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因为她想当男人。”……
谢玄站在匾额之下, 双手交握置于前,低眉微睨着,眸色极淡。风吹起他浅青衣袍, 其袖之飘逸, 其姿之雅正, 如霁月清风,一身沐华光。仿佛冷眼看着世间万物, 万物却无一能入他的眼。
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时, 谢为整个人都吓傻了。
谢为对这位大堂兄的了解, 大多都听旁人所说。唯一称之为走近交心的一次, 还是上次自己使计见林重影的那一次。
“大哥,你…你怎么在这里?方才你那侍卫已把四郎带走了…说是你找四郎, 你是不是来找四郎的?”
“我是来找你的。”
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谢为却是听得胆战心惊, 但同时他依然心存侥幸, 以为大堂兄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在儒园与影妹妹拉扯一事。
他自知理亏,心虚不已。
“大哥,我,我就是情难自禁,我想问问她,是否真的对我无意?”
又是一个情难自禁。
二郎如此,三郎如此。
“她已在人前说明,你何须再自讨没趣。”
“大哥说的是,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谢为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谢玄的脸色。他不无惶恐地想着,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大堂兄会不会揍他一顿。
当年大堂兄揍二堂兄他可是亲眼所见, 下手之重之狠,丝毫不留半分情面。只是揍过之后便再无事,也不曾提起。若是大堂兄也揍了他,那么今日所有的事就会全部过去,不管是别人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蓦地,他期待起来。
“大哥,我实在是混账,一时糊涂险些丢了谢家子孙的颜面。你若是不解气,你打我吧,我绝无怨言。”
谢玄不会打他,他和谢问不一样。
尽管谢家的庶出看似与嫡出没什么区别,尤其是男丁,但实际上仍然有所不同,因为亲疏不一样。
“既已知错,当记得改过。”
谢为庆幸之余,有些失望,暗想着一定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大堂兄顾及颜面,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对他们。他自是不知道,不久之前谢玄又收拾了谢问一顿。
当谢玄从他身边经过,看似要往出走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大堂兄来找自己,果然只是因为儒园发生的事。
“谢家祖训第四条,凡谢家子孙,不可同室操戈,不可骨肉相残,望你切记,不可再忘。”
一听谢玄这话,谢为刚松下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大堂兄他竟然知道了!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若是再有下一次,他就会被逐出谢家。他望着谢玄风姿雅逸的背影,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大堂兄揍了二堂兄之后,二伯二娘不敢有任何异议,甚至连一向疼爱二堂兄的祖母也未有半句指责。
家主如刀,亦为镇,如屋脊上的镇兽,位于家族之巅睥睨傲视,镇守着其下仿佛庞然大宅的家族。而他们这些族中子孙则是那片片青瓦,碎了坏了,修复之后再用,若是修不好,弃了换了便是。
他浑身一瘫,倒在石阶止。
卫今不知何时出现,睨了他一眼后,默默地跟上自家郎君。
烈日高照,秋风生燥,艳阳淬洒在万泽书院历经百年风雨的屋顶上,如同给那些镇兽们镀上一层金光。
两人出了学堂后,卫今才“啧啧”两声,道:“平日里瞧着三公子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不老实,还真是不叫的狗会咬人。”
狗这个字一出,立马惊觉口误。如谢为是狗,那同宗同脉的谢玄是什么?
“郎君,你看我这张嘴,真是该打。”他比了一个扇自己嘴的假动作,又问:“郎君之前说的愿意为奴为婢的女子,可是林四姑娘。”
谢玄没有否认。
接连两次梦到同一个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确实乱了。但他更清楚,他要的是明理能干的贤内助,帮他料理后宅诸事,让他无后顾之忧,更不会让他分心的女子。
林四不适合他。
而今二郎一头栽了进去,三郎又执意为之,日后若真进了谢家门,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波折,惹出多少是非。
谢家百年清名,先祖们世代传下来的基业,不能在他这里折损。
回到莫扰居,谢和在等他。
他与谢和细说了一些乡试注意事宜,并将自己写好的一些东西交给谢和,谢和一看那些东西,顿时喜出望外。
“多谢大哥,大哥所押之题,我必定好好研习。”
乡试还有不到五日,谢和半刻钟也不敢懈怠,如获至宝般将东西收进怀中,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开。
他将将走了没多久,谢久满头大汗地跑来。
小家伙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大哥,府里传的那些话可是真的?他们说影姐姐是来给二哥做妾的,是真的吗?”
谢玄没有回答他。
“那就是真的了!”谢及本就机灵,见大哥沉默以对,便知传言属实,当下气愤不已。“怪不得影姐姐好像不开心,她一定是不愿意的。”
“小七郎,无论她愿意不愿意,我们也管不了。”卫今蹲下去,替他擦汗。
他小嘴一撇,“影姐姐真可怜。”
“她是林家女,不管是嫁人还是做妾,自有林夫人为她做主。”谢玄道。
“影姐姐不想做妾,她也不想嫁人。”谢及一屁股坐在小杌上,耷拉着个肩膀,看上去极其的失落。
卫今有些疑惑,“小七郎,她不想做妾倒是说的过去,你为何说她不想嫁人。”
“我就是知道。”谢及嘟哝着,“因为她想当男人。”
谢玄闻言,正准备写字的手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影姐姐想当男人,她亲口跟我说的。”
她也想当男人!
谢玄搁了笔,清冷的眸中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情绪。因为同样的话他还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过,那就是他的母亲,先帝亲封的陇阳郡主。
那年他九岁,母亲提出与父亲和离。
父亲从来清正律己,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他再是聪慧也不能理解明明看起来相敬如宾的父母为何要分开。
他没忍住,问母亲为什么要同父亲和离。
“因为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是谁的妻,亦不是谁的附庸。”
这是母亲的回答。
当然,那时的他依然疑惑,疑惑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为何母亲不想为人妻。
母亲看出他的不解,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生在王府,是世人眼中的金枝玉叶,所有人都说我此生必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他们却不知我三岁习武,八岁随我父王出征,十二岁已能领兵打仗。
男人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为何我要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及笄之后嫁人,嫁人之后相夫教子。玄儿,你可知我的不甘。若我可选,我真想生而为男。”
后来他渐渐长大,慢慢明白母亲的不甘。母亲是外祖父的独女,若是男儿身,一则可继承王府的爵位,二则可领凤家军。
那么林四呢。
她为何也想当男子?
*
暮色四合时,儒园所有的下人都被召集到前院议事厅。
林重影赶到时,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各房各院的下人都在。最外围的是闲杂下人以及后厨众人。
福儿看到她,似乎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刘婆子扯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不看她。众人看她的眼神,无一不是带着几分探究和几分了然。有人窃窃私语着,目光躲闪而八卦,却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
她到了近前,只见院子正中间的长凳上绑着一个被堵嘴的丫环,旁边立着两位身高体壮的婆子。婆子们双手执杖,等待着主子的一声令下。
这丫环她认得,是二房的春花。
魏氏坐在前面,面色不虞,旁边是林有仪。
除了林有仪外,其他几房的公子姑娘一个也不见。林重影不加思索,直接走过去先向魏氏见了礼,然后与林有仪站在一块。
外人眼中,她们是姐妹,也是一体。
春花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她慌乱乞求地看着这边,拼命地摇着头,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魏氏严厉的声音响起,下人们瞬间安静。
“你们有的是府里的老人,有的是自小长在府里,我谢家的规矩你们也是知道的,最忌口舌是非。今日府中谣言四起,皆从此人口中而出,为示惩戒,杖责三十,发卖出去!”
她没有说是什么谣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执杖的婆子动手行刑,杖杖到肉,春花很快晕了过去。立马有人提着水桶朝春花兜着头泼下。春花被泼醒过来,杖责继续,如此几次反复,春花已是皮开肉绽,人再次晕死过去。
等到三十杖打完,婆子们将春花松了绑,一左一右地将人拖下去,血迹延在地上,很快有人上前将其清洗掉。
下人们散去后,林重影和林有仪姐妹俩被魏氏留下。
议事厅内,古色古香,幽兰之气袅袅不绝,一应布置雅致大方,却又不失庄严之感。唯一称之为违和的地方,便是桌上的两支白玉美人瓶,且瓶子里各插着一只菊花。
魏氏不提方才之事,反倒与她们闲聊。
当然,对于魏氏问的汉阳风土人情等事,林重影一问三不知,全是林有仪在回答。
林有仪人前样子做得足,端庄有礼不说,说话的声音也是拿捏得极好,不高不低不轻不重,透着一股子亲近味儿。因着来过几回临安,每回都住过一段日子,多少沾了一些临安话的温软。
魏氏听得频频点头,似是很入神,不时追问几句。
二人融洽无比,显得林重影越发的多余。她插不上话,也不会插话。
不知过了多久,魏氏好像终于想起了她,关切问道:“你这孩子性子静,有什么事也不说,也不知你在这里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惯?”
她自是说住得惯,也吃得惯。
魏氏摆弄着那两只菊花瓶,将它们的位置换来换去,像是怎么换也不满意。
林有仪道:“这瓶子薄胎如玉,应是昌南府最近新出的玉骨瓶。此瓶一支为佳,两支反倒赘累,姨母何不去掉一支?”
“我倒是想去掉一支,却左右摇摆不定,不如仪儿你替我拿个主意?”魏氏话是对着林有仪说的,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重影一眼。
林重影继续保持沉默,看着林有仪将两支瓶子对比一二,然后将其中一支递给魏氏身后的庆嬷嬷。
魏氏没有出声阻止,而是换了话题,道:“你们是谢家的客人,却不想府里有些人心术不正,编排你们的是非。你们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提,否则我绝不轻饶!”
这话算是对今日之事最后的说法。
林重影赶紧道谢,林有仪也跟着道了谢。
等到两人告退之后,一出门林有仪就变了脸。
“你现在高兴了?”
“大姐这话是何意?”林重影不再装傻,“你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有脸迁怒别人。”
林有仪瞳孔因为心虚猛烈地收缩着,低声喝斥,“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大姐心里明白。”
早在听到那些传言时,林重影便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怀疑的对象有二,一是谢问,二就是这个嫡姐。
她怀疑谢问,是因为以谢问的品性,得知自己的三堂弟看上自己将来的妾室后,必定会有一番宣示主权的行为。林有仪就不必说了,不管是怕谢为真的要娶她,还是怕谢问一怒之下厌了她,影响的都是林谢两家的亲事。
之前春花望向她们时,乞求的不是二夫人,也不是她,而是这个嫡姐。
“大姐以为你做的事,二夫人真的不知道吗?”
林有仪面色几变。
那些传言确实是她让春花传的,她怕谢为铁了心要求娶自己的庶妹,故意放出庶妹将要随她陪嫁进谢家的事。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姨母待我如亲女,便是我做错了什么,她也会原谅我。她今日这般行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家丑不可外扬,春花是二房的人,二夫人为的是二房和谢家的脸面,而不是你的脸面。你莫不是忘了,她方才说我们是谢家的客人。”
客人二字,让林有仪原本不好看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我说过,若是亲事不保,我绝对饶不了你!”
又是这样的威胁。
林重影心下叹息。
所以才说她没有退路,一旦谢家真的要退亲,等回到林家,赵氏和林有仪必有千百个磋磨她的法子。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最好的出路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谢家。
林有仪黑着脸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神情隐有几分得意,“忘了告诉你,父亲和母亲已提前离开汉阳,算日子这两天就要到临安了。”
*
林重影心事重重地回到寻芳院,米嬷嬷颠着脚来开门,一眼就看出她脸色的不对。她简略将事情说了一遍,包括传言以及魏氏的处置。
米嬷嬷连声叹着气,愁眉苦脸。
“姑娘,这事不太对啊。”
“嬷嬷指的是什么?”
“奴婢说不上来,就是觉着二夫人行事太过果决了些,瞧着虽说是杀鸡儆猴,不许下人们乱传话,但你本就是要给二公子做妾的,她这般拦着不让人说,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有什么好古怪的,无非是二夫人又起了退亲的心思。
林重影挺能理解的,若是她是魏氏,先是未过门的儿媳破了相,后又是将要陪嫁的媵妾招了别人的眼,还求娶求到了婆母面前。
妻不如意,妾又是个祸水样,无论哪个母亲,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摊上这样的妻妾。还不如把亲事退了,省得日后烦心。
“姑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若是没了谢家这门亲,你指不定要被夫人安排嫁给什么人,或是给什么人做妾,这可如何是好?”
米嬷嬷说着,神情越发的愁苦。
这话林重影也赞同。
“嬷嬷说的没错,能给二表哥做妾,或许真是我最好的出路。”
“姑娘……”米嬷嬷听出她话里的自嘲与悲哀,瞬间红了眼眶,“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姑娘,奴婢只愿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叹了一口气,坐到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她此时的模样,明明生了一张幼嫩而花容月貌的脸,但神色间无一丝年轻明媚,笼罩着历经两世的暮气。
原主的记忆中,赵氏的刻薄狠毒自是不用说。身为庶女,“她”没了生母,完全受制于嫡母,而林父仿佛是个透明人,从未关心过“她”,也没有看望过“她”。
“她”对于林父所有的印象,只有一个背影。
“嬷嬷,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米嬷嬷犹豫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老爷从不管后宅之事。”
因着这句话,她便明白了,那个生父怕是一点也靠不住,更不可能指望得上。
原以为正如林有仪所说,是这两天的事,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得了消息,林氏夫妇的船已到了渡口。
谢家派了人去接船,魏氏和谢清明夫妇为首,后面是三房和四房上下,一大群人到门口迎接他们。
林家是二房的姻亲,赵氏还是魏氏的表妹,两层关系叠加一起,除了谢老夫人和大房一家,所有人出来迎接也是礼数和情理之中。
“听说早年林老爷在朝安城求学时,还得到过父亲的指点。”说这话的人是孟氏。
孟氏这个人,自诩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最喜与人谈论这些事,尤其是当着丈夫的面。因为谢清澄平日里与她没什么话,倘若是这些事,倒是能说个几句。
果然,谢清澄闻言,道:“父亲不仅指点过他,还对他寄望颇深,说他非泛泛之辈,日后必有大作为。没想到最后他却无心学问,离开朝安城,回到了汉阳,委实是有些可惜。”
明面上,林家还是二房将来的姻亲,魏氏自是要圆些话,“人各有志,当年太学林郎何等风采,纵然是无心仕途归了乡,想来也非常人能及,自有一番天地。”
林重影在人群之后,却也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为何一个能得谢太傅赏识,被人称为太学林郎的男子,竟然是一个不管儿女死活的混账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接人的马车终于出现在巷口。
马车在府门外停下,先出来的一位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夫人,正是赵氏。从面相上看,赵氏与刻薄二字毫无关系,丰腴圆润的长相,瞧着一团和气。
后出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青衫,手里还摇着一把画着梅花的折扇,一派悠闲随意的样子,看着就是个风流潇洒的主。
林有仪迫不及待地上前,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原来这男人就是原主的生父林昴,什么不是泛泛之辈,什么太学林郎,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上了年纪的公子哥儿。
林重影如是想着,正准备行礼称呼,却听到林昴发出一声惊呼,“临安果然是美人乡,竟有此等天香国色的美人儿,当真是瑶池仙子下凡尘,人间哪得几回见,妙哉,妙哉!”
众人闻言,皆露出震惊之色。
第32章 第 32 章 谢玄清冷的眸色渐起幽沉……
气氛一时变得古怪, 不说是谢家的主子们,便是随行的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任是谁家当父亲的说破天去,也没有糊涂到不认识自己的女儿, 更不可能混账到如此轻浮地称呼自己的女儿为美人儿。
魏氏的脸已变, 很是难看。这种难看不止是难看, 还有肉眼可见的难堪,自己打自己脸的那种。
她皱着眉, 看向赵氏。
赵氏讪讪然, 道:“表姐莫怪, 他呀, 最是不操心内宅的事,家里几个孩子也鲜少过问, 又有些日子没见四丫头, 一时没认出来而已。”
“夫人此言差矣。”林昴摇着扇子, 一派风流倜傥, “为夫我不是没认出来,而是压根没见过这孩子。夫人哪,这些年难为你了,一个人操持内宅,从不让我多管,独自将孩子养到这么大,真不愧是我的贤妻。”
竟然是从未见过!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怀疑的目光一时看看他, 一时又看看赵氏。当家主母把持内宅的不少,却也没听过不让庶女见自己父亲的道理。还有这当爹的,再是心大不管事,也不至于完全撒手不管自己的子女。
但林重影知道他没说谎, 因为原主也没有见过他。
米嬷嬷说他不管后宅之事,原来是彻彻底底的不管。同在屋檐下,并不是相隔两地,却能十几年没打过照面。
普天之下,还有这样的父女吗?
这样的生父,别说是指望了,比陌生人还不如。
然而或许在赵氏看来,很是中意不管后宅事务的丈夫,面对不少怀疑的目光,她还能脸上泛起几许羞意,嗔道:“老爷,外人面前,你这么夸我作甚。”
又对魏氏说:“还是临安的水米养人,四丫头瞧着胖了些。便是我这个当母亲,方才也有些不太敢认。”
这话倒是实话。
原主常年吃不好穿不好的,身子很是瘦弱。到了谢家后,没有捧高踩低的下人,没有苛刻的嫡母,更没有做不完的绣活,林重影确实养了一些肉。
更大的区别,当然不止是外表,还有一个人的气质。她再是循着原主的性子以怯弱示人,骨子里有些东西无法改变。
“母亲有所不知,四妹妹这些日子性子确实变了些,我瞧着胆子也大了不少。”林有仪适时插话,听着似没什么意思,但往深里一想大有玄机。
知女莫若母,赵氏立马察觉出什么来。她拉着女儿的手,心疼不已。“你这个当大姐的,想来是没少操心。你看你,倒是瘦了许多。”
庶女胖了,嫡女却瘦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味道。
林有仪端着名门淑女温婉的姿态,道:“母亲不必担心,表姨母待我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比着宁妹妹来。我是离家有些日子,思念父亲母亲,这才清减了些。”
她说的宁妹妹是魏氏嫡亲的女儿谢舜宁,谢舜宁如今不在临安,正在朝安城的外祖家中。
说起来,这也是魏氏的私心。
魏氏远嫁临安,却想着让女儿嫁回朝安城,她与桓国公夫人是手帕交,这些年一直互通有无。两人也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彼此心照不宣。但她与桓国公夫人心思不一,她意在对方的长子,也就是国公府的世子,而桓国公夫人则是为自己的次子打算。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自是巴不得每一个都好。不管是两个儿子,还是唯一的女儿,她都百般谋划,却没想到重重考虑之下为长子定下的亲事,竟然如此让人头大。
当着众人的面,场面话还是要说。
“仪儿懂事,这些日子帮了我不少忙。”
“表姐,不是我自夸,我家仪儿打小聪慧,小小年纪就能帮着我管家。”听到女儿被未来的婆婆夸奖,赵氏心中欢喜,顺着竿子往上爬,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不管是看账还是人情往来,她自幼就跟着我学,行起事来有模有样。你有些事不想操心,尽管让她去做,必定替你料理得漂漂亮亮。”
魏氏笑了笑,没接这话,反倒是下意识瞟了林重影一眼。
林重影低着头,像一个局外人。
如此一通打岔,倒是将之前的尴尬含糊了过去。
一大群人在门外也不是个事儿,这里也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她按下心中百般纠结,笑着将人往府里面请。
赵氏紧随在她身边,含着胸与她说着话。
哪怕是定了亲,谁占主导,谁上赶着一目了然。为保亲事而愿意陪嫁庶女,光凭这一点,赵氏的腰竿就挺不直。
一行人直奔宝安堂,谢老夫人早已等候在厅堂,还有大房一家。
初见谢玄,林昴又语出惊人,“神玉为骨美少年,凌云之气贵公子,大贤侄这般相貌,当真是人间哪得几回见。”
这句人间哪得几回见,众人都觉耳熟。先前他赞叹自己的女儿长得好看时,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顿时一个个表情怪异。
谢老夫人倒是很高兴,她不知门口发生之事,听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孙子被夸,自是无比受用。
礼尚往来,你夸了我的大孙子,那么我也要夸夸你家的孩子。林有仪和林重影两姐妹应跟前,她夸她们懂事。
“你家大郎是个成器的,我在临安都有所耳闻。听说他拜在郭先生名下,在太学颇有名气,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当初林谢两家议亲,方方面面都有所考虑,其中的一环也包括林家下一代家主,即林大公子林绍。
赵氏和林有仪听到谢老夫人这一夸,皆是与有荣焉。
谢家的小辈们一一上前见礼,林昴看到谢问,忽地眼晴一亮,所有人都以为他又夸什么人间哪得几回见的话,却不想他的目光落在谢问腰间玉佩坠着的铃铛上。
那铃铛质地为玉,形状如花,很是精巧雅致。
“二贤侄这铃铛瞧着眼熟,莫不是临安城同汉阳一样,各家楼里也给贵客们发放摘花铃?”
谢问一手捂住铃铛,白净的面庞瞬间通红,“表姨父定是看错了,我这就是普通的铃铛,一时兴起挂着好玩。”
林昴“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反正没再继续追问。
其他人也识趣,不会没有眼色地没事找事。然而小孩子们可不懂这些,还当那摘花铃真是谢问因为好玩才挂的。
谢及从后面挤过来,“二哥,我也要,我也要像二哥一样挂个小铃铛。”
谢玄一个伸手,将他拎了过来,“小七,不得无礼。”
“大哥,我没有无礼,我也觉得好玩,你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小铃铛,我让我娘也给我弄一个。”
这下谢家人的表情就微妙了。
所谓的摘花铃,是花楼里的老鸨们为了留住贵客的手段。凭着此铃铛,可翻楼里任何一位姑娘的牌子。这股风气从朝安城吹出来,不仅传到了汉阳,也传到了临安。
林昴能说出这个东西,应该没少去花楼。而谢问有这个东西,大抵也是花楼的常客。
“不就是铃铛吗?娘给你买一堆,到时候你挂满腰间,好不好?”陆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示意谢玄将他放开。
谢玄手一松,谢及就立马滚到自己母亲身边。也不知陆氏和他说了什么,他小脑袋点啊点,到底没再说要小铃铛的事。
林重影不知这摘花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从楼里二字,以及众人的表情,她不难猜出它的来处和作用。
林谢两家这门亲事,还真是缘分,翁婿二人竟然有同样的爱好。她似不经间看去,不巧林昴也望过来。
她以为这个父亲没见过她,又称呼她为美人儿,看她的眼神应该陌生而新奇,却不想对上的是复杂的目光,且似乎还有一丝潮气。
很快,林昴对她笑了一下,摇了桃花扇一派潇洒随性,十足十玩世不恭的老公子哥儿,仿佛先前那有着淡淡湿意的复杂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这一番寒暄后,谢老夫人约摸是觉出林昴的不对来,难免心生疑惑,她用眼神询问自己的长子。
当年谢清阳以状元之名出仕时,林昴还在京中求学。因着谢太傅曾指点过林昴,与那时也在朝安城的谢清阳和谢清澄兄弟俩也算是认识。
面对母亲的疑惑,谢清阳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当年被父亲看好的林昴为何变成今天这般样子,但林昴自己却浑然不觉,正拍着谢问的肩膀,如遇知己般,“我这次来临安,少不得要叨扰。听说临安城十里明湖水满天,柳浪莺啼夜夜歌,到时候还请二贤侄带我在临安城好好逛一逛。”
谢问自是应下,笑容有些勉强。
他暗自后悔一时大意,竟忘了这茬,没能提前将铃铛解下收起。如今让未来的丈人看破,羞恼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庆幸将来的岳父是同道中人。
魏氏却是怒其不争,心下埋怨儿子不给自己长脸,原本是她挑剔林家,这般一来林家对他们也有了说道。她挤着不太自然的笑,问赵氏,“莹娘,林举人是不是饮了酒?”
莹娘是赵氏的闺名。
她称呼林昴为举人,是因为林昴有举人功名在身。
赵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道:“表姐莫要见怪,他自来就是洒脱之人,因着没有入朝为官,言行也就无拘了些。何况男人们应酬多,偶尔出去喝个酒什么的,不值当大惊小怪。”
魏氏心想,自家夫君也没有入仕,却也不会这般无拘。她原本对林昴对印象不错,想着他后来虽说没有入仕,还传出风流的名声,应该也是大差不差。
哪成想时隔多年再见,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如今再琢磨这门亲事,还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妥当。
“老夫人看着,比上回见到气色更好了些。”赵氏赶紧找话说,对着谢老夫人好一通恭维。“若说有福气,谁能比得了老夫人您。您教养有方,儿孙一个比一个出色,瞧着这几个花骨朵似的姑娘,我看着都欢喜。”
她忙命人取来见面礼,谢家的公子姑娘们都有。
但开头就让她有些犯难,因为送礼也得有顺序,第一个就是谢玄。谢玄明明是个晚辈,可能是年少成名,又已出仕,瞧着性子冷清,她竟有些不敢接近。
“大郎虽说入了仕,在长辈们眼中那也是个孩子。”她笑得讨好而僵硬,硬着头皮将备好的礼送出。
谢玄自然接过,道谢之后随手递给身后的下人。
过了谢玄这关,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少了之前的尴尬,多了几分其乐融融。但有人就等着这一刻,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表嫂一看就是和气人,难怪教出来的女儿也是如此。你家大丫头和气又稳重,我瞧着都喜欢。你家这四丫头啊,逢人三分笑,遇上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实在是讨喜的很。”
孟氏这话一出,一室的融洽又退回到原点。
赵氏明知她话里有话,心里也恼庶女给自己惹事,面上还是和和气气,“这孩子性子还有些不稳重,回头我好好教她。”
一个存心告状,一个是打算真的教训,说出来的话却是好听得很。
林重影没法为自己辩驳,只能低着头。如果她真的落到三房,有孟氏和赵氏打配合,那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是你会教孩子,你家大娘看着就知书达理。七娘小小年纪,瞧着也是懂事的主,你家三郎……”
谢为不在。
听说是病了,人已接回三房养病。
不仅他不在,谢和也不在。
一个养病,一个要备考,谁也不会说什么。
但林重影却不信他是病了,思及他纠缠自己的事被谢玄看到,暗忖着他不会是像谢问那样,被谢玄私下底给揍了一顿?
思及此,她下意识朝谢玄看去。
谢玄正和谢老夫人说着话,没有看她。
这时孟氏已经接了话,道:“我家三郎好学,没日没夜的看书,生生将自己累病了。”
赵氏听出她的话外音,自是将谢为好一通夸,夸得孟氏耷拉的脸颊都岔成了八字形,显然是受用得很。
她们聊得热乎,却被人不合时宜地打断,只见林昴将桃花扇收起,很是惋惜地睨了谢清澄一眼,道:“守义啊,你那儿子莫不是随了你,一天也说不到三句话,除了读书就是读书,是个书呆子吧。这男人哪,不能死读书,若不然读书读傻了,见到什么事都大惊小怪,少不得要出岔子。”
他一语中的,孟氏顿时变了脸。
不等孟氏说什么,他已经在问谢清阳,
“扶风兄,你说是不是?”
谢老夫人适时发话,说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先下去安顿歇息才是正理。因着林昴是外男,魏氏将他们的住处安排在前院客房。
赵氏没有和林昴一起去,而是准备先去林有仪所在的来乐院。当然,她身为嫡母,自然也叫上了庶女林重影。
林重影的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还没走出屋子,谢及将她叫住。
“影姐姐,四叔又送了我好些玩意儿,你陪我一起玩吧。”
陆氏抿着嘴笑,对谢老夫人道:“母亲,你可是不知道,七郎和影娘最是能玩到一处,他压箱底的那些环啊锁的,影娘比他还会玩。”
谢老夫人最重儿孙,闻言脸上堆满了慈祥,“难为他还有玩得来的人,这也是稀奇。”
婆媳俩这么一唱一和,赵氏自然不会再让庶女跟着,讨好而和气地表示,让林重影先陪谢及去玩,玩完了再去找她们。
林重影乖巧应下,回过头时对谢及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
黄金屋内,照旧是满眼的富贵。
谢及将人带到自己所住的厢房,小大人般招呼着,他说的新玩意儿,也是一堆锁环,比上回玩的那些难度升级了些。
他告诉林重影,这些东西都是他六哥,也就是谢清华的儿子谢升玩过的东西。“我四叔说,六哥三日就全会了,我可不能输他。影姐姐,你要帮我。”
林重影忍俊不禁,笑着点头。
恍惚之间,她仿佛也是个孩子,半点心思也无。但一想到赵氏和林有仪还在等她,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奈至极。
谢及听到她叹息,小眼神动了动。
“影姐姐,你等等,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小家伙说着,“蹬蹬”往外跑,侍候的嬷嬷赶紧跟上。
如此一来,这厢房内只剩林重影和根儿。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她以为是谢及回来了,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门开时有风同来,伴随着淡淡冷冽的气息。
她蓦地回头,对上谢玄清冷的眸子。
“大公子!”
“我有话同你说。”
她旋即明白,示意根儿退下。
谢玄在她对面坐下,刚好坐在谢及的位置。哪怕是随意一坐,其优雅浑然天成,风骨更是与生俱来。
那双修长如玉竹般的手指,摆弄着面前的马蹄锁,一扣一松,很快将锁解开,解开之后重又装好。
“这些东西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后来送给了六郎。”
“循环利用,既是传承又是节俭,挺好的。”
谢玄闻言,低眉看她,“循环利用,这词倒是新鲜,也是那次突然会的?”
她“嗯”了一声,手里的双龙环应声而解。
“这环九九归一,一正一反,以前我玩的时候,花费了半个时辰,没想到在你手上,却是一刻钟都不用,看来你会的东西不少。”
“我会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终归还是要困在后宅之中,给别人做妾,以色侍人,仰别人的鼻息而活。”她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之人的目光,扯了扯嘴角,似笑,又似苦。
谢玄清冷的眸色渐起幽沉,“若此生可选,你想做什么?”
“若真有选,我想做个男人。”
“为何?”
她也想问,这位谢大公子为何要问自己这些。
“如果我是男子,纵然我是个庶子,我也能出门见人。哪怕再是不成器,也不会被父母当成物件许给别人。”
“只是这样?”
谢玄有些失望。
他到底还是高看了这个女子,哪怕同样是想做个男人,林四又如何能与母亲相提并论。
“自然不是这样。”林重影感觉到他变淡的目光,虽不知他今日为何这般,但既然被问到了,她索性不吐不快。
“我听三表哥读过书,也听过四表哥在荷砚那里背文章。说实话,若换成是我,我不会一本书翻来覆去的读,还时有阻滞,更不会一篇文章背了三天还没背会。如果我想走科举仕途,未必比他们差。”
为让谢玄相信自己所言不差,她将自己谢为读过的那本书复述了一遍,还将谢和背的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下。
仅凭听人读和听人背便能到此地步,哪怕是天资过人的谢玄,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她是男子,确实可走科举之路。
“还有吗?”
“我还可以做些买卖,我脑子里有很多的生意经,不说大富大贵,小富小贵还是大有可能。再不济,我还能当个账房先生,也能养家糊口。”
说到这,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悲凉。“大公子,若我是男子,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市井之中,抑或者是江湖之远,我相信我都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的立于这天地之间。”
类似的话,谢玄也听过。
“玄儿,不管是上阵杀敌,还是守护王府,我都可以游刃有余,不输任何人。若我是男儿身,我便能名正言顺的建功立业,光耀我凤氏门楣。”
这个女子和母亲明明大不相同,但似乎又是同一种人。
半晌。
他说:“你之前所求,我可以帮你。”
第33章 第 33 章 他有说要帮她找男人吗?……
*
四周仿佛瞬间静止, 万物定格。
林重影震惊着,恍惚着,眼前之人似神子从天而降, 为救赎她而来。转瞬之间, 真实与不真实相互碰撞, 她渐渐清醒。
“大公子,谢谢你。”
“我欠你人情, 事成之后, 我们两清。”
不知为何, 这话让她眼眶一酸, 水眸中立马盈满,泪珠无声无息地滚下来。穷途末路中, 忽地柳暗花明, 如何能不让人喜极而泣。
谢玄看着她流泪, 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 没有厌恶,也不像是怜惜,更像是触动。他别过脸去,努力忽视自己已生波澜的情绪。
这个女子确实会影响到他。
不管是为了二郎三郎,还是他自己,任何有可能影响谢家门风的诱因都不能继续留在谢家。虽说这事不合规矩,也委实有些麻烦,但若能根除日后的隐患, 又能还清欠下的人情,倒是一举两得。
他优雅起身,准备走人。
没走两步,又转过来问道:“朝中有位大人, 遇事惯会装傻,若是你,该如何应对?”
林重影不明白他为何问自己,白玉般的小脸上如水洗一般,瞧着楚楚可怜,却还是老实回答,“若是我,我也装傻。”
话音一落,她好像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谢玄低着眉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果然是个好法子。看来再有下次,我应学你,与你两行清泪,相对无言才是。”
“……”
果然。
她在这位大公子的心目中,依然是个绿茶。看来有些印象一旦根深蒂固,很难再有改变。好在不管她是什么人,对方都是一言九鼎之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及像是故意大声说着话,“这点心王府才有,影姐姐一定会喜欢。”
小家伙没听到人说话,这才轻轻推开门,见到谢玄也在,“呀”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惊讶。因着年纪太小,装模作样的功夫没到家,一看到满脸泪痕的林重影,当场露馅。
“大哥,你不说你能帮影姐姐……”他惊觉失言,捂住自己的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啊转,不敢看自家大哥,也不敢看林重影。
林重影瞬间了然,难免动容,道:“七表弟,我是高兴。”
“啊?”
谢及立马过来,左看右看,“影姐姐,你不是伤心吗?”
“大公子说会帮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心。七表弟,谢谢你。”林重影这谢道得真诚,朝着兄弟俩分别行了一个大礼。
比起谢玄来,她更应该感谢的人是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对她的好没有掺杂任何世俗的东西。
谢及连忙扶她,献宝似的摆上自己带来的点心,示意她快些品尝。
她猛地想起什么,唤住谢玄,“大公子。”
谢玄已往外走,没有回头,“你父母离开临安之前,我会帮你办妥。”
“不,不是这个。”她追过来,压着声音,“那个,我…我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见谢玄没说话,她声音更低了些,“我知道此事不易,劳神劳力,你找的人,必定是人品过关,且可靠之人。我唯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对方最好是会些拳脚功夫。”
谢玄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有说要帮她找男人吗?
她被看得心口发凉,暗道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万一这人恼了……
“大公子,我就是顺口一提,毕竟你也知道的,我这张脸多少有些招人眼。若那人有些身手,日后也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说是不是?”
谢玄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权当他是默许,并非她屁事儿多,而是她顶着这样一张脸,所嫁的男人如果无权无势,又是个正人君子,不仅护不住她,恐怕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
等谢玄一走,谢及过来和她咬耳朵,“影姐姐,你别怕。我大哥说帮你,那就谁也欺负不了你。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找我大哥。”
难为他年纪小,还知道让她避嫌。
她蹲着身体,抱了抱他,“七表弟,谢谢你。”
那嬷嬷和根儿一前一后地进来,极有眼色地各自侍候在主子们身边,没有半点打探之色,什么话也没问。
时辰差不多,林重影还要去见赵氏,遂向谢及道别。
一出黄金屋,根儿便向她表态,说无论谁问起,自己都不会透露今日之事。
“姑娘,奴婢发誓……”
“不用,我信你。”
今日之事,让她忽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根儿一来就说会认她为主,还愿意替她在谢老夫人和二夫人那里隐瞒,委实有些不太正常。
此前她是半信半疑,方才她忽然明白过来,根儿之所以敢说这样的话,那是因为其身后的主子不是谢老夫人,也不是二夫人,而是谢玄。
谢玄的人,她还是信的。
但她知道,谢玄再是手眼通天,再是精于谋算,也不可能立即给她解决眼前的问题,总得需要一些时日。
在这段时间内,她还得受制于赵氏和林有仪。
而此时的赵氏,已从自己女儿口中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气得是狠狠拍了好几下桌子,圆团似的脸上肉都在抖。
“小贱人,当真是反了她了!”
“娘,你可是不知道,她现在像是变了一个人,以为有二表哥给她撑腰,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若不是她勾三搭四不安分,三表哥也不会求到老夫人那里,还有大表哥,说不定也被她那张脸给迷住了。”
“娘早就和你说过,对这些贱人不能有半点心软,否则她们便会爬到你头上来。”赵氏冷笑一声,“你放心,娘来了,那小贱人爬不到你头上。便是她爬上来了,娘也有法子让她摔下去。”
邱嬷嬷掀帘进来,说是四姑娘来了。
母女俩闻言,对视一眼。
很快,林重影被请了进来,还未站好,便听到赵氏一声喝斥。
“跪下!”
林重影也不反抗,没所谓地跪在地上。并非她奴性强,而是这是原主身体的惯性使然。原主的记忆中,无论“她”多么的听话,还是少不了被训斥被罚。
赵氏眼神狠厉如刀,恨不得剐她的皮肉。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若是你敢作什么妖,在谢家给我们惹出麻烦事来,连累你大姐,我绝不饶你!”
她不作妖,不惹麻烦事,她们就会放过她吗?
林重影如是想着,却不反驳。因为对于真正想伤害你的人,任何的服软都没有用,任何的讨好也是徒劳。何况谢玄已答应会帮她,她没有必要和这对母女再扯什么嘴皮子,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听着就是。
赵氏见她不说话,越发火大,这里是谢家,有些事不能做。这贱人必是吃定了这点,所以胆子才大了。
“我这个嫡母也教不了你了,看来还是得让你乳母出面。”
又来这招!
林重影爬起身来,拂去身上的灰,目光极凉。“母亲,我是不是也告诉过你,如果你敢动我嬷嬷,那就别想我听你们的话。这活着不容易,死却是容易得很,你若动我嬷嬷,我就吊死在谢家。”
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这是最为愚蠢的做法。但对于她而言,眼下却是对付嫡母嫡姐最好的手段。
没有之一。
“你个小贱人!”赵氏大怒,又生怕被守在外面的人听去,压着声音,“你真以为我动不了你?”
“你怎么可能动不了我?你想让我三更死,我就活不过四更。你听听,我多么怕你,你和死一样可怕。”
“娘,她骂你!”林有仪大怒,什么叫和死一样,那死听着像是…这个贱人,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
林重影就是笃定她们母女在意亲事,大婚之前她们都不敢动自己。所以拿自己性命威胁人的事,她做起来顺手的很。
但她低估了赵氏的恶毒。
赵氏睨着她,目光如看死人,“你可知你姨娘埋在哪?”
这个她还真不知。
听米嬷嬷说,吴姨娘是难产而亡,当天夜里就抬出了府。至于葬在哪里,米嬷嬷不知道,原主更不知道。
“那个贱人还算识趣,生下你就死了,我念在她懂事的份上,给她挑了个好地方。如果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让人把她的尸骸挖出来挫骨扬灰!”
死后鞭尸这样的事,林重影本人是不在乎的。但她占了原主的身体,本着道义,她也不能让原主的生母被鞭尸。
她不说话,赵氏便当她是妥协了,神情间难掩得意之色。却不想她直接起身,一言不发地出去。
不等赵氏和林有仪回过神来,只听到她对外面的人说,“我母亲说了,你们都辛苦了,个个都有赏,你们快进去领赏吧。”
外面可不止有林家的人,还有几位帮着搬东西的谢家下人,并她的丫环根儿。
林家的人不动,面面相觑。根儿接到林重影的暗示,招呼那几个谢家人,一起进了屋。不多会儿的工夫,他们领了赏钱出来,一个个喜笑颜开。
这个结果,当然在林重影的意料之中。
为了林家脸面和自己的贤名,赵氏哪怕再是恨极了她,也无论如何不会说自己没说过给赏钱的话,否则那就是贻笑大方。
很快,林有仪也出来了,看她的目光淬了毒。
她从原主的记忆中获知,赵氏这个人最是财心紧。克扣庶子庶女们的吃穿也就算了,还让庶女们做绣活放到铺子里去卖,可见是个极重钱财之人。
而有其母必有其女,林有仪同样如此。
“四妹妹,你进来一下,母亲还有话和你说。”
那些得了赏钱的人还没走远,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等他们回头看时,只看到林重影跪在院子当中。
“大姐,我听母亲的话,母亲让我一直跪,我就一直跪着,她不让我起,我就不起。”
林有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谁让这个小贱人跪了?
她刚想说什么,根儿也跟着跪下。
“姑娘,奴婢陪你一起跪。”
主仆俩跪在院子里的事很快被传开,不多时就有人急匆匆地上报给谢老夫人和魏氏。婆媳二人恰好屏退下人,正准备说些私己话。
听到这个消息,魏氏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个莹娘,管教庶女怎地也没个章法。”
她埋怨着,也生着气。
赵氏到底是她的表妹,行事不妥当丢的不止是自己的脸,还有她这个当表姐的脸。“母亲,我去说说她。”
“不用了。”谢老夫人摆了摆手,幽幽一声叹息。
几个儿媳中谢老夫人最疼顾氏,但最倚重的人却是她。早年谢老夫人在朝安城住过几年,同她的母亲交好。
算起来,她也是谢老夫人看着长大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她想什么,谢老夫人也能猜出一二来。
她也知婆母看重自己,这些年来不管是料理内宅事务,还是人情往来,从未出过岔子。谁知头一回办砸了事,却是自己儿子的亲事。
“以前在京中时,我每回见着她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自是认为她性子不错,不成想她竟会把持后宅到那个地步。”
“你我皆是正室,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谢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我知你的心思,你这是又想退亲了?”
魏氏没有否认,她是有这个想法。
确切的说,自打看到林有仪脸上的疤之后,这个想法就没有消失过。说来也怪她,若不是她见儿子实在喜欢林家的庶女,又想桓国公夫人说的话,含含糊糊也就没再提退亲的事。
早知如此,真该当机立断。
“母亲,是我没打探清楚,若是早知林举人变成这般模样,这门亲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
两姓结亲,图的是互帮互助。一家之主行事那般不着四六,可想而之有多靠不住。家主尚且如此,哪里还有其它的指望。
若是孩子们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偏偏亲事都是强求,未婚的夫妇一个破了相,另一个摆明了嫌弃,莫说是佳偶天成,日后能相敬如宾都是顶了天。
魏氏越想越觉后悔,眉宇间难掩自责之色。
“世事难料,你百般谋划,也是为二郎好。这门亲事如今看来确实不太如意,可庚帖已换,亲事已定,不好再生变故。”谢老夫人示意她扶自己起身,不用说什么,凭着多年的默契,她将谢老夫人搀进内室,替婆母脱了鞋,然后掖紧被子。
一室安神的香气,让人焦灼的心也跟着静了几分。
“母亲,二郎是我的长子。他要守家业,不能出仕,我心里老觉得亏欠于他。他的亲事我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没想到竟然……好在还未成亲,一切都来得及,我不管别人如何说道,这亲我是退定了!”
谢老夫人侧身躺着,因着全身心的放松,难掩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与温暖,“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想二郎好。但你仔细想想,你那表妹为保亲事舍出自己的庶女,一旦亲事真的退了,她定会将所有的过错推到那丫头身上。”
“那总不能为了林家一个庶女,赔上二郎的终身。”
“方才你听到了,那孩子还跪着呢。你也试探过,她的品性如何你也知道,是个懂事通透的孩子。”
“那再是懂事,再是可怜,又如何能和我的二郎比。我一想到二郎日后会有那样的岳家,我就悔不当初。母亲,您难道真的忍心吗?”
谢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她当然也不愿意这样。
“元香,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这些当正室的,没有人会喜欢妾室和庶子庶女。我自认为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有时也难免小心眼。但那孩子的活路在谢家,若真因为我们言而无信,而害了她,你我这辈子都难安。”
婆媳二人的这番对话无人知,两家已是姻亲关系,明面上林昴和赵氏还是谢家的上宾,自是要设宴接风。
林重影也是算准了这点,知道哪怕是赵氏想让她多跪,至多也不过是开宴之前。
赵氏憋着火,忍着气,却又不得不护着自己的脸面,装作心疼的样子出来,大惊小怪地嚷嚷着,“你这孩子气性真是越发的大了,说都说不得。我什么时候让你跪了,你是让你日后行事稳重些,莫要招了别人的闲话。”
她身后的婆子丫环也有眼色,一左一右地来扶人。
林重影见好就收,也不为难自己。
“母亲,女儿不知做错了什么。若您是为三表哥的事情而生气,女儿愿意同三表哥对质。”
这小贱人,还有脸提这事!
赵氏那个气啊。
她咬着后槽牙,“你这孩子,是嫌还不够丢人吗?行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你自己行事注意些。”
只要她不找自己的麻烦,林重影接下来愿意躲着所有人走,直到谢玄帮自己开出一条活路来。
等到宴席开始,照旧是分了两桌。
男人们谈天说地,女人们话着家常,伴有琴声悠扬。一室的欢聚热闹,表面上觥筹交错,谁又能知道底下有多少暗涌,又有多少各异的心思。
林重影跪在院子里的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孟氏最是快意,却犹不解气。
“表嫂这一看就是好福气的人,儿子成器,女儿懂事,养出来的庶女颜色也好。你可是不知道,打眼看到你家四丫头时,我都惊得回不了神,心想着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姑娘,生养她的父母该是多么出众的人。”
这话可不是在夸赵氏。
林重影是庶女,长相与林昴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她故意提起这点,不就是想拿吴姨娘来刺激赵氏。
赵氏不傻,但嫉妒心也是真强。哪怕吴姨娘死了好多年,一想到对方那张闭月羞花的脸,她还是忍不住冒酸水。
她刚想说什么,林昴就将话接了去。
已经酒过三旬,林昴的眉眼间也有了酒意,“我家四丫头随我,想我年轻时在朝安城,那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你们看,我们父女俩是不是长得很像?”
他这么问了,谁会不识趣是说一句不像。
便是有些挑事的孟氏,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何况谢老夫人已经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心下一紧,也知自己行事过了火,万一惹恼了嫡婆婆,那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当下低头装吃菜,不敢再多嘴。
众人继续把酒言欢时,林昴却站了起来,说是自己不胜酒力,要出去透个气,他朝林重影招了招手,“四丫头,你过来扶为父一把。”
林重影对他的感觉很复杂,但这个时代孝道大于天,她身为女儿,哪能在人前拒绝父亲的要求。
她将将站起来,就听到有人说。
“林世叔,我来吧。”
谢玄已经起身,不由分说托住林昴的胳膊。
林昴眯着眼睛,酒意之下更显风流放松,笑道:“原来是大贤侄,好,真好啊。”
他说着,拍了拍谢玄的手。
第34章 第 34 章 “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
所有人都望过来, 一时之间气氛古怪。
林重影知道,上回谢为求娶时,谢玄当众帮自己说话, 已是不太妥当。若这次又当众帮自己解围, 难免让人生出更多的猜测。他是谢家未来的家主, 也是谢家之光,与她有着云泥之别。如果真是因为她, 而让他的名声有损, 那她在谢家人眼里, 便是祸水无疑。
正想说些什么, 谢玄已扶着林昴往外走。
“离京之前,我去拜访过郭先生, 向他请教《昭律》所书的事君之制。郭先生告诉我, 当年你在太学读书时, 对此颇有见地, 故而让我有空向你讨教一二。”
“他这话倒是没错,想当年我与他……”
他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屋内的众人已回过神来,皆是心道自己想多了。
谢老夫人笑起来,对赵氏道:“少年同窗,情谊自是好的,也难怪林举人将你家大郎托付给郭先生。”
郭先生是太学的讲学博士,与林昴曾是同窗。
赵氏也跟着笑, 笑容有些不太自然。
陆氏抿了抿嘴,天生的笑模样,让她哪怕是随意做个小表情,瞧着也是明媚的模样, “母亲,您怕是忘了吧,郭家和赵家早年还是邻居。”
谢老夫人手一拍,嗔怪自己年纪大了,记忆也越发的不好。
“可不是嘛,我想起来了。郭家以前的宅子也在登雀巷,与晋恩伯府是比着一道院墙的邻居。不说是同窗之谊,便是这邻里之情,你家大郎也该交给郭先生教导。”
赵氏还在笑,笑容越发勉强了些。
“这倒也是。”
按说她都这么说了,这个话题也算是结束。
哪知陆氏像是意犹未尽般,说起了郭家的事。比方说已故的郭老大人,也就是郭先生的父亲郭大学士突然一时兴起,说是登雀不如进贤,愣是从登雀巷搬到了进贤巷,与当时的尚书冯大人做了邻居。
说到冯大人,谢清阳也插了话。
“我记得冯大人也很是看重子规,曾夸子规有治世之见。后来子规成亲后留在汉阳,冯大人气得大病一场。”
子规是林昴的字。
这些陈年往事,谢家的小辈们自然是不知道的,原主的记忆中也不可能有。
前有谢太傅的看好,后有冯尚书的看重,照这么说来的话,林昴这个人起点很高,还有贵人相助,原本应该有大好前途,为何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林重影暗忖着,转念一想,不管林昴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有才,是否被人看好,都掩盖不了其身为父亲,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爹的事实。
“这事我也知道,冯大人病还没好,就拖着病体去了一趟汉阳,回来后将书房里的书稿都烧了,说是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林举人。”陆氏问赵氏,“林夫人可知原由?”
陆氏之所以这么称呼林家夫妻俩,委实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小,唤别人表妹表妹夫的不太合适,索性称呼林举人林夫人。
赵氏叹了一口气,看上去有些为难,“这事我略知一二,冯大人来汉阳后,与夫君吵过一架。我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因为当时的二皇子……”
二皇子三字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谢老夫人最先回过神来,招呼大家喝酒吃菜,指着中间的醋鱼让赵氏品尝,说这鱼是明湖的鱼,做法也是临安独有的。
赵氏从善如流,顺着这话说到了汉阳的吃食上。
汉阳也是鱼水之地,江流河口遍布,鱼产也极为丰富,做法更是五花八门,唯独没有这醋鱼的做法。
魏氏便说,等会就让人把方子给她。
这么一打岔,谁也没再提之前的事。
关于先帝所出的那位二皇子,林重影也略知一二。当然他在世人的口中早已不是什么二皇子,更不是什么宁王殿下,而是萧庶人。
萧是大昭皇室的姓氏,“庚午兵变”之后,宁王萧彦被贬为庶人。这位萧庶人不仅成了大昭皇室的忌讳,也是天下人的忌讳。
那次兵变牵扯极广,如并州卫家那样的大士族一夜分崩离析的不在少数。冯大人虽未受牵连,但由那以后冯家日益落败,或许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我辈读书之人,谁不想打马御前街,谁不想簪花琼林宴。谢老弟啊,但我一点也不羡慕你。你看看你年纪轻轻,冷情冷性,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更不知温柔乡的好。你听我一句劝,凭你这等相貌,多笑笑,自有红颜为你痴,为你狂……”
林昴的声音由远及近,被谢玄搀进来。他迷醉着眼,勾着谢玄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看得谢老夫人扶额叹气。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摇着他那把桃花扇。
赵氏忙过来,扶住他。
他甩了甩,没甩掉,“夫人贤惠,有劳了。”
林有仪也过来帮忙,他又说:“仪儿懂事,为父很欣慰。”
林重影哪里还能坐得住,哪怕是再不想过去,也要去做个样子。她微低着头,不用装,也是娇弱之态。
如此模样,似胆怯,又似害怕。
谢问见之,越发心生怜惜,伴随着上涌的热血,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她,揽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
当下心口身体都热得厉害,忽地站起来,对着长辈们挨个唤了一遍,道:“我想……将婚期提前。”
所有人皆惊,除了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夜长则梦多,母女俩比谁都盼着早些大婚,早些把碍眼的人给除去,省得成日里患得患失,还憋着气。
魏氏回过神来,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自己的儿子,只能笑着相劝,“这婚期的日子,都是算好了的,不好更改。”
谢问已经起了意,哪里是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压下去的,魏氏对他好言相劝,他也想说服自己的母亲。
“母亲你料理儒园上下,这些年没有一日懈怠,很是辛苦。儿子想着,若是多个帮手,你也能轻省一些。”
这话魏氏不好回答,被架在那里。
谢老夫人轻咳一声,看了一眼大儿媳妇。
陆氏是个精明人,当下有了反驳的话,对谢问道:“二郎这话不对,你母亲岂是那等喜欢折腾儿媳的婆母。若真是忙不过来,多培养几个得用的人便是,何需指望未过门的儿媳。”
“这孩子孝顺,心是好的。”谢老夫人依旧面目慈祥,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会骂自己孙儿不懂事,反之,还要夸。
魏氏也反应过来,跟着夸。“你这孩子,想孝顺我我知道,但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我还忙得过来,若真忙不过来,还有你三婶呢。”
当然,这就是客气话。
哪怕再是忙不过来,她也不会找孟氏帮忙。孟氏也清楚这个道理,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阴阳怪气,而是满口应下,说是让她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妯娌几人瞧着和和睦睦,将谢问的话给堵了回去。
“这孩子确实孝顺。”赵氏被点了火,恨不得借着这把火达成所愿,明知谢家人没的提前大婚的打算,依然不死心。“表姐,一家人不说两样话,仪儿这孩子就是给你养的,早些进你家的门,也能早些帮衬你,你千万别客气。”
“仪儿这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她辛苦。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问儿就是想孝顺我,一时脑热说了胡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姨母,仪儿同您相处这些日子,最是知道您的辛苦。您想让仪儿做什么,仪儿都心甘情愿。”林有仪说着,羞涩地低头。
母女二人都表了态,为难的反而是谢家人。
林重影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下意识朝谢玄看去,正好谢玄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刹那相交。
尽管谢玄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清,却分外的让人觉得心安。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乖巧地立在一旁。
谢玄道:“林世叔,你方才不是说要同我不醉不归?”
林昴哈哈大笑,“正是。”
他顿时来了精神,压根不让赵氏和林有仪扶自己,对谢玄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落座。
男子饮酒,亦行酒令。酒令五花八门,皆与诗词文字游戏相关。他们开了头,主桌上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加入,一时好不热闹。
至于谢问所说的婚期提前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孩子们最早离席,其次是女眷。
林重影不用看赵氏和林有仪的脸色,也知这母女二人怕是憋了火,正准备撒在自己头上,于是不等她们开口,先发制人捂着心口靠在根儿身上。
陆氏忙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自小体弱,一时有些上不来气,缓一会儿就好了。
“你这身子确实是弱,别在这里熬着了,早些回去歇着。”
不仅让她回去休息,还十分体贴地让人送她回去。
到了寻芳院,米嬷嬷听到动静,颠着脚急切地迎出来。一看她被根儿扶着,还当她又出了什么事。她也没瞒着,直说自己在躲赵氏和林有仪。
这一天折腾下来,不说是身体,便是情绪也跟着上天入地,她确实很累。洗漱过后上了床,由着米嬷嬷给她掖被子。原主记忆齐齐涌上心头,有着光怪陆离的斑驳。
“嬷嬷,你说我姨娘生的那么美,为何她进林家之后,我父亲却对她不闻不问?”
橘黄的灯火中,米嬷嬷腊黄的皮肤像被镀了一层油彩,皱纹似乎都深刻了许多。她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摸着她的头,“这事啊,奴婢也不清楚,但听府里的人私下说过,说是老夫人发了话。”
林重影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梳着光溜的发髻,发髻间掺杂着银丝,端坐在高处,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童。
她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林老夫人。
“我祖母很讨厌我吗?”
“姑娘,你也大了,有些事奴婢也不好再瞒你。”米嬷嬷望着她,眼神爱怜。“你父亲年轻时极有才名,谁知成亲之后性情大变,不管香的臭的都收房,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你祖母怒其不争,一气之下将他在外面养的那些全给处置了,唯独你姨娘因为怀了身子,被接了回来。从那以后,你父亲倒是收敛了,没再往府里添新人,外面也断得干干净净。”
原来正如她猜的那样,吴姨娘真的是外室。
外室之女,低贱而见不得光。
难怪。
但更奇怪的是林昴这个人。
林重影甚至怀疑他也是穿越者,仔细一起又觉得不太可能。按照男子穿越的惯例,他若真是穿越者,更应该保持人设科举成名。
“嬷嬷,我姨娘是哪里人,她可有家人?”
“没听说。”米嬷嬷又替她掖了掖被子,熄了灯,“姑娘,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好活着。”
*
一夜无梦,醒来后没多久,赵氏和林有仪就来了。
嫡母登门,当庶女的万没有怠慢的道理。然而这是私底下,林重影根本不想虚与委蛇,和这两个人表演什么母慈子孝,姐妹情深。
她们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连身都没打算起。
“四妹妹,母亲来看你,你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规矩?”林有仪这话是对着根儿说的。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根儿是谢家的人。
“母亲,大姐,你们莫怪,我身子虚得很,怕是起不了身。”她顶着一张被日头晒得嫣粉的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母女俩来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上茶水。米嬷嬷原本想动的,被自家姑娘一个眼神制止,只好退回去。
根儿本就生得憨实,个子高身子壮,瞧着也不是什么机灵人,十分没眼色地站着不动,只把林有仪气得干瞪眼。
合着就是个没用的蠢东西,怪不得小贱人毫无顾忌。
赵氏明显城府深很多,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语重心长地相劝,“四丫头,这里是谢家,你再是身子不舒服,该有的规矩也不能少。母亲不在意这些,但人言可畏。若是传出去,旁人定会说三到四。”
林重影手搭凉棚,看了一眼天色。
眼瞅着日头生出几分毒来,她赶紧退到阴凉处,那利落的动作和灵活的样子,哪里像她之前说的身子太虚,连身都起不了。
林有仪那个气,根本忍不住。
“四妹妹,难道你连脸都不要了吗?”
“没错,我是不打算要脸了。正好你没脸,借给你用吧。”
“你说谁没脸?”
自从破相之后,林有仪最听得什么脸啊面啊之类的话。她说别人可以,别人但凡是牵上一点,她便觉得是在含沙射影。
而林重影这句你没脸,最具杀伤力。
赵氏皱着眉,明显还顾忌根儿,尽管根儿看上去不机灵又没眼色,但她还是不敢放心。当着外人的面,她最会做面子工夫。
女儿受的气,她当场讨不回来,过后总是要讨的。
“四丫头,你今日好好歇着,从明日起,你可不能这样了。我会好好教你,免得你被人说不稳重。”
林重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原主的记忆中可没少出现被罚跪一整天,还不让吃饭的场景。
母女俩刚走远不久,根儿就行色匆匆地出去。半个时辰后,提着药箱的老大夫就被领进了门,后面还跟着谢及和谢舜云两个小尾巴。
这老大夫姓常,府里的人都认识。
常大夫平日里都是给谢家的主子请脉看诊,打眼看到床上闭眼躺着的姑娘,自是会多问两句。得知是谢家的女客后,开了药箱诊脉。
他眉头越皱越紧,渐渐拧成川字。
谢及人小鬼大,问他:“我影姐姐这是怎么了?”
谢舜云也跟着问:“影姐姐为什么会晕倒?”
“这位姑娘的身子……”老大夫摇了摇头,“胎里带弱,先天禀赋不足。早年应是饮食不继,又常年寒气不散,若不好好调养,日后必落下满身的病根。”
“老先生,这话我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谢舜云小声问。
谢及板着脸,“你是说我影姐姐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又挨饿受冻,所以身体才会这么弱,对不对?”
常大夫抚着胡须,满眼赞赏,“七公子所言极是。”
他也是不明白,这都是谢家的客人,想来出身也不差,怎地好好的姑娘家会养成这样。但他常年与大户人家打交道,也见过不少后宅阴私,心知有异也不会表现出来。
开了方子,下了医嘱,这才背着药箱走人。
自始自终,床上的林重影都未睁眼。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是装的。一则是想躲开赵氏的磋磨,二则如今谢玄答应帮她,她性命得到了保障,自然想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情况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影姐姐会不会死?”谢舜云趴在床边看她,问谢及。
谢及握着小拳头,“我不会让影姐姐死的。”
林重影:“……”
小家伙忽然跑出去,一前一后直奔宝安堂。
宝安堂内,除了魏氏外,还有赵氏和林有仪母女。赵氏惯会做面子,如今人在谢家做客,自是要来给谢老夫人请安。
女人家聚在一起,说来说去都是儿女的事。赵氏有心显摆一二,正说到自己的儿子林绍得了郭先生夸奖的事,谢及就冲了进来。
“祖母,娘,你们快救救影姐姐吧,她快死了……”
几人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等听到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说清楚,尤其是谢及说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一走,林重影就晕了过去时,谢老夫人下意识皱眉。
至于这件事,当然是根儿透露给小家伙们的。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赵氏自是要辩解一二。
“她哪里好了?”谢及哭起来,“那个老先生说了,影姐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才变成这样的。”
谢舜云也跟着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祖母,林家这么穷吗?为什么影姐姐连饭都吃不饱?”
谢老夫人被问住,抿着唇一言不发,不虞地看了魏氏一眼。
魏氏真想骂人。
她们这些世家大户出来的姑娘,自小被长辈们耳提面命地教导,处理后宅之事有手段不怕,就怕手段太浅被人看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家那样的门第,这个表妹磋磨一个庶女,用的竟然是最蠢最浅显的手段,简直是愚不可及。
“老夫人,表姐,这真不怨我,我也是有苦衷的。”赵氏说着,看了屋子里的下人和那两个孩子一眼。
事到如今,谢老夫人和魏氏当然要听她的解释。
林有仪和谢及谢舜云姐弟俩,并屋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后,赵氏这才抹起眼泪来,哭得那叫一个委屈。
“老夫人,表姐,我心里实在是苦啊。当年成亲之后,夫君不肯回朝安城,还像是变了一个人,所有人都说怀疑我做了什么,我是有苦说不出,却也没办法解释。但是四丫头这事,我不得不为自己说几句。”
魏氏与她是表姐妹,有些事比外人知道的多一些。
林赵两家的那门亲事,定得极为匆忙,外面都说是林老夫人一眼相中了表妹,迫不及待地派人上门提亲。但没几个人知道,冯尚书看重林昴,原本是想留做女婿的。
所以林昴成亲之后性情大变,魏氏猜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位表妹做了什么,毕竟那时候郭家和赵家为邻,而林昴恰好是郭家的常客。
“林家也不少一口吃,你再是不喜,也没必要做得如此难看。”
“表姐,你可真是冤枉我了,这个道理我哪里不懂。孝义大过天,长辈们千叮万嘱的事,我如何敢违背?”
“难道是林老夫人?”
赵氏点头,“当年我夫君性情大变后,没少添人,外面还养了好几个。我婆母一气之下发了狠话,还将外面的那些人都打发了,除了四丫头的生母。”
魏氏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她是外室所出?”
“表姐,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想瞒你们。我原想着她一个做妾的,出身再是低贱也不碍事,你们权当她是个玩意儿。”
谢老夫人的脸色都变了,有气无力地摆手赶客。
魏氏又气又恼,狠狠地瞪了赵氏一眼,将人送出去。
等表姐妹俩一走,守在外面的嬷嬷进来侍候。
谢老夫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像是自言自语,“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造孽啊。”
第35章 第 35 章 “大公子,谢谢你,谢谢……
*
二房的下人们眼见着自家夫人回来, 后面还跟着未来的亲家夫人,一个个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着礼。
当着下人们的面,魏氏哪怕再是憋着火, 也不会发出来。等到表姐妹俩进了屋, 屏退所有人后, 魏氏终于爆发。
她也是气得狠了,指着赵氏的鼻子, 手指都在抖。
“你…你看你干的好事!”
“表姐, 这也不能怪我啊。”赵氏一脸委屈, “我婆母生前千叮万嘱, 不许说出此事,若不是方才情急, 我是万万不会说的。”
魏氏见她这时还觉得委屈, 差点气笑了。
她听婆婆的话, 那是她的事, 旁人管不着。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为保自己女儿的亲事,故意隐瞒那外室女的身份。
“好你个莹娘,你算计人都算计到我头上了。”
“表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四丫头是出身低贱了些,但我想着她就是个玩意儿,若是二郎喜欢那就留着。可巧的是,二郎还真就看上了。你我都是当娘的, 万般种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为了那么个东西,伤了我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玩意儿?那么个东西?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好歹姓林, 是林家的姑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这话赵氏就不爱听了。
姓林又如何?
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就是下贱的玩意儿,还不如阿猫阿狗。表姐莫不是人前装大度装糊涂了,私底下装什么大方。
“表姐,你可还记得平南伯府有个五姑娘,我们小时候都见过。”
她这么一提,魏氏便知她想说什么。
那位平南伯府的五姑娘,听说是个烟花女子所出,生得很是貌美。许是出身有些见不得光,平南伯夫人鲜少让其露面。
后来传出那姑娘病重身亡的消息,谁也没当一回事,所有人都以为那姑娘是真死了。若不是庚午兵变牵连甚广,高门士族一夜之间倾覆的不少,世人还不知那位死去的五姑娘,早已是年迈的鲁国公养在后院的私宠。
“你少扯这些陈年旧事。”魏氏变了脸,他们谢家不是鲁国公府,她儿子更不是年老而荒淫的鲁国公。
这个表妹,把他们当什么了!
事到如今,哪怕是再理亏,赵氏还是一门心思想保住这门亲事。一则是女儿真心喜欢谢家二郎,二则女儿破了相,再无可能攀上比谢家还好的亲事。
她极有眼色地给魏氏倒茶,双手奉上。
“表姐,如今不止是汉阳和临安城的人知道我们两家结了亲,便是朝安城的世族大户也是人尽皆知。我家仪儿知书达理,说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也不为过。你若是实在心里不舒坦,仪儿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模样也皆是不差。”
“你浑说什么?你们把我家问儿当成什么了?”魏氏气极,什么叫还有两个妹妹,难道为了自己女儿的婚事,不惜陪上所有的庶女吗?
这简直是荒唐!
赵氏才不管这些,在她看来,别说是庶女,便是那几个庶子,她也是说舍就舍。“表姐,你怎么还生气了呢。我疼问儿都来不及,哪里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着万不能委屈了他,他若是喜欢那下贱的玩意儿,又不想惹人闲话,我自有法子……”
赵氏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效仿当年平南伯府的所作所为,明面上让人死去,暗中送给别人当玩宠。
魏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退亲。
但她也知道,若是初闻未来儿媳破相之后立马退亲,旁人倒不好说什么。如今折腾这一番,反倒不好再提。
何况这个表妹为保亲事,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一旦亲事不保,指不定会闹起来。万一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比如说媵妾之事,那没脸的就是她。
她一人丢脸是小,连累谢家和侯府是大。为今之计,只能先稳住这个表妹,再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陪嫁媵妾的事就此作罢,当前最要紧的是仪儿脸上的伤。”
“对,对。”赵氏连忙附和,只要不退亲,什么都好说。
魏氏为稳住她,面子工夫还得做。“仪儿那孩子懂事守礼,我很喜欢。我谢家的媳妇,总不能成日蒙着脸,还得赶紧把脸上的伤养好,莫让人指指点点。”
赵氏听出不对味来,小声问,“那依表姐的意思……”
“先养脸上的伤,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大婚。”
大夫说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载,总好过年后成亲。
魏氏使的这是拖字诀,理由也很合理,说出去谁也挑不出错来。至于这一两年,三五载里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赵氏焉能不知她的心思,却也不会蠢到在此时戳破。不仅不会说破,反而顺着她的话,再三保证自己会帮着女儿好好养脸上的伤,务必不会影响婚期。
表姐妹俩各怀心思,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赵氏一走,她脸色就沉了下来。
一言不发地拿起剪子,将花盆里的菊花都剪了,齐头剪的那种。朵朵盛得正艳的花落了一地,只留叶子与花杆。
她看着那些失了滋养的花,久久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让庆嬷嬷备上一些补品,然后出门。
快到寻芳院时,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院子里说话的人除了林重影,还有陆氏和顾氏。
先前谢家两位妯娌一起上门来看自己时,着实让林重影吃了一大惊,惊讶之余,难免有感动,还有担心。
陆氏看出她的担心,道:“不管你以后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你如今是谢家的客人。客人病了,于情于理我们也得来看看。”
顾氏也说是这么个理。
她们都带来了不少好东西来,皆是一些滋补身体之物。
“小七回去都和我说了。”陆氏行商多年,自认为见识不少,听过的事也多,但还从未听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身子不好,是因为挨饿受冻。
很显然,顾氏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谢舜云说的。
几人就在院子里说话,下人们随侍左右。
米嬷嬷弓着身子候在一旁,根儿领了林重影的吩咐,去取一些快晒好的干桂花泡茶。因着今天天气好,一大早根儿就将簸箕架到院墙上。
这会儿要收些下来,少不得搬东西垫脚。她本就个子高,垫脚之后更是看得远,自是看见院子外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把桂花交给自家姑娘,伸出两根手指朝外面比了比。
林重影心领神会,却不动声色地开始泡茶。茶是魏氏上回送的龙井茶,干桂花混着上好的龙井中,茶香中还有馥郁的花香,香气随着热气腾升,很快氤氲开来。
顾氏接过茶水,环顾着院子里的布置,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与姐姐来谢家,就住在这里。”
“四弟妹,人分善恶,与是什么人无关。”
听到陆氏这话,她笑了一下。
“大嫂莫要担心,我不会因为我父亲早年宠妾灭妻一事,而迁怒天下所有的妾室和庶出。”
当年顾父宠妾灭妻,那妾室在顾家极其嚣张跋扈,顾母自是容不下,为怕在明争暗斗中伤及自己的两个女儿,便将顾氏姐妹二人送到临安。姐妹俩在临安一住就是四年,直到顾氏将那妾室斗败后,才将她们接回去。
这事林重影不知道,陆氏却是知道的。陆氏之所以说那句话,就是怕顾氏因着林重影庶女的身份而不喜。
“我小时候想不明白,常见母亲夜里流泪,以为天底下的妾室都可恶。后来我年岁渐长,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才知道有人天生就是恶,有人是因贪欲而生出恶。妾室有恶者,正室也有。”
“四弟妹通透。”
“不是我通透,是我娘通透。我娘曾经说过,宠妾灭妻的是男人,妾室虽恶,但最恶的是宠妾之人,是他们坏了规矩。”
一句坏了规矩,听得林重影心惊肉跳。
真论起来,她也是一个坏了规矩的人。
二夫人就在外面,若是她猜的不错的话,应该不是单纯来看望她的。毕竟她一个庶女,害得嫡母难做人,不管她是不是身不由己,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坏了规矩。
她低下头去,语气消沉。“小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讨厌我。嬷嬷告诉我,长大就好了,嫁人就好了。我就天天盼着长大,盼着长大后嫁出去。”
陆氏和顾氏听到这话,皆是不落忍。
门外的魏氏也将这些话听了去,心绪骤然复杂。
昌平侯府那样的门第,自然是少不了妾室姨娘和庶子庶女这两种人。做为一个出身显赫的嫡女,魏氏比谁都知道高门之中的算计与手段。
来之前,她已想好,只有百般算计都落在林家外室女的身上,两家人不仅顺利退亲,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而今听到这么一番话,竟是有些犹豫了。
这时里面又传来哽咽的声音,戚戚切切。
“说起来不怕两位夫人笑话,小时候我最羡慕厨房里有个叫香柳的丫环。那丫环与我差不多年纪,不仅天天能吃饱,冬里还有一身厚实的袄子。她说她父母养不活她,怕她饿死,才把她给卖了。我那时就想,我也吃不饱,我也快饿死了,若是也能被卖出去,那就好了……”
竟是可怜到这个地步!
魏氏忽然想起自己婆母说过的话,这个孩子的活路在谢家。一旦他们执意退亲,伤及两家的颜面不说,还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算年纪,这孩子比她的宁儿还小两个月。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最终她没有进去,也没有惊动里面的人,而是原路返回。
除了林重影和根儿,谁也不知道她来过。
她走后没多久,陆氏和顾氏也起身告辞。两人走前各有叮嘱,无非是林重影好好养身体之类的话。
林重影乖巧地应下,将她们送到门口。
*
夜静之后,儒园各院的下人都收拾妥当。该守夜的守夜,该换值的换值,该歇息的歇息,处处有条不紊。
根儿已接手米嬷嬷的很多活计,不论是铺床还是整理,早就轻车熟路,井井有条。她让米嬷嬷先歇下,又问林重影要不要出去消个食。
“姑娘晚上吃了两个珍珠团子,那东西不好克化,奴婢怕姑娘积了食,还是得消消食才好。”
所谓的珍珠团子,其实就滚了上等香米蒸出来的糯米团子,确实不太好消化。但林重影知道,根儿的用意绝非是让她消食。
她也不点破,毕竟米嬷嬷大了,很多事不应该跟着劳心。何况有些事米嬷嬷不知道反而更好,免得徒增烦恼。
米嬷嬷不疑有他,还叮嘱她披件衣裳,不要走远。
主仆二人出门后,根儿小声道:“姑娘,大公子要见您。”
见她无一丝惊讶之色,根儿瞬间了然,“姑娘,您都猜到了?”
她不置可否,拍了拍根儿的手。
如今她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谢玄,谢玄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不管谢玄最初派根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所谓。
拐过一道月洞门,根儿就停下不走了。
她再往前一些,便看到桂树旁站着一人。
今夜月色不佳,光线幽暗。但即便是昏昏然看不清楚,她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人是谁。或许只有像谢玄那样绝顶风骨仪态的人,才能无惧光影的变化,永远清逸出尘。
“大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你生母的事,我们已经知道。”谢玄望过来,声音很淡。
他刚从宝安堂过来,是被自己的祖母派人请去议事的。同去议事的还有谢清阳和谢清明,以及魏氏。
谢老夫人把他们叫去,商议的正是林重影的事。
林重影听到这话,立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还要装傻,“我姨娘…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
她摇头,又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母亲不让府里的人提我姨娘,我一出生她就死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你父亲的外室。”
“原来她真的是……”她喃喃着,低下头去。“难怪祖母不喜欢我,母亲也不喜欢我,父亲也不管我,我猜得没错,她的身份确实不好。”
外室和外室子女这两种人,是高门大户的忌讳。不管内宅之中有多少姨娘妾室,一旦在外面养妾室,那就是乱了礼数。
所以当谢清明得知她是外室女时,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不是害人吗?”
至于害人的人,当然是赵氏,而害人的祸源,就是她。
她这么个身份,比生母最低微的庶女还不如。
“大公子,那老夫人和二夫人,是不是恨极了我?”
“你何错之有?”
她哽咽出声,“有些人,生来就是罪,没有错也是错,因为存在就是错,活着就是错。可我没有害过人,也不想害人,我只想活着……”
谢玄告诉自己,这个女子是在装可怜。
但装是真的装,可怜也是真的可怜。不仅能装可怜,还会装病。只是再是装的,病却也是真病。
若是换成他以前,若遇这等装模作样的姑娘,必是看也不会看一眼。而今不仅看了,还心生些许的复杂。
林重影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生怕自己装过了头。毕竟别人不知道,这位谢大公子最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下不敢再装,赶紧问道:“你们都知道了,那老夫人他们打算怎么做?”
“陪嫁媵妾之事作罢,婚约照旧,婚期视你嫡姐的伤好情况而定。”
“多谢大公子。”
“这事还真不用谢我,你应该谢谢二婶。”
林重影暗想着,莫非是下午她那番可怜的话起了作用?
如此算来,二夫人也是个心软的人。
她不知道的是,魏氏不仅半句没提是她的错,还当着谢老夫人的面忧心她的将来。说她不容于林家,经此一事后怕是更加艰难,甚至还提议为她相看一门亲事。
只是这些话,谢玄不打算说。
因为他会做。
“你要的人,我已帮你找到。”
林重影闻言,心下一喜,同时又有隐忧,“那大公子,我这样的出身,别人会不会嫌弃?”
一个外室女,更难找人家。
寻常的男人,应该都会在意吧。
她脸上还带着泪,夜色之下被眼泪浸润的眼睛泛着水光,如同月色之下幽静的泉水,澄净又神秘。
这样的景色,谢玄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指,在碰到她湿润脸颊时,却似被烫了般缩回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重又恢复冷清冷性的模样。
“再过几日,前来贺寿的亲戚会陆续到临安,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了。”
因着这句话,林重影瞬间忘了他方才的异样举动,满脑子都是他这句话隐藏的深意,顿时心花怒放。
谢家亲戚,不管是哪一家,也不管哪一房,更不管是出身多么不高的庶子,那都能倚靠谢家这棵大树。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哪怕是蹲在角落里,也能好好活着。
“大公子,谢谢你,谢谢你!”
她的喜悦染上了眉梢眼角,落在谢玄的眼底,却是有些不适。
“你不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用问,大公子你找的人,人品一定可靠。哪怕没什么本事,也一定是个本性纯良之人,我不挑的。”
竟然不挑?
难道是只要能娶她为妻,什么人都可以吗?
谢玄这般想着,神色淡了下来。
第36章 第 36 章 “大公子,你看我今日这……
*
儒园的格局并非大开大合, 更不是恢宏气势为主,而是欲扬后抑,虚实交替, 以小见大。单是前院入门处, 便可见一斑。
树不对山, 山中有景。廊道的壁上雕刻着精美的镂纹,以窥内景之深远, 令人心生向往, 而想一探究竟。
廊道是入内院必经之路, 林有仪站在八角垂着灯穗的廊灯下, 不时张望着。她的身边跟着丫环易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细木绢纱的宝瓶灯。
主仆二人显然等了好一会儿, 林有仪的眉宇间已有些许的不悦。
“这个时辰了, 父亲和二表哥还未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易人可不敢接这话。
一大清早的自家老爷就兴冲冲地去找谢二公子, 说是让谢二公子带着去逛上一逛。这个时辰还未回来,想也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她提着灯笼往前照了照,道:“大姑娘,起夜雾了。”
说话时,门外终有动静传来。不多会儿,便听到门房开门和说话的声音,然后是林昴略有几分醉意的声音。
“千金难博美人笑,红颜倾国求不得。故梦韶华难再有, 今朝有酒今朝醉。少时常思报国志,年迈方知皆白费。一觉醒来一场空,举杯邀月独憔悴…”
“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表姨父, 您真乃知己也。”
谢问也喝了不少,身体摇摇晃晃。
两人都被随从扶着,满脸的醉态。饶是如此,林昴手中的桃花扇子却是不忘,尽管夜雾生凉亦是不停摇着。
林有仪到了跟前,除了闻到酒味外,还闻了女子身上独有的脂粉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从哪里出来,面色顿时有些难看,但又不知该怨谁。
林昴醉意浓重,打量着她,“这是哪位姑娘,还蒙着个脸,瞧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这般轻浮的话,听得她是又羞又气。
“父亲,我是仪儿。”
“仪儿啊。”林昴似是认出了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母亲不放心父亲,让我过来看看。”
“你母亲就是贤惠。”林昴含糊不清地说着,几乎半靠在随从身上。
而谢问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去,身体虚浮着,一副根本走不稳的样子。他摇摇晃晃地抬头看去,慢慢眯起眼睛。
暖黄的光线,和微熏的醉意,让他视线朦胧。尤其是林有仪明显打扮过,又蒙着面纱,与夜色中的景致一样,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仪妹妹。”这声音也和往常不一样,没有不耐与嫌弃,恍若初见。
初见时,他对林有仪这个表妹印象不错,一是模样生得不错,二是瞧着知书达理。娶妻娶贤,容貌在其次,所以他对亲事没什么不满意的。
倘若不是林有仪破了相,他对这门亲事没什么不满意。如今灯下相看,隔着一层面纱,他恍惚忘了林有仪脸上的疤,也忘了他对这个未婚妻的嫌弃,竟然生出几分怜惜来。
林有仪本就一直关注着他,自是看出他眼神的变化。
“二表哥,我来扶你。”她羞涩着,心中却很是欢喜。
母亲说的没错,若想保住亲事,还得靠自己。
那小贱人心野了,胆子也大了,怕是指望不上。若真依着表姨母的话,等她养好伤再大婚,还不知等到何时。
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岔子……
她不敢等,母亲也不敢等。
好半天没听到谢问不耐烦的话语,与嫌弃的语气,她心中越发欢喜。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谢问,便被人从中阻拦。
“仪儿,你来扶为父。”
林昴的醉意又重了几分,桃花扇摇得像是抽了风。
见女儿犹豫着不动,他又说了一遍。
林有仪无法,不得不去扶他。
他住前院客房,与谢问不同路。
谢问刚到自己的院子,魏氏那里就得了信。身为掌管儒园大小事务的人,府里发生的事很难瞒得了她。
这个时辰,她还未歇息。
不仅如此,桌上的茶水还热着,她不时抿上几口。
听完下人来报,她一言不发地让其退下。
庆嬷嬷给她披了一件衣裳,小声提醒,“夫人,夜都深了,您不能再喝了,免得夜里睡不着,还起夜。”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她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都怪我平日太惯着二郎,让他养成这般性子。”
“这也不能怪二公子,依奴婢看,都是那林老爷行事太过不讲究。”
她自然也是埋怨林昴的,好好的太学林郎变成那般风流模样,她委实有些想不通。但更多的是对这门亲事的不如意,越是往深里思量,就越觉得自己当时糊涂。
“仪儿那孩子,你觉着如何?”
这话庆嬷嬷不敢乱接,斟酌着道:“瞧着是个好的。”
“莹娘瞧着也是个好的,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我以前一直觉得她性子好。”
当年赵林两家结亲匆忙,母亲就说过其中必有内情,她却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她不仅糊涂,而且粗心。
仪儿那孩子若真是个好的,今晚就不应该主动说扶二郎。若真是如她所想的那般,到时候才是真的丢人现眼。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心拧在一起。
当初议亲时,桓国公夫人说林家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合着对方不是暗示她这门亲事不亏,而是提醒她这门亲事不妥?
亏得她那时还以为自己机灵,立马想到太后娘娘和林老夫人是表姐妹的关系,暗自窃喜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思及此,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外面有动静传来,隐约听到林夫人几个字,她心里一个“突突”,忙让庆嬷嬷把人叫进来问话。
被叫进来的人是院子里守外门的婆子,那婆子上前禀报,说是林夫人,也就是赵氏刚刚摔了一跤。
赵氏这一跤摔得不轻,脑门都磕流了血,肿得老高。
常大夫给她看了伤,上了药,也下了医嘱。
她额头缠着布,人却是醒着的。
据她身边侍候的嬷嬷说,她是见林有仪迟迟未归,所以不放心想出去看看。哪成想天太黑,一时没看清路,崴脚之后撞到石头上。
林重影得到消息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等赶到来乐院时,谢家的妯娌们都在,包括魏氏。
魏氏看了她一眼,道:“你母亲昨晚上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我想着太晚了,便没让人去叫你。”
“那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林有仪红着眼睛,表面上看着伤心,实则心里那叫一个气。她气魏氏心疼一个庶女,昨晚故意拦着不让人去叫林重影。
“四妹妹,母亲已无大碍,将养些日子就能好。只是伤到了头,这段日子要静养,身边离不了人。”
一听这话,林重影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嫡母病了,庶女侍疾天经地义。
赵氏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的是昨晚的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腿就软了,还好巧不巧磕到旁边的石头上。隐隐约约中,她仿佛记得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她膝盖,当时她感觉腿一麻,然后就摔倒了。
“母亲,您头又疼了?”林有仪这一问,让她回过神来。
“莹娘,刚才仪儿说的没错。”魏氏道:“你接下来要养伤,身边确实离不了人。若是人手不够,我再派些人来。”
赵氏和林有仪的心思一样,正想着借这个机会磋磨林重影,哪里是想要谢家的下人。
当着谢家几妯娌的面,有些话赵氏不好说,只能是林有仪来说。
“表姨母,院子里人手自是够的。只是这近身侍候的活,仪儿不放心交给别人。”
“仪丫头是个孝顺的。”陆氏眉宇间带着愁色,瞧着还是有几分笑模样。“那就要辛苦你了。你母亲身边有你侍候着,你还能陪她说说话,想来她的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林有仪更气,气陆氏帮着林重影。
她刚想说什么,又听到陆氏心疼的声音,对林重影道:“影娘你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但你身体不好,还是得好好养着。你养好身子,就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孝顺。”
“是啊。”顾氏跟着附和,“影娘这身体亏空得厉害,确实得好好养着。千万别逞能,否则就是添乱。”
妯娌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话外都将林重影给摘了出去。哪怕赵氏和林有仪再想让她侍疾,眼下也张不了嘴。
孟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百思不得其解。
陆氏她能理解,毕竟一个商贾之女没太多的讲究,顾氏她觉得也说的过去。唯有魏氏这个二嫂,她没看明白。
她耷拉着脸颊,无比同情地看了赵氏一眼。
赵氏忍着气,人前还要装大度,不仅顺着谢家妯娌几人的话,不让林重影侍疾,还装出心疼庶女的样子,催着林重影回去歇息。
林重影也会装,装作看不了嫡母受伤的样子,还落了泪。
等出了来乐院,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任是谁见了,都以为她是因为嫡母受伤而流的伤心泪,却不知她的眼泪是为开心而流。
还没走出来乐院的地界,打眼看到抬头望天的林昴。
林昴站在一块石头旁,背着手仰着头。听到脚步声后睨过来,然后从腰间抽出桃花扇,“刷”一下打开。
隔着一些距离,林重影行了礼,唤了一声父亲。
她对林昴没什么好感,也知道对方是个靠不住的,除了明面上的规矩客气外,她没打算和对方说什么。
原以为林昴出现在这里,应是来看赵氏的,没想到林昴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回应她后,却是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男人的背影潇洒恣意,仿佛从未为世间任何人停留过。他自有他的风流快活,那些在他生命中经过和存在的人,全部被他抛之脑后。
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悲凉,为原主,也为吴姨娘。下意识抬头望天,但见天高云淡无边无际,莫名觉得难过。
几乎未加思索,她追上林昴。
林昴看到她追过来,明显有些惊讶,将手上的扇子一合,指了指另外的方向。“四丫头,你是不是走错了路?”
“父亲,我昨晚梦到我姨娘了。”
当然,这是没有的事。
原主没有见过吴姨娘,她连吴姨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梦到。
“你姨娘?”林昴又望天,像是在回忆曾经那个姓吴的妾室长成什么模样。
林重影越发觉得可悲,为吴姨娘不值,更替原主可怜。看林昴这样子,恐怕早就不记得吴姨娘是谁。
“父亲,您还记得我姨娘吗?”
“你姨娘啊……”林昴还在望天,显然是想不起来。
米嬷嬷说过,吴姨娘生得极其貌美,世间少有的那种。可就算是那样貌美的女子,在薄情的男人心中也没留下一丝痕迹。
林重影低下头去,“父亲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原本还想问问父亲,我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着,行礼告辞。
而林昴一直在望天,直到她走远,才喃喃着:“我真希望自己想不起来……”
*
快近午时,根儿取了饭菜回来。
还未进门,林重影就闻到不一样的味道。
等到饭菜摆好,她揭开盅汤的盖子,一时没认出是什么东西。还是根儿告诉她,她才知道是燕窝。
“福儿姐姐说,这是托大夫人的福。大夫人说秋季宜滋补,想着府里的姑娘不少,从今天起让厨房每日给姑娘们都炖一碗燕窝。”
当然,陆氏能说这话,表明也是出钱的人。
原主没有喝过这样的好东西,林重影也没有。她心里明白,大夫人极有可能是借着贴补府里的姑娘们,实则是为她补身体。
一转头,却看到米嬷嬷盯着汤出神。
“嬷嬷,根儿,你们也尝尝。”
根儿直接跑了,米嬷嬷连连摆手,说自己年纪大了,哪里能浪费这样的好东西。最后在林重影的坚持下,好歹是喝了一口。
她喝着汤,想着接下来要走的路。
以前是无路可走,如今总算是曙光初现。她打算借着养身体的名义窝在寻芳院不出,只等着谢玄的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每日都有燕窝,她吃好喝好足不出户。有时谢及和谢舜云两个小朋友会结伴来找她玩,她陪着他们玩游戏,玩玩具。
赵氏伤在头,也是几天没出门。
她们嫡母庶女的不见面,倒是相安无事。
因着谢问被谢清明派去乡下的庄子,林昴没了闲逛的搭子,便成日独自出门。大多是清早去,天黑归,几乎没怎么去看过赵氏。而在此期间,林有仪一直守在赵氏身边,侍候自己的母亲事事不假旁人之手。这般孝顺懂事,府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夸的。
谢和乡试的第二天,谢家的第一批亲戚到了临安。
林重影记着谢玄说过的话,知道自己的出路就在谢家的亲戚中,为了给未来的婆家人留个好印象,自是要把拾掇一番。
恰好针线房那边送来做好的新衣,所用料子是魏氏给的那匹浮光锦。她换上新衣后,又簪是一朵颜色相近的绢花。至于妆容,倒是没有精心打扮,但饶是如此,亦是面如冷白玉,眸似漆夜珠,一枝秾艳露凝香。
刚过荷砚没多久,巧遇谢玄和谢及兄弟俩。
谢及一眼就看到她,不由惊呼,“影姐姐真好看。”
她上前朝谢玄福了福身,有心打探今日来的亲戚是不是对方给她找的人,遂拐着弯问道:“大公子,你看我今日这般,可还得体?”
谢玄淡看她一眼,道:“尚可。”
这女子果然从来都不少心机,本就生得招摇,如此一打扮,更是打眼的紧,任是谁见了都会多看两眼。倘若真是相看人家,不管多么端正的世家公子,难免心有所动。
她听到尚可二字,放心不少。
牵线的人是谢玄,只有他最知道那人家是什么底细。他说自己尚可,那就是可以的意思。
“听大公子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大哥,影姐姐这么好看,怎么才是尚可啊?”谢及眼睛晶亮,仰着小脸看着她。
她心中欢喜,心道还是小孩子眼睛亮。但她也知道,像谢玄这样的人,哪怕是天仙在他面前跳艳舞,那也是舞给瞎子看。
但这人才是他最大的倚仗,她少不得要捧个场。“七表弟,好不好看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得体。”
谢玄闻言,深深看她一眼。
为了避嫌,她没和兄弟俩同路,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未进宝安堂,便听到谢老夫人喜不自胜的声音。
“原本以为媖娘离得近,不急着过来,没想到她却是第一个到的。”
谢老夫人说的媖娘,是顾氏的姐姐大顾氏。
老太太这辈子只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打心眼里把顾家姐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听大顾氏的马车入了城,嘴巴就没合拢过。
林重影却是在听到来人是谁后,猜到今日的亲戚恐怕与她无关。
原因无他,她曾听府里的下人说过,大顾氏成亲多年无儿无女,也无庶出的子女,所以应该不是谢玄给她找的人家。
既然不是,那就平常心对待。
她有心当个透明人,无奈有人不放过她。
没了赵氏,还有林有仪。
林有仪一副大姐关心妹妹的做派,言不由衷地夸她,“四妹妹今日瞧着气色不错,这衣裳也好看。”
嫡母还在养伤,当庶女的却红光满面,还穿了新衣,搁在谁那里还不得嘀咕几句,说她这个庶女有失分寸。
“这料子是二夫人给的,衣裳是老夫人让人给我做的。我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心中欢喜,大姐姐,你不替我欢喜吗?”
“我看着,也很欢喜。”林有仪脸上在笑,实则恨得牙痒。
“原来大姐真的会为我高兴。”林重影像是脱口而出后,立马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原本红润的气色白了几分,“大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林有仪都快气死了,还得死死忍着。更上她生气和不安的是,她感觉谢家的几位妯娌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等她认真去看时,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凡是送礼之人,谁不希望自己送的礼最合别人的心意。那如何才能知道别人合不合心意,端看这个人如何对付收到的礼。而林重影又是穿又是戴的,不说是陆氏和顾氏,就是魏氏都因此觉得心中熨帖。
“这是第一身衣裳,接下来还有好几身,影娘,你可千万记得要穿出来给我们看。”陆氏打趣着,笑得明媚。
顾氏摸着自己的肚子,也跟着笑,“我听人说,怀了身子的人,多看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好看。影娘,我可就指着你了。”
林有仪听到妯娌俩说的话,气得肝疼。
正在这时,前院的下人来报,说是大顾氏夫妇已经进了府。
谢老夫人激动起来,伸着脖子往外看。众人亦是如此,等到一对中年夫妻进了院子,顾氏立马迎出去,口中唤着“姐姐姐夫”。
大顾氏和顾氏五官有几分相似,最像的就是都有着一双干净的眼睛。
夫妻俩上前给谢老夫人请安后,同辈们相互见礼,然后是小辈们过来行礼。轮到林重影时,她刚行完礼一抬头,便看到大顾氏满眼的泪光。
“孩子…我的孩子。”
第37章 第 37 章 “大公子放心,事成之后……
众人皆惊, 不知大顾氏为何如此。
大顾氏情绪激动,看上去一副完全不能自抑的样子。她的丈夫赶紧扶住她,她流着泪问:“夫君, 你看看, 这是不是我们的孩子?”
她的丈夫也姓林, 名同州。
林同州原是青城人士,后随父母搬到临安, 年少时曾在谢家学堂进过学。他和大顾氏的亲事, 也是谢老夫人做的媒。科举出仕之后, 他辗转几地任职, 皆是离临安不远。如今正在禾县当官,乃是一县父母官。
他长相身量皆是中等, 唯一出彩之处便是端正的书卷气。目光平和而温暖, 看人时并不像个官老爷, 很是亲切。
“像, 像。”
两个像字,让众人又是一惊。
所有人都知道,夫妻俩成亲多年,膝下并无子女。他又不愿纳妾,便是庶子庶女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孩子。
谢老夫人最先相问,“媖娘,同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顾氏流着泪,光是愣愣痴痴地看着林重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林同州取出一幅画像,众人看去, 画像中的姑娘年岁更小些,但明显与林重影长得极为相似。
“这孩子是谁?瞧着确实像影娘。”陆氏拿着画像,左看右看,不时和林重影比对。
林重影心念微动,下意识朝谢玄看去,谢玄似是早料到她会看自己一般,清冷的目光淡睨过来。
仅是一眼,她便确认自己的猜测。所以这位大公子说帮她找个人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家,而是真正的人家。
大顾氏流着泪,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
她只能懵懂着,任由对方拉着。
画像传到谢老夫人手中,谢老夫人看了好一会儿,也说了一个像字,然后又问,“这孩子是谁?”
林同州欲扶妻子坐下,见大顾氏一直拉着林重影的手不放,便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林重影。林重影懵懂着,帮着他一起扶大顾氏坐好。
“这事说来话长。”林同州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
听他叙述,却原来是夫妻二人上个月去仁光寺求签,那签文显示他们命中有一女。当时俩人并未当一回事,还当是签文有误。
“我这个年纪,身体又不好,哪里还能生得了。”大顾氏擦干眼泪,又看林重影。“那天夜里我就做了一梦,梦里有个孩子一直喊着‘爹娘救我’。刚开始还以为就是一个乱梦而已,哪成想自那以后,我天天梦见那孩子挨饿受冻,让我和夫君去救她……”
林同州跟着补充,“我见她成日里魂不守舍的,就让她把梦里那孩子的样子画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
话说到这里,夫妻俩齐齐看向林重影。
其他人也看过来,见林重影还懵懂着,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所有人大感惊奇之余,又觉得实在是巧。
一室古怪的气氛,被魏氏打破。
“仁光寺的签,最是灵验。”
不说是在禾县,便是临安城中,亦有不少人去仁光寺求签。
魏氏已有退亲之意,却又因着恻隐之心不愿害人。原本就有心,乍一听大顾氏和林同州夫妻俩说的话,顿时就有了主意。
“那年我怀着身子,听说仁光寺的子孙签最灵,亲自去求了一个。那签文说玉燕投怀,明珠入门,没过几月我就生了宁姐儿。”
这事谢老夫人也知道,自是跟着说那签灵验。
大顾氏哽咽起来,“我都想好了,我们就拿着画像找,一日找不到,就一直找。既然佛祖说我们命中有女,那我们总能找到。”
林同州还说为了找孩子,他这次告了探亲假。所谓探亲假,是为官者最长的假期。大多数的官员皆不在故里为官,常远在千里之外,回乡一次不易,车马劳顿数月之久,所以这探亲假短则一月,长则三月。
比如说谢家人此次为给谢老夫人贺寿,谢家几兄弟并大孙子谢玄告的就是探亲假。
这会儿的工夫,所有人都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重影观众人神色,心里有了数。
大房一家,有谢玄在,必会助一臂之力。二房有些拿不准,但应该不会坏事。还有四房,那更不用说,顾氏和大顾氏是亲姐姐,顾氏肯定会帮自己的亲姐姐。
至于三房,孟氏和谢清澄都不在,谢为因病也没来。再说三房本就是庶支,举凡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利益,想来也不会添乱。
她的视线落到林有仪那里,不意外看到林有仪端庄表像之下的烦躁。
这个嫡姐啊,还指着她保住自己的亲事,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脱离掌控。
果然,林有仪没能忍住,开口问道:“表姑父,表姑母,你们不会以为我四妹妹是你们要找的人吧?”
“我记得你叫仪儿。”大顾氏看着她,“你蒙着个脸,我也不知你长什么模样,不知和我的…影儿长得像不像?”
明明大顾氏是问她和林重影长得像不像,她却觉得大顾氏是在揭她的短,顿时脸上一臊,又羞又愤。
大顾氏仿佛看不见她的难堪和不自在,目光已经转移,眼睛里只有林重影,像是生怕人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似的。
林同州一时看自己的妻子,一时看妻子身边的孩子,喃喃道:“这般看着,这孩子倒是有些像夫人。”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比较起来。
“表妹夫这么一说,还真是。”陆氏最先出声,“我瞧着影娘这眼睛长得最像媖娘,和婉娘也有些像。”
婉娘就是顾氏。
顾氏和大顾氏都生了一双干净的眼睛,林重影的眼睛也很清澈,从感觉上来说,确实有一两分相似。
大顾氏又哭,泪流不止。
林重影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
“孩子,你怎么也哭了?”
她光是流泪,无声无息,没有哭声,“夫人,您真的听到梦里的孩子喊让你们救她吗?”
“我听得真真的,就跟真的一样。”大顾氏忙给她擦眼泪,无奈越擦越多。
她低下头去,豆大的眼泪滴在大顾氏还握着她的那只手背上。“小时候…我半夜里哭醒,也会喊谁来救我……”
原主的记忆中,黑夜不是安睡与美梦,而是饿醒冻醒之后的难熬。“她”怕米嬷嬷难过担心,从来不敢哭出声来。
那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来救自己,盼着所谓的父亲能看自己一眼,甚至盼着早些和死去的生母团聚。
“四妹妹,你浑说什么!你怕是小时候做了噩梦,吓得喊人救你吧。”林有仪气极,恨不得过来堵她的嘴。
她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如同做错事般,吓得赶紧低头。这般模样,落在众人眼中,难免又是一番思量。
林有仪气不过,过来拉她。
无奈大顾氏不撒手,林有仪也不敢强拆,赔着小心道:“表姑母,我四妹妹胆子小,小时候常做噩梦,一月里不知哭醒几回。”
又对林同州道:“表姑父,这天下相似之人常有,巧合之事也不少见。我四妹妹有父有父,我林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她自小没受过什么苦,想来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但这话能堵大人的嘴,却堵不了小孩子的嘴。
谢及小嘴一撇,“你撒谎,前几日影姐姐还晕倒了,大夫都说她是自小挨饿受冻落了病根。”
“我也听到了,大夫就是这么说的。”谢舜云跟着帮腔。
林有仪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她挤着笑,问林重影,“四妹妹,你怎么不说实话?你怕是忘了,你小时候最挑嘴,这不吃那不吃。小小年纪就爱俏,雪还没化就嚷嚷着穿春衫,可不就是受了饿又受了冻。”
林重影也不反驳,低着头,“…可能是我忘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林家的姑娘。大顾氏说的菩萨托梦也好,菩萨显灵也罢,皆是虚无飘渺,若想成事还得一步一步来。
林同州的父母兄弟都在临安,夫妻二人不用住在谢家,也就不用先安置。
谢老夫人早命人备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因着被大顾氏拉着不放,林重影也坐到主桌。
好巧不巧,她旁边就是谢玄。
原本谢家成年的孙辈会同长辈们一桌,但谢为生病没来,谢问被派去乡下庄子,谢和还在乡试中,所以她和谢玄就是主桌唯二的晚辈。
两人皆是世间罕见的好相貌,一个芝兰玉树,一个花容月貌,旁人瞧着一是赏心悦目,二是不由自主生出般配之感。
谢老夫人乍一眼看来时,惊了一下。
不止是心惊,还有惊艳。再看自家大孙子那冷情冷性的样子,难免心下一声叹息,暗道自己想多了。
席间,大顾氏不停给林重影夹菜,问她喜欢吃什么,说她太瘦了,叮嘱她多吃时,俨然已经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她想了想,没有主动讨好对方,而是完全接受对方的好意和照顾。
有些事,不能太刻意。
林有仪频频朝主桌看来,越看越火大。
散席后,她迫不及待地走人,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自己的母亲。
赵氏听完之后,立马变脸。
“怎么就这么巧?”
“娘,你也觉得巧吧?你是没看到那小贱人得意的样子,她居然坐到了主桌,还和大表哥坐在一起。”
林有仪走来走去,又急又气。
她不止气今天的事,还急自己的亲事。
谢问被派去乡下庄子后,魏氏那里也不让她帮忙,说是让她安心照顾自己的母亲。但她并非毫无感觉,自是觉察出一些不对。
“娘,表姨母不会又想退亲吧?”
赵氏也担心这个。
“庚帖已换,退不退亲不是他们说了算。”
“可是娘,万一那个表姑母真想认小贱人当义女,该如何是好?”
关于这点,赵氏倒是不担心。
一个外室女,那大顾氏愿意,谢老夫人也拦着。
“这个你放心,老夫人一定不会同意。”
母女俩正说着话,外面的婆子来报,说是大顾氏来了。
大顾氏是一个人来的,仅带了一个婆子。
一进门就是一通关切的询问,三言两语就套完赵氏的话。得知赵氏比自己年长半岁,她便一口一个“赵姐姐”地唤着。
“我方才都听婉娘说了,你家仪儿真是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事事都不假下人的手,听着都让人羡慕。”
别人夸自己的女儿,赵氏还是很受用的,假意谦虚一两句后,顺着话夸起自己的女儿来。“这孩子最是懂事,忙里忙外的确实辛苦。我劝她歇一歇,她却说不累。你们听听,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
“赵姐姐,我可真羡慕你。”大顾氏叹了一口气,“不像我,这些年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哪怕是病了,床前也是冷冷清清。”
她连弯子都不绕,一开口就直指目的,完全让人措手不及,听得赵氏心里一个“咯噔”,立马堵她的话。
“媖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就托个大劝劝你。女子以贤立世,当识大体。我听仪儿说,仁光寺的签上说你们命中有一女,那必定错不了。妹夫年纪也不算大,别说是一女,便是儿女成群也能有。你大度些,想要多少孩子就有多少。”
大顾氏看着她,眼泪说来就来,不多会的工夫,已是泣不成声。
她最是面甜心苦之人,哪怕心里毫不同情,甚至是嘲笑和幸灾乐祸,表情却是着急,说着言不由衷的劝慰话。
好半天,大顾氏止了哭,道:“赵姐姐,你拿我当妹妹,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夫君他身体不好,我也是实在没法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说不行的人是林同州。
赵氏露出了然的神色,眉宇间隐约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轻蔑,“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这也真是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呢。”大顾氏像是找到了知己,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旁人说我善妒,说我不容人,我心里的苦没人知道。赵姐姐,你命好,儿子读书好,女儿懂事孝顺,莫说是你们汉阳,便是整个大昭,也找不出有几个比你命好的人。”
“媖妹妹,你说你这命啊,还真是苦。”赵氏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她自小长了一张圆脸,谁见了都夸她有福。
后来她嫁进林家,夫君便断了读书的路,成日里风流快活,那时候多少闲言碎语,说她命中带克,克自己的丈夫的前程和林家的气运。
她心里又气,又不好和别人争辩,一看到后院的那些妾室姨娘就来气,那些邪火也只能发在她们身上。
“你若想养个孩子,何不从同宗过继一个?”
“我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我家四丫头……”
“菩萨托了命给我,我命中的女儿就是影娘。”
“老夫人没和你说什么?”
“姨母都和我说了,赵姐姐你都不在意,我又怎么会在意。”
赵氏噎了噎。
谁说她不在意。
大顾氏像是看不见她神情间的不悦,又道:“我知道养儿不易,你们这些年养着她,也没少操心。我不白要你们的女儿,你们想要什么,但凡我能给得了,我都愿意给。”
她一听这话,有些犹豫。
林有仪却急了。
“表姑母,我四妹妹身子不好,看着不爱说话,性子却不怎么好……”
她说话时,大顾氏就看着她。
渐渐地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大顾氏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仪丫头,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心里很是欣慰。说起来,你这孩子也是命苦,好不容易定亲,怎地就出了那样的祸事。我听说你脸上的疤,没个三两年也消不下去。这婚期一拖再拖也不是个法子,男子拖得起,女子却未必,若不然我帮你去和姨母说说?”
当然,这个说说就是条件。
还有命苦两个字是赵氏刚才说她的,她转眼就送了回来。
林有仪开始纠结,一方面想保亲事,一方面又不想庶妹好过。
她不等母女俩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她又对赵氏道:“赵姐姐,你好好想想,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一出来乐院,她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可怜之色,望向寻芳院的位置微微一笑,对身后的婆子道:“琴娘,你说那孩子和我有没有缘分?”
琴嬷嬷跟她多年,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和心思。
她能问出这话,显然是那孩子对了她的眼。
“奴婢觉着,再没有这么好的缘分了。”
她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玉簪,“还真是。”
*
荷砚凉亭后,林重影在等谢玄。
这一次,是她主动找谢玄。
散席之后,她寻个了空当,让根儿想办法传话。她将人约在这里,等了足有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难免有些犯嘀咕。
此处有树有假山,背着阴,也较为隐蔽。
正想着再等一刻钟,若是人还不来,自己就不等时,猛地一抬头,就看到谢玄离自己不到五步远。暗道习武之人果然厉害,当真是走路都没有声音。
她找谢玄,是确认自己的猜测。
“大公子,你说给我找的人家,可是这一家?”
谢玄没有回答,反问她,“你可失望?”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摇头。
“大公子,比起嫁人,我更喜欢你这个安排。”
哪里会失望,开心都来不及。
谢玄将她表情尽收眼里,道:“我说过,我不会给人做媒。”
所以是因为不会做媒,又要还人情,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不得不说,不止是这个办法好,找的人也好,还有他们编的那个故事也好。
更巧的是,也姓林。
这位大公子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官至少师的人,不仅天资过人,思想工作做得好,对人心的拿捏也恰到好处。
她很笃定,此事必定能成。
“大公子,谢谢你。”
“我说过,这是还你人情,待事成之后,我们两清。”
这么着急撇清,看来是被她缠怕了。
也好。
事成之后,他们各归各位,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
“大公子放心,事成之后我绝不会再麻烦你。”她保证着,讨好一笑。
这笑有几分刻意,但一笑百媚生。
谢玄见之,却是皱眉。
“你当真是不长记性。”
“……”
这怎么还生气了?
第38章 第 38 章 “大公子,你是不是也想……
她不明所以, 清澈的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与不解。如山间的泉水笼罩着晨雾,静静的引人沉迷。
为怕影响到自己的前路,更加放低自己的姿态, 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讨好。“大公子,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谢玄别开视线, 道:“你忘了三郎是如何误会你的吗?”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嫌她笑了。
“大公子又不是三表哥, 我知道大公子不会误会……”
“我亦是年轻男子, 你怎知我不会?”
“你也……”
她歪着头去看谢玄, 在对上谢玄的眼睛后, 立马将未完的话咽回去。
谢玄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淡,却泛着说不出来的幽光。如同镜面折射出的光亮, 虽冷冷清清的, 但锋芒毕现。
这样的目光让她心惊, 下意识退后两步。
“我不知道…大公子,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她立马板起脸来,心跳都有些乱,不敢再有任何的表情。
谢玄见她如此,反更觉不舒适。
鲜少有人能影响自己的情绪,哪怕是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他也不曾像此时这般掌控不住自己内心的起伏。
“你容貌如何,日日揽镜自知。以你之姿,世间凡夫俗子应无人可抗拒。我能帮你一时, 帮不了你一世,若不想再惹麻烦,当谨记之前教训。”
她低着头,小声为自己辩驳, “大公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没在别的男子面前再笑过。你在帮我,我对着你,总不能横眉冷对吧。”
“你可是不服?”
“我没有不服气,我也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的那层雾气已散去,如水的眸子清透而干净。“但我想告诉大公子,就算是以后因为我这张脸,招惹了什么人,或是什么样的麻烦,那也不是我的错。”
比说如像谢三那样的,她拼命躲都躲不掉,这也能怪她?
谨言慎行的道理她懂,能避则避也是她的行事风格,可她什么都做了,却还是挡不住别人的觊觎,自己深受其扰的同时,难道还要承担美色误人的骂名吗?
这位大公子果然最是护短,恐怕再是会帮她,打心眼底还是认为她就是一个勾三搭四的人。还问她服不服气,也是冠冕堂皇得很。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金银生来就是金银,食物也是天生天长,难道它们都有错吗?”
谢玄心里的那团怒气盘旋着,迟迟不散。
他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转身走人。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巧舌如簧的女人,当真是不知死活。
“大公子……”
林重影低呼着,脚步才刚准备往后挪,就被他抓住。
他轻轻一带,女子娇软的身体跌进他怀中。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梦境中,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虚幻变红。
“这里不会有人来,你说我如果想对你做什么,你能逃得掉吗?”
“你不会。”
哪怕是震惊至极,林重影其实并没有多害怕,也没有多抗拒。她直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干净的眼晴里清清楚楚映出对方的样子。
“我不会?”谢玄的脑海中浮现着梦中的旖旎缠绵,那些蚀骨销魂的滋味如蛇一般将他紧紧缠绕,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自己身心的变化,不受控制般如脱缰的马。“我说过,世间凡夫俗子,无人能抗拒你的美貌。”
哪怕是他,也不能。
“你不是他们,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们一样。”
这点谢玄比谁都知道,正因为他和二郎三郎一样,所以他更不能让她留在谢家。谢家的百年清名,不能坏在他眼皮子底下,更不能坏在他身上。
林重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迟疑问道:“大公子,你对我…也会胡思乱想吗?”
谢玄没有回答她,而是放开了她。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又似乎半遮半掩,不管是什么,她心里明白,终归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不把这位大公子当正常男子。
她端正姿态,郑重地表示,“大公子放心,我以后绝不再犯。”
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长记性,方才的事我不会在意的。”
谢玄闻言,又皱起眉来。
这女子确实不在意男女之事,被轻薄时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般麻木。这样的性子,便是日后吃了大亏都不当一回事,还真是不可理喻。
“女子名节清白何等重要,岂能不在意?”
“……”
林重影都有些糊涂了。
这位大公子到底还想让她怎么样?
“大公子,我若在意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嚷嚷着让你对我负责?”
“……”
谢玄只觉心里的那团火,须臾变成一片火海,如同中秋之夜那场被火油助燃的大火。
凭着异于常人的自制力,他很快平复情绪,声音极淡,“你走吧。”
闻得此言,林重影像是如蒙大赦,连忙告辞。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谢玄眼神发沉。
以前他还当自己定力极好,没想到不过尔尔。
卫今不知从哪里出来,见他盯着一树的叶子出神,挑了挑眉,“郎君,既然你心动了,为何不随心意行事。”
一片泛黄的叶子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
朝堂风云诡谲,若分心别的事,难免立身不稳。他要的是帮他料理后宅,让他无后顾之忧的女子,而不想有人乱了他的心。
良久,他将掌心的叶子丢弃,道:“她不适合我。”
*
秋阳又斜了些,影子变长。
树影随风而动,如同人心里的那片阴影,也在不时地移动着,变化着。一时缩成一团,一时又尽情伸展。
直到走出去好远,林重影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她脚步放缓,然后慢慢停下来,仰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盯着地上的影子。
“姑娘,你怎么了?”根儿小声问她。
她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摇了摇头,“没什么。”
一路再无话。
回到寻芳院,不意外有人已经登门。
守在外面的邱嬷嬷撇了撇嘴,“四姑娘如今架子越发大了,连夫人来了也不露面,还让夫人等这么久。”
林重影懒得和她耍嘴皮子工夫,错身而过时,忽然听到她压着声道:“四夫人的姐姐去找过夫人。”
她见林重影看自己,又撇了撇嘴,“四姑娘,你怎么还不进去?难道还想让夫人出来请你不成?”
原主的记忆中,林家的下人对“她”几乎都是差不多的嘴脸。因着是林有仪身边最得用的人,“她”对这位邱嬷嬷又怕又惧。
林重影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根儿被她拖住,留在外面。
屋子里,赵氏和林有仪母女都在。母女俩手段传承,所以米嬷嬷如上次那般跪着,面容中的愁苦在汗水中越显凄楚。
林重影一言不发,直接将米嬷嬷扶起。然后像发了疯一般手脚并用,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包括米嬷嬷。
她看着一地的狼藉,整了整发髻衣服,像个没事人般扶起被自己踢翻的圆杌,坐下后慢慢地抬起眼皮,凉凉地望向赵氏母女。
母女俩一个包着头,一个蒙着面,瞧着四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你……你……你简直是疯了!”赵氏指着她,半天憋出这句话。
她眼皮一垂,作哀伤状,“母亲这是怎么了?头上还有伤,到底是因着什么事,竟然跑到我这里来发邪火?”
“你说什么?”林有仪怒道:“明明是你自己砸的,你竟然还敢往我娘身上泼脏水?”
她叹了一口气,“我没说不是我砸的,你们放心好了,谁问起,我都说是我砸的。”
但信不信,那就是别人的事。
母女二人闻言,皆是心头一跳。
林有仪上次就是吃了这样的哑巴亏,当场发作,“娘,这小贱人就是故意的。上次她也是自己打自己,却让旁人都误会是我打的,她这次故技重施,摆明是想诬陷您。”
赵氏也看出来了,自是气极,“你个贱人,当真是胆子肥了,竟然还敢陷害我?”
“我哪敢陷害母亲,我都说是我砸的,别人问起我也会这么说,哪里陷害母亲了?母亲,你消消气,免得等会头疼。”林重影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老神在在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难免心惊的同时,又生出几分忌惮。
更让母女俩火大的是,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还在关心米嬷嬷的身体。
地上到处溅着茶水,碎瓷片蹦得到处都是,还有原本瓷瓶里的花,以及盘子里的果脯,并一些杂七杂八的家伙什儿。
米嬷嬷要去收拾,被她制止。
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似笑非笑,“母亲来找我,所为何事?”
赵氏被她弄得方寸大乱,她如此表现,摆明是告诉别人,她不仅能豁得出去,且对自己这个嫡母并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能豁出去,还不怕死的人,反倒让别人害怕。林有仪骇得心口直跳,又不甘被吓住,还摆出嫡女的架子,企图用嫡姐的身份压她一头。
“四妹妹,你当真是放肆……”
“我不放肆,你们会放过我吗?”
自然是不会的。
赵氏圆润的脸扭曲着,恨不得掐死她。
“你怕是忘了,我可是告诉过你,你胆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姨娘的尸骨……”
“母亲何必又拿这事来要挟我?你上回和我说过之后,我仔细一想,以母亲的为人,当年不可能好好安葬我姨娘,极有可能随意往山里一扔。我姨娘的尸骨在何处,恐怕母亲自己都不知道。”
林重影说完这话,紧紧盯着赵氏的脸。
果然,赵氏的脸肉微微抖动,显然是被她说中。
她心下冷笑,又觉无比的悲凉。像吴姨娘那样的女子,生前是不光彩的存在,死后是无人提起的忌讳,便是尸骨都不知在何处。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一个来了这世间一遭,又如同没有来过一样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你少诈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事实上,赵氏还真不知道吴姨娘被埋在哪里,因为当时林老夫人还在,吴姨娘的尸身是林老夫人的人弄出府的。
但是这些事,她不可能告诉林重影。
林重影也没打算从她口中知道什么,“母亲不说,那就是不知道。”
“反了,反了!”赵氏为掩自己的心虚,声音尖锐了许多,“你别以为有人想过继你,你就敢不听我的话!”
米嬷嬷低头缩成一团,听到这话后立马抬头,愁苦的脸上全是震惊之色,惊讶地看着林重影。林重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的意思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摇头的意思是事情还没成。
她比谁都清楚,赵氏和林有仪不想她好过,更不可能轻易让她过继。
“母亲说话,总是这么可笑,我以前倒是听话,却也没有好日子过。与其一样的难过,还不如不听话的好。至于别人想过继我的事,母亲你不同意,任是谁说破了天,我也还是姓林,你又何必同自己置气。”
“你…这张嘴越发的厉害了,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谁家的庶女像你这样顶撞嫡母。真该让人来看看你的真面目,我看还有没有想过继你?”
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笑了一下。
林有仪那个气啊,想冲过来打她,她仰着脸,慢慢地撸袖子,“大姐想动手的话,不必麻烦,知会一声便是,我自己来。”
她一副滚刀肉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无赖。
赵氏气得不轻,头又疼起来,还伴随着两眼阵阵发黑。
这里是谢家,所有的后宅手段都使不出来,又受制于要保自己女儿的亲事,忍得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这一回合,母女二人又败。
她们一走,根儿就冲了进来。一见满地的狼藉,还当林重影受了伤,见林重影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这才放了心。
米嬷嬷帮着一起收拾,扫的扫,扔的扔,屋子里顿时空了许多。
根儿有眼色,说是去找管事再领些必需的用具。
“别人问起,你可知道怎么说?”林重影问她。
她心领神会,道:“我就说东西都是姑娘砸的。”
米嬷嬷看看她,又看看自家姑娘,欲言又止。
至始至终,林重影都面色如常,不喜也不悲,静静地坐着那里。斜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玉一般的脸上。
她不知在想什么,仿佛入定的神女,看透世间所有的苦难,眼神中全是对人生的悲悯,那悲悯中又似是含着几分煞气。
米嬷嬷苍老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小心与迟疑,“姑娘…你真是变了许多。”
“嬷嬷,你怕我吗?”
“你是奴婢亲手带大的,奴婢怎么会怕你?”米嬷嬷抹起泪来,“姑娘你变成这样,也是没法子。奴婢…奴婢什么也帮不了你。”
“没有嬷嬷,就没有我。”
如果没有米嬷嬷这个乳母照顾,原主早就死了。或许是死在幼年时的那场高热中,也或许是饿死冻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夜里。
“姑娘……”米嬷嬷哭出声来,声声凄切,好半天才停止,擦干眼泪问过继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没瞒着,把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米嬷嬷听完,眉间更显愁苦。
“姑娘,有些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这事也太巧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姑娘你长着这样一张脸,难保被有心人看到之后,生出见不得人的心思。”
林重影自嘲一笑。
世家和权贵之间交易,常用美色,也难怪嬷嬷会多心。
她这张脸哪,是福也是祸。
“嬷嬷,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姑娘,你别嫌奴婢啰嗦,人心最是难测,防人之心不可无。夫人再是刻薄,到底还会顾念几分……”
“母亲不是顾念,她是想利用我,一旦我没有利用价值,她和大姐都不会再容我。嬷嬷,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分辨。”
米嬷嬷摇了摇头,面上的愁苦之色更深。
林重影见之,心下叹着气。
主仆二人再无话,直到入睡熄灯之际,米嬷嬷替她掖好被子,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这四个字,应该就是米嬷嬷对她所有的期盼。她不过一个俗人,有着贪心的本能。能活着,就想活好。若不能完全脱离赵氏的掌控,她就永远不可能好好活着。
赵氏的反应告诉她,这事几乎不可能成。
那么谢玄接下会怎么做?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凉亭后发生的事不期然地冒出来,骚扰着她的心。她辗转反侧,折腾到大半夜才睡去。
沉于噩梦中,她又被什么东西追着狂奔。
那东西好像是个影子,无论她跑到哪里,都能跟到哪里。她实在是跑不动,瘫坐在地上。影子从她身上盖过去,慢慢立起来,变成人的样子。
她惊恐地抬头,仰望着那个人。
是谢玄!
“你是我的,你逃不掉的。”
男人的声音如在耳边,低低的呢喃。
她明明很害怕,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对方,风情万种地娇笑着,轻捶着男人的胸膛,“大公子,你干嘛吓我,你好坏。”
不让她笑,她偏要笑。
不仅如此,她还想做更过分的事。
“大公子,你是不是也想要我?”
“大公子,来啊,我们玩玩。”
蓦地,她睁开眼睛。
舔了舔缺水发干的唇,不无阴暗地想着,如果不怕死的话,白天她就应该用梦里的招数反将那位谢大公子一军。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动纱帐。她心下纳闷,掀开纱帐一看,却见窗户半开着。夜风不时从外面吹进来,带来明显的凉意。
难道是被风吹开了?
她这般想着,下床去关窗。
近到窗间,夜风更凉了些,混着的各种气息也更清楚。
忽然,她头皮一麻。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一把将窗户关上,然后快速爬上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装死般地想让自己立马睡过去。
那位谢大公子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底想干什么?
第39章 第 39 章 谢玄如是想着,清冷的眸……
*
谢玄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里, 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女子窗前时,他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样的自己,让他感到陌生, 同时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躁动。这种躁动前所未有, 他知道是什么, 也知道意味着什么。
女子的呓语声传来,似乎在呼唤他。
他被那软哝的声音所扰, 不由自主想靠近。雕花的窗户半开着,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透进去, 一眼看到那垂着纱帐的床。
纱帐重叠几层, 他根本看不清楚,眼神却仿佛能穿过去, 一如梦中的景象。当他眸中的恍惚渐散, 恢复清冷之色时, 他下意识皱眉。一是为自己莫名其妙又出格的举动, 二是为那半开的窗。
秋夜生寒气,这窗户若是开上一晚,体弱者难免会着凉。
正欲关窗时,床内的动静让他骤然撤离。然后他听到有人起床下地的声音,幽暗中女子散着发到了窗边,嘴里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将窗户关上。
哪怕是隔着一扇窗,他还是能听出女子上了床, 接着像是很快睡去,再无声响传出。
他却是不知,林重影装睡装得有多辛苦。
哪怕是用锦被蒙着头,也控制不住全身的紧绷, 她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呼吸的声音,憋出了满头大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透了一会儿气后,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四周一片寂静,静到还是只有她的心跳声。
她心下一松,暗想着那人应该不会进来,也或许已经离开。但饶是如此,她还是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快天亮,人才渐渐迷糊。
似醒非醒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昨天你去领东西时,可有人问你?”这是米嬷嬷的声音。
紧接着,是根儿的声音。
“库房的管事妈妈问了,我依着姑娘的吩咐,说东西是姑娘自己不小心碎的。嬷嬷,你放心,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姑娘不可能干这样的事。”
米嬷嬷应是不放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着有人出去的脚步声,然后门外再没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根儿说话,“我方才听福儿姐姐说,府里有人在传昨天的事。果真是人心都是明的,他们都说姑娘可怜。”
米嬷嬷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喃喃着:“这可如何是好?”
“嬷嬷,没有说姑娘的闲话,你怎么反倒不开心?”
“姑娘是林家的姑娘,夫人是她的嫡母,大姑娘是她的嫡姐。谢家上下觉得她可怜,岂不是是让夫人和大姑娘当了恶人。夫人和大姑娘必定怀恨在心,还不知要怎么对付姑娘。”
“不是说有人想过继姑娘吗?”
“夫人不松口,谁能过继?”
哪怕是似睡未睡间,林重影也将这些话听进去了。正如米嬷嬷担心的那样,若是赵氏死咬着不松口,谢玄一个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总不能明抢吧!
她想着想着,人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帐顶看了好半天,才唤了一声“嬷嬷。”
米嬷嬷听到她叫自己,赶紧进来侍候。
一见她的脸色,惊呼问:“姑娘,你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她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没睡好。
米嬷嬷还不放心,过来摸她的额头,好半天才松了一口气。
吃过早饭后没多久,针线房的婆子来送新衣裳。
这身新衣用的是谢老夫人库房里挑选的料子,她当即换上,又选了一朵颜色相近的绢花簪在头上。
米嬷嬷见她要出门,忙问她去哪里。
她知道米嬷嬷担心什么,安慰道:“这个时辰,老夫人应是起了,我想去给她请个安。”
一听她是去给谢老夫人请安,米嬷嬷没说什么。
根儿随她出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根儿快走几步,离她仅有半步距离,这个距离说话声再小也能听到。
“姑娘,府里不仅传林夫人对你不好,还有上回你被打的事,也有人在说林大姑娘。”
“这还真是巧,居然撞到一块了。”林重影喃喃着。
上回的事,并没有传出去,如今却有传言,还正好赶上赵氏一块,说巧不巧,说不巧也巧,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位二夫人是不是也想顺势而为?
她望着原本姹紫嫣红的菊花田,如今一大半的花已近凋谢,便是那名贵的美人垂泪,也没了惹人怜爱的颜色,仅余枯败之前的挣脱。
人和花一样,从荣到枯,再到归于尘土。
今日不逢三,不是请安的日子。
下人通传后,她被请进去,一眼就看到赵氏也在,像是受到惊吓般,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一下。
赵氏还包着头,面色很是难看,看她的目光像两把刀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说出来的话却是言不由衷,“你这孩子,怎么过来了?”
“回母亲的话,我听到一些闲话,怕人误会母亲和大姐……”
“你表姨母管着内宅的事,哪有人敢传闲话。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才是真的让人误会。”
她一听这话,便知道在自己来之前,这位嫡母已经在谢老夫人面前给她立了新人设,那就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
事实也正是如此,赵氏一见到谢老夫人,先是哭了一通,说自己这不好那不好,连个庶女都管不好。
“老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这些年我不得不对她严格,但她到底姓林,一旦出了门,是好是坏关乎的都是林家的脸面。我也知道她心里有怨气,怨我对她太苛刻。可我万万想不到,她为了出气,竟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怪我,陷害我也就算了,她还陷害仪儿。这般性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再害人了。”
如今当着谢老夫人的面,她否认传闻的事,还不让林重影说,若是不知情的人必会以为她识大体,有大局观,一是抬举了魏氏,二是顾全林家的颜面。
她面团子似的脸一挤,道:“你这孩子性子还是不稳重,我越想越不放心。与其怕是行事莽撞,惹出什么事端来,还不如早些送你回汉阳。”
这个庶女心大了,胆子也大了,怕是越来越难掌控。既然谢家已知其外室女的身份,媵妾的事只能别选他人。
一个小贱人而已,还想爬到她头上,踩着她攀上别人,也要问她同不同意?
她这话是说给林重影听的,也是说给谢老夫人听的。当嫡母的想先送庶女回家,哪怕是谢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谢老夫人示意林重影上前,问:“你这孩子,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我…夜里没睡好。”林重影先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又道:“老夫人,我母亲说的都对,我会好好听她的话。”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睛里不知何时盈满泪水。像是怕被赵氏看到般,她别过脸去擦干,转过头来时还对谢老夫人笑了一下。
这笑娇弱可怜,让人于心不忍。
凭心而论,谢老夫人对她同情居多。但哪怕再是同情,也不可能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只是有些事自己碰上了,少不得要说上几句。
“莹娘,教孩子要慢慢来。我看这孩子乖巧得很,不像是你说的那样。你可不能因着谁说了什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话赵氏听得明白,却更添恼怒。
一个下贱玩意儿,不就是长了一张能见人的脸,怎么这谢家老的少的小的一个个都像是中了邪似的护着。
“老夫人放心,我会好好教她的。四丫头,你回去就收拾行李,等会我就让人送你回汉阳。”
林重影再是着急,也不能说违抗的话,乖巧地点头。
谢老夫人见之,叹了一口气。
这时下人来报,说是大顾氏来了。
大顾氏应是走得急,进门时还差点绊倒,打眼看到林重影,连给自己的姨母请安都忘了,一把将她抱住,失声痛哭。
“孩子…孩子,你受苦了。”
哭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哽咽着说明原因。
“我又梦见你让我们救你,你告诉我,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林重影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她越发急了,目光中全是心疼之色,“孩子,你别哭,你别哭啊。你这一哭,我心都疼了。”
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很快魏氏进了门,“方才门房那边来报,说是媖妹妹一路哭着进府,吓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还当是出了什么事。”
“姨母,二表嫂,你们帮帮我,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大顾氏还抱着林重影,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赵氏,“赵姐姐,算我求你,你就把孩子给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赵氏气得想骂人,她死死掐着掌心,装作惋惜的样子,“媖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盼着你能早些如愿,但你也不能病急乱投医,逮着有几分像的人就不放。”
她说着,过来拉林重影。
许是她力气大,一下子就将两人拉开,甚至还因为用力过猛,不仅把林重影拉得一个踉跄,差点还把大顾氏给带倒。
“这孩子性子还没养好,我正打算先把她送回汉阳。”
大顾氏闻言,像丢了魂似的。
谢老夫人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问魏氏,“老二家的,你怎么看?”
林重影之所以来谢家,是来给谢问相看的。这门亲事是魏氏挑的,媵妾一事也是她点头同意的。
她对林重影确实有恻隐之心,但比起自己儿子的终身,些许的同情心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她犹豫了,也出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她决定不顾林有仪的名声,便意味着她退亲的心意已决。
只是因着心里的那一丝同情心,当然还想让自己好受些,道:“这也没几天了,何必多余折腾。”
赵氏早有主意,道:“表姐,这孩子原本就是给仪儿做伴的,既然她做不了伴,还光会添乱,那便不能再留下。我提前把她送回去也好,没了她在这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媵妾一事到底还是不能明说,但这话里的意思,懂的都懂。
大顾氏哽咽相求,“赵姐姐,这事真的不能再商量了吗?”
赵氏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没法子,若不然让她再留一天,陪你说说话?”
就一天?
林重影暗忖着,这点时间怕是不能够。
谁知大顾氏却应了,连声说好。
这事便到此为止,赵氏离开时隐晦地看了林重影一眼,假模假样地叮嘱她好好陪着大顾氏,多劝劝大顾氏。
大顾氏再三道谢,紧紧握着林重影的手不放。
寻芳院原本是大顾氏和顾氏姐妹俩当年住过的院子,大顾氏想旧地重游,陪同的人当然是林重影。
等到了无人处,她按了按眼角,再抬头时哪里还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模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笑眯眯地看着林重影。
“你是不是在想,这事是不是不成了?”
林重影心下一惊,面上不显。
“一天能够吗?”
“自然是够的。”大顾氏已坐到亭中,示意她也坐过来。
她乖巧地过去,坐在旁边。
人是谢玄找的,那必定和谢玄通过气,既然对方说时间够,那她就信。只是她不明白,谢玄是如何说服这位林夫人,以及那位林大人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般,大顾氏笑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何会同意帮你?”
她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大顾氏还在笑,“因为我们欠了人情。”
两年前林同州遭人陷害,险些仕途尽毁,若不是谢玄及时插手,不仅帮他平了事,还帮他将事情压下去。
虽说是亲戚关系,但亲戚之间也得讲人情世故。所以当几日前谢玄亲自到禾县找他们帮忙时,他们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我还是头一回见玄儿为一个姑娘家如此上心……”
“表姑母,您误会了,我和大公子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也是因为欠我人情,所以才帮我的。”
说曹操曹操到,林重影才说完,便看到正朝这边走来的谢玄。
仅是一眼,便如惊鸿掠影,在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自来喜穿白青两色的男人,猛不丁一袭红衣,更让人惊艳。
红衣翻飞,却难掩飘逸与风骨,如玉树披红。
人还没到跟前,她小脸已经板起,身姿亦是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像个正在听课的学生。大顾氏见之,不禁莞尔。
“你怕他?”
她老实点头。
大顾氏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有几分了然之色。
等谢玄到了跟前,她随大顾氏一起见礼。
大顾氏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问道:“玄儿,那边的事如何了?”
“已成。”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是林重影的定心丸。
虽然不知道那边是哪边,但事情成了就是成了。
她半垂着眉眼,因着肤白如玉,眼下的淡淡的青影越显清晰。饶是如此,依旧美得惊人,似霜雪过后的娇花,羸弱而楚楚动人。
“没睡好?”谢玄问她。
她赶紧点头,“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
昨日之事,莫非真把人给吓着了?所以梦里唤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怕他。
谢玄如是想着,清冷的眸色沉了沉。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连大顾氏都看出来了。
她笑了笑,对林重影道:“别怕,往后就能睡得好了。”
这意思很明显。
往后摆脱了赵氏那个嫡母,不必担心像个货物般被送出去做妾,也不必担心性命不保,再也不会做噩梦。
林重影也不扭捏,顺着话道:“多谢大公子,多谢表姑母,以后我应该天天都能睡个好觉。”
“你别谢我,要谢就谢玄儿。”大顾氏说。
她从善如流,又向谢玄道谢。
这位大公子帮她脱离苦海,她说一万句感谢的话都不为过。以后她能安安心心睡好觉,那么睡不着的就是别人。
比如说赵氏,比如说林有仪。
此时的林有仪正忧心忡忡地问赵氏,“娘,那个小贱人送走了,我和二表哥的亲事怎么办?”
“我给了她们一天时间。”赵氏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早就听说老夫人最疼自己的两个外甥女,说是亲生女儿都不为过。她若是想过继小贱人,只能求老夫人。老夫人疼她,若想让她如愿,还得问过我。”
“娘,你是说……可是这么一来,那小贱人不就要过好日子了吗?”
“你傻啊,她们会拖,我就不会吗?长姐还未出门子,庶妹怎好抢在前头?你一日不大婚,我就一日不过继。到时候你嫁进谢家,那小贱人却命不好,不是病死就是摔死,总归是出不了门的。”
一想到先前魏氏说的什么时候脸上的疤消了,就什么时候大婚的话,赵氏到现在还憋着火。如今有机会扬眉吐气,她自是不会放过。
母女俩正说着话,谢老夫人派人来请,说是让她们都过去。
她们一听,还当是谋算已成。
赵氏圆润的脸上全是得意之色,故意拖拖拉拉的,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出门。
林有仪扶着她,压不住内心的喜悦,小声道:“还是娘厉害。”
“娘说过,你想要的东西,娘都会给你。”
母女俩满怀着兴奋,无比期待地到了宝安堂。
还未进屋就听到林昴的声音,“我与同州同姓,又一见如故,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四丫头,你过来,快快见过你以后的父亲母亲。”
她们皆是大惊,赶紧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林重影跪在林同州和大顾氏面前,“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第40章 第 40 章 “大表哥。”
大顾氏已是泪流满面, 泣不成声。林同州扶着她,眼中全是心疼之色,再看向林重影时, 又有许多的欣慰。
林重影跪在他们跟前, 几分懵懂, 并几分茫然之色。
这是一出戏,一出有些人明白有些人糊涂, 还有些人蒙在鼓里的戏。她是主角, 谢玄是幕后主使, 大顾氏等人是配角。
他们演给别人看, 也演给自己看。她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瞧出端倪,只知道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 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下意识转过头去, 望着不敢置信的赵氏。
“母亲。”
“四丫头, 你叫错了。”林昴收起桃花扇, 一指大顾氏,“以后她才是你母亲。”
赵氏心头俱震,脑子一片“嗡嗡”声,面上的一团和气骤然僵硬,然后寸寸龟裂,露出原本尖刻的样子。
她慢慢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老爷,你说什么?”
林昴对她已变的脸色视而不见, 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我说,我已将四丫头过继出去,以后他就是子规兄的女儿。”
她一个不稳, 幸好被女儿林有仪托住。
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气氛古怪至极。
所有人看着她,她这才发现大房二房四房几对夫妻都在。
谢老夫人端坐正中,示意她别急,“莹娘别急,我们也糊涂着。”
“还是我来说吧。”
赵氏循声看去,见是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正是临安城守纪茂,他是临安人氏,与林同州是同窗,两人早前都曾在谢家学堂求过学。
据他所说,因着今日他休沐,特意约林同州在明月楼小聚。
明月楼临湖而建,位置绝佳,有着临安城第一楼的美誉。楼上设望月台,有登高望远赏月之妙用。无数文人墨客最爱在楼中谈论诗词歌赋,兴到浓时登楼尽欢。
林昴近日流连楼中,恰与他们偶遇,自是要坐下来闲谈一番。席间,几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同州说自己这一生堪称圆满,唯有一桩憾事,那便是膝下无儿无女。林举人闻言,当即提出愿将自己的四女儿过继给同州兄。本官作为亲朋好友,以及一城父母官,与临安城的文人们一同亲眼见证了这一桩佳话,实在是妙极,妙极啊。”
“我与子规兄一见如故,子规兄高义,我感激不尽。”林同州红着眼眶,满眼感激地望着林昴,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东西是一纸过继文书,还有官府的官印。
林重影看到这纸文书,彻底放下心来。白纸黑字还有官府的官印,哪怕赵氏再不愿意,此事也已成定局。
她当下伏地,连磕几个头。
大顾氏欲扶她,被陆氏阻止。尔后陆氏不知和旁边的嬷嬷说了什么,那嬷嬷动作极其麻利,不多会儿就端了茶过来。
文书是文书,礼数是礼数。
她心领神会,将茶奉给大顾氏和林同州,“父亲,母亲,请喝茶。”
“且慢!”
出声阻止的人,除了赵氏还能有谁。
“你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好酒,醉酒之后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不记得。我瞧着他今日喝了不少,若不然这事等他酒醒之后再说?”
“我没醉,你这个妇人,浑说什么!”林昴像是被揭了短,满脸的不悦。
赵氏赔着笑,走到他跟前,“老爷,你喝多了,妾身扶你回去歇一歇,有什么事等你睡醒后再说,如何?”
他眉头紧皱,眼神不虞,袖子一拂,避开赵氏的触碰。赵氏落了个没脸,还赔着笑,面团似的脸挤着,明显忍得极其辛苦。
这时只听到纪茂“咦”了一声,“林夫人,我们今日并未饮酒啊。”
林同州也像是才反应过来,忙道:“对啊,子规兄说他身子不适,今日不宜饮酒,我们先前都是以茶代酒。”
赵氏的面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
大顾氏已经接了茶,正要往口中送时,就听到林有仪又急又恨的声音,“四妹妹,你快起来,你看你把母亲气成什么样了?”
林重影像是没听到她说话,又给林同州奉茶。
林同州也接了茶,红着眼眶说了一句“好孩子”后,端着茶准备喝,却不想林有仪冲了过来,大力拉扯着林重影。
“四妹妹,你告诉他们,你不愿意离开林家,不愿离开父亲母亲,你快说啊。”
林重影看着她,不说话。
这个嫡姐真是可笑,天底下哪有人刚从虎口逃脱,又不知死活回去的道理。
为了帮自己摆脱林家和赵氏,谢玄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一环一套的应该花了不少的心思。他能说通纪城守不足为奇,林昴这个渣爹是如何被说服的?
“仪儿,这事为父已经许诺了别人,你别闹。”
“父亲!”林有仪再也忍不下去,她心里的恨意已经盖过所有的理智,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她。“我是您唯一的嫡女啊!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不信父亲不知道母亲的打算,她不信父亲不知道这小贱人是她的陪嫁媵妾。为了她的亲事,母亲百般谋划,父亲平日里不管事也就算了,为何紧要关头居然坏她的好事?
“父亲,你这么做,将我置于何地?”
“仪儿,你这孩子怎么了?我过继的是四丫头,又不是你,你急什么?”林昴不明所以的样子,还问赵氏,“莹娘,仪儿这是怎么了?”
赵氏生得有些圆润,原本瞧着一团和气,又有几分喜庆,似那刚出笼的白面馒头。而今不知为何泄了气,脸颊都扁塌下去,看上去像瘪了许多。
她心口急剧起伏着,如同有什么东西想窜出来。那是多年来积压在她心里的怨气和失望,重重叠叠地堆成了山。
当年她将要嫁到汉阳林氏的消息传出来,多少人羡慕她命好。所有人都说她未来的夫君前程似锦,她只等着做诰命夫人就好。谁知成亲之后,林昴不仅不思读书,自断科举之路,还成日里沉迷女色。后院的姨娘添了一个又一个,外面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哪怕是后来林昴看似收了心,不再纳妾室,外面也没养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但对她这个嫡妻向来只有面子工夫。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在自己的一儿一女,儿子不用她操心,那么女儿的终身便是她在意的事。她不指望林昴帮她,与她一条心,然而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所有的谋划,就这样被自己的丈夫顺手做了人情。
“老爷,仪儿破了相,谢家原本想退亲,我好说歹说……”
“莹娘!”魏氏变了脸,“不要再说了。”
所有知情的人,神情都起了波澜。
若在场的仅是林谢两家人还罢了,可纪茂这个外人还在。虽说谢纪两家未来也是姻亲,但一码归一码。
纪茂在官场多年,这点端倪还是能看出来的,何况先前纪老夫人来过谢家,回去后就和他隐晦提过这事。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拍了拍林昴的肩膀,“林举人,我当时就说这事还得和尊夫人商量为好,你偏说你自己就能做主。好端端的一桩美事,闹成这样,实在是可惜。”
林昴闻言,像是被落了面子般,脸上泛起羞恼之色,他眯着眼去看赵氏,目光隐有锐气,再无往常的潇洒随意。
“夫人,我需要和你商量吗?”
赵氏的心抖了抖,这么多年了,有些事她都快忘记了。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一如很多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她处心积虑,也是她临时起意。
自小她就知道伯府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母亲的嫁妆。一旦母亲的嫁妆搬空,伯府再也无法维持体面。
母亲告诉她,若想继续当人上人,若想伯府不被人看轻,她无论如何也要嫁个好人家。朝安城的那些贵夫人个个心眼多,伯府外面光里面虚的事,明眼人早已看穿。
放眼整个京城,她很难谋到满意的亲事。当她第一次在郭家见到林昴时,她就心动了。她心动的不止是汉阳林氏的名头和产业,还有林昴这个人。
为了让林昴看上自己,她不知使了多少手段,用了多少心机,无奈林昴从来不正眼看她。她心急如焚,尤其是得知冯家有意和林家结亲后,更是急得团团转。
幸好老天有眼,终于给了她机会。
那天林昴因为在郭家饮了酒,歇在了客房。她故意闯了进去,扯了衣服扑在醉酒的林昴身上。
当他们被郭家人撞破时,她哭哭啼啼不说话,而林昴看她的眼神,以及质问她的语气,和今天一模一样。
他说:“赵姑娘,我轻薄你了吗?”
时隔多年,她依然心口发凉。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就知道夫人贤惠,最懂为夫的心思。”林昴摇着桃花扇,一派风流随意,仿佛方才那转瞬即逝的锋芒只是她的错觉。
“这事…老爷做主就好。”
“娘!”
林有仪大急,哪里还顾得上林重影。
谁知她刚准备过来,一不小心却撞上了别人。还不等她看清是谁,便听到谢清华着急忙慌的声音。
顾氏抱着肚子,反过来安慰她,“仪丫头不要怕,我没事。”
这会儿的工夫,大顾氏和林同州已喝完林重影敬的茶。
纪茂适时喊道:“礼成了!”
然后他对着夫妻俩,好一顿恭喜。
其他人也跟着道喜,喜庆吉祥的话儿不停。
大顾氏将林重影扶起,林重影反扶着她,郑重地唤了一声“母亲。”她拉着林重影的手,如同初次带女儿上门做客那般,逐一向林重影介绍在场的所有人。
林重影依着她的介绍,改了口,换了称呼。谢老夫人是姨祖母,谢家几兄弟则是表舅,陆氏魏氏顾氏等人也成了表舅母。
一派热闹声中,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仿佛被隔绝在外。
“娘,就这么算了吗?”林有仪暗恨,压着声音问。
赵氏回道:“你父亲做主的事,如何能改。”
母女俩正嘀咕着,大顾氏和林重影到了跟前。
大顾氏对赵氏道:“赵姐姐,你曾是影儿的母亲,这点不会变。但礼数就是礼数,私底下怎么称呼都行,明面上的称呼还是要改一改。”
又对林重影道:“影儿,这是林家表姨母,和你林家大表姐。”
林重影一脸乖巧,唤她们“表姨母,大表姐。”
赵氏城府深,这会儿的工夫,面上已恢复成往里的一团和气。“以后好好听你新父亲新母亲的话,他们不知你的秉性,你莫再像从前一样,免得他们寒心。”
这话林重影都不知道是应该听得懂,还是应该听不懂。
“母慈则子孝,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
反之,母不慈则子不孝。
介绍完所有人后,大顾氏对谢老夫人道:“姨母,我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今天我就把人接走,可好?”
谢老夫人满脸慈祥,笑道:“依你。”
她看了看林重影,说:“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林重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再次行礼。纵然什么话也没说,眼中的感激与泪意说明一切,看得她是感慨万千。
一家三口向众人道别,正要走时,林重影忽然想起一事。
“母亲,我有一事相求。”她问赵氏,“我想带嬷嬷一起走,可以吗?”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赵氏。
赵氏装作为难的样子,道:“你嬷嬷在林家多年,是林家的老人,按照规矩她该在林家养老。她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已干不了什么活。如今你有新的母亲,也应该添几个新人侍候。”
林重影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个曾经的嫡母在打什么主意。
她低下头去,声音极小,“母亲,我离不开嬷嬷。”
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她怎么可能会落下。
“赵姐姐,一个下人而已,你不会舍不得吧?”大顾氏笑道。
赵氏赔着笑,“哪里是舍不得,只是谁出门也不会带下人们的身契。”
“身契的事简单。”林同州对林昴道:“劳烦子规兄写一封信,我派人去汉阳取一趟。”
“这一来一回要些时日,那婆子到底是林家的下人,就这么跟你们走,说出去怕是不好听。”赵氏还在为难。“若不然,让四丫头陪她在谢家多留几日,等拿了身契再走也不迟。”
林重影不用猜,也知道赵氏能说这话,指定没憋着什么好。日长则梦多,若是米嬷嬷不能跟她一起走,很大可能会出事。
“母亲。”她看向大顾氏。
大顾氏笑着替她做了主,“无妨,母亲陪你一起等。”
林同州也不走了,说是要留下来与林昴一起谈论诗词。夫妻俩一个要和女儿住在寻芳院,一个去住前院客房,商量好之后,再派下人去林家取行李。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是喜事一桩。谢老夫人大手一挥,命厨房赶紧准备,今日要设席庆祝。
准备宴席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她没让大顾氏走,直接把人留下说话,同时被留下的还有林重影。
屏退下人后,她伸手点在大顾氏的脑门上,“你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满身的心眼子。”
大顾氏捂着被点的额头,靠在她身上撒娇,“姨母,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哪里满身的心眼子,那岂不是全身都是洞,也太吓人了。”
“你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同州多老实的孩子,也被你带坏了。”她嘴里嗔怪着,脸上却全是慈爱之色,对林重影道:“你以后别和你母亲学。”
林重影老实点头,又摇头。
她拿不定主意,不知谢老夫人到底知道多少。
不过照这么看来,府里的下人倒是没有说错,老太太自己没有女儿,将两个养在身边几年的外甥女当成亲女儿。
谢老夫人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有些话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母亲为了你,这次没少费心思,你以后记得多孝顺她。”
她拼命点头。
心里猜测着,可能老太太只知道一半,这一半的前提没有谢玄,起因就是大顾氏所谓的梦。然后她就看到大顾氏朝她眨眼睛,立马心领神会。
大顾氏还赖在自己姨母身上,如同恋着母亲的女儿,“姨母放心,我们的母女缘分是佛祖牵的线,必定是极好的。”
谢老夫人满眼的怜爱与笑意,“我的媖儿也当娘了,我这心总算是好过了。”
大顾氏闻言,眸中隐有泪光。
姨甥俩靠在一起,好半天没再说话。
林重影识趣地装透明人,直到外面响起谢玄的声音。
不多会儿,谢玄掀帘进来。
那一身的红如同华光照进来,落在林重影身上。
少女着青绿色新衣,衬得肤色如雪,因着眉眼低垂,脖颈处那抹雪色更显玉质。她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似怯雨羞云般娇不自胜。
大顾氏看着这一双璧人,心下赞叹。
世间万千颜色尽在此,当真是红肥绿瘦正相宜。
“影儿,还不快见过你大表哥。”
林重影上前,见礼,轻唤道:“大表哥。”
细细软软的声音,字字直往人心里钻。
谢玄眸色骤暗,回了一声,“影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