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蜗牛。
谢安青低头在谢筠肩膀上:“野地里跑大的孩子, 有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谢筠,我会好的,和上次一样。”
谢筠想说, 不可能一样。
上次谢安青的身体被歉疚、恐惧、压力,各种负面情绪挤满,擅长沉默和检讨,整个人沉甸甸的,显得低压抑郁;
这次她的心脏被爱情掏空,学会了发呆走神, 整个人轻飘飘的, 看她总像云山雾罩。
但是万幸。
这次她没有选择继续逃避,没有一声不吭躲进地窖,她很冷静地修复自己,遗忘过去,一开始只是用笑容掩盖疼痛, 忘着忘着,笑容逐渐开始和阳光同频同色。
还是不如那些天生爱笑的人灿烂,毕竟晚了26年, 学习需要时间。
可谁又能说内敛的微笑它就不好看,不漂亮。
它出现在成熟、坚韧的谢安青脸上再恰当不过。
偶尔明亮一瞬, 那一定是日渐康复的她在向谁透露出一点孩子气, 她很生动地撒娇了, 服软了,或者单纯开心了。
渐行渐忘的日子因为存档记忆少,发展快,变得有点像生命大纲,准确记录了所有事情发展的时间脉络, 过程节点,却不包含任何细节论,概要陈述。
比如2022年和2023年这两年。
大家回头去看的时候,只知道东谢村道路硬化越来越完善了,路越拓越宽了;旅游带动集体经济,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少,回来的越来越多;田里种什么,村部直播零售或者客商收购,卖出去什么……除此之外,很难有人能详细回顾这些成果诞生的过程,经历了哪些困难。
包括谢筠。
她这两年一边跑工厂一边盯村部,太忙了,如果不是静下心回忆,或者年终月终写总结报告,她能脱口而出的也只是一些典型大记事。
2021年10月中旬,县里的道路工程专家组在东谢村和周边村落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调研;
2021年11月底,西谢村村民因为修路征地的赔偿问题差点和村干部打起来的时候,东谢村已经其乐融融地开始在村部更新银行卡号,准备领钱;
2022年3月,主路动工,次年4月验收;
2023年5月,东谢村及其周边旅游爆火,很多外地老板过来投资民宿酒店,承包土地修建人工景点,同时县里拨款,对三处自然景区进行扩大再建;
2023年7月,东谢村人均可支配收入突破两万元。
现在是2023年8月,村子还在继续建设。
谢筠戴着安全帽站在即将完工的新桥上,忽然又想起来一件可以列入大纲的大记事,2021年10月下旬,谢安青“死”在了桥下的河里。
————
东谢村的雨季是每年七月到九月,横跨整整一个季度。
2021年,谢安青在西林受完表彰回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她的防汛意识虽然根深蒂固,但不会再像前一个季度一样,随时准备住在村部,准备上堤巡视,每天按部就班地带着山佳和谢蓓蓓——前者跟在旁边,学习怎么做事,后者执行宣委工作,全程跟拍——陪各位专家四处考察,忙得脚不沾地。
考察圆满结束的前一天,几人刚刚结束行程,准备下山的时候,阳城县内忽然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暴雨。
那个场面谁都没有料到,桥突然就断了,树倒下来。
谢安青为救一位落水的专家,在被落石砸中头部的情况下,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这次没有横在河面的洋槐挡住她,也没人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乖乖在岸上等着。她拼尽全力把专家拖到高处那秒精疲力竭,被洪水咆哮着卷进去,再没有浮出水面。
同样是那一天,木森的度假区项目正式开始招标,按照预期,景石那边由师飞翼负责。
西林的一切都在朝着陈礼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踢掉高跟鞋,坐在那个把所有东西都要回去了的人抱着膝盖蹲过很久的阳台上,尽兴饮酒,大声发笑。
酒精让她神志不清。
她放縱地躺在地板上口耑息,呻口今,想接吻,想做AI,可是不管給自己多少,不管怎麽找,都始終找不到那種可以一瞬間清空腦子的忘我感覺。
她渐渐觉得惶恐。
濡濕黏膩的手指賣力撫摸自己的身體、喉嚨、口腔,大聲叫,大幅度扭動腰肢。
还是没有感觉。
只要一想到那双陌生的眼睛,那张泪水斑驳的脸,她身体里即使正在烧着一团烈火,也会立刻熄灭。
空寂阳台的淫靡混乱停下来,暴雨持续冲击着玻璃。
陈礼衣衫不整地躺在地板上,凌乱发丝缠绕着她的脖颈和脸,她转头看着电闪雷鸣的窗外,慢半拍想起暴雨夜的洋槐、洪水,摇摇欲坠的房屋和谁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的腰。
“轰隆——”
雷声震耳欲聋。
陈礼蓦地蜷缩成一团,脸色发白,浑身抖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害怕雷声,害怕下雨,像满身神经被猛地扽住了末梢,一瞬间失去所有控制和冷静。她用力咬牙蜷着,心跳快得似是要撞出胸膛。
很久,等雷声和雷声带来震颤一点一点过去了,陈礼撑着地板坐起来,靠在冷冰冰的落地窗上喝酒。
喝得有点慢,红色的水珠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去,滴到半露的胸脯上,她闭了闭眼睛,慢慢陷入沉睡。
再醒是第二天下午,韦菡打电话过来,说阳城县遭洪灾了,沈蔷正在筹集物资,今天之内安排车送过去。
陈礼坐在床上,张着口,却足足七八秒没有发出来丁点声音。
韦菡久等不到回应,叫了她一声:“阿礼。”
陈礼目光一震,像是突然被按到启动开关的机器,张皇失措地掀开被子下床。
“咚!”
陈礼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
韦菡沉声:“阿礼。”
陈礼快步折回来抓起手机:“让沈蔷等我,我跟车过去。”
韦菡捕捉到陈礼声音里难以隐藏颤意,忍不住叹气:“前后折腾两次,好不容易才分干净的,现在还过去干什么?”
陈礼愣住,片刻,声音低下来:“我就是去看一眼情况,不见她。”
韦菡:“车能不能进阳城县现在都还不确定,你就是想见也未必见得到。我听吕听说,东谢村很远。”
陈礼耳边陷入寂静,七月暴雨夜的画面反复在她脑子里出现,她弓身站着,手软到几乎握不住手机。
外面狂乱的雷声、暴雨还在持续。
韦菡说:“阿礼,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
陈礼“嗯”了声,抬起头看着外面,脸色发白:“可她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不要命。”
韦菡:“……我打电话给沈蔷,她和你一起去。”
陈礼马不停蹄去洗脸,换衣服,跟着运送物资的车队往阳城县赶。
周边的路几乎都被淤泥堵住了,消防、武警、医疗队、民兵预备役……从各个方向往过赶。陈礼她们一起帮忙,清了最起码30个小时,才终于进到阳城县境内——水还没有退,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沈蔷把没有信号的手机装进口袋,抬眼看向一动不动在雨里站了快两个小时的陈礼。现在别说是去东谢村,她们想原路折返回西林都是难上加难。
刚刚遇到救援的人,对方说市领导已经亲临一线指挥了,可见情况复杂。
沈蔷迟疑片刻,拉上雨衣帽子走到陈礼旁边:“先吃点东西吧。省应急厅已经派了直升机,只要网络抢修队一到,不出十分钟就能完成微型基站的架设。等信号恢复,我马上给谢书记打电话。”
陈礼依旧纹丝不动。
沈蔷来之前,韦菡反复叮嘱过她,看好陈礼,她们现在基本确定,陈礼对谢安青的感情没有她说的那么靠后,甚至可能比她们敢排的都要靠前,所以她不能乱,在这里,稍微踏错一步,就可能被洪水卷走,被淤泥掩埋。
“陈礼。”
陈礼僵硬的身体动了一下,回t?过神来:“我不饿。”
沈蔷错愕,陈礼的声音……
陈礼在沈蔷看过来之前,掀开帽子让暴雨淋到脸上。
这样眼泪就没有了,恐惧会被暂时冲走。
陈礼从白天站到夜深人静,手机毫无征兆响了一声。
陈礼陡然清醒,拿出备用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刚拨出去又掐断,怕谢安青认出她的号码,那这一通电话打出去,她得难受第三次。
陈礼快速切到卡2的新号。
耳边短暂安静。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礼愣了愣,像是没听懂一样低头看了眼手机,继续打。
“您好,您拨打……”
“您好……”
“您……”
“砰!”
沈蔷被很重一道关门声惊醒,忍着沉重急促的心跳坐起来,看到车里只剩下自己和迷迷糊糊的助。
“怎么了?”助抓着头发问。
沈蔷看着外面倾泻如注的暴雨,一开口,声音紧绷发抖:“陈礼走了。”
助一愣,猛地回头,看到后排空空如也。
“这么大的雨,陈小姐去哪儿?”助问。
沈蔷拨通韦菡的电话,心口一阵阵凉得发麻:“东谢村。”
陈礼不知道自己具体走了多久,2G信号刷地图简直难如登天,手机电量也撑不了太久。她在经历了四次走错路,三次差点被洪水冲走,无数次在泥里摔倒之后,终于看到了遇见谢安青的那条平交道——河边的大青树已经被狂风掀倒了,河水暴涨淹没了庄稼。她顺着泥泞的窄路继续往村部走,那里有临时安置点,有吃的喝的,有……
“谢安青呢?”陈礼看了安置点死气沉沉,人人抹泪的画面很久,听见自己问。
谢筠双眼血红,语气平静,说:“死了。”
陈礼机械地转头看着谢筠:“不可能。”
谢筠的手机已经没电了,她要来谢蓓蓓的,打开她作为宣委尽职尽责录下的全部过程:“她如果幸运,等天晴了,水退了,能在哪摊淤泥里挖出尸体,不幸运,这就是你最后能看到的。”
“陈小姐,您高兴了吗?”
“以后再没有人会和她一样缠着您,没人和她一样,刻一个您的名字,每天把您攥在手心里,看着爱着,更没人和她一样明知道荒山危险,还是义无反顾跑进去,就为找一块红色的石头,给您做一串能力范围内最有价值的手串。”
谢筠盯看着陈礼,咬牙切齿。
陈礼失聪了,听不到谢筠嘴里任何一个字,目之所及只剩洪水吃人一样把那个人卷进去,在往后长达十几秒的视频里,再没有露出来过。
“咚。”
手机脱手掉进漫过脚踝的泥水里。
陈礼愣了一下,慌忙弯腰,想去捞。
谢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提起来,拉到跟前:“陈礼,她洗澡从来不关门这件事你知道吗?”
陈礼木讷如锈,声音卡顿:“知,道。”
谢筠:“你一定不知道她不关门的原因。”
陈礼想说自己知道,谢安青跟她提过,说开着门凉快。话没出口,尖锐的嗡鸣在她耳中轰然炸开。
谢筠说:“她曾经因为歉疚、恐惧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十天,差点死在那里,好了之后,她开始害怕又湿又暗的地方,可我们这里动不动就下雨,动不动就停电,她在洗澡的时候遇见一次,往后就再不敢关门。她怕。但你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淤泥里。”
谢筠说完的瞬间陡然松手,陈礼站立不住,接连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满身的泥巴,眼神散落,落魄又狼狈。
谢筠看着,怒气比这洪水暴雨大得多,那才一个开始而已,凭什么有人在洪水里不见踪影,有人还能全身而退。
谢筠逼视着嘴唇青白,两眼无神的陈礼,字字泣血:“她有三个奶奶,一个教她生活做人,一个教她怎么安静,一个教她怎么活泼。在你之前,她们就是她的全部;你来之后,多了一个你;她们都走了的时候,你也走了;你走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
“都走了?什么叫都走了?!”陈礼混沌发虚的目光猝然清晰,字句紧咬。
谢筠却忽然风平浪静:“就是都死了,在你和她分手前几天。”
冰刀穿过胸口。
陈礼的身体一瞬间从血液凝固到神经,心脏都好像停跳了,葬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怎么可能?”
“不可能。”
“她为什么不和我说……”
谢筠冷嗤发笑:“说了你就会改变主意?说了,你改主意了,那是可怜,还是爱?”
谢筠赤。裸裸的反问把陈礼扒光在暴雨之下,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6年时间就能彻底改变谢安青,16年怎么可能还会善意的给她留下一个出口?
不可能。
那她应该,还是会在谢安青和仇恨之间选择后者……
她最爱她,不过想办法避开葬礼的当口。
“哈哈哈。”陈礼忽然开始笑,越笑越大声。
是她配不上谢安青。
没毛病。
始终都是她配不上。
陈礼转身往出走,目光流散在暴雨里。
走出去,她陡然停住,在墙根的树下看到一只蜗牛。
*
“一只蜗牛突然从壳子里伸出触角碰一碰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把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捧着,让她不用把头抬到最高也看不清想看的东西,不用时时承受被烈日暴晒至死的风险,不用走来走去花光了力气还只是停在原地。”
“你完了。”
“你去摸一摸她的头,看她红着眼睛哭一会儿,再听她表一两句白,你也会完。”
“我要是在她这里栽跟头栽得狠了,以后说不定就会对女人敬而远之。”
“从今天起,我每天三炷香,求她是个大坑,让你栽得头破血流。”
*
好。
陈礼把蜗牛放进手心里继续往前走,一次也没回头。
走过平交道,走出东谢村的地界。
陈礼摊开虚握着的手掌,短暂平静,屈膝在平交道外,“啊——!”
她嚎啕如世界颠覆,一生难愈。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礼睁开眼睛,把时间拉回到现在——2023年八月,早晨六点。
这是她从东谢村回来之后,第32次梦到谢安青。
她那晚一走,再没有回头;她停在2021年,再没有向前。
陈礼躺了一会儿,等混乱紧绷的情绪勉强过去了,起身靠在床头翻看群里的消息。
今天是她借沈蔷的口,正式对师飞翼的设计方案涉嫌抄袭提出质疑的日子。
她用两年的马不停蹄,把原本漫长的五年计划压缩到两年。人人都觉得她疯了,可人人都治不好她,只能陪她一路疯过来,有惊无险,今天也是她们所有计划真正的开始的日子。
陈礼洗漱结束打开衣柜,原本张扬的性感长裙被精简干练的套装取代,颜色偏向黑白,裁剪材质虽然和那年初见,某一个人身上穿的大相径庭,但款式总若有似无参考着她。
陈礼没发现,随手取出来一套换上,驱车赶往工作室。
新来的小助应小把咖啡放在陈礼桌上:“礼姐,咖啡。”
陈礼应了声,左手拿着鼠标修图。
应小看了眼,没等反应过来不对劲,忽然被人叫去帮忙布景。
忙到中午,应小后知后觉问陈礼的徒弟饶之:“礼姐是左撇子?”
饶之原本在试拍,闻言扫应小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
应小挠挠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一旁围观全程的人像摄影师凑过来,摊开右手说:“你礼姐以前和我们一样,用右手,后来好像是遇到过什么意外吧,右手连杯水都端不起来了。”
应小震惊:“那还能拍照吗??”
人像摄影师职业假笑:“你猜。”
应小:“……”不能拍的话,她会想让世界毁灭!
第62章 相遇,背道。
应小抑郁一整个上午, 午饭后忽然开朗,因为当红电影导演杨代要带着她新电影的主演过来工作室拍主题海报和单人宣传照,而且点名陈礼拍。
那她的手就是能拍!
不枉她开掉原单位老板, 追星追到这里!
哈哈哈!
应小火速把手里的活干完,抻着脖子跑来门口等杨代。
下午两点,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出现。
陈礼亲自出来迎接:“代姐。”
杨代:“这次能不能真正玩出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就看你了。”
陈礼抬起手,食指微勾,饶之立刻会意,带着演员去化妆准备。
陈礼接过应小递来的平板, 打开昨天和平面设计师——这次海报和宣传照的设计师——易沐反复尝试调整, 试拍出t?来的海报初稿。
“悬疑片的基调通常沉重、神秘,您这次也不例外,那想做出不一样的效果,首先就得放弃怼脸眼神杀,或者通过光影营造悬疑效果。”陈礼倚在桌边说:“故弄玄虚, 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观众看过去只会头皮麻一阵, 捕捉不到任何故事点和吸引力。”
杨代:“这就是我否了无数方案,一直在顾虑的。”
陈礼:“我和易沐准备直接在海报里讲故事主线, 在宣传照里埋对立关系。”
杨代蹙眉:“透太多就没悬念了。”
陈礼两手环胸, 视线看向平板:“您从这张海报看到了什么?不要代入上帝视角。”
杨代垂眼, 反复放大缩小,仔细看:“复仇、紧张、爽。”
“怎么复仇的?”陈礼提示,“同样,不要代入上帝视角。”
杨代:“……”说不出来。
陈礼:“为什么紧张?”
杨代:“…………”
陈礼:“哪里爽?”
杨代哑口无言。
这张海报她几乎一眼就能读出情绪,但真要在不代入上帝视角的前提下说细节, 她完全描述不出来,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那这悬念和卖点不就来了??
杨代大笑一声,欠身做请的手势:“陈大摄影师,请开始你的表演吧。”
陈礼直起身体。
杨代放平板的时候再次看到陈礼的手,短暂犹豫,她这次直接问了:“手可以?”
陈礼指尖微蜷,说:“可以。”
陈礼经过化妆间,敲了敲门。
正在做准备的几个主演和陈礼之前都有合作,双方简单寒暄几句,饶之跟在陈礼后来出来,进了她的独立工作间。
饶之熟门熟路从柜子里拿出肌内效贴,走到靠在窗边的陈礼跟前,仔细帮她把右手袖子挽上去,摘下手串,说:“礼姐,忍着点。”
陈礼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刺亮的阳光。
肌内效贴是用来缓解关节和肌肉疼痛的,贴合的过程因为要挤压反而会疼。
陈礼额头很快冒出汗。
饶之尽可能快地处好,再用护腕固定,看着陈礼汗涔涔的侧脸迟疑道:“要不我拍?”
陈礼低头握了握手腕:“不用。”
饶之语速加快:“这几天我全程跟着您和易沐老师,知道所有细节。”
陈礼垂手往出走:“没担心你拍不好,是事情提前答应好了。”
饶之只好放弃,寸步不离跟在陈礼旁边打下手。
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
杨代对陈礼的照片除了赞叹惊艳没有第二个想法,她迫不及待想看成品,所以直接拉着易沐在陈礼这儿讨论海报细节的调整。
陈礼坐在窗下,鬓角头发微湿,右手只是垂着不动都在微微发抖。
饶之跟她一年多,发现她好像很喜欢坐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出神,但不知道为什么,阳光从来照不进她的眼睛。她总是静悄悄的,除了发脾气和拍照,看不到任何一点情绪起伏。
吕听姐说她心里缺了一块,说应该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没了,她如果不去喜欢别人,就永远不会好。
还说——
“她应该不会再喜欢别人。”
“有些事情就怕后知后觉,偏偏再回不去。”
饶之快速低头把眼里的情绪逼回去,走到陈礼旁边蹲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说:“礼姐,我拆绷带了。”
陈礼凝固在窗外的视线微微闪动,过了很久,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开口:“你说,修一条路需要多久?”
长的一年,短的一周。
今天东谢村最后一条小路验收完成,道路硬化程度达到百分之百,谢蓓蓓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打火机,蹲在鞭炮前大喊:“耳朵都捂好了吗?我点了啊!”
“三,二,一。”
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新路上炸开。
东谢村能来的人全都来了,大人护着小孩,一张张笑脸比阳光灿烂,比鞭炮声热烈。
谢槐夏看到鞭炮放完,立马拉开谢筠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和其他小孩儿一拥而上,跑去桌上拿果子和糖吃。这些东西都是村里人自发带来的,庆祝东谢村彻底迎来新生活。
谢筠和邵婕并排站在路边,后者前些年一直不在,看不到村里点滴的变化,今天突然就放起来的鞭炮让她恍惚不已:“好像做梦一样。”
谢筠:“嗯,八年了,长得都不敢想。”
邵婕:“要是阿青在就好了,看一看她的努力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
谢筠无声笑笑,忽然想起件事,她和邵婕说了声“帮我盯着谢槐夏”,大步走到满面喜色的张桂芬旁边说:“婆,安青是不是答应您最迟今年年底,就可以打电话给谢静和谢宽,问他们愿不愿意回来发展?”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对对对,有这事儿!”
谢筠:“您现在可以打电话了。”
张桂芬摆摆手,很不屑地哼出一声:“现在还用得着我叫,他们巴不得马上回来给我养老哈哈哈!”
张桂芬爽朗的笑声引来一堆人挤兑,说她的龚扇手艺马上要传出去了,钱要来了。张桂芬笑骂她们眼光短浅:“我在乎的是钱吗?是往后三代同堂,共享天伦,是我这传了三辈的手艺终于要有人来学喽!哈哈哈!”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商量未来。
张桂芬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花,说:“小筠,青娃呢?”
谢筠漾着笑容的眼睛暗淡一瞬:“去县里了。”
张桂芬摇头叹气:“怎么挑着今天这么大的日子去县里?村里修路的事全是她忙前忙后张罗的,现在好不容易修完了,她却不在,太可惜了。”
谢筠手插着口袋没说话。
谢槐夏噔噔噔跑过来抱住谢筠,说:“妈,你帮我给小姨打个电话,说我有东西要送她!”
谢筠:“什么东西?”
谢槐夏:“秘密,你快打。”
谢筠:“不说不打。”
谢槐夏气得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耳朵过来!”
谢筠弯腰。
谢槐夏连说带比划,谢筠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谢安青按键挂断,回了条微信:【在忙,稍等。】
孙部长给谢安青添了点茶,说:“两年到了,这次没什么变动了吧?”
谢安青:“没有,都听安排。”
孙部长叹了一声,笑着说:“待的时间是太长了,不过升得也快,直接跳过县里到市里,去了好好干,你的能力不止于此。”
谢安青:“嗯。”
孙部长看她一眼,再开口,态度突然严肃起来:“践行使命,拥护初心没有任何问题,但以后切记,凡是量力而行。你说你要是真在那场暴雨里牺牲了,我怎么和你奶奶交代?”孙部长后怕地说:“县里市里也会失去一个未来能堪大任的优秀人才。”
谢安青双手捧着杯子:“知道了,以后一定留心。”
孙部长喝了口茶,等那股子心惊肉跳的感觉消失了,说:“当时县里宣传,市里采访你全不接受,大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脱险的。今天趁着有时间,跟我说一说?”
谢安青抿了抿嘴唇,片刻后开口:“兔子挂在了路边的钢筋上。”
孙部长愣住:“兔子?”
谢安青:“车钥匙上的挂饰。”
从一个人那里要来的可以肆意生长的童年和会有人疼的将来,在洪水里抓住了差点刺穿过她脖子的钢筋,她随波逐流的身体就忽地停下来了。
很荒谬的组合,很不可思议的结果。
孙部长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太难以置信了,她高抬眉毛吐了一大口气,说:“走,一起吃顿饭,等你去市里,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谢安青起身:“十月才走。”
孙部长:“剩下这两个月是给你的假,我不会再叫你过来给你安排事做,你也别自己没事找事。你们村里现在不止有谢筠,谢蓓蓓和山佳也能独当一面,你就当是把过去八年的假期攒在一起休了,好好玩,好好放松。”
谢安青应了声,跟着孙部长下楼。
孙部长家在县城,知道哪里的饭菜地道。她开了车,出来之后一直往前走,走到西街拐弯,谢安青毫无准备地经过了梧桐大道。
今天梧桐大道没下雨,旧公交站也被拆除了,但谢安青一抬头,还是看见了浪漫的赤色悬日。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慢慢地想,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够久,再深的伤口也能被一点一点抹平到像是有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有些人从没有来过。
谢安t?青收起手机说:“部长,等会儿我可以多点几个菜吗?饿了。”
孙部长挑眉:“可以是可以,但我想问。”
谢安青:“您问。”
孙部长快速偏头看谢安青一眼,说:“你这两年是不是变活泼了?以前跟你相处,总有种苦大仇深的感觉,现在竟然会跟我提要求。”
谢安青说:“是。”
孙部长问:“怎么变的?”
谢安青笑笑,看着梧桐大道尽头正在下落的悬日:“看清了,看远了。”
自然而然就变了。
————
谢安青回来村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家里前前后后的门全都开着,露台上坐了一堆人。谢槐夏看到谢安青回来,连忙朝她招手:“小姨小姨,快上来!我给你留了鸡爪!”
谢安青不慌不忙地在水龙头下洗手,洗完上来,果然看到两个鸡爪摆在碗里,其他的盐水花生了,鸭脖子了……
谢槐夏“嘿嘿”两声,用餐巾纸把花生壳和鸭骨头盖住,企图掩盖她对自己小姨有爱但不多的真相。
谢安青在椅子里靠着,看了众人一圈说:“怎么都跑来我这儿了?”
“路修完了,找个地方放松,你这儿风景好,顺便,”谢筠朝对面的谢槐夏抬抬下巴,“她有东西送你。”
谢安青转头看过去。
谢槐夏麻利地站起来,挺胸抬头,递给谢安青一个信封:“小姨,你辛苦了!”
谢安青:“教你数学确实辛苦。”
谢槐夏:“小姨!”
谢安青无视谢槐夏攥得圆滚滚的拳头,低头拆开信封。
一张机票。
目的地:东林。
出发日期:下周一,还有四天。
谢槐夏凑过来挤着谢安青,献宝似的地说:“这是我用压岁钱给你买的,还给你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你可以看一看天空,看一看云,好看的话,记得给我拍照片。”
“不好看就算了。”谢槐夏失落地嘀咕,“不好看,你心情肯定也不好。”
谢安青隐约猜到谢槐夏给自己买这张机票的用意,她胸腔发热,喉头堵胀,抬手摸了摸谢槐夏低垂的脑袋:“你选择的位置怎么会不好看。”
“是吧!”谢槐夏一秒开心,“那小姨你一定多看啊,机票可贵了!”
谢安青说“好”,喉咙里很慢地咽了一口,跟她确认自己的猜测:“为什么突然给我买机票?”
谢槐夏:“去玩呀!”
谢安青:“为什么让我去玩?”
谢槐夏一愣,眼珠子滚下来,伸手抱住谢安青的脖子:“小姨你太辛苦了,我想让你高兴。”
谢安青:“我现在很高兴。”
谢槐夏:“还能更高兴,我想你要最高兴。”
谢安青轻笑:“之前不是不让我走?”
“三下乡”大学生来村里那个“之前”,谢槐夏显摆自己知道驻村书记和村书记区别的时候,提到谢过筠说的话,“我妈说了,我小姨是驻村书记,县里派的,以后会走很远”,提完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吓哭了,问谢安青以后会去哪里,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谢安青说不走,哪儿都不去,外加发誓才把她哄好的。
现在怎么,主动给她机票,让她走?
谢槐夏听到这个问题眼泪更凶,大颗大颗往谢安青脖子里滚:“你待在这里好像一直不开心,我不想让你在这里了。我已经去庙里拜过了,跟菩萨奶奶讲,之前发的誓不作数。小姨,你走吧,走多远都行,但是你要开心好吗?”
“好。”谢安青说,眼眶泛起红,笑容爬上嘴角,“你好好学数学,争取在四年级开学之前戒掉掰指头……”
“小姨!”
谢槐夏的悲伤情绪被“数学”这个她好像永远都学不懂的科目弄得完全没有了,气呼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塞谢安青怀里说:“我把小猪存钱罐砸了,这是我全部的财产,小姨,你不用省着花!我有钱呢!”
谢安青低头看着,视线晃了晃,记得这里面应该有八百块是有人拿她的钱做了谢槐夏的见面礼,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她手里了。
好预兆。
谢安青把钱装进信封,抬头说:“还有没有酒?我也喝点。”
酒在山佳那边,她听到谢安青的话下意识看向谢筠。
谢筠微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山佳这才打开一瓶递给谢安青。
谢安青仰头喝了一口,说:“东林谁熟?推荐我几个好玩的地方。”
这话正中谢槐夏下怀,她噌地把头一转对上邵婕,眼睛亮得瘆人:“邵老师熟!”
机票也是邵老师帮她选的,还在上周末带她去了机场取票。
她本来可纠结这件事了,一边想给小姨惊喜,一边又不知道怎么买,买哪儿的。
邵老师发现之后,马上就帮她解决了!还说可以找到人带小姨玩,那她肯定对那里熟呀!
邵婕被出卖得猝不及防,她在收到谢安青投过来的视线时下意识捏了一下酒瓶,说:“我有个学姐是东林人,人不错,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说吃住玩全包。”
谢安青眨眼的时候,目光扫过邵婕捏住酒瓶的手:“会不会太麻烦她?”
邵婕:“不麻烦,她经营度假酒店的,刚好了解这些。”
谢安青“嗯”了声,接受:“费用我照常付,万一被人举报,说不清楚。”
邵婕:“好,我和她说一声。”
酒一直喝到十一点结束。
谢安青起身收拾露台,其他人各回各家。
谢筠因为要盯睡得迷迷糊糊的谢槐夏安全翻墙过去晚了几步,出来的时候看到邵婕独自站在路边。
“等我?”谢筠说。
邵婕:“嗯,跟你说声抱歉。”
谢筠:“什么事啊,突然就说抱歉了。”
邵婕:“让阿青去东林。”
谢筠帮谢安青关好院门,转身朝路边走:“这是好事。”
邵婕和谢筠对视着,过了几秒,说:“我学姐两年前就知道阿青,当时网上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微博上看到的。”
谢筠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邵婕:“我学姐是同性恋,对阿青一见钟情。”
谢筠:“!”
邵婕说:“这两年,她陆陆续续问过我好几次,我觉得阿青还需要时间,没应承她什么,现在阿青慢慢好了,我私心里觉得她们可以先见上一面,至于有没有结果,这个谁都强求不来。”
谢筠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酸楚和震惊中回神,听完邵婕的话,她嘴唇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邵婕说:“我知道你还喜欢阿青,我这么做……”
“没错。”谢筠说:“安青早就明确拒绝过我了,她往后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全都是她自由,不用顾及我。你也是。喜欢她是我单方面的事,你不用为这个道歉。”
邵婕张口欲言。
谢筠说:“能经营度假酒店,条件应该很不错,安青也在越走越远,这种人才适合她。”
谢筠说得眉眼生辉,好像真的很期待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邵婕还是想说“抱歉”,开口之前被谢筠打断:“先走了,谢槐夏还等着我陪她洗脸。”
邵婕:“……早点休息。”
谢筠快步让过邵婕进了隔壁院。
邵婕心里发沉,回身朝谢筠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才提步往自己家走,走到半路想起个事,快速拿出手机给东林的学姐发微信。
【我妹是那种踏踏实实,不怎么出去玩的女孩子,见面的时候,你低调点,不要吓到她。】
对方回得很快:【有数有数,放心吧,我一定克制住自己。】
转头到了机场,谢安青还没看清楚要往哪里走的时候,眼前忽然飘过来一个人,微微弓身凑近她,墨镜搭在鼻尖,直勾勾盯着她说:“小阿青?”
谢安青:“……”
过于自来熟的称呼。
谢安青没把情绪表现出来,反问:“许寄?”
许寄冷脸:“叫姐。”
谢安青:“……姐。”
许寄立刻阳光灿烂,手一伸,热情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地把谢安青抱进怀里,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欢迎。”
谢安青对许寄这个动作毫无防备,她僵了僵,不太自然地握着行李箱拉杆说:“谢谢。”
许寄抱完就放,顺手接住谢安青的行李:“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只管开心只管玩,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安青想说“不用麻烦”。
许寄早有预料,在她开口之前果断地推着行李走人,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
到了停车场,许寄周到地给谢安青放行李,拉车门,等她坐上去t?了,小臂往车门上一搭,弓身看着里面:“要不要姐姐帮你系安全带?”
谢安青抬头看许寄一眼,面色寡淡地伸手拉下安全带。
“咔。”
“嘶——”
许寄从出现就浮着浓浓一层光的眼神突然沉淀下来,一瞬不瞬盯看着谢安青说:“小阿青,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说完无视谢安青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探究,推上车门,阔步往另一边绕。
她们前脚走,后脚陈礼和饶之从电梯里出来。
饶之拧了瓶水递给陈礼:“礼姐,喝点水。”
陈礼正在回WhatsApp的信息,精力不集中,闻言下意识用右手去接。碰到的瞬间,她手腕一酸,水瓶滑出去掉在地上,湿了一大片。
第63章 可是我爱你。
饶之反手去拉行李的动作猛地顿住, 低头看到瓶子在地上滚了一段才停下。水还在不断从瓶口往出流,一直流到陈礼脚下,她的裤脚也湿了一大片, 酸软发抖的手悬在半空。
时间、空气、呼吸……
完全停顿的静。
过去好几秒,电梯抵达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时,饶之如梦初醒。她咬紧唇,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推到不挡路的地方,然后快步回来捡起瓶子拧上,和下电梯的人道歉, 提醒他们地上有水。
有人和气地说没事, 有人骂骂咧咧。
等这一波人全部走远,电梯口重新恢复安静了,饶之局促不安地看向已经垂下手退到旁边的陈礼。
“礼姐,对不起,我刚才忘记方向了。”饶之说。
她往常不管递什么东西都一定记得要从左边, 这是吕听招她进工作室的必要条件之一,她一直记得。
刚刚递错是因为听到陈礼说话声音沙哑,她着急了。
陈礼对她很好, 手把手,把她从三流的垃圾水平教到现在邀约不断, 让她既有能力还债, 有能力处以前那些恶心事, 也有能力好好生活,她特别感激陈礼,反过来就特别容易受她影响。
饶之低着头,不敢去看陈礼的手。
陈礼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谈心是吕听的事, 她没那时间,没那心思,也觉得没那必要,她教饶之不过是想打发时间而已,空白太多,她会胡思乱想。
不过,不说点什么似乎也不行。
有能力的人不能总被陈年旧事困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和她一样。
熟悉到已经刻入血肉骨骼的脸庞猝不及防从陈礼脑子里闪过,她胸中的疼痛有一秒远超麻木感,不得不紧握住手机来维持表面平静,说:“饶之,你以后会是工作室的门面之一,确定要一直这么唯唯诺诺?”
饶之突然被点,错愕了一瞬间,下意识想道歉,视线聚焦看到陈礼深沉的目光,她摇了摇头:“不是对所有人这样。”
陈礼:“只对我这样?我吃人?”
饶之依旧摇头。
陈礼:“那你怕什么?”
饶之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解释。
陈礼直接戳破:“人在特定的处境下可以低声下气,甚至可以忍气吞声,但不能连骨气和傲气也丢了,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东西。”
像她。
能对越界的人、事装聋作哑,一味退让,也能掷地有声说一句“不必非你不可”。
她比酒还像酒,越品越有滋味,越放越加浓烈。
陈礼在逐渐翻涌的情绪外露之前拉过自己的行李箱,语速比往常要快:“走了。”
饶之还沉浸在陈礼最后那句话带来的震撼里,愣了愣才跟上来,听她解释这次过来东林的原因:“我之前偶然认识过一个法国的旅行摄影师Flora,她这些年一直满世界跑,记录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这一站到我们这儿,想体验海滨城市的休闲浪漫。她的眼界和经验是你目前最欠缺的,你趁着这次机会跟她多聊一聊,学习她的审美和想象力。”
饶之:“好。谢谢礼姐。”
陈礼联系上酒店的接机,上车之后一直闭目靠在后座,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裤脚一直湿着,溅在鞋面上的水渍不擦,也不让饶之动。
约莫半小时,两人抵达事先预定的海岛酒店办入住——Flora明天才到,她们提前过来踩点。
饶之没住过这么高档的酒店,确认能拍照之后,拿出相机拍了几张。
陈礼司空见惯,没什么兴致,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复信息,偶尔纠正饶之瞬间抓拍上的缺陷。
上楼之前,陈礼忽然接到沈蔷的电话:“陈礼,抄袭的风我已经放给师飞翼了,他的助今天联系我,想私了,和我们计划的一样。我已经拿到了和他助见面的监控,这些后面都是能置师飞翼于死地的证据。”
陈礼:“继续吊着他,等他自乱阵脚之后,你再公开发律师函和证据。”
沈蔷:“有数。你到了?”
陈礼抬头看了眼电梯上的数字:“到了。”
沈蔷:“韦菡让我转告你,既然去了就好好休息,西林的一切有她。”
陈礼“嗯”了声,说:“多谢。”
“叮。”
电梯门开。
陈礼结束通话,把手机装进口袋,去推行李。
手触到的瞬间,一声高扬轻快的“小阿青”忽然闯进耳朵,紧接着有人说,“嗯?”
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语气。
陈礼心脏重重撞上胸骨,那些早已经停滞、死去的神经陡然复活,在她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她完全听不到饶之跟在后面的喊声,撞了人也来不及道歉,疯了一样跑出大堂,站在台阶上奋力寻找。
人,人,人!
全是人!
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人!
刚刚听错了吗?
可明明就是她的声音啊,连尾部上扬的幅度都几乎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
怎么可能呢。
都亲眼看过她被洪水卷进去的画面了,还在祈求什么?
后来哪一天东谢村公众号发文,其中一张照片扫到公示栏里的村两委现任干部名单,第一位已经变成了谢筠,没有她。
她没了,消失了,再不会回来。
而她,自暴雨那天离开,再不敢踏过连接东西两村的平交道,不敢去网上搜索她的历史消失,不敢回忆韦菡的电话打到县里,听见的那声“还没找到”。
十二天了,还没找到。
还有可能找到吗?
找到了还能看出她的本来面目吗?
她在那天一脚踏空,彻底崩溃,往后一边拒绝任何人再提起她,探听她,一边常常梦到她,随便一点细节都能联想到她。
越联想越发现,真的,以后不论再遇见多少人,都一定比不上她。
她在29岁那年,被爱情终审,判下了死刑。
浑浑噩噩熬到现在31岁,终于撑不住开始出现幻觉了。
真实得不可思议。
那它最好多来。
每天都来。
陈礼胸腔剧烈起伏,攥不住的右手也紧攥着,疼痛和剧烈的奔跑让她汗如雨下,不断在下巴汇聚坠落,鬓角新生的发丝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让她看起来又空又狼狈。
饶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不敢上前。
几十秒后,还是陈礼先转的身,眼睛微红,脸色惨白,下巴和发梢挂着汗,随着她过分平稳,就显得僵硬的步子,先后掉在酒店光洁如镜的地上。
不远处的小路上,许寄一手敲着高尔夫车的方向盘,一手搭在副驾的椅背上,侧身看着上车上到一半的谢安青问:“在看什么?”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收回投向酒店正门的视线,说:“没什么。”
许寄顺势扭头看了眼,只看到高高低低的绿植隔绝着烈日,确实没什么。
“没什么就上车吧,姐姐带你去吃海鲜,吃完去喝酒看海。”许寄偏头瞧着谢安青,饶有兴味地说:“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海?”
谢安青扶着椅背上来,淡淡道:“我在河边长大的。”
许寄:“河哪儿有海壮阔。坐好了。”
伴随着一声“出发”,车子滑出去,伸出花圃的绿植快速扫过谢安青下巴,她没再和从前一样紧绷低压,而是随手扯下一片树叶搓了搓,又扔掉。
这片吹不响。
许寄知道谢安青今天来,已经提前推掉了全部工作,先带她去吃了午饭,之后点几份甜品,几杯小酒,坐在视野开阔的窗边听冷门慢摇——音符随意流淌,放松的同时很招瞌睡虫。
许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想起自己的原计划: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直接去海边吹海风,踩沙子,穿上她性感的比基尼钓妹妹,结果谢安青说:“不想动。”
许寄胳膊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小阿青,你t?很会撒娇。”
谢安青:“……”
她刚才的语气应该比对陌生人软不了多少。
谢安青越发觉得许寄对自己的态度过于热情了,她就是她一个学妹没有血缘的妹妹而已,关系能有多亲近,她因为职业特殊性,也注定不能给她提供任何事业的帮助,那她这么做是图什么?
谢安青手指捏了一下酒杯,和露台那晚,邵婕捏酒瓶的动作如出一辙。
捏完谢安青顿了顿,视线停在许寄脸上。
许寄突然被注视,嘴角迅速一勾,红唇飞扬:“有话请讲,我一定洗耳恭听。”
谢安青:“关于我来这儿的事,我姐怎么和你说的?”
许寄挑眉。
谢安青:“除了休假,是不是还有别的?”
许寄:“相亲。”
果然。
心虚的时候捏东西是邵婕小时候就有的习惯,现在都被当成校长培养了,竟然还没有改掉。
谢安青对“相亲”这个回答有心准备,但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战略性转着酒杯。
许寄被揭穿,脸上不见半分尴尬,反而更加从容地拨了拨头发,说:“我还以为至少要过个三四天,你才会有所发现,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就被识破了。”
“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吗?”许寄问。
谢安青看她一眼不说话,意思再明确不过。
许寄假装叹气:“但我真的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你姐事先有交代,我在机场见你的第一眼就会跟你表白。”
许寄的直白是谢安青前所未见,她倒也没觉得反感,就是——
“我应该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长相。”谢安青说。
许寄:“可你让我一见钟情。”
谢安青举杯子的动作停顿半秒,继续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甜甜的,酒精浓度约等于无。
许寄目光灼灼地锁定着谢安青说:“两年前在网上看到你的一寸照那眼,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但你姐始终不松口,我就以为没有机会了,很失望,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你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一个月等得有多煎熬,每天都要发微信给你姐,问你什么时候来。小阿青,我对你一见钟情,现在也能算日久生情。”
谢安青舌尖压着嘴里的酒,慢吞吞地想,如果有些事没有发生,她应该很快就会被许寄不加修饰的爱意打动。
太热烈了,直穿人心。
可它们偏偏就是发生了,占据过她全部的目光,赢得过她所有的忠诚,却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她不过区区血肉之躯,心脏上血淋淋的伤口恢复得再怎么平整完好,也还是会有一点杯弓蛇影的忌惮,往后再喜欢谁都不可能还是一蹴而就的草率方式。
应该怎么和许寄解释自己的情况。
谢安青想了想,把嘴里已经不再冰凉的酒咽下去,看着许寄说:“我谈过。”
许寄不假思索:“我知道,还很喜欢她。”
谢安青:“……你不怕我旧情难忘?”
许寄:“你没忘?”
谢安青短暂沉默,说:“只忘了喜欢她,还没完全忘了她不喜欢我。”
许寄瞳孔里的光和笑容淡下去,给人的感觉立刻就变了,冷而锋利。谢安青以为她要知难而退。
正确的。
喜欢这种事就是要干干净净的,拖着个尾巴,谁都不会痛快。
谢安青把口腔里残留的最后一点酒味咽下去,垂着眼睛张口:“我……”
话刚出口戛然而止。
谢安青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对方说话的声音比新一首的爱情慢摇更加轻柔爱惜。
“还以为是要拒绝我,紧张了半天。”
“原来还在害怕啊。”
“小阿青,”许寄叫,声音穿过耳朵进入谢安青胸腔,里面的心脏怕受伤,也怕被治愈,都会瞬间生出异样,“那我追慢一点行不行?”许寄说。
谢安青贴着酒杯的手掌微微收拢。
上一次,她要么在被对方步步紧逼,要么在对对方步步紧逼,等情绪堆积到一定程度了轰然爆发,水到渠成。
她只对这种仓促且野蛮的过程有经验,许寄说的,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以后是会谈恋爱,但没想过这么快。
谢安青调动脑子思考。
许寄虽然不够克制,但谨记邵婕那句“我妹是那种踏踏实实,不怎么出去的女孩子”,所以她不给谢安青任何为难的机会,直接说:“你喜欢什么?我先了解了解,以后循序渐进。”
谢安青下意识回答:“什么都不喜欢。”
许寄瞪眼:“无情。”
谢安青:“……”
虽然是实话,但确实有点儿。
谢安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想笑,她嘴角一动,顺便就笑了,不知不觉和许寄拉近一点距离,像老友闲聊一样情绪开朗地说:“确实什么都不喜欢,我很无聊,很难追。”
许寄敏锐地捕捉到了谢安青突然打开一条缝隙的心门,喜悦立刻涌上心头,许寄趁热打铁,说:“但允许我追?”
谢安青拢在酒杯上的手掌握了握,抬眼看向许寄。
许寄坐在向阳的位置,脸和眼睛里都倒映着外面的水光,很亮,想和她对上视线,需要一点过程。
谢安青不疾不徐,即将穿过亮光那秒陡然震颤。
许寄笑容一顿,眼眶微敛,谢安青的视线已经越过她落在身后。
许寄心一磕,收起所有平和的表情,回头看过去——不远处用来隔断空间的绿植旁边现在站着一个人,秀款衬衣西裤遮着RV方扣高跟鞋,长发微卷露出整张脸,手腕上是许寄之前想买但没买到的天价限量手表。
她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在告诉所有人她不是一般人,应该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现在却红着一双眼,里面充斥着滔天的惊喜、疑惑、难以置信,渐渐发展成自嘲、否定、摇摆不定,低头抬起,再朝某个方向看一眼。
琥珀色的瞳孔闪了闪,冒出类似错愕、受伤,或者叫愤怒的情绪。
她价值不菲的衬衣袖子只用再简单不过一根黑色皮筋箍在小臂上方,显得廉价,和她的眼睛一起,是她身上唯二违和的存在。
许寄看着它们,不用思考任何一秒就猜出了她的身份——谢安青的前任。
陈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短短一截路,她好像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了,还是无法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真的存在。
她快被身体里激烈复杂的千百种情绪撕裂了。
反观桌边那个已经被她列入回忆的人,她眼睛里震颤只是一闪而过,像是没料到还能遇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现在已经全然恢复平静,松开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酒杯,目送那个两年前就对她一见钟情,现在摩拳擦掌想追她的人离开后很久,不紧不慢抬起眼睛说:“陈小姐,好久不见。”
啊——
是啊。
好久不见。
她用了很大决心才说服自己这辈子不见,又用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辈子不能再见。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谁能来告诉她一声,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礼右手在听隔壁这段谈话的过程里一直攥着,疼得受不了,只能用还不是完全熟练的左手摸了摸面前这个人的脸,热的,往后捏了捏她的耳朵,软的,往下握了握她的脖子,细的,顺着胳膊滑下来碰到她手——
确信是抚摸过她的身体,也进入过她身体的那只手。
她太熟悉了。
不用思考就知道用拇指抵住中指第一个关节的时候,能不松不紧,刚刚好握住她手腕。
她是真的,活生生的。
就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坐着,不是梦境的洪水里,更不是又湿又暗的淤泥里。
陈礼剧烈抖动,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哭,完全对立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撕扯,她受不了,一点也受不了了,看这个人波澜不惊的眼睛越久越受不了,智被击穿那秒,她手蓦地收紧,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击溃了,只剩目眦欲裂的愤怒:“你不是死了?!”
为什么又活了??
还能按照以前说的,开始相亲,开始恋爱。
她刚刚如果不及时站起来,她是不是就答应了让那个人追求她了?
嗯。
那个人很漂亮,条件很好,还比她会心疼人,比她负担轻,心思纯。
她们多般配啊。
她对她还有哪怕一丁点的歉疚,就应该把当初的绝情进行到底,要么装作不知道,不出来,要么大大方方走过来,祝她脱胎换骨,终于能重整旗鼓,继续往前走。
可是心好痛啊。
两年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再进行的和她有关的联想好像彻底把她变自私了,想要她拉她一起耗着,耗到有一天所愿尽得,或者哪一日一败涂地。
想t?这样。
必须这样!
陈礼抓在谢安青腕上手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谢安青任她攥着,看着杯底折射出来的一束光,说:“骗你的。”
陈礼:“为什么?!”
谢安青借用她曾经用过的句式:“报复,遗忘,或者和下一个人重新开始。”
其实不是。
她拉着钢筋坚持了将近一天,侥幸被人发现救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虚脱了,在那户人家里养了一周多才逐渐开始恢复意识,最终联系上谢筠更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县里担心刚有点起色的旅游因为暴雨伤亡被一朝打回原形,按着一直没发新闻。
她回来,皆大欢喜。
作为交换,她还是不上新闻。
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谢筠后来跟她提起过陈礼,她看了眼刚刚扔进垃圾桶里的兔子,说:“死了好,死了才能重生。”
于是她就在陈礼那里“死了”,现在毫无准备地,在她眼前又活过来。
谢安青平静地回忆,眼里无波无澜。
在陈礼看来,她就是不爱了,对她只剩下恨和无视。
这些东西是刀是剑是重锤斧凿,是任何能把她心捣碎的东西。她疼得什么都管不了,张口只有本能:“可是我爱你!”
第64章 可我不爱你了。
陈礼:“可是我爱你!”
没有压住的一声, 几乎是吼出来的,要不是附近哪桌有小孩子吵吵闹闹,半个厅的人大概都会听到陈礼这一声低吼。她的喉咙、耳膜、胸腔全部都被震到了, 过于强烈的感觉让她脑子陷入空白,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爱……
她爱眼前这个人……
和分手那年承认过的,微不足道的那点爱好像不太一样。
那个是用尽办法把她往原路上推,想让一切回到起点,这个是咬牙切齿把她往自己手里攥, 生怕她接受别人, 不爱自己,是恐惧、后怕,是痛苦、愤怒,是陡然滋生的——
每多看她一秒,就强烈一分的嫉妒心和占有欲。
是神经受到难以招架的刺激后, 摒弃一切顾虑,放弃权衡利弊,野蛮守真的爱。
是心脏遭遇无力承受的打击时, 遗忘了这个人脆弱可怜的眼泪,隐没了她卑微如尘的挽留, 被自私本性一口吞没的爱。
是日复一日的“死亡”笼罩下, 由想念一片一片拼凑出来的, 封锁在心脏深处,无论多充足的阳光也照不进去的,谁都发现不了就可以无所畏惧,日日疯长的,疯狂阴暗的爱。
伴随着她的“复生”, 轰然爆发,势不可挡。
陈礼耳中嗡鸣,听见猛一道崩裂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像是有什么沉重冰冷、高耸坚固的东西在坍塌崩裂,她来不及分辨,就感觉到杯底的光骤然聚拢变亮,弹跳抽动,达到极限时带上它光的速度一丝不落折进她眼底,将那道缝隙纤毫毕现地展现出来,她看到横冲直撞的爱意从中喷涌而出,撑得她胸腔鼓胀到几欲炸裂。
太澎湃张狂了。
把她所有的视线、情绪、智都蒙蔽了。
她被支配,赤。裸目光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燃烧,穿透。
空气在剧烈浮动,音乐忽然强烈躁动。
谢安青却只是风平浪静地靠坐着,如她刚刚对许寄所说,“还没完全忘她不喜欢我”,那当“可是我爱你”这种与其完全相悖的言论毫无防备出现时,她没有百分百愈合的情绪伤疤还是会疼一下。
和猝不及防看到陈礼那秒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震颤一样,只占短短一次呼吸的时间。
过后她看着陈礼,像是看着寸草不生的荒漠,此刻长满了荒谬。
一粒沙就是一个荒谬的论点。
实在太多了,她想反驳甚至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也可能只是爱过的细节都已经被遗忘了,那思考就无从谈起。
于是在陈礼看来,谢安青就只是水波不兴地和自己对视着,没有争论,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最基本的心活动都没有,就更不会有和自己一样高昂澎湃的心起伏。
这一秒如同熔岩撞上冰川,除了滋滋啦啦的冷却反应和再怎么用力抓,都只是徒劳无功,无法抓住蒸汽,没有任何对等的轰烈现象发生。
完全没有。
“……!”
陈礼身体冰冻,神经、血液、爱意全部被冰川冰封,抓着谢安青的手一瞬间紧到发抖,关节全部泛起了青白。她被强行从自我挖掘的激昂情绪里拖出来,打入冰冷现实——爱已经没有了,目光也没有了,恨和无视是她现在能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全部。
这个事实一经发现,撕裂的痛苦铺天盖地朝陈礼涌来,她目光发虚,嘴唇发颤,张口之前对面的人忽然眨了一下那双依旧漂亮,但已经对她生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说:“可是我不爱你了。”
经年已过的陈述语气,低低的,淡淡的。
陈礼觉得震耳欲聋,她被人从还就没有站稳的冰冷现实中一把推下,跌入漆黑深渊,余光里缓缓经过的许寄是她所有愤怒的发祥地,同她身体里被冰封的爱意短兵相接,先杀死的是眼前这个人要报复她,遗忘她的根本原因,只剩一句极端刺激的“和下一个人重新开始”。
陈礼瞳孔紧缩,被捣得稀碎的心脏往下淌着血:“你要和刚才那个女人重新开始?”
谢安青被攥着的手已经胀得泛起了青紫,手背上的血管蜿蜒明显,她低头扫了眼,如实说:“如果发现合适,为什么不?”
陈礼:“不合适。”
话音紧随其后。
谢安青抬眼:“你又不认识她,怎么知道不合适我?”
陈礼眼眶里烧着扭曲的火光,无意燎到谢安青手背,看见被自己攥出来的青紫,她立刻松开力道,但没有离开谢安青,而是曲腿靠在桌边,膝盖抵着她的膝盖,和她小腿交错,手顺着她甫一被放松,马上开始泛红的手背滑下来,瘦长食指压着她柔软的小鱼际,拇指反复抚摸她细腻的手背,剩下那三指轻轻握着她,等手背上的红彻底消失时,牵着她细白的手指抬头:“我不知道,但我不许。”
谢安青:“……”
立场呢,资格呢?
和那句“可是我爱你”一样莫名其妙。
谢安青原本没打算会,想了想觉得,人既然长了嘴就不该做个哑巴。
回避话题,拒绝交流也不是成年人该有的处事态度。
以及,她不欠陈礼什么,不该总被动回应她,而应该在同一位置,明确地,表达出她自己的立场。
谢安青直视着陈礼的眼睛,数秒后张口,曼声问:“你是我的谁?”
一针见血的反问。
陈礼眼眶里的火光猝然熄灭,直往下坠,冷酷的记忆趁机往上涌。
谢安青在她失神的那一秒抽出手,膝盖离开她的膝盖,平铺直叙地说:“如果我没失忆,是陈小姐你甩的我,而且是先后两次。”
……好像是这样。
爱意被迎头痛击,陈礼被记忆俘虏,酷刑加身。
谢安青不心疼,也不看热闹,只道:“那么陈小姐,你以什么身份管我?凭什么管我?你出尔反尔,说爱我的时候把我当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字字诛心。
谢安青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杀人无形。
陈礼根本感觉不到痛了,右手无意识撑在桌上,眼前的景象都发了虚。她找不到为自己的辩解的方法,崩坏的智束手无策。
谢安青反倒没觉得有什么,被甩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就是:“陈小姐,我已经不纠缠你了,你能不能也离我远一点?在我这里,分手之后不能再做朋友。”
“最普通那种都不可以。”谢安青说。
绝情返场,比两年前要求她归还树叶,删除照片那一夜更加利落平静,也更加尖锐锋利。
陈礼怔愣着,短短几十秒时间经历了从地到天,又从天到底的目光也被冰封了,两人对视着。
谢安青眼睛里是平交道口初见那年才有的黑静冷淡,说:“我之所以还对您客气,是因为您在我困难的时候拉过我一把,我们村的路能这么快修好,助农直播号能涨粉几十万也都是沾了您的光。这部分我没办法完全拿我自己还,所以我还客气,但希望您明白,对无关紧要的人,我的客气不是没有底线。”
突然转变的称呼,界限分明的态度,警告般的措t?辞。
每一样都极具穿透力,把陈礼冰冻的目光粉碎,变成白茫茫的雾,她疼得像是快要断了一样的手一寸寸扣紧桌沿,在舌尖尝到了浓浓的铁锈味。
她的视线一刹清醒,一刹模糊,反反复复。
终于重新对上谢安青那秒,她灵魂绞痛,迟钝地张开口,声音里透出哑:“之前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谢安青耳膜微震,目光从陈礼喉咙处扫过,看到印象里总是干干爽爽的脖子里此刻汗水密布,几绺头发狼狈地粘在里面。
可这里完全不热。
过低的空调甚至让谢安青膝盖发凉。
陈礼怎么……
和她有什么关系。
谢安青偏头避开陈礼的视线,说:“不用。”
陈礼:“?”
不用是什么意思?
除了疏离的客气之外,她会继续忘,直到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爱恨全无?
不行。
不可以。
她,不,允,许!
陈礼掐到发酸的左手把谢安青脸转回来,冰冷拇指摩挲着她不会再主动为她张开的嘴角,一出声,眼眶红透:“怎么做,才会再喜欢我?”
谢安青没答,看着她。
陈礼也望着她,那桌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追逐着从旁边跑过去,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撩动了谢安青额角的头发。陈礼看到靠近发根的地方多了一道疤,很短,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完全不影响谢安青漂亮的脸,甚至可以说,这是她的功勋章,该被所有受益的人传颂赞美,该大大方方露出来,坦然面对。
纯属放屁。
陈礼眼底的红一瞬间烟消云散,谢筠手机里的洪水争先恐后冲进现实,将她卷进去,掠夺着呼吸。她抵在谢安青嘴角的手指抖了一下,轻声问:“怎么脱险的?是不是很难?那么急的水。”
至少十二天的杳无音讯。
陈礼翻江倒海般的心疼透过指尖传向谢安青。
谢安青捏了一下食指关节,想起垃圾桶里那只四分五裂的兔子,她始终平静的目光微微波动,转瞬即逝:“那是我的事,不牢陈小姐记挂。”
陈礼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嗓音里忽然浮起浓烈笑意:“谢书记,你又不乖了,告诉过你凡事量力的,又不听话。”
陈礼手指抬起来,想把那绺已经垂落回去的发丝重新挑起来,看一看谢安青的伤疤。
没等碰上。
谢安青忽然偏头躲开,她只摸到冷冰冰一片空气。
陈礼愣住。
谢安青把剩下那一口酒喝掉,拿了手机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陈小姐自便。”
话落,谢安青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依次跨过陈礼撑在桌椅之间的腿,越过她的身体。
陈礼木讷地看着。
谢安青转身那一刹那,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下意识去拉谢安青的手腕。
右手靠外,自然用的右手。
刚一握住就被挣开了。
不对,不是挣开,是干脆利索,毫无阻碍的自然抽离。
像是一种极为贴切的隐喻:她们之间,彻底完了。
“……”
陈礼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阵阵痛苦涌上来,淹没的是刚刚开始清醒的蓬勃爱意。她煎熬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想追上去。
手一撑,身体大幅度趔趄,发出不小的响动。
一直留意这边的饶之听到声音心脏猛跳,连忙起身往过跑。
陈礼:“回去。”
饶之:“礼姐……”
陈礼一字一句:“我说,回去。”
饶之紧咬着嘴唇,胆战心惊看着弓身在桌边的陈礼。
她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礼姐心里缺了的那一块。
她不肯回来,礼姐的骨头都开始叫疼弯曲了。
饶之束手无策地看了陈礼半晌,只能依言退回到原位。
空调的冷气一阵阵强势渗入皮肤。
饶之眼神渐渐暗淡,听到隔壁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陈礼动作迟钝地转过身体,在谢安青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看了很久她用过的酒杯,手掌贴上去握了握,指肚慢慢摩挲着杯口的水渍。
舒缓的音乐又一次换了新,充满拉扯感。
陈礼听着听着,所有在身体里出现过的情绪开始疯狂反刍,她被捆绑着,被迫回味那些残留在深处的味道,一样紧接着一样:
幻听带来的嘲讽;
肯定带来的惊喜;
忘记带来的痛苦;
重启带来的愤怒;
……
忽然发现爱她;
忽然她要爱人;
忽然坠入地狱;
……
反刍的情绪少了初始的迅猛和激烈后,变成最钝的刀,最慢的拳,刀刀不见血,拳拳不闻声,只是不断堆砌,不断延长,不休不止似的压弯了陈礼的身体。
她伏在桌上,肩膀颤抖,眼泪慢慢掉了下来。
和梦里的洪水汇聚在一起,借助“死而复生”这个具有摧枯拉朽之势的情绪bug,彻底将她碾碎,她便只能看到那些同“死亡”一起生长起来的,生命力顽强的爱意。
反正阴暗疯狂。
她坐起来,仔细把桌子上的眼泪擦干净,把杯口所剩无几水渍抹进手里,目光沉入水底,既要师飞翼和师茂典死,也要谢安青爱她陈礼。
陈礼起身,阔步朝酒店大堂走——谢安青刚才离开是朝这个方向。
饶之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看到陈礼径直走到前台,说:“帮我联系一位姓谢的女士,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
前台微笑:“您好,请问您和谢女士是什么关系呢?”
陈礼脖子里的汗已经没有了,眼皮微垂俯视着前台,前台莫名觉得那眼神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前台一愣,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这是我们的酒店规定,请您解,同时还需要提供客人全名。”
陈礼无声注视着前台。
前台汗毛倒立,脊背一阵阵发麻。
陈礼手垂在身侧,片刻,红唇微动:“姓名,谢安青,关系……”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陈礼背着光,想不出恰当词语的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眼瞳沉得能滴出水。
饶之快步上前说:“朋友。”
前台松一口气,立刻去查谢安青的房间号,几秒后,电话接通:“喂,您好,这里是酒店前台,请问您是谢安青谢女士吗?”
谢安青刚洗完脸,闻言眨掉睫毛上的水珠,说:“是。”
前台:“前台有一位……”
前台崩溃地发现自己身为连续三年的优秀员工,竟然忘了对方信息就直接给客人打电话,这要是被老板知道,她饭碗不保。
前台紧张地抬头。
饶之说:“陈。”
前台:“一位姓陈的女士找您。”
谢安青已经通过饶之的口听到了,她坐在床边,垂眼看着湿淋淋的手背:“我在休息。”
意思是不会下去。
前台看着陈礼,怀疑自己只要一开口,马上就被她的眼神冻死。
陈礼:“电话。”
前台连忙把电话递给陈礼。
陈礼听着那头的寂静:“你不来,我会一直等。”
谢安青:“……”
她之前的话有那么难懂?
还是有人觉得她很蠢,同样步步紧逼的招数,她一次信,第二次依然会信?
谢安青目光上移,停到手腕,回想离开前那个轻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束缚感。
挺好。
肌肤相触的感觉都淡了,她离全部忘记就只是一步之遥。
那么:“陈小姐随意。”
“嘟。”
谢安青挂了电话。
陈礼却依旧握着不动,额发下垂,眼底泛着的冷光幽深可怖。
饶之:“礼姐。”
陈礼把电话还回去,转身朝等候区走。
饶之一愣,迅速把相机包勾到肩头亦步亦趋,只跟出四五米,忽然听到陈礼说:“晚饭之前,抓拍满一百张人像,一百张全部合格。”
这根本不可能。
陈礼就是不想让她跟着而已。
饶之意识到这点,步子猛地顿住,眼睁睁看着陈礼越走越走远——现在是下午两点,午休时间,这个点的等候区空无一人,她靠坐在窗下的沙发里,一动不动看着能通到电梯厅的方向。
窗下没有一点阳光。
饶之记得,即使是以往阳光充足的地方,陈礼的眼睛都没办法被照亮,整个人静悄悄的。
那背光方向更应该显得沉才对。
饶之却在她不可靠近的表象下看到前所未见的激烈,一边血沸如汤,一边冷硬如铁,她像布满炸。药的荒山,彻底崩坏不过一瞬之间,也像拉到极限的弓,再细微的风吹过去也能引起嗡鸣震动。
很危险的状态。
饶之心重重一磕,下意识看向电梯厅方向,抓在相机包上的手越收越紧。
晚上九点,天黑得不见一丝光,陈礼在窗下等了七个小时,晚饭早就过去了,谢安青依然没有下来。陈礼身上早就凉透了,中央空调还在持续不断地卖力工作,她领口开着,露t?出一截锁骨,连上方凹陷都好像透着浓重的凉意,往下骨节分明的左手始终握着右腕,掌心里除了那只天价手表还多了一串手串,被密密实实拢在手心里,不留一点缝隙。
饶之延迟拍完照片,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手背已经冷得泛起了青。
“礼姐。”饶之罚站一样站在离陈礼不远的地方欲言又止,身上透着明显的慌张。
陈礼:“有话说话。”
嘶哑的声音吓了饶之一跳:“礼姐,你……”
陈礼:“没话上楼。”
饶之被她的气场震住,张了张口,低声道:“你不用等了,她在沙滩上。”
陈礼:“……”
陈礼静了有半分钟之久才抬起眼皮,她的动作慢极了,视线对上饶之那秒,她脊背一冷,发现陈礼身上那种拉满到濒临崩坏的感觉在成倍增加。
“什么时候看到她的?”陈礼问。
饶之:“刚刚。”
陈礼:“人不是刚刚去?”
饶之:“……应该,她耳朵有一点红,好像晒伤了。”
那应该是在太阳很烈的时候出去的。
四点之前?
刻意走了其他门。
死寂紧绷的空气里传来手串珠子摩擦撞击的声音。
饶之看到陈礼手拢着珠串往上捋,一直捋过肘弯,还在继续往上,直到手串完完全全没入挽起的衬衣袖子里了,她垂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当袖箍用的黑色发圈,将袖子紧紧箍在手肘上方。
饶之经常看到这幕。
以前都是袖子被箍住的结果,她就误以为陈礼是怕袖子掉下来影响工作。
今天终于看清过程,她视线顿了顿,后知后觉陈礼好像是怕手串滑下来。
为什么?
怕被发现?
似乎是。
不然她往上捋的时候不会用手掌拢着,手串戴在腕上的时候,她也不会总用手掌盖着。
可是——
为什么怕被发现?怕被谁发现?
饶之百思不解。
陈礼起身说:“自己找地方吃饭。”
“你呢?”饶之脱口道。
陈礼:“沙滩。”
饶之:“你的鞋!”
陈礼步子停顿,低头看了眼不适合在沙滩上行走的高跟鞋,调转方向朝里走。
饶之连忙跟上去,进电梯后站在陈礼斜后方,视线随便一低就看到手串因为被压得时间久,力道越来越重,在她手腕上印出了深深一圈红痕。
谢安青在沙滩消磨一整个下午,耳朵和脸都烫得不太正常。
许寄跟在旁边念叨:“不听话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的防晒霜里又没毒,你非不抹,现在好了,疼了吧?”
谢安青解释:“村里的太阳比这大,没晒伤过。”
许寄一对眉毛恨不得挑上天:“会不会晒伤看的是光强?”
谢安青踩进沙坑,看许寄一眼,说:“紫外线。”
许寄倏地就笑了。
好老实的妹妹。
老实得有点可爱。
和她两年前在照片和事迹里看到的那个有点冷,有点强悍的驻村书记截然不同。
她都不敢想象和这样一个人谈恋爱会有多快乐。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由,才会让那个人义无反顾地选择和她分手?
邵婕是个口风很紧的人,许寄从邵婕那儿听到的关于陈礼的消息约等于无,但对谢安青,邵婕只说一句“荒山,石头”,她就知道那是一段怎样惨烈的爱情。
许寄的笑容冷下来。
谢安青一抬头,立刻恢复。
许寄饶有兴味的视线将穿一身运动套装,头发高高扎起的谢安青打量一番,声音浪得不行:“妹妹,成年了吗?”
谢安青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已经对许寄随时随地的撩拨习以为常,她走出沙坑,不咸不淡地报出年纪:“28。”
许寄:“巧了,姐姐33。”
谢安青:“。”
巧在哪里?
许寄一个眼神就能读懂谢安青的心活动,她跟上瘾了似的,被吐槽都觉得老有情调,忍不住用胳膊肘撞撞谢安青,说:“妹妹,不知道姐姐有没有荣幸请你喝杯饮料?”
谢安青:“我很少叫邵婕姐。”
许寄:“所以?”
谢安青:“我们也互叫名字。”
许寄不想接受,所以直接略过:“饮料不会下毒,更不会下药,喝吗?”
谢安青:“喝。”
许寄:“什么口味?”
谢安青不了解都有什么,下意识转头往沙滩区的杂货店看。
视线从谈笑风生的人群里经过又折回来,和陈礼在空中相遇。
谢安青被捕捉到,定了一秒,平静地离开,说:“不知道,你买什么我喝什么。”
第65章 陈小姐,自重。
谢安青的声音不高, 九点的沙滩依旧人多,正常来说,隔六七米的距离, 应该听不见对方说话,但陈礼就是把谢安青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立刻拆分出了“你买什么我喝什么”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你给我买;我听你的。
然后,信任、依赖、撒娇、听话,这些代表亲密关系的词汇立刻出现在陈礼脑子里,把她冷寂了七个多小时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搅得天翻地覆。她看着谢安青身上熟悉的粉绿白撞色运动套装, 按图索骥抽取记忆, 回想起她们的第一次约会。
她坐在她门口的南官帽椅里,腕上一根黑色头绳,唇是被吻出来的自然红;
她说她没有其他新衣服了,把唯一一套穿出来和她约会,清爽活力, 突现的年龄差把她弄得蠢蠢欲动;
她们一路走走停停拍了很多照片,在县城的街头接吻,在公交站的长椅躲雨;
她说“你让我一下”, 也说“雨停了”,两山之间的悬日壮观又浪漫。
一幕一幕像是发生在昨天, 色彩鲜明, 脉络清晰。
陈礼不知不觉沉进去, 踏着错乱的时间线朝谢安青走,周遭的旅客逐渐变成县城的行人,脚下的海滩慢慢变成县城的马路。陈礼站在谢安青面前,张开口——
“小阿青!”
猝不及防一道声打断了陈礼的回忆,像彩色的镜子碎在深黑的夜里, 一瞬之间,所有鲜明的色彩都不见了,像海浪涌上沙滩又退回去,一切清晰的脉络都消失了。
陈礼陷在时间夹缝里的视线剧烈晃动,一寸寸定格在两年后的谢安青脸上——她侧身站着,全部目光投在杂货店前方的许寄身上,没给她一分一毫;听到那声极为亲密熟稔,带着明显逗弄的“小阿青”,她做梦都没叫过的“小阿青”,她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只喉咙里动一动,回了声上扬的“嗯?”
许寄抬手:“我们去酒吧那儿找个地方坐着喝。”
谢安青:“好。”话落转身,客气地和陈礼打了声招呼:“陈小姐。”
陈礼像是没有听见,深不见底的眼睛紧锁着谢安青。
四下吵嚷热闹,小孩儿挖个沙子都能挖得兴高采烈,像是挖到了金矿。
只有陈礼是沉的,静的,冷的。
谢安青礼节已经尽到,没指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心平气和地回句“谢书记”,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她看陈礼一秒,让过她准备走。
擦肩而过的刹那,手腕倏地被她握住。
“……”
谢安青手指本能蜷了一下,转头看向陈礼。
陈礼也转过来,这个角度有灯光迎上她的眼睛,谢安青立刻就看到了深处和海浪一样翻滚着的墨色——越慢越沉越显得气势磅礴。
张口却风平浪静。
“我等了你一下午。”陈礼说。
说完没和之前一样攥着谢安青的手不放,而是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腕骨。
动作很轻柔,很有耐心。
像是担心突如其来这一抓把她弄疼了似的,来来回回好几次,蹭到她认为不疼了,拇指搭回去一秒,松开她。
谢安青原本平淡的目光停在陈礼脸上,片刻收回来,连同手一起,放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淡声提醒陈礼:“我说了,陈小姐随意。”
她没做出任何承诺,就不必承担任何后果,那陈礼就是等了两个三个三十个下午,她也不必解释半句。
陈礼“嗯”了声,说:“现在既然遇见了,能不能约你?”
谢安青:“我有约。”
陈礼:“什么时候能和我约?”
谢安青短暂停顿,有一秒想问陈礼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做什么。话到嘴边顿了顿,觉得还是应该先对自己好点,让身边的人少担心一点。
两年不算短,没人能保持将近七百天全不犯错。
她有几次让谢筠她们担心,事后答应过以后不会。
那就该少提旧事,少翻伤疤。
谢安青收拢思绪,看着陈礼说:“什么时候都不能。”
谢安青这一次彻底经过了陈礼,目不斜视,不假思索,干脆得发丝都被t?速度带起的风拂动了几绺,从陈礼唇心、鼻端、眼睛上扫过去。
留下了一片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和被“你买什么我喝什么”搅翻,被“小阿青”凿穿的嫉妒心、占有欲交织在一起,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精准无误对上了仍然站在杂货店前方的许寄。
许寄一直注视着这边,无数次想走过来打断,把谢安青从充满危险的“荒山”里带走,扔掉她手里冷冰冰的“石头”。
最终都被智制止了。
谢安青是个界限非常分明的人,从房费到今天下午的开销,该她的,她全部独立承担,其他的,她要么有来有往,要么任她尽地主之谊,或者朋友之意,她在不矫情的同时,不和她耍一点暧昧。
很让人舒服的性格。
也让人不自觉地想去遵从她的底线,尊重她的意愿——在关系没到之前,不过度参与的私事,不主动探听她的往事。
所以她再怎么对陈礼充满敌意,也忍着没有上前。
现在不同了,是陈礼率先看向的她。
那她还会客气?
不好意思,从刚那声“小阿青”起,她就已经开始挑衅了。
许寄眼里挂着霜,不闪不躲地回视着陈礼,脸上哪儿有半分面对谢安青时的活跃热络。
夜晚的空气摩擦生火。
许寄在谢安青走出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前动了动嘴角,带着最热情完美的笑容转身跟上去。
两人在酒吧前的沙滩上转了半天才找到个空位。
这里的座位有低消。
但谁让许寄是老板,端着杯二十来块的西瓜汁就过来了,还有人殷勤地跑前跑后送小吃,送果盘。
许寄躺在懒人沙发上感叹:“从大学毕业到现在都11年了,我竟然才第一次看到自家沙滩上的星星,真闪啊。”
“没你闪。”许寄扭头看着谢安青补充。
谢安青该忽略的忽略,该专业的专业:“我国论上没有任何私人土地,归属权要么是国家,要么是集体,酒店只是沙滩的管者。”
许寄一腔热情被冷水兜头浇下,目光反而更加热忱:“妹妹真厉害,浑身都在发光。”
谢安青已经见怪不怪,说:“多谢夸奖。”
许寄:“哈哈哈哈!”
跟不矫情的人相处,她的嘴角可以直接上交了。
许寄笑了半天,“诶”一声,问在看驻场乐队的谢安青:“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歌?我让她们给你唱。”
谢安青:“没有,平时不怎么听歌。”
许寄摇着头唏嘘不已:“28的年纪,82的状态。”
谢安青顺势说:“是不是很无聊?”
可以果断放弃。
许寄听话听音,慢腾腾瞥谢安青一眼,说:“更喜欢了。”
谢安青:“。”
谢安青转回去继续看乐队演出。女主唱似乎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淡淡的潮湿感,把听的人也变得沉甸甸的,不自觉想去思考,回味——
“帮我看下左边,是不是有人盯我?”许寄忽然压着声说。
谢安青还没起头的思绪被打断,捏了一下吸管朝左边看过去,一帮人正提着水桶互泼,场面混乱,敌我不分,蚂蚁路过估计都不能干着脚离开。
这么紧张的局面,谁敢分神。
谢安青看了一圈,看到个十四五岁,和许寄长得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儿:“你们有过节?”
许寄:“何止,她是我侄女,早恋被我发现掐死了,正恨我呢。”
谢安青:“她过来了。”
许寄:“提没提水桶?”
谢安青:“满的。”
许寄一个激灵坐起来,手指快点两下桌面:“我去躲躲,十分钟后这里见。”
谢安青不紧不慢:“天又不冷,让她泼一泼解气,以后就消停了。”
许寄:“换个时间随便她泼,最近不行。”
许寄离开沙发,单膝下压蹲着,随时准备跑路。
“我嫌戴眼镜麻烦,前几天跑去做了近视手术,最近不能直接接触生水,万一发炎,后半辈子可能就再看不见你了。”许寄快速说:“待这儿别动啊,等会儿我过来找你。”
许寄说完就跑,她侄女提着水桶追不上,愤愤地把桶摔在地上威胁:“有本事,你晚上一直别来沙滩!”
许寄:“没本事,所以我明天还来,后天也来,天天都来。”
侄女:“许寄,你这个坏女人!”
许寄:“替你铲除了一个恶男人。”
侄女一愣,想起自己胎死腹中的初恋,扯着嗓子蹲在沙滩上嚎啕大哭。
谢安青喝了口饮料:“……”
希望谢槐夏以后在这种事上能拎得清,别逼她去当坏女人。
“阿嚏!”
远在东谢村的谢槐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问谢筠:“妈,你说我小姨开心了吗?”
谢筠看了眼手机,想起谢安青下午发给她的沙滩照,里面除她之外,还有另一道想藏但没完全藏住的人影。
是许寄。
谢筠听邵婕说起她对谢安青一见钟情那天晚上,就上网查过她——家境殷实,才貌双全,和谢安青很般配。
她们应该会有结果吧。
谢安青捏着笔,墨水在纸上一点点晕开,透到下一张之前,她恍然回神,挪开笔尖说:“开心了。”
谢槐夏眼睛一亮,也开心了。
谢安青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在吃到谢槐夏喜欢的水果那秒嘴角动了动,心情突然有一点好。
主要也是许寄堂堂五星酒店的老板,竟然被一个小孩儿逼得鬼鬼祟祟,躲在树后面像做贼。
“呵。”
谢安青低低地笑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看乐队演出,现场气氛到位,加上主唱的声音极具感染力,她很快沉浸进去,脑子放空,没发现有人在注视她很久之后,提起步子朝这边走过来。
走得很慢。
左手食指和拇指上有一层粘稠的微光,在身侧拢了一路。
走到谢安青旁边的时候,微光闪了闪,靠向她被晒伤的耳朵。
完全不够强烈的一道光,和酒吧间歇变幻颜色的氛围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安青就是看见了。
她第一反应想躲,以为是来搭讪的陌生人,躲之前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护手霜味,她眼睫轻颤,捏扁了手里的吸管。
关于这个味道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淡了,但人在思绪分散的当下,会因为潜意识作用,想起那年被专车送去县里开会,开完会返程时躺在副驾座椅上,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让她睡一会儿的模糊画面。
很突然。
像一根针扎进心里,不那么疼了,可也不是全无感觉。
谢安青松开吸管扔进杯子里,在陈礼的手指马上要碰到自己耳朵那秒,看着微微晃动的饮料说:“陈小姐,自重。”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但用词严重。
陈礼手蓦地悬在半空,指肚上那层由晒伤药膏散发出来的微光迅速淡下去,凉意渗入她的皮肤。
她张口欲言。
发出声音之前,谢安青忽然起身——动作很快,嘴唇绷紧,撞得她后退了一步,再呼吸时,被撞过的那处肋骨生疼。
顺着神经迅速传进心脏。
陈礼一动不动地和空气四目相对,半晌后蜷起手指抬头,看到不远处,谢安青一把将许寄拉至身后护着,自己被一桶水泼得浑身湿透。
……咔,咔,细微的碎裂声出现在陈礼身体里,她钝痛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被嫉妒、愤怒胀破,因为发生在深处,无人察觉,她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穿得过于正式,和沙滩海景格格不入的奇怪游客,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大家如果要被什么东西吸引,只可能是不远处突然冷了脸的许寄。
“许从,十四岁不是四岁,该知道好坏了。”
越是简短的语言有时候带来的效果越是明显。
许从一瞬间白了脸,局促地攥着水桶站在原地。
许寄话说完就没再看她,直接抬手,让沙滩管员把电瓶车开过来,和谢安青一起上车走了。
这个插曲短的根本没几个人发现,周围热闹丝毫不受影响。
不放心陈礼,偷偷跟出来的饶之却看到陈礼纹丝不动在那里站了长达半小时之久,才转身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说变脸就变脸的夏天跟在她身后,毫无征兆下起大雨。
沙滩很快被清空,酒店方方正正的落地窗一扇扇迅速亮起灯光。
谢安青难得生起享受的念头,她给自己放了水,趴在浴缸里吃甜点看电视,享受到最后昏沉沉睡过去,再睁眼都快十一点了。
谢安青索性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腾腾抹身体,洗衣服,等一切收拾妥当了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忽然t?听见敲门声。
谢安青回头看了眼,提高声音:“哪位?”
“……”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谢安青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没怎么在意,低下脑袋继续擦头发,从头顶到发梢,循环第二遍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声:“我。”
确信是在她门外。
而且是她认识的声音。
谢安青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来,过了几秒,她把刚刚搭在头上的毛巾捋进脖子,走过来开门。
她其实想隔着门说话。
经过那几秒的思考,觉得这么做对附近几间房里的人不友好,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该睡的早就睡了,想玩的明天还要早起。
“咔。”
谢安青把门拉开。
陈礼站在外面,手里大包小包提了很多东西,她像是刚从大雨里回来,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额发上一滴水猝不及防滴到眼睛,她眨了眨,片刻后再看向谢安青,里面多了几道明显的血丝。
“能不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陈礼说:“刚淋了雨,有点冷。”
谢安青这一秒的脑子有点空,她不是没见过陈礼淋雨,还是能把房子、大树掀翻的暴雨,她人在站都站不稳的河里,处境更加失控,却始终是稳的,看不到半点狼狈模样,而眼前这个……
像碎了的玻璃,第一眼薄弱,再看只剩裂口里的冷光从四面八方刺来。
谢安青抓在门把上的手一紧,听到悉悉索索的购物袋摩擦声忽然在走廊里响起,她立刻收拢思绪朝陈礼手里看了眼,说:“十一点了。”
不能。
第66章 至少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不能。
陈礼拒绝接受, 但似乎只会得到的回答。
她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向谢安青,像死去的鲸鱼沉入海底,被啃食掏空, 腐烂溶解,但没有如期形成深海生命的“绿洲”,只是不断被细菌吃掉血肉骨头,透出腐朽的死亡气息。
她的思绪从纹丝不动站在桌边那半个小时开始,就停滞不前了,现在所有胀破崩裂的缝隙里还积着冷冰冰的雨水, 就沉得更加难以推动, 只有许寄挑衅的眼神和谢安青忽视了周围所有,撞开她,心急如焚跑过去保护那个她想要重新开始的人的画面在脑子里反复回闪,伴随着身体里那一声声细却尖锐的碎裂声。
“咔,咔……”
空气变成不透气的网。
谢安青站在网下,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分析,以为陈礼下一秒就会吼出来的时候,她空空如也的右手动了一下, 弯腰把左手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放在她脚边,没再说别的话, 甚至头都没抬, 就直起身体走了。
她的步子很重, 脊背笔直,透着让人心里发寒的阴郁气息。
谢安青被包裹,静了几秒,低头看到地毯上被水渍洇湿的痕迹,和陈礼那一弯腰, 掉在自己鞋面上的一滴水——前者沉暗,后者透光,因为渗不进去。
谢安青把思绪从后退一步甩掉,把门推上。
这一步让原本靠在她脚边的购物袋失去支撑,左右分倒在地板上,外面罩着的防潮袋因为被拉扯,有水珠顺着或绷紧或折弯的表面猝然滚落。
谢安青看了贴在最外侧的房卡几秒,屈膝蹲下,去取房卡。
她还以为丢了,回来的时候找前台重新拿过一张。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和许寄走得太仓促,没回去座位上检查随身物品。
防潮袋的摩擦声随着谢安青取房卡的动作,在没有一丝杂音的房间里出现,被寂静放大,即使材质柔软,也无法避免不在听多了的哪一秒,突然生出一阵生性的抵触。
听觉天生抗拒某些特定频率的噪音。
谢安青视线扫过从其中一个购物袋里滚出来的防晒喷雾时顿了顿,把房卡放在触手可及的柜子上,扶起那个购物袋。
里面装着太阳帽、遮阳伞、防晒衣、防晒霜、晒伤膏、舒缓面膜、墨镜……所有可能用到的防晒物品和晒后修复物品。
另一个里面有手机防水袋、手机带、驱蚊液、晕船贴……
连信用卡都有。
背面的便签贴上写着密码。
剩下一部分是衣服,一共六套,除了颜色上的区别,款式和她今天穿的那身几乎没有区别。
鞋配了两双,一双是简简单单的纯白色,一双应该是联名款,侧面印着只兔子。
和因为救她一命,被洪水、钢筋撕裂的那只动作如出一辙——怀里抱着一根胡萝卜,憨态可掬。
谢安青看着它,搭在脖子里的右手指尖泛白,越握越紧。
被掌根压迫着的动脉疼到半个头都开始发麻的时候,谢安青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垂手把东西装回去,关上灯睡觉。
她的头发还湿着,不开空调也有凉意顺着毛孔不断往里钻。
很难受。
但能把那句从记忆荒坟里突然冒出来的“以后我疼你啊”冻住,能把和那句话发生在同一天的约会残影冻住,然后就只需要稍稍使一点力,它们便会碎成再也无法被重新拼凑的微末粉尘。
谢安青侧躺着,渐渐有了睡意。
楼上,许寄看着玻璃窗上密集的水痕、水珠,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不久之前的那场闹剧,谢安青只允许她陪到酒店门口。
她车都没下。
谢安青说村里的暴雨她都习以为常了,许从桶里那点水根本不算什么,让她去看看许从,提醒她青春期的小孩儿要面子。
谢安青的性格说一不二。
她只能压着火气,把许从先送回家去,让她反省好了再来找她。
等她马不停蹄赶回酒店,想找谢安青道歉、道谢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却是陈礼站在她房门口,又一次被她拒绝。
“又”应该等于三,分别是:
沙滩上“偶遇”,她虽然听不见两人的谈话,但能从谢安青的神情里判断一二。
而桌边对峙,有个从未出现,实则受她指示时刻留意谢安青,以防万一出什么问题的服务员明确转达过她几句谢安青的话。
——你是我的谁?
——我已经不纠缠你了,你能不能也离我远一点?
——在我这里,分手之后不能再做朋友,最普通那种都不可以。
都是很尖锐的话。
刚刚门口是第三次。
——十一点了。
看似委婉,实则冷漠。
陈礼向谢安青开口,想进去坐一会儿的时候,冷得牙齿都在打抖,谢安青只说“十一点了”。
“笃。”
许寄将再次空了的酒杯放到桌上,回想网上挖出来的那个谢安青,邵婕和她说过的谢安青,她今天这一天亲眼所见的谢安青,一秒得出结论:她做人做事很有余地,很给脸。
但对陈礼,她客气,又毫不客气。
很明显,陈礼是她的例外。
例外通常代表还特别。
真正的时过境迁是你不论大小,不论好坏,脱口而出一二三四五,和她讨论以往经历的时候,她像个第三视角的陈述者,始终风平浪静,甚至谈笑风生。
所以真的是虽然忘了“喜欢她”,但还有一点“她不喜欢她”在谢安青心里作祟?
许寄不知道。
她只记得下午两点零五分,她在短暂权衡是让谢安青继续“休息”,还是强行打断她之后,选择打电话邀请她到沙滩上消磨时间,并且有意带她走其他门,避开了陈礼。
因为谢安青下来的时候,鬓角有一点湿,很明显刚洗过脸。
34℃的天,频繁洗脸其实不奇怪。
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明确警示她,尽量不要让谢安青和陈礼撞见,尽量多说多做,分散她的注意力,否则她还会“洗脸”。
所以今天这一下午,她开口就在撩拨。
当然,主要是借题发挥。
效果似乎不错。
许寄回想今天下午的和谐,紧蹙眉心慢慢放松下来,看到手机亮了。她扫一眼来电显示,拿过来接通:“邵邵。”
邵婕还在学校。
今天工人过来翻新教工宿舍,她一直盯到现在才看见许寄的微信消息。
晚上十一点发的。
【空了回我个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邵婕偏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拧开水龙头洗手:“这么着急,是不是我妹怎么了?”
许寄目光微敛,短暂思考,决定不略过谢安青本人,直接向谁提起她的事——遇见陈礼。
许寄说:“没什么,是我有急事找你。”
邵婕:“什么事?”
许寄:“你妹喜欢什么?”
邵婕:“嗯?”
许寄:“追她有点难,但我越看越t?喜欢她,所以想走个后门,抄作业。”
邵婕悬着的心放下来,笑了声说:“这个作业还真没办法给你抄。”
许寄:“怎么说?”
邵婕擦了手靠在桌边:“阿青小时候不是在用功读书,就是在专心写字,长大工作了,每天就只会工作,电视都不怎么看。她很少问人要什么,也不太给自己买什么。”
邵婕说:“她从来没给我们留过作业。”
许寄:“……”
看来某人不是82岁,看透人生的寡淡至简状态,是个早熟懂事的小可怜,没机会培养兴趣爱好。
许寄喉咙有一点堵,准备去贴吧发帖求助,势必把这些东西给谢安青培养起来。
电话挂断之前,邵婕忽然想起什么,疾声叫住许寄。
许寄:“在听。”
邵婕声音沉下来:“我妹没有喜欢的东西,但有不喜欢的。”
许寄:“什么?”
邵婕:“酒和视觉冲击强烈的压迫感。”
许寄蹙眉,想起午饭后,她问谢安青要不要喝点说什么时,谢安青不假思索的“酒”。
邵婕说:“酒好解,压迫感比较复杂。”
邵婕言简意赅讲了谢安青很多年前坐人副驾,差点被钢筋刺穿脖子的经历,说:“这两样东西能不让她碰,就一定不要让她碰。”
许寄眉心更紧。
酒店里绿植茂盛,她今天开高尔夫车带谢安青去吃饭的时候,应该出现很多次邵婕刚说的情况,但谢安青没反应啊。
速度慢的缘故?
疑问迅猛强烈。
许寄直言:“我们今天喝酒了,也贴着路沿开过车,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酒是她主动要求喝的。”
邵婕那边停顿了好几秒,再开口,声音更沉:“她不说是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主动是在强迫自己继续习惯。”
许寄:“什么意思?”
邵婕:“我只是猜测。”
许寄:“告诉我。”
邵婕:“刚分手那阵子,我妹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实际一直背着我们喝酒。她把酒藏在地窖里,不让所有人发现。开车也不让我们坐,这样就能放心地把自己往路边逼,反复经历那种极具视觉冲击的压迫感。”
那得多恐怖??
许寄握着电话的手迅速扣紧,站起身来。
邵婕说:“最严重的时候,她差点把自己喝出事在地窖,车子翻进地里。”
“因为放不下那个人?”许寄声发冷。
邵婕说“刚好相反”,在那头关灯锁门:“她太想忘记了,也太怕重蹈覆辙,觉得酒喝到脱敏,钢筋插进脖子也能眼睛不眨的时候,自己就无坚不摧了。那过去还有什么重要?以后还会因为谁对她好了一点,就轻易把自己交给那个人?”
邵婕说:“她用两年时间,一边很努力地治愈自己,想尽办法保护以后的自己,一边笑着让我们放心。现在终于好起来了,学姐,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请一定对她好点。”
许寄斩钉截铁:“我拿我的命向你保证!”
邵婕笑了声,声音微微哽咽:“谢谢。”
许寄:“是我该谢谢你愿意帮忙把她骗她过来。”
“咚!”
许寄把手机扔在桌上,一改之前松散温吞的态度,直接反拿酒瓶,不管酒会不会溅出来,杯子会不会被击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下去,大步朝书房走。
这一夜,有人靠在椅子里,用体温烘干了衣服,有人越睡越凉,靠空气晾干了头发,有人翻遍全网,把情敌的资料一一记入脑子,准备宣战。
暗潮涌动的一夜。
次日天亮,谢安青一睁眼就看到阳光和海鸥在海面共舞;赶海的小孩儿提着彩色小桶,信心满满要在桶里开自己的小小水族馆;拍婚纱照的新人裙摆拖在地上,笑容迎着金色阳光扬向天空。
应该会是宁静又祥和的一天。
谢安青起床洗漱,在餐厅吃了早饭,背着包往出走。
经过大堂,她把陈礼昨晚留下的东西交给前台说:“这是陈礼陈小姐丢的东西,有劳送还给她。”
前台:“好的,没有问题。方便问问您贵姓吗?如果陈小姐想向您表达谢意,我们也好提供您的信息给她。”
谢安青说:“不用。”
话落,谢安青拉高口罩出门。
她今天打算去五公里外的渔村转一转,一是对那个红白色的村庄很感兴趣,二是的确应该买一些防晒用品——酒店里其实有买手店和精品超市,但太贵了,她消费不起。
谢安青没提前告诉许寄自己的打算,不想再占用她的时间,同时也是借机考虑考虑,应该怎么回答她昨天那句“但允许我追你?”
许寄人很坦率,从朋友的角度出发,她挺愿意和许寄深交,所以短时间内,她能做到心安得接受她的好意,长了,她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她追不上,还平白享受了她的照顾,却反过来害得她越陷越深。
所以她得好好想一想。
谢安青在环岛公路上等了不到三分钟,就等到一辆白身蓝顶的观光巴士,双层,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跟着八点的阳光一直往前走。
经过跨海大桥的时候,谢安青往后看了眼,已经看不到许寄的酒店了,她这时候才拿出手机给许寄发信息。
【我今天在附近转一转,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许寄天亮才睡,还不到三个小时。
突然听到手机响,她静了几秒,蓦地睁开眼睛,回想起今天的计划:拿出她已经大半年没用过的直升机驾驶证,带谢安青环岛一周。
许寄迅速坐起来,准备给谢安青打电话。
解锁手机看到她发过来的信息,许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这是在和她保持距离,还是,心情真受到了什么人的影响?
哪一样都不是好现象。
许寄思考半刻,没选择穷追猛打。谢安青不是那种缠一缠,就会停下脚步的人。
许寄点开键盘回复。
【玩得开心。】
【有需要随时找我,我的工作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没什么事情可做。】
谢安青逐一引用。
【好。】
【好。】
许寄看了一模一样两个字半天,畅快地笑出一声,心情大好,心想:有些人的吸引力大概是天生的,只是礼貌一点,板正规矩一点,就格外得有意思。
许寄哼着小曲洗脸出门,电梯走到6楼的时候,毫无防备撞上了陈礼和饶之。
她们吃完饭要去机场接Flora。
许寄和陈礼对上视线那秒,冷光从眼底一闪而过,微笑道:“怎么称呼?”
明知故问。
陈礼手指间绷着那根当袖箍用的黑色发圈,原本没什么弹力,遇到许寄那个瞬开始被拉紧,拉到极限后忽然松开。
“啪。”
发圈弹回来狠狠打在关节上。
许寄本能蜷了一下手指,对那种集中、剧烈的疼痛感同身受——她偶尔也用皮筋,被抽过。
陈礼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她在电梯超时关闭之前走进来,和许寄并排站立:“耳东陈。”
“陈小姐好。许寄,这家酒店的老板。”许寄说:“昨晚睡得好吗?”
陈礼:“多谢许总关心,很好。”
许寄:“那就好,希望陈小姐接下来这段时间住得舒心,玩得愉快。”
陈礼:“一定。”
明明是刀光剑影的话对,两人说得心平气和。
饶之站在前面紧张地手心都在冒汗,她以为话题到这里就可以了,该结束了,下句许寄一开口,她才知道什么是金鼓齐鸣,剑拔弩张。
“都已经两年了,陈小姐怎么突然又不喜欢‘前任’这个身份了?”许寄说,脸上笑容不变。
陈礼单手插兜,目不斜视:“都已经两年了,许总怎么突然不想继续做路人甲了?”
许寄目光微凛。
她昨晚在网上查陈礼的时候,陈礼也在查她?
意料之中。
她还真怕陈礼会淡定到不把她当成对手,那她当真一点都配不上谢安青。
回头草哪儿那么容易吃,噎死的才是大多数。
许寄压抑着翻滚的敌意,笑不露齿:“据我所知,陈小姐这两年一直处于单身状态,没再和前几年一样频繁的换女朋友。为什么?对小阿青旧情难忘?”
陈礼:“许总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两人的感情,从第三者视角出发,怎么看都是正确答案。”
说她是第三者?
许寄无声冷笑,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陈小姐说得对,那我这个第三者就再出发一下,似t?乎——”
许寄拖着声,拖到笑容堆满嘴角的时候,不紧不慢道:“小阿青早就不在原地等你了。”
陈礼舒展的肩膀、脊背一绷,低压感迅速向四周扩散。
许寄笑容更胜:“我虽然还不完全了解她,但隐约知道,她是那种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搭上全部的人。我很好奇,陈小姐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选择和我面对面坐着相亲?”
一句话,刀子直插心窝。
连同昨晚被撞疼的肋骨一起在胸腔里翻搅。
陈礼瞳孔深处的积了一夜的冰冷雨水翻滚出来,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掐紧。
电梯里的针尖对麦芒的气氛直逼高。潮。
彻底崩裂之前,清脆一声“叮”响起,电梯抵达一楼。
饶之一愣,立刻用手挡住电梯门说:“礼姐,到了。”
陈礼松开陷入肉里的指甲,提步往出走,把声音留在身后:“许总既然知道她喜欢一个人就会搭上全部,那也该知道,她喜欢过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喜欢上另一个人。”
许寄高居上风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准备上电梯的人往里看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想往出退。
许寄说:“是上行的电梯。”
对方连声点头:“哦哦。”
许寄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和陈礼面对面的地方只用了六步,时间不超过三秒,脸上笑容就已经全面恢复。她和陈礼对视着,语气淡而锋利:“至少我还有机会,不是吗?而被遗忘的,只配存在于过去。”
“遗忘”这个词对陈礼来说堪比死穴。
在感情里,爱也好,恨也罢,至少眼神还能对上,可若是忘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礼眼底有废楼轰然倒塌。
烟尘没有起来之前,被眼底密集的血丝以滔天之势陡然缠住,扶起。
陈礼就还是那个陈礼,依然笔直站立:“忘了还能再想起来,毕竟熟,许总的机会,她给你了吗?”
许寄笑容凝固,变了脸色。
陈礼径直转身,结束话题,对一旁紧张得额头冒汗的饶之说:“早饭自己解决,半小时后到停车场找我。”
饶之想说自己也不饿,话没出口,陈礼已经大步走了——朝酒店大堂方向。
八点半的前台,只有零星几个赶路的人在退房,不算很忙。
所以陈礼甫一出现,昨天帮她给谢安青打过电话的前台就认出她来了。
也不算认。
最近的入住名单里只有陈礼一个姓陈,前台稍微一查,就把她的脸和谢安青留东西时,说的“陈礼”对上了。
前台提高声音:“陈小姐。”
陈礼停下脚步,身体里正在暴涨的情绪山呼海啸。
前台离得远,看不到,微笑着说:“早上有位客人送来一些东西,说是您丢的。您现在如果方便,可以来确认一下。”
陈礼:“我没有丢东西。”
前台梗住。
这么大一摊子东西,丢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那客人说没丢应该就是真没丢,但客人也指名道姓说是这位客人丢了,所以……
“东西。”
前台:“啊?”
前台木讷地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走过来的陈礼几秒,火速回神把身后那一堆东西提上来说:“这些都是,您看看,是不是您丢的。”
前台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怀疑自己水逆了,不然怎么遇见这位客人一次,就要承受一次她让人发毛的阴凉目光。
前台闭紧嘴,保持笑容等陈礼辨认。
陈礼根本不用看,她之所以否认了又过来,就是因为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谢安青现在连耳朵都不让她摸,又怎么可能接受她的东西。
她对这一幕同样有所预料。
但没想到谢安青会把东西直接放在前台,会把“送”说成“丢”,还刻意抹掉了便签纸上的信用卡密码。
原本是她的生日。
昨晚决定给谢安青的时候,改成了她的,怕她临时用记不熟。
现在全部被抹掉了。
一笔叠一笔的黑墨,已经将厚实的便签纸穿透。
第67章 沉底。
饶之吃饭只花了十分钟, 吃完快走几步到停车场。
她们接下来几天开的车是韦菡让木森东林分公司的人送来的,饶之一上车就感觉气氛不动,侧身拉安全带时瞥见后排座椅下方堆着的购物袋, 她心里猛地一酸,抱住了怀里的相机包。
那些东西是陈礼昨天晚上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每一样都精挑细选,她淋了雨的身上没有一处干燥,凡拿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一块见水, 像是割裂了一样, 界限分明得令人恐怖,急需被融化、融合。
……结果却被还回来了。
还有人口角锋芒,战书犀利。
饶之喉头梗塞,靠紧座椅,发动机持续高频的轰鸣震着她的心脏, 她转过头,看到路边的行道树在急速后退。
车身即将和一辆压线开的旅游大巴交错时,突然一个急刹, 饶之身体惯性往前倾,差点撞上前操纵台。她心跳得又快又重, 缓了好几秒才逐渐恢复视线, 然后就发现车速慢下来了。
只有25km/h, 慢得非常不合常。
一直到旁边贴得很近的旅游大巴彻底开过去,陈礼打方向变道,从另一侧超过旅游大巴,速度才又马上提起来,较之先前更快。
饶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始终抱着相机包靠在副驾里,用余光关注陈礼的情绪变化。
到机场后,她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成功接到Flore,她刚过四十,是个很健谈外放的女人,听到陈礼想让饶之向她取经,水都不喝了,立马开始传授经验。
饶之不会法语,英语是跟陈礼之后才慢慢学起来的,还不够流利,两人一半靠猜,一半靠翻译器,竟然聊得热火朝天。
经过双水湾,Flora突然激动:“Lighthouse!”
陈礼余光扫过去一眼,看到了海崖上的灯塔,红白色,高耸静默,像在天涯海角。
Flora很感兴趣,暂时结束和饶之的交流,对陈礼说:“开过去,我决定直接开始这次美妙的海滨之旅,先不去酒店!”
陈礼扶着方向盘的五指收拢。
她还在的时候,谢安青眼里就已经没有她了,她不在,她和许寄会用这一天时间发展到什么程度?
听“小阿青”三个字听到习惯?
听她的,依赖她,向她撒娇?
护着她,为她撞开所有挡路的人??
给她数不清的机会,和她重新开始???
“陈?”
Flora出声。
她一直注视着陈礼,莫名觉得灯塔下激荡的浪在某一秒穿过坚硬海崖拍在了她身上,阴暗冷硬。
Flora蹙眉。
没等出声,陈礼忽然改变了驾驶方向,说:“灯塔下面有个小渔村,午饭在村里吃海鲜?”
说话语气如常,神情找不出瑕疵。
Flora怀疑是不是刚才经过树荫,她看错了。
可能吧,这条公路的树荫是她今年见过最让人陶醉的树荫,绿意盎然,蓬勃向上,实在太舒服了。
Flora迅速调整情绪,将手臂伸出窗外,张开五指抓海风。
灯塔很近,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Flora发挥她旅行摄影师的优势,一边教饶之怎么从贫乏或是丰富的景色里找到自然和谐伟大的韵律,一边专注记录自己看到的独树一帜的风景。
两人很投入。
陈礼靠在车边看海,需要转移阵地的时候充当司机。
三个人走走停停,赶在十二点之前到达渔村。
红白色的小村子质朴又浪漫。
Flora不坐不知道,一坐下立马开始喊饿。
陈礼在菜单上点了几样Flora爱吃的,剩下让饶之随便点,随后拿着手机出来接电话。
韦菡:“师飞翼已经急了,想出五百万封沈蔷的口,但他手里资金有限,过去两年挥霍的钱都是和乌杨签高价合同,买低价材料,吃的高额回扣,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陈礼:“刚好。当初给乌杨这个建材供应商的名额就是要找机会让他出错,我们趁机逼他把该乌雨的东西连本带利吐出来,全部还给乌雨。”
她手里的证据其实早就够让乌杨滚蛋,但只是滚蛋太便宜他了,她一直在等一个能让他生不如死的机会,譬如破产,负债,譬如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他有一天彻底烂在泥里,却又不能自我了断的时候,乌雨受的逼迫欺辱才能被抵消,谢安青受的罪吃得苦才有可能被抹平。
所以她不急。
师飞翼和他的买卖,她得好好利用。
陈礼握着手机,手背青筋t?渐渐明显:“最近一批材料我去看过,强度值刚刚够到设计标准,如果再低一点,荷载能力和结构稳定性就不能继续保证了。”
那时候就是在拿往后几年,十几年,所有去度假区休闲娱乐的人的性命去堵,事情一旦被爆光,乌杨和师飞翼在西林,在国内还有立足之地?
他们会死得非常难看。
韦菡一听就明白陈礼的意思了,她刚好也是这么想的:“我会想办法让下一批材料不达标。”
陈礼:“严格记录每一个使用过的地方,确保工人施工安全。”
等事情结束,这些地方会被立刻拆除,包括那些刚刚符合标准的,全部都会换成性能更加稳定的合规材料。
她们做事可以没有底线,在黑白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但不能搭进去任何无辜的人。
她们是人,不是师茂典、师飞翼那种禽兽。
韦菡“嗯”了声,放松语气,闲聊着问:“东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或者好玩的东西?”
东林和西林听起来只是一字之差,实际离得很远,韦菡已经十几年没去过东林了,不知道那边现在发展如何。
陈礼原本只是目光发沉,闻言已经在她身体里啃噬咆哮了近二十四小时的紧绷、痛苦、愤怒铺天盖地涌来,她扣紧手机,一字一句:“她没死。”
韦菡怔住:“……谁?”
陈礼:“谢安青。”
韦菡瞬间坐直身体:“你怎么知道?”
陈礼:“她就在东林,和我住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楼层,她骗我。”
韦菡:“阿礼,冷静一点。”
陈礼:“我很冷静。死而复生这种事我都接受了,我还不够冷静?她都要和别人重新开始了,我还需要怎么冷静?”
韦菡意识到陈礼状态不对,快速点开微信给吕听发信息,同时问陈礼:“你和她接触了?”
陈礼:“接触了。”
次次被拒绝,回回被无视,千挑万选送出去的东西,她一样不要。
“韦菡,”陈礼伸手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平静的脸和震荡的眼,“可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后悔了。”
韦菡心惊胆战:“阿礼,你想干什么?”
陈礼:“不知道,但不会再和昨晚一样,什么都不干。”
昨晚一场雨把她淋透,一夜不眠把她熬干,今天和许寄的一段对话彻底将她推向海崖,粉身碎骨。
她好像不剩什么了,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做。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和搞死师家父子、乌杨一样,拿她全部的时间盘活那段被遗忘的过去。
陈礼挂断电话,后肩抵墙直起身体,往吃饭的地方走。
离那面墙不远的海鲜馆,一个年过三十,激动异常的女人给谢安青倒了水,说:“谢书记,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自从两年前知道你,我脑子里就有一堆的问题想请教你,但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西林!今天真的太巧了!哈哈哈!大路上一撞竟然就能撞上!地方小也有小的好处哈哈哈!”
这个女人是渔村书记,欣喜若狂地对谢安青说:“谢书记,你明天忙不忙??我想请你去我们村委坐坐,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
谢安青眼睫轻闪,松开了捏在手里的筷子。她垂眸看一眼食指上明显的凹痕,用拇指压着慢慢磨蹭,说:“指导不敢,交流没有问题。”
渔村书记:“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上午十点,我们村委见!”
谢安青:“好。”
渔村书记点了一桌子的海鲜,热情款待谢安青。
饭后,她还有公事要办,就先走了。
谢安青恢复到一个人的状态,慢慢吞吞在集市上闲逛,采购。
经过一家服装店,她步子顿了顿走进来,想着给谢蓓蓓和山佳一人买一条裙子,她们两个爱玩爱逛爱美,但镇上没什么特别漂亮的裙子。
——服装店招商可以列入东谢村下个阶段的旅游发展计划之一。
谢安青的工作脑突然上来,一边拿出手机给谢筠发微信,一边往店里走。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看到有人进来,立刻暂停电视给谢安青介绍,推荐。
谢安青看中条烟灰色的吊带裙,拿起来在身上比。
老板热情道:“喜欢的话试一试嘛。”
谢安青:“不用了,很漂亮。这条多少钱?”
老板:“720。”
太贵了。
谢安青把衣服放回去,准备走。
一家店里,一样商品的价格基本就能代表整体价格,她最近干什么都要花钱,能省就省。
老板伸手比“6”:“600。”
谢安青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再看看。”
老板:“这些裙子都是阿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纯手工,您可以看看质量,而且一款一件,绝对不会跟人撞衫。”
谢安青解,但是:“抱歉。”
老板失望一瞬,马上恢复热情:“那有什么嘛,你再往里走走,里面还有很多店。”
谢安青:“好。”
谢安青从店里出来,把十几分钟前刚买的遮阳帽扣回头上。帽檐宽,她不回头不会看见后方瞪着眼睛,表情活像见鬼的Flora:“陈,她,她不是……”
Flora想说“dead”,话到嘴边快速看了眼陈礼右手,把那个忌讳的词憋回去,说:“你们又在一起了?”
她们几分钟前逛到这里,看见了进店去挑裙子的谢安青,她虽然戴着口罩,但作为善于观察的摄影师,Flora还是马上就认出了她。
透过眼睛。
一年半以前,Flora曾无意在陈礼手机上看到过张一寸照,她直到现在都对那双经历丰满的眼睛印象深刻,刚刚看到谢安青,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陈礼明明说过,她死了,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仅有那张一寸照是从网上下载的,拍在刚工作的时候,和后来认识的那个她不完全一样。
陈礼说她快想不起来她的样子,问她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在哪里遇见过一模一样的。
她说没有,但世界上总有两个人高度相似。
陈礼就开始找,她一路陪着,找到她的手拿不动相机了,无助地跪在他们这个国家的神脚下痛哭,还是没有找到。
……
Flora难以置信地盯着陈礼。
陈礼却风平浪静,像她先前在林荫道上看错的,拍在她身上的浪静下来了,只剩下潮湿的冷感。
这感觉和她陪陈礼找相同面孔那几个月一样。
Flora蹙眉,觉得自己也许没看错,陈礼直到现在,依然活在过去。
不痛苦吗?
而在饶之看来,确定谢安青是一个人进店那秒,陈礼身上危险的感觉淡了几乎一大半,她眼睛里甚至透进去过几缕微不可察的光。
现在更是直接走进去,价都没还,就把谢安青放在身上比过的那条裙子买了下来。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陈礼问。
饶之想起后排座位下被退回来的东西,欲言又止。
陈礼径直往前走。
很快就在一个冰淇淋店里找到了谢安青,她正在买果茶,两个和谢槐夏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在旁边追逐嬉闹,一不小心撞到谢安青,还没吃几口的冰淇淋全怼在了她衣服上。
小孩儿愣住,怯懦地说:“阿姨,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在这里。”
谢安青:“没事,回去洗一下就干净了。”
“还想不想吃冰淇淋?”谢安青问。
小孩儿呆呆地抬头。
谢安青说:“想吃的话,我买给你。”
两天没见谢槐夏了,她有点想,买冰淇淋给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就当是心安慰。
小孩儿拘谨,不好意思开口。
谢安青直接去买,十来秒后同时拿到冰淇淋和她的果茶。
谢安青把冰淇淋给小孩儿,微微仰头喝着果茶往出走。
步子一转,视线蓦地撞上陈礼。
谢安青顿住。
陈礼走过来,把裙子递给她说:“你衣服脏了。”
谢安青只是站着,毫无反应。
诡异的寂静出现在喧闹街市。
Flora和饶之站在远处,一个眉头深锁,一个脸色紧绷。
很久,周围的人都开始关注到这一处的异样时,谢安青松开不知道什么捏扁了果汁杯,让过陈礼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的神情和饶之前几次看到的一样,很平静,目光特别淡。
……身侧抓着遮阳帽那只手却指节泛白。
饶之心一坠,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等细究,陈礼已经跟了上来。
谢安青像是有所感应,在她靠近之前转身:“陈小姐,被同性骚扰,一样可以报警。”
谢安青声音即使收着也很清楚。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人的t?目光就全部锁定在了陈礼身上,有错愕,有探究,更多是对她当街“骚扰人”的指责和恶心。
饶之一愣,人都惊了,她一直觉得能让陈礼放在心里那么久的人,一定是个与她旗鼓相当,能和她山鸣谷应的好人。
至少心肠好。
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饶之冷脸。
Flora察觉到饶之态度的变化,伸手把她拉住摇了摇头,低声说:“她们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饶之:“哪儿不简单?”
Flora想了想:“是陈对不起她。”
饶之瞠目结舌。
谢安青已经走远了,陈礼还在被人围观议论。
饶之看得眼眶泛红,大步走过来说:“礼姐,这里差不多转完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风电场行不行?”
“或者文创村,图书馆。”
“我们……”
“你带Flora去等日落,看完了直接回酒店。”陈礼说。
饶之:“你呢??”
陈礼:“等她。”
饶之:“礼姐!”
陈礼把又一次被拒绝的证据递给Flora,顺着过来的路往出走。她没再骚扰谢安青,找到车之后直接开来离村的必经之路上停着,从四点一直等到天黑,始终没有看到谢安青出来。
这幕像极了又一次的空等。
陈礼把抽空了的烟盒捏扁,连同里面的烟灰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弯腰捡起脚边一块红色的石头,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声音是长久不说话的嘶哑:“没有她给我捡的漂亮。”
“咚!”
石头被扔进海里。
陈礼垂手的时候,挽在肘部的袖子随着刚刚扔石头出去的力道滑下来一截,她偏头看了几秒,一点一点把袖子翻起来,看着戴在上臂的红色手串。
每一颗珠子都红得很惊艳。
但似乎小了点,好像差了一两颗。
是不是她……
熟悉的人影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尾。
陈礼一顿,下意识把袖子放下来,用发圈箍紧,转头看向正在往出走的谢安青。
谢安青没想到陈礼竟然还在。
就像昨天她说等了一下午,她不认为谁会对一个没有价值,早就分干净了的人保持耐心,所以她在沙滩上放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秒想起过陈礼,后来她说,她的目光才在她脸上停顿过几秒,过后仍然觉得和她无关。
现在又出现了。
她发现自己无视不了了,每离她近一米,池塘一样风浪不起的心境就趋同波涛汹涌收尾大海一分,开始有声,开始有浪,许寄在她身侧刹车,推门下来那秒,她身体所有的起伏消失无踪,目不斜视经过陈礼,走到车旁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许寄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上,拖腔拿调:“朋友圈的渔船。”
目标很明显。
许寄绕车过来,拉开副驾的门说:“赶紧回,今晚音乐节开幕,有烟花表演。”
谢安青看副驾一眼,没上。
许寄瞪眼:“才一天不见,尾巴就翘上天了?”
谢安青拉开驾驶位的门,看着她说:“你眼睛不是刚做完手术,晚上开车不安全。我开。”
话落侧身坐了进去,“砰”一声拉上车门。
那一声跟很快就会开始的烟花表演没任何区别,直接在许寄心里炸开了。许从还是她的亲侄女,昨晚她送她回家的时候,都没听到她任何一句关心,谢安青一个认识不满两天的……
爱死了。
许寄扽不住飞扬的嘴角,麻利上车。
还没等坐稳,车子就开出去了。
许寄不动声色偏头,看到后视镜里的陈礼越来越小,不过三四秒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呵。
不枉她一看到谢安青朋友圈,立马往过赶。
刚刚估计只需要迟一两秒,谢安青就会走到陈礼身边。
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不接触,一定不会有事情发生,比如……
谢安青会掐疼自己的食指关节。
许寄嘴角沉下来,余光扫向谢安青扶着方向盘的右手。刚刚她停车的时候看得很清楚,谢安青拇指掐在手上。
她在面对陈礼的时候,情绪有起伏了。
可昨天明明还客客气气的。
不客气也只是陈述态度。
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伤疤是吗?
许寄靠着座椅,目光发冷。
而村口,陈礼仍然保持着曲腿靠在车边的姿势,谢安青拒绝上许寄车那秒,她的目光在月光下涨潮,她说出不上车的目的那秒,她在暴风雨里沉底。
一路顺着黑不见光的深水回到酒店,来到音乐广场。
“砰!”
第一朵烟花在沙滩上方炸开,照亮了半边天空。
底下一对对情侣,兴奋地拥抱接吻。
陈礼穿着与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衣服,一个人在热闹外站着,看到许寄和谢安青说了几句什么,谢安青不慌不忙摇头,许寄神采飞扬挑眉,然后倾身过去,隔着口罩吻在了谢安青唇上。
第68章 耳光。
许寄神采飞扬挑眉, 然后倾身过去,隔着口罩吻在了谢安青唇上。
那一秒,刺亮烟花冷了, 黑夜回归原位。
强烈的视觉反差之下,陈礼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被撞碎在海底,海水运动迅速将她血淋淋的残肢碎片冲得四散分离,不留任何可能被拼凑重组的机会;海底软泥紧随其后,在她身上沉淀堆积, 将她掩埋覆盖。
她断裂的神经偶尔跳动, 微弱蠕动,每一次翕张伸展都是软泥继续流入、封堵的契机,直到哪一秒,她身上彻底没有可供喘息的缝隙。
她耳边,众人同步、响亮的音乐节开幕倒数变成她生命的倒数, 她如果不马上想办法从淤泥里挣脱出来,等待着她的,就只剩缓慢冗长的死亡。
陈礼步子动了一下, 停顿半刻,在黑暗得到适应, 开场乐队鼓点强烈的前奏穿透胸膛那秒, 穿过拥挤人群往谢安青和许寄那边走。
不小心撞到人, 对方很不耐烦地扭头想发作,又在抬眼看到陈礼的脸时,脱口而出一声“对不起”。
陈礼像是听不见,目不斜视看着站在人群边缘的两个人。她每走一步,腿都像是从沉重还带着强大吸力的软泥里拔出来一次, 费尽力气。
她四分五裂,被弃尸于同夏日热闹截然不同的地底世界。
地上的燥热里,许寄愣了一秒,迅速离开谢安青。
刚才又是烟花炸开的巨响,又是欢呼尖叫,太吵了,她想和谢安青说话只能尽可能离她近点。
————
“之前有没有看过音乐节?”
“没有。”
“那我可得好好跟你讲讲这里面的刺激。”
“虚心请教。”
许寄声音一低,意味深长:“通常这种时候,陌生人也可以接吻。”
好像是。
隔壁一对男女在烟花炸开那个瞬间,只草草对视一眼就碰在了一起。
这种吻没什么目的,单纯为了迎合气氛,或为那几秒刺激带来的情绪价值。
应该很丰满。
谢安青心想。
但是可惜,她一不喜欢凑热闹,二不热衷追求刺激。
谢安手插在口袋,舞台炫彩的灯光一道道从她墨色的瞳孔里闪过。她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我们不是陌生人。”
许寄从善如流:“那不是更好?降低了被甩耳光的风险。”
谢安青:“提高了上社会新闻的概率。”
放眼望去,哪对接吻的不是男女搭配。
真出一对同性,过不了几个小时就得上八卦新闻的头条。
许寄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是趁着热闹,在跟谢安青开玩笑,她不冷场,她一个不久之前才因为她的关心在心脏里炸过“烟花”的人,又怎么舍得主动撤了自己爬到半截的杆子。
“机会难得,真不想试一试?我吻技还挺好的。”许寄自卖自夸,热情推销。
谢安青借用她之前的评价:“82的状态,无欲无求。”
说完还很贴切地摇了摇头,
许寄知道她有意思,但没想到这么有意思,这么接得住话,顿时乐得眉飞色舞。
这一秒的海风也很给面子,徐徐吹过来,许寄一身清爽,想问谢安青要不要荧光棒。
视线聚焦,看到她发根处不明显的伤疤,许寄一顿,想起邵婕说过的洪水。
心疼从胸腔里涌来。
许寄想说点什么,既不勾起谢安青的伤心事,又能表达自己的心疼。
话没出口,数颗红色的巨型“心脏”在沙滩上方炸开,兴奋落入人潮,她因为离得近,被人潮随手一推,就准确无误推向令她心动的姑娘。
————
许寄胸腔里擂起重鼓。
她很想感谢这个意外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悸动,即使隔着口罩,她们唇都闭着,即使她的时间短暂,有人反应敏捷,即使真正碰上之前,一只手已经本能抵住了她前倾的身体……t?
她的心跳还是又一次变成烟花,绽放了。
想表白,想趁热打铁。
视线一抬对上近在咫尺的眼睛,智微微趔趄,最终还是挡在了澎湃的心潮之前。
许寄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把所有可能过度的情绪和抵住她的那只手充分表达出来的拒绝统统压回到胸腔里,任悸动和酸楚搅成一团,在混乱中迅速达到平衡,她一开口,便还是那副不正经的玩笑腔调:“看到没有,老天爷都在推波助澜,这说明什么?”
谢安青还用力抵着许寄手微不可察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此举在某个瞬间打破了她们之间的平衡。
这是迟早的事。
没有哪两个人能始终原封不动地立于感情的危墙之下,要么分道扬镳,清醒着安全撤离,要么达成一致,心甘情愿共入感情的坟墓,或分或合,早晚而已,绝不可能存在长久的中立。
所以谢安青也没有刻意解释什么,只是把手收回来装进口袋,同样若无其事地说:“说明人太多了。”
许寄两手环胸“啧”一声:“说明我们是天定的姻缘,恰好你又救过我一命,干嘛这么看我,眼睛的命也是命,分量相当,那你说我要不要顺应天命,以身相许?”
谢安青:“建国74年了。”
许寄:“?”
谢安青:“信天命,不如信科学。”
许寄:“……”
好好好,但凡开口,就不给她留一点幻想空间是吧。
偏还不伤脸。
怎么能有人把暧昧和正常人际的界限把握得这么清楚?
怎么能有人性和潜意识并存,把自己守得这么滴水不漏。
许寄眼尾扫向谢安青推过自己那只手,胸腔里的酸楚逐渐盖过悸动。
它还会有在一个人靠近时,也主动伸向她而非本能推开她的那一天吗?
如果有,是哪一天?
能安全地赶在伤疤被翻开之前,还是,有可能等不到彻底遗忘?
许寄想着想着晃了神,看到已经拉远视线去看演出的谢安青鬓角有汗滚落,下意识伸手想去抹。
还没碰上,手腕猛地被人钳住,一阵剧烈的痛感让许寄变了脸色。
谢安青察觉到旁边的动静,转头过来,先看见陈礼裹挟着海水与夜色的眼睛,其次是许寄手指在抖。
谢安青目光短暂地深了下。
她昨天下午刚刚经历过这种痛感,记忆还很深刻,像是骨头都已经断了,还被持续地从四面八方施加压力,然后疼痛按毫秒堆叠,血液迅速停止流动,很快就会疼到连神经也完全麻木。
那是和前任对峙最好的状态,清醒又果决。
她需要,所以没有打断。
许寄无辜。
“松手。”谢安青说,声音不高,粗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稍微一留神,就能捕捉到里面压着的情绪和脾气。
许寄清楚谢安青这个变化有自己的原因在,但幅度仍然超过了她的“人设”。
她说话,连称呼都没有带。
许寄蹙眉,确信今天有事发生,但现在的场合,她一个“外人”,该怎么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不能轻易开口。
抓着许寄的陈礼被黑暗主宰,瞳孔深处都是静的,紧锁着谢安青:“松了,她就碰到你了。”
谢安青:“有什么问题?”
陈礼:“碰的是你的脸。”
谢安青:“那又怎么样?分都分了,我难道还要为那段连号都没排上的荒唐感情守孝三年?”
谢安青的尖锐进一步证实了许寄的猜测。
陈礼周身的黑暗被豁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可怖的断肢残片。
谢安青直白地注视着,平静地说:“陈小姐是体面人,更加没必要拿自己亲手画下的句号打自己的脸。”
陈礼:“……如果我就是要打自己脸呢?”
谢安青不假思索:“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落同时,谢安青抓住陈礼的手腕用力甩开,拉走许寄。
许寄不知道谢安青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还是刚刚那些话的威力太大,有人无力反抗?
许寄下意识回头,看到陈礼像跨海大桥翻在暗不见光的深夜,谁经过谁坠落,谁被死亡吞没,而她只是静静地翻着,冷眼旁观,丝毫不惧天亮之后,钩爪和破碎机会一寸一寸,将她凿得粉碎。
许寄忽然觉得心惊,她的手还被谢安青攥着,力道丝毫不亚于陈礼。
……谢安青的情绪海洋也在起浪翻倾。
许寄收回视线,眼睛很黑,波澜四起。
谢安青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身后的音乐声逐渐开始低于海浪声的时候,她停下来,松开了许寄。
许寄整个手臂发麻,听到谢安青说:“对不起。”
许寄握拳的动作戛然而止:“你对不起我什么?”
谢安青:“给你招麻烦。”
许寄:“我没所谓,刚才不开口是怕打乱你。”
谢安青:“我也怕打乱你。”
谢安青的话紧随其后,没有任何思考。
许寄蹙眉,无端觉得她话里有话。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谢安青说:“我自己的事,不能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和抵住许寄的那只手一样,突然直白、界限分明的态度。
许寄呼吸停顿,手慢慢攥住,抓着一丝可能问:“是不能,还是不想?”
不能是因为她是邵婕的学姐,不能让她受无妄之灾。
谢安青如果是这个意思,对许寄来说至少是个中立的态度。
而不想……
是因为她是她不符合心意的追求者,她不想接受。
许寄目光紧锁谢安青,牙根紧咬。
谢安青看着她,说:“不能也不想。”
希望破灭,许寄胸腔里残留的悸动彻底被酸楚吞没:“小阿青……”
“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她的吗?”谢安青短促地笑了声,鞋和裤脚被浪打湿:“她把我排最后,我把她当全部;她觉得我麻烦了就果断不要了,我觍着脸求她,挽留她,拿出我所有的尊严、诚意、勇气、退路想给她跪下。”
许寄愕然失色,疼惜和愤怒紧随其后,铺天盖地。
谢安青却是笑着,说:“是不是有病?”
所以别喜欢她,没好处,而且很长时间可能都不会有结果。
许寄太清楚谢安青剖开伤口给自己看的意思,不就想把拒绝做得体面一点,让她知难而退,而不是她被拒绝?
可是不巧,她也有病。
听完谢安青怎么为上一段感情投入之后,除了更心疼更喜欢更愤怒,没有第二个念头。
许寄必须死死掐着双手,才能勉强心平气和地说话:“谈感情的,谁没病?”
谢安青“呵”一声笑出声来。
许寄:“你已经在努力了,很快就能把自己治好。”
谢安青:“几个小时前我也这么以为。”
惊就惊一秒,疼就疼一下。
做事说话可能尖锐刻意吧,至少冷静平静。
几个小时后的现在——
谢安青手握拳,还能清楚回忆筷子在指肚上压出来的凹痕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捏扁的果茶杯是什么模样。
她的冷静可能已经所剩无几了。
在无意听到某些久远又熟悉名字之后。
许寄说:“今天在渔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安青深色的眼珠缓缓转动,看着又一次被海水淹没的双脚说:“也没什么……”
谢安青往后退,步子很慢,一直退到海水无法触及的位置了,声音里带着喃喃的湿气:“突然发现有时候有一点爱,比完全没有爱残忍得多而已。”
许寄:“……什么意思?”
谢安青偏头避开许寄的目光,说:“我不喜欢凑热闹,音乐节就不看了。我去附近走走。”
许寄:“好,我陪你。”
谢安青:“我想一个人。”
许寄往谢安青身边挪动的步子停住,半晌,点了点头:“我不打扰你,但你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谢安青没再对许寄说“好”,有些话既然已经挑明,就不可能继续恢复原状,这种时候还说“好”是对她的冒犯。
谢安青转身往沙滩深处走。
那边没有灯,没有声,没有人,做什么都不会被听见发现。
许寄站在原地,直看到谢安青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不见,才大跨步转身回走。
她不打算继续被动了。
现在越发喜欢谢安青。
所以今天陈礼和谢安青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们说过什么,她必须立刻马上知道,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想办法解决掉,否则谢安青两年的努力很有可能在哪一个点突然被推翻摧毁。
她有预感。
真真切切。
许寄从音乐广场找到海滨公园,找遍了所有可能的活动区,一无所获。
通过前台总机给陈礼房间打电话,同样无人接听。
她还能去哪儿?
许寄盯看着悄无声息的电话,面色阴沉如霜。
不经意想t?到某个可能,她目光一凛,拔腿就往出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礼血丝密布的眼底酒气弥漫,脚下却异常得稳,一步步走到站在礁石上的谢安青面前,抬起手,温柔地抚摸她发根的伤疤,她漂亮的眼睛,柔软的嘴唇,细瘦的脖颈。
“从你甩开我拉走她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我每喝一口酒脑子里就会出现一次强吻你的念头,我想摘下你的口罩,拨开你的嘴唇,把你的舌头含在我嘴里反复吮反复咬,弄到你忍受不了开始呻口今了,毫无征兆深入到你嘴里翻搅。”
“翻江倒海地搅。”
“你就只能聽見我在你嘴裏弄出來的水聲和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它們會迅速勾起你的谷欠望,讓你不自覺地把喉嚨裏堆積著的唾液吞下去。”
“那裏面充斥著我的谷欠望,進入你的身體之後,你會不受控製地抱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我。”
“我就可以順成章脫掉的衣服,撫摸你,親吻你,把你擺成最適合亻故愛的姿勢,吻你起伏的胸口,緊繃的腰腹和早就已經濕透的身體。”
最露骨的语言被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来,陈礼以为谢安青至少会发怒,那代表她还在意。
然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眼里水波不兴。
陈礼耳边海浪拍岸的声音都仿佛变淡了,拇指隔着口罩来来回回在谢安青唇心碾磨拨弄,好像下一秒就会野蛮地探进去,把变淡了谁水声重新激起。
可最终,她只是重复着拨弄的动作,继续往下剖析自己的心:“你GAO/CHAO的時候心防線特別脆弱,會哭,會把所有心事都吐露出來,那我只需要連續地讓你到,給你一次比一次激烈的GAO/CHAO,你遲早會有受不了主動抱住我的時候。”
“那你就把我想起来了。”陈礼说。
谢安青依旧没有反应,她越是平静,陈礼越觉得倒映在她眼里那个自己疯癫可怕,越想把口头描述出来的这一幕付诸行动,来抵消沙滩上她被别人亲吻带来的冲击和愤怒。
她来这一路上,在做和不做之前反复横跳了无数次,想着爱没了,至少强烈的恨能让她在她的记忆里重新占据一席之地,怎么都比被彻底遗忘好。
走近看到她被海风鼓气的衣服和衣服下瘦削的身体,恶念一瞬之间消失。
陈礼凉得没有温度的手掌握在谢安青颈边,拇指摩挲在她分明的下颌,细软的耳根:“阿青。”
突如其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好像还深情款款,落在谢安青耳朵里,她静似深水的目光一秒龟裂。
这么亲密窝心的称呼——
要是放在两年前,她做梦都能开心醒。
现在除了荒谬就是可笑。
她的头发被全部捋到后面,露出脸。
陈礼低头看着,一开口,酒气扑面而至:“你会报警,一旦立案了,你的口罩再严实也不能继续藏住自己,所以我不敢。”
陈礼冷冰冰的唇靠近谢安青发根的伤疤。
“以及——”
只剩毫厘之差的时候,陈礼陡然停住,往后退。
“我已经伤害了你一次,不敢再有第二次。”
可是她四分五裂的身体还在持续流血,裸露的爱还在继续生长,被嫉妒、愤怒不断滋养。
她不知道怎么消解。
只是抱着早就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又一次问:“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谢安青不语,明明是寂静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透出来的却是某一秒突然剧烈的震动和始终黑沉的墨色。
陈礼就知道了,最后一块心脏的碎片也在挣扎了三十多个小时彻底陷入死寂,她捋着谢安青头发手移下来,手指抹了抹她喉咙,偏头在她唇上。
隔着口罩,停留几秒。
谢安青感觉到贴在脖子里的手离开了,陈礼的头发被从身后吹到前方,凌乱不堪,她像是感觉不到一样,隔着发丝间错乱的缝隙看了谢安青很久,忽然开始往后退。
后方是直立的海崖和汹涌的海水。
谢安青看着陈礼掩藏在发丝后面模糊不清的脸,心猛地一磕意识到什么。
“?扑通!”
谢安青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到一把空气,掉入海里的人就消失不见了,海浪依旧鼓噪,浪花翻涌。
谢安青转过身大步离开。
她不信陈礼是这么幼稚的人。
爱情于她而言不是只能排在最后吗?
她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谢安青这个人没钱没势没本事,对她来说没有价值。
她……
谢安青站在沙滩上,双手死死掐入手心,一声声海浪在身后震耳欲聋。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的身体被拼尽全力也无法抵御的力道撕扯着,渐渐分裂成两半,一半冷眼站在原地,一半纵身跳入深海。
陈礼的意识已经被浓烈的酒精吞没了,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真正静下脑子去思考的时候,只有长长短短的回忆将她不断往海底拉扯。
她想:
平交道口初见,我对她的外形进行了很多方面,很长时间的观察分析,觉得样样都很特别。
可我明明见过拍过多不胜数的女性,早就对外形的冲击免疫。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她生病昏倒,我抱她上楼之后忍不住给她蹭了蹭被磕红的额角。
动作很轻柔,和利用沾不上什么边,但我还是刻意放轻了。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谢槐夏把我的手拉到她脸上那秒,我失神了,反应过来之后,我的手指控制不住跳了一下碰到她的嘴唇,很软。
后来,我忍不住看了很久,直到被她发现。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听完谢蓓蓓说她坐人副驾,差点被钢筋刺穿脖子的经历,我决定给她画一面墙,作为吓到她的补偿。
那么劳神的事,对让她“烧”起来没有什么帮助,她还不要,我依然做了。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和韦菡的微信里,我说“遇到个人,有点棘手,但很合适”时,故意让手机滑落,重重砸向脚背;韦菡提醒我事情了结之后,怎么保证她就能顺顺利利把我忘了时,我蜷了手指,停了呼吸。
我的异常反应是在传达什么?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我喜欢她用的那款洗发露的味道,因此在她怀里睡了很沉一觉;
我看到她坐在黄怀亦对面眼尾泛红,把滚烫茶水洒在了自己手上;
我被她反复拒绝,被她言辞尖锐地质问,竟然还是想要继续争取;
我听到她一直不接电话,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出事了;
我刚刚被她捆着手羞辱完,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顶着暴雨跑出去找她,帮她,替她救人,捂她的眼睛,再给她的伤口贴上一枚创可贴;
……
——我是不是那些时候就喜欢她了?
我开始心疼她只有一个人,开始真心,开始沦陷,开始对她生出谷欠望,开始表面尊重她不拍她,背地里快门按了一声又一声,开始保留和她有关的东西,连小小一片树叶都不愿意放过,开始担心她,关心她,想尽办法从那些陈年旧事里拖出她。
我是不是早就喜欢她了?
才会在她哭时控制不住吻她,才会只经很短一点时间的思考,就决定让平交道口的那些GAO/CHAO顺利发生。
我是不是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才会在第一次分手之后,无意识走神,导致拍照时摔下椅子;无意识去饭菜里找她才能做出来的味道,找不到就只喝咖啡不吃饭;无意识去找她;无意识在斑马线上拉住她;无意识在她昏倒时答应她继续恋爱;无意识在她生病时冒险照顾,然后在无意发现她故意不吃药时,无意识让愤怒爆发。
我就是早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才会在她“死”了之后,无意识只用她用的洗发露;无意识把身边的细节和她联想在一起;无意识找阳光充足的地方坐,怕她被地窖、淤泥里的湿暗吓到;无意识把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手串拢着藏着,怕手里仅剩的这一样东西也被她要回去扔掉;无意识给她买了一整面墙的兔子堆在房间里,想她开心;无意识把从网上下载的一寸照片打印了一张又一张,却从不往毛毡板上放;无意识去找悬日,找和她一样的面孔;无意识继续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无意识做出了很多无意识的事。
我想把那些“无意识”全都回忆一遍,身体却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t?沉。
我没想死,也不能死。
但我不“死”,她不会心软、侧目,不会想起我、靠近我;我四分五裂的心脏、身体不会愈合,我山呼海啸的嫉妒、愤怒不会平息。
我卑劣吗?
不止,我还自私可怕。
从一开始就在肆无忌惮地欺负她,现在日甚一日,变本加厉。
那她,还会妥协吗?
陈礼胸腔里的空气已经没有了,窒息感冰冷强大,和漫无边际的黑色一起席卷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在某一个临界爆炸,血肉横飞,却依旧不为所动,双眼紧闭着,四肢漂浮着,不断向下沉,向下沉……
触底之前,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她的下巴,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水压迅速开始变小,眼皮触到微弱的光,她接近失温的身体被横抱着放在一大片温热上。
谢安青脸色青白地跪在沙滩上,给陈礼做心脏按压、人工呼吸。
反复,重复,一秒不停。
她空白一片的脑子在看到陈礼眼皮眨动那秒陡然陷入死寂,溺亡的耳朵完全听不见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只有死了一样的心脏渐渐恢复跳动,撞上胸骨。
恨不得撞断肋骨。
谢安青脸冻如霜冰,发软的手脚在沙滩上撑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俯视着地上的人。
真狠啊。
对自己似乎更狠。
可以前不是反复跟她强调过只会报复别人,不会委屈自己?
现在是怎么了。
算准有人即使过了两年,也还是会为了她犯蠢犯贱?
好。
真好。
谢安青摇晃的步子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她浑身的骨肉神经都在生僵发软,走快不了。
所以后方的步子即使一连跌倒过两次,也还是很快追上了她。
她垂在身侧的手最大程度掐着,坚硬如石,用力过度的手指不断发酸发抖。
表现明显之前,她倏地松开,倏地转身,一巴掌裹挟潮湿海风全力挥出去。
“啪!”
陈礼脸被打得狠狠偏向一片,头发胡乱贴着侧脸、脖颈,耳中嗡鸣不止。
周围陷入死寂。
空气如果是颗粒状,此刻每一粒都在拼命爆炸。
谢安青被爆炸冲击,胸腔剧烈起伏,抬手又是一巴掌,把陈礼转到一半的脸甩了回去。
陈礼被长发遮住了脸,不声不响,像是那两巴掌甩在空气上。
谢安青疼到发麻的手死死攥着,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前所未见的激烈愤怒。
吼完那秒,谢安青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看着陈礼的视线虚一阵实一阵,完全聚焦不了。
陈礼眼前则全是黑的,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她剧烈咳嗽之后的喉咙和器官还火辣辣,烧着一样,咽一口唾沫像咽滚烫的开水。
她喉咙艰难滑动,半晌,用被巴掌打裂了一样的声音说:“想你看我一眼。”
第69章 人生大事。
陈礼:“想你看我一眼。”
“凭什么?!”
“怎么看?!”
“为什么要看?!”
谢安青怒得浑身发抖:“你忘了你当初怎么和我说的??”
“你说‘恨吧’, ‘我走’。”
“说看清了,走远了,就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我。”
“说你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我后悔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全心全意付出了, 倾尽全力挽留了,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那我现在就绝对的权利选择我觉得值的下一段人生!”
谢安青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看着陈礼,一字一句:“我选忘记你!”
她的愤怒像具象的实体,带着凌厉刀风扑向陈礼时,她破了口子,往下流血的嘴角微动。
谢安青:“又想说不许?!”
“我真的很好奇, 你哪儿来的底气跟我说这种话?是什么让你从觉得我难缠变得反过来对我纠缠不放??”
谢安青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一把, 细密尖锐的疼痛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至于被那些好不容易忘记了,现在又不得不去仔细回忆的东西吞没。
“是你的生需求解决不了,缺人睡了?”
“是你的事情快办完了,我的排名上升了?”
“还是你找了一圈发现真没有人比我更好?”
“可我没钱没势没名气, 我能给你什么帮助?”
“或者你忽然发现我身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继续利用?”
谢安青字字珠玑的质问像重锤不断敲击陈礼分裂冰冻的神经、骨骼。
“阿青……”
“你不要这么叫我!”
谢安青花两年时间才终于重新平整起来的心脏被回忆的丝线割破,血又开始往外淌。
“陈礼,我一点都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 不想28岁了还幼稚尖锐,控制不住情绪。你是我的初恋, 我拿全部喜欢过的人, 我想给自己留体面, 留生路,可你为什么非要一次次跑来纠缠??”
“你不是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心疼心疼我?!”
谢安青吼出来的那一秒眼泪几乎涌出来,她一咬牙,眼眶里除了更加刺目的红,什么都没有, 再开口,连声音都缓和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忘记一次有多难?”
陡然平静的反问是暴风雨明显的前兆。
陈礼艰难地把流到喉咙口的血水咽下去之后,问:“……多难?”
谢安青:“很多时候,我觉得日子熬到头了。”
谢安青开口的刹那,声音潮得像哭,眼神平得毫无波澜:“我喝酒,每天晚上躲在没有灯,没有声的地窖里喝酒。”
她的声音和暴雨里谢筠的声音重叠。
——她曾经因为歉疚、恐惧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十天,差点死在那里,好了之后,她开始害怕又湿又暗的地方,可我们这里动不动就下雨,动不动就停电,她在洗澡的时候遇见一次,往后就再不敢关门。她怕。但你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淤泥里。
从湿暗淤泥里逃脱后,又回到了令她恐惧的地窖里。
陈礼如遭雷殛,脸上的血色迅速往下退。
谢安青视若无睹,像在旁观陈述:“你可能不知道地窖对我意味着什么,差不多算是恐惧吧,酒你知道,我忌讳,我把忌讳的东西放在恐惧的地方,日日喝,天天喝。”
“每次都不多。”
“村里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敢喝多。”
“只一回,我没控制住。”
“‘三下乡’大学生再来村里,我亲手把你画在院墙上的画抹掉那天,因为怎么都洗不干净手上的颜料,差点把自己喝死在地窖里。”
陈礼脑中轰然,双手经脉暴起,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
谢安青则越说越心平气和。
“喝酒算是好的。”
“喝飘了,能睡个好觉。”
“贴着路沿开快车难。”她说,手抬起来握着脖子,“我都数着,如果路边真有钢筋,我的脖子一共被穿透了51次。”
“谢安青!”
“在。”
谢安青抬眼看着双目迅速充血的陈礼,说:“刚开始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反复做噩梦,觉得日子快熬到头了,等时间一长,酒喝多了,钢筋刺穿脖子的幻疼淡了,就慢慢习惯了。”
“有一回车子开得太靠边都翻进地里了,我还能心平气和坐在田埂上吃两个现摘西红柿。”
“我一点事情没有。”
“谢筠哭着和我姐说,她应该早点拦着我。”
白纸,彩墨。
谢筠曾经在心里说,白纸就怕遇到彩墨,随便一道就会变成再也无法抹去的标记,往后重叠、加深、拓宽、延长,直到某一天被全部占满。最终占满她的人和开始的是同一个人还好,她们从此完完全全同色同感。不是,她身上将永远留下一道多余的痕迹——说不定是眼穿肠断的残忍,只剩憎恨,说不定是刻骨铭心的温柔,那她一辈子都将陷入深爱,还怎么爱人。
谢筠早就担心过她,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坑。
“她怪自己不够坚定,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
“明明是我太软弱,只是有人对我好点,我就犯蠢,犯贱,把什么都交出去,完全忘了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独立行走。”
“没关系,我还有机会改。”
“我一直把酒喝到没有感觉,把车开到眼睛不眨,把自己锻造得无坚不摧,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能趁虚而入。”
“我再一遍一遍把身上洗到脱皮淌血,终于把你留下的那些颜色都洗淡了,你为什么又要来泼一桶?”
“你昨晚送我那些东西想干什么?”
“告诉我,我的爱用钱,用一张信用卡就可以买回来?”
“好,我在你面前一直挺贱,你这么想不奇怪。”
“那鞋上兔子t?呢?”
“哄我开心吗?”
“可我只能想起来,有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言真意切地说以后疼我,最后却让我疼得最深最久。”
最致命的一句,谢安青说得最慢最清楚。
陈礼脸上血色全无,疼痛在她胸腔里炸开,朝着四肢迅速蔓延。
谢安青看着她,说:“陈礼,你是看我还没有死,想用这些东西再送我一程吗?”
陈礼被活生生凌迟:“不是,我只是……”
“爱我?”谢安青打断。
“是爱。”
“我知道你爱。”
“分手的时候,你明明白白承认过你有爱。”
今天下午她还发现了新的爱。
“我们趁机逼他把该乌雨的东西连本带利吐出来,全部还给乌雨。”
谢安青一字不差地复述,像气钉打入陈礼的身体,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过程就被连皮带骨穿透了。
谢安青说渔村太小了,她不过饭前洗手而已,就好巧不巧听到了墙外陈礼的声音——多冷静,多清醒,多自信,一把剖开她的伤疤时,多锋利,多深重。
“乌杨,乌慧星。”
“我妈。”
“你早就知道我在西林遇见过什么。”
“详细吗?”
“知不知道我是靠着我妈留下的十万块钱一个人长大了?”
“我从农村过去,跟不上你们城里的课程,只能早起晚睡,熬油点灯,每天不学到凌晨一点不敢闭眼;我的英语基础差口音重,一开口就被嘲笑,但不开口永远都进步不了,只能一边接受嘲笑一边跟他们学习;我的衣服鞋子很干净,可就因为质量差,穿得旧,还是会被议论排挤。”
这种生活她过了整整一年,终于把成绩搞上去的时候,她早就失去了交友的渴望,不论晴天暴雨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走。
一直到高中换了环境,换了同学同桌。
她长久的孤单遇上一个人赤。裸裸的热情,轻而易举就被她俘虏了,讨好一样给她讲题,把她放在首位,到最后发现所有热情不过别有用心。
谢安青说:“我对那个城市恐惧又憎恶,但为了你,我是不是说过我可以放弃工作,只求你回去那里的时候把我带上?”
——之前我说错了,你比工作重要。我在工作上其实没什么野心,你知道的,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道歉,现在歉差不多道完了,我就想和你好好谈恋爱。陈礼,你把我带上行不行?
遥远的记忆从陈礼脑子里闪过,她几乎站立不稳。
谢安青笑着哽咽:“可你还是不要我。”
“你知道彗星,知道我妈,知道我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是不要我。”
“说救我只是怕我死了,计划受影响;说我没钱没势没有价值。”
“现在又说爱我。”
“是。”
“你应该一直都爱我,又没那么爱我。”
“每次都只是把我弄疼了,弄乱了,一走了之,留下我自生自灭。”
“陈礼——”
谢安青哽咽是哽咽了,眼泪终究没有再流下来。
她已经哭够了。
村里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也都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她好好的,别再出什么事,那她就必须直直地站着,用叙述的口吻说:“你真的太残忍了,一次两次都已经把我彻底碾碎了,现在还想来鞭尸吗?”
陈礼呼吸如刀俎,青白嘴唇明明刚浸过海水,现在却像是龟裂了一样,干得声音都快发不出来。
胸肺里刺辣的火从身体内部向外焚烧。
她腿僵硬发软,一步之遥的距离,她走了四五秒的时间,麻得没有知觉的右手在身侧抖了很久,才积攒到一点抬起来的力气,滑过潮湿燥热的空气,落在谢安青头顶,用她这只手能使出来的全部力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这就是全部的委屈和愤怒?”
“???”
突然转变的语气、态度和话题让谢安青激烈翻滚的脑子一片空白。
陈礼手揉着她,柔软目光包裹她:“还有没有别的?”
谢安青空如失魂。
陈礼:“有的话继续说,继续打。”
谢安青闻言,无意识看向陈礼脸上恐怖狰狞的红肿,目光震动。
陈礼则好像依然在把脸当空气,血都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了,始终没皱过一个眉,没喊过一声疼,她一瞬不瞬注视着谢安青。
谢安青觉得自己费尽力气才铸造成功的那面无坚不摧的护盾,好像一刹之间就被她的目光穿透了,真实外溢,悄无声息。
陈礼说:“对不起。”
和昨天那声道歉一样,同样声音发哑,但听进谢安青耳朵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一个曲腿倚在桌边,俯视着她,强硬又荒谬,一个依旧高出她,但无限接近平视她,柔软而专注。
“…………”
微弱短促的迷茫和慌张从谢安青心里一闪而过,她没抓着,看陈礼就还像在看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一个自私的掠夺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的,犷狠的疯子——把她留给初恋的体面扯烂撕碎,化为乌有,让她身受重伤之后变得杯弓蛇影的心脏现在又一次破开口子。
累了。
连头顶的手都不想费力去躲。
谢安青肩垮下来,从几乎将她燃爆的愤怒里彻底抽离出来,看着陈礼那双忽然看不懂的眼睛:“陈礼,就当我真的死了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疲惫。
陈礼第一次在谢安青身上发现这种情绪,她揉在谢安青头上的手掌蓦地顿住,指尖微微发颤。
谢安青说:“我们打从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不应该遇见,现在我已经不奢求你能把我看得多重要了,你也就别要求我一定要看你一眼,我们各有各的难处,各要各的指望,真把爱恨这些感性的东西刨开去看,我们其实没什么原则性错误,只是时机不对,缘分不合。那就别互相折磨了行不行?我们已经因为这些错误撞了南墙,为它们付了代价,以后就应该好好的,都好好的,想办法把心里那些苦熬过去,而不是把日子熬到头。”
谢安青说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陈礼。
如果说她之前的无视、冷漠是锋利的刀,杀人不见血,过去之后才会疼得天崩地裂;那现在的正视、温和就是挑刺的针,针针往化脓的伤口里戳,一开始神经就在剧烈颤抖。
陈礼停顿的手指被动穿过谢安青的发丝,一点点拉长,一点点远离,到最后只剩一把空气和顺着指缝往下流的海水。
谢安青走了。
不久之后,两道新的人影从后方慢慢走上来。
是围观了所有过程的吕听和饶之。
吕听走到陈礼旁边站定,看着谢安青渐渐模糊的背影,沉声:“非得这么逼她?”
“非得。”陈礼收回手垂在身侧,片刻后开口,喉咙里因为窒息导致的嘶哑更加明显,“不逼她,怎么知道她心里装了多了委屈难过,怎么找到进入她的缺口,靠近她的办法,哄她重新跟我撒娇跟我笑。”
吕听无语又惊心:“……你是真拿命在赌。”
陈礼:“赌赢了。”
————
三个小时前,谢安青当着陈礼的面拉走许寄那一秒,也彻底拉出了她的攻击性,她只是站着不动就让周围的人望而却步。
往前走——
“陈礼!”
收到韦菡的信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吕听一把抓住陈礼,把她拉回来疾言厉色:“你想干什么?!”
陈礼没再和回答韦菡一样说“不知道”,而是用平铺直叙的事实来表明自己的处境:“她和别人接吻了。”
吕听:“那是她的自由权利!而你只是一个时过境迁的前任!冷静一点好不好!”
陈礼:“我还不够冷静?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提醒我冷静?你们在挽回身边那个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急过疯过?”
吕听一愣,哑口无言。
沈蔷被韦菡拒绝之后,不顾她的死活,用结婚刺激她,眼睁睁看她快哭晕在雪地里不够,还非要她拖着病弱的身体主动走向她,吻她,清清楚楚说一句“爱她”才肯抬手抱住她。
她和谈穗就更荒唐,谈穗前脚被她甩,后脚把她锁在卧室里一个星期,每天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强制亻故爱,那些入体的外用的玩具,她至今想起来都还是会头皮一麻。
陈礼跟沈蔷和谈穗比起来,一没不顾谢安青的死活,二没对她用强,她可太冷静了,但……
“你和她们两个的情况不一样。”
“是不一样。”
陈礼抽出手装进口袋,濒临极限的压抑让她看起来格外恐怖:“我不像她们,父母健在,有人疼有人爱,有无数退路,也不像她们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无数选择。我一直被困在过去里,只有复仇t?这一件事可做,等有一天这件事做完了,过去也过去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
吕听:“……”
什么都没有。
陈礼说:“你们都觉得我疯了,所以开口闭口全在提醒我要冷静。”
吕听:“……陈礼。”
陈礼:“我是疯了,因为突然清醒了。”
吕听听前半句严肃,后半句不解。
陈礼说:“16年实在太长了,我勤勤恳恳背负所有东西,逼自己承担所有责任,睁眼就是伪装,闭眼就是复仇,不能露出破绽,不能行差踏错,我的眼睛,我的脑子全都围着这些事转,时间一长,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东西,又窄又贫瘠,连我自己都容不下。”
“昨天我一整晚没睡,突然想,我排在什么位置?”
我那个如果可以被量化排序的世界里,我排在什么位置?
陈礼说:“不是第一,不是倒一,我都想不起来要把自己排进去。”
那不就是好的坏的,多的少的,她全都没有为自己的考虑过,人生只服务于复仇?
那样的人生得多紧绷窒息,多枯燥单调??
吕听喉咙一哽,红了眼睛。
陈礼说:“我忍受所有,谋划所有,几乎出卖了自己去复仇,可我甚至没想过自己在哪儿,以后该怎么办。”
“礼姐。”带吕听过来的饶之掉了眼泪,快听不下去。
陈礼只是保持着她已经彻底崩坏之后的可怖、死寂,说:“当然,这些该是我的,我认,没有怨言,为了达成目的,我可以付出任何东西,但责任之外——”
陈礼被废墟掩埋的眼睛从吕听和饶之身上一一扫过,说:“我不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就不想幸福?不配得到幸福?”
淡漠却极具冲击力的反问让吕听和饶之为之一振,后者脱口而出:“配!”
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比陈礼更配!
陈礼也这么觉得:“我是做过很多坏事,我利用人的贪欲维持自己滥情的人设,借师茂典的手弄死高夷,我差点把一个前途无量的书记拉入这潭浑水,我罪无可赦,除此之外,我再没碰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红线。”
“我应该还有得救。”
“我隐约知道这点,所以我早就不甘心过。”
谢安青在西林市融媒体中心领奖那晚,她的车停在对面,脑子里回想分手那一个月她的摇摆不定——其中一样是她反复回忆一起翻墙去河边那天晚上,谢安青抱着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说“很幸福”,然后反复在这三个字里惊醒,冷汗淋漓的画面。
回想结束,她得出结论:谁不想幸福,不想简简单单的,说爱就爱,说走就走。
这句话是她对自己说的,里面全都是她的不甘。
一闪而过之后,只担心谢安青会被自己的摇摆不定越拖越难,只关注她,丝毫没想着,自己其实也一直在受着委屈。
这些委屈除了烂掉的名声,除了仇人合家团聚时她在父母坟前一跪六七个小时的痛苦,还是她在不能爱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那应该是很爱很爱才对,否则她哪儿敢——最后却要在冲突发生时,“智”地利用她,让一切回归正轨,回到原路,然后“智”地甩掉她,说她在她世界里的排名不过最后,无关紧要,说在意她的前途,她的开心,她的安全这些爱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爱,配不上她的喜欢,她配不上她喜欢。
真微不足道?
骗谁呢?
西林斑马线上可控的那一幕,她都受不了。
郊区路上不是重伤的昏倒,她都受不了。
又怎么受得了,她有一天真的被撞进河里,或者被撞死在哪里?
她只是没有去想这个结果发生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什么状态,草草地用“根本不敢想象她有一天可能被谁的车撞进河里”就将一切一笔带过,然后所当然因为不够痛苦,不够崩溃,就草草地觉得这种担心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爱情边角料而已,和她的,根本无法相抵。
她为什么不去想?
因为韦菡出事之后,她把承担风险的勇气和冒险精神一并杀死了,下意识趋利避害,不直面冲突;她被长达16年的执着禁锢着,习惯性以它为首,放弃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她一点也不智。
短短16年而已,就变成了复仇的奴隶,被它驱使,为它做事。
她真可悲。
区区16年而已,就让所谓复仇的“智”彻底吞没了身为人最基本的本能,不懂反抗,不会斗争。
“吕听,我那时候就很爱她,可我没有任何一秒想起来要为她努力,把她留住。”
“昨晚之前,我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自己出卖给它了,往后活得越光鲜就越狼狈。”
吕听心像刀割,第一次真正明白陈礼这些年在经历什么,她之前只是极为肤浅地对她进行判断了,就偏心地指责她心狠,提醒她会后悔,甚至……
甚至都看到她因为放不下谢安青把手弄伤了,依然不是去问一问她疼不疼,而是自以为性地提醒她不要摇摆不定,把谢安青置于忘不了又得不到的两难处境。
她不是同样身处那样的两难?
她才是最早,最直接,最深入面对那个两难的人。
她不心狠,她们连爱恨两难都拥有不了。
她心狠了,把人推开了,她们没觉得她隐忍伟大;她现在不心狠了,想替自己争取,她们一个两个,张口就在提醒她冷静。
就因为她在那段感情里处在相对强势的一方,就活该被这么区别对待?
她打从开始就没给自己排位,没给自己公平,她又不是故意,只是忘了要为爱情努力,凭什么还要再接受她们的区别对待??
“陈礼……”吕听一开口,声在哽咽,“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呢?”
陈礼静到刻板的目光忽地动了一下,半晌才说:“因为没有人死而复生逼我发疯看清。”
“那个量化排序,我昨晚试着把我排进去了。”
毫无疑问,她是最后一位。
那最终排序就是陈景陈雎、韦菡、景石、谢安青、她。
景石只能为她提供良好的经济基础。
她想幸福,想和正常人一样有怀抱可拥,有肩膀可靠,就只能奋力抓住谢安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可能。
她是在那一秒才真正露出疯狂的吧?
发现自己只有谢安青这一条归路,这一个归宿;
确认自己爱她已经爱得没有退路,不爱她就完全没有退路。
她这一辈子,前面就只有谢安青。
“只有她可能是我的。”陈礼说:“我能不急吗?能不疯吗?”
不急,她很快就会变成别人的。
不疯,她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不急不疯,她的人生自此一眼到头。
吕听彻底陷入了沉默,无力反驳,可——
“她有什么错呢?”吕听无可奈何地说:“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把她的痛苦当什么?她凭什么要配合你的反复?你现在所做一切在旁观者看来不过是最低劣的自我感动,是个笑话,她身处其中,就更不可能当真啊陈礼。”
吕听的剖析一针见血,进入陈礼耳中,她像一只正在迅速鼓胀气球,陡然撑破了某处材质薄弱的小孔,伴随着急促刺耳的漏气声,它开始迅速干瘪,四处飞窜,怎么伸手都抓不住。
陈礼的肩膀依旧舒展,神情依旧倨傲,眼睛却像被风沙迷了一样倏然泛红,一秒红透:“我反省了,但做不到放她去爱别人。”
昨天她除了给自己排一个位置,还在回到房间之后,反复回想从再遇到被谢安青的一句“十一点了”再次拒绝发生的种种。
一个人的夜晚太长太静,她沉进去,被拉扯、撕裂、胀破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身体慢慢轻了,脑子慢慢放空、平静,后知后觉发现:谢安青言辞上的尖锐,态度上的冷漠是她活该承受的。
那她就是被千刀万剐了,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然而事实上,她本性里根深蒂固的蛮横、强势被持续爆发的爱意和愈加浓烈的嫉妒心、占有欲唆使着,只知道说爱,说我要,说不许,从没有哪一刻真正意识到自己有错在先,至今没有解释。
她后怕又庆幸地想,还好自己没被自私的本性完全吃掉,没和沈蔷、谈穗一样完全失控,对谢安青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而是在剧痛之中维持着一份不曾察觉的清醒,跟她说“对不起”,“怎么做才会再喜欢我”,“我等了一天”这些服软示弱的话,会在她要走时仅仅只是拉住她的手,会在指肚上涂满晒伤膏去摸她的耳朵。
她没有真的第t?三次伤害到谢安青。
以后也不可以。
如果她还想要这个人的话。
她把这话记在脑子里,刻在骨头里。
渔村被说骚扰时,就只是离她远远的,不继续骚扰。
她满身错误,反省之后,可以对谢安青做出任何让步妥协。
而对许寄,她被谢安青拉到身后护住那秒,陈礼这个人就被谢安青遗忘得彻彻底底了。
可陈礼,她已经在把自己加入排序之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谢安青是她的所有。
那失去她,她就失去了所有,她的人生将完完全全被复仇和责任占据,等有一天它们也尘埃落地了,她的世界就空了,就到头了。
她甚至不敢为此恐惧。
这种心会变成她最大的软肋,时时刻刻盯着她,逼她出现纰漏,比两年前“她喜欢谢安青”几个字带来的威力更大更猛。
她的事情没有结束,仍然不敢冒险。
那就甘心又一次放弃她,放弃自己?
更不可能。
她穿着被大雨淋透的衣服,在椅子里一坐一晚,凉透的身体让她痛苦也让她冷静,她把对许寄的嫉妒心拿出来,把对谢安青的占有欲摆上来,用这些负面但安全的东西替换恐惧,稳稳支撑住自己和蓬勃的爱意。
然后发现——
这些东西全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论强烈逼视,还是卑微低头,谢安青始终都淡淡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从前没藏住的爱在现在保护得滴水不漏,她想走进看一眼都是奢望,只是多跟一步就变成了骚扰。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陈礼问。
吕听张口结舌。
陈礼逼视着她,一双眼睛又红又冷。
吕听无力:“这种事情急不出来结果。”
陈礼:“我等不了。我心里那堵筑了16年的墙在重遇她,说出我爱她那秒就已经开始崩裂了。我听得很清楚。”
只是当时的情绪走得太快,她来不及分辨那个正在坍塌的沉重冰冷、高耸坚固的东西是什么。
往后每被谢安青拒绝一次,被她和许寄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刺激一次,那堵墙坍塌的速度就快一分,范围就大一寸。
到昨晚,高墙之后那个被出卖给复仇的陈礼露了出来,她的不甘,她突然发现的,唯一的一条退路也开始对着那堵墙重锤猛凿。
到刚刚,许寄吻向谢安青,一切围困着她砖瓦,束缚着她的牢笼彻底化为乌有。
“我也想吻她,想叫她,想被她毫不犹豫地保护,被她义无反顾地拉走。”
“吕听……”
陈礼头偏向一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软弱,但开口,她袒露了一个人最微末的渴望:“我也想幸福。”
该她的责任,她依旧会用尽全力承担。
责任之外,她也想要幸福。
明明是很简单的东西,对她来说,怎么和登天一样困难?
她敢坐以待毙吗?
有底气和从前给谢筠机会一样,给许寄公平竞争的机会,给谢安青自由选择的机会吗?
不敢,没有,统统都是做梦。
她必须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
但是怎么做?
陈礼静默着,身体和灵魂还在持续反复地被那个吻碾压撕碎,支撑着她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摇摇欲坠,她的挣扎早已微乎其微,许寄幻想的钩爪和粉碎机落下来那秒,她说:“陪我喝酒。”
吕听愣住:“喝酒?”
陈礼从她身旁经过,说:“喝完了,陪我去发疯。”
吕听:“??”
陈礼:“在我喝醉之后淹死之前,救我一命。”
吕听:“???”
————
吕听跟陈礼来到沙滩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发疯是什么——用语言试探谢安青的底线,用跳海逼她发怒,打碎她的平静。
陈礼很清楚自己水性如何,她给吕听的是极限时间。
那个时间长得,吕听几乎咬碎了满嘴的牙齿,才看到谢安青折回了礁石。
她跳下去那一声“扑通”传进吕听耳朵里的时候,她腿软的跪倒在地上,眼泪直流。
到现在看见陈礼平安无事,她依然觉得:“两个耳光,无数句反问质问和最后明明白白的拒绝。陈礼,拿自己的命去堵一次凌迟有意义?”
陈礼:“有。”
吕听:“什么意义??”
陈礼看着谢安青离开的方向,咳嗽和沙哑同时在她喉咙里出现:“她,咳,还在意我。”
她那堵密不透风的墙被打碎了。
她参与进去了。
吕听不想再用疯去形容陈礼了,看懂她之后,她只觉得无奈:“用自己去打碎她,陈礼,你太冒险了,你就不怕她真的……”
“见死不救”几个字吕听说不出来,太残忍了,她每看一眼陈礼白惨惨的脸,每听她咳嗽一声,无力感就重一分。
陈礼却说:“不会。”
声音多哑,态度就多笃定。
吕听:“??”
陈礼说:“我看到了。”
下午,冰淇淋店外的路上:谢安青看见她那秒,捏扁了手里的果茶杯;
晚上,出村的路边:谢安青朝她走的过程里,一直掐着手指。
“她心里隔绝着我的那堵墙有裂缝。有裂缝,我就有机会被救。”陈礼说完,回忆,“下午那会儿,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情绪出现起伏,现在明白了。”
吕听说:“乌雨,乌杨,乌慧星,她听到了你的电话,更懂你的狠心,更伤心难过,更不愿意回头。”
陈礼:“可至少把心里的愤怒、委屈全都说出来了。”
吕听:“……”
陈礼:“她之前不爱不恨的样子让我束手无策,就算我的最后一根神经都碎成粉末,也只有我自己看得到。我就像你说的,和个笑话一样,反反复复地自我折磨,自我感动,结果只是她离别人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远。”
我这一‘死’,她心软了,侧目了,想起我了,也靠近我了;我四分五裂的心脏、身体随着她的目光、愈合了,我山呼海啸的嫉妒、愤怒在她的委屈里平息了。
我这一场疯,这一场戏得到了所有答案,找到了所有缺口,同时也把我们的关系置之死地。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容易受伤的人,受伤了,没那么容易好。”
“可我还是做了那个让她疼得最深最久的人。”
“你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吕听叹着气,想起来这里之前,韦菡给她的提醒。
“阿礼憋得太久了,一旦看清,就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她去挽回谢书记,你一定看好她,不要让她冲动。”
“谢书记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个很纯粹的人,能触动她的,只有真心,冲动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吕听看着陈礼狼狈的模样,心下惶然。
她看得住吗?
陈礼后倾落入海里那秒,她就完完全全知道她之前爱谢安青多重,往后爱她多深,现在想爱她多浓,以后爱她如命。
后悔和惊喜在她身体里交织着,就算没有许寄,她也会拿自己的极限去赌谢安青还愿意甩她两个耳光。
陈礼说:“没办法不是我的保命符,复仇也不是我的免死金牌。她很像河蚌,外表坚硬,内里柔软脆弱,我已经把她重新撬开了,看到了里面的伤痕,往后不管花多长时间,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把它们治好。这是我欠她的,我活该。”
好熟悉的话。
吕听记得是自己提醒陈礼会后悔的时候,陈礼回答她的。
她当时如果能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她的难处,多劝几句,说不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吕听内疚得无以复加,抬眼看到陈礼抬起右手想把沾在脸上的头发拨下来,却因为手使不上劲突然顿住那幕,她疾声说:“把手的事情告诉她啊!”
陈礼动作迟缓地垂手下去说:“空口白话,说了还是笑话。她和谁都不一样,只能拿真心去换。”
浮于表面的语言和发自心底的情绪所产生触动的天差地别。
只有把能拿出的真心全部给她,才有可能看到置之死地之后的“而后生”。
吕听又一次哑口无言。
韦菡全都说对了,也全都说错了,陈礼之前是执着,现在是冲动,但她连冲动都留有余地,连发疯都戴着镣铐。
她可怜得,都没人发现她有多可怜。
啊啊啊啊!
吕听疯了一样想尖叫,咬牙半晌,只是一动不动看着陈礼沉慢的步子踩在沙子上。
她肩上要有多种压力,才会以低于90%以上人群的体重,在沙子上留下深于90%人群的沙坑?
吕听快速伸手捂住眼睛,声音在哽:“爱了,分了,死了,活了,上天到底想怎么折腾她。”
饶之经过今天这一晚,已经知道了大致的原委,她用力咬了咬嘴唇,说:“我觉得上天让这些事情发生,是在眷顾礼姐。”
吕t?听一愣,垂手看向饶之。
饶之说:“爱了,是一棵代表爱情的树在礼姐只有复仇的心生根发芽,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分了,它没有枯萎,礼姐知道爱情是滋味。死了,活了……”
饶之停顿半刻,说:“如果今天只是平平凡凡一次偶遇,礼姐和她之间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就算有人追求她,礼姐也只会心疼一时,过后仍然觉得这件事就该这么正常发生。她们会继续各走的各路,越走越远,等哪天礼姐的事情结束,她可能早就是别人的了,礼姐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就算不是,有些东西一旦时过境迁,也不可能再拿得起来。她们这辈子只能错过。”
陈礼到死可能都不会发现她也有过不甘心,她的人生除了复仇还想要幸福。
吕听后知后觉想到这点,目露错愕。
饶之说:“但‘她死了’这件事提前发生了,刺激礼姐心里那棵被忽略的爱情树持续生长,疯狂生长,不让任何‘错过’有机会真的尘埃落定,一直长到“她还活着”这天,礼姐执着了16年,早就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生主体猝然被盖过。”
“这一秒,她也迎来新生。”
往后全都是如何存活。
这个过程看起来很难,但不遇新生,陈礼这一生都只能围观幸福,仰望幸福。
饶之说:“她不会幸福。”
那,那场暴雨,两年背阴,现在的痛苦折磨就都是上天的对她眷顾。
“逼着她撕裂冷静,嚼碎忍耐,痛痛快快地,撞烂了她被禁锢的人生。”
她又责任太重,仇恨太深,还欠了原本无辜的韦菡,连带愧对沈蔷,于是像吕听看到的,发疯都戴着镣铐,那她就还是会把复仇当成头等大事,但那件事——
不会再是她的人生大事。
谢安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