罪靖阳侯了。

    焉知伍怀仁摆摆手,道只是举手之劳,也不敢要知意的谢恩,便连连退下。

    伍怀仁到了马球场外,才长长叹了声,从身后拍拍坐在草地上的俊逸郎君。

    “成了,你也别忧心忡忡的了。”

    “当真?”卫还明豁然起身。

    伍怀仁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坐下道:“骗你做甚?你要实在信不过我,怎么不自己去作证?我方才在圣上跟前,可是吓个半死,生怕哪句说错了就被砍脑袋。”

    卫还明遥望被道道矮墙阻隔的马球场,远方锣鼓声传来,他眼前浮现昨日栀栀张扬明媚的笑容,只是摇头默然坐下。

    他怎么不想自己去呢?

    可他不能去。

    不远处,拿着银钱追过来的宋知意看到那熟悉的挺拔背影,慢慢顿了步子。

    第46章 046 亲!狠狠地亲!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对彼此太过熟悉,光是一个远远的背影,宋知意便知那是卫还明, 也才明白了, 怎么一个素无来往交情的伍怀仁会冒着得罪靖阳侯的风险,毅然站出来为她作证。

    她攥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忽然有些惭愧。

    这份恩情岂是银两可以衡量的?

    于情于理,她都该过去道一声谢。卫兄孤身来京都,也不知考试顺不顺利, 官途有没有着落,他却这般不求回报地默默帮她。

    可宋知意犹豫再三, 还是没能迈出步子。她已经嫁人了, 嫁的还是曾为太子今被废的皇子, 如今身在京都, 不比岭南,马球场更是人多眼杂, 若被谁看到,总归不好。

    想必卫兄选择托付好友为她解围, 也是这番考量。

    宋知意把银子收好, 转身离去。

    霍昔年一路找过来, 总算在西北角的沙地外看到宋知意, 然而她低着头心不在焉的,霍昔年快步跑过来问道:“你去哪了?可是觉得皇上的处置还是太轻了?”

    宋知意回神抬起头,对上霍昔年关切的神情, 弯唇笑了笑,挽住霍昔年的手臂感激道:“今日多谢你相助,否则落眉一人很难擒住那连夜逃跑的贼子。如今皇上已下定论, 我怎样觉得也不重要了。”

    霍昔年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附耳道:“其实皇上赐不赐死那狂徒也无关紧要了,因为他本也没多少活头。我方才瞧见靖阳侯夫人还在求娴妃,说是剧毒深入皮肉经脉,就连宫里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他这样子再挨一百大板,不,恐怕五十大板都挨不起,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知意怔了一下。

    靖阳侯世子乃是一个身体康健生龙活虎的成年男子,中了蝎毒蚁毒尚且如此,那赵珩病弱不堪的身子,还怎么熬得过?封太医说性命无忧,该不是宽慰她的说辞吧?

    霍昔年显然也看出知意眼底的忧虑,问道:“三殿下如何了?”

    宋知意摇摇头,“我得先回去看看。今日的马球赛便不能陪你打了。”

    “不妨事,三殿下身子要紧。”霍昔年怎是不懂事理的娇纵女子,当即便道,“你那边若有难办的,差人过来寻我便是。”

    宋知意连连道谢,与霍昔年作别后便赶回了宫苑。

    琼安院一切如常,庆嬷嬷在厨房里忙活着煮羹汤,不像是有意外的样子。

    宋知意稍稍安心,进了主屋却听到四皇子赵景的声音。

    如今她是愈发讨厌这个赵景。

    昨日情况危急没人手时,赵景听说了也是那将信将疑的模样,甚至都没有跟去瞧瞧,今日在营帐里与靖阳侯夫妇对峙,赵景更是不见现身帮着说句话,眼下倒好,什么都尘埃落定了,他就来了。

    宋知意一点也不想跟这种人共处一室,便转身出去,准备等他走了再进来和赵珩说话。

    焉知赵景那厮一瞧见她身影就愤愤冲过来,“喂”了声,“你站住!都怪你昨日慌里慌张的没把话说清楚,害我不能及时去营救三哥!”

    嗬!这厮倒打一耙的本事莫不是跟靖阳侯夫人学的?

    宋知意顿时来气了,叉腰进来瞪着赵景,毫不客气回怼道:“你少在这儿装好人扮无辜挑拨是非!事情经过是如何你心里清楚。”

    说罢,宋知意一眼也不愿多看赵景,噔噔噔跑到内室坐在床边,娇声委屈地唤赵珩:“殿下!你看他!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赵珩仍躺在床上,眉宇微微皱着,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宋知意,见她完好无损,一张娇美白皙的脸蛋也不见任何异样,心口有根紧绷的弦略略松缓下来,他侧眸看了眼赵景,眸中情绪莫辨,只是语气淡淡地道:“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三哥!”赵景一幅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又迫于兄长威严不得不隐忍下来的表情。

    宋知意见状,作势要俯身去亲赵珩,黑葡萄般乌黑晶莹的杏儿眼却是挑衅地瞥向赵景。

    赵景跺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宋知意得意地轻哼一声,这才坐直身子,谁知竟是见到赵珩一张微微泛起红晕的冷峻脸庞。

    赵珩意识到她的“小心思”,窘迫得匆促别开脸,轻咳一声,严肃问道:“如何?”

    宋知意心想他定是误会了,她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亲他!不过眼下自然当做什么也没有,一五一十向赵珩复述了遍今日对峙的经过原委,以及皇帝是如何惩处靖阳侯一家的。

    当然,她下意识略过了卫兄找人助她这一茬,又着重提了靖阳侯世子有多惨。

    赵珩听闻,默了半响,不知在想什么。

    宋知意看了看他的脸色,虽苍白孱弱,但好似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嘴唇的乌青倒是又淡了些。

    想来或许封太医的医术更厉害?

    这总归是好事。

    赵珩沉思,宋知意想了想,也不多打扰他休养,这便轻声出去,回到偏院拿纸研墨来。

    她得给陈太傅写封信,引荐卫兄和伍怀仁。

    今日事虽了,然保不齐靖阳侯一家怀恨在心,对卫兄和伍怀仁不利,她爹爹虽也在京都为官,到底还是时日浅,根基不深,恐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比不得陈太傅这位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老臣,起码让他们先有个依靠庇护,否则她真的内心难安。

    这封写罢,宋知意还是给爹爹也写了封,而后交代冬青一并送回城。

    梅香收衣裙进来,见知意眼下有两抹淡淡的乌青,心疼道:“您忙上忙下定是累到了,等用过午膳便补个觉吧?”

    “嗯呢。”宋知意昨夜蜷缩着睡得不自在,脖颈还有肩膀酸痛了一上午。加上事情一切顺利,倒也能睡个安心。

    等到晚间时候,庆嬷嬷与王嬷嬷做好晚膳,她神清气爽地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主屋看赵珩。

    谁知,赵珩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他羸弱地倚靠在榻边,一双漆黑的眼眸幽幽地落在她身上。

    宋知意欢快的步子顿时变得迟疑起来,边走过去边问:“怎么了?”说完,她看见赵珩手里攥得紧巴巴的两封信,表情一变,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在你这!?”

    赵珩扯唇古怪地笑了笑,语调缓缓反问:“怎么,你写了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宋知意莫名有些恼,不太高兴地看着赵珩,重复问:“且不提能不能看的事,我的信为何会在你手上?你一直在监视我?”

    赵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宋知意倾身想要把信拿回,赵珩却往后一放,抬眸盯着她:“你又为何瞒着我?”

    宋知意无奈蹙眉,他们这样问来问去的还怎么把话说清楚?她只好退一步道:“你既然看过我写的信,也当知道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我怕你多想,今日才——”

    “我多想?”赵珩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那种胡搅蛮缠、不明事理的人吗?”

    宋知意噎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左不过你如今也知晓了,他们无权无势却愿意这样帮我们,我们理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既是明事理的人,又生什么气呢?”

    “他不是帮我,是帮你。我更没有生气。”赵珩脸色阴沉地纠正。

    还说没生气,宋知意瞧他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也着实不明白这话里蕴含的薄怒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耐着性子说:“可帮我就等于是帮你呀!若你还是计较他与我曾是即将定亲的关系,如今物是人非也早不是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也算得一句故交好友,遇事帮衬一把乃人之常情。换言之,假若今日是魏国公嫡女出面指证靖阳侯世子,我感激她出手相助还来不及,难道会当着皇上的面拒绝她一番好意,又回来质问你吗?这实在很无理取闹。”

    赵珩不禁冷笑一声,“所以你觉得我无理取闹?”

    宋知意难为情地抿抿唇,心想,难道你不是吗?

    她是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的性子,尽管这话没说出口,表情也已悄然露出心声。

    赵珩见了,更是冷笑连连,情不自禁攥紧信纸,难掩愠怒道:“宋知意,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不是帮不帮的事。”

    宋知意确实不明白,一脸郁闷地问他:“那你到底要怎样?”

    她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妻子失去耐心的丈夫。

    赵珩一腔愠怒堵在胸口,偏偏无可奈何,当真拿她没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叫宋知意去拿笔墨纸砚来。

    宋知意依言去了,而后只见赵珩提笔书信,她跟着瞄了眼,愤愤嘀咕:“还不是一样的内容,跟我写的有什么区别嘛!”

    赵珩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落笔龙飞凤舞,字迹都带了些气怒,待写完,他才抬眸,漆黑眼底闪烁着宋知意看不懂的浓郁情绪,分外严肃地说:“怎么没有区别?这是我们的事情,你若坦坦荡荡,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应该同我说一声,不准瞒我,也不准骗我,尤其与卫还明有关的,一星半点都不准!”

    卫还明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宋知意叹气,忙顺着这话道:“行行行,听你的好了吧?”

    赵珩的脸色还是差劲得很,晚膳也没吃几口。

    宋知意饿了,她少吃一顿都不成,索性懒得理会赵珩,吃饱沐浴过后,不忘回主屋,在床边挪着步子,似乎欲言又止。

    赵珩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让开身子,正欲让她上.床,怎料宋知意靠过来,翻翻找找。等赵珩意识到她回来根本不是要与他同睡,怕是在找那些话本子时,一张俊脸当即黑了。

    赵珩直接从枕旁抽出一沓话本子丢给宋知意,没好气道:“你成日记挂这些醉生梦死的缠绵话本,你懂什么是情爱吗?你就看?”

    宋知意抱着她打发时光必不可少的宝贝,不服气道:“我怎么不懂了?我乐意看,我比谁都懂!”

    赵珩看她小嘴开开合合,说辞一套又一套,简直要被气个半死,长臂一伸,便勾住她腰肢往怀里带,冰冷的唇覆上她惊讶微张的檀口。

    宋知意不敢置信睁大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狠厉的面庞,稍不留神,顷刻被攻城掠池,夺去呼吸。

    烛火摇曳,话本子掉了一地。

    她“呜呜”挣扎着,说不出话来,想推开他,可他的亲吻初时蛮横强势,渐渐的却多了抹难以言喻的温和,像对待一件珍宝,爱不释手的抚摸,又像是吃一道心怡的珍馐美馔,轻柔细致的触碰品尝,似有若无的轻抚叫宋知意十分不争气地软了身子。

    最后她双颊红透,无力伏在赵珩冰冷的胸膛,急促地喘着,轻轻呼出灼热的气息,不知不觉,也拨乱了赵珩的心弦。

    他垂眸看她乌发凌乱的模样,定了定神,问:“不是说你很懂?怎么连樱娘是如何把陈六郎亲得晕头转向拜倒石榴裙下也没看明白?”

    这樱娘与陈六的故事正是宋知意刚看到一半折起角的那页。

    没想到赵珩竟然也看了!

    宋知意更是羞耻,捂着脸一骨碌滚到床榻里侧,扯被子蒙过脸,闷闷开口,嘴里却还残留着赵珩喝过的苦药汤味,她嘴唇也有些酥酥麻麻,嗫嚅半响,只道:“我就是懂,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赵珩不知想起什么,刚缓和的脸色顷刻阴沉,猛地拉开宋知意的被子,一字一句问道:“你和卫还明也这么亲过?”

    “……昂?”宋知意懵了,诧异地看向赵珩。

    赵珩不由分说,又俯身狠狠亲了她一下,重了语气问:“说话!是不是?”

    宋知意懵怔的余光里看到他攥紧成拳,以至泛起血色的手掌,可他似乎浑然不知痛一般,她心尖都颤了颤,忙摇头,“怎么可能!男女授受不亲,卫兄最是知分寸,重礼数,连我的手也不曾拉过!”

    明明赵珩已经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然而听着这话,紧蹙的眉宇非但不松缓,反而愈发拧起。他裹着纱布的手掌抚上宋知意羞红的脸颊,粗粝的触感,宋知意莫名感觉身上冒起一阵寒意。

    难道这么说还不对?

    她颤颤巍巍出声:“赵,赵兄?”

    赵珩:“……”

    这个宋知意,存心想要气死他好改嫁卫还明是吧!

    他咬牙切齿地纠正:“日后不准亲切地叫他卫兄,也不能这么唤我。”

    宋知意简直无可奈何,卫兄也算得亲切?那要是叫赵珩知晓她从前都是唤还明哥哥,岂非要炸了?

    这时,又听赵珩阴恻恻地问道:“你听过谁家夫人唤自己夫君什么兄的?”

    宋知意明白了,她最是能屈能伸的性子,当即嗓音沁甜地唤:“夫君~”

    软绵绵的尾音,弄得赵珩一腔郁闷踪影全无,也勾出几丝难以克制的情欲,他明知不能,可食髓知味,还是没忍住再一次亲了亲宋知意。

    宋知意:“……?”

    都唤夫君了还亲!

    第47章 047 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在他额角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 这样过分亲密的身体触碰很能消融赵珩那莫名其妙的怒火和郁气。

    只是委屈了宋知意。

    深深的一吻结束,她又险些喘不过气来,双颊绯红, 耳朵根也红透了, 窝囊地趴在赵珩腿上。他的大掌一下一下抚在她后背,她听见他低低的笑,“真笨。”

    “哼。”宋知意不高兴地嗔赵珩一眼,虽被亲得晕头转向,但缓过神来, 没忘记最初的问题,“我什么都依你了, 可你还没说, 到底是不是一直派着谁监视我的一言一行?”

    赵珩轻抚她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无声敛笑, 沉默片刻。

    “我一心一意为你好,自问并无私心和诡计, 可你这样,我会觉得自个儿整日忙上忙下的都是自作多情, 到头来都是不被信任的, 我心里会很难过的!”宋知意郁闷说罢, 从赵珩腿上支起身子, 整理好凌乱的衣衫,作势便要下床。

    赵珩下意识伸手拦了拦她,无奈说:“你等等。”

    宋知意也是好脾气, 他说等等,她便乖乖坐回来,一双微微泛红的杏儿眼眨呀眨, 露出几分期待的光亮。

    赵珩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像是郑重思忖过后,终于下定决心相信她一回,沉声说:“我着人留意你的一言一行,也并非就是不信任你,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有些事你不明白。但你既提了,也成,我应你便是。”

    不等宋知意松口气,赵珩那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幽幽浮起一抹令人陌生的偏执和占有欲。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地继续道:“可你得向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欺我,瞒我,背叛我。否则……”

    他粗粝的拇指碾过宋知意微微红肿的娇嫩唇瓣,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神情也跟着阴狠下来。

    宋知意只觉唇上一痛,有些胆战心惊,忙说:“我保证,你就放心吧!毕竟只有你好了,我才有好日子过呀!”

    好日子?赵珩冷哼一声,忽然放开手,深知她根本就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心里气闷,可不愿对牛弹琴了,恹恹道:“算了,睡觉吧。”

    “好……”宋知意有些犹豫,先扶着赵珩躺下来,她迟疑地想起身,只见赵珩神情一冷,她又老老实实退回来,斟酌好半响,在二人之间划了条虚空的线,道:“那我睡里面,你睡外面,咱们互不干扰。”

    赵珩简直气笑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防着他?怕他对她行不轨之事?可他们俨然是夫妻,他怎么对她都是合乎律法与情理的!

    赵珩面无表情道:“幼稚。”

    宋知意咬咬唇,躺下来,想了想侧过身子,面对着赵珩又补充道:“我给你多划了位置呢。”

    “那我倒是要谢你了?”赵珩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她娇俏生动的脸庞近在咫尺,唇角弯起来牵出一抹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笑,偏偏怎么也叫人生不起气来。

    ……

    因着赵珩重伤未愈,随后几日宋知意也再没有去马球场。

    她好几次去找封太医,想确认下赵珩中的毒是否当真无碍,可封太医总是关起门来捣鼓药方,一弄便是大半日,给赵珩上药时也是门窗紧闭,折腾好久。

    她不便去打扰,每每都默默等在院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秋千,逗逗几只小猫玩儿。

    这日下午,赵珩尚在屋内上药,梅香自院外引进来一个年轻秀丽的丫头,道是霍昔年的贴身婢女翠云,给知意送她们姑娘这些日子赢得的彩头。

    有一只海棠并蒂琉璃珠花,一只玉兰飞蝶金步摇,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坠,还有一只成色上好的翡翠镯子。

    宋知意惊讶不已,哪好收下,笑着婉拒道:“这些太过贵重了,我没能陪昔年打球,受之有愧,你给她送回去吧。”

    翠云摇摇头,为难道:“咱们姑娘说了,您要是不收,她下年就不同你打球,奴婢也不必回去伺候了。”

    宋知意哭笑不得,“哪有她这样霸道的?”

    翠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宋知意只好收下东西,想着自己若是马上叫梅香去库房挑几样等同贵重的来还礼,未免太过刻意,惹了霍昔年的恼,便回小厨房装了几盒自己喜爱的糕点,并一壶清甜解渴的花茶,嘱托翠云带回去给霍昔年。

    梅香送翠云出了宫苑,回来后,遗憾道:“眼看今年的马球赛就要结束了,若是殿下没有出事,您一准和霍姑娘高高兴兴地打球呢。”

    宋知意无奈地叹了声,自个儿握着秋千绳索前后荡了荡,微风拂面,倒也惬意自在。她只道:“今年过完了还有明年呢,没什么好抱憾的。”

    屋内,刚由封太医上过药的赵珩冷汗淋漓,衣袍尽湿,苍白如玉的面庞仍有痛苦神色,双唇也因忍痛咬得泛起青紫,他勉强坐起来,推开一道窗缝。

    宋知意精致漂亮的侧脸映入眼帘,赵珩想起这些日子她常常单手撑着下巴遥望马球场发呆,听到远方的锣鼓声传来,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期盼。

    她第一回 来京都,看什么都新奇,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一定是很想去的。

    可她被他困在了这片寂静又萧条的四方天地,每日只能守着他,逗猫看树。

    赵珩早已习惯这样的冷清孤寂,也喜欢宋知意就这样哪儿也不去,就陪他待着,哪怕不说话,光是看到她,他便觉得这样阴暗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可如今意识到她会不开心,笑盈盈的脸庞下其实藏起了暗暗的失落,他忽然开始厌恶自己。

    他这样的残废,喜怒无常,敏感多疑,连一个正常的丈夫该给妻子的鱼水之欢尚且不能,竟还可耻地想要一个纯真美好的姑娘将唯一的青春年华耗费在他身上。

    何其卑劣,何其不堪!

    他又有什么资格提喜欢呢?

    冷汗不断坠落,打湿衣襟,赵珩颓然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他试着挪动下地,然而钻心一般的痛楚传来,如同踩在刀尖上,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站立。他只能跌坐回床榻。

    封太医听见动静回身,忙拦住他劝道:“殿下,此事急不得啊!”

    “还要多久?”赵珩抬起头,双目通红,尽是无可奈何,似困在笼中受伤的雄狮,声音低沉嘶哑,一遍遍问,“到底还要多久?”

    封太医脸色为难,不敢轻易说出一个具体期限。

    一则怕病情有变,殿下有了期望之后便很难承受得住重击,恐怕再发了疯疾,二则,这本就是一场以性命冒险的豪赌,是赌,不到最后揭晓的一刻,谁也不敢定输赢。

    夜间用晚膳,宋知意敏锐地觉察出赵珩烦闷不已的心情,她小心翼翼地问:“是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赵珩默然半响,毫无预兆地说:“明日我要去马球场一趟。”

    “啊?”宋知意吓一跳,仿佛看到太阳打西边升起来,破天荒的,她不禁问,“去那儿做什么?”

    赵珩自嘲一笑,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她:“怎么,你觉得我双腿残疾,去不了?”

    宋知意连连摆手,“不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这俩日赵珩也能起身坐在轮椅上了,可宋知意觉得他身体还是虚弱得很,脸庞上被划伤的痕迹也未好,实在不宜外出奔波,何况马球场那样世家贵族皆在的场合,他出现,少不得被注目,被别有用心的奚落,被人窃窃私语。他脾气本就阴晴不定,若是再发起病来,如何是好?

    然而这满腹忧虑在赵珩冷冰冰的脸色下,竟是半句都不敢说出口。

    宋知意隐约明白,赵珩听了这些,脸色只会更差劲,脾气只会更暴躁。

    没了办法,翌日一早,只能依着赵珩的意思出门。

    好在靖阳侯世子一事多数人都听到了风声,这节骨眼没谁敢再肆意妄为。

    临行前,宋知意看着赵珩披散的头发,皱了皱眉。

    除了在慎德堂会见外客那两回,他鲜少束发,旁人这般定是显得颓丧,可他概因五官深邃,骨相优越,即便如此随意亦难掩俊美容颜,反倒是独有种病态的冷清疏离,叫人不敢轻易冒犯。便似身姿挺拔英武的人,穿个粗布衣也是好看的。

    不过宋知意有别的看法,温声细语地提议道:“殿下,这应当是你受伤后第一次现身大场合吧?我想给你束发,好不好?”

    赵珩已经很久不曾照镜子看过自己的容貌发型了,他对这些不甚在意,左不过自己看不着,她说了,他便没所谓地“嗯”了声。

    宋知意立马兴致勃勃地推赵珩回到梳妆台,动作轻柔仔细地给他梳发,又从妆奁里挑挑选选,一会儿是白玉素簪,问赵珩:“这个好不好看?”

    赵珩还没答,她自个儿倒是先不满意地放下,重新选了一根青玉莲花纹的素簪来,碎碎念道:“你今日穿着月白暗绣青竹底纹的衣袍,束发饰以青簪才更衬得人清雅端方,不过还是比不上那些紫金冠玉冠贵气,可惜离宫那会没带来。”

    说话间,她已弄好了,俯身下来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歪的。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赵珩抬起的眼眸微微垂下,视线落在清澈光亮的铜镜上,那里照映出一张显得陌生的脸庞。

    宋知意在他身后,满意地夸赞道:“我手艺虽不巧,但多亏了殿下生得一幅好皮囊,束起发来更俊更有气度了!”

    赵珩轻笑一声,回眸道:“你少花言巧语。”

    “我这是叙述事实!”宋知意振振有词,收拾妥当后,最后看看赵珩额角和侧脸的伤痕,觉得有些妨碍他的俊美,苍白的脸色也是,她目光转了圈,拿起自己的妆粉,刚想给赵珩修饰一二。

    焉知方才还在笑的男人,不知何时阴沉了一张俊脸。

    赵珩猛地扼住宋知意的手腕,细细的柔粉抖落下来,甚至他自己也未察觉,语气像是淬了寒冰,又冷又刻薄:“宋知意,你该不是害怕陪着我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残废出门,被人瞧见了,取笑你,鄙夷你,私议你,丢了你的脸面,叫你抬不起头吧?”

    明明她从前就说过的,伤痕是象征着男人英勇的功勋,可是如今,既殷切给他束发,还要给他上妆遮掩掉。

    她嘴上夸赞他,可其实心里一定又嫌弃又厌恶,却不得不用笑容掩饰吧?

    也是,谁会不嫌不厌呢。

    赵珩意识到自己再次失控,颓然放开手,眼帘也垂下来,无声藏起了眸底的后悔和懊恼。

    他为什么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为什么要把这层遮羞布扯开?她爱弄什么就随她高兴好了,他为什么非得这么令人厌恶——

    一个温柔的吻轻轻落在他额角的伤痕。

    所有思绪戛然而止,时间也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赵珩怔住了,浑身僵着一动不敢动,冷硬的胸腔里却响起如雷般的心跳声。

    第48章 048 在我心中,你早已赢过万千,无……

    宋知意试探着, 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赵珩的额角,吻落下的瞬间,她察觉到他一身冰冷厌世的气息如阳光洒在霜雪上无声消融, 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轻轻起身, 还想亲亲他的脸颊,却被一只包裹着纱布的大手拦住。

    赵珩局促又狼狈地偏开头,眼底一片黯色如墨翻滚,她不会嫌脏么?

    他手臂垂下来,重新握住宋知意的手腕, 这次的力道轻柔得不能再轻,可看到那雪白肌肤上一道明晃晃的红痕时, 脸色便不可抑制地变了。

    赵珩低沉的声音透出悔:“抱歉, 我弄疼你了。”

    宋知意有些惊讶住, 他居然还会道歉么?不管怎样, 她心里软软的,摇头说:“哎呀, 也不是很疼啦。”

    接着,宋知意语气认真地解释道:“你别误会, 我才没有像你说的那么想呢。你生得俊美, 又有满腹才华与谋略, 这世上许多人哪怕是活一百年两百年, 依旧是庸碌无为,平淡似水,根本比不上你短短二十年来为百姓生计而奔波、为边塞安定而亲征的光辉璀璨。按理说,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我即使来到京都,也是没有机会见到你这样高不可攀尊贵无比的人物, 更别提嫁给你,所以我站在你身边又怎么会感到颜面尽失呢?殿下,你不是残废,你只是暂时受伤了,需要好好休养治疗。我相信明珠蒙尘,终有再绽放夺目光芒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赵珩狼狈垂下的目光情不自禁被宋知意吸引而去,他出神地望着她,她一字一句认真诚挚,温柔似水,不断在他耳畔回响着,鼓动他死寂冰冷的心房。

    他忽然,又好想亲亲她。

    可他站不起来,够不到她。

    他只好轻轻抚摸着被他攥红的一节皓腕,感受着她的温热,无措道:“你想在我脸上用什么粉便用吧。”

    宋知意摇摇头,把掉在地上的粉匣子捡起来放好,一本正经道:“我想为你修饰一二容颜,只是想让你更俊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罢了,可我又才想起,你若是太俊美,气色太正常,岂不是叫圣上和皇贵妃以为你无碍,那靖阳侯世子那个贼子岂不是就好过了?”

    赵珩“嗯”了声,此刻不管宋知意说什么,他都会应下,片刻又补充:“都依你。”

    宋知意嘿嘿一笑,语气轻松道:“那我们出门咯!”

    今儿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清风徐来,路边的花花草草欢快地摆动身子,二人身后跟着庆嬷嬷、冬青,还有落眉,他们就这么不徐不疾地赏着春光走去。

    宋知意指着随风摆动的花草跟赵珩说:“你看它们像不像在热情地跟我们扬手打招呼?”

    赵珩顺着她目光看去,微微一愣。

    生在路边的花草汲取天地养分,自生自灭,任人践踏,更是没有谁会去关注。

    可知意说,它们在扬手打招呼,在向他释放善意。

    赵珩忽然觉得,其实光明正大地出门,哪怕是坐在轮椅上,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压抑以至于令人感到窒息。

    行过了宫苑外的湖畔密林,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三五成群的贵女结伴在马球场外的草地踏春,远远地瞧见一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的郎君身形清瘦挺拔,束发虽只簪了一根青玉,然容貌出尘,即使坐在轮椅上也难掩矜贵气质。

    “那不是太子殿下吗?”有贵女震惊出声。

    身旁好友赶忙推推她纠正:“你慎言,如今可不是太子了,是三皇子。”

    这番对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

    毕竟那曾经是万众瞩目光风霁月的太子,即使被废落魄了,大家也忍不住好奇想看看。

    然而出乎她们意料的,三殿下病容冷清如玉,虽有憔悴却丝毫不见颓丧,也不似传闻的那般行迹癫狂,令人避之不及。

    至于身后那位岭南来的倒霉太子妃,一张珠圆玉润的脸蛋含着娇俏的笑,俯首与三皇子说话时,甚是亲密,哪有半点被吓得以泪洗面的惨状?

    赵珩掠过那些打量探究的目光,与宋知意进了马球场,门口的侍卫震惊过后,恭敬朝他抱拳行礼,他淡淡颔首。

    未出阁的贵女们只敢打量,不敢上前问安,场内出身世家贵族的子弟却不然,有一个眼尖地看到残疾的三皇子出现,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便都涌到门口,以宁国公之子宁小公爷为首,主动问候道:“哟,这不是三殿下么,好久不见啊,三殿下近来可好?今年的马球赛没有您,我打起来都觉得没意思透了。”

    晋小公爷狭促地笑了笑,“你怕是吃酒说糊涂话,三殿下坐在轮椅上,哪还能跟你打马球?”

    他们的目光飘来飘去,不约而同地看向赵珩的双腿——这残疾的腿,到底是怎么个残疾法?

    赵珩轻置膝上的双手紧了紧,极力忽略掉这令人不适的打量,表情泰然自若,冷声说:“想必宁小公爷是还没当够我的手下败将,趁这几年,你且抓紧练练吧。”

    宁小公爷的脸色瞬间尴尬无比。

    甚至围拢过来的这些公子里,没一个能赢他的。如今落井下石,三皇子非但没有窘迫,反而言辞一如往昔犀利,当下寒暄几句,讨不到好处,便一一借口比赛散开了。

    宋知意惊奇地悄悄瞄了几眼赵珩,见他神色如常,遂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推他到看席上见皇帝。

    今儿皇帝身边坐的依旧是淑、娴、慎等四妃,皇贵妃不见身影。五皇子六皇子和一个公主在周围上蹿下跳的玩闹,五皇子的藤球不小心抛过来,正落在赵珩脚边。

    赵珩俯身捡起来,放在掌心把玩着,五皇子怯怯不敢言,去拽了拽皇帝的袖口。

    皇帝这才看过来,没想到竟见一向病弱又刚受重伤的三儿子,神情微微一变,顿时肃穆问道:“你不好好养伤,怎么出来了?”

    赵珩恹恹地把藤球丢过去,正中五皇子脚边,他抬手虚弱一礼,语气淡淡道:“听父皇的语气,似乎不太高兴见到儿臣?可儿臣今日勉强起身,是特地给您问安来的,多谢您前几日给儿臣主持公道。”

    宋知意听闻这话都惊呆了,所以一向看皇帝不顺眼,脾气桀骜不驯的赵珩,主动出门,就是为了来谢皇帝?

    那明明是皇帝份内之事!还要专门来谢?怕不是阴阳怪气吧?

    她都惊讶,更别提皇帝。

    毕竟父子俩自从年前就已经数次吵的面红耳赤,前段时间更是因为院子一事互生嫌隙,可赵珩如此低头,皇帝心中自是受用,缓和脸色道:“朕哪有不高兴,今日是马球会的最后一天,你既然来了,便留下看看吧。”

    赵珩点点头,宋知意陪他入席留下,只听赵珩时不时轻咳两声,五皇子六皇子都不敢胡闹了。

    场上锣鼓敲响,一局毕,有内侍呈上下一局的彩头以示众人。

    是一把典雅的古琴。

    宋知意不懂音律,也不擅琴,看琴身色泽和琴弦只觉是被用心保管的珍贵物件,倒也没有别的想法。

    可赵珩闲适的神情却是微不可查地变了。

    就连身旁的庆嬷嬷也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失望得连连摇头,可什么也不敢说。

    宋知意奇怪的视线绕了一圈,再看这琴,隐约觉得不对,怕是先皇后或是那位走失的小公主的东西。

    然而从皇帝的表情看来,似乎并无不妥。

    三长两短的锣鼓再次敲响,预示着比试即将开场。

    宋知意想了想,站出来对皇帝道:“父皇,儿媳刚学了马球,也想去玩玩。”

    赵珩一愣,惊讶地看向她。

    皇帝赞赏地点点头,不过看看场下的状况,质疑道:“这是单人比试,你独自一人可敢对阵魏国公嫡女?她的马术朕是知晓的,京都贵女中,她称第二,便只有霍家那丫头敢称第一了。”

    宋知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容明媚大方,朗声道:“儿媳没什么不敢的,赢了高兴,输又何妨?”

    “好!”皇帝颇为欣赏这份胆量,大笑道,“不论你是输是赢,朕都要额外赏你。”

    “多谢父皇!”宋知意福身一礼,这便退下去换衣裳。

    赵珩眉心紧皱,都来不及拦她嘱咐几句。

    今日出门,宋知意原本没想着打马球,自然也没有带踏雪和飞鸿出来,霍昔年听到她要对阵魏国公嫡女,大为惊叹,忙从自己的马儿中选了一匹上好的给她,边问:“你们这是情敌大作战吗?”

    “什么呀!”宋知意觉得好笑,“我只是想争一争那彩头。”

    “哦!”霍昔年意味深长的看过去,“我记得那把琴是明珠公主的,可惜我昨日有一场崴了脚,不能替你上阵了,你待会可要小心。”

    宋知意点点头,心道这把琴果然是赵珩妹妹的,可也不知怎么竟被拿来当彩头,难怪赵珩对皇帝心寒,那毕竟也是皇帝的亲女儿。

    犹记在家中,她爹爹连她小时候玩的小木马都没舍得扔,此次进京还要一并带过来,说是留个念想。

    想必这就是皇家的凉薄和无情。

    宋知意对这场比试其实不抱能赢的心思,倒不是她不自信,而是实力的差距就明晃晃摆在这儿,她不是天才,单单一个多月的练习只是略通皮毛,虽明白这道理,但还是想要尽力一试。

    随着密集的鼓点敲响,有负责发球的内侍把实心描红漆的小球往上空一抛,另一边的看台旁,香炉里的香顷刻点燃,比试开始了。

    一柱香内,谁进的球多则谁赢。

    第一个球率先被魏慕甯抢到,她挥杖击球的动作干脆利索,驾驭马匹也是十分熟练,几乎几杖之间,便率先击进一球。

    场上围观的贵女们多起来,纷纷为魏国公嫡女喝彩。

    宋知意稳住阵脚,并不气馁,也默默记下了魏慕甯抢球的技巧,待第二个球发出,她握紧球杖使巧劲儿迅速一击,果然抢到。

    有了第一回 ,她与这完全没骑过的马儿也渐渐有了默契,不断将球挥向短门。

    魏慕甯紧紧追上,在宋知意即将挥杖将球往短门击时,倏地踮起脚尖站在马镫上把小球拦截下来。

    场上又是一阵欢呼。

    赵珩眉心越蹙越紧,知意刚学骑马不久,若是贸然也用这大胆的动作,必会摔下马受伤。

    宋知意自也明白,是以不敢向魏慕甯那般,小球被抢走,她便果断调转马头追去,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渐渐的香燃了一半,小球始终未被击进。

    如此僵持其实对知意十分不利,因为魏慕甯已击进一球,待香燃过,若她还不能进球,必会输。

    娴妃哼了声,忍不住笑道:“咱们三皇子妃想出风头,也不先看看魏国公嫡女是何等的老练精湛,她如意算盘打错了,待会还不定得怎么丢人呢。”

    赵珩神情冷淡地瞥了眼娴妃,不紧不慢道:“知意生在岭南,不擅骑射,若能如魏国公嫡女一般自幼习马术,焉知不是同等的精湛熟练?今日若魏国公嫡女输,那才是丢人现眼,我们知意输了,是常理之中,她有这份上场迎战的胆识和勇气,已比许多只会说风凉话的长舌妇强上百倍。”

    娴妃愣住了,瞪大眼睛看向赵珩,不敢相信向来寡言少语的人竟会莫名说出这好些难听话来挤兑她!

    娴妃妆容精致的脸庞一阵青一阵白的,好半响缓过来,不乐意地上前挽住皇帝:“皇上,臣妾只是为三皇子妃担忧罢了,您瞧瞧三殿下说的!”

    皇帝叹气,拍拍娴妃的手示意她坐回去,“好了,你少说两句。”

    娴妃不情不愿地娇嗔几句,只好坐回去,暗暗道,最好这个岭南的乡巴佬输!让那个残废跟着丢人!

    球场上,魏慕甯似乎也不急于进球了,只左右夹击宋知意,宋知意每击出一球,便会被她飞扬的身形牢牢拦截下来。

    她们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最后一抹香灰将要燃尽,宋知意不肯放弃,最后用力一击。

    可惜还是被魏慕甯截下。

    锣鼓敲响,侍卫高声宣布此局魏国公嫡女胜出,在场欢声如雷动。

    娴妃笑得尤其畅快,概因顾忌赵珩那张毒舌的嘴,也不想让皇上觉着自己不够大度,这才不情愿地省了一番奚落。

    局势已定,宋知意有些失落地叹了声,翻身下马,揉揉发酸的手臂,遥望了一眼赵珩。

    此时魏慕甯走过来,温和笑着道:“承让。”

    宋知意收起心绪,也弯唇笑了,表情丝毫不见输球的窘迫和狼狈,欣然道:“咱们明年再战!”

    魏慕甯似乎没想到她竟是如此豁达爽快,短暂地怔愣后,笑容淡下来,客气应:“那我恭候。”

    宋知意小跑回了看席,有些惭愧地对赵珩说:“我技不如人,赢不了那把琴。”

    她想,或许赵珩会觉得她呆呆笨笨的还要挑战魏国公嫡女,是不自量力吧。

    谁知,赵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在我心中,你上马迎战那一刻,便已赢过万千,无人能敌。”

    第49章 049 可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

    噫?

    宋知意惊讶抬眸, 似乎不敢相信这样好听的夸赞有朝一日竟会从赵珩嘴里说出来,她看到赵珩安抚的浅笑,不知不觉间一抹红晕泛上双颊。

    大庭广众之下, 有点不好意思。

    皇帝笑着道:“知意, 你虽生在书香门第,却有将门虎女的胆识和落落大方,很不错,想要什么赏赐啊?”

    宋知意回过神,上前一礼, 乖巧地摇摇头,只说:“儿媳能随家父从偏远岭南来到繁华京都, 又得以高嫁殿下, 全是父皇英明睿智, 赏识看重, 其实今日能上场打马球,已是父皇恩赐了, 况且儿媳输了,怎敢再开口邀功提赏?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淑妃暗暗一叹。

    瞧瞧这几句话说的, 既不动声色提了家世背景, 又明明白白奉承了皇帝天威浩荡, 虽未直接开口要, 但退一步便是你赏什么我都欢喜,恭敬孝顺,乖巧懂事, 谁会不受用?

    也果然,淑妃侧身打量一眼皇帝,皇帝面色欣悦, 便顺水推舟道:“皇上先前可是说了,不论输赢,都赏。臣妾看三皇子妃娇俏可爱,那顶七宝璎珞正是相配,皇上以为如何?”

    娴妃一听这话,白眼快翻上天,这个淑妃!专门跟她作对!明知她也喜欢那顶七宝璎珞,还故意这般说。娴妃轻咳一声,连忙委婉地对皇帝道:“七宝璎珞太过奢华贵重,三皇子妃年纪尚小,恐难承其重啊。”

    一直没有出声的赵珩睨了眼娴妃,冷冷地哼道:“一顶璎珞就算得太过奢华贵重,想必皇宫是没有好东西了。”

    娴妃被怼得一噎,心里恨得牙痒痒,可当着皇帝的面也不敢表露太过,只好委屈道:“臣妾可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命内侍去取来。他是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如今要赏赐晚辈,岂能扣扣搜搜犹犹豫豫,他不要面子吗?

    不多会,内侍取来七宝璎珞。

    这乃是由金玉翡翠玛瑙东珠等七样宝石依流苏形制串联而成,日光下色泽剔透明亮,十分漂亮。

    宋知意惊叹地“哇”了声,接下后,立马甜津津地谢恩:“多谢父皇厚爱,儿媳甚是喜欢,等明年马球会一准赢个球给您看!”

    皇帝就喜欢这孩子身上的朝气蓬勃,好笑地打趣道:“成,明年你要是输啊,朕可不赏了。”

    一时间,皇帝倒是也想起宋家长子估摸着快抵达京都述职了,这官职嘛,是该升一升,正好大理寺空缺了一职位。

    说话间,场上下一局已经开始。

    赵珩陪宋知意看到了午后,才对皇帝道:“儿臣不良于行,待会散场恐怕人群拥挤,便先告退了。”

    难得他有几分当儿子的恭敬礼数,皇帝好心情地挥挥手,“去吧。”

    宋知意便也行礼告退,再请皇帝放宽心,她会照顾好殿下的。

    待出了马球场,赵珩回眸看了眼宋知意,见她笑嘻嘻的,没好气说:“你倒是会哄人开心。”

    原来不只是夸他,如今夸起那个老东西来一套又一套的。他心里莫名不痛快。

    宋知意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娘亲说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之不必当真。”

    “哦?”赵珩便问,“那你对我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宋知意故意拧起眉头来好好思忖一番,殊不知只是片刻功夫,赵珩那脸色就阴沉下来,她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当然是发自内心无比真诚的人话啦!”

    “哼。”赵珩回过身,嘴角也不自觉向上扬起一抹弧度。

    这抹弧度却在眼前多出两道人影时悄然压下。

    是魏慕甯与婢女追了上来。

    魏慕甯仪态端庄地朝赵珩行了一礼,而后接过婢女手里抱着的古琴,熟稔的语气温声说:“殿下,我见这把琴是明珠最喜爱的独幽,只怕是底下人办事不仔细,给拿错了,特来还给你。”

    宋知意顿时笑了,本来她还在为没有赢回琴而失落,没想到魏国公嫡女也是重情义的,她欢喜上前,刚要道谢收下,手腕却被一股冰凉力道握住。

    宋知意不明所以地看向赵珩。

    赵珩微微蹙眉,把她拉了回来,也没有多瞧一眼魏慕甯,冷淡道:“多谢魏小姐一番好心,既是你赢得的,便自己留下吧。明珠若能平安回来,不缺这把被拿来当头彩的破琴。”

    魏慕甯脸色不禁僵住,手指无声地抠紧琴身,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嫡女,片刻后就端起笑来,“殿下,你是不满我今日赢了三皇子妃吗?还是记恨当日我病重,不能侍奉你身侧照顾?”

    赵珩觉着有意思,慢悠悠地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问她:“怎么,你如今好利索了,就想来做妾服侍我与正妃了?”

    做妾?!

    魏慕甯的脸色再也抑制不住地泛起白,指腹压在琴弦上,因用力过度,被划出一条血痕。

    连她身后的婢女都觉得太过分太难堪,忙小心护着自己主子。

    赵珩冷嗤一声,没什么耐心地自己滑动轮椅走了。

    宋知意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好跟上去,帮他推轮椅,为难道:“你干嘛呀?人家一片好心,你说话跟刀子似的扎心。咱们留下琴多好,虽然你妹妹还可以有很多把新琴,可这把是带着念想和回忆的。”

    赵珩心里堵了口闷气,幽怨地瞪一眼宋知意。

    这个没心没肺的笨女人,到底能不能看出魏国公嫡女是在向她示威挑衅?若真心送琴,早在球场上便会输给她了,可她倒好,还傻乎乎地要谢别人!

    宋知意看魏国公嫡女还没走,心有不甘,软声再劝:“咱们回去收下来嘛?”

    “不准!”赵珩冷声切断她那念头,郁郁地想,她满脑子的琴,只怕根本不在乎送来的是谁吧?

    她其实也不在乎他和魏国公嫡女曾有婚约的关系,不若换作旁人,早要酸溜溜地闹了。

    说到底,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动喜欢。

    那她主动亲他,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情感?难道不喜欢一个男子,也能心无芥蒂地做这样亲密的事吗?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听你的还不成?你就别生气了。”

    赵珩烦闷不已,听到宋知意温软带着些哄的意味的话语,又无可奈何,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屈服于这种温柔,当真生不起她的气。

    ……

    魏慕甯站在原地,看着二人亲昵说话的身影渐行渐远,恍然间已出了神。

    印象中,赵珩是心怀家国天下、高高在上的太子,性情虽温润如玉,可也端方清冷,除了政务,从不耽于儿女情长,以往哪怕是定下婚约后每年送给她的生辰礼,都是庆嬷嬷给挑选来的。

    没想到疯病一场,竟还有对女子这么维护上心的一面。

    难道她魏国公嫡女,还比不上一个岭南来的乡野之女?

    婢女宽慰道:“三殿下真是脾气古怪,说话越来越难听,难怪屡次惹怒圣上,他都残疾了,您愿意把琴还给他,他应该荣幸感谢才是。”

    魏慕甯适才放下琴,用帕子捂住指腹的血痕,骄傲地挺直背脊。

    没错,赵珩残疾了,被废了,只能靠言语羞辱她来挽回一点自尊和体面,所以也只能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之女,也只有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女子才肯对赵珩好。

    而她,是家族倾尽心血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要嫁,只能嫁下一任储君,最终荣登皇后宝座,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名留青史-

    下午时分,这场盛大的马球会迎来了落幕。眼看时候不早,赶回皇城只怕舟车劳顿,皇帝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回了宫苑,预备休整一日再回宫。

    晚上皇帝在听夏堂设宴,概因今日见了三儿子,言语间还算和睦,便着人来琼安院传了话,请赵珩和知意一并赴宴。

    宋知意看赵珩自从马球场回来便有些抑郁寡欢,以为他不会去,正要吩咐庆嬷嬷准备晚膳,没想到他病怏怏地道了句:“去瞧瞧。”

    二人到了听夏堂,此次前来的妃嫔皇子公主们已到齐了。如今赵珩不再是太子,他的席位也依照长幼尊卑次序往后挪了几个位子,和四皇子赵景挨着。

    宋知意与赵珩入席后,才见皇帝与皇贵妃携手而来,又随着众人起身请安见礼。唯独赵珩坐着,一双狭长的凤眸冷冰冰地扫过皇贵妃。

    皇贵妃似有所觉,从上往下看了眼,时隔大半年,她瞧着赵珩清瘦病弱的模样,倒有些恍惚,关切问候道:“珩儿也来了,如今身子可还好吗?”

    赵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垂眸倒茶水,没搭话。

    眼瞧着气氛有些僵硬,宋知意笑着打圆场:“多谢娘娘关怀,殿下这身子总是得靠汤药养着,谈不上好不好,今日能起来身,才过来与大家热闹热闹。”

    皇贵妃忧心地叹了声,遂不再问什么。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宣布开席。

    今儿是御膳房的手艺,一道道珍馐美馔流水一般呈上来,色香味俱全,宋知意的肚子又十分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两声。

    虽然庆嬷嬷和王嬷嬷的厨艺也好,可比起来,还是御膳房更胜一筹,自从离宫,她也好久没有吃过了,于是其他妃嫔们热热闹闹地说话,她便专心吃。

    赵珩不太有胃口,瞧着她吃得满足,眉眼间也不自觉地浮上一抹惬意,时不时给她添几块肉。

    宋知意惊讶地看过来,他就会面无表情地说:“腻,你吃,免得浪费。”

    宋知意嘿嘿直笑,不忘给他添些清淡可口的。

    娴妃的视线扫一圈,落在二人身上,不大痛快,眼波流转间,来了心思,放下筷箸叫六皇子去给皇帝斟酒,一边好心地提醒赵景道:“四殿下,平阳如今待嫁学规矩,不能侍奉在双亲身边,你已记在皇贵妃名下,也算皇贵妃的儿子了,怎么光顾着自个儿闷头吃,却不晓得给皇贵妃添些羹汤,以表孝心。”

    赵景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赵珩,似乎很是心虚惶恐的模样。

    宋知意也是惊得夹在筷箸上的鱼肉掉下来,愣愣看向赵珩。

    赵珩没所谓地抬起头,一张冷峻脸庞无波无澜,捏了块软糯香甜的白玉糕塞进宋知意嘴里,语气淡淡道:“吃你的,看我做什么?”

    第50章 050 皇帝重重的一巴掌,将他打得侧……

    皇贵妃只有平阳公主这一个孩子, 皇帝给她升位分时,便把自幼丧母的赵景分给她做儿子了,如此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左不过赵景之前也是记在先皇后名下。

    只是这件事赵景从来没有向赵珩提过。

    宋知意也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害怕赵珩会因受到欺骗背叛, 震惊之下,以至当场愤怒掀桌。然而他面色平静得不可思议。她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咬了口白玉糕,满足说:“好吃!”

    所以娴妃这番针对赵珩的话,只是给了赵景和皇贵妃难堪。

    赵景几度欲开口, 既想向他三哥解释,又顾忌皇贵妃那边, 怕皇帝不高兴, 左右为难着, 如坐针毡, 脸色很是微妙。

    这时皇贵妃大方得体地笑了笑,和善说:“娴妃妹妹这番好意, 本宫心领了。可孩子大了,总有他自己的心思, 只要孝心和情意在, 添不添羹汤又能代表什么呢?”

    皇帝赞赏地点点头, 看向娴妃的眼神有些不满, 略沉了脸斥道:“用膳便好好用膳,你今日的话倒是格外多。”

    娴妃勉强笑了笑,心里惶惶, 闭了嘴。

    其余人自是眼观鼻鼻观心,再开口都得把话掂量一遍,免得惹了皇帝和皇贵妃的恼。

    无人挑起事端, 宋知意也就吃得安宁了,宴席散后,她推着赵珩走在后面些,避开了几个闹腾的皇子公主。

    “三哥!”赵景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半跪在地上拦住他们的去路。

    赵珩微微蹙眉,语气亦是寻常,“你跑那么急做甚?”

    “我……”话到嘴边,赵景忽然又顿住,顾忌地瞪了眼宋知意。

    宋知意哼了声,本准备离开,谁知赵珩说:“阿景,你有什么话,就在这直说吧。今日见了太多人,我身子已疲惫了。”

    赵景犹豫再三,只好压低声音道:“三哥,认贼做母一事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动怒再发了疯疾,我留在她身边只是想找到她谋害母后的铁证,你一定要相信我!”

    赵珩无奈地笑了笑,拍拍赵景肩膀,语重心长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毕竟从小到大,母后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我有的,也从不会少了你那份。”

    赵景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异样,但很快重重点头,“那便好,三哥你只管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赵珩应下来,目送赵景远去,几许浅淡的笑意一点点黯淡下来,最终归于凉薄。

    宋知意推着他继续往前走,深知这些事不好掺和,便没有多问。

    可她没想到的是,赵珩缓了片刻,语气平静地说:“我母亲体弱,当年生我时足足耗了一天一夜,我幼年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她总会责怪是自己体弱多病,也传给了我。可太医早说过,她的身子是不适宜孕育的。我两岁时,她再怀有身孕,保不住胎,小产了,所以她把阿景当作了那个不能出生面世的孩子,百般疼爱,也常说,我们兄弟要齐心,遇事互相扶持帮衬。”

    可惜,前两日黑鹰传回的消息说,那封以宋知意的口吻送出东宫的家书,确是赵景的手脚。他做得极其隐秘。

    赵景似乎也与戎狄余孽有牵连。

    若当年泰山祭典一事跟赵景脱不开关系,赵珩想,他会亲手杀了赵景,让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下去给母后赔罪。

    可他心底隐隐的,还是希望这件事与赵景无关。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赵景有私心,也无可厚非,哪怕是踩着他残疾的双腿往上爬,自古皇家多的是手足相残,谁人不为自己的前途绸缪呢?

    可赵景唯独不能对不住母亲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当然,这些话赵珩未再说出口。

    宋知意沉默着停下了脚步,赵珩坐在轮椅上,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了望夜幕之上的点点繁星,找到最亮的一颗,指给赵珩看,她不便评议赵景什么,只想宽慰赵珩:“你看,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也挂念着你,她体弱,更盼着你平安康健。你每日好好用膳、喝药、睡觉,养好身子,她才能放心呀。”

    赵珩“嗯”了声,遥望片刻,眼尾已泛起红。他内心寂寥而孤独,如漂浮在无垠大海上的一片孤舟,大概只有感受到宋知意还在,才有一丝宽慰。

    可宋知意也不是喜欢他。

    赵珩不欲再深想,低声说,“回吧。”

    宋知意应下来,二人行过听夏堂外的抄手游廊,却见院子里皇帝与皇贵妃携手漫步的悠闲身影。

    宋知意暗叹真是不巧,正想转头换条路回琼安院,岂料正是此时,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忽然从花圃里跃出来。

    宋知意奇怪皱眉,还没看清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就从四面八方猛地扑向皇贵妃。

    皇贵妃摔倒在地,尖叫声四起,瞬间打破宫苑的安宁。

    宋知意下意识要过去帮忙,被赵珩拦住,他沉声道:“你叫侍卫过来便是。”

    “好,好。”宋知意有些被吓到,闻言忙去。

    附近也有巡逻的侍卫,听到这边声响纷纷扛火把赶过来查看。

    月色朗朗,庭院不算幽暗,有了火把照亮,更是清晰如白昼。赵珩看着众人簇拥过去,抬走皇贵妃,护着皇帝离开,铺着鹅卵石的地面上却残留一摊血迹。

    ……

    听夏堂出事,方才退下的各宫嫔妃闻声赶来,皇贵妃已安置在内室由太医看诊,皇帝焦灼地在外头踱步,脸上被挠伤的痕迹也没心思管。

    不多时,侍卫们陆续把方才突然扑出来作乱的东西抓到了,关在笼子里呈上来。

    娴妃大惊:“怎么会有这样体型健硕的黑猫?我记得宫苑里,只有琼安院是养猫的,当时还夸三皇子妃心善呢……”

    此话未落,皇帝眼神犀利地朝赵珩还有宋知意看来。

    其余人纷纷避开身形,皇帝负手身后,脸色铁青,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

    宋知意本是忧心地等着里面太医看诊的结果,没想到祸事忽然沾染到了自个儿身上,忙不迭要跪下解释,然而赵珩不徐不疾地拉住她手腕。

    皇帝已站定他们跟前,审视地看了眼宋知意,居高临下,一字一句,愠怒质问赵珩:“是你?你还错怪你姨母害死皇后是不是?你想害死她的孩子给你的弟妹报仇是不是?”

    帝王一怒,威压如雷霆扑面而来。

    宋知意不禁背脊发寒,忧心地看向赵珩,唇瓣嗫嚅很想开口说些什么。

    赵珩只是冷笑一声,已先开了口:“皇上的意思,是我残疾坐在轮椅上、被废后权势地位全无、连几个贴身保护的暗卫也被你撤下,却还能设计谋害皇贵妃?”

    宋知意顾不得赵珩扼住她的手,匆匆跪下道:“请父皇明察,儿媳院子里都是受伤的小流浪猫,毛色有白的黄的灰的,唯独没有黑色的,且自从您来了后,儿媳都是叫底下人关起来不准跑出屋子的,您大可派人去琼安院盘查问话。”

    “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皇贵妃娘娘怀有身孕啊!”

    宋知意虽在那夜与皇贵妃说话时观察出些端倪,可这几日少见皇贵妃露面,怕赵珩听闻心绪不好,也从未跟他提过,只当没有这回事。

    因为着急,她声音微微发抖。

    赵珩神色愈发阴沉,重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拽了起来,嗤道:“没有错处,为何要给这个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护不住,只会气怒责问无辜的男人下跪?”

    话音将落,鸦雀无声的厅堂传来一声重重的巴掌声。

    宋知意吓得小脸惨白,抬头只见赵珩被皇帝一掌打得侧了身子,尚带伤痕的右脸赫然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下意识扶住赵珩,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

    她怎么也想不到,上午才大笑着给她赏赐七宝璎珞的皇帝,夜晚就变成这般粗暴无理。

    皇帝怒不可遏,打完便疾步回到上首座位,寒声叫人立刻去琼安院盘查。

    赵珩缓缓抬手蹭了蹭嘴角滑下的血痕,一双清凌眼眸遥遥睨向皇帝,极尽讽刺地呵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了,便恼羞成怒想用一个巴掌堵住我的嘴?可我偏要说!”

    他一字一句,清晰响彻大厅:“当日是戎狄锋利残忍的砍刀,你护不住,今日是几只训练得当的猞猁,你还是护不住。不论是为人夫,还是为人父,你都令人失望透顶!”

    “你,你……逆子!!!”皇帝气得双手直哆嗦,刚坐下不到片刻,又火冒三丈地冲下来,高高扬起手。

    宋知意身子颤抖地紧紧抱住赵珩。

    赵珩沙哑的声音从她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的怀里传来:“当日我惨死腹中的弟妹,更是你的亲生骨肉,我心痛,难道你就不心痛吗?稚子无辜,我即便恨透了她,也不会伤害一个未成形的无辜婴孩,否则,我与她又有何两样?”

    身后的巴掌高举半响,终究是没能落下来。

    里间不断传来皇贵妃凄厉的痛苦喊叫,有太医急匆匆跑出来,满头大汗,胆战心惊地跪地禀报:“请皇上息怒,皇贵妃摔倒受惊,加之先前胎像本就不稳,腹中的孩子……没保住。”

    赵珩扯唇一笑,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滑下来,他喃喃说:“这便是自作孽,报应终到己身。”

    皇帝简直要被气死了,巴掌落不下来,只能硬生生收回去,攥成拳头,脸色铁青道:“三皇子疯了,疯了,赶回去!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