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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谢玄……”

    爻湖水冷, 往来行人兴致却不减。

    两人皆是光芒万丈长的容貌,饶是林重影蒙着面纱,其风华依然能一眼识之, 甚至更添几分神秘。

    谢玄的长相气度, 还有他那深紫色的官服, 很容易便能让人猜出他的身份。他以身代挡,隔绝着那些惊艳窥探的视线。

    不远处, 还有根儿和卫今。根儿本就比寻常的姑娘家高些壮些, 站在那里就能唬人。卫今抱着剑, 双手环胸, 严肃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每一个好奇的人,如蓄势以待的护法。

    过路人见之, 哪怕再是好奇林重影的长相, 或者是震惊谢玄的姿态, 也会因为畏惧而不敢近前。甚至还有人怕看了不该看的, 选择绕着路走。

    “你家姑娘今日这怎么了?”卫今小声问根儿。

    根儿摇头,“我不知道。”

    “我的姑奶奶,你下回可得好好看着你家姑娘。你可是不知道,郎君远远瞧见你家姑娘往湖边走,那脸色有多吓人。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说到这里,卫今仍然心惊得厉害。

    他和谢玄算得上自小一同长大的,曾经他以为自家的郎君生来情缘就比别人淡漠些, 天资纵横少年老成,这世上应该鲜少有事能让其情绪波动。方才那一刹那,他心中涌现出可怕的念头,若是影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家郎君怕是会疯吧。

    “菩萨保佑,影姑娘一定要好好的。”

    林重影不知他所想,此时正凝望着谢玄。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失态和情绪的波动无法隐藏。他克制着压抑着,手背上青筋毕现,脖子上亦是如此。

    他如此模样,让林重影陌生而心惊。

    “大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指尖的凉意,紧了紧掌心,像是以此来昭告自己的所有权。“这里风大,我们去茶楼里慢慢说。”

    陆氏的清秋茶楼就在附近,倒是正好合适。

    这个时辰的茶楼,正好是酒足饭饱的闲暇,客人倒是不少。有富家子弟衣着的,也有文人墨客。

    他们一进去,瞬间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有人认出了谢玄,惊讶之余难免指指点点,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议。

    更多的目光落在林重影身上,不少人都想着能让堂堂少师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姑娘到底有多貌美。

    上楼时谢玄走在外侧,替她挡着那些人的窥视。

    茶楼的掌柜的亲自侍候他们,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后,识趣地退下,且将门给带上。

    茶是龙井茶,点心也是临安人最喜欢的龙井茶酥和桂花糕。茶香的热气与点心的甜香混着,颇有几分安定人心之妙。

    卫今和根儿没有跟进来,皆是守在外面。

    门一关,气氛徒然变得不同。

    雅室像是换了个身份,如一方天地,也像一个囚笼。在这方天地中好像可以为所欲为,又因其囚笼的限制而无处可逃。

    林重影垂眸坐着,谢玄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大掌包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温柔,“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隐瞒,回道:“我今日在郡主那里见了一盏灯,郡主说那灯是个赝品,真品在宫中,名为莲台明月,是先帝给延妃的赏赐之物。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个不似凡人的女子,手里就拿着那盏灯。”

    “原来是这样。”

    “大表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玄也没有瞒她,将自己从派人去汉阳打听吴姨娘的事说起,又说到米嬷嬷的身份,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身份都不简单。

    “她示警于你,让你速离京中,我便起了疑心。”

    原来这人早就起了疑心。

    那为何还说要娶她的话?

    她的生母是本该为先帝殉葬的妃子,偷活于世还生了她,她的存在不仅见不得光,还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先帝归天后四年她才出生,显然先帝不是她的生父。只要不是先帝,无论是谁都是大逆不道,为天家和世道所不容。

    这样的她,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哪里还有其它的可能。

    “大表哥,我的事你别管了。老夫人送了一个庄子给我,我有落脚的地方,庄子上的产出也够我衣食无忧,你让我回临安吧。”

    “你的存在即是罪,恐怕离京并不是万全之策。倘若进退皆是死局,难道你不想弄个清楚明白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还有我。”

    光影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映照着他们。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如同男子在虔诚地求着少女什么,或是求爱,或是求情。

    林重影看着眼前的人,心头满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岁月更迭时的恍惚,又像是大梦一场后的怅然若失。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意,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肤浅。只是再深的情,也敌不过翻云覆雨的皇权。

    良久,她低喃着,“大表哥,那我就全靠你了。”

    *

    林宅。

    谢舜宁来访,已坐了一个多时辰。她是来找林重影的,得知林重影去了王府,也没急着离去,而是耐心地等着。

    她性子向来淡,态度并不热络,言语也不亲热。大顾氏习以为常,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话着家常。

    说到她的亲事,她倒也不扭捏,平静地说起自己舅母已派人送信去临安,过些日子家中长辈就要进京。

    “原本是早就定好的事,谁知中间出了些波折,好在一切都来得及,或许这就是命。”

    大顾氏笑起来,道:“你们这些孩子还真是大了,一个比一个说话老气横秋。我原本还瞧着顶数我家影儿如此,没想到你也是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动静。

    不多会儿的工夫,只见林重影和谢玄一同进来,大顾氏见之,悬了半天的心落回原处,忙招呼下人重新上茶。

    林同州还未归家,谢玄不好久留,喝了一盏茶,简略地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林重影送他出去,他无视大顾氏和谢舜宁看过来的目光,低头垂眸靠近,压着声音道:“不要多想,有我呢。”

    “嗯。”

    这声“嗯”听在他耳中,如丝如惑,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没忍住内心滋生出的渴望,捏了捏她的手。

    如此亲昵的动作,也一并被大顾氏和谢舜宁瞧了去。

    大顾氏微红着脸,以喝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谢舜宁亲耳听到自家大堂兄说过非人不娶的话,倒是有心理准备,但见此情形却是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林重影进来时,看到两人这般反应,心知她们应该都看见了。

    她让根儿将陇阳郡主送的弓拿过来,摆在桌上。

    大顾氏听她说起在王府试弓的事,更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道:“郡主真是有心了,这弓一看就是特地为你打造的。”

    女子择夫,择的不止是夫君,还有公婆和家族。若能得未来的夫家看重,事事加以维护,如同投了个好胎,再是幸运不过。

    这一点,大顾氏和谢舜宁想到了一处。

    大顾氏嫁进林家后,一直随林同州在任上,与婆婆相处的日子不多。因着她身份上压林同州一头,后又传出林同州身体有疾不能孕育子嗣的传言,林老夫人对她极其的宽容。

    而谢舜宁呢。

    她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种种,嫁入国公府实为高嫁,哪怕母亲和婆母曾是好友,她也要谨守自己为人媳的本分。

    因着谢家种植美人垂泪一事被太后娘娘训斥时,婆母不曾为她争辩半句不说,还夺了她的掌家之权,没少给她甩脸子。

    若说不羡慕林重影,那是假的。但即便如此,这辈子她依然要嫁进国公府,因为她不甘心,她要活出另一副样子出来。

    思及此,她眼底全是坚定之色。

    大顾氏知道她是来找林重影的,笑着说自己去厨房安排晚膳,将空间留给她们,让她们好好说说话。

    她开门见山,半点弯都不拐,直接发问:“这次的事因你而起,我大哥被陛下训斥,他不怪你,郡主也不怪你,那你自己呢?”

    林重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丫环锦心,以及自己的丫环根儿,道:“你们都出去吧。”

    锦心和根儿闻言,一起告退。

    如此一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们。

    “我心中很是愧疚。”

    谢舜宁听她这么说,心里的不舒坦好受了些。“你愧疚有什么用,你这张脸太招人,我大哥若是娶了你,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

    这话倒是不假。

    便是没有赵骐的事,也还有之前的那些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有心人。她曾经是林家意欲保住亲事的赠品,原本会是林有仪的陪嫁媵妾,这一点迟早瞒不住。

    日后传扬出去,她名声被诋毁不说,谢玄也定会被世人诟病指责。她之前所求,其实已是为难别人,眼下更是害人。索性一人之事一人担,莫要连累其他人。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她看着谢舜宁,如水的目光无比的真诚。

    谢舜宁眉头越紧,“我怎么帮你?”

    她朝外面望了一眼,根儿和锦心都背着她们而站,应该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更不会知道她们做了什么。

    在谢舜宁惊讶的目光中,她凑到对方的耳边低语一番。

    谢舜宁听着,眼神越来越震惊,最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真的要这么做?”

    她郑重点头,“这样对大表哥对我,对所有人都好。”

    人生在世,如果万般皆是苦,她想活着有什么错。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怕死也好,她都不在意了。

    她想活,也不想身边的人出事,除了逃离,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

    父母这边,有些事她不能说,因为说了就等同于告诉了谢玄。而谢玄,不仅是唯一一个知内情的人,也应该是唯一一个会阻止她的人。

    所以她要避开谢玄。

    思来想去,也只有谢舜宁能帮她。

    毕竟谢舜宁并不赞成谢玄和她在一起,之所以接受她,无非是因为谢玄的态度坚决,迫于无奈而已。

    她和谢舜宁约好,明日去侯府赏玩。随她一起出门的,自然还是根儿。

    她们一到侯府,锦心就站在门外迎接,说是自家姑娘早就等着。她先是给侯夫人梁氏请了安,然后谢舜宁带她去侯府的暖房赏花。

    朝安城的世家高门内,大多都会建一间暖房,或是养花,或是种些菜,全凭各家主子的喜好。比起王府的暖房,侯府的暖房自是小了许多,但所种的东西倒是不少。爬着架子的绿色藤蔓中,挂着一个个招人喜欢的胡瓜。水缸中养的莲花盛放着,其中还有快成熟的莲蓬。

    饶是她心中存了事,见此景依旧欢喜。

    恰如岁月静好,全是温暖之气。

    谢舜宁提议,今日就在此赏景。

    锦心领了命,准备去搬东西进来布置,临走之前将根儿叫上。她们一走,谢舜宁和她对视一眼。

    “等会我让人传话,说我们先去屋子里等着,等这里布置好再过来。”谢舜宁快速说道:“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后门,车上有衣物有干粮,还有一些银钱。”

    “多谢。”林重影说着,就要往外走。

    谢舜宁面上划过一抹纠结之色,下意识拉住她,“影表妹,你当真想好了?”

    若换成任何人,怕是都不会轻易话手。

    她点点头,“我想好了。”

    事实上,根本由不得她想。不过退一万步来说,往后她避居在庄子上,吃喝不愁安度余生,若是真能逃过一劫,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谢舜宁亲自送她,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她交给谢舜宁两封信,一封给大顾氏和林同州,另一封则是给谢玄的。无奈的别离,连告别都没有,也只能借着这信表达自己的歉意。

    马车一路疾行,行至繁华热闹处,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再一次审视着这座天子脚下的京城,幽幽叹了一口气。

    忽然她视线一凝,看向不远处那个深紫色的身影。那般的风姿冰冷,当真是山有玉松,恰如君子之风骨不可折。

    很快马车经过,她已放下帘子正襟危坐。

    谢玄似有所感般,望了过来。

    “谢少师,你看什么呢?”萧高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一辆寻常的马车,当下打趣道:“你立功心切,也不必要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不置可否,收回视线。

    马车内的林重影绷紧着心,直到马车出了城才放松。

    城内城外两个样,越往京外走,越是体会深刻。繁华热闹已然远去,除去偶尔错身而过的马车行人外,再无其他。

    出城近半个时辰后,她才有心情查看谢舜宁给她准备的东西。点心干粮一包,还备好了净水,衣物一大包,里面有个不算小的荷包,装着满满当当的碎银。

    说起来她和谢舜宁的交情很浅,对方能帮她到这个份上,除了其本身的私心外,确实也用了心。

    突然,马车一个急停,她听到车夫惊恐的声音,“你们……啊……”

    她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立马抱着头蹲下来,只听到“嗖”地一声,一支冷箭将马车穿透。

    从路程上来看,她此时还在朝安城的管辖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当然不可能有匪徒如此明目张胆地劫道。

    何况若真是劫道的人,不可能一声不问就直接下死手,所以外面的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目的就是要她的命。

    这时她听到有人说:“箭上没血。”

    接着有脚步声靠近马车,一把极寒的刀伸进来,还没挑开车帘,便被什么人打断。

    很显然,应该是有人来救她。

    她蹲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一阵兵刃相击的声音后,马像是受了惊般如箭一般地狂奔出去,颠簸中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姑娘,好好活着……”

    是嬷嬷!

    她一手护头,一手死死地抓着车壁上的横梁。

    哪怕是她想避世,那些人还是不会放过她。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穿马车。她在急剧的颠簸中泪如雨下,因为那些人追上来了,就意味着嬷嬷……

    她只是想活着而已,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原来这就是生而有罪,原主那些年的艰难困苦,或许就是有人不想见血,又想要“她”的命,所以生生将“她”磋磨至死。

    原主死了,她来了,如今她怕是也活不成了。既然如此,那么对她而言,所有的强求挣扎都是徒劳。

    她松了手,立马被甩出了马车。

    腾空之际她看到了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当真是个好天气。来日不曾料,去日也不曾料,但能死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不算可怜。

    谁知没有意料中的落地,死亡也没有来,她落入一人的怀中。

    淡淡的冷冽气息,混着更为明显的血腥气,她看着接住自己的人,劫后余生的心悸与恍惚,让她死死地抱住了对方。

    “谢玄……”

    第82章 第 82 章 他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脸,……

    谢玄的脸色凛若冰霜, 霜雪中还有再上的血迹,血迹应不是他的,那鲜红的颜色让他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妖艳。

    他抿着唇, 像是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紧紧抱着怀中的人。

    身后萧风厉厉, 似有利刃破空而来。他身形快速一旋转, 避开那箭羽的同时,袖中飞出去一物, 直中那袭击之人的要害。

    与此同时, 又有好几人扑过来。

    谢玄因要护着她, 难免施展不开。缠斗越发的激烈, 生与死不断地错身而过。刀光剑影之时,七八名黑衣劲装的人赶到, 为首的正是卫今。

    有了他们的加入, 局势调转过来。

    一炷香后, 战斗结束。

    “郎君, 共十一人,没有活口。”

    之所以没有活口,并非他们不想活捉,而是那些人根本没打算活着,一见形势不对立马咬毒自尽。

    这般行事手段,无疑是死士的做派。

    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血腥气充斥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一穿来就面临着死局, 死这个字对林重影而言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如影随形,但真正算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死亡。

    驾车的车夫被人一箭穿心, 早已气绝身亡。

    不久之前,这人还是鲜活无比,扬着鞭子赶着马车,操着并不算标准的朝安问林重影要不要歇一歇。

    她慢慢走过去,亲手将其因为恐惧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卫今带着人,以极快的速度清理着战场。

    不多会儿的工夫,地上连半点血迹都看不到,路上石子尘土依旧,任是谁也看不出方才经历的激烈厮杀。

    “嬷嬷!”林重影心头一紧,提着裙摆往回跑。

    “我带你去!”谢玄说着,先扶她上马,然后自己翻身而上。

    马蹄奔疾,不多会儿就到了先前遇刺的地方。

    米嬷嬷的身上的伤被简单处理过,血已将包扎的布染红。她依然是那乞丐老汉的打扮,衣衫褴褛胡须满脸,双眼紧闭着,宛如死去。

    “嬷嬷,嬷嬷。”林重影扑过去,不知何泪水满脸。

    “姑娘……”米嬷嬷听到她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快走,快走……”

    “嬷嬷,我带你走,我请大夫给你治伤。”

    “姑娘,没用的,奴婢活不成了……”米嬷嬷似是想抬手,手动了一下后,又无力地垂下去。“你快走,好好活着……”

    她如何看不出来,米嬷嬷伤得太重,已经回力无天。“嬷嬷,我走不了了…我知道我姨娘是谁,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米嬷嬷闻言,瞳孔瞪大,瞳仁散了散,呼吸短而急,“姑娘,你…你知道了……”

    “嬷嬷,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太后的人,是她想杀我,对不对?”

    “姑娘……”米嬷嬷的气息进多出少,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像是极速糜烂的植物般倒了下去。

    “嬷嬷,你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她已死,自是无法回答。

    山林的风,分外的有割面之感,带着各种混合的气味,青草的、树木的、腐叶的、泥土的、还有死人的尸味与血腥气。

    离此处不到几里路,就是朝安城,那里繁荣昌盛酒香茶香满街飘,那里行人穿梭锦衣华服比比皆是。

    这不长的几里路,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重影无声地流着泪,泪水不止,却哭不出声。

    路上有马车经过,也是从朝安城而来,很快就远去。那马车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条路上刚刚才死了那么多人,更不会知道死的是什么人。恰如原主的一生,从生到死,似乎都没人知道。

    她慢慢站起来,望着至始至终都在自己身后的人,缓缓开口,“我曾经告诉你,我后来知道的一切都是忽然所得,其实不是的。”

    谢玄看着她,走近一些,替她整理零乱的发。

    “这都不重要。”

    “不。”她摇头,道:“这些很重要,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我。我不属于这里,我根本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我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我也不知道为何一睁眼就变成了林家的庶女,而原来的那个林重影,她已经死了。她的事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你走吧。”

    车夫死了,米嬷嬷死了,她不想还有人因为她而死去。哪怕她再想活着,也没有卑劣到踩着别人的尸体苟且偷生。更何况,想杀她的人不会放过她,她是活不成的,所有想帮她的人,最后只是白白枉送性命。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谢玄。

    谢玄也曾读过一些志怪话本,那些话本中有山精鬼怪,有人妖之恋,有借尸还魂,他想她说的应该就是后者。

    他读来时只觉荒谬至极,全是无稽之谈,万没想到竟然遇上。奇异的是,他不仅无半分害怕,且丝毫不在意。

    人也好,鬼也好,他只知道她真实存在,牵动着他的喜怒。

    “我也不认识原来的林重影,我一开始见到的人就是你。”

    “你不觉得恐怖吗?”林重影转过身来,如水的眼睛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我是人,又不是人。我是林重影,但我又不是林重影。眼下我难逃一死,这是我的宿命,你若再牵扯其中,连累的不止是你,还有你身后的谢家和王府。”

    山风再来时,谢玄竟然笑了。

    她坦白自己的来历,其实就是想吓跑他。

    “来不及了。”他睨向那些死士的尸体。“死了这么多人,我已经没有退路。”

    林重影听到这话,只觉无力。

    是啊。

    死了这么多人,她却没死,幕后之人必定恼怒。

    “还来得及的,不知者无罪,王权再是大于天,上头还有天道公允。你有谢家和王府相护,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快走吧!”

    谢玄不仅不走,反而又欺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不受控制一般。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也一直在抖,双腿尤其的明显。

    须臾,她落入温暖坚实的怀抱。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低沉好听,“我心悦的人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来历。你说你不是她,那如今成了她,关于她的一切,你不想知道吗?她生母的死,她的死,你不想替她们讨个公道吗?”

    她想。

    但是以她的身份,别说是讨公道,便是想质问那些人,连靠近那座金碧辉煌的大盛宫的资格都没有。再说也等不到她靠近,那些人已经要了她的命。

    “我或许连今天都活不过……”

    “不会的。”谢玄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眼神如渊。“那人等你出京才动手,说明京中有她忌惮的地方。他山之石可攻玉,到时候借力打力,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清澈湿润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冀,“可以吗?那你…你真的不会被我牵连吗?”

    “朝中局势盘根错节,我有自保之法,你不必担心。”他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脸,拭干她脸上的泪痕,“相信我。”

    *

    那些死士的尸体被处理掉,米嬷嬷则被他们寻个地方掩埋。

    不大的土包,翻新的土,无碑亦无记。

    她不姓米,也不是真正的米嬷嬷。她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谁也不知道。如这山间的野草野树,枯荣都无人在意。

    原主的记忆中,她是这世间唯一的温暖。一张平凡苍老的脸,是原主印象中最真实的存在。“她”至死也不知道,这仅有的温暖也是假象。

    林重影跪地拜别,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马车没有还能用,她和谢玄坐车,卫今驾车。这一来一回的几个时辰内,好比是天翻地覆般的漫长。

    她望着巍峨高耸的城墙,深刻感觉到所谓的皇权天下。

    到了昌平侯府的后门处,卫今前去敲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她一眼看到等在那里的谢舜宁和根儿。

    根儿先是紧张地打量着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低下头去。

    她将谢舜宁给她准备的东西归还,并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三个金锭,道:“那车夫没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劳烦三表姐转交给他的家人。”

    谢舜宁闻言,大惊失色。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一个逃一个追,怎么还出了人命?

    “遇上劫道的,幸亏大表哥及时赶到。”

    “这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劫道?”谢舜宁惊疑着,上辈子她从未听过京城附近有匪,下意识去看后面的谢玄。

    谢玄脸上的血迹已经清理,但衣摆上的无法擦拭干净,血腥气清楚可闻。

    “大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谢玄上前来,旁若无人地握着林重影的手,“什么都别想,回去后好好睡一觉。”

    林重影看着他,轻轻点头。

    明艳的光影中,他们如金童玉女般相得益彰。彼此眉眼中流转的千般情绪,在旁人看来都是深情无悔。

    谢舜宁见之,心知自己的大堂兄用情已深。

    等到谢玄一走,她心有余悸地对林重影道:“幸好你没事,若不然……”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但想也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林重影道:“今日之事,连累你了。”

    “我差点害了你。”

    “没有,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你无关。”

    谢舜宁不知这话里的深意,还道林重影是为宽人心的说辞,越发觉得她这人拎得清,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直到出了侯府,她才问根儿谢玄是如何知道她出城的。根儿未有隐瞒,说是谢玄早有交待,一旦有异便发信号知会。

    “姑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大公子对你用情至深,压根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你一昧逃避,也不是办法。”

    “我不会再逃了。”

    因为她已无处可逃。

    米嬷嬷不是林老夫人的人,而是荣太后的人。那么这些年来原主记忆中的那些温暖,又有几分真?

    市井的热闹依旧如故,这座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似乎不知疲倦地繁荣着,不会因一人之生而欢,也不会因一人之死而悲。

    她听着行人的说笑交谈声,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仿佛又回到京外,车夫和米嬷嬷的死状不断地来回交替着,越来越清楚,似是近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根儿小声道:“姑娘,我们到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到大顾氏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大顾氏见她脸色发白,还当她是受了冻,忙不迭地让人给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命人取来狐衾,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很快,下人煮了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送来。一碗喝下去后,她感觉好像麻木的身体渐渐苏醒。

    “母亲,谢谢您。”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我们是母女,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大顾氏嗔道,心下却很是熨帖。

    半路结伴的母女,哪有什么应该。

    林重影垂着眸,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他们。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两封信,私下交待根儿去一趟侯府。根儿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回来后告诉她,信已不在谢舜宁手上。

    “三姑娘说,那信她已交给大公子。”

    信确实到了谢玄手上,且谢玄已将写给自己的那封拆开。信的内容没什么出格之处,所言尽是对他的感谢,最后一句是:祝君前程似锦走花路,亦有锦绣良缘佳人相伴。

    他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中。而另一封信,他拆也未拆,也扔了进去。炭火极速漫延,很快将两封信吞噬成灰。

    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也映着他受伤的手臂。

    陇阳郡主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你调动暗卫,卫今说你们在京外遇匪,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

    他接过药,一饮而尽。

    “事出紧急,未来得及告诉母亲。”

    陇阳郡主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道:“箭矢擦伤,倒是不严重。但放眼京中,能伤你的人寥寥无几。若非那人武功在你之上,便是你受制于人。”

    母子俩向来没什么事瞒着彼此,朝中之事更是有商有量。且陇阳郡主非寻常女子,对京中上下的形势十分了解。遇匪劫道的话,骗骗不明就里的内宅妇人还差不多,若想骗过她,那是万万不能够。

    她静等着,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谢玄道:“母亲,倘若有一天我众矢之的,您当记得果断与我断绝关系。”

    此话一出,她面色大变。

    第一时间不是斥责儿子,而是急切发问:“玄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论才情胆识还是谋略,皆是少有人能及。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遇到的事情十分棘手。

    “我今日遇到的不是劫道的匪徒,而是皇家养的死士。”

    “他们是冲着林家那丫头去的?”

    谢玄出京救人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她。

    她皱着英气的眉,瞬间感知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她的生母,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延妃。”

    “你说什么?”她惊呼出声,很快压低,“当真?”

    谢玄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末了,说:“母亲,此事事关重大,我已无意牵扯进去,恐难再摘出来。日后若有什么变故,还请母亲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什么!”她美目凌厉,“我是你母亲,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母亲,兹事体大。”

    “大于天又如何?”她声音沉痛,夹杂着明显的愤怒,“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她在先帝驾崩的那年已经不在,没想到她还生了一个女儿。”

    怪不得她一见那孩子就觉得喜欢,有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故人之女。

    “天家无骨肉亲情,到头来竟让她一个女子顶了所有的罪责。他们萧家的子孙兄弟阋墙,害了她不说,还害得她的女儿受尽磨难,当真是欺人太甚!”

    谢玄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问道:“母亲与她有交情?”

    “自是有的。当年我是王府独女,她是颜家独女。我喜欢她的干净简单,她羡慕我的潇洒自在,我们惺惺相惜。”

    “那母亲可知影表妹的生父是谁?”

    陇阳郡主冷哼一声,“虽不知是谁,但也不难猜。”

    本该殉葬的妃子没死,背后之人定然身份尊贵,倘若想将那孩子灭口的人真是太后,答案更是呼之欲出。

    “那孩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谢玄闻言,将林重影如何从莲台明月猜到自己身世的事说了一遍。“她不想连累任何人,这才独自离开。是我情难自禁,主动去追的她。情之所起是孽是缘全在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全是我的因果。如今的种种变数,皆与她无关。”

    陇阳郡主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这个孩子啊,竟然也是个多情种。

    她眉眼间的霜冷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为人母的慈爱之色,“以前我觉得你太过冷清,这辈子纵然位极人臣呼风唤雨,恐怕也体会不到人生在世的乐趣,现在我总算是放心了。”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有子如你,母亲再无所求。”她望向窗外,目露怀念之色。“当年我和明月私下往来,无所不谈,还曾约定日后若一人生儿一人生女,必结为儿女亲家。”

    “母亲……”

    “玄儿,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说完她站起身来,眉间隐有欣慰之色,“我现在就去安排,明日一早我亲自去林家提亲。”

    第83章 第 83 章 “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

    月黑见风高, 子时起霜寒,一层银白一层凉。

    昏昏暗暗中,林重影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她仿佛在一片迷雾中, 回头不见来路, 前面亦没有出口。

    这是哪里?

    她茫然四顾, 左走右走都走不出去。隐隐约约之时,她看到了一片光亮。光亮透进迷雾, 一点点地拨开, 然后她看到了一间背阴的屋子。仅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这屋子是她醒来是身处的地方, 也就是原主在林家所住的那间屋子。

    背着阴的地方,常年不见阳光, 屋墙的下面长着绿油油的青苔。她急切地绕过墙角, 在看到屋前的两个人时, 下意识停下脚步。

    不知被风雨侵蚀多久的石凳上, 坐着清瘦却难掩绝色的女子。女子有些瘦脱相,但仍旧美得惊心动魄。这般我见犹怜的美人,明明瘦得厉害,肚子竟是突兀的隆起。

    她知道这女子是延妃。

    “这还没入秋,我好像闻到了桂花香。”延妃眉目极其的平和,似在眺望天空,又像是在向往远方。

    屋檐下,站着年轻许多的米嬷嬷。

    米嬷嬷也朝外望去, 眉宇同有向往之色,“江南的桂花,自来开得早一些,算起来比朝安城的桂花提前了足有个把月。”

    南北有异, 气候不同,花开花落的时间也不同。

    “这孩子出生之时,桂花应是开得正盛。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她就叫重影吧。”

    “这名字好,奴婢记下了。”

    延妃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腹中胎儿的胎动,又像是深深嗅着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

    “她出生之日,也是我该走之时。我时常犹豫,不知让她来到这世间是对是错,他日艰难困苦,我别无所求,只求她能活着。”

    这话是说给米嬷嬷听的。

    此后多年,原主的记忆中常听到类似的话。

    “姑娘,再忍忍,忍忍日子就能好过了。”

    “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更知道,从小到大原主没有过过一次生辰,全因“她”的生辰,亦是自己生母的忌日。生与死一前一后的到来,无人喜,也无人悲。如同早春的第一枝新芽和入秋后的第一片落叶,更是无人在意。

    这地方极其的偏僻,前有林老夫人,后有赵氏,林家的下人都将此处视为不详,平日里鲜少有人会来。但林重影知道这样的清静意味着被人遗忘,伴随着孤独和落寞,深深地扎根在年幼的原主心里。

    孤立无援的日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她”甚至羡慕厨房里的烧火丫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渺小如尘埃,身为亲娘的延妃永远都不会知道。若是知道,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从生下来到死都活在艰难困苦之中。

    只是对与错,无人能评定。

    不知过了多久,延妃扶着肚子想起身。米嬷嬷见之,上前托住她,两人往屋里走时,她突然朝林重影所站的位置看了过来。

    林重影忽地一惊,人也跟着睁开眼睛。

    一室的幽暗,夜深人亦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分外的清晰。哪怕屋子里烧着上等的炭,裹着软和的锦被,仍有凉意拂过心尖。

    当年吕皇后入主后宫没多久,产下皇四子萧尧,萧尧被册立为太子没多久,皇长子萧宸夭折。很多人都说萧宸之死,是吕皇后所为,是以宫中无形势成两派,一派以吕皇后为首,一派以沈贵妃为道。

    沈贵妃曾是皇子妃,从皇子府进宫的妃嫔几乎全部站在她一边,尤以育有皇三子的荣嫔最为忠心。

    荣嫔视沈贵妃为主母,更视二皇子萧彦为少主子。萧彦与颜明月是表姐妹,两人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阖宫上下心知肚明,颜明月是未来的二皇子妃。

    谁知先帝横刀夺爱,强纳颜明月入宫为妃,致使沈贵妃大病一场,最后郁郁而终,至此埋下庚午兵变的隐患。

    庚午兵变那一日,吕皇后和太子萧尧身死,先帝被萧彦剑指,自那以后身体每况日下,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下诏自己驾崩之后颜明月陪葬。

    而颜明月没有殉葬,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已登基为帝的三皇子萧业和贵为太后的荣嫔。以他们对沈贵妃母子的拥护,极有可能将颜明月送到被软禁的萧彦那里。

    那么萧彦会是原主的生身父亲吗?

    如果这推测是真,为何后来颜明月会出现在林家?

    林重影再也睡不着,掀被下床。

    外间的根儿听到动静,打着珠帘进来,见她当真醒了,忙道:“姑娘,大公子来了。”

    她下意识往窗户处看,雕花窗上糊着淡绿色的绫罗,未有一丝光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根儿回道。

    这个时辰谢玄来找她,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加细思,赶紧让根儿去请谢玄进来。

    转身披件衣裳的工夫,谢玄已经到了内室。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是越发的芝兰玉树,灯烛之影无限变化,更将他出尘的五官渲染出几分暖色。

    他近前时,林重影闻到淡淡的异味,像是动物家禽身上的气味。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之前去了哪里?”

    她的一连三问,听得他唇角微扬。

    这女子必是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像是等到夜归的丈夫后的反应,所有迫不及待的追问,暗藏着担心与关切。

    他这般想着,眉梢眼角都溢出笑意。

    “我刚去过海大人的府上。”

    海大人是钦天监的监正,职责是测风雨观天相,推衍国运,听说是个不与朝臣往来,如同世外高人般的存在。

    林重影心下琢磨一番,犹疑问道:“难道当年之事,他是知情者?”

    谢玄闻言,拉着她的坐下。

    “我找他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是为了明日之事。”

    明天有什么事?

    林重影脑海中瞬间浮起各种各样血腥的场面,小脸无比的严肃,“明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我该怎么做?”

    谢玄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其目光之温柔,动作之亲昵,似春风拂大地,艳阳照芳心。

    她不知为何,感觉面颊有些热。

    很快,热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绷。

    “我已有心理准备,你说吧。”

    “我去找海大人,是借他养的大雁一用。”

    阖京上下皆知,海大人不喜与朝臣走动往来,最喜养些花草鸟兽,府里养的东西有水里游的、地上爬的、还有天上飞的。

    这么晚的夜里,他去海府借大雁做什么?

    也不怪林重影一时想不到,她本就是穿越者,又没有亲历过别人的婚嫁,哪里知道世家高门下聘礼,打头的就是大雁。所以当她听到谢玄说借大雁是为明日的求娶之用时,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明日要来我家提亲?”

    “正是。”谢玄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越发欺近了些。火光中她面若芙蓉,极妍极美,哪怕是懵懂之状,亦是娇态瑰丽动人心。“我父亲和母亲都会前来,以求我们百年之好。”

    “不行!”

    她生死难料,已经被迫牵连谢家和王府,稍有不测就会让他们因自己而受天家打压,如何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答应亲事,完完全全地将他们拖下水。更何况除了谢玄外,其他人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

    “你听我说。”

    “你别说了。”她努力想挣开谢玄的手,谁料谢玄不仅不放,反而用力一带,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

    如同这样的拥抱,他们最近好像尤为频繁。

    “你的事,我母亲都知道了。她今晚见了我父亲,我父亲也知道。”

    男人的气息无比温热,仿佛从耳中直通心脏,让她泛凉的心尖为之一暖,冰冷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

    “我母亲与你娘是闺中好友,两人曾私下约定过儿女亲事。”

    陇阳郡主和延妃居然是好友?

    林重影震惊地从他怀中抬头,仰脸与之对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

    “一旦定亲,日后再无转寰的余地……”

    “影儿,我知道你怕连累我们,但这事错不在你,更不在我们。天恩浩荡应无私,若因私而降罪于臣,如何与臣子相安举错。陛下自登基以来,勤勉图治有仁君之范,我谢家和凤家更是忠君之臣,上有体恤,下有恭敬,这个道理我们知道,陛下更是知道。”

    “太后毕竟是陛下亲娘。”

    母子连心,焉知当年延妃之事不是陛下授意?

    林重影不同意谢家和王府这么做,谢玄也不强求,只说求娶是他的意思,应不应下这门亲事则是她的选择。

    总而言之一句话,谢家和王府会将姿态做足,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维护她。倘若太后还想动她,势必要好好掂量。

    说不感动是假的,生死攸关之际,有人坚定地站在你这边,光是这份心意已让人动容,更何况还有决然的举动。

    “大表哥,你们这样…我如何报答?”

    谢玄眉眼压下来,眸中尽是幽沉。“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林重影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狂跳不已。

    *

    辰时一过,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一列侍卫从汝定王府出来,抬着系着红绸的聘礼,为首之人正是陇阳郡主,随行的当然是谢玄。

    百姓见之,皆是露出惊奇之色,纷纷打探情况。王府的人毫不吝啬,但凡有人问,必热情回答。

    一时之间,无数人奔走相告,恨不得将这个大消息告诉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

    当王府的队伍行至路口时,与谢清阳为首的谢家队伍汇合在一起。如此一来,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纷纷,指点打头的大雁,又数着聘礼有多少抬,不时传来艳羡之色,还有一些关于林重影的传闻。

    “一个庶女竟有此等造化,可真有福气啊。”

    “福气是假,长得好看是真。我听说了那林家姑娘模样生得极好,看一眼就能把人魂勾走。谢少师血气方刚的,难免着了道。”

    “你这话可不兴乱说,若那林姑娘真是烟视媚行之人,陇阳郡主和谢大人岂能看不出来,又如何这般隆重求娶?”

    陇阳郡主坐在辇上,美目凌厉地扫视着人群,在看到有行迹可疑之人匆匆往人群外走去时,眼底划过一抹冷意。

    她坐辇,谢清阳乘轿,虽和离多年,但他们相处并无尴尬。好比是寻常的同僚同事,淡如水而不生分。

    至于谢玄,则是骑马。

    两行人将通往林家的巷子填得满满当当,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林家的人听到动静,皆是吓了一大跳,出门一看外面的大阵仗,打眼瞧见上门的居然是陇阳郡主和谢清阳,身后还跟着谢玄,那叫一个失态。

    大顾氏闻讯而来时,陇阳郡主已下了辇,正与谢清阳一同往里走。

    “郡主,大表哥人,你们这是……”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是来提亲的。”

    这门亲事大顾氏有想过,但没想过这么快,更没想到如此隆重。她赶紧吩咐下人去太学一趟,将林同州叫回来。

    林家院子不大,等所有的聘礼抬进来,众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饶是林重影有心理准备,也被两家准备的聘礼之多给惊着。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与谢玄的眼神对上。

    谢玄一夜没睡,神色间却是半点看不出来,如玉如圭,似琼枝挺秀。原本清冷的眼睛里盛满欢喜,像是春光蓬勃。

    恍惚之间,林重影想起两人从认识后的种种。最初她只是想活命,在这人面前秀茶艺装可怜耍手段,如今想来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早起还认真打扮了一番,穿的是新做的衣裙,还是朝安城最兴的款式,妆容虽淡,却颇有心机。

    或许她也是有些期待的吧。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行至离谢玄还有些距离时又停下来。

    谢玄的目光不离她,她浅红的裙如朝阳初升,光芒璀璨地照进人心。他的眉眼像是被熏出暖色来,恰如上等的冷玉被侵染出温润之气,越发显得皎如明月,却不清寒。

    当他大步一迈过来时,林重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一笑。这一笑有倾城百媚生,又似漫山红花胜江火。

    “影儿。”大顾氏叫她。

    她乖巧过去,给陇阳郡主和谢清阳请安。

    谢清阳已从陇阳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身世,怜悯之余又有感慨。当年庚午兵变时,他是亲历者。那一夜大盛宫内血流成河,吕皇后被白绫勒死,先太子被一刺穿心。

    杀疯了的萧彦剑指先帝,眼看着就要弑父杀君时,宫侍们挟持延妃逼其弃剑就范。最后萧彦投鼠忌器,为保延妃性命而甘愿被擒。兵变失败后,萧彦被押解苦寒之地软禁,而延妃依然是延妃。

    那时朝野上下多少指责唾骂,什么妖妃误国,什么红颜祸水,关于当日的真相无一人提起,父不慈而子不孝的天家之错,全算在一个女子的头上。

    父亲和郭尚书曾经上折,欲还延妃一个清名,却被先帝训斥。有心之人散布谣言,说父亲和郭尚书皆是被延妃的美色所惑,郭尚书一气之下请旨还乡,先帝竟没有半句挽留。

    至那以后,朝中再无一人敢为延妃正名。此事一直让父亲如鲠在喉,临终时依然耿耿于怀。

    他看着林重影慈爱一笑,虽没有任何言语,态度却是明明白白。

    陇阳郡主不掩对林重影的喜爱之情,对大顾氏道:“这孩子我打眼见时便觉得顺眼,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故人之女,纵然相貌不同,亦有故人之姿。

    说着,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脱下碧色的玉镯,套在了林重影的手腕上。

    “这镯子是我一故友遗物,伴随我多年,瞧着与你今日这身衣裳极配。”

    碧色的玉镯,配浅红的衣裳?

    大顾氏心生疑惑,面上自是不显。

    林重影却是瞬间明白,这镯子是延妃的旧物。她感受着镯子的温润,下意识看了谢玄一眼。

    长辈们议亲,小辈们不宜在场。

    她先告退,出去后没有回头,仿佛是心有灵犀般,当她在背人的墙角停下时,一转头看到就是谢玄。

    谢玄今日未着官服,穿的是一身红衣。

    红衣配玉面,好看得很。

    林重影暗自赞叹,觉得热情似火的红色与他天生的冷颜更为相配。记得在儒园时,有一回他也是穿了一身红衣,让自己惊艳了许久。

    “大表哥,你穿红衣真好看。”

    这话大大取悦了谢玄,他的眼神却是渐暗。

    “如今阖京上下皆知我属意于你,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

    明明是帮她,还非得说这样流氓的话,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林重影心下叹息,“我刚来时,身边只有嬷嬷。嬷嬷年老,身体也不好,还被人拿来要挟我。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没有任何退路。我本对你会帮我一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你这一帮,竟把谢家和王府都搭进来了。”

    “佛家说人有五毒,贪、嗔、痴、爱、恶,我以前太过自负,以为我心悦于你,你必定也会心悦于我。我笃定地想着,你很快就会心甘情愿。”

    以他的条件,确实有自负的底气。

    林重影这般想着,老实回答,“做妾我不情愿,但是嫁给你,我还是很愿意的。只是现在这种情况……”

    “议亲议亲,还得商议。你若心有顾虑,可将亲事先放一放。”

    “那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低俯着头,声线极低,一字一字道:“无妨的,我会一直等。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娶别人。”

    林重影的心,因为他这句话再次狂跳如万马奔腾。

    第84章 第 84 章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

    陇阳郡主和谢清阳亲自登林家的门提亲之事, 如风一般迅速吹遍朝安城的大街小巷,上至世家高门,下至平头百姓, 无一不是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晋西伯府时, 赵家的女眷正在待客。

    因着赵氏进过宫之后被重视, 伯府上下皆以为她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包括她自己亦如此认为。借着这股风, 赵老夫人想趁机开拓一下府中的人脉, 于是广撒帖子邀请别家的夫人姑娘们过府一叙, 美其名曰赏日。

    天空倒也作美, 天气晴好,阳光微暖。

    赵家好歹是伯府, 也有一些相熟往来的亲朋好友。这些年来府里不缺银钱, 出手行事还算大方, 自然有一些门第不如伯府的人家上赶着巴结讨好, 以图占些便宜。

    赵老夫人这一撒网,除了这些人外,倒还真几家平日不怎么走动的夫人前来,其中有两家的门第比伯府高出不少。

    主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上门来的客人们自然不缺恭维之辞。赵家人听着很是受用,赵氏更是心头火热,想着如今有太后娘娘当靠山,女儿的亲事应是不用愁, 到时候若能求个赐婚的旨意,便是再好不过。

    她面团似的脸上堆满笑意,在听到婆子在自己耳边的低语后,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收不起来也下不去,无比的怪异。

    这会儿的工夫,不光是伯府的下人将消息送到,那些夫人们也有自己耳目,陆陆续续地得到了消息。

    如此一来,伯府的赏日宴,变成了对林家的座谈会。

    “林司丞的那个女儿,不就是你们赵家的外孙女吗?怎地议亲这么大的事,你们竟半点也不知情吗?”有人故作惊讶,问赵夫人。

    赵夫人强撑着脸面,挤笑道:“那孩子已经过继出去了,我家大妹妹是个心地良善的,想着既然过继出去了,不好再去打扰,免得别人多想,对那孩子不好。”

    她说这话也不心虚,谁不知道前几日赵骐被谢玄揍了,当姑母的赵氏连夜求见太后娘娘,致使谢玄被陛下训斥。

    这些夫人中不乏人精和心眼多的,皆是一脸的微妙。

    “林司丞真是好福气,白得一个女儿不说,还与汝定王府和谢家成了亲家。可惜那林姑娘已经被过继出去,否则这福气就是你们伯府的。”

    赵老夫人的脸立马拉下来,不悦地看着赵氏。

    赵氏自来是个孝女,因为打小被养在祖母膝下,鲜少得到自己母亲的关爱,所以一有机会就拼命地讨好赵老夫人。为人赵老夫人的一句夸奖,她什么都愿意做。

    “母亲……”

    她刚开口,话就被林有仪抢了过去。

    林有仪在得知陇阳郡主和谢清阳一同去林家提亲时,脑子里像是炸开一般,嫉妒和恨意来势汹涌,瞬间将她所有的理智淹没。

    “什么福气?不就是仗着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样,成日里到处勾三搭四罢了。”

    不少人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

    有人故意“哟”了一声,急问:“这话怎么讲?”

    赵老夫人和赵夫人及赵氏都没有出声阻止,在她们看来林重影确实是个狐媚子,因为赵骐哪怕是被打的到现在都下不了床,还对她念念不忘。

    林有仪满心的恨,恨不得让所有人一拥而上,将林重影踩进泥里,说出来的越发的刻薄尖酸。“她那生母就是个下贱的,若不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怀了孩子,我祖母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那样的人入府。”

    “这么说来,她…她的生母是个外室?”

    这可是个大消息啊。

    堂堂少师大人,临安谢家的嫡长子,汝定王的亲外孙,竟然要娶一个外室女,还有比这个更劲爆的消息吗?

    一时之间,所有的夫人们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有仪,巴望着能从林有仪的嘴里知道更多不为人知的事。

    林有仪已被嫉妒恨意冲昏了头,又没有人阻止,自然是什么话都往外说,“原本我家与谢家有结亲之意,后因我伤了脸,谢家便想退亲。退亲这样的事,对我们女儿家而言,何等的难堪。我心里难受,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去谢家给谢老夫人贺寿。哪成想我那庶妹好手段,竟然搭上了与我议亲的二表哥。二表哥说若有她作为陪嫁的媵妾,这门亲事还作数。”

    有人惊呼出声,“还有这样的事?”

    “何止是这样,原以为她搭上了二表哥也就消停了,没想到大表哥回临安后,又被她给盯上了…”

    “这么说来,她不仅有心机,手段也十分了得。”有人感慨出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全都没有吃席的心思,从林有仪口中知道有用的信息后,一个个找借口告辞。随着这些人的离去,关于林重影是外室女,又勾三搭四的事很快传开。

    天将黑时,华灯初上。

    赵氏和林有仪母女还在恼恨林重影攀上谢家和王府的事,林有仪甚至质问赵氏,“娘,你不是说祖母交待不能让那小贱人好过吗?你为什么不早些……如今倒让她得了势,骑到了我头上!”

    “高门大户最重脸面,定了亲又如何,指不定郡主听到那些事后,明日就把亲事给退了……”

    这时邱嬷嬷掀帘进来,道:“夫人,大姑娘,四姑娘来了。”

    赵氏闻言,阴沉沉地笑了。

    “小贱人必是来求我们的,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没有我这个嫡母给她遮脸面,她迟早要丢人现眼。”

    林有仪扭曲的心,也熨平了些,“娘,不管她怎么求我们,我们都别给她脸!”

    母女俩商议好,架子摆得十分,就等着林重影哭着喊着跪在她们面前。她们摩拳擦掌地等着,眼睛里全是诡异的期待之色。

    很快,门外传来动静。

    她们很快觉察到不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到英气华贵的陇阳郡主大步进来,抬手就给了她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

    陇阳郡主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习武之人,手劲大不说,又没有收力,这一个大嘴巴子下去,两人齐齐肿了半边脸。

    “你们老实交待,是谁说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是外室女的?”

    “郡主,您不能被她蒙蔽了。她的生母就是个贱人……”

    “啪!”

    林有仪的话还没说完,又受了一巴掌,这下两连脸都肿得老高,还被打破嘴唇见了血。

    陇阳郡主满目霜寒,捏着她的下巴,“她不是贱人,你们才是!”

    上过战场,手上沾过人命的人,气势自是不一般。她清楚从陇阳郡主的眼中看到了杀气,骇得双腿打颤。

    陇阳郡主眼中的杀气之下,有她看不见的悲伤。

    美玉明珠滚落尘泥,还被人随意践踏,那些日子明月是怎么过的?这些年明月的孩子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剑已经好几年没出鞘了。影儿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日后若再让我听到有人恶意诋毁她的名声,我正好以人血喂我的剑。”

    这下赵氏也吓坏了,根本站不住。

    “四丫头,你这是想做什么啊?你别忘了,你再是攀上了高亲,那也是我们林家出去的姑娘,若是你不敬嫡母的事传将出去,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她畏惧陇阳郡主,不敢制止也不敢求情,只好挑软柿子捏,以为这番话能拿捏住林重影,让林重影代为求情。

    林重影冷冷地看着她,道:“黑的说不成白的,当初你们为保亲事,主动提出陪嫁媵妾。如今还想倒打一耙,真当世人都是眼盲心瞎的吗?你们不怕丢脸,我也不怕,明日我们衙门见。”

    她们散布那些话出来,不就是以为世家高门和姑娘家要脸面,不敢闹大吗?

    果然,赵氏一听要见官,立马白了脸。她不是真的怕上公堂,而是自己如今身在伯府,万一闹大了伯府的名声会受自己牵连,到时候母亲必会训斥她。

    “郡主,您明查啊,我真的没有胡说。我们也是怕您被人蒙蔽了,损了王府的颜面……”

    “我凤家的颜面,何需你们操心!”陇阳郡主睨着她,眼神讥诮,“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些人,迟早会遭报应。影儿,我们走!”

    至始至终,赵家人都没有露面。

    等出了伯府,陇阳郡主对林重影说:“赵老夫人重男轻女,眼里只有儿子,恨不得将女儿的骨头都给碾碎了去喂自己的儿子。以前我对那赵莹还有几分同情,如今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重影也看得出来,赵家上下摆明都趴在赵氏身上吸血,一旦有什么事,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没有人会为赵氏出头。

    赵氏可恨,却也是个可怜之人。

    *

    翌日。

    不等林重影去报官,衙门那里便传出有人状告赵氏和晋西伯府侵吞他人家产的事。

    赵氏和林有仪一夜没怎么睡,听到衙门来人时,还以为是林重影报的官。母女俩咒咒骂骂的,顶着红肿未散的脸迟迟不肯出门。

    听到外面有人说老夫人来了,赵氏心头一喜,还当母亲是担心自己,捂着脸迎出去。谁知赵老夫人一抬手,直接给了她一个大耳光。

    “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伯府的名声和脸面最紧要。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竟然还惹上了官司。我们赵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们马上给我滚出伯府!”

    说完,根本不容赵氏和林有仪辩驳半句,招呼丫环婆子一齐动手,直接将母女俩拖着从侧门扔出去。

    伯府外有吃了闭门羹的差役,还有一些围观的人。

    赵家的管事指着被扔出来的母女俩,传达着自家主子的话,“各位差爷,我家老夫人说了,从今往后赵家没有这个女儿,也没有林家那门亲。我们伯府行得正坐得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这个人和林家的事都与我们伯府无关。”

    赵氏爬起来,不等她近前,那管事已将门关上,还从里面落了闩。

    她拍着门,满脸惊慌,“母亲,母亲,您开开门哪,女儿错了,女儿错了。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您不能不要我啊。”

    林有仪这些日子来,对伯府已经生了怨气,当下去拉她,道:“娘,我们求他们做什么?没了我们林家,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威风到几时!”

    “林家?”一个差役嘲弄出声,“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告赵莹的就是林家的家主,叫林昴。他告你赵莹联合赵家,侵吞了林家的家产,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氏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林重影告了官,而是林昴。

    林有仪尖叫出声,“不可能,我父亲怎么会告我娘?”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瞳孔越来越大,视线之中的慢慢朝她们走近,从怀中取出一纸扬在赵氏身上。

    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纸,休书二字最为醒目。

    “父亲!”她扑过去,扯着林昴的袖子,“您是疯了吗?您怎么能告娘,娘是您的妻子啊,这些年她操持着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林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改往日里风流潇洒的模样,神情冷峻而淡漠,看向赵氏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赵莹,当年你算计我,让我不得不娶你为妻。这些年来,你几乎搬空了我们林家来填补赵家。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是全无情面之人,这休书你若接了,这些年的事我既往不咎,若不然我必让你和赵家将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林昴仁义。

    家产被人掏空了还能不追究,光是休妻实在是太便宜赵氏了。赵氏却不想答应,她接受不了被休弃的事实。

    “老爷,您…您想想绍哥儿,我若是被休了,他怎么办?”

    她话音一落,便看到林绍从人群中走出来。

    林绍将她扶起,道:“母亲,我是您的儿子,不管您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不管您。这么多年了,您对林家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看看这伯府,外面富丽堂皇,内里锦绣成堆,全是我林家的银子,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绍儿,你还有入仕为官,我若是被休了,你必会遭人耻笑的。”

    “母亲恐怕不知道吧,这些年我在京中求学,早已被人耻笑够了。赵骐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生来就是赵家的奴才,日后当了官也要任他驱使。母亲,求您放过父亲,放过我们林家吧。”

    林有仪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林绍身后。

    她心想着,就算母亲被休了,她也还是林家的姑娘,父亲和兄长都不会不管她的。至于赵家,这些日子她算是看透了。

    赵氏不甘被休,还在那里坚持,“绍儿,骐儿是你的兄弟,兄弟之间哪有不闹口舌的,他就是一时嘴快,说者无心,你是当兄长的,哪能和他计较这些。你快帮娘求求你父亲,我们这个家不能散……”

    “若不接休书,那我就要问一问赵伯爷,这些年花着我林家的银子,是不是吃得好睡得香!”

    林昴一边说着,一边上前。

    门内传出赵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女,害得娘和兄弟都跟着你被人笑话!你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连累我们伯府。林家要休你,你受着便是了,我们不能跟你一起丢人现眼。”

    一听到赵老夫人的声音,赵氏顿时来了劲,又开始用力拍门,“母亲,母亲,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您不能不要我……”

    众人见之,纷纷摇头。

    “这赵老夫人,真不地道啊,合着儿子是宝,女儿是草啊。”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赵家啊,只想着让女儿给娘家搬银子,根本不管女儿的死活。可怜这赵莹,到现在还没看清楚。”

    赵氏听着这些话,耳中一片“嗡嗡”声,最后倒在了地上。

    林绍示意林有仪和自己一起,将她扶上马车。马车走后,林昴给那些衙役散了些好处费,说是辛苦他们白跑一趟。

    人群渐渐散去,看完全程的林重影也准备离开。

    突然伯府内传来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紧接着那侧门被打开,赵家那位老祖宗口中唤着“莹莹”,从里面冲出来。

    她左看右看,逢人就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莹莹?”

    当问到林重影时,林重影告诉她,“你的莹莹已经嫁人了,她回她夫家了。”

    “莹莹已经嫁人了,她回夫家了。”她重复着,脸色渐渐好看起来,浑浊的目光看向林重影时“咦”了一声,“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城门巷荣家新纳的小妾。”

    林重影心念一动,似不经意般问道:“您真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她的声音惊恐起来。

    “我回来看看。”

    她脸上还是害怕的表情,却没有被吓跑,而是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不管是人是鬼都想闲聊几句的样子。

    “你是该回来看看,你死得早,很多事不知道。你说你一个在茶楼卖唱的,怎地命那么好,生了个好女儿,如今都当上太后了。你要是还活着,让你那皇帝外孙给你封个诰命,风风光光的多好。”

    林重影闻言,心中惊涛骇浪自不必说。

    伯府的婆子尴尬不已,皆当自家的老祖宗在说胡话,上前搀扶着老太太,诱着哄着把人给带回了伯府。

    伯府的门开了又合,门外的人已经散完。

    好一会儿,林重影才上了马车。

    万般情绪涌上她心头,她忽然迫切地想见到谢玄。

    当她找到谢玄时,眼晴里只有谢玄,压根没看到和谢玄在一起的人。她拉着谢玄的手,直接将人带到无人处。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

    谢玄的眉梢眼角都是欢喜,耳根微微泛着红。

    她全然不知,扯着他的衣服示意他低下头来。气息相近,呼吸似乎瞬间相通,纠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他喉结滚了滚,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影儿,你怎么了?”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他强行压制着体内狂啸的……

    不远处, 萧高双手环胸,绕有兴致地踮着脚,意图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哪怕他再是伸着脖子, 看到的也只有谢玄的背身。

    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无比郁闷地和身边的几个侍卫吐糟, “你们看看,堂堂少师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子亲亲热热, 没羞没臊没眼看。往日里本王还以为他是个冷情冷性之人, 没想到不过凡夫俗子一个, 一见到小表妹就没了风骨, 竟是连脸都不要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范真香道:“王爷可是羡慕?”

    “谁羡慕了?”他像被踩到尾巴的胖猫, 险些一蹦三尺高, 再看到其他几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更是恼羞成怒。“本王怎么可能羡慕他!自古多情空余恨, 情情爱爱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世人皆醉我独醒,本王我是万花丛中一点绿,绝无可能扯进那样的事中,你们知不知道?”

    几人齐齐称知道,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刘口水故意对蔡美味说:“我们王爷最是不屑男女之事,岂是像谢少师那样的凡夫俗子。王爷最大的烦恼就是下一顿吃什么,旁的皆不在意。”

    “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其它的钱财美色和权势全是空,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王我这叫活得通透。”萧高抬着下巴,一脸骄傲,

    “王爷确实通透。”范真香很是同意, 认真点头,“反正王爷有我们就够了,将来我们几个给王爷送终。”

    “送什么终?”萧高佯怒,“本王现在就砍了你,你看是你给本王送终,还是本王先给你烧纸。”

    主从几人连这样的玩笑都能开,显然关系极其的亲近。

    范真香一躲,不经意看到那边后,连忙低呼,“你们快看,他们是不是要亲上了?”

    一句话,成功将萧高的注意力引走。

    他立马转头,看到那边俨然快贴到一起的两个人,眼睛立马全是光。下意识一把拉开刘口水,生怕自己看不清楚。

    林重影几乎完全被谢玄挡着,娇小的身子像是嵌入他怀中,他俯身低头,从旁人的视角看去,他们如同脸贴着脸。

    “赵家那位老祖宗说见过我,她说我长得像城门巷荣家的小妾,还说太后娘娘是我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和太后娘娘的生母长得极像。”

    从这点来推断,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谢玄像是听得很认真,实则已然是心猿意马。

    少女柔软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衣服,因为压着声音怕被别人听到,又怕他听不清楚,所以努力地往他耳边凑。

    沁幽的女儿香,如兰般芬芳,直叫人一时忘却世间的纷纷扰扰,满心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万丈红尘。

    好半天,林重影没听到他说话,心下惊疑,“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这并不难推断。”

    是啊。

    确实不难推断。

    皇权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一个后妃?延妃能逃脱被殉葬的命运,背后相助之人必定是皇权主宰。

    “那你说那个男人是否知情?”

    “我猜他必是不知道你的存在,若不然想杀你的人也不会有所顾忌。”

    林重影也是这么想的,如此一来,她好像隐约还有一线生机。

    “他若是知道我是谁,会容我活着吗?”

    少女温香的气息如惑人的蛊,已经钻进谢玄的血肉。他强行压制着体内狂啸的燥热,呼出来的气都透着浓烈的灼烫。“最是难测帝王心。”

    这个道理林重影当然知道。

    “你说当年他为什么那么做?”

    延妃曾与萧彦两情相悦,后又是先帝的宠妃。一个是自己的皇兄,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皇,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来看,那个人也不应该染指延妃。

    谢玄气息温热,“或许是贪图美色,或许是情难自禁,也或许是两者有之。”

    好比他。

    他此时受惑于眼前的美色,已经情难自禁。

    林重影没有察觉他的煎熬,心道他说的没错,大抵也只有这两个理由。

    她该说的都说完了,此时才意识到两人姿势的亲近,不由得用手去推他。他慢条斯理的退开些,还不忘整了整自己被揪皱的衣服。

    没了他的遮挡,萧高和几个侍卫的视线再无阻拦。

    萧高原本还挑着眉毛,一脸的戏谑,当他看到林重影手上的镯子时,瞬间变了表情,几步就到了跟前。

    “小表妹,你这镯子是哪来的?”

    林重影半抬着手,镯子在日光之下越发润泽,碧玉的颜色更加的艳丽。“这是郡主给的聘礼,郡主说是她一故友所赠。”

    “故友?”萧高低喃着这两个字,再看她时眼神多了几分深邃,如同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她般,目光在她的五官间来回端量。

    足了半刻钟后,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小表妹,你饿了吧?”

    日头已是顶上居中,确实是该用午膳的时辰。

    他们所站的位置也是巧,恰好有茶楼和酒楼。茶楼是清秋,酒楼是楼外楼。这楼外楼从外面看,比陆氏开的酒楼还要气派。

    萧高不容人拒绝般,又道:“小表妹,你不会不赏脸吧?谢少师,你也一起来。”

    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应下。

    当年荣嫔是沈贵妃一派,一应行事皆以沈贵妃马首是瞻,其子萧业和养子萧高亦是跟着萧彦,处处以萧彦为大。

    萧彦和颜明月开始谈婚论嫁之时,萧高还是个孩童。他能在颜家出事后买下颜宅,又在看到镯子是反应不小,或许对颜明月有几分感情。

    若真是如此,他看在颜明月的面子上,将来会不会帮自己?生死攸关的事,哪怕有一线生机,自己也不想错过。林重影这般想着,随他进了酒楼。

    酒楼内可谓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彩帛环绕金碧耀眼。层高为三,两幢并列,中间设有飞桥相连。正中舞台极大,琵琶声起,舞伎们翩翩起舞,当真是浮华热闹。

    几人上了三楼,躬着腰的掌柜亲自侍候他们。

    萧高大手一挥,让其将酒楼所有的好菜全上。

    厨子们的动作极快,林重影怀疑后厨的所有人可能都在忙活他们这桌。不多会儿工夫,菜肴流水似的传进来,很快摆满黄花梨的大圆桌。

    “小表妹是汉阳人,你尝尝这几道菜,正是汉阳的做法。”他指着龙凤配、汉阳三合等几道菜,招呼着林重影。

    林重影道:“臣女虽生在汉阳,长在汉阳,但这些菜臣女都没吃过。”

    “林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这些菜你居然没吃过?”萧高当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多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故意以话引话。

    他有此想法,正遂了林重意的意图。

    林重影低下头去,声音极轻极低,“王爷有所不知,臣女以前从未出过门,连林家的前院都没去过。嫡母治家极严,臣女每日要做绣活,若做得不好或是没做完,是要被扣吃穿用度的。那时如果能吃顿饱饭,臣女便心满意足了。”

    纵然听说过一些,但远没有亲耳听到的真实。萧高一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情极为的严肃,“士族大户的当家主母如此苛刻,难怪你父亲林昴会那么做。”

    “我以前在汉阳时没见过我父亲,我父亲也没见过我,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本王听说你那生母十分貌美,你父亲对她很是痴迷,你祖母才不得不将她接进林家,他怎么会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女儿?”

    “这些事都是别人说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出生之日,正是我生母的忌日。我生她死,仅是匆匆有过一面之缘。”

    满桌的菜,食材天南海北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这不是人间烟火,这是人间富贵。

    萧高招呼他们吃菜,一顿饭吃下来各有滋味。

    等到谢玄和林重影一走,萧高的脸色立马沉下来。

    他吩咐范真香,道:“立马派人去汉阳,查清林姑娘和她生母的所有事。”

    范真香领命,从酒楼的后门出去。

    而酒楼外的不远处,谢玄已将林重影送上马车。

    林家的马车并不起眼,既没有世家高门彰显身份的徽记,外形上也无任何华丽的装饰,瞧着就是寻常人家常用的制式。

    这样的马车,旁人一般不会注意。

    李蓁打眼看到谢玄,心头一喜,压根没看到旁边的马车。她从马前经过,到了谢玄面前,好巧不巧,正好站在靠近马车车窗的位置。

    “谢少师,林家姑娘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定然也是不知情的,你还好吗?”

    谢玄闻言,面色极淡。

    “我的事,不劳李姑娘费心。”

    “我没有多嘴的意思,只是我和宁姐姐交好,实在不忍你被世人诋毁。你本该是琼枝玉树,清贵不可言,若是沾上尘泥污垢,日后怕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去。”

    尘泥污垢?

    被人用这样的词骂,林重影倒是不生气,甚至觉得极为正常。原来在世人眼中,她和谢玄确实是云泥之别。

    这位李姑娘心悦谢玄,怕是还没有死心。

    根儿怕她生气,欲言又止。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恼怒。

    这时她听到谢玄斥责道:“李姑娘慎言,所谓夫妻一体,我若是琼枝玉树,那我未来的妻子就是开在琼枝玉树上的花。反之,她若是尘泥污垢,那我便是污泥中的石子。”

    她的心跳得快了些,眼底隐隐有丝笑意。

    不愧是状元郎,还会说土味情话。

    这样的情话,李蓁显然不爱听,且觉得十分刺耳,心中嫉恨无以言表,言语也更为急切,“你被她蒙蔽……”

    “李姑娘。”林重影不想再听下去,索性掀开车帘,“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你一个外人交浅言深说三道四,难道这就是你们李家的教养吗?”

    “你……”李蓁没料到她就在马车里,一时胀红了脸,“你居然偷听!”

    “你这人真是好笑,我哪有偷听,我一直就在这里,你没看到而已。”林重影趴在车窗上,朝谢玄勾了勾手指。

    这般随意而轻佻的动作,将她那桃李不敢与之争艳的美貌增添了几分风情万种,似幽夜里盛开的花,分外的蛊惑人心。

    谢玄眸色骤暗,人已到了跟前。

    她仰着脸,声音娇软,“大表哥,你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人,除了我你谁也不要,这话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的。”谢玄包住她的手,压着眉眼,眼中仿若星光璀璨。“我此生非你不娶。”

    李蓁听到这话,原本胀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她震惊地看着他们,不敢相信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男子,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让她难堪的是,林重影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朝她看过来,道:“李姑娘,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大表哥都非我不娶,你没有机会了。”

    这时卫今没有眼色地过来,在谢玄耳边低语一句。

    谢玄紧了紧林重影的手,然后放开,“陛下召见我,我要进宫一趟。”

    他一走,林重影又对李蓁说:“李姑娘,方才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大表哥对我用情如此之深。”

    李蓁气得险些咬碎银牙,她不是来成全他们的。但是这话她说不出来,只能用喷着火的眼睛看着林重影放下车帘,再看着林家的马车远去。

    清秋茶楼上,半开的窗户内,端阳郡主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李姑娘,还真会凑热闹。”郑嬷嬷不阴不阳地道:“殿下,如今陇阳郡主和谢大人已去林家下了聘,要不要奴婢……”

    “不用!”

    皇家后宫,比之高门内宅阴私手段更多。

    纵然郑嬷嬷没说要做什么,端阳公主却知她想做的是什么。

    郑嬷嬷大急,“殿下,方才您也看到了,谢少师已然被那林姑娘给迷住,您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

    “嬷嬷。”端阳公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本宫方才在想什么?”

    她之所想,郑嬷嬷如何知道。

    “本宫忽然觉得如果是她嫁给谢玄,他们夫妻二人该是何等的让人赏心悦目。”

    *

    勤政殿外,守卫森严。

    其中一位守卫在看到谢玄后,将头往左边偏了偏。

    谢玄立马知道,今日陛下心情不佳。

    君王与臣子,一个主宰,一个辅助,君王以绝对的权力控制着臣子,臣子亦有自己的手段和眼线。

    这宫门深深,人心纷杂,不知有多少人的耳目。

    小太监进去通报后没多久,出来一位年长的太监,正是萧业身边的大太监庞统。庞统小声对谢玄道:“小谢大人请稍等,陛下正在考校几位皇子的学业。”

    一听这话,谢玄便明白陛下心情不佳的缘由,当下向庞统道谢。

    庞统退回殿中,不多时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扔在地上的声响。又等了一刻钟左右,几位皇子陆续而出。

    萧业膝下共有九子,被训话的前六子,余下的三位皇子太过的年幼。

    六位皇子都是谢玄的学生,君臣有别不假,师生有伦也是真,谢玄向他们见礼,是为君臣之道。他们向谢玄还礼,则是师生之间的尊师重教。

    六皇子萧则说:“谢少师,好几日没见你进宫,本宫有好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六殿下恕罪,臣近日有别的差事在身。”

    “本宫知道少师公务繁忙,若不然本宫去谢府找你,如何?”

    萧则今年九岁,瞧着还是个孩童模样,但谢玄可不会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更不会以为他说的是孩子话。

    谢家只忠君,不结党不营私,倘若真与某个皇子走得近,那落在世人眼中必有掺和皇储相争之嫌。

    “臣怎敢让殿下劳累,还是臣进宫给殿下答疑解惑更为稳妥。”

    萧则还要说什么,庞统再次出来,对谢玄道:“小谢大人,陛下有请。”

    如此一来,萧则便不好再说什么。

    谢玄进了殿,上前行礼。

    萧业将桌上的一沓纸往他面前一扔,顿时扬扬洒洒飘得满地都是。一张张的白纸黑字,上面都是几位皇子最近的功课。

    “几位皇子功课皆退步,你这是在其位不谋其职,枉费朕如此信任于你。”

    谢玄蹲下去,将那些纸一张张地捡起来,又快速简略地看了一遍,道:“大殿下这笔下文章已有自己的主张,想来此番巡视边关之行受益良多。二皇子稳扎稳打,稳中有进……六皇子的字,最近又精进了不少。”

    萧业冷哼一声,“朕最讨厌阿谀奉承之人。”

    “几位殿下都是龙子凤孙,生来就与常人不同,臣不敢居功。”

    谢玄的话听起来像是牛唇不对马嘴,却极大程度地缓解了萧业的怒火。君王的火气原本也不是因为皇子们的学业,毕竟教授皇子们功课的也非谢玄一人。

    而谢玄更是知道自己方才被训斥,也不是因为皇子们的学业。萧业之所以斥他在其位不谋其职,是敲打他还未将萧彦找到。

    “朕信任于你,将你派去协助福王,没想到你倒好,议个亲闹得满城风雨。你瞧不上朕的公主,却看中个外室女,你简直是目无君王!”

    “回陛下,二公主身份尊贵,臣尊之重之。至于臣的亲事,委实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臣心悦于人,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不管她是什么性子,臣都甘之如饴。”

    萧业下意识皱眉,因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玄。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荷花开得正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绝色动人的少女并立在水榭上说着笑着,一对璧人似金童玉女,令人心生羡慕。

    他识趣地避在不远处,望着那人比花艳的少女,满心的欢喜。

    年幼的十皇弟最是知道他的心思,悄悄地和他咬耳朵,“三皇兄,你是不是也喜欢明月姐姐?”

    “我确实心悦于她。”他没有否认,却再三叮嘱十皇弟,“此事你知我知,万不能让二皇兄和明月知晓。”

    他那时不会想到,年少时的爱慕如心间结的蛛网,将他牢牢地粘住。他只知道自己心悦于人,不管那人将是谁的妻,也不管那人曾是谁的女人,他由着自己的心,却克制自己的举止,备受折磨的同时又心甘情愿。

    往事不可追,相思不能忆,追之悔之,忆之憾之。

    良久,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他陷入自己的回忆和思绪中,自是没有看到谢玄告退时眼底的幽芒。

    第86章 第 86 章 “我叫林重影。”……

    *

    朝安城的城南, 一眼望去大多是民居,杂住着城中的百姓以及天南地北的外地人,往来进出马车不多, 行人更是鲜少有人着绫罗绸缎。

    并不宽敞的巷子里, 大户人家那种宽敞制式的马车根本进不去, 一家挨着一家,东家孩子哭, 西家狗叫, 几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有仪简直要疯了!

    她久久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反复问林绍, “大哥,你就给我们找了这样的住处?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林绍看着失魂落魄的赵氏, 语气有些沉重, “你可能不知道, 我们林家几乎已经被母亲搬空了。除了你我二人日后婚嫁的聘礼和嫁妆, 旁的要么是已被变卖,要么是拐着弯转到了舅舅名下。”

    这事他也是刚知道的。

    此前他只晓得母亲顾娘家,用林家出产的银钱贴补整个晋西伯府,管着赵家上下所有人的吃穿用度,但他万万没想到赵氏竟然糊涂愚孝到这个地步,居然一点点将林家的东西姓了赵。

    父亲能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仁至义尽。

    “母亲,日后我会管你。我现在尚无进项, 只能从自己的吃用中省下来银钱来照顾你。你若想像从前一样锦衣玉食,怕是不可能了,但温饱你不用担心。”

    赵氏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呆呆怔怔的。

    林有仪摇着她, 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娘,娘,你说句话啊!你不是说我想要的你都会帮我得到,你不想被休,那你去找外祖母,去找舅舅,让他们把我们林家的东西还回来!”

    “不,不行!”她清醒了些,“仪儿,你怎么能这样?那可是你亲外祖母,你亲舅舅啊,没有伯府就没有我,我是伯府的姑娘,这辈子我都不能给伯府丢脸。”

    “你把外祖母和舅舅看的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林有仪再也忍不了,尖声质问着:“他们花着我们林家的银子,还看不起我们。去年我来京中,他们对我还算客气,今年像是变了脸一般。我如今才知道,合着是因为把我们林家的东西全骗到了手,打算翻脸不认人……”

    “仪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他们定然也是不愿意的。是你父亲,你父亲不顾念夫妻之情,连你们也不顾了。若不是他告到了衙门,还要休妻,你外祖母怎么会生气?你们快去求你父亲,求他不要告官,求他不要休妻,我们一家还是好好的,我们这就回汉阳,这就走。”

    赵氏念叨着,像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般,目光期盼地看着林绍,“绍哥儿,你父亲最疼你,你去求他,他一定会听的,娘求你了!”

    林绍深感无奈,叹了一口气,道:“娘,没用的。父亲说了,要么你把林家的东西全要回来,要么他休妻,你能把东西要回来吗?”

    “他是说气话!你们都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难道真的忍心看娘被休弃吗?娘若是真被休了,你们以后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做人。”

    “娘,我早就抬不起头来做人了。”林绍苦笑一声,欲扶她进屋休息。

    她猛地一甩,指着林绍,“你个不孝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若不是孝道大于天,林绍真想转身就走。

    父亲曾说,让他别管,他实在是做不到。哪怕母亲糊涂至此,他仍然没有办法真的撒开手。

    “娘,别闹了,以后安安生生的,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大哥,那我呢,我怎么办?”林有仪抓着他的袖子,神情很是慌乱。

    他声音软和了些,道:“你是林家的姑娘,父亲不会不管你,你过几日就和父亲回汉阳去。”

    “我不回汉阳!”林有仪断然拒绝,她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回汉阳,必会被以前那些巴结她的人耻笑。

    她要留在京中,只要留下来,她必定还有机会嫁进高门。

    “娘,你不是说太后娘娘很欣赏你吗?你现在就进宫去求她,她必定会给你做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氏猛地来了精神气,喃喃着:“对,对,太后娘娘,我这就去见太后娘娘。”

    林绍一把将她拉住,“娘,太后娘娘是看在祖母的份上见的您,您如今将林家的产业败完了,父亲还给了您休书,太后娘娘还会见您吗?”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她和林有仪心里刚燃起来的火苗又给浇灭了。

    但她不死心,执意要去试试。

    结果不用说,荣太后压根不见她。母女俩又去伯府敲门,赵老夫人和晋西伯都没有露面,派个下人将她们的东西扔出来。说是她们的东西,其实也不完全,因为除了衣裳外,首饰银钱等物都没了。

    至始至终,林绍默默地跟着她们,看着她们失望,看着她们哭求。

    这一夜对她们而言,难挨到堪比度日如年。

    民宅不大,拢共一间正堂,再加两间房。入门处有个杂物房,屋后是厨房。母女俩一人占了一间房,下人们要么是和她们一起挤,要么是挤在杂物房。

    一宿下来,不说是母女俩,几乎所有的下人都没有睡好。

    一打开门,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个朱衣白面的妇人,晃着帕子就挤了进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下人,腥红的唇一张一合。“你们家这么小,住得下这些人吗?不知匀几个给我,我给的价钱肯定公道。”

    原来这妇人是个人牙子。

    那些下人一听人牙子的话,齐齐跪在地上,磕着头求不要卖他们。邱嬷嬷磕头磕得最厉害,近人顶着木然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有仪一夜没睡好,心中郁结可想而知,自是不愿搭理她,还命人将她赶了出去。

    接下来几天,母女二人不停奔走,赵家人还是对她们避而不见。她们不知林昴住在哪里,林绍也不肯说。

    林有仪正心烦意乱时,一眼看去极小的宅子里到处都是人,那些下人一个个杵着好像不知该干什么,她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要将他们全都发卖了。

    好巧不巧,先前那人牙子又腆着脸来问,这一问倒是给问着了。人牙子一眼就瞧中了近人,一张口就出二十两银子。

    母女俩在汉阳常买卖下人,自是知道这价格委实不低,甚至是有些高。而人牙子能出这样的价格,在她们看来显然不是为了将近人倒手卖给别人当丫环,极有可能是卖到花街柳巷去。

    近人还是木着脸,像是不会为自己争辩般,急得邱嬷嬷跪在地上替她求情,“夫人,姑娘,奴婢这么大年纪了,重活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还想留这孩子在身边照应一二,你们不能把她卖了啊。”

    “听听,这多新鲜啊,一个奴才还想有人照应。”人牙子斜着眼,满脸的嘲弄,“夫人,姑娘,我多句嘴啊,这样的老奴才活也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你们若是留在身边,岂不是要白养她?”

    赵氏脸色阴晴不定着,林有仪也是若有所思。

    人牙子上下嘴皮子一番,可谓是句句都说到她们心上。最后她们被洗脑成功,除了留下赵氏身边的一个嬷嬷和一个丫环外,其他人全部发卖。

    她们却是不知道,人牙子转头就将邱嬷嬷和近人交给早就等在巷子附近的锦心。锦心奉谢舜宁之命,不仅将身契还给邱嬷嬷和近人,还给了一笔银钱。

    邱嬷嬷和近人千恩万谢,头也不回地出了朝安城。

    谢舜宁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赵氏和林有仪所住的那处宅子,眼中全是嘲弄与讽刺。

    “姑娘,你不想仪姑娘嫁进谢家,那你当初是如何知道她们会帮忙的?”锦心问道。

    “我无意中得知邱氏年轻时有个十分要好的姐妹,却因多看了林老爷一眼而被林夫人卖进了腌臜地方,还生了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邱氏将那孩子养在外面,趁着林夫人给林有仪挑选丫环时弄进林家。我不过是稍加试探,她们便同意帮忙,林有仪那张脸,这辈子都别想好了。”

    这辈子有些人与她再无交集,她也不会再给她们害自己和母亲的机会!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内林重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也解了自己的疑惑。

    难怪在谢家时,林有仪的屋子里会闹猫,也难怪那脸上的疤不见消淡,反而颜色更深,原来是因为有内鬼。

    不管是谢舜宁,还是自己,在赵氏母女的问题上已经告一段落。她们以后的种种,皆是她们所作所为的反噬。

    林重影没有去痛打落水狗,也没有去落井下石,直接让车夫调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经过颜宅。

    颜宅的后门半掩着,隐约还能看到里面不知在忙活什么的老仆。

    她上前去敲门,那老仆听到动静看过来,目光无比的凌厉。在瞧清她是谁之后,迅速低下头去。

    “这位老伯,您还认得我吗?”

    “我一个下人,当不起姑娘这声老伯。”

    他说他是下人,却没有自称奴才。

    林重影认得他,他就是当日他们来颜宅时,在颜明月屋子旁边打扫的那个人。隔着半开的门,他给的感觉与这幽静的府邸仿佛一样,皆是不被人知,抑或者是被人遗忘。

    “您不是我家的下人,又是年长之人,我称呼你为老伯也是应该。上次我同福王殿下及谢少师来过,回去后才发自己的耳坠掉了一只。老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

    那老仆抬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她没有闪躲,任由对方打量。

    对方的视线定在她手腕的镯子上,眼神明显起了变化,略显紊乱的呼吸代表着情绪的波动,须臾又被压下去。

    “这镯子你是从哪来的?”

    “是我未来的夫家给我的聘礼。”

    老仆喃喃着:“聘礼……”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声道:“姑娘进来吧。”

    比起上回所见,府里的树木更萧条了些。但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灯笼,因着是白天,灯笼还未亮起,却也能想象中入夜之后的点点灯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

    老仆回道:“今日是这府里以前主家姑娘的生辰。”

    那就是颜明月的生辰。

    从后院往前行,穿了两道月洞门,灯笼越发的多了起来。在老仆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到了颜明月以前的住处。

    院子里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笼,离得近些看,才发些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寄语,皆是平安喜乐一生顺遂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喜庆话,好似过生辰的人还活着,且正值韶华。

    林重影再次向对方道谢,提着裙摆进屋。

    许是知道自己和这间屋子从前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她再看屋里的布置时,只觉得无比的沉重和唏嘘。

    内室的红帐依旧如火,那明镜照出她的模样。她透过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绝色风华的美人。

    很多年前,颜明月就是坐在这镜前梳妆打扮,满心期待着能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那时的少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她不用回头,已经看清来人是谁。

    是那个老仆。

    “姑娘,可找到了?”

    她摇头,道:“这里没有,或许是落在进来的路上。”

    老仆没说什么,跟着她一起出去。

    从屋子里出去,她重走上回来的路。

    那时他们是从正门进来的,沿着路往前走,是出去的方向。经过那片莲池时,池水中的荷叶越发残败。

    而那老仆,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这时前面隐约传来说话声,远远瞧去好些人朝莲池走来。

    “姑娘,有人来了,你快躲起来。”

    她原本是要躲的,但当她远远看到来人后心念一动,不仅没找地方躲起来,反而继续往前走。

    那老仆见状,似乎是要来拉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由着她去。

    一行人渐近,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常服的中年男子,英俊伟岸而不失威仪。随后的是萧高和谢玄,从两人的神情来判断,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当今陛下萧业。

    谢玄一眼看到她,目光如晦。

    她装作懵懂的样子,上前行礼。

    “王爷恕罪,臣女上回有东西落在这了,想着进来找找。”

    萧高轻咳一声,下意识看向萧业。

    萧业不欲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我是外地来的行商,想从福王手中买下这座宅子。”

    他都这么说了,林重影除了客气的见礼,自然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忽然他目光一变,定在林重影的手上。他和老仆一样,问出相同的问题,“这镯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谢玄代为回答,“回老爷的话,这位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手中的镯子是我母亲给她的聘礼,据我母亲说,这镯子是她的故友所赠。”

    萧业闻言,微微怔神。

    半晌,眉宇间有些不虞之色,“故人之物,居然被你母亲拿来当成聘礼,难道你们汝定王府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林重影像是被吓着般,急忙解释,“这不怪郡主,当日她见我衣着与这镯子相配,临时起意将镯子给了我。”

    “好一个临时起意!”萧业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你…你和这镯子一点也不配,还不快把它摘了。”

    “老爷,这是我的家事。”谢玄道。

    “你的家事?”萧业眼神渐厉,帝王之威毕现。“你身为皇子之师,位居少师之职,家事竟乱成这样,当真不怕世人笑话吗?”

    若说貌美,这姑娘确实算是上乘,但比起……

    他目光转幽,望向满是残荷的花池。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盛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那碧与红,再是争奇斗妍也比不过花池边的绿衣少女。

    冰肌玉骨香,美而不自知。

    那样的颜色入过眼,世间再无花红柳绿。

    他睨了一眼萧高,萧高立马心领神会,对林重影道:“今日本王还有事,小…林姑娘,你先请回吧。”

    林重影福了福身,准备告退。

    她从谢玄身边经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然后她停下来,转身对萧业道:“这位老爷,我确实出身不高,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与谢少师委实不相配。但汝定王府和谢家以及谢少师都选择了我,那便证明除去出身外,我必有可取之处。两情之事,婚嫁之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不知情由,还是不要妄加断言为好。”

    萧高听到这话,先是表情一变,尔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未婚妻胆子挺大的啊。

    谢玄压了压扬起的唇角,道:“老爷恕罪,我这未婚妻性子单纯,言语真爽,若有得罪之处,还忘老爷见谅。”

    萧业自登基以来,还未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过,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帝王威严不容置疑,更不容挑衅,他冷哼一声,问:“你父亲是太学的司丞林同州,他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老爷以为我无礼,光说我便是,为何扯上我父亲?子不教父之过,这道理没错,然而我本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几个月前才过继到父亲名下,一应教养对错与否如何能怪到我父亲头上。我叫林重影,您若有不满之处,尽可质问于我,不必扯上我父亲。”

    “林重影?重影?”萧高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的熟悉,“这名字倒是不错,可有什么讲究?”

    林重影就等着人问呢。

    她垂着眸,声音低落,“这名字是我生母所取,重影二字取自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话音一落,萧家兄弟齐齐脸色大变。

    不远处,那看似在打扫的老仆动作一顿,握着扫帚的手上顿时关节泛白。

    第87章 第 87 章 “明月,明月!”……

    *

    半开的雕花窗内, 少年郎埋首于案前,专注入神地下着刻刀。那刻刀极利极精巧,雕刻之物是一块沉香木。

    沉香木色泽亮丽, 用来雕刻摆件不仅美观, 且有持久的淡雅香气。这块木料所雕之物已快完成, 看上去是一块木符牌,雕以吉祥云纹为底, 正中刻字。小字一个个在成形, 连成两句诗:不知情深有几重, 只愿惊鸿曾照影。

    梳着双髻的小童不知何时进来, 聚精会神地看着少年雕刻。当少年收起刻刀,翘着嘴角端详木牌时, 他才敢发出声音。

    “二皇兄, 下月就是明月姐姐的生辰, 你这个是要送给她的吗?”

    被称为二皇兄的少年一点他的鼻子, 神秘一笑,“自然是的,你可别说漏了嘴。”

    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白胖喜人的脸上满是笑意。

    这时另一个华服少年进来,先是看了一眼那木牌,然后视线看向那些多余的沉香木边角料,提议道:“这还有些余料,二皇兄何不磨几个颗沉香珠, 置于香盒之中,也能长久保香。”

    “三皇弟此议甚好……”先前那少年话还没说完,便见有太监模样的人来禀报,说是陛下有请。

    他小声向那太监探话, 那太监的话里提到了太子殿下四个字,听得他剑眉微蹙。沉思一会儿后去换衣服,准备去面圣。

    “二皇兄,要不这几颗珠子我替你磨了?”

    听到后来少年说的这话,他不以为意,随口就应下了。

    他一走,埋首于桌案前的人就换成了别人。

    小童仍在,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三皇兄,尽管只是几颗沉香珠,少年却打磨得十分用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

    “唉”

    他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见专心致志的少年压根不理会自己,8以4吧1六9陆三。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块木牌,竖刻的两行字,重与影位于末端并列。

    重影,重影!

    萧高从回忆的思绪中抽离,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老仆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几乎被树木和假山挡住,但离他们却是更近了些。

    他们兄弟三人,曾经何等的亲密无间,今时今日竟是这般境地,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造化弄人。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萧业低声念着这两句话,突地身体一晃。

    “三皇兄!”萧高惊呼一声,赶在庞统的前头扶住了他。

    这声三皇兄一出,林重影无法再假装不知他的身份,当下跪在地上,“臣女不知是陛下,臣女罪该万死!”

    他缓过神来,示意萧高不用扶自己,然后亲自来扶林重影。

    林重影虽就势起来,却半低着头不看他。他失态地盯着林重影,像是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臣女不知,只知道府里的人叫她吴姨娘。”

    “吴姨娘?”他仿佛受到极大的冲击,喃喃着,“无颜,无颜,吴姨娘……”

    无颜两个字一出,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

    林重影观萧高和庞统的表情,很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无颜二字是什么意思。

    萧业又问:“孩子,你哪年生的,几月生人?”

    “臣女熙元三年生人,生辰是九月十二。”

    他闻言十分激动,一把抓住林重影的胳膊。

    林重影这才抬眸,与他对视。

    他的脸上涌现出无法言语的神色,狂喜激动、悲伤愧疚,像收获了意外之喜,又像是遗失了珍爱之物。

    “孩子,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林重影摇头,“臣女没有见过她,臣女的生辰,是她的忌日。臣女名字的来历,是嬷嬷告诉臣女的。”

    这话像是重重的一击,击倒的不止是萧业,还有被树木和假山遮住的那个老仆。老仆双手成拳,指关节处已白到见骨。尽管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目光中的哀痛与绝望,在看向林重影时全变成了复杂。

    残荷满池,红花绿叶已尽数归于沉寂,仿佛那曾经的年少美好,已随那一池的萧条远去,再也不复来年。

    有些人早该死去,却苟延残喘地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等待,奢望着还能再见故人,与故人于梦中的故地重逢。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而今惊鸿已去,再难觅踪影。

    寒风吹凉了人的身体,凉意寒透了人心,情不知何所起,曲不知何所终,等到曲终人散时方知一切都是一场空。

    沉重的死寂中,萧高问林重影,“你那嬷嬷如今在何处?”

    “她死了。”

    萧高若有所思,看向萧业。

    萧业痴痛地看着林重影,良久之后才悲伤地低喃,“你不像她,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你这些年……”

    “二皇兄!”萧高打断他的话,隐晦地道:“您龙体要紧,切莫多思啊。”

    “多思?朕就是思量得太少了!”他愤怒着,沉痛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绪令人心惊。

    萧高冲谢玄道:“陛下龙体欠佳,你带她先走。”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林重影。

    林重影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告退,和谢玄一道离开。

    两人转身之际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只有他们才懂的深意。

    他们一走,萧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吩咐庞统。“查,给朕查!那个林昴是不是还在京中?你去,你亲自去把他给朕找来!”

    庞统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给找来了。

    萧业和林昴曾经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三皇子,曾不止一次随自己的二皇兄去冯尚书的府上,也正是在那里,他与冯尚书最为得意的弟子还讨论过策论文章。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林昴,气息大乱,“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

    一炷香之前,林昴被庞统找到,在见到庞统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比的平静。他想起进京当天晚上那位谢家晚辈,如今的少师大人和自己说的话。

    “此事是一根刺,一根原本长在别人身上的刺。你握在手中多年,倘若一直不还回去,它迟早会倒戈相向,永远悬在你和林家之上再难解脱。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还回去,或许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着这番话,他不再沉默。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生死存亡也该有个了断。

    “陛下,学生有罪!”

    太学隶属天家,所有学子皆是天子门生,他自称学生倒是恰当。

    “快说!”萧业目眦尽裂,满眼的杀气。

    面对帝王的雷霆之怒,林昴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刀锋已正对着自己的头颅,躲是躲不过去的,生与死就在今日了。

    他跪伏在地上,埋首于双手之中,“此事说来话长,陛下且容学生禀告。”

    这事确实说来话长,并非是虚言,而是得从他的母亲林老夫人宋氏说起。

    宋氏出身不算高,其父在世时官阶不过从八品,但她本人极有才情,曾以诗会友一鸣惊人,从而入了很多人的眼,与京中的很多高门贵女也有往来。

    因着才名远扬,她在择婿上眼光难免高于出身,大户人家无所事事的庶子她看不上,清贫人家的书生她也不想选。挑来选去的,一直未能如愿,某次诗会中,她和进京求学的林家嫡长子林瑜相识,然后相交相知,最后两情相悦。

    成亲之后,她才知林瑜不仅是个风雅之人,还是多情郎。

    林瑜的多情不止对她,还有别的女子。婚后不到一年,后院就进了好几位姨娘,有被赎身的清倌人,还有书香人家的正儿八经的小姐。

    宋氏本想和离,然而宋家人皆不同意。原因无他,只因林家豪富。自她嫁入林家后,宋家上下所有人都得了实惠,日子不用再紧巴巴地过着,吃的用的更是不知好了多少。更何况林瑜风流归风流,却对她这个正室很是尊重,还将林家的产业交给她打理。

    她左思右想,最终妥协。再后来她怀了身孕,想着有钱有子有体面,这日子也不会难过,更是歇了和离的心思。

    谁知后院那些姨娘不安分,为争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竟然有人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害得她流产滑脱,还落了病根,以后再难生养。

    她怨,她恨!

    怨那些妾室,更恨林瑜。

    为了报复那些妾室和林瑜,她不哭也不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打理着林家的产业,操持着林家的后宅。期间除了一个姨娘产子外,其他人皆无所出。

    那姨娘产后血崩,没两天就去了,孩子自然而然被她接手。一年后林瑜病逝,她将府里所有的姨娘全部发卖。

    “学生自小到大,从不知自己是庶出,府中上下亦无一漏出半点口风。哪怕后来偶尔得知,也以为母亲是用心良苦,苦苦瞒着学生的出身,是不希望学生自卑自艾,却不知学生姨娘的死,还有父亲的死皆与母亲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宋氏对林瑜的报复。

    而她的报复远不止这些,还包括自己的娘家。

    她认为若不是当初宋家上下极力反对她和离,她也不至于落得不能生养的下场。林瑜死后,她便与宋家断了往来,独自抚养孩子支撑着林家。

    在旁人看来,她不仅拎得清,还十分仁义。汉阳的人提起来她来,谁不是满口的夸赞,夸她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子气节。赞她识大体顾大局,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当年臣被人算计,中了别人圈套,但未与人发生苟且之事。学生不愿娶那人,一是其品性不端,二是学生已有心悦之人。然而学生的母亲一力促成,不仅对那人赞赏有加,还许重金下聘。”

    当时的林昴还以为母亲是重信重义之人,哪怕再不情愿,最终还是同意亲事。

    成亲的那天晚上,他不愿入洞房,心中百般苦闷无人说,哪成想无意间听到母亲与其心腹的密谈,这才知道自己事情的真相。

    “她说好女旺三代,愚妇毁一族,她是故意让学生娶那人,想借着那人的手将林家推向落败之地。”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不能接受,便有了那段荒唐风流的岁月,直到冯尚书去汉阳找他。他被冯尚书骂了一通,人也清醒了许多。

    可惜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准备随冯尚书回太学时,他在林家的后院见到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先帝宠妃。

    “学生当时就知道,林家完了。母亲警告学生,若敢透露一字,那林氏一族必定全部陪葬。她让学生不要再过问后宅诸事,若做个只知吃喝的睁眼瞎,对所有人都好。学生糊涂,为了保全林氏一脉装聋作哑,不敢看也不敢问。陛下,学生有罪,学生罪该万死!”

    萧高白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痛恨,恨不得将林昴瞪出血窟窿来,“你确实是该死!那孩子说她的生辰,正是她生母的忌日,你们竟敢……”

    “王爷恕罪,学生确实该死。是学生贪生怕死,不敢知情相报,害得贵人香消玉殒,害得她的孩子历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

    林昴拼命磕着头,将脑门都磕烂了。

    若有其他的选择,他也不会逃避这么多年。天家阴私,别说是参与,便是窥得一星半点都是满门倾覆之罪。

    母亲对林家对父亲的恨,可见一斑。

    她要的不止是林家败落,还断了林家后世子孙的前程,其用意之险恶,用心之毒,寻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

    “陛下,学生有罪,但学生纵有万死之罪,也是有口难言。皇恩浩荡如海,然学生卑微如尘,一不能报效天家,二不能罔顾养恩,进退两难日夜煎熬,唯独不敢死,为的就是今日能向陛下说出真相。”

    萧业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那宋氏与母后是表姐妹,以前每回进京都要进宫向母后请安,说话时常屏退宫人。如今想来是他不够敏锐,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之处。

    若是他早些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问天,更是在自责。极度的悲痛愧疚和愤怒,让他心口发甜,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萧高和庞统齐齐惊呼出声,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他。

    他像是脱力般,靠在萧高的身上,望着对面的水榭。

    恍惚中,仿佛还能看到朝思暮想的人,正对着他笑。

    哪怕他已是帝王之尊,哪怕佳人已逝去多年,他还是不敢叫出她的名字,只敢在内心里疯狂地呼喊。

    “明月,明月!”

    与此同时,那被木对和假山遮挡住的老仆却在低声地轻唤着这两个字。

    “明月,明月。”

    林昴还在磕头,磕的那处都沾上血迹。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不求宽恕,只求速死。但臣之子林绍无辜,年幼时曾因质问学生的母亲苛待那孩子而被责罚,学生迫于无奈将他送至京中。臣死一千次一万次亦不足惜,恳请陛下饶恕学生的儿子。”

    不仅林绍无辜,他其实也无辜,整个林家更是无辜。

    萧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着他,好半天才挤出半句话,“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立马磕头谢恩,出了颜府后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颜府向左转弯的角落里,谢玄和林重影一直没走。他们看着他被人带进去,如今又看着掩着面出来。

    “他知道的或许不多,但应该也足够了。”林重影小声道。

    林昴知道吴姨娘是谁,仅这一点其实就够了。

    此时此刻,该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是生机还是死局很快就会见分晓。

    谢玄声音极低极轻,几乎贴在她耳边,道:“我曾暗中查过,陛下登基后常微服去积叶寺礼佛,直到熙元三年年初。”

    “你的意思是当年颜明月就被人藏在积叶寺?”

    所以方才萧业念叨的无颜两个字,或许就是颜明月在寺中所用的化名和法号。由此推断,救下颜明月的人应该是萧业。

    照这般顺着往下,后面发生的事并不难猜。

    “太后发现后,本想将她灭口,却得知她有了身孕,这才将她送去林家。”

    “应是如此。”

    林重影想,那时颜明月之所以配合,或许正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有些人恐怕早就交待好,先去母留子,再慢慢解决孩子以绝后患。

    两人都压着声说话,身体不由自主就会越靠越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可闻,近到彼此的眼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望向大盛宫的方向,满眼的讽刺,“天家没几个好东西,那先帝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好色的糟老头子,贬妻为妾,抢儿子的未婚妻,简直是天下第一大渣男。

    “还有那个萧业,别看他一副情深的样子,谁知道他的真心有几分。当年他救下颜明月的目的不单纯,颜明月委身于他,很有可能是被他强迫。后来人不见了,我不信他猜不到是谁做的。你看他这些年什么事也没耽搁,该孝顺太后一点也没少,还生了一堆的皇子皇女。”

    谢玄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会听到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这才幽沉着眸色,将身体压得更近。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好东西?”

    “如我父亲和你父亲那样的,一夫一妻,对妻子爱重有加,不管出身高低与否,也不管是否能延续香火,仅仅是因为喜欢那人的本身而已。”

    这话是真话,也是在点人。

    “有人过来了,别往那边看。”

    林重影下意识拉着谢玄的手,让他的身体完全贴在自己身上。

    他低着眉眼,喜悦在眸中渐渐漫开。

    第88章 第 88 章 她的心忽地一乱,竟有些……

    来人有一, 灰色短褐打扮,瞧着像是个寻常的百姓,但那走路的身姿与脚步不难看看出, 他是一个练家子。

    他追着林昴而去, 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自古帝王多疑心, 想来刚才见过那位也是如此。

    林重影如是想着,这才注意到自己和谢玄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哪怕是隔着厚实的衣衫, 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更让她自己意外的是, 她居然还一直拉着谢玄的手。

    从拉手到贴身, 全是她主动为之。虽说是事急从权, 但她的不排斥,以及动作的随意亲近, 其实很说明问题。

    她的心忽地一乱, 竟有些不敢抬头。

    谢玄见她迟迟没推开自己, 眼眸中的喜悦像着了火, 隐有火光在窜动。那压抑不住的情愫在体内奔涌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渐生灼烫,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耳侧与脸颊。她耳后泛着红,脸颊也跟着发热,正当她想远离这折磨人的气息时,猛地被男人按在自己的怀中。

    “别动!”谢玄低沉的声音近在她耳畔,“他们出来了。”

    他们指的当然是萧业和萧高兄弟俩,萧高将萧业送上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 等到马车离开后却没有跟着走,而是转身回到颜府。

    颜府的大门再次关上,只余那稍显斑驳的匾额在向世人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府邸曾经的主人是谁。

    当年颜妃得宠时,颜家是不少人巴结的对象, 门前也曾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庚午兵变后,颜家速度败落,附近有些人家不愿沾染霉气或者说是想避开麻烦,也陆续搬离。

    时至今日,这条巷子显得尤为的清静寂寥。许是太安静了,林重影感觉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谢玄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他们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

    谢玄的大掌包着她的后脑勺,幽暗的眼眸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内心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爱与欲的藤蔓在疯狂生长。

    又过了半刻钟,她再次问:“还没走吗?”

    那兄弟俩有什么话大可以在门里面说,为什么要在外面说?

    谢玄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可惜,恋恋不舍地道:“走了。”

    林重影不疑有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先是四下看去,然后再看向颜府的门口,见确实没有人,这才将他推开。

    思量再三,道:“有个老仆似是不太寻常,看着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你怀疑他是萧彦?”谢玄直接问她。

    她说不好,但那老仆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如果不是萧彦,那就是颜家曾经的下人,对主家的感情极深。

    “你方才注意到了吗?颜府的树上都挂着莲花灯。那老仆说,今日是颜明月的生辰。那些灯我仔细看过,上面写着平安喜乐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还有刚才萧业问我话时,他不仅没有回避,反而躲起来偷听,形迹很是可疑。”

    谢玄若有所思,道:“当年他起兵逼宫之后,所有的部曲都被清算,与之走近的人家也跟着受牵连。”

    卫家就是其中之一。卫今的母亲和沈贵妃也是表姐妹,两家人虽不说来往密切,却也是互通有无。

    “先帝于病榻之上,一连下了十几份圣旨,将与之相关的人家查抄的查抄,流放的流放,一个也没放过。他被软禁这些年,便是还有些遗党,应该也是少之又少。”

    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萧彦已再无起后谋逆之力。

    庚午兵变之后,先太子被杀,萧彦被废,先帝不得不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他一病不起,还记得清算萧彦的人。而以储君身份监国的萧业,则就势打压先太子一派,致使鲁国公府与其根系一并被拔起。

    皇权交替,或许总关情,但更多的却是权势与利益。

    林重影望向匾额上的颜府二字,只觉无比的凄凉。

    帝王的情与愧,颜明月都看不到了。

    还有那萧彦……

    *

    春晖宫。

    荣太后独自一人在小佛堂中,给那供奉着的牌位上香。

    香烛气袅袅,幽静而安宁,供品便是各地进贡的果子,以及宫里最好的御厨做出来的点心。日复一日的上香祭拜,可见牌位上的人对她何等的重要。

    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门口的宫人和北嬷嬷应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全都没有出声,任由有人直接进到小佛堂内。

    她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熙元帝未和往常一样先给牌位上的人上香,而是悲痛地质问,“母后,您告诉儿臣,当年明月真是自己走的吗?”

    “你这是怀疑母后?”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萧业抿着唇,没有否认。

    她心口忽地一痛,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般。

    很多年前,她还是皇子府的一位妾室,得主母车恩典照顾,从怀孕到产子皆是顺顺利利。儿子出生后,同嫡出的两位兄长十分亲近。

    那时她想着将来夫主被封王,自己的儿子纵然是庶出,因着主母开明大度,嫡子们友爱兄弟,不用争不用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富贵安稳。

    后来夫主登基为帝,主母未入主后宫,吕氏成了皇后,她便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他们要帮着主母去争去抢。

    若是赢了,自然还是富贵安稳,若是输了,什么都不好说。

    后宫倾轧,明争暗斗,多少个不眠之夜,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日日都是无穷尽的防范算计和胆战心惊。

    最终惊变与幸运前后到来,他们突然成了赢家。这一切来得有多凶险,又有多不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允许有人破坏,哪怕是曾经帮过他们的人。

    “陛下,你别忘了,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了。我们欠她的情分,也已经抵消了。”

    “母后,您知道朕在问什么?朕是问您,当年她真的是自己走的吗?”萧业的眼睛里全是痛楚之色。

    荣太后没有回答,她自是猜到或许自己儿子已经查到一些事。

    但她没有错!

    “哀家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是一国之君!她是你父皇的后妃,还是你父皇指定的殉葬之人。我们救她一命,已是犯了大忌。若她能安分守己,不涉红尘人世,哀家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康顺安平。谁知她竟然招惹你!你是天下之主,大昭之主,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你,毁了大昭!”

    萧业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亲耳听到还是痛彻心扉。

    “所以你骗我说,说她不愿在积叶寺苦挨后辈子,想去见识天地之广,却原来是将她送到了汉阳林家。”

    汉阳林家四个字一出,荣太后便知什么都瞒不住了。

    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哀家?”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从朕到我,仿佛兜兜转转中,他又回到了在皇子府的无忧岁月。

    他记得那时自己总是很开心,跟在长兄和二哥的身后,被他们照顾着。长兄体弱却稳重博学,二哥舞刀弄枪性情爽直。他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长兄。若是被堂兄弟们欺负了,自有二哥替他出头。

    那时母亲的表妹颜夫人常来府中做客,带着她的女儿明月表妹。明月表妹玉雪聪慧,说话娇声细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最听明月表妹的话。

    二哥喜欢明月表妹,母亲和颜家姨母也有结亲之意。没有人知道,他也喜欢明月表妹,但他不会和二哥争。

    年幼的他想着,自己默默喜欢就好了。

    后来父皇成了皇帝,他们也成了皇子。母亲被由妻贬为妾,位列贵妃之位,一宫之主是新皇后吕氏。

    吕氏次年生下四皇弟,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开始明里暗里的针对他们。长兄去世后,二哥沉稳了许多,但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对明月表妹的喜欢。他也依旧跟着二哥,陪他一起出宫找明月表妹。

    明月表妹出落得越发花容月貌,宛若月宫仙子。他暗藏的喜欢与日俱增,却并不觉得苦涩难受。因为他知道二哥比自己更喜欢明月表妹,明月表妹嫁给二哥定然会过的很好。

    谁知父皇一道圣旨,直接将明月表妹充进自己的后宫,成了他和二哥的庶母。二哥险些疯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后,二哥变了,他也变了。

    母亲一病不起,没多久撒手人寰。吕后气焰越发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陷害他和二哥。若不是明月妹妹几次出手,不止是他和二哥,身在后宫的母妃恐怕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母后,明月是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那么的良善,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害大昭。您若真容不下她,赶她走我都认了,您为何要将她囚禁在林家?您明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您为什么……”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往他心底扎。他一起颜明月最后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一想到原本最为期待,却从不曾知道的孩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就心如刀割。

    堂堂君王,一国之主,天下至尊,他不仅护不住最心爱的女子,害得自己的孩子从一出生就受尽苦楚,何其的无能和可笑!

    荣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若有恨,那就恨好了。哀家没有错,她本就不应该活着,那个孩子更是不为世间所容。”

    “所以你就吩咐那宋氏,在孩子出生后就要了明月的命。母后,若仅是这般我还能理解,但你为何让他们磋磨我的孩子?那是我的亲生骨肉,也是您的亲孙女啊!”

    “哀家的孙子孙女有的是,不缺她一个。陛下,那孩子和她生母一样,生来也是个祸水,你如此看重谢家,可你看看谢少师被她迷惑成什么样子……”

    “母后!”

    萧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记得以前母后是多么心软心善的人,怎么如今变成这样,居然连自己的亲孙女都容不下。

    他红着眼眶,满眼的苦痛。年少时藏在心里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是心上人将要嫁给自己的兄长,还是成了自己的庶母,他始终默默地爱慕着。

    一朝皇权更迭,他成了天下之主。

    兄长已经被废,父皇也已驾崩,面对即将被殉葬的心上人,他如何能忍下心来。他说服母后,把人给救下来,藏在积叶寺中。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颜明月,也无延妃,只有无颜。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势而带来的贪心,当心上人求自己帮帮兄长,莫让兄长在苦寒之地受折磨时,他突然动了别的心思。

    明明他也有此意,明明他也不愿兄长受苦,想着寻个时机和借口将兄长移囚京中附近,也能方便照顾。但他的贪心与欲念让他借此为条件,说出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得偿所愿之后,是食髓知味的欲罢不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频繁地微服前往积叶寺,只为了自己的相思之苦。

    “母后,她没有招惹我,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了。”

    如果他能克制住自己的心,将那份喜欢永远藏在心里,那么他现在应该还能时不时和明月妹妹见上一面。

    “陛下,你是天子,你怎么会有错?天下有错,万民有错,世人皆有错,你也不能有错。母后宁愿你恨我,也不愿见你被世人指责被后世诟病。”

    荣太后想过来抱住他,如同很多年前那些母子亲近时那般。

    他后退一步,避开荣太后的触碰。

    “母后,朕什么都知道了,朕见到那孩子了。她这些年受的苦,您应该都知道。明月不在了,朕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若是还有人想害她,朕绝对不依!”

    说完,他转身离开。

    荣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原本挺直的背迅速地塌下去。

    但很快,又重新直起。

    她走到那牌位前,喃喃相问,“娘,你告诉我,我没有错,对不对?”

    牌位是死物,如何能回答她的话。

    烛火映照着,只见上面被供奉之人的名讳是:亡母齐氏。

    第89章 第 89 章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忽地, 她捂着心口,身体慢慢软下去。

    守在门外的北嬷嬷听到动静,赶紧冲进来一把将她扶住, “太后, 您怎么了?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她抓住北嬷嬷的手, 摇了摇头,“不必了, 哀家没事。”

    北嬷嬷扶她在一旁坐下, 见她一直望着那牌位, 道:“齐国夫人若是还在世, 必定能体谅太后您的用心良苦。”

    牌位上供奉的人是她的生母齐氏,萧业登基后尊她为太后, 追封她的生母齐氏为齐国夫人。相反的, 母子俩对于荣家人的恩赏并不多。

    她叹了一口气, “陛下怕是怨上哀家了。”

    母子连心, 早年她深以为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母子已经离心。

    “太后您都是为了陛下,迟早有一日陛下定会明白的。”北嬷嬷劝慰道。

    “哀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是一国之君,他是大昭的天,他不能有错,更不能私德有亏。哀家知道对不住那人, 也对不住那孩子。但如果让哀家再选一次,哀家还会是相同的选择。”

    “外面都传那孩子容貌极佳,俨然有祸水之姿,怕就怕……太后若是不放心, 要不要奴婢派人去……”

    “不必了。”荣太后当然知道北嬷嬷想说的是什么话,“如今陛下已经知道了,我们若是再出手,他怕是更不会原谅哀家。”

    “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有些人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隐患,倘若任其继续存在,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大患。这个道理荣太后当然知道,若不然她也不会狠下心来。

    “暂时先不动,静观其变吧。”

    这一夜宫内不知多少烛火到天明,宫外亦是如此。

    风云不知何所起,遮天蔽日阴雨来。

    第二天一大早,林昴来林家告别,没了风流潇洒的姿态,也没有桃花扇,他看上去和寻常人家正经严肃的当家人没什么两样。

    他说自己此一去,有生之年不会再进京。他还说林家已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年赵氏搬空林家时,他也不是全然不管。

    “我也留了些东西,日后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家里的嚼用还是够的。”

    这话的意思是,他为自己的妾室儿女们都留了后路。

    林同州和大顾氏尽力宽慰他,皆是神色唏嘘。

    他提到自己的以后,也说起林绍还会继续留在京中求学的事,却并没有说让他们日后多加照顾的话,也没有提到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道完别,他准备离开。

    将出林宅之际,林重影叫住了他。

    先前他和大顾氏林同州说话时,林重影没有露面。林重影这一叫他,明显是有话要说,林同州和大顾氏识趣地避开。

    他看着林重影,眼神一如从前般复杂。

    而今,林重影懂得了这种复杂。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彼此,一个目光复杂,另一个也是如此。

    “你曾说你没有亏欠我,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这些年你一定也不容易,或许也有我和我娘的缘故。”

    他一听林重影这话,便知林重影已知内情。

    良久,苦笑一声,“其实你和我还有点像。”

    这话林重影自是不解的,心知他应是有内情要诉,当然不会出声打断他,而是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这一生像个皮影人,处处被人提着牵着身不由己。母亲恨我父亲风流成性,恨那些姨娘害她不能生养。她恨父亲,恨整个林家,我生母和我父亲的死都与她有关,她唯独留下了我,我就是她报复林家的刀。她死后这么多年,终于如愿,我也解脱了。”

    这番话里的信息极大,一说他根本不是林老夫人的亲儿子,二说林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让他娶赵氏,还是在颜明月母女的事情上,全都是为了让林家快速落败。

    如此一来,好些事也能说得通了。

    原来林家的现状,全都是林老夫人一力促成。

    “我和我娘也是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别人的有意为之,我知道我们的存在确实影响了你。你自断前程,是不是因为我们?”

    林昴没有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林重影。

    林重影听完,只觉无比的难受。

    为颜明月,为原主,也为他。他的自甘堕落,他的多年放纵,何尝不是因为前途无望而产生的自我逃避和自我麻痹。

    “那你恨我们吗?”

    他闻言,苦笑一声,道:“我只怨老天不公,只怨造化弄人,如何能恨你们,你们亦是苦主。你娘……你最是无辜。”

    明明是天家血脉,却不明不白地流落民间,长于奴才之手,受尽后宅磋磨。或许是萧家人的血本就与凡夫俗子不同,哪怕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这孩子依然有着常人难及的聪慧通透。

    遥想很多前年的那个雪夜,这孩子被婆子抱着坐在雪地中,脸通红唇发紫,眼看着就快不行了。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偷偷去送药。

    后宅全是母亲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线,此事很快被母亲知道。当时母亲看他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种说不出来的嘲弄与讽刺,仿佛像看跳梁小丑,也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蝼蚁。

    事到如今,谁对谁错谁也说不清,似这冬日的风,从天而来,谁也左右不了,哪怕如刀子般伤身,哪怕凉透了人心,他们都得受着。

    这时林绍匆匆赶来,脸色不太好看。

    他拿出一封信,问林昴,“父亲,母亲和仪儿不见了。她们留下这封信,说是出了京,让我们不要找她们,却没说她们去了哪里。”

    林昴没看那信,先是望了望天,又望了望大盛宫的方向。

    “既然她们走了,让我们别找,那我们就不要管了。”

    “可是……”林绍再是没怎么真正亲身经过什么大事,也知这情形不太对。“她们身上没多少银子,万一出了什么事……”

    “绍儿,她们既然这么做了,想来早已留好后手。母子兄妹一场,你已经仁至义尽,由她们去吧。”

    林绍皱着眉,心想应该也是这般。母亲这些年几乎搬空了整个林家,手里头应该还有些东西,她们选择自行离去,或许是在防着他和父亲。

    “四妹妹,父亲就要回汉阳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差人去太学找我。”

    对于他的示好,林重影表达了谢意。

    当林昴再次望向大盛宫方向的同时,林重影也瞟了一眼。他们心里都明白,赵氏和林有仪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必是有人出了手。

    要么是荣太后,要么是陛下。但不管是谁出的手,那母女俩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至此,林老夫人布的局和造的孽已经有了结果,以林家的落败告终,林家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林重影对林昴道,“你多保重。”

    林昴还她的礼,也说了同样的话,“你也多保重。”

    她想这或许是自己和林昴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个在原主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背影的父亲,在她最后的印象中也只有一个背影。

    相聚和离散,总也逃不过,林昴的生活要继续,她也有她要走的路。她是她,林昴是林昴,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颜明月和原主母女二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自此以后他们之间不再有关联。

    “影儿,可是心里难受?”大顾氏不知何时过来,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垂着眸,道:“母亲,我没事。”

    比起一开始,如今的处境已然好了不少。虽说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好在死局俨然被盘活。

    萧业放过林昴,想来也不会介意她的存在。她不求别的,只求对方能够掣肘住想杀她灭口的人,旁的维持不变即可。

    一天过去,平安无事。

    宫中没有任何异动,坊间也没有别的传言。

    夜深人静时,谢玄又来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晚归的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霜气。他在外间缓了一会儿,这才掀着珠帘进到内室。

    内室炭火充足,宛如温热之境。

    林重影堪堪抬起上半身,软靠在绣锦的枕头上,青丝如瀑倾泄,将那玉色的小脸衬得越发的精致可人。单薄的中衣,遮不住她身体的玲珑,曲线半隐半现着更是惹火,仿若世间的千般娇媚尽集一身。

    谢玄已解下大氅,露出黑色的便装。

    黑衣墨发配着俊美的五官,清冷之中又透着几分凌厉的锐气。如藏锋的剑,幽幽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怎么穿成这样?”林重影皱着秀气的眉,问他。

    他又不是第一次趁夜来访,从来都是衣着随意。而这身打扮不像是访客,倒要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你家附近埋伏了不少暗卫,我若不穿成这样,如何能进得来。”

    “是萧业的人?”

    “嗯。”

    林重影想,看来萧业还算有些良心,竟然派了人来保护她。

    正思忖着,谢玄已到了跟前,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她。精巧雅致的香盒吊垂下来,香气让人安心。

    她将香盒打开,只有沉香珠。

    “这东西是福王给你的。”

    “他说你受了惊吓,怕是近日会夜里难眠,让我将这个给你。”

    她将香盒合上,道:“这香盒我见过,在颜明月的闺房中。我曾打开过,原本这里面应该还有一块木符牌,上面写着: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很显然,木符牌已被人提前取走。

    至于是谁取走的,倒是不难猜。

    那个老仆若真是萧彦……

    代入萧彦的一生,处处都是悲哀。嫡子变庶子,未婚妻变庶母,亲娘被气死,亲爹不做人,换成任何人怕是早疯了。

    “倘若命运不曾捉弄他们,那该多好。”

    “不好。”谢玄从她手中拿过香盒,吊挂在床楣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就没有原主的存在,更没有她的存在。这世间的很多事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是因果循环。

    譬如说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犹记得她刚穿过来时,她们就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催命石。她拼了命的想摆脱她们,用尽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她们不辞而别的事,谢玄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两人的猜测一致,皆是认为让她消失的人不是荣太后。荣太后要的是杀人灭口,她们对颜明月的事不知情,消不消失没有什么区别。

    而对于萧业来说,她们母女俩有着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就是苛待过颜明月和原主。单冲这一点,帝王之怒也不会让她们好过。

    蓦地,林重影想到一事,皱起眉来,“赵莹以前是伯府的姑娘,她为何不认得颜明月?”

    谢玄已坐到床沿,身体向床内微斜着。

    “晋西伯府以前没落至极,一无权势二无钱财,是朝安城内有名的破落户。赵莹虽是伯府的姑娘,却鲜少有机会与世家大户的姑娘结交。更何况颜明月自小美名远扬,外出时总戴着帷帽。”

    “原来如此。”

    难怪赵莹不认识颜明月,而林昴之所以认得,想来是因为偶尔见过。

    沉香木的雅香混着屋子里原本熏染的兰香,不断地叠加出另一种混合的香气来,幽幽淡淡的十分好闻。两人一时无话,却无人觉得尴尬和不自然。

    谢玄目之所及,全是自己心之所往。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好像成为同一战线的战友,在这些共同进退的日子里,横在他们中间无形的隔阂与壁垒不知何时逐渐打破,开始以最为真实的样子面对彼此。

    林重影想,自己应该感谢他。

    若不是他,光凭自己的能力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更不可能将死局扭转。这一路走来,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像是命运的推动。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他伸手过来,像受到蛊惑般用手指描绘着她的眉眼。

    她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盯着人看。

    视线之中,是芝兰玉树向她倾倒,是皎皎明月只照她一人。她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波澜,喃喃着:“我见青山多妩媚……”

    谢玄闻言,眸色先是一暗,尔后明若辰星。

    第90章 第 90 章 她掀开被子,示意谢玄躺……

    *

    夜色如晦, 杳杳漫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耸的宫墙,悄无声息地宫殿的屋顶上。似风般一晃而逝,恍若冬日里飘零的残叶, 很快便失了踪影。

    黑影再现时, 是在春晖宫。

    他显然能宫里的布局十分了解, 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不仅能避过宫中所有的禁卫,还能躲开值夜宫人的视线。

    春晖宫内, 灯火通明, 从外殿到内寝皆是如此。

    阖宫上下都知道荣太后不喜黑, 夜里时常醒来, 这一宫上下从里到外没日没夜,夜如白昼般明亮。

    这些年了, 荣太后不仅夜里难眠, 还添了做噩梦的习惯。

    饶是内寝中燃着浓郁的安神香, 亦不能阻挡她被噩梦纠缠。她看似在不停地挣扎着, 满头大汗地醒来,一睁开眼没有看到心腹北嬷嬷,反倒是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逆着灯光,来人有着令她熟悉而心惊的眉眼,却又有着让她陌生的岁月隔阂。时隔多年,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变了模样。从鲜衣怒马到简素无华,从神采飞扬到沉寂索然。

    “…你是二殿下?”

    萧彦看着她,眼神沉痛而复杂, “难为太后娘娘还记得罪臣。”

    乾坤移转,尊卑互换,曾经的嫡皇子成了庶皇子,又被贬为了庶人。而曾经的皇子妾室升为庶妃, 再到贵为太后。

    过往种种并未化作云烟,反倒形成大雾,遮天蔽日地挡住有些人的去路,看不见光亮,望不见将来。终其一生都会困在这浓雾中,徘徊止步不前。

    “罪臣深夜前来,只问太后娘娘一事,为何…为何容不下她?”

    荣太后额头上还有汗,脸色也不太好看,方才的噩梦中她梦到的人是颜明月。这些年来,颜明月常出现在她梦中。

    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

    但是她不悔!

    江山为重,大局为重,帝王的威严和颜面更是重中之重。为了大昭天下,为了她的儿子,她愿意做恶人,也甘心背负所有。

    “并非哀家容不下她,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自己的选择?”

    “没错。”

    荣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和业儿的事,本就是孽缘。孽缘自作孽还自罢了,怎么能结下孽果?哀家劝她把孩子落了,她不同意。她求哀家让她生下孩子,还说自己愿以命相抵。哀家自是不同意,无奈她苦苦哀求,最后哀家只好将她送走。”

    时到今日,她已是恶人,索性就做到底吧。

    她闭上眼睛,表情十分悲恸,“二殿下,哀家当初那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她执意要生下孩子,哀家不能让业儿越陷越深。你若是怪哀家,哀家无话可说。你也好,业儿也好,她也好,全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哀家比谁都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萧彦手中的剑始终没有出鞘,听到这番话后握剑的手垂下去。

    原来明月是为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难道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他的反应落在荣太后眼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荣太后心道这孩子果然还如从前一样心软,若非如此当日大可以不顾别人的生死,直接逼先帝写下退位诏书。

    “二殿下,你有空劝劝业儿。当年你成全了他,让他登上帝位,这些年来他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也算是不负你所托,哀家很是欣慰。只是事关那孩子,他便全然不顾大昭江山,也不顾你的用心良苦。哀家已是有心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萧彦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悄然的来,黯然的去,似黑夜中的寒风无人知。

    宫灯处处,如星火芒芒,他时而如风,时而驻足。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见证过他的喜怒哀乐,也被他以人血染红过。

    当他来到一处荒废多年的宫殿前,那里有人比他先到。

    宫殿的匾额仍在,依稀可见明月二字。这是颜明月生前住过的宫殿,名为明月宫。此间明月落凡尘,终是羽化成仙去。

    “二皇兄,是你吗?”那人没有回头,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萧彦现了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英俊而不失帝王威仪的脸上,闪过些许惊喜,尔后变成怅然,再到化不开的复杂之色。

    “二皇兄,真的是你。”

    曾几何时,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罪臣已是庶人,当不起陛下这声皇兄。”萧彦的声音透着几分冷,看着萧业的目光充满了悔与恨。“我竟不知,原来你对明月也存了那样的心思。”

    佳人已逝,如今再说这些皆是惘然。

    他自嘲一笑,“但无论如何,我还得感谢你那时冒险救她一命。”

    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明月现在还活着,哪怕身边的人不是他。如果没有那个孩子,这一切是不是就能如他所愿?

    “我没有保护好明月,都是我的错。”萧业在自称是我,仿佛他们还是多年前形影不离的兄弟。

    只是人心易变,当了这么多年姓的萧业,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三皇子。关于颜明月如何委身自己一事,他选择了隐瞒。

    他私心地想让萧彦以为,那时的颜明月已经移情别恋,与他情投意合。

    “母后骗我,说她想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这些年来,我一直暗中派人找她。前些日子你突然从别院消失,我以为你是有了她的消息,或许已经和她在一起。”

    说到这个,萧彦皱起眉来,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他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明月还活着。他狂喜之余,心知天大地大自己无从找起,想着明月若是活着,定然会回颜府看一眼,所以他潜入京中,找到了十皇弟,一直待在颜府。

    他一个被软禁的罪臣,耳目早已闭塞,哪里不知道那消息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他不过是不死心,明知落入别人的圈套依然义无反顾。

    原本他以为背后之人应是三皇弟,如今看来另有其人。

    “我出来的这些日子,亲眼所见了很多事,也听到很多事。身为君王,你做的很好,大昭江山交到你手上,再是合适不过。”

    “二皇兄,你是知道的,以前我从未想过……”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三皇弟,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萧业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他们都还年少,皇权之争人尽皆知,所有人都以为萧彦和先太子争得你死我活是为了自己,却无人知道萧彦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那个位置。

    “三皇弟,我们说好了,等事成之后你封我当个富贵闲王,我和明月只管安享富贵。到时候你可要记得好好打理江山,让我们游山玩水玩个尽兴。”

    这是萧彦对他说的话。

    他那时就知道,二皇兄之所以要争要抢,不是真的想当皇帝,而是不甘不服,不愿吕后和萧尧得势。

    “二皇兄,我当然记得,一日也不敢忘。”

    “三皇弟,你是个好皇帝,我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

    “二皇兄……”

    “这些年来我虽不曾后悔过,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了很多人。得亏有你替我收拾残局,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如今四海升平万民安乐,我心中很是欢喜,愿你做个盛世明君流芳千古。”

    那些阻碍和隐患,就由他来代劳吧。

    萧彦如是想着,消失在夜色中。

    萧业身后的暗卫现身,意欲去追,被萧业拦住。

    “别追了。”

    二皇兄若是想逃,无论是苦寒之地的禁院,还是京外的皇家别院都挡不住。

    他望着幽沉的夜色,怅然若失。

    *

    夜色更深,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

    哪怕是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重影还是渐渐有了睡意。

    她迷迷糊糊地腹诽着,某些人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说要等她睡着了再走,害她只能闭着眼睛装睡。

    更可气的是,这人时不时凑过来嗅一嗅,像狗一样。

    谢玄斜靠在床边,看着她的睫毛从轻轻颤动到渐渐不动,心知她应是快睡着了。暗沉的眸中隐有一丝笑意,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四下一片静谧,偶有细微的风声。屋顶上似有极小的动静,仿佛是枯枝掉落在瓦片上,又像是有野猫快速地飞奔过去。

    不多会儿,隐有一丝凉风进来,很快消失不见。

    谢玄神色一凛,刚要出去查看,却被人拉住。

    林重影不知为何,突地清醒过来,她于空气中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如落叶般的气息。几乎不加思索,她掀开被子,示意谢玄躺进来。

    深碧色的锦被,将他们从头到脚完全盖住。

    刹时之间,他们身体相贴呼吸相近,交换的气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女的幽香和男子的冷冽混杂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不可视物的黑暗中,感官尤为的清楚,除了各自的体温外,便是心跳声。心跳一声接着一声,体温也渐渐在升高。

    林重影已完全清醒,暗自后悔。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情急,竟然忘了分寸。眼下倒好,这人差不多大半个身子都压着她,她想不察觉到对方的异样都难。

    谢玄也不好受,突如其来的情动汹涌到猝不及防。他一动也不敢动,拼命压制着内心深处咆哮的凶兽。

    床幔已被放下,只余那香盒悠悠地挂在外面。

    萧彦一见那香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目光有些许的挣扎。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又恢复成凌厉冰冷。

    他用剑挑开纱幔,然后出鞘。

    利刃碰到剑鞘发出的声音透着沉重的杀气,直指锦被之下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剑尖还未刺下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

    等他摆脱被子时,对上的是谢玄幽深的目光,以及冰冷的袖箭。

    林重影被谢玄护在身后,却也看清了他的样子。

    天家子孙经过几代人的基因改良,不管男女皆是长相不俗。哪怕是年纪不小,他依然是俊秀贵气的模样。料想很多年前,他该是何等风姿过人的少年郎,与颜明月必定是金童玉女般的相得益彰。

    他不善地看着谢玄,眼神无比的锐利,“你是谢清阳的儿子?”

    “萧二爷。”

    谢玄这声萧二爷,让他愣了愣。

    “谢清阳好福气,生了一个好儿子,这等身手,便是我年轻时也不及。”他举起手中的剑,指向谢玄。“此事不关你,也不关你们谢家,你让开!”

    “萧二爷难道不知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想杀他,是不是要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不该存世之人,你护着她作甚?你们谢家向来忠君,难道不知她若活着,终将是个祸患吗?我是有罪之身,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以及我大昭的江山稳固,这个恶人我来做,他日陛下问起,我一力承当,你且速速离开。”

    林重影算是看明白了,心道难怪谢玄今晚一直赖着不走,合着是算准了有人想杀她。而这个萧彦,就是来杀她的人。

    “萧二爷,你为何要杀我?”

    萧彦朝她看来,目光极其的斑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她知道萧彦问的是什么,“退一万步来说,我也是你故人之女。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我?”

    “故人?”萧彦眼神中闪过痛楚之色,“你可知她原本不会死的,全都是因为你!她想留下你,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你何德何能?你凭什么?”

    所以当年颜明月被送去林家,是和荣太后做了交易,以自己的命换来腹中的孩子出生,而这件事应该也是荣太后告诉萧彦的。

    林重影瞬间明白过来,荣太后这是想借刀杀人!

    “萧二爷想杀我,是因为我娘以命护我?”她轻笑一声,“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我娘原本是先帝的宠妃,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世人唾骂,不会背上祸国妖妃的名声?更不会被安排殉葬。倘若一切不曾有变,她现在应该是宫里太妃娘娘,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会经历颠沛流离之苦,更不用被那些人折辱磋磨!”

    “你…”萧彦脸色大变。

    当年兵变他从不后悔,唯一亏欠的就是明月。他多年来最为自责悔恨这事,眼下被人一语道破,只觉无数支羽箭齐齐射在他心中,瞬间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他捂住心口,掌心按着那块木符牌。

    “明月……”

    “你不配喊我娘的名字!”林重影又道:“你看似心悦于她,实则自私至极。你被太后的三言两语挑唆便要杀我,还说什么为了江山稳固,分明是你的私心作祟。你容不下我活着,因为我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你,我娘不仅委身过别人,还和别人生了孩子!”

    “你……”萧彦咬紧牙关,眼神已变得骇人至极。

    林重影仗着有谢玄相护,不吐不快,再次刀刀见血地往他心口上刺。“你敢说你杀我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吗?否则的话,你明知我娘将我视之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却在我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时来杀我,你真的在乎过我娘吗?”

    “我……”

    萧彦心口腥气翻涌着,吐出一大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