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止期待。
陈礼气息沉了一点。
谢槐夏从袋子里翻出一颗橙色的, 递到她面前说:“阿姨,你吃这个,这个最好吃。”
她已经看到陈阿姨脖子里的伤了, 好长一道,肯定特别痛,那她就不怪小姨把糖都给陈阿姨。
大人痛了也是要好好哄的嘛。
她不生气,反正明年还会过六一,到时再送小姨就好了。
谢槐夏都安慰好自己了,见陈礼还是不动, 等不及直接剥开糖纸往她嘴里塞。
陈礼思绪被打断, 下意识张口。
一刹的甜腻味道在口腔里铺开,她眼前有片刻恍惚。
她也是从小孩子一点一点长过来的,糖这东西,她小时候必然吃过。
有个人很喜欢看她腮帮子鼓起来的模样,喜欢听她把糖在牙齿间拨来拨去的声音, 就喜欢上了给她买各式各样,各种口味的糖。
后来那t?个人突然不买了,她就不再吃了。
这种潜意识的变化可以说是回避, 也可能是在等。
等不到,就慢慢忘了。
现在——
坚硬的糖果磕过同样坚硬的牙齿, 陈礼不自觉抿了一口。
是她没吃过的味道, 但和那时的甜如出一辙。
谢槐夏迫不及待地问:“阿姨, 好吃吗?”
陈礼:“……嗯。”
谢槐夏:“那你就把这些都吃光!吃光脖子就不痛了!”
陈礼:“……”
她的脖子已经不痛了。
谢安青的腰每走一步都要动,眼睛每看一处都要眨,她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这些糖全部留给自己。
“咔。”
糖被咬碎,碎片不轻不重扎着口腔。
陈礼用舌尖裹着,抵了下上颚, 说:“你小姨不在。”
谢槐夏:“我知道啊,小姨七点多回来过一趟,去井上给我们打好洗脸水就又走了,说后面几天都不回来。”
“那你来干什么?”
“带阿姨你去村里要饭。”
“蹭。”
“哦。”
谢槐夏边从铝皮水桶里舀水往盆子里倒,边说:“我小姨说卫阿奶家太远了,让我们别过去,她另给我们找了一家近的。阿姨,这个水够不够洗脸?”谢槐夏问。
陈礼正靠在门边观察二十多年前才有的铝皮水桶,闻言往盆子里看了眼,说:“够了。”
谢槐夏点点头,继续往牙缸里舀。
两人为了节省冲面盆的水,撑着伞蹲在连廊下洗漱。
连廊下有一整条水渠,把持续十几个小时的暴雨全引了出去,作用非常大。
陈礼被谢槐夏领着出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发现村里的水渠也有这个作用——分置南北两侧,顺着南北两排房屋左右延伸。水渠下面打了水泥,上面没有铺盖板,就修在各家门前,平日里潺潺清水流着,听听声,看看景,或者舀一瓢浇花种菜,像是为了打造“小桥流水人家”这种生活意境修的。现在下雨——
“水都顺着这俩渠流到河里去了。”张桂芬说。
谢安青给陈礼和谢槐夏安排的吃饭地方就是张桂芬家,斜对面,过个路就到。
张桂芬刚从院里的菜地割了韭菜在择。谢槐夏一个跨步过去,蹲她旁边帮忙。
陈礼撑着伞,想起昨晚。
难怪谢蓓蓓昨晚提醒她“放心睡觉,村里很安全”的时候,态度那么笃定。
她知道水有处流。
就像她看得出来地里的洪水只需要等一个雨势渐小。
谢安青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多的精力?
还是只因为时间足够漫长。
陈礼低头看着随时要溢满,又总保留着绝对余地的水渠出神,片刻,张桂芬夹带着叹息的声音透过雨,传入陈礼耳中。
“还好修了渠,不然这场雨不知道要淹多少人。”
“村里这老的小的,都是些护不住自己的。”
陈礼浅色的眼睛晃过湍急流水朝张桂芬看过去,后知后觉记起前段时间在村里拍照是看到的——基本没有年轻人留守,大部分时间是小孩在路上嬉笑打闹,老人坐在门口发呆张望。
很典型的农村现状。
如果昨晚那场暴雨再大一点,有人受伤,那那些在外务工的父母、子女将会错过什么,被留下的孩子和老人又会带走怎样的遗憾?
陈礼眉目低沉,抵在伞柄上的食指上下摩挲着。
张桂芬择完一把韭菜抬头,忽然变得笑容满面:“还好有安青,她把我们这些留在村里的人照顾得很好。”
陈礼:“有多好?”
张桂芬坐起来给她指:“这水渠,这花,门楼上的电灯……村里你能看到的有人味的,都是安青带人弄的。”
陈礼走进门楼合上伞,耳边噼里啪啦的雨声蓦地就淡了。
张桂芬说:“村里以前干巴巴的,除了几棵上辈人种下的树,什么都没有。”
“安青回来以后,在家家户户门前挖了水渠,晴天过山泉,下雨排积水,再把不用的猪食槽弄成花盆,里面填上土,洒上不同的花种,让村里老的少的一年四季都能听到水声,看见花草。”
“还有你们前段时间弄的那个墙绘,也是安青费老大劲儿争取来的。小孩子喜欢,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走在村里也能看到点人气,不然那一天天知道头快到了,又怎么都看不到头的日子得多难熬。”
陈礼抬眼,佩服张桂芬最后那句话里表达出来的通透。
通透背后藏着她的无可奈何。
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安青说她已经找到能帮我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了,等村里赚了钱,就可以打电话把孩子们都叫回来。”
“回来就好了。”
“回来就不用担心路上远,赶不上。”
赶不上什么?
分别?
张桂芬后面的声音很轻,雨声一盖,陈礼什么都听不到,她只是笔直地站着,心跳得比往常沉了一些。
谢安青说的那个能帮他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
她从一开始就跟她说得清楚,也跟旁人讲得笃定。
但结果,她迟迟不应,雨突如其来,那谢安青……
那么拧的一个人。
下次会找个什么样的来村里?
男的,女的?
真心的,假意的?
无偿的,还是和她一样,强行和她交换什么?
她会如愿以偿,还是和这次一样,一味地忍气吞声,到头只能大喊一句“我怕很多事,最怕这六年明明已经倾尽全力,还是什么都做不好,还不了”,把自己喊得眼睛通红,失望而归?
……还不了。
陈礼心莫名一坠,快速往前回忆。
村书记只是谢安青的职业,她再敬业,和“还不了”有什么关系?
她的申请延长的这六年任期,又和“还不了”有什么关系?
陈礼肩头被打湿,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流,皮肤上湿淋淋,冰凉凉的感觉让她心生烦躁。她随手把伞靠在门边,说:“以谢书记的能力,完全可以去更好地方,她为一直不走?”
陈礼用的是绝对闲聊的口吻。
张桂芬却是手下猛地一抖,没等开口,被谢槐夏打断:“因为小姨答应我哪儿都不去啊,她舍不得我。”
“是——舍不得你。”张桂芬大笑着捏了捏谢槐夏的脸蛋,端着菜篮子起身,“小陈是吧,先进屋坐一会儿,饭很快就好。”
说话的张桂芬一瞬不瞬看着陈礼。
陈礼和她对视两秒,拿起伞跟上。
两人并步走到屋檐下的时候,张桂芬有意压低的声音果然再次传来:“你就是青娃找来的那个人吧?”
陈礼有准备,所以没犹豫:“是。”
张桂芬毫无征兆地说:“谢谢你。”
陈礼脚下微顿。
张桂芬笑了声,声音突然变得哽咽:“青娃是跟着她奶长大的,祖孙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苦是苦,但什么都不缺。后来遇到点事,她奶没了,青娃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就待这儿不走了。她想陪着她奶,想把村子搞搞好。可你也看到了,有些事她一个人做不了。”
陈礼的步子彻底顿住,手握紧伞柄。
张桂芬转头看着她说:“你来了就好。”
东西会卖出去,村子会好,谢安青会走。
陈礼脑中轻响。
之前听不懂的“驻村书记”、“任期两年”、“申请延长”一瞬间全都清楚了。
谢安青说的“做不好”和“还不了”也一目了然。
W从县委了解的信息还不全面。
一个人生活的谢安青身后不止没人接着,还有东西时时刻刻把她往下拖。
她对她的到来何止是感激期待。
是不是哪一秒想说做好了,就还清了?
她奶奶……
“她奶奶埋在哪儿?”陈礼问。
张桂芬抬手向北指:“河边。青娃住二楼,抬头就能看到。”
果然。
陈礼心口一阵阵发麻。
她好像找到那件对谢安青来说,比死更可怕的事了。
日日吊着她,时时鞭挞她。
她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她一样去伤害别人——被判定有罪的人,永远只能破坏自己。
陈礼眉头紧蹙,脑子里反复回闪谢安青昨晚的暴怒、失控和锋利,太顺成章了。
换成是她,绝对还能更狠。
可谢安青只是在爆发过后撂下一句不痛不痒的狠话,转身把自己扔进吃人的洪水。
她是真不怕死,还是,不那么在乎?
陈礼手指一跳,手机蓦地在口袋里响起。
村里的通讯回复了。
张桂芬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和谢槐夏提起刚才的事,然后端着菜篮子进屋。
陈礼沉眼看着她离开的防线过很久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滑动接听:“喂。”
经纪人看到新闻都快急疯了:“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陈礼:“有事你觉得你这个电话还能打通?”
经纪人:“你立刻马上t?今天就给我回来!否则我辞职!”
陈礼:“行。”
经纪人:“???”
经纪人暴躁几秒,耐着性子说:“我查过了,那里马上到主汛期,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你留在那儿太危险了。”
陈礼:“所以呢?”
经纪人:“走啊!就算那里有人又有景,也不值得你拿命去堵!”
的确。
而且能拿得出手的照片她已经拍到了,叫她来的人现在对她反感至极,她没有任何一点继续留下的由。
但——
“阿姨,你吃吗?”谢槐夏手里捧着一个水灵灵的西红柿说。
陈礼插进口袋里的手碰到没扔的糖纸,用手指夹着用力捋了一下,说:“再说吧。”
经纪人:“再说什么再……”
“嘟。”
陈礼挂了电话。
谢槐夏仰头看着她说:“秧苗是我小姨买的,结出来的西红柿特别好吃。阿姨,你吃吗?”
“吃。”远在六组的谢安青说。她接过谢筠递来的野枣咬了口,干涩嘴里勉强尝出点味道。
她们刚逐户排查完人口——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失踪,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筠一开始想带山佳,后来考虑到山佳没驾照,没办法把谢安青昨晚扔山上的车开回去,就和谢安青一起来了。
两人走得急,没带饭,这会儿摘了路边的野枣充饥。
谢筠说:“我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你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找到没?”
谢安青嘴里咬着枣,声音含混:“找到了。”
“什么东西啊?腰疼得都不能碰,还钻桌子底下捡。”
“……笔。”
糖。
给陈礼的。
她还想不通陈礼的目的,所以想的不多,抓那一把糖进去纯粹是不想在当下欠她。
其实还是会欠。
一边是两条人命,一边只有一把糖,她把抽屉掏得再怎么干净,也不能让一把糖和两条人命画上等号。
“咔嚓。”
谢安青咬了口枣,把核含在嘴里,偶尔用尖的一头戳鼓腮肉,想知道陈礼会让她怎么还。
陈礼在被经纪人微信轰炸,非得知道什么叫“再说吧”。
陈礼:【就是天晴了再说。】
经纪人:【什么时候天晴?】
陈礼:【我是龙王?】
经纪人:【我现在就去烧香!】
陈礼:“……”脑子让驴踢了?
从这天起,经纪人每天都要问陈礼什么时候天晴,问到第五天清晨,猝不及防的,雨停了。
太阳开始照常升起,家家户户门楼下开始有人进出,门前渠里的水逐渐变得清澈,一切都在陆续回归正常。
谢安青她们却更忙了,每天都要查看重点路桥的涨水情况,设置安全警戒线;要安排人入户走访,提醒群众注意防范地质灾害;要巡查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情况;要转移地质灾害隐患区域的群众;要保障安置点的群众饮食和用水;要恢复村里正常的用水、用电和通讯网络;要收集证明材料,准备向政府申请自然灾害补助,还要马不停蹄开展下一个阶段的防汛工作。
她们几乎住在村部和堤上。
有时明明都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也顾不上打一声招呼就又匆匆离开。
陈礼把她们身上日渐浓重的疲惫和紧迫看在眼里,每天定时定点去张桂芬家里吃早午两顿饭,听她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这批年轻人为村里做的贡献。回来之后坐在二楼廊下,沉慢目光注视着屋后的坟包——青草东倒西歪,夹满了干枯的落叶。
以前没有。
这一场雨让谢安青忙得连奶奶都顾不上了。
旁边的柳树也似乎不再精神。
陈礼伸手扯了片榕树叶子,有一下没一下用手指搓着。
谢槐夏难得走楼梯上来,一口气蹦到陈礼旁边说:“阿姨,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小卖部?”
陈礼垂了一下眼皮,把瞳孔里多余的情绪掩回去,偏头看着谢槐夏:“去干什么?”
谢槐夏:“买铅笔芯。”
谢槐夏见伸进走廊的树枝已经蹭到了陈礼的腿,自然而然地蹲她身边,帮她把树枝挪开,摸了摸她被刮红的皮肤说:“我小姨说村里的安全隐患还没有排查完,不让我一个人出门,所以我来找你啦。腿痛不痛啊?我以前被树枝刮,我小姨就是这么给我揉的。”谢槐夏说。
嘶啦——
陈礼指间饱受蹂。躏的树叶被扯断,她顺手扔下去,说:“不痛。”
谢槐夏龇着牙笑:“那你能不能陪我去小卖部啊?”
陈礼撩了一下裙子起身:“洗个手。”
陈礼被谢槐夏亦步亦趋地跟着下楼,习惯性掀开水桶的盖子,准备舀水。
却看到水桶空了。
她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
这几天谢安青人虽然没有出现,但每天三桶水一点不差,陈礼随时打开随时能看到清凉新鲜的井水。
有时水还在晃,明显是刚打回来。
她就没有什么时候和隔壁卢俞几人一样,觉得用水有困难,哪儿都需要省着,更没刻意回想这些水是怎么来的,谁打来的。
今天骤然发现水桶空了时,她的思绪跟着有片刻放空,紧接着,谢安青提着水桶从堂屋穿过的画面在她脑子里出现。
没什么表情。
但在照顾一个人这件事上,她体贴和耐心是陈礼前所未见。
陈礼握了一下水瓢,听见谢槐夏说:“阿姨,水已经来了,你在外面洗。”
陈礼:“啊——”
陈礼放下水瓢,走来外面。
水龙头拧开的刹那,连着喷了好几声才逐渐变得平稳。
陈礼把被树叶染成绿色的手指放下去慢慢搓着。
小卖部在村子东边,不远,步行过去只需要五六分钟。
谢槐夏和小卖部家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两人一见面就碰着头说起了悄悄话,留下陈礼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她不咸不淡地打量了一番小卖部的架子,从冰柜里拿出瓶水。
“多少钱?”
“两块。”
陈礼付了钱,拧着瓶盖朝外面的石阶走。准备坐下时,她的目光顿了顿,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一辆车。
很眼熟。
驾驶位的车门开车,谢安青侧身朝外,一只脚踩在车上一只脚落地,身体微弓,在吃盒饭。
现在是下午三点,她吃的应该是中午饭。
特别干。
食堂阿姨最近不止要负责整个村部的伙食,还要给安置点的群众做简餐,差点忙疯。今天中午蒸米饭,她水添得有点少,嚼嘴里干巴巴的,就差划喉咙。加上谢安青为了让被冲断的路尽快恢复通行,马不停蹄一上午,嗓子干得能冒烟,这饭就变得更加难吃。
她捏着筷子咽了一口,没下去,转手去拿车门储物格里的水。
……运气真好,喝完了。
谢安青手腕轻抬,把空瓶扔进树下的公共垃圾桶,然后低头看着还算有食欲的饭菜,生往下咽。
她吃饭快,一口塞得多。
平时只觉得这样省时间,现在喉咙要炸。
谢安青仗着周围没人,弓身在膝盖上,出了点声。
声音和树枝被折断的响动重叠。
谢安青身体一僵,看到一片影子踩过树枝缓缓靠近,接着是一双沾了泥的白色板鞋,一只没干过什么粗活的手从她眼尾闪过,用透着凉气的水瓶碰了一下她的头。
“刚买的,还没喝。”
第22章 脸被掐着,嘴里含了一根……
陈礼说。
看到谢安青一口饭都咽不下去那秒,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关于她的描述、她的故事、她的忙碌、她的表情与伤和坟边那棵不再精神的柳树。
然后鬼使神差地,她将拧开的瓶盖原封不动拧回去,走过来说“刚买的, 还没喝。”
说完之后手指捏了一下瓶盖,发现谢安青僵着一动不动。
谢安青这几天忙翻天,没有任何一点时间精力再去思考陈礼的事,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很矛盾的时间点,不清,摆不顺, 偏偏她一出现, 行为举止就和之前如出一辙,谢安青所当然地想问她一句“有完没完”。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她把只要一遇见陈礼,就格外喜欢冲锋陷阵的偏见摁回去,和它无声对视。
偏见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懂事那会儿,奶奶就教过她, 目的是让她不要因为别人口中的“野孩子”心生难过。
她一直记得。
那带着它去分析陈礼,她永远都分析不清楚。
况且脸都已经撕破了,话都说到底了, 还有必要继续靠揣测相处?
太拖沓了。
忙完眼下的事情,她还有已经完成但未上报的医保催缴和已经逾期的党建引领信用村信息采集, 还有八月份的大排查和图斑举证, 还有t?一大堆已知未知的工作要做, 耗不起。
那不如直说。
谢安青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偏头躲开抵在头上的那瓶水,起身看着陈礼的眼睛:“我那天晚上应该说得清楚了吧。”
话题开始得突然,彻底让陈礼从鬼使神差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垂下手,极轻的目光从谢安青因为生咽食物憋红的眼睛上扫过, 说:“清楚了。”
谢安青:“那你为什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用相同的方式对我?甚至更过。”
比如让她在岸边等,她过去救。
她们当时的关系和赌命相助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陈礼说:“我说本能你信吗?”
谢安青:“你做摄影师,能看得到天灾人祸的本能?”
陈礼顿了一下,如实纠正:“做人的。”
那天晚上,她给自己的出门由的确是“她是陈礼,摄影师陈礼”,她给黄怀亦的由也的确是“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但说出“照片”之前,她嘴边先闪过的是“谢安青”——这点她在下山的时候就已经向自己证明——后来她的视觉中心也始终都是谢安青,包括那张照片的焦点。
那她的本能就和摄影师这个身份无关,是她这个人想帮谢安青。
她在听到谢安青愤怒之下说出的那些话,看到W的微信和屋后的柳树坟墓后,应该就已经对谢安青这个人动了恻隐之心。
只是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谢安青给她羞辱太过严重,她潜意识不愿意,更没有时间去思考证实。
但种子是埋下了的。
往后不断听到,不断看到,不断被谢安青细枝末节的行为影响深化,以至于到经纪人叫她回去,她也确定没再有留下的由时,仍然只是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再说吧”,没有下定任何决心。
她停滞多日的思绪因为这个谈话的开始,逐渐变得清楚:对谢安青,她来时单纯的目的已经不纯了,她在开始关注她这个人。
谢安青却一口否定:“你做人的时候,只想玩一玩我。”
陈礼:“……”
谢安青:“我除了长得好看点,其他一无是处,没钱没名没情趣,和你那些前任天差地别,你做人怎么就突然做到舍不得我死了?”
陈礼:“谢安青,说话注意点。”
谢安青:“我说错了?天底下好看的人多的是,愿意陪你玩的大有人在,我死了,你转眼就能找到下一个,为什么非要为我冒险?”
死死死,多少人拼尽全力也只能多活几天,几个月,留下数不清的遗憾和人,怎么到谢安青这儿,死就变得这么容易出口了?
陈礼平静的眸子渐深,声音变冷:“我就不能变?”
谢安青:“能。我确信人会改变,不信突然改变。”
陈礼:“人性也感性,可以潜移默化,就可以瞬息万变。”
谢安青:“是。”
陈礼:“那你凭什么不信我能突然改变?”
谢安青:“凭我一开始就对你有偏见,凭你前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样让我心生好感,凭你的改变毫无征兆,没有缘由。”
陈礼:“缘由是你。”
陈礼这句话完全是不经脑脱口而出。
谢安青惊讶一瞬,目光不错地看着陈礼。
陈礼也被自己刚才的话短暂震惊了。
这几天经纪人反复问她什么时候雨停,什么时候回去,一条条微信像催命;她回W的电话里,W也有意无意提过相同的问题,而她的回答始终不够正面。
她在犹豫。
犹豫就是不想走的意思。
在对经纪人说出那句“再说吧”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想走了。
因为发现了一个脏兮兮到有些可怜兮兮的人,好像很需要她,好像没有她就会继续内耗下去,直到有另一个人来,或者时间走到尽头。
她的恻隐之心允许她犹豫,她的自尊骄傲又找不到由留下,她就一直拖着。
有的人真好本事,洗发露里一点香味就能让她冷静,一张嘴又能让她的智反复失去控制。
她哪儿是控制不住她,是被她弄得连自己都控不住。
可饶是这样,这人还是不信她,宁愿把自己踩进脚底,也要找到最难听扎耳的话来质疑她。
毛病。
陈礼冷了脸,说:“谢安青,我也提醒你,缘由是你和想玩你是两码事,你最好能区分清楚。”
谢安青分清楚了,也听懂了,然后简陋的一次性筷子在她手里折断:“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陈礼一愣,诧异于谢安青的聪慧,仔细想想,好像所当然。
陈礼眼神微闪,余光瞥见谢安青捂了一下腰。
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让她的眼神变得锋利。
对于谢安青的疑问,她无法否认,但在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时,她也无法把她好好藏着的事情就这样赤。裸裸地拎出来。
人都有秘密,像她,连相机就是在土路上摔坏的,她肩膀上的那片红就是因为一只狗才有的这样简单的话,她都不愿意轻易向谁吐露,那推己及人,她不认为谢安青想听自己再陈述一遍她的秘密。
陈礼于是含混:“你工作认真负责,值得一声赞美。”
谢安青根本不信,她笃定地顺着自己的猜测往下说:“所以你后面做的那些事都是在可怜我,同情我?”
陈礼轻斥:“谢安青,我说了,说话注意点。”
什么叫可怜?
难听不难听。
再说天底下那么多可怜人,她随便遇到一个就去可怜的话,还不累死?
谢安青浑身绷紧,她被突然扽了一下神经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她从那天起,再没有听到任何一人提起过她奶的名字,说起她奶的事。
可她想听啊。
做梦都想。
尤其是离家那些年,她不知道的部分。
他们就是不说,只要她一走进,他们马上就会更换话题。
她们好心的可怜让她至今都分析不出来奶奶死前是以什么样的心出的门,找的她;她是真的一点都没怪她,还是听到她哭没有办法。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再被谁可怜。
谢安青笔直地盯看着陈礼,手捂在腰上。
吃饭之前,她帮忙抬过几块临时用来铺路的钢板,把伤口扯开了。现在浑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拉扯,痛感就逐渐变得明显。
陈礼一眼看出谢安青的异常,伸手想扶她。
谢安青后压胳膊躲开,自顾自说:“从河边开始,你摸我的眼睛,让我在那里等着全都是可怜我。”
陈礼:“谢安青!”
谢安青:“你给我擦脸贴创可贴,给我帽子给我水,你……”
陈礼:“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心疼你??”
陈礼厉声打断,嗓音沉而快。
谢安青因为那声“心疼”目光一空,骤然陷入平静。
陈礼紧跟着说:“你怕秋收惨淡,怕房屋被毁,怕救不了人,怕干不好,就因为一件事,你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地方,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回过头还要评价自己句一无是处。谢安青,你真想死么?”
装满水的瓶子被陈礼捏的发出响,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谢安青:“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走投无路吗?你有被逼到拿刀捅人,到现在都后悔那一刀怎么没把他捅死吗?你有被摁着头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蛇往你衣服里钻,狗往你脖子里咬吗?”
谢安青的平静变成错愕,像是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礼却只是眼皮微垂,逼视着她:“没有,你凭什么让我同情可怜?”
谢安青胸腔震动,断裂的筷子茬深深浅浅插入虎口:“你……”
“我们现在在说你。”陈礼又一次走近,直视着谢安青已经不再激烈的双眼,反问:“谢安青,没有你凭什么?嗯?”
谢安青嘴唇微动,发出来声音之前,陈礼伸手把她的头拧向一侧,说:“我不是你,事事惩罚自己,我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所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适合,不需要。”
说话的陈礼离谢安青很近。
谢安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逼得靠在了车身上,陈礼低头是她漂亮的肩颈——白白净净,线条清晰,筋骨随着胸口起伏的频率一松一紧,一松一紧……
陈礼低头看着,有一秒忽然很想靠上去。
呵。
陈年旧事果然还是不经提。
嘴上说得再怎么波澜不惊,身体反应也还是诚实,会控制不住觉得蛇在缠t?绕身体,狗在耳边狂吠,心么,在向谁祈求依靠。
陈礼抖着的手指捏了一下瓶身,瓶身上的冷凝水从她指缝间流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啪。”
陈礼后退半步,勾开谢安青的裤子口袋,把水装进去,神色如常地说:“谢安青,我不会走,也不会继续对你怎么样,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无所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清楚了,剩下那部分在你。你是想继续这样子内耗到死,还是和我和平相处,借我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全都OK。但就一点,别再让我听见什么一无是处,天差地别,第一次第二次我会认为你难,多了我只会觉得你这人没用——明明是自己绊倒的,却没有勇气靠自己站起来。”
陈礼说完之后没去等谢安青的反馈,她怕谢安青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会忍不住和河边一样直接动手收拾她。
陈礼径自转身吐了口气,找自己秋后算账。
那天晚上她差点就被人捆着双手发生关系了,也还是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她不否认当时有震惊的因素在,反应不过来,但有的是机会找补,最终没解释纯粹是她不想说——今天怎么跟着了魔一样,被谢安青一刺激,什么都往出抖。
嫌前头那些年的噩梦做得还不够多?
她才是有病。
陈礼烦躁地看了眼枝繁叶茂的核桃树,和扯谢安青后院的榕树叶子一样,抬手扯了片核桃叶。
树枝在空中弹跳,树叶上爬着黄绿色的虫子。
谢安青抬头看过去,停滞的目光动了动,条件反射向前跨出一大步,伸手在陈礼头顶。
阴影毫无征兆从上方投下来,陈礼转动树叶的动作一顿,抬头看过去——谢安青手抖了一下,快速攥成拳头,从离她发顶四五公分的地方离开。
陈礼:“?”
谢槐夏尖叫:“啊!核桃虫!”
陈礼迅速回身,看到谢安青手臂起了一片突兀的疙瘩。谢槐夏口中的核桃虫蜇的。她像是没事人一样把那盒没吃完的快餐换到这只手握着,对吱哇乱叫的谢槐夏说:“把嘴闭上。”
谢槐夏立刻闭上,马上又张开嚷:“疼不疼啊小姨!怎么这么大一片!这只虫子是疯了吗?!”
“什么虫子疯了?”谢筠满头大汗地走过来问。
谢槐夏手一抬,指着谢安青的胳膊:“小姨被核桃虫蛰了!”
谢筠开车门的动作直接变成抓住谢安青小臂:“怎么回事?怎么蛰这么严重的。”
谢槐夏张嘴就要说,被谢安青一个眼神堵回去,目光顺势从陈礼身上扫过,抽出手说:“没事。”
谢筠欲言又止,皱了皱眉,说:“你别挠,越挠越疼越痒。”
谢安青:“知道。”
“还有你!”谢筠扭头对上谢槐夏,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结果视线转过去最先看到的是陈礼,她马上把火气憋回去,客气地说:“陈小姐,您怎么也在这儿?大雨刚过,安全隐患还没有排查清楚,您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
陈礼的视线顿了半秒才从谢安青胳膊上离开,说:“多谢谢支书提醒,马上就回去了。”
“我也是!”谢槐夏在她妈开口之前保证。
谢筠冷着脸把她脑门上的汗抹干净,说:“给你五分钟,回家,拍张写暑假作业的照片发给我微信上。”
谢槐夏:“好的妈。”
谢槐夏逃似得把陈礼一拉,迈着步子离开。
陈礼视线扫向眼尾,听到谢筠和谢安青有意压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铁板铺好了,路暂时没什么问题,地里情况不好。”
“我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和之前一样找镇里、县里的零售点,给人送礼,请人吃饭?”
“能卖多少是多少。”
“别傻了,春收的冰雹砸下去只是砸烂了一部分,好的还能继续长,你才有时间去送礼请客。这次不一样,过了水的东西放不了几天。”
“……我想一想。”
后面的谈话声越来越小,谢槐夏把陈礼拉到小卖部门口,偷偷摸摸地说:“阿姨,你等我一下,我去买铅笔芯,刚才忘记了。”
陈礼随口应了声,目光投向车边的两个人。
谢筠习惯情绪外露,看起来很焦躁,常常没什么表情谢安青……
把口袋里的水拿出来喝了。
陈礼绷直的嘴角松开一点,侧身靠着树干,视线在垂下来的树枝间缓慢移动。
这也是一棵核桃树,某片树叶上爬着陈礼刚刚认识的核桃虫。
陈礼轻捏食指关节,片刻后,伸手拽动树叶。
核桃虫落在胳膊上的瞬间,那里很快鼓起一个包,迅速往四周蔓延,痛感,有,而且很清晰迅猛,但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陈礼抬头看了眼靠在车边继续吃饭的谢安青,不紧不慢把核桃虫甩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
陈礼和谢槐夏在门口分手,一个急呼呼冲进屋里,拍写暑假作业的现场,一个拖沓着步子上楼,坐在北窗下的沙发上出神。
窗下的垂丝茉莉没受到风雨影响,依旧轻盈安静地开着。
陈礼看了一会儿,叠在上方的腿抬起来,让摆动的花枝从脚踝慢慢扫过。
“叮。”
手机响了。
陈礼把腿放回去,过了几秒才伸手掏出手机。
有一条来自W的新微信:【雨停了。】
该有一个准确答复了。
陈礼没再犹豫:【帮我一个忙。】
W:【什么忙?】
陈礼直接按住屏幕,发过去一段语音。
W:【想好了?】
陈礼:“以前成年罗威纳扑向我,恨不得咬断我脖子的时候,躲在后面的人要么笑,要么愤怒为什么不是我被咬死,而是他的狗被打死。今天只是一只核桃虫而已,我放在胳膊上试过,蛰一下没多疼,但有人没让它落在我身上。”
W:【你爱上她了?】
陈礼悬在键盘上的拇指轻颤,目光晃过面前的矮桌。
桌上放着她的相机和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是一只杯子,装着谢安青昨天打回来的井水,杯子旁边是没动过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谢安青某天早上送过来的药和一把水果糖。
陈礼的目光在水果糖上停驻半刻,扫过胳膊上还有些疼的疙瘩,看向屋后。
夕阳正在缓慢逼近,没人的河岸空得能听见树叶摩擦的声音。
陈礼锁屏手机又打开,点下录音:“你不是提醒过我,只是独自一个在生活的人没有退路,那我爱她什么?爱她两个月,然后放她自生自灭?”
W那边停了一会儿,回:【你说的事,我马上安排人处。】
陈礼:“给沈蔷,她办事稳妥。”
W:【OK】
“砰。”
手机被扔在桌上。
陈礼起身拉上遮光窗帘,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光走到床边换了睡衣,上床睡觉。
一觉天昏地暗,狗吠不断,蛇爬了满身。
陈礼能醒,但固执得不醒,非要亲手把那些恶心的东西一个一个,全部打死。
就算是只是在梦里。
就算那些趋于真实的痛苦必须再经历一遍。
时间漫长无际。
傍晚六点,忙完回来的谢安青从陈礼门口经过,猝不及防听到了一阵压抑细微的人声。她的步子顿了顿,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窗,在桌前坐了几分钟,伸手拿起桌上的笛子抵在唇边。
……
陈礼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浑身是汗,但没有想象中疲惫,身上也没有那种极端紧绷过后的酸楚。她摊开双手看了眼,从柜子里取出条干净的睡裙拿着,下楼洗澡。
偌大的老房子里依旧空荡无声,昏暗凉爽。
陈礼走到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等身体被夕阳靠热,残存在神经里的混乱感彻底消失后转上连廊,往卫生间走。
她没想到卫生间会有人。
谢安青也没想到陈礼会忽然下来,还走得悄无声息。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谢安青静了两秒,迅速把撕下来一半的纱布缠回腰上,伸手去捞脱在一旁的短袖。
捞了个空。
陈礼像是看不到她短袖上的泥巴一样,随手和自己干净的睡裙叠在一起,放到墙边的架子上,回身说:“换药?”
谢安青还伸在半空的手指缩了一下,垂到身侧。
她是要换药。
抬钢板扯开的伤口已经耽误了太久,好巧不巧,她安排谢秀梅从今天开始,挨家挨户上门给65岁以上的老人体检,以防这场暴雨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潜在的健康影响。
谢秀梅嫌来回赶路麻烦,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她就只能自己换。t?纱布浸了血,和伤口沾在一起,她花了将近十分钟也才撕下来前面一半,然后陈礼就来了。
陈礼不等谢安青说话,径自走到她身后,把她匆匆缠回去的那一小半纱布揭了下来。
陈礼的动作太直接,谢安青只来得及抓住她捏着纱布的手。
有点凉。
和她突然拧起的眉头很像。
陈礼说:“手松开,转过去。”
谢安青听懂陈礼话里的意思,不止没松,还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
陈礼抬眼:“你看得到后面?”
谢安青:“……”
陈礼:“看不到你准备怎么弄?硬撕?”
谢安青快速抿了一下嘴唇,已经提前预知到那股钻心的疼。
陈礼懒得继续和她浪费口舌,直接把手抽出来,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转过去。”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翻看药品的熟练动作上扫过,定了一秒,转身回去面对着镜子。
陈礼洗了手擦干,很快,双氧水的凉意出现在谢安青侧腰,伴随着女人冰但柔软的手指触碰。
谢安青动了一下下巴,不太适应地微微向下弓身。
陈礼顺着谢安青的腰倒了一圈,等纱布都被浸透了,开始往下揭。她的动作娴熟又轻,谢安青刚开始没感觉到任何一点疼,等到右后腰,陈礼停了一下,沉声说:“这里粘得很严重,忍着点。”
谢安青低低应了声,撑在洗脸盘两侧的手扣紧。
几乎同时,剧痛铺天盖地而来,谢安青整个人懵了,脑子轰然炸裂,浑身发抖,她的指甲在洗脸盆上抠出难听的声音,嘴里迅速咬紧。
陈礼看都没看,立刻伸手掐住谢安青的脸,迫使她张嘴,怕她咬到舌头。
陈礼快速扫视四周,架子上的衣服够不着,棉柔巾已经空了还没换新,毛巾……
算了吧。
擦脸又擦手的东西塞不进嘴里。
陈礼看了眼只剩三四公分就能揭下来的纱布,短暂权衡,掐在谢安青脸侧的食指压了一下,抬起来,在揭纱布的同一秒把手指塞进了谢安青嘴里。
谢安青条件反射咬下去,用口腔、舌头将陈礼的手指紧紧包裹。
尖锐的疼痛比其他感觉来得都快,陈礼只是快速敛了一下眼眶,立刻有条不紊地把纱布扔进垃圾桶,给谢安青一半好一半的伤口清洁、抹药,重新包扎,然后将那只沾了酒精和血迹的手抬起来,从她眼前经过,揉着她汗湿的头发说:“好了,不疼了。”
绝无仅有的陌生语气和用词。
谢安青颈边绷起的筋滚了滚,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有胳膊斜在眼前,她的视线被割裂成高低不同的两部分,中间重叠着,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脸被掐着,嘴里含了一根手指。
“…………”
谢安青心跳一乱,呼吸定格,下意识抿了住了陈礼的指尖。她的舌尖很烫,也很软,抿上去那秒,陈礼捕捉到了清晰的水润感。她在谢安青头发上轻揉的动作停住,抬眼和她在镜子里对视。
空气无声爆炸,傍晚的燥热从连廊涌进逼仄空间。
谢安青仓皇张口,已经在口中堆积许久的唾液没了阻挡,猝不及防顺着陈礼的手指流过下来,经过手掌,打湿了她的手腕。
第23章 您的事是陈小姐亲自交代……
卫生间里静得听不见一点杂音, 陈礼揉在谢安青头上的那只手像是神经反射一样收拢,轻轻抓了一把她的头发。
发尾随着动作向内翘起,扫过谢安青的眼睛, 涩涩的,有一点扎。
谢安青本能闭眼,感官趁机集中到被陈礼抓住的头发上——微微有一些疼,很快被松开。她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生出了错觉,被松开之前,头发里的那几根手指好像插得深了一点, 发根在某一秒短促地收紧过。
和她的心脏一样, 猝然紧缩,慢慢松开,原本落针可闻的卫生间里迅速响起心跳的撞击,手指离开头发产生的摩擦和……
稍有粘度的水流过皮肤的幻听。
谢安青整个口腔麻了一下,快速睁开眼睛。
陈礼斜在她脸前的手臂已经垂下去了, 两人视线直直在镜子里对上,一个平静得过分,显得深, 一个在调整高低不同的两部分目光时晃了晃,下移到自己嘴上。
“砰!”
谢安青闪身的动作又快又大, 不小心把陈礼还掐着自己脸的手撞到了镜子上, 发出很重一声响。她下意识转头往过看。
原本干干净净的镜子上多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陈礼正低头看着撞过那处的手腕。
谢安青脑中空了一秒,垂在身侧的手快速掐紧,说:“抱歉。”
陈礼:“嗯?”
谢安青神经不受控地绷紧,心脏狂跳,表情已经恢复到和平常无二:“我去做饭。”
陈礼抬眼:“今天不睡村部了?”
谢安青:“路已经通了, 水电通讯也都恢复了,剩下都是急不来的事。”
陈礼:“辛苦。”
谢安青已经走到了门口。
陈礼看了眼她只有内衣勾着的脊背,说:“衣服。”
谢安青步子陡然一顿,折回来卫生间,从陈礼光滑的丝质睡衣中抽出自己那件已经洗得发旧短袖套上,快步离开。
卫生间里陡然放空。
陈礼后退一步,背身靠在洗脸盆边。她撞过镜子的腕骨还一跳一跳泛着疼,原本流到小臂唾液因为下垂的动作,正在一点点往手心回流。
她指尖蜷了一下,和另一只手交错抓住睡裙,往上提,将睡裙脱在手里攥了攥,扔在地上,赤身往淋浴区走。
大雨初晴后的水压意外得高,水柱密集急促地往陈礼身上打。她仰了一下头,水和手指同步顺着脖子流下,经过清晰的锁骨,起伏饱满的胸口,到达紧致腹部后缓缓调转方向,指尖向下,朝着水流汇聚又滴落的方向徐徐延伸。
厨房,谢安青站在流台前接水。她微低着头,发散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透明水柱——明明很平稳,她却总觉得水声在哪一秒突然变得强烈,和屋外燥热的夕阳碰撞着,紧紧搅缠在一起。
谢安青捻了捻挑出来的一粒坏米,弯腰在水龙头下接了很大一口凉水含在嘴里。
————
晚上又下了点雨,隔天的空气就变得格外清爽凉快。
陈礼难得六点半就醒了,她随便裹上件外搭,用手压着往廊下走,想看看雨后清晨的山水。
谢安青竟然比她醒得还早。
陈礼走入廊下一转头就看到谢安青靠坐在竹椅里,目光发直,透着一种看一个地方久了的虚空感。
陈礼顺着谢安青的视线看过去,毫不意外看到水色天光里,柳树在坟头摇晃。她压了一下手指,说:“早。”
谢安青闻声微顿,空气寂静,几秒后,她舌尖抵了一下上颚,说:“早。”
一如往常没什么情绪的语气,陈礼却微妙地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吵出来的和平?
还是突然发现谁都不比谁过得容易?
有些人好像还没有正面回答她信不信她。
陈礼拢了拢外搭,说:“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俯身趴在还残留有一点雨水的护栏上,“还是每天都这么早?”
谢安青:“今天。”
陈礼:“有事?”
谢安青眼皮下垂,看了眼亮着屏幕的手机,把它反扣到腿上之后才说:“上午社会实践颁奖总结。”
善后工作没办法一蹴而就。
谢安青几人将安全隐患摸排清楚后,第一时间决定送“三下乡”的大学生提前离开。今年雨来得早,这边现在的天气情况很不稳定,他们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陈礼点了点头:“考虑得很周到。”
谢安青没应声,身体后压把椅子推到墙根下起身,准备去做早饭。
陈礼嫌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俯趴在护栏上变成侧身靠在门边。门不窄,但她的裙子被风荡起来的时候,谁都没办法从她旁边顺利经过。
谢安青原地站了半秒。
陈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挡了路,准备去拢裙摆。动作还没铺展开,谢安青已经从她眼前走过。
陈礼偏头,看到谢安青动作轻巧地踩着护栏跨上榕树,很快消失在繁茂的枝叶之间。
几乎同时,隔壁院里传来谢筠暴躁的声音:“谢安青!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爬树不要爬树!你看看谢槐夏现在跟你学的,还会走正路吗?!”
“会啊妈。”谢槐夏神出鬼没从陈礼身后窜出来,趴在护栏上说:“你要看吗?”
谢筠:“不要!”
谢t?槐夏“哦”一声,当着谢筠的面儿爬树下去。
谢筠:“。”
不久,一大一小两个人从树下走出来,一人嘴里叼一根牙刷,蹲在连廊下面看连夜破土的蚯蚓。
“小姨,它真的是吃土长大的吗?”
“嗯。”
“这也太惨了吧,我早饭想吃虾皮炒鸡蛋。”
“没有虾皮。”
“那我想吃炒鸡蛋。”
“没有鸡蛋。”
“那有什么?”
“虾皮炒鸡蛋。”
……
最终,不止谢槐夏吃到了虾皮炒鸡蛋,陈礼和卢俞几人也都吃到了。
————
颁奖结束的当天中午,谢安青帮着李香兰在村部摆了两桌,当是给“三下乡”的大学生们践行。
大家任务没完成,还亲眼看到了大自然的残酷,情绪都不是很高,只在谢安青以茶代酒挨个敬的时候勉强笑了笑,说些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
饭桌上的气氛死气沉沉的。
唯独因为画了一副墙绘也被邀请在列的陈礼靠在椅背里有一搭没一搭转着酒杯,看起来很放松——有人敬酒喝酒,有人闲聊接话,偶尔点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马上一点。
“咔。”
陈礼息屏手机,身侧压下来一片阴影。
谢安青一视同仁地端着茶杯过来敬她:“陈小姐,这段时间辛苦您了,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说,我们东谢村村部一定会竭尽全力。”
话落,谢安青的杯子朝陈礼倾过来。
陈礼靠坐着不动。
什么意思?
赶她走?
昨天那些话都白说了,她的噩梦白做了?
陈礼松开捏在手里的酒杯,同谢安青对视:“以后是什么时候?”
谢安青背光站着,越发显得目光深。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来敬陈礼,跟她说这些话只是单纯轮到她了,如果她非要问个明确的“以后”——
谢安青迟疑几秒,开口的同一时间听到村部大门口传来一道突兀的刹车声。她把话咽回去,转头看向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从上面下来两个衣着讲究打扮精炼的女人。
为首的步子生风,走过之后快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问:“谁是东谢村书记?”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被女人与众不同的气势惊到。
谢安青放下杯子,说:“我。”
女人上前,朝谢安青伸手:“我是冷途供应链西林分部的业务负责人沈蔷,想在您这儿收点东西,您看方便吗?”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正中痛点,听懂了的谢筠、山佳等人立刻站起来,脸上透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安青也是一愣,才伸手回握住沈蔷:“当然方便,就是不知道您想收什么,收多少?”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从陈礼不咸不淡的眸光中滑过,她一直只是转在桌上的酒杯被拿起来,漫不经心抿了一口。
沈蔷说:“水果、蔬菜、粮食,我什么都收,至于多少……”
沈蔷话到这里短暂停顿,笔直地看着谢安青:“你们有多少我要多少。”
谢安青紧缩的心脏又重重收了一下,心跳直直撞上胸骨。
眼下的情况的确就是谢筠说的,没有时间给她想办法,过了水的东西也等不到她想到办法。
她昨天晚上几乎一晚上没睡,挨个给之前合作的零售商发微信,希望他们慷慨相助。结果要么是被婉拒,要么是被拉黑。
谁都知道前几天的那场雨有多大,吃力不赚钱的事情,没几个人愿意做。
她在通讯录里找了一整圈,找到天都亮了,也只有个别人说“谢书记,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收一些”,但是数量极为有限。她把这个机会给了东家,西家今年就颗粒无收,给了西家,东家就白忙一场。
陈礼那声“早”传入耳朵的时候,她正在问她奶奶“我是不是很没用”,转眼变成陈礼掷地有声的“别在让我听见什么一无是处”。她的负面情绪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上升,就被果断打消在了角落。那谢槐夏过来的时候,她就能和她开上一两句玩笑,第一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看似摆烂,实则坦然平静的话宽慰自己。
早饭她就吃出了味道。
现在惊喜从天而降,她胸腔里酸热鼓噪,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才能继续保持清醒冷静。
“如果您看新闻,应该知道我们这儿刚下过雨,量不会很多。”谢安青说。
沈蔷微:“刚好,我开过来的车也不大。”
村部门外响起大型车辆倾轧地面的震动声,所有人的齐齐看向那边——两辆重型货车陆续在门口停下,车上装满了空转运箱。
沈蔷说:“我赶时间,不知道谢书记方不方便尽快带我去地里看看?如果两辆车不够装,我好及时协调。”
“方便!”山佳脱口而出。
山佳最近只要一路过满目疮痍的田地,心里就发酸。
这一季从播种到施肥再到成熟,几乎每一个环节她都亲自参与了。
她比谁都渴望收货,结果却事与愿违。
这几天她嘴上不说,只埋头干活,其实心里特别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现在猝不及防来了,她一秒也忍不了。
山佳跑过来说:“方便!”
沈蔷客气地朝山佳点点头,视线重新转回到谢安青身上,在等她的答案。
谢安青的激动不比山佳少,但关键步骤不能省:“去看之前,能问问您的心价位吗?”
沈蔷:“绝不会低于市场价。”
沈蔷抬手,助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合同。
沈蔷说:“谢书记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先过合同。”
谢安青没看,转手递给谢筠说:“不用了,沈小姐这边请。”
合同、车、时间、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业务负责人。
这些要素,不论把哪一个单拿出来都能看出沈蔷满满的诚意,她就也得拿出她的果断。
谢安青:“请。”
整个村部都沸腾了。
沈蔷由谢安青亲自拉车门,挡车顶,坐下那秒,她听见谢安青问:“沈小姐,方不方便问问您是怎么找到我们村的?”
沈蔷拉安全带的动作一顿,余光扫过唯一一个还云淡风轻坐在桌边的人,说:“谢书记真不知道?”
这个回答意味深长。
谢安青握了一下车钥匙,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名字,抬头时,视线不偏不倚看到她——白裙子,长卷发,有钻在闪的高跟鞋。她在喝酒,动作慢得有些懒。
沈蔷说:“您的事是陈小姐亲自交代的,不然只是22个小时而已,远不够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连夜从国外赶来这里。”
第24章 你要跟她走吗?
对于沈蔷的回答, 谢安青无疑是惊讶的,毕竟22个小时啊,从国外到国内, 来的还是这种没有机场,没有高铁的近山村庄。她不用算就知道沈蔷这一趟赚不了什么钱,可能还会倒贴。
但她就是来了,因为陈礼的一句交代。
谢安青把车钥匙插进去,踩住刹车向外拧,发动机的嗡鸣推动她迟缓的思绪, 她把桌边那个看起来一帆风顺的人和脑子里草草勾画的一个手握尖刀、浑身戾气的背影进行对比, 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什么价值、策略、同情、可怜。谢七伯那段关于她的转述在耳边回闪。
“我说了让她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让她等到。”
“她有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等到。”
只想玩的人,态度应该是虚无缥缈,让对方终日猜测惶恐, 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的。
就像暴雨之前的陈礼。
只想报复的人,秉性应该是无情无义,让对方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一点好处。
就像……
她没见过那个陈礼。
眼前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变得真实、清晰。
她的两个“一定”是谢安青长到26这个年纪, 才第一次听见;是她到这一秒,才突然觉得掷地有声, 好像, 真的等到了什么。
谢安青心跳漏了一拍, 快速抓住方向盘。
副驾,沈蔷侧了身,在和助叮嘱接下来的工作要点。她说要抓紧一切时间,应收尽收。她的安排事无巨细。她做的这些完完全全违背了商人思路。
谢安青听着她的声音,看着桌边的人, 模模糊糊想到一个问题:她和沈蔷要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她用心到这种程度?
“谢书记,可以走了。”沈蔷叮嘱结束后提醒。
谢安青迅速回神,把凝固在陈礼身上的视线收撤回来,打方向掉头。
车尾灯对准陈礼那秒,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收到了W的微信。
W:【沈蔷到了?】
陈礼输入密码解锁t?,点开键盘。
陈礼:【到了。】
W:【这次算是我的个人行为,钱我会全部垫付。】
陈礼:【不必,我出。】
陈礼拿起手机,靠回椅背里。
陈礼:【收过去的东西该加工加工,该打包打包,必须全部卖出去。】
W:【卖不了多少钱。】
陈礼:【那也要卖。】
W:【为什么?之前不是说好只收,不管后续?】
陈礼向W提出帮忙后,发过去的第一段语音里明确说了只管收,不考虑后续。她很清楚投入的人力时间越多损失越大,所以沈蔷这一趟来,只做好了前半部分工作。
现在陈礼突然变卦,无疑是又一个难题给到W和沈蔷身上。
陈礼悬空的拇指压下去,拖了一下屏幕,随手拿起桌边的茶杯喝了口,等被酒精拔干的嗓子舒服一点了,才又继续打字。
陈礼:【因为这是别人的心血。】
她早上刚刚发现,就在二楼北面的走廊里。
有人手机亮得都晃她眼了,又坐在靠门的地方,她怎么可能看不到那句“就是只收一斤都可以”和被拉黑的红色提醒。
结果那人还扣手机。
扣手机之前先低头看眼屏幕。
有谁笨到掩耳盗铃之前先把铃铛摇出响的?
陈礼指尖下垂,在屏幕上怼出一声响,然后继续点键盘打字:【让沈蔷尽快把账算清楚,该多少钱直接从我卡里扣,少一毛她就别干了。】
W没再说什么。
陈礼锁屏手机扔回桌上,想再喝口水,视线随着动作转过去看到只剩一个底的杯子,她指尖顿了顿,后知后觉刚才喝的是谢安青的水。
她今天以茶代酒敬了十几个人,一直用的这只杯子。
————
沈蔷看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让谢安青靠边停车,问她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收。
谢安青:“马上。”
两人各站车一侧,耳边贴着手机,一个通知车来地里,一个通知人带工具。
谢蓓蓓在谢筠挂断电话那秒,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这就定了?怎么跟做梦一样啊!佳佳,你快掐我,用力掐!”
山佳一上手,谢蓓蓓疼得嗷嗷直叫,还在笑。
卢俞听到货车启动的声音,转头往外看了眼,说:“蓓蓓姐,我能不能多留几天帮忙摘果子,装菜?”
谢蓓蓓愣住。
庄渺站起来说:“对,我们难得过来一趟,不能什么都没办成就走。”
匡玫跟在后面附和。
其他不在状态的学生也都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围着谢蓓蓓要多留几天。
谢蓓蓓眼圈发红,“哎呀”一声,说:“你们不都知道我怵我姑,干嘛还来问我?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卢俞狡黠地眨眼:“那我们就自作主张了啊?”
谢蓓蓓眉毛一拧,要说忤逆她姑的恐怖,开口之前被谢筠打断:“去吧,注意安全。”
轻轻一声落下,欢呼遍地。
谢蓓蓓跟牧羊犬一样这边挡一下,那边拦一下,费劲巴拉地确保队伍不乱。
往后两天,东谢村旱地拔葱似的从低压氛围中冲出来,上到80岁老人,下到3岁小孩儿,全部参与进了收获的喜悦和忙碌里。
连期末考数学没及格的谢槐夏都被特赦了两天假,领着一帮小姐妹端茶递水,分拣次果。
东谢村铺满淤泥的田野里一片生机。
下午三点开始收尾,大家看着被翻空了的地和装满了的车,手下动作终于有所放慢。谢蓓蓓满面喜色地用肩膀撞撞山佳,让她看过秤的统计表:“又多了一百斤。”
山佳点头应声,却没往过看。
谢蓓蓓奇怪:“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山佳:“陈老师和沈小姐。”
“嗯?”谢蓓蓓一头雾水地顺着山佳的视线看过去,“……好配。”
一个白裙子,一个黑裤子,一个两臂环胸曲腿倚着车身,一个手臂下垂笔直站在路上,一个说话,一个点头,一个蹙眉,一个抬眼。两人都是高瘦干净的模样,站在淤泥遍地的田野里,怎么看怎么出奇得和谐般配。
谢蓓蓓脑子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唉,你说沈小姐会不会是陈老师的下一任女朋友??”
根据她从网上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半个月刚好是陈老师空窗期的平均记录,她太有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交下一任女朋友了。
谢蓓蓓想到这儿,猛一拍大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山佳也说:“有可能。”
山佳偏过头,小声给谢蓓蓓分析:“据我这两天的观察,陈老师每次从沈小姐旁边经过,两人都会默契地对视一眼,眼神特别纠缠。”
谢蓓蓓:“有吗有吗?”
山佳:“绝对有。刚我不是过去那边跟沈小姐的助对箱数了么,隐隐约约听到沈小姐说什么一起走,陈老师要没打算跟她谈,怎么可能跟她走?”
谢蓓蓓点头如捣蒜:“合,逻辑满分,恭喜陈老师短短两天时间就喜提有钱有颜又有能力的优质女友一枚。”
“嘶——”
不对啊。
陈老师是她姑请来帮她们做助农直播号卖东西的,现在东西是卖出去了没错,还卖挺好,可号还没做啊,陈老师就这么跟别人走了,“我姑怎么办!”
谢蓓蓓猝不及防一声惊叫,附近的人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包括陈礼和沈蔷,以及……
山佳忙不迭侧身,叫了刚刚把一筐水果放在秤上的谢安青一声“书记”。
谢蓓蓓听见,顿时脊背一凉,头都麻了:“姑,我们就是闲聊。”
谢安青视线往朝向陈礼的眼尾去了一下,半路折回来,扫过自己满是泥巴的衣服和手说:“计数。”
谢蓓蓓:“马上!”
谢蓓蓓连忙跑过去看了眼读数,给山佳报:“37.2。”
山佳手在旁边悄悄一指:“表。”
谢蓓蓓:“昂?”
哦,表在她手里。
谢蓓蓓立刻咬开笔,低头去记。
余光里,她姑搓了一下手背的泥,转身又进去地里,看起来无事发生。
呼——
谢蓓蓓长舒一口气。
没等肩膀松快下来呢,身后又来一道她暂时不想听见的声音。
“你们刚在聊什么?”陈礼说。
谢蓓蓓笑比哭还难看地朝山佳求救。
山佳躲得比兔还快。
谢蓓蓓只能把牙根咬碎,然后回头装傻充愣:“没聊什么啊,谝闲传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哈哈。”
陈礼:“你刚说的‘我姑怎么办’什么意思?谢安青怎么了?”
谢蓓蓓:“哈,这个啊,一言难尽。”
陈礼:“沈蔷。”
沈蔷拿走谢蓓蓓手里的表,说:“谢宣委去忙吧,后面的我记。”
谢蓓蓓:“怎么敢。”
沈蔷一转身,谢蓓蓓伸出去的双手只能抓到陈礼听不见结果不放她走的笔直视线。
“陈老师……”
陈礼目光从眼眸里投下来, 落在谢蓓蓓脸上:“说说。”
谢蓓蓓一个激灵,在保命的前提下,掐头去尾如实交代:“我就想着么,我们村的东西不是已经卖出去了嘛,那陈老师你肯定马上就会离开,但是助农直播号还没做起来呢,你就这么走了,我姑怎么办。”
陈礼:“就这些?”
谢蓓蓓没看陈礼的眼睛:“啊,就这些。”
“你姑都听到了?”
“不确定,可能是。”
“她什么反应?”
“您刚不是看到了,没反应。”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谢蓓蓓话说完的同时,抬手指向正在地里搬转运箱的谢安青——头发乱糟糟的,弯腰时,短袖下摆挡不住已经沾了泥巴的纱布。
“唉,陈老师,你干嘛去啊?”谢蓓蓓望着径直往平交道口的陈礼问。
陈礼像是没听见,裙摆一提一甩,干净利落地上了沈蔷车子后排。
地里,谢安青刚搬起一个沉甸甸的转运箱,听到“砰”一声响,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白。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又往转运箱里的倒了半盆果子,问谢安青:“搬得动不?”
谢安青回神:“还能再加点。”
张桂芬:“好,你等一下。”
不久,谢安青搬着近四十斤的箱子往出走。
地里淤泥堆积,很滑,谢安青紧小心慢小心,还是在上田埂的时候滑了一下,转运箱被一双白得没有瑕疵的手接住。
谢安青抬头,看到陈礼裙子下面套了条长裤,已经转过身在往出走。
————
五点半,最后一筐蔬菜上车,谢筠拿着统计表过来,按捺不住激动:“安青,收了超七成。”
短短六个字,带来了超出惊雷炸响百倍的效果,谢安青正在洗手的动作不受控制抖了一下,快速接过统计表确认。
真的……
收了超七成。
比春收t?她一个点一个点跑,卖出去的两倍还多。
几天前,她还被谢筠问得答不上来,只能说“我想一想”,几天后地里就空了,他们在大雨之后,卖出去了超七成的东西。
七成足够覆盖往后一年的全部开销,还有富余。
这场大雨最终只冲垮的几段路,几条水管,几根电缆和一栋早就该报废的老房子,可能死在那晚的人,陈礼帮忙救了,可能烂在地里的东西,陈礼帮忙卖了。
而她,坐享其成,轻而易举就把“失职”这把锁的钥匙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陈礼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她在暴雨夜后退的那一步轻轻松松走回来了,梦里被质问的画面不止没有出现,现在还笑脸遍地。
谢安青捏着统计表的手一点点捏到指关节发白。
谢筠忍不住抱住她,声音哽咽:“安青,你看,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没有。你花整整两年时间带人修的这些渠把积水都及时排出去了,我们才能有今天的收成,你做的一切都有回报,以后……”
谢筠想说以后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别真一条道走到黑。
话到嘴边,怕戳中她的痛处,只能咬咬牙,把所有声音都咽回去,轻轻说:“安青,第六年,丰收了。”
谢安青捏缩的手指压紧统计表,起伏目光卡了又卡,落在不远处的陈礼身上。
没有她叫来沈蔷,她的渠修得再好也保不住七成。
她就裙子套裤子,站在平交道口的铁轨上,往西跨一步是走,往东退一步是留。
沈蔷在西边。
陈礼手里拎着相机,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往沈蔷那边走。
谢安青身体猛地朝那个方向动了一下,肩膀一瞬间绷紧。
谢筠感觉到她的变化,放开手问:“怎么了?”
谢安青的视线迅速撤离,把统计表还给谢筠,说:“没怎么,最后这点你盯着,我处点事。”
谢筠将信将疑,思绪很快被喜悦拉偏,没看见谢安青背着平交道口走出去很远,倏地停下,大步往回折。
沈蔷已经不在了,陈礼还在铁轨上站着,往东往西都没有去。
突然看到谢安青笔直笔直走过来,呼吸还有一点急,陈礼愣了愣,说:“怎么了?”
谢安青嘴唇翕张,脑子里有无数条清晰的,模糊的思绪在飞,她随手抓住一条说:“你叫沈小姐来的?”
陈礼挑眉不语,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价值。
谢安青知道,但“为什么”这种话,她前前后后已经问了好几次,陈礼最后一次答得很明确——缘由是你,因为……
心疼你。
所以打从知道那秒她就没能把“陈礼叫沈蔷来的时候,用了什么样的由,抱了什么样的心态”这种问题问出来,想到的都是别的。
刚刚过来也不是想问哪个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
谢安青手心发热,汗从前胸后背一道道滚下去,留下若有似无的感觉,让她浑身紧绷,嘴唇紧抿。
她这样只是因为不舒服。
陈礼不知情,就误以为她又生气了,觉得自己做这些事目的不纯。
这点倒是能和她两天前过来敬茶时说的那番撵人的话对上。
陈礼不紧不慢把相机背带缠在手腕上,抬头说:“还是不信我?”
话落,陈礼往后退出一小步。
她站在铁轨上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的白杨树影,凉快。
现在树影挪动了,她自然也就跟着后退了。
那一秒,她看到谢安青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快速往前跟了一步,和她往日里总是后退的态度截然不同,和谢蓓蓓形容的,听到她要走时的无动于衷也大相径庭。
陈礼停住,由着半明半暗的夕阳往自己身上落。
谢安青看着她张口欲言,旁边突然传来急促的警报音。
“滴,滴,滴……”
陈礼对这个声音有印象,火车要过了。她本能转头去看,不想视线还没清晰,左上臂忽然被人紧紧握住,向前猛地一拉,她毫无防备撞到那个人身上。
然后黄灯变红,栅栏放下,她们一个抬头一个垂眼,笔直地和对方对视。
雨后的河水满溢,草木疯狂生长,透出近于夸张的生命力,对周围的一切放肆入侵,绝对包容,黄土也就不再只有潮湿的土腥味,安安静静沾在谢安青颈边,随着她略快的呼吸起伏晃动。
“你自己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陈礼在燥热的夕阳中眯了一下眼睛,手指摩挲着相机,“不信现在又生气。”
谢安青的手已经松了,站在离陈礼只有半步的地方,看到她裙子一摆一摆,往铁轨上飘。她喉咙动了动,伸手把陈礼又往前拉出一步,说:“你要跟她走吗?”
答非所问,没头没脑。
陈礼:“什么?”
谢安青没解释,也没说“如果你要走”这种假设,只抓住衣领把锁骨中央那颗马上要滚入身体深入的汗擦了,看着陈礼说:“不走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25章 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
“呜——”
火车经过, 带起疾风。
陈礼因为后来被往前拉的那一小步,裙子只是剧烈荡起,没有被卷进铁轨。她回头看了眼, 伸手拨开被吹到脸上的头发,说:“不走,所以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火车撞击铁轨的噪音太大,谢安青听不清陈礼的声音,视线本能移动到她张合的唇上——有些薄,弧线完美, 抹了口红之后, 两瓣唇红得很正。
谢安青在它们重新合上之后,分析了半秒,心跳像是憋久了突然活过来一样,重重撞上胸口。她听到“怦”一声,将视线挪开, 说:“微博私信里,想让你看的其中一个地方。”
这时间就有点久远了,加上陈礼看私信不仔细, 猛地一下回忆不起来。她想追问,开口之前, 谢槐夏领着国庆突然出现:“我也要去!”
国庆:“汪!”
陈礼神色骤变。
谢安青立即想起她向自己证明什么才是可怜时说的那些话。
谢安青没有非常刻意去做什么, 只是在转身去看谢槐夏的时候, 往旁边走了一步,刚刚好能挡住陈礼的视线。
然后抬手,把夹头发鲨鱼夹拆下来,叫了声“国庆”,用力将夹子甩出去。
“咚。”
夹子掉进远处的河里。
天生喜欢追逐的狗自然也跟了进去, 没人捞上不来。
谢槐夏惊呆:“小姨,好端端的,你扔发夹干嘛?”
谢安青随手插进发根,把要散不散的头发拨开,不答反问:“人这么多,谁让你把国庆带出来的。”
谢槐夏:“不是我,它自己跑来的。不对,你们要去哪儿啊?我也要去。”
谢槐夏眼巴巴盯着谢安青。
谢安青步子一错,让过她往河边走:“怎么哪儿都有你?就为你期末考,我放屁的功夫都没了,陪你复习了两周,结果你数学考几分?”
小学前天领通知书了,按谢筠的话,就谢槐夏那点数学分,把国庆脸按试卷上滚一圈,可能都比她考得高。
谢槐夏听话只听自己想听的,立马两手一攥,大眼睛眯起:“你说脏话!我跟谢小梅吵架,你罚我面壁思过的时候,说小孩子不能说脏话!”
谢安青:“首先,我不是小孩子,其次,对不起。”
谢槐夏:“没关系。”
“把你那拳头松开,一会儿炸了。”
“那你带不带我一起去?”
“看我心情。”
“你现在心情好吗?”
“还行。”
“还行是好,还是不好?”
谢安青上桥的步子迈到一半,被谢槐夏和已经捞上来的国庆同时从后面扽住——一个扽裤腰,一个扽裤腿,扽得谢安青回头。
平交道口,陈礼食指抬起又搭下,从某人感情匮乏的脸上看到了无语。
这个表情意外得生动。
那,心情应该是好。
谢槐夏没看懂,仍然在问:“到底好不好嘛?”
谢安青张口。
谢槐夏:“肯定很好。”
谢安青掰开她的手,直接走了。
谢槐夏“呜呼”一声跑上田埂,指挥谢筠:“妈,你干活麻利点啊!早干完我就能早点去玩!”
谢筠顶着腰断的风险搬起一箱不要的次果,想扣谢槐夏头上,把这个不孝女就地埋了算了。
六点半,谢安青和谢筠目送沈蔷的车子开过平交道。
路边、田埂上明明站满了人,周围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不绝于耳。
空气里漂浮着麦秆被太阳烤出来的淡淡焦味。
陈礼站在树下,没跟谁走。
谢安青转身过来,望着忙碌过后t?突然陷入茫然的一众人说:“钱很快就能到账,明天蓓蓓会通知大家到村部核对银行卡号。”
谢安青声音不高,传进第一个人耳朵里,她愣了愣,眼底泛起泪光,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谢安青收回视线朝谢槐夏使了个眼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往停车的地方走。
几秒后,陈礼口袋里忽然传出一声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她正在拍摄这一幕“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珍贵画面,闻声没动,等拍到自己想要的了才不紧不慢掏出手机。
谢安青:【我在前面路口等你。】
陈礼抬头,谢安青的手机已经扔回口袋,正被谢槐夏缠着要牵手。
她只给了一根食指,在夕阳里留下瘦长的剪影。
————
谢安青开车习惯很好,坐姿笔直,目视前方,两手同时扶着方向盘,和有时候闷了,一条胳膊撑车门上,手指懒洋洋抵住额角的陈礼截然不同。
陈礼靠在副驾,车窗全降,偏头看着山路上不断后退的绿植,问:“我们到底去哪儿?”
谢槐夏抢着答:“我知道!去南山!”
南山不高,入口立着严禁烟火的牌子,山上花草丰茂,树木葱郁,尤其是竹子,几乎长满了整座山。
谢安青把车停在半山的河边,让陈礼和谢槐夏下车,入目是满山青翠和仿佛从天而来的恢弘瀑布——水汽弥漫天空,夕阳照上去,彩虹骤现。
陈礼关门的动作顿了两秒,俯身拉开一路放在脚下的相机包。
河边,谢槐夏已经脱了鞋子去踩水。
谢安青在旁边看着,不让她往沉处去。
陈礼打开相机,取景框里有茂盛的竹林,古旧的寺庙,瀑布、彩虹和……
“日照金山。”谢安青说。
她在微博私信里和陈礼提过的美景之一,这个点刚刚好有万丈金光从天而降,把高俊南山分割成阴阳两半,一半幽深寂静,一半壮观震撼。
陈礼在磅礴的瀑布声中震动着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口,迅速调整相机参数,想把每一帧的变化都拍下来。她的眼睛一秒不停追着景,昂贵的鞋子踏进水里,裤腿被冷冰冰的河水浸透也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敏锐果决地不断往前追。
追的时候,谢安青的眼睛看着她。
那里面早就已经淡下去的戒备被一点一点拉远,彻底沉入河底,只剩极端专注、平和地注视。
陈礼没有发现,她只看到夕阳在取景框中徐徐降落,光影快速移动,很快就要追不上了。
但她还没有拍够。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大步,踩到河底的石头,顿时身形摇晃,无意识按下快门。
那一秒,本该坐在河边的谢安青忽然出现在取景框里。
非常近,几乎近在咫尺。
陈礼还清楚记得谢安青说过的话,“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等,任何可能被人关注的地方”,但这一幕太快了,她躲不开,谢安青的脸就被动在定格在了镜头里——蓝调时刻的尾巴,天暗下来,风吹过来,她的发丝被打乱了,本能眨一眨眼睛,天地之间就只有她和眼睛是亮的。
“哗啦——!”
陈礼最终还是没站住,在水里踉跄了两步,直直往下坐。
谢安青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陈礼拿相机的手,一手捞起差点跌进水里的人,看着她说:“喜欢这里么?”
陈礼惊魂未定,并没有马上听懂谢安青话里的意思。
谢安青把陈礼扶稳,松开和她一起接住相机的那只手,说:“如果喜欢,我就信你。”
他们这里真没什么好东西,非要找出一样能让一个人来过的人心生欢喜,记忆深刻的,就只有这种藏在深处的风景。
所以她问陈礼,喜欢么。
喜欢了就是对这里产生感情了,她就可以信她一次。
可能冒险。
但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
谢安青必须承认,听到陈礼要走那秒,她脑子空了一瞬,或者想过暴雨那夜欠下的,她还没还陈礼,现在又多一笔,或者不想把一段狠狠崩裂过的记忆留给一个真正帮了他们的人,她们未来不会再见,她就没办法替她抹掉那晚的不愉快,那歉疚将如影随形,再或者,她只是单纯觉得有些东西在变……
不论她在那一秒想过什么,最终结果都是一样:她不想让陈礼就这么走。
陈礼站在水流湍急的河里,凉意顺着她的脚踝迅速往上爬。她看着面前难得肯正视自己的人,看到短暂的蓝调时间完全过去了,天在一瞬之间变黑。
谢槐夏吓得连忙扔下堆了一半的石头去找谢安青。
河面上没有遮挡,她一眼就看到自己小姨和阿姨面对面站在河水中央——瀑布下落形成的水雾拢在她们周围,山风吹着衣服、头发,阿姨漂亮的嘴唇在头发碰上去的时候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谢安青,你太迂回了。”
弄得她差点以为真要等“以后”遇到什么需要东谢村村部帮忙的事,才有机会再见。
她说:“不像你。”
略带调笑的语气。
谢安青倾身拿走她手里沉甸甸相机,拇指抹过溅在上面的水花,说:“那喜欢吗?”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谢安青顿了顿,没去细想,只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回视着她,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答案不言而喻。
谢安青却忽然说:“等一下再回答。”
陈礼:“嗯?”
谢安青不语,只是等着。
片刻,夜色降临,月亮升起,天光落进水里,她们站在流动的天光里。
谢安青说:“可以了。”
陈礼顺着天光流动的方向抬眸,挂在山腰的那轮玉盘比她拍过的超级月亮还要圆,还要亮。她曾经邀人赏月被拒,现在那个人主动有请,目的虽然与她大有不同,但她还是想给她一点面子
“喜欢啊,”陈礼说,“很惊艳,很喜欢。”
瀑布声一刹变大,轰隆隆像是震在心脏上。
谢安青低低“嗯”了声,在轰隆声里开口:“走吧,天黑了。”
陈礼:“我说了喜欢,你呢?信不信我?”
这回换她追问,突然幼稚的公平游戏。
谢安青说:“信。”
话落,另一手和在平交道口拉陈礼一样,攥住她细瘦的胳膊,扶着她往出走。
河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陈礼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走了多远。她的鞋子浸泡在水里,大半条裤子被打湿贴在腿上,不久之前那一踉跄,上衣和头发也沾了水,整个人湿漉漉的。
谢槐夏站在河边发愁:“小姨,阿姨,你们一会儿怎么坐车啊?”
谢安青的车是找人买的二手车,就三万块,座椅自然不会高档到哪儿去,是最普通的织物座椅,吸水,她们今天坐了,往后几天都不能再开。
谢安青松开陈礼,手顺势把谢槐夏玩得乱糟糟头发拨到后面,露出脸:“去穿鞋。”
谢槐夏“哦”一声,蹦蹦跳跳跑去穿鞋——之前下河踩水,她把鞋子脱在了车边。
谢安青走过来,先把陈礼的相机放到副驾,然后打开后备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两套衣服。
这两套衣服是前阵子谢筠去县里开会,谢安青让她帮忙带的。
谢安青当时对陈礼的忍耐即将到达临界,情绪不好,所以给谢筠的买衣服标准是:衬衣西裤,挑丑的。
谢筠没真按这个标准挑,忙完她直接去她们常买的一家店拿了两套,材质一般,设计感约等于无。
这种衣服谢安青自己穿刚刚好,给陈礼——
“两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旁边的陈礼说:“有我的?”
谢安青抓了下衣服,步子后退关车尾门。
“新的,洗过了。”谢安青说。
谢筠帮她在村部洗的,晾干之后直接放她后备箱里,她忙得一直没拿。
也是觉得没必要了。
衣服买回来那晚,她就已经确定了陈礼的目的——她。
那她就是披个麻袋,陈礼估计也不会觉得丑,又何必刻意装扮。
谢安青转过身问陈礼:“一套长袖一套短袖,你穿哪个?”
陈礼上前一步,就着谢安青的手翻看。
很近的距离,即使光线昏暗,谢安青也能看到她长直浓密的睫毛眨动的轨迹。
和暴雨来的那晚一样,再微弱的光打过来也有影子。
“长袖吧。”陈礼抬眼。
谢安青垂目,把衣服递给她:“去车上换。”
谢安青话说完的时候已经绕过陈礼,替她拉t?开了后排的车门。
陈礼回身看她一眼,抱着衣服进去。
门一关,还能听到外面隐约的人声。
“小姨,我饿了。”
“回去就有的吃。”
“唉?你做饭不用花时间吗?”
“今天不做,直接去村部吃。”
“哦对,今天丰收,要一起去村部庆祝。”
场面很大,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每家带几样菜,近处的还把自家桌椅都搬来了,挤挤巴巴摆在村部前面的广场上,过个人都难。
谢安青只好把车停在外面,三人步行往里走。
卢俞正在组织划拳,为了凸显气势,她一脚踩在凳子上站着,视线高,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从门口拐进来的谢安青和陈礼。
“神奇。”卢俞小声说。
谢蓓蓓:“什么神奇?”
卢俞:“你姑跟陈老师啊,你看她们穿的,是不是有点像?”
但又好像不一样。
谢安青短袖衬衫的扣子扣得整齐,衣摆扎得服帖,陈礼长袖衬衫的袖子随意卷过手肘,衣摆只塞一角扣子解了两颗。两人裤子都是长直笔挺的,头发前者是精干又不死板的低丸子,后者是时尚大方的波浪卷。电灯照着的地方,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把同一种风格的衣服的穿出了迥然相异的感觉,但又丝毫不显得违和、冲突。
谢筠看着这幕,舒展眉心快速拧了一下,被卢俞伸长胳膊一声喊打断。
“谢书记,陈老师,这儿!”
卢俞嗓门大,这一喊,其他人也都发现了她们两个。
不过村里人朴实,只悄悄夸几句“漂亮”,就把注意力从外形转移到了让他们从一筹莫展变得笑容满面的年轻书记身上。
谢秀梅拿了喇叭过来,说:“青,给大家说两句吧,村部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谢安青没推辞,她站在篮球杆下扫视了一圈,举起喇叭:“今天只是开始,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大家想见的人会陆续回来,想去见的人能很快见到,我保证。”
平铺直叙的语调,情绪匮乏的语气,简单白话的语言,带来的感触却极为丰富充沛。
桌上很快有人抹起眼泪。
谢秀梅也感慨万千,又碍于年纪大,不想表露太多,于是连忙接过喇叭喊道:“都动筷子吧!想喝酒的来找我拿,我姑娘说了,今晚的酒水钱分文不收,管饱!”
谢秀梅家姑娘是镇口批发部的老板,大家一听这话,欢呼声立刻响彻夏日的夜晚。
谢秀梅笑着补了句:“一家至少留一个清醒的,认回去的路。”
今晚的月光异常亮,留一个人认路足够。
谢筠事先已经给谢安青三人留了空位。
谢安青带着她们过来坐下,侧身靠近谢筠:“今晚的酒钱记着,我出。”
谢筠笑了声,给谢安青倒茶:“不用你提醒。”
在一起工作快六年,没人比她更清楚谢安青的为人——除了一些代表心意的自种水果蔬菜,她从来不拿村里人什么东西,更不会让村里人白出什么东西。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所以谢筠说:“我和你一人一半。”
谢安青抬眼。
谢筠:“你是县里的人,工资比我高,我自己做生意,赚得比你多,我们一人一半很合。”
谢筠笑着凑过去碰了一下谢安青的茶杯。
“叮——”
把所有话都听在耳中的陈礼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风吹过墙,层层叠叠的树叶摩擦着,莎莎作响。
谢槐夏坐不住,拉着小卖部家的女儿,她的同班同学谢慧慧跑去楼前的台阶上编花环。
谢安青和谢筠被人簇拥着,手里的杯子就没几秒放下。偶尔闲暇,谢安青还都抱着手机,身体后靠在灯杆上,不知道在和谁聊天,总之很认真,屏幕藏得很好,从陈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淡淡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很快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了,一堆堆凑着掏心掏肺,互抹眼泪。
陈礼没见过这种场面,在被人抓住之前,拎了瓶啤酒去找谢槐夏。
谢槐夏扶着头上的花环问:“阿姨,我好看吗?”
陈礼懒洋洋靠着树:“好看。”
谢槐夏:“你也好看,跟我小姨一样好看。”
陈礼抬眉:“我们谁更好看?”
谢槐夏不假思索:“我小姨。”
“为什么?”
“因为我偏心啊,哈哈哈!”
谢槐夏坐在台阶上捧腹大笑。
陈礼睨着她,仰头灌了口酒:“我伤心。”
“别嘛!”谢槐夏抹抹眼角的泪花,找补,“阿姨,我给你吹个小曲怎么样?”
陈礼下巴一抬,示意她可以开始。
谢槐夏弹跳起立,从陈礼头顶的树上扯了片叶子下来,蹭一蹭,放在嘴边。
“噗——噗——!”
谢慧慧愣一愣,指着谢槐夏的鼻子:“哈哈哈!你在干嘛!”
谢槐夏生气:“我看我小姨就是这么吹的啊!怎么没声呢?”
谢槐夏又试了几次,断定:“肯定是叶子没选好!”
谢槐夏跑去找别的树。
陈礼看了眼她扔在地上的树叶,伸手也扯下来一片。
没声。
叶子的问题。
再换一片。
还是没声。
……
谢安青被敬了一晚上,喝得水饱。
九点半,等人都散了,她松松筋骨,靠向身后的灯杆放空自己。
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她身上撂下一片星河。
旁边树上的蝉已经飞了,留下空壳扒着树叶。
谢安青抬手去够的时候,山佳端着酒杯过来:“书记,我也敬你一杯,谢谢你这几个月来对我的帮助,还有那颗糖。”
山佳在谢筠的位置上坐下,要给谢安青倒酒。
酒瓶还没碰到杯子,被突然出现的谢筠挡住。
同时,谢安青拿起茶杯和山佳碰了一下,说:“小事,不用老挂在嘴上。”
说完,谢安青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去帮谢蓓蓓组织大家结伴离开。
谢筠确定谢安青走远了,坐在她的位置上说:“她不能喝酒,以后都记着。”
山佳微愣,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真没见谢安青喝过酒。
“过敏?”山佳问。
谢筠给自己倒了一杯灌下去,说:“就当是。”
今天来的人多,把他们全部送走,逐一等来安全回家的信息,并且打扫完卫生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一点。
谢筠晚上喝得有点多,谢安青把她扶上谢蓓蓓的电动车后,折回来找陈礼和谢槐夏。
台阶除了大大小小一地的树叶,不见半个人影。
谢安青捻了一下手指,往旁边找。
村部已经空了,时间也深,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成倍放大。
谢安青先听到一声“噗”,然后是谢槐夏试探的声音:“要不别吹了?”
陈礼:“还有几片树叶没试?”
谢槐夏数一数,说:“五片。”
陈礼:“试完。”
后面紧跟着就是没有一点美感的气声,接着是陈礼和谢槐夏并排蹲在草丛边的背影。
依旧从容,但被树影一掩,被青草一围,不够时尚了。
背影叹了一声,问:“你们这里的树叶真能吹响?”
谢槐夏:“真能,我小姨就会,吹得可好听可好听。”
陈礼:“那你让她给吹一声。”
谢槐夏扭头,立刻喜上眉梢:“小姨!”
陈礼没想到谢安青会在,估计还听到最后那句话了。
她就是开玩笑。
和谢槐夏待一晚上,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她的聊天思路:宁愿自己掉地上,也不能让话掉地上。
她就配合了,没想到会被谢安青听到。
陈礼看一眼手上的树叶,用食指轻飘飘弹开,偏头看向正在往过走的谢安青。
谢安青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嘴角……
陈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安青,她的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显得冷,牵起弧度,只是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的时候,感觉就完全变了。
像深山里的瀑布流入广袤田野,像盛夏天里下起细雪。
陈礼看到她走过来,伸手拂起悬在自己头顶的树枝,说:“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吹。”
第26章 风居住的街道。
放在谢安青身上, 绝对可以称之为奇观的神情和语气。
陈礼浮着淡淡一层酒精的眼神恍了恍,想,如果那叫温柔, 大概可以载入一本名为“谢安青”的史册。
谢槐夏只觉得再平常不过,飞快跑过去抱住谢安青说:“小姨,你最好了!”
谢安青:“记得给我养老。”
谢槐夏:“一定!哈哈哈!t?”
谢槐夏清脆的笑声打破寂静。
陈礼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谢安青刚那话应该是在哄谢槐夏。她撑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可以走了?”
谢安青:“嗯。”
说话的谢安青没抬头,借着月光从谢槐夏头发里捏出了一块干叶渣。
回去路上, 谢安青开车。
谢槐夏玩得太久, 累了,一上车倒头就睡,陈礼被迫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帮忙把她的脑袋搁腿上护着。
四下无声,发动机低沉的嗡嗡调戏着银白夜色, 于是不必抬头,就能看到天光在云层里跳跃闪躲,时隐时现。
陈礼靠着, 慢慢也有了睡意。
到家,谢安青托着谢槐夏的屁股, 让她趴自己肩上继续睡。她关了车门, 随手把车钥匙扔谢槐夏屁兜里, 准备送她回去。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谢安青脚下一顿,回头对困得打哈欠的陈礼说:“我送夏夏回去,你先洗漱。”
陈礼闻声微愣,没想到谢安青会向自己交代去向。
她之前其实也这么做过, 但那是主客之间必要的形式,没其他别的意思。
今天再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可能是怕吵醒谢槐夏,但感觉很奇妙,像在十字路口突然九十度转向,前一个共处的夜晚,她们之间还尖锐异常,而到这一个,石榴花全都开了。
陈礼看着谢安青被月光树影包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牵动,齿间溢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呵。”
笑声惊醒了池里沉睡的金鱼,传来一阵游动的轻响。
陈礼拖沓着步子穿过堂屋,走进后院。
后院无风,树影静悄悄地挂在墙上,铺在地上,陈礼走到连廊中央时,忍不住伸手又扯下一片树叶。
她前头这几十年想学什么都能学成,自认脑子不错,今天是一次毫无征兆的滑铁卢,还是有点不甘心。
陈礼把叶子放在嘴边。
“噗——”
陈礼手一垂,叶子被无情地扔在地上,扔她的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掐着腰进了卫生间洗澡。
隔壁,谢安青扶着谢槐夏的脑袋,把她放到床上,盖上她的小被子,随后出来,给靠坐在柱子下的谢筠冲了杯蜂蜜水。
“明天一早,我去东林。”谢筠说。
东林市,她们隔壁市。
谢筠:“之前那个供应商吃回扣太狠,我直接换了,这次去东林是谈新合作。”
谢安青:“去几天?”
谢筠:“最短两天,还要看工厂和货。”
谢安青“嗯”了声,说:“秋收已经解决了,剩下都是按部就班的事,缺你一个不缺。”
谢筠笑笑没说话,眼神里充满歉意。
谢筠这个支书是村里选出来的,听着是基层干部,其实没什么正式的行政级别,每个月就领三千出头的村干补贴,吃喝一扣,谢槐夏的教育基金一存,根本没剩几个钱,所以早几年她就开始做生意了。
契机是谢槐夏2岁时的一场大病,挺恐怖的,她至今不敢回忆那段殚精竭虑的日子。
但好的是,她开在县城旁边的食品加工代工厂已经有了稳定的客源和收入,手头日渐宽裕。就是有时候会很忙,随便一走就是三四天,村里的事基本顾不上,谢槐夏就更不用提。
早期她几乎24小时被放在谢安青身边,完全可以说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长得调皮可爱,善良真挚。
谢筠捏着杯子,对两手插兜靠在墙边的谢安青说:“谢了。”
谢安青收回投向夜空的视线,看向谢筠。
谢筠抬手朝屋里指指,笑道:“那个麻烦精。”
谢安青没说话,觉得没必要。
谢筠也就没继续,反正只要在村部,谢安青想做的事,她就没有一样退缩过,勉强能抵消偶遇的不负责任,至于这次秋收……
谢筠暂时搁置心里依旧活跃的激动,说:“冷途供应链在国内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怎么联系到沈蔷的?”
她问这话不是质疑谢安青的能力,是无法解冷途竟然会看上他们村这点油费、人工费可能都赚不回去的小业务。
谢安青抵着墙壁的肩膀微不可察压了一下,说:“不是我。”
谢筠:“?”
“陈礼找的。”
“陈小姐?!”
谢筠惊讶,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他们村出了什么值得的人事,冷途绝对不可能把一切准备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解决麻烦一样大费周章的过来。
陈礼的影响力有那个分量。
只是,她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这么费心费力地帮他们?
谢安青先前没问的问题,在谢筠这里被提出。
谢筠眉心渐皱,想起自己后来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陈礼的花边新闻;那天在谢安青家前院,她们不像在面对面谈话,但又离得很近的画面;暴雨夜她们一起出现,今晚她们穿一样的衣服。
“安青,”谢筠欲言又止,“你和陈小姐,你们……”
谢安青:“没有。”
谢筠:“那她为什么帮我们?”
谢安青说不出“心疼”这两个字,只调整语气到不咸不淡,说:“同情、怜悯、一个知名摄影师的社会责任感、一个普通人对灾难的同心,任何你觉得合适的词都可以拿来解释。”
谢安青这番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好像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只等谁来问,她趁机说。
因为肯定、快速,对方就没了质疑的机会和动机。
谢筠就是这样,但因为有前序思考的过程铺垫,她还是在本能的认可之后,跟了一句,“我担心她的好要拿你交换。她看起来很喜欢谈恋爱,你……”
谢筠话到一半短暂停顿了几秒,再开口,声音显得低:“你也喜欢女生,可你没有谈过恋爱。”
白纸就怕遇到彩墨,随便一道就会变成再也无法抹去的标记,往后重叠、加深、拓宽、延长,直到某一天被全部占满。
最终占满她的人和开始的是同一个人还好,她们从此完完全全同色同感。
不是,她身上将永远留下一道多余的痕迹——说不定是眼穿肠断的残忍,只剩憎恨,说不定是刻骨铭心的温柔,那她一辈子都将陷入深爱,还怎么爱人。
谢筠的担心不加掩饰,谢安青回避不了她的声音,更回避不了她的眼神。
浓稠夜色在这一秒拼命延展。
谢安青插在口袋里的手握着一把空气说:“放心吧。”
然后直起身体往出走。
月色和电灯从不同的两个方向投映谢安青的影子,她如果低头,一定会发现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没有任何一步可以脱离地上那个不受控制的自己。
————
谢安青回来的时候,陈礼已经上楼休息了。
堂屋里照旧只有朦胧月光,后院连廊下的灯开着,谢安青走进卫生间时,扑面而来的湿气比“三下乡”的大学生们刚来那晚还浓。她握着门把站了一会儿,松手开灯,照旧开着门脱衣服洗澡。
约莫半小时后,卫生间里“咔哒”一声,谢安青关了灯,浴巾盖在头上随便擦了擦,朝屋里走。
走到一半,看见连廊下的树叶,她步子顿住,想起在村部说过的话“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吹”。
谢安青记不得自己当时的语气,只能勉强回忆说这句话的动机:陈礼的背影、语言和坚持都透着一股明显的幼稚感。可能是谢槐夏传染的,可能是喝了酒,总之,很特别,她就鬼使神差说了那句话。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谢安青俯身捡起树叶,捏在手里往回走。
现在夜深人静,谢安青不确定陈礼睡了没睡,还想不想听。她在陈礼门外的南官帽椅里靠了一会儿,拇指蹭蹭从廊下捡的树叶,把它放到嘴边——
陈礼放在枕边的胳膊快速往回折了一下,睁开眼睛。房间里一束一束的月光像具象了的声音,连绵不断往进流洒。
《风居住的街道》,十几年前的经典曲目。
陈礼听过古琴版、钢琴版、二胡版……独独没听过树叶版,夹杂着吹奏者轻淡又深厚的情绪,把其中哀愁变成呢喃,把其中忧伤变成低诉,把相思浪漫、柔情爱慕变成静驻的街道。
等风来,等人归。
“还以为谢槐夏是骗人的,没想到树叶真能把每一个音都吹准。”陈礼靠在门边说,以及,她好像判断错了,树下那句话,谢安青是对她说的。她似乎还没适应关系的骤然改变。
谢安青没反驳陈礼的话。
门锁响的那一秒她t?其实吹错了一个音,好在头上盖着的浴巾足够宽大,月光再怎么斜也照不到她脸上,她就能镇定自若地忽略那个吹错了的音,继续往下走,跟着风的轨迹,一步步走入它居住的街道。
谢安青随手把树叶放在旁边的三屉桌上,压住浴巾擦了两下,撸到脖颈里,说:“叶子选对才能吹响。”
陈礼挑眉,视线本能往三屉桌上看。老的嫩的,圆的扁的,光滑柔韧的,粗糙易断的,她这一晚上也是千挑万选了的,尤其是在廊下扯的那片,和谢安青放在桌上这片……
如出一辙。
也可能榕树叶都长这样。
陈礼曲起手指,抵了一下鼻尖,视线回到谢安青身上:“怎么选,谢书记教一教?”
谢安青还穿着临时换的那身衣服,但衣摆没扎,领口的扣子没扣,头发上的水持续不断滴下来,把她脖颈、锁骨打湿了一片。
水在月下会反光。
陈礼不用留神就能看到她转头时,持续拉动的颈部线条。
可能洗澡水水温高,她脖子是红的。
“改天吧,困了。”谢安青说。
陈礼无所谓地挑挑眉,闲聊着问:“笛子吹出来是什么效果?”
谢安青想了想,头后仰抵着墙壁:“更像水。”
话落,一滴水从她脖颈里滚落。
陈礼肩抵压了一下门框,视线下移,觉得不用解释了,她好像看懂了——水更流畅,更润。
但得是淌在河里的,凉,而不是挂在脖子里。
脖子里的水,温度最起码接近体温,不衬这支曲子。
陈礼垂眼直起身体,道:“晚安。”
很陌生的两个字,不止对陈礼,就是对熟得不能再熟的谢筠和谢槐夏,谢安青都没说过。她舌尖在口腔里卷了一下,抓着浴巾说:“晚安。”
谢安青起身往自己房门口走,手握住门把时,斜后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吱”。
陈礼也在关门。
谢安青从喉咙里找出一句早该说的话,在嘴里咬了咬,说:“谢谢。”
陈礼一下没明白:“什么?”
谢安青回身:“秋收。”
陈礼很快笑了声,说:“熟人,一句话的事,不用付报酬,也不会欠人情,谢书记不必放在心上。”
陈礼说得满不在乎。
谢安青模模糊糊想到过的一个问题却去而复返:她和沈蔷要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她用心到那种程度?
谢安青盯看着门把上的手。
陈礼的声音突如其来:“下午你问我要跟她走吗是什么意思?我跟谁走?”
这个问题刚刚好能对应上谢安青脑子里去而复返的疑问,她被敦促着,说:“沈小姐。”
陈礼:“嗯?”
和沈蔷有什么关系?她是W的人,她临时借来用用而已。
谢安青说:“有人说你们谈恋爱了,你要跟她一起走。”
陈礼:“???”
造谣也不能这么离谱吧,她看起来是有多……
嗯,她看起来是很滥情,所以有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了,才会在她后退的时候往前走。
是这样吧?
原来会急。
因为急了,总是拧巴的态度才被迫变得清楚。
陈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笑还是不笑,她的名声是不怎么好,但,陈礼拉开一点门,嗓音比月色清楚:“没谈,也没打算跟谁走。谢安青,你是不是忘了?我说我不会走。”
还说不会继续对她怎么样。
直到进房间关上门,谢安青耳边还在回放这句话。她反手抓着门把靠在门上想:离开谢筠家之前,她补在“放心吧”后面那句话应该没错。
“陈礼一开始的确对我有兴趣,但你知道,我只想安安分分待在这里,做我该做的,不想和谁扯上多余的关系。以后她只是陈礼,摄影师陈礼。”
谢安青在2021年丰收的这一天告诉自己,告诉朋友,陈礼已经对她没有兴趣了,她们大可以放心地继续相处。
这是真的。
陈礼的确在下定决心留下那秒,收回了对谢安青所有的打算和目的。
但谢安青没猜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陈礼,喜欢得都已经被她用“新鲜、有趣,或者,一段时间的忄生冲动”这些激烈,带有羞辱意味的词甩了,还执意放下尊严,犯贱地说,“陈礼,要不我给你跪下吧。”
她那时候的脑子空空如也,只记得村里有对吵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老夫妻。有次他们闹离婚,很轻易就用这种方式和好了。
她就也想试一试,只换陈礼变本加厉。
第27章 谢安青,你有时候真的可……
隔天早饭, 谢安青家后院围满了人,这是“三下乡”大学生们真正的最后一餐,吃完就走。
谢安青一路送他们到村部, 那里有车在等,还有没到上班时间就已经排起长队,等着核对银行卡号的村民。
队伍弯折往复,几乎把村部的空地占满。
看到大学生们上车,大家默契地冲他们挥手目送,像是一场特意赶来的送别。
谢槐夏说自己太小了, 眼皮还没长厚, 用力把头埋在谢安青肚子上说:“小姨,你快摸我的头,我要哭了,快摸。”
旁边,陈礼几乎是乐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人这么直气壮地扑上去求摸,一时心痒,伸手摸上了谢槐夏的脑袋——毛茸茸的, 发根有一点潮,和晚一步过来, 只能覆在她手背上的干燥手掌截然不同。
陈礼和谢安青同时一顿, 默契挪开。
谢槐夏这回真要哭了:“怎么还有摸头摸一半的哇, 小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谢安青:“考数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好的脑子?”
谢槐夏抽抽鼻子,扯着谢安青的衣服抹眼泪:“数学是数学,爱是爱,差远了。”
陈礼打趣:“你这么小就知道爱是什么?”
谢槐夏扭头:“当然。”
陈礼:“所以爱是什么?”
谢槐夏不假思索:“我小姨啊。”
陈礼:“。”
竟然无法反驳。
爱可不就是一个人来了, 然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等她走了,世界就颠倒了,一切重置,长夜无边无际。
“姑姑姑!”谢蓓蓓火急火燎跑过来说:“求你个事儿!”
谢槐夏:“你先别急。”
谢蓓蓓:“啊?”
谢蓓蓓眼看着谢槐夏把她姑的手拉到头上摆好,指挥她给自己揉头。
揉就揉吧,轻重要还要合适,动作还不能太单一。
这女的脸怎么这么大!
问题,她姑竟然还揉了!
谢蓓蓓酸了:“姑……”
谢安青:“说事。”
“好呢。”谢蓓蓓一个侧身,看向旁边看戏看得兴致正好的陈礼,“能不能把陈老师借我半天?”
陈礼抬眸,觉得谢蓓蓓用词挺新鲜。
陈礼保持笑意看向谢安青,后者正垂着眼皮,把亲手在谢槐夏脑袋上薅出来的鸡窝往顺了捋:“陈老师的事你找陈老师,问我干什么。”
谢蓓蓓:“这不是陈老师住你家么。”
陈老师可是亲口说过,她借住她姑家,不听她姑的话,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她是肯定不信她姑敢的。
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觉得应该和她姑打声招呼,毕竟!她是谢筠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陈老师穿了她姑衣服的人,得尊重人俩这突飞猛进的情谊。
哈哈哈。
还好她姑笔直,不然她昨晚梦到的就不是带防疫员去给猪打疫苗,而是她姑和陈老师俩人黑灯瞎火的互解纽扣。
太冒犯了太冒犯了。
谢蓓蓓用意念猛拍自己两巴掌,笑得不带一点黄色:“陈老师,我想请您帮忙拍点照片,顺便修一修,您今天方便不?”
陈礼:“谢书记都不管我了,我有什么不方便。”
谢安青:“……”
又是这种撩人一样的态度。
但因为心境变了,关系缓了,感觉就和之前不同了。
谢安青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只顺着手下的动作抓了抓谢槐夏的头发。
谢槐夏吃疼,拍着谢安青的肚子嘟囔:“小姨,要秃了。”
谢安青视线一顿,和手同时离开谢槐夏额前乱糟糟的头发。
谢槐夏立马轻松了,原本细微的疼痛顺着谢安青仿佛还残留有陈礼体温的指尖爬到她头皮上,她同样被人抓过的地方隐隐开始发麻,紧绷,耳边声音有一点远。
陈礼和谢蓓蓓商定好见面的地方一抬眼,就看见谢安青细瘦白皙的手指从浓密乌黑的头发里垂下来,刘海被拨乱了一片。
这回是真可爱。
陈礼心想。
嗯——
她前期虽然目的不纯,但很少有假话。
那上一次,t?这位书记自己给自己举着输液袋,被针戳疼了也不敢吭声的模样就也是真的可爱。
没这次可爱。
陈礼转了一下刚加完谢蓓蓓微信的手机,握回手心,笑问:“你干什么?”
谢安青闻声抬眼。
陈礼手从谢安青眼前滑过,扽了扽她额前翘得最过分的一绺头发,捋到旁边说:“今天村部全是人,注意点形象管吧谢书记。走了。”
陈礼抬手示意,随即转身离开。
谢安青一直看着她开车出了村部,才感觉被扽到的那块头皮又快速麻了一下。她静静站着,几秒后抽离思绪,漆黑眼珠扫向一脸意味深长的谢蓓蓓:“活干完了?”
谢蓓蓓:“那肯定是没有。”
谢蓓蓓一个闪身跑进屋里,没几分钟又全副武装,骑上电驴子离开了村部,之后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
午饭期间下了一点雨,谢安青午休结束,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村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谢安青伸手拉了一下头顶的树枝,雨滴噼里啪啦落下去,惊了一地的麻雀。她顶着满头满肩的水珠子,慢步走进来坐下,看到谢蓓蓓甩过来一条待发布的微信链接——东谢村公众号的推文,标题带了“三下乡”的大学生和陈礼。
谢安青顺手在电脑上点开。
谢蓓蓓性格冒失,但宣委工作没出过什么大纰漏,谢安青看的时候就没有特别留意文章措辞,只草草浏览,看她这篇推文有没有偏离重点。
浏览到中间,谢安青滑动鼠标的动作一顿,将刚才翻过去的一张配图又翻了回来。
果然是她门口那幅墙绘,但里面的人从清晰正面变成了模糊背影,色调也调整得很接近背景色。
这个修改看似简单,焦点却一下子从人变成了景,若非驻足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谢安青不记得陈礼什么时候还去改过,或者说是她后来没再关注过这幅墙绘,就一个巴掌大的人,她不提,谁知道是她。那股劲儿过了之后,陈礼画没画她其实没那么重要。
现在被人细心地改了。
谢安青将图片最大化,滚动鼠标滚轮继续放大细节。
画人物的颜料明显比旁边的新,看起来还没有干。
谢安青挪了下鼠标,用箭头在上面蹭。
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陈礼说:“轻点蹭,颜料已经用完了,蹭坏没得补。”
明显一句玩笑,谢安青指尖轻压,在陈礼走过来的时候,最小化图片说:“你改的?”
“嗯,下午拍照的时候顺手改的。”陈礼把相机包和电脑包放在服务柜台上,看向谢安青:“之前没经过你同意就贸然画你,是我唐突了,别介意。”
陈礼说得坦荡自然,很干脆就将一件旧事提起,然后翻篇,让人措手不及,和她有共同记忆的脑子难免会跟上去,打算想起点什么。
这时候会计风风火火跑进来,喊了声“钱到账了”,一头扎进三资平台里谁叫都听不见。
谢蓓蓓盯了以前每天为钱发愁,现在满面春光的会计几秒,忍不住调侃了句“见钱眼开”。
真就一句。
结果她姑眼皮一抬,人往椅子里一靠,显然有话要说。
谢蓓蓓立马正襟危坐:“陈老师,修照片您是用自己的电脑,还是我的?”
陈礼:“自己的。”
谢蓓蓓:“嗯嗯,好的,辛苦您了。”
陈礼没客套,顺手从包里掏出电脑,问:“我坐哪儿?”
谢蓓蓓手脚麻利地拉过来张椅子,说:“这儿。”
陈礼拎着电脑走过来,挺好,给她分了个脚都不能伸的桌边,她要么侧身坐,要么岔开腿坐,一个为难腰,一个为难脸,都不太好过。
陈礼放下电脑,无声思索,有结果之前,左手边的谢安青不慌不忙推开椅子起身,把她还没插的电源线插到靠自己那边,说:“坐这儿。”
陈礼:“你呢?”
谢安青:“我跟她出去一趟。”
“她”指谢蓓蓓。
谢蓓蓓心说不是吧,她就真情实感说了一句“见钱眼开”而已,影响没恶劣到单独谈话的程度吧。
谢蓓蓓心很慌:“姑……”
她姑:“跟我去趟镇上。”
谢蓓蓓:“镇上??”
她姑:“这次受灾房屋的救助申请卡在镇上了,跟我过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
谢蓓蓓连声点头,快速关了电脑往出走。
这批资料是她和山佳主要负责,谢安青最终审核,现在出问题,她肯定得一起过去。
“走吧,姑。”
“有没有说具体什么问题?”
“没有。”
“哦哦,路上我找人问问。”
两人讨论着离开村部,外面很快传来车声。
陈礼拿着电脑绕过来,看到谢安青已经写了大半的工作记录本摊在桌上——内容分门别类,时间清晰紧凑,进度清楚合,字儿……
陈礼垂手,指尖抵着最新一行。
谢安青不着急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儿漂亮得像是机打。
————
去的路上谢安青开车。
谢蓓蓓着急忙慌在微信上问镇里相熟的小姐妹情况,键盘“哒哒哒”个不停,差点没敲冒烟。
谢安青听了一阵,确认动静小了之后,挪开规规矩矩握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撑到车门上,食指抵着鼻子。
“问你个事。”
又是这个开场,用词、语气,甚至连语速都和下雨之前那句“我看起来是有多廉价多好睡”的开场白一毛一样!
谢蓓蓓头皮一麻,魂都要炸了:“姑!”
谢安青偏头,没有起伏的眼神像在说“疯了?”
谢蓓蓓保证,只要她姑今天敢说一句黄暴歹毒的话,她就敢疯今天一天!
谢安青只是稀松平常地把目光收回去,抵在鼻子下方的手指抬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
谢蓓蓓:“谁?好的姑,你请继续。”
谢蓓蓓双手做请。
谢安青静默了几秒才再次出声:“她对一个人有很大偏见。”
那这个“朋友”肯定不是她姑。
她姑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
谢蓓蓓轻松了,往座位里一靠等下文。
谢安青说:“这个人心里清楚,还是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我,朋友。”
谢蓓蓓:“嗯嗯,然后呢?”
谢安青:“我朋友当时有别的事,很紧急,必须马上走,她却还在纠缠。”
谢蓓蓓:“所以你朋友一气之下就对那个人说了很难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
谢安青手指蜷了一下,侧目:“你怎么知道?”
谢蓓蓓:“漫画里这么画的啊。”
谢安青:“漫画里还说了什么?”
谢蓓蓓:“你这朋友说的话不限于对对方的人品攻击,做的事不限于对对方的人身攻击。”
“……”
谢安青放松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揉着打方向拐弯。
谢蓓蓓侧身过来,切切地问:“你朋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快讲讲。”
谢安青短暂回忆那晚,抵在鼻子底下的手顿了顿,挪到左耳处撑着:“不清楚细节。”
谢蓓蓓:“大概也行。”
谢安青:“恶意揣测她的行为,故意扭曲她的目的,质疑,推断,对她的行为进行全盘否定。”
往后没有过一声道歉。
谢蓓蓓说:“问题不大,吵架嘛,都得翻旧账。”
这么翻不会翻分?
谢安青绕过一个坑,补充:“有些事情事先能确定不是真的。”
“但还是说了?”谢蓓蓓瘪嘴,“那就有点过了。”
“你这朋友是不是脾气不好?”谢蓓蓓问。
谢安青:“……有几年不好,后来好了。”
谢蓓蓓“哦”一声,分析:“那肯定是对方太过分,把她气得口不择言了。”
谢蓓蓓这句话说得异常笃定。
谢安青回忆陈礼从出现到那天晚上的种种,撇开偏见——
她除了经验太过丰富,目的太过明确,和经纪人的对话太过伤人,其他没有什么了。
这几点早在她去网上查资料的时候就有所领悟,才会从一开始就给她贴上“滥情”的偏见标签,往后时刻警醒警惕。
最后还是被偏见占据了上风。
她有错,陈礼也不无辜。
要论谁的责任占比更大……
谢安青降了一点车窗,热风涌进来。
双方态度都已经表明了,彼此也接受,再讨论没什么意义。
她只是在想,要不要公平一点,也和陈礼道个歉,像那幅墙绘一样抓住一个点,道一次歉,让事情翻篇,此后陈礼不论说什么,她就都能波澜不惊地接住。
她说信了只是一种态度,相处还需要过程。
“姑?”
谢蓓蓓久等不到谢安青吭声,躲在热风吹不到自己的地方,说:“继续啊。”
谢安青:“继续什么?”
谢蓓蓓:“你刚才只说你朋友说了什么t?,还没有说她做了什么,继续这个啊。”
谢安青撑在左耳上的手压紧,说:“忘了。”
谢蓓蓓:“这部分才是重点啊!你都不知道情侣打架有多香!”
谢安青:“不是情侣。”
谢蓓蓓:“那不听了,没劲。”
谢蓓蓓把空调拧到底,企图抵消从谢安青那边涌进来的热风。
但这个车真的太旧了啊,完全没有用。
谢蓓蓓很挫败,不想说话。
谢安青问:“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道歉?”
谢蓓蓓想也不想,将摆烂进行到底:“磕头谢罪。”
谢安青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
谢蓓蓓秒变真情实感:“直接给她堵家门口说‘对不起’。我给你说姑,死要面子、斤斤计较、有好才收的那都是男的,没品,不像咱们女的,觉悟高,心肠好,耳根软,还特别有气度,但凡你肯说一句‘对不起’妥妥就把事情解决了,你信我。”
谢安青默不作声。
谢蓓蓓:“真的,我作为一个资深lesbian,你一定要相信我对女人的了解,不信你看我真诚的脸。”
谢安青目不斜视看着前面的路,半晌,一声低不可察的“嗯”从她喉咙里飘出来。
谢蓓蓓放心了,觉得是时候和她姑讨论把车窗关严实的话题了。头拧过去看到她姑的脸,谢蓓蓓眼睛一眯,幽幽地说:“姑,你不是有个朋友吗?那我刚说‘你’的时候,你‘嗯’什么?”
谢安青:“……”
“热不热?”谢安青话锋360度大转。
谢蓓蓓抹一把脖子里的汗,斩钉截铁:“不热,完全不热,所以你对陈老师有偏见啊?肯定是她,咱村里的,就没见你和谁红过脸。那你对陈老师做了什么啊?我突然又想听不是情侣的俩女的怎么打架了。”
谢安青润了润唇。
谢蓓蓓身体前倾,兴致高昂。
谢安青撑在车门上的手垂下来,把车窗降到底,然后把空调关了。
谢蓓蓓:“…………”
报复心好强一女的!
她眼得多瞎,才觉得她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
————
两人到镇上之后,配合负责审核的同志逐一核查资料,说明取证,用了近两个小时。谢蓓蓓身心俱疲,只想马上回村部躺平。
“姑,开下车门。”谢蓓蓓喊慢吞吞走在后面回微信的谢安青。
谢安青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
谢蓓蓓:“姑,错了,你刚按的上锁。”
谢安青:“没错。”
谢蓓蓓:“???”
谢安青回了对方一句“一个小时左右到”,把手机扔口袋里说:“我去趟县城,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谢蓓蓓瞠目结舌:“姑,城乡公交一小时才一趟啊,还不到村口,你有没有人性?”
谢安青:“没有。”
谢蓓蓓:“……”
很好。
她姑变异了。
反向变异,性质恶劣,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得抓紧时间去等公交。
谢安青没在县里久留,拿完东西就走,回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
谢槐夏踩着点打电话过来说:“小姨,今天晚上谢小梅村的奶奶们要在我们村的文化广场,和我们村的奶奶们决一胜负……”
“决什么胜负?”
“广场舞。”
“继续。”
“我小姨你,常说村集体荣誉永远高于个人荣誉,为了响应我小姨你,的号召,我们村的小孩子决定和谢小梅村的小孩子掰头,给奶奶们加油助威。”
“所以你人呢?”
“小卖部这儿做准备,陈阿姨也在。”
谢槐夏说:“我们不是没有统一服装嘛,我就找了陈阿姨帮忙画脸、拍照,凸显我们的专业。颜料是你之前在县里给我买的那什么水性颜料,画笔由谢慧慧亲情赞助。小姨,陈阿姨叫我了,我不跟你说了啊。”
谢槐夏一口气把话倒完,直接挂断电话。
谢安青站在门楼下,往小卖部方向看了一会儿,过来斜对门张桂芬家。
傍晚六点半,谢安青和张桂芬一起出来,寒暄了两句,骑着自行车往小卖部走。
小卖部前面有很大一块空地,视野好,谢安青远远就看到陈礼被簇拥着靠在核桃树下,给谢槐夏她们额心的小兔子耳朵贴钻。
陈礼身量高,穿了条挑染的淡蓝色调长裙,腰间系一根样式简单的绳结腰带,平直肩膀只有两根细带和一头长发装饰。谢槐夏用来扎头发的蓝色蝴蝶头绳现在在她手腕上戴着,她每抬一次手,蝴蝶就飞一次,不断逃离夕阳的短暂又在夕阳里停驻。
谢安青在自行车上坐了几秒,捏了一下闸,撑好车往过走。
核桃树下叽叽喳喳的,陈礼听不见别的声,贴完钻又给迟来的一个小朋友画了脸,然后肩膀后抵树干,准备直起身体活动筋骨。她低垂的眼皮随着这个动作抬起,顿了顿,定格在正往过走的谢安青身上。
穿的还是早上那身衣服,头发不如早上整齐,额角——
陈礼动作一松靠回去,和夹烟一样夹在指间的小号画笔在腿侧轻磕,说:“你们这儿还有矿?”
谢安青:“什么?”又说:“没有。”
“确定?”陈礼腰腹用力直起身体,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在谢安青面前说:“那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话落,陈礼的画笔从谢安青余光里经过,她额角一凉,有柔软的笔刷在皮肤上轻拖转动,干净利落地撤离,在她额角留下一片小小的蓝白渐变色叶子,盖着原本那一小团黑色的脏污。
浓绿的雨季在蝉鸣雀噪中猛烈生长,水分趋于饱和,沉甸甸压在空气里。
谢安青觉得额角湿漉漉的,但没有颜料流下来,那种等待无果又不得不一直关注的相悖情绪逐渐与夏季趋同,让人觉得燥热,行为随之迟滞。
陈礼在热空气里动久了,脖颈早已汗湿,看到对面一动不动的人,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一刹那的僵顿闪过,恢复自然。
陈礼嘲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安青都没说什么呢,她一次两次先给自己打了负分。
陈礼将搭在中指上的画笔挑起,重新变回之前夹的状态,说:“下午画太多了,有点生反应,看到脸就想上手。”
还是解释了一句,不然显得莫名其妙。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思绪从额角回归:“我额头上有什么?”
“好像油?机油?”陈礼笑了声,玩笑似的说:“你给人修车了?”
“……”
谢安青眼神里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没有。”
“想想也是。”一个人哪儿能什么都会,陈礼拉远视线,话题转换,“来找谢槐夏吃饭?”
谢安青“嗯”了声,停顿半秒,说:“还有你。”
陈礼眸光微动,红唇扬起:“稍等,我收拾一下。”
谢安青:“不着急。”
谢安青去叫谢槐夏,后者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吃,我要努力为晚上的掰头做准备!”
“小姨,你快走吧,不要打扰我。”谢槐夏没良心地赶人。
谢安青:“。”
芝麻大点的人,哪儿来这么强的胜负欲。
谢安青数清楚人头,去小卖部买了15份面包牛奶给她们分了。
不久,陈礼收拾好东西过来,往后面看了眼,问单脚撑地坐在自行车上看手机的谢安青:“谢槐夏呢?”
谢安青:“不吃。”
话落锁屏,谢安青抬头,回身看向陈礼。
空气里一声干脆的“咔”伴随着傍晚一阵缱绻的风,把谢槐夏草草交给谢安青,让她带回家的湘妃色发带吹在陈礼身上。
陈礼下意识抬手,用腕上的蝴蝶发绳接住,说:“谢槐夏哪儿来这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
谢安青:“我买的。”
陈礼惊讶。一个大半时间穿工作装,用鲨鱼夹吊狗之后,只剩纯黑发圈这一样首饰的人,竟然知道这么多。
是真爱谢槐夏。
难怪有人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连她都敢使唤,还吆五喝六的,一会儿嫌弃猫耳朵太秀气要换兔子耳朵,一会儿嫌粉白色太淡要换大红,字里行间的想上天。
谢安青说:“收拾好了?”
说话同时转动手腕,把发带拖回来一截绕进掌心。
细微的拉扯感从陈礼腕上经过,她视线收回,拎了一下被风吹得贴在腿上的裙子:“好了。”
谢安青:“那上车吧,今天去外面混饭,路比较远。”
说完,谢安青两手捏住刹车,看向前方。
陈礼则是没太听懂所谓“上车”是上哪儿,下意识看向谢安青后座——窄窄一段反射着霞光的不锈钢金属,离车座很近。对喜欢黏人的谢槐夏来说,这个距离应该刚刚好,一伸手就能抱住她小姨的t?腰,对陈礼这种大人来说,肩膀不用完全伸展就碰到了谢安青的脊背。
谢安青踩下脚踏又勾起,停在最能吃上力的高度问:“坐好了?”
陈礼手抓着后座,指间拎住一段可能钻进车轮中的裙摆,说:“好了。”
下一秒,肩膀挨着的身体绷紧,微微前倾,裙摆扬起来了。
————
谢安青说的路远其实就是出了她们组,往北拐一点。那边靠近麦田的地方盖了一栋独立于集体的新房子,主人是陈礼第一天到东谢村时,去村部找谢安青开电表安装证明的年轻女人。
今天她乔迁,请谢安青过来吃饭。
陈礼沾谢安青的光,体会了一次坐在麦田边,看夕阳沉眠于水的闲适惬意。
只是可惜,她没带相机。
而美景,时刻在这个村子发生。
所以晚上去文化广场的时候,陈礼把备用电池全带上了,谢槐夏拉着她的衣服,把她拉弯腰到自己嘴边,悄悄说:“阿姨,你记得多给我拍几张,我长得好看。”
陈礼挑眉,瞥向从眼尾经过的人,心道,要论好不好看来拍,那她硬盘里应该全是另一个人。
“行。”陈礼说。
说完就给谢槐夏连拍五张大头贴,把她满意地送走。
之后带着自己敏锐的触觉游走于人声外,进入人群里,快速精准捕捉着那些珍贵又和谐的质朴瞬间。
“掰头”就两场,一场老人,一场小孩,只持续半小时就彻底结束了。
陈礼疑惑接下来做什么。
现在才八点。
谢槐夏说:“小姨给我们放电影。”
这是谢安青任东谢村书记后提出来的——每周六在文化广场放一部电影,丰富枯燥单调的农村生活,尤其是对留守老人,留守小孩来说,每周有个事可以盼着,寂寥感就没那么强烈了。
按,这段时间应该已经放了两次,但都被天气原因打乱了。今天这场是临时补,为了延长秋收的喜悦。
陈礼靠坐在树下的折叠椅里,眸光随着大屏幕里的画面时明时暗。她的相机在腿上放着,食指来回摩挲几次后,问坐在旁边地上的谢槐夏:“你小姨不喜欢拍照?”
谢槐夏:“是啊,小姨老说自己拍照不好看,但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偷拍过,睫毛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嘴巴软软的,可好看了。”
“阿姨,要不你给我小姨拍几张?可能是我技术不好,我小姨才不喜欢拍。”谢槐夏忽然说。
陈礼摩挲在相机上的食指顿了一下,顺势滑下去握住,几秒后松开,说:“她也不喜欢我拍。”
尽管她可以,而且蠢蠢欲动地想越过层层人群,把一步步远离屏幕又始终置身屏幕中线,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谢安青拍成这一幕里唯一震撼的色彩。
陈礼向后靠了靠,突然一下子无事可做,有点犯困。
今天大学生们离开,一早就来了谢安青家,楼下吵吵嚷嚷的,她在楼上也睡不着,就跟着早起了。之后被谢蓓蓓拉去拍照,一个人在村部修片,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谢槐夏抓壮丁,一下子打了画脸、拍照两份小工,事情紧凑得一回想就觉得自己必须得累,否则哪儿对得起爱打盹的夏天。
陈礼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阖上眼睛,想着稍微晃一个神就好。
但随着暑气的下降,树叶被凉风吹得在头顶沙沙作响,像催人入眠的曲,陈礼总是挺直的脖颈慢慢有了弧度,头一点一点的,逐渐陷入沉睡。
十点电影散场,重叠的脚步声,喧嚷的人声在广场响起。
陈礼眼皮动了动,睁开一点,视线所及全是人,而且不管远了近了的,都要往她这边看一眼,然后偏头和旁边的人低声说话。
说话过程中时不时还会再看过来几眼。
“?”什么情况?
陈礼觉得奇怪,但因为刚睡醒,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为什么,只是半阖着眼睛,润了一下唇,然后动作缓慢地将搭久了有点麻烦右腿从左腿上挪下去,想换成左腿搭。
动作做到半截,陈礼懒怠怠的目光顿住,看向斜下方。
她右侧站着个人,裤子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去混饭的路上,持续在她余光里闪动过四五分钟——手指看起来有些陌生,只留一根隐约的小指藏在她眼尾,腕骨和半截小臂贴着她的脸……
准确来说,是她的脸靠着她半截小臂和腕骨。
陈礼刚刚搭上去的左腿翘了一下压回来,坐直身体:“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安青:“刚。”
陈礼:“嗯。”
对话刚开始就结束,突然得草丛里的蛐蛐都不好好叫了。
谢蓓蓓趁机跑过来说:“姑,忙不忙?”
谢安青:“不忙。”
谢蓓蓓:“那你快帮我看看今天的第二篇宣传稿,我今晚简直文思泉涌,半小时就写好了!”
谢安青接住谢蓓蓓递过来的手机,走到树荫外面有月光的地方翻看。
陈礼叠着腿静靠几秒,头转向月光照着的地方——谢安青只用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垂在身侧,用力握了一下,松开,然后把手装进口袋。
谢蓓蓓奇怪地看了眼,问:“姑,你手怎么了?”
谢安青:“没怎么。”
谢蓓蓓:“没怎么怎么不拿出来?单手插兜看起来很酷吗?”
谢安青:“很酷。”
谢蓓蓓立马去试。
算了。
酷不酷这玩意,主要靠脸和气质,显然她没有。
谢蓓蓓收起心思去听修改建议。
陈礼平直的嘴角在发丝扫过去时牵起来一点,心想,有没有可能手插兜不是为了耍酷,而是保持一个动作久了生发麻,尤其是还要带着可能全部的力气去支撑什么时明显的发麻,但又不想暴露给谁知道。
陈礼将下压良久的小腿松开,在空中慢慢悠着。
草丛里,蛐蛐重新开始叫。
————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酣睡的谢槐夏就被谢筠抱回家了,所以回去路上只有谢安青和陈礼。
两人走得很近,但各忙各的,没什么交流。
后来谢安青一直低头回复微信,步子无意识加快,将陈礼落在后面。
不远。
陈礼就不着急,走走停停拍着十点半的乡村夜景——月光、流水和前方拉长的人影。
人影走到门口之后步子一转,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占用了一点时间,加上陈礼后头几步没磨蹭,而人影接电话需要思考,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拉近,几乎挨上,所以当陈礼看到被修复的车尾灯,快速抬头时,谢安青就在低头她眼前,但裸露的胳膊不能抓,太亲密,衣服则太服帖抓不住,再往上就只有发尾上翘的低丸子搭在颈后。
陈礼看了眼,伸手轻勾。
“……”
寂静突然而至,里面夹杂着一声一次性皮筋崩断的微弱声响,谢安青乌黑浓密的长发猝不及防散在陈礼手上。
陈礼手背微凉,谢安青如期停下脚步。
“我头发上有东西?”谢安请挂断电话问。
陈礼视线从自己看不见的手背上扫过,收回手说:“没有。车尾灯。”
谢安青:“不是我换我的。”
难不成闹鬼?
还是只田螺姑娘性质的好鬼?
陈礼:“家里进贼了?”
谢安青伸手把掉在脖子里的断皮筋摸出来,说:“我买的灯,找对面爷爷换的。他以前当过修车工。”
“什么时候买的?”
“下午。”
只可能是下午去镇上的时候。
陈礼断定。
她的车不算便宜,配件不会随随便便跑一家店就能找到,不对……
她车上的配件要预定。
陈礼说:“什么时候定的?”
谢安青清楚陈礼会猜到,没打断隐瞒,她用手指夹着皮筋拉长,往石榴树下走:“村部吃饭那天晚上。”
陈礼有印象。谢安青那天晚上一直在被敬酒,很难得空几分,还一直抱着手机打字、等消息,而且身体是往后靠在灯杆上的,陈礼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莫名笃定她是不想让谁看见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给她预定一个车尾灯。
陈礼目光深了又浅,经过石榴树时,把谢安青刚才拉出来的那张椅子推回桌边。
谢安青先一步进来,开了堂屋的灯。还是不怎么亮,她站在柱子旁边对刚刚进门的陈礼说:“你现在洗澡?”
陈礼本能想说“是”,她不喜欢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话到嘴边滚了滚,说:“等会儿。”
谢安青:“那我先去了。”
陈礼:“嗯。”
谢安青转身往后院走。
陈礼目送她出去后又站了几秒才上楼进房,打开t?南面的窗,在窗边趴了一会儿,很不道德地按了一下车钥匙。
“滴!”
短促响亮的提示音响起,尾灯快闪,红得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折回来拿换洗衣服的谢安青也看到了,很短暂一个瞬间,她刚刚好看到了。
红光亮在黑夜里,其实不那么好看,但——
亮起来是完整的。
谢安青步子一转上楼,本以为陈礼在房间,过道会空无一人,她就走得比较随意,扽出来一半的衣摆在裤腰上搭着,已经被拆了的头发散着,手指间还夹着那根断了的小皮筋,被她分开的手指拉得很长。不想经过陈礼房门口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她手指上的劲儿随之一散,皮筋弹回来重重打在关节上。
有点疼。
陈礼听到声,往谢安青手上看了眼,什么都没看到。
二楼就她房间开了灯,投出来的那点光线不足以看清细节。
但可以看清视线。
两人目光对上,同时开口:“你……”
“你”之后同时收住。
陈礼等了一会儿不见谢安青出声,便开口了:“你怎么这么快上来?”
陈礼将门推大,做出交谈的态度。
一刹那,大片光铺在谢安青脸上,她不适应,偏头躲了一下,说:“忘拿换洗衣服了。”
这很不谢书记。
陈礼忍不住笑了声,侧身倚在门边:“一直以为你办事谨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谢安青:“是人就会犯错。”
突然这么正经?
陈礼挑挑眉,没反驳:“快去拿吧,等会我也得洗。”
谢安青:“我今天要洗头发,时间相对长,你不用着急下去。”
陈礼:“好。”
谢安青嘴唇一动又合上,像是欲言又止。
陈礼莫名觉得她还有话要说。
陈礼不慌不忙等了两秒,果然听见谢安青开口:“你刚是要下去?”有来有往,但无端像车轱辘话的问题。
陈礼握着车钥匙的手插进口袋,说:“没事干,随便走走。”
谢安青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只睫毛闪了一下,静止之后……
陈礼发现比原来垂了一点。
垂眼如果非要撇开生动作论情绪,那通常表示顺从、不屑、松弛,或者失落等。
谢安青和她之间,目前还谈不上顺从,不屑应该也不会再有,至于松弛和失落,陈礼想了想,果断排除失落——谢安青和她的关系目前只到和平,但失落是一个人对对方有期待时才会出现的情绪,而且这个期待必须要和她自己有关。谢安青不可能。她对她的期待自始至终都只关东谢村。
陈礼笃定了,就没继续往下想,指肚摩挲着车钥匙圆润的棱角,等谢安青继续说话。
谢安青垂眼的神态只出现很短暂一瞬,就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说:“我去拿衣服。”
陈礼“嗯”了声,说:“去吧。”
谢安青转身走到自己门前,压开门锁,低头走进一片黑暗之中,把自己锁住。
陈礼看着紧闭的门板,“松弛”和“失落”两个词像是轻扣门板的手,“咚咚”两声之后在她脑子里去而复返,然后架起一个天秤,左右摇晃着,起初依旧是“松弛”那侧偏低,加上谢安青进门时的那身黑和低头动作,天秤最终竟然一点点倾向“失落”。
“……”
想什么呢。
陈礼掏出车钥匙看了眼,拇指在按键上抹了两下,放弃下楼去看一看那盏车尾灯的念头,过来北边走廊。
依旧有一把椅子放在那儿。
陈礼靠坐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车钥匙。
不久,身后传来开门声。
陈礼眼尾朝后瞥了一瞬,转动车钥匙的动作变缓,钥匙环上金属碰撞的声音自然也跟着变淡,她听到谢安青慢吞吞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远。
十几秒后,后院拉出一道影子,横着走进连廊,消失不见,只剩卫生间窗户上暖黄的灯光逐渐被水汽浸湿,积聚,然后猝然坠落,在模糊的磨砂玻璃上的挂起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陈礼握着车钥匙起身,下楼,临时十一点的宁静夏夜再次响起一声“滴”,红光打在陈礼身上。
————
陈礼第二天出去拍照的时候开着车。
谢槐夏在门口左等右等等不到陈礼回来,急呼呼抓着谢安青的自行车后座说:“小姨,谢小梅今天生日,我和她说好了,去美食广场给她过生日,你快送我过去。”
谢安青看了看时间,现在六点,她送谢槐夏过去再回来,怎么都会超过七点,那陈礼的晚饭怎么弄?
谢安青:“你们约的几点?”
谢槐夏:“七点。”
还有一点时间。
谢安青:“我先做饭,做完了送你过去。”
谢槐夏急得剁脚:“不行,我们要提前过去商量惊喜。”
谢安青:“没有饭,你打算让陈阿姨吃什么?”
“叫陈阿姨一起去呀。”谢槐夏不假思索地说,“陈阿姨都来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带她出去玩过。小姨,你对陈阿姨不好。”
谢安青车轮前压,怼上一株斜出花圃的矮杆波斯菊。她适时刹车,看了眼墙绘里的已经干了的背影说:“我问问她。”
谢槐夏:“要快一点,我现在回去拿礼物。”
谢槐夏风一样把自己吹走,留下谢安青摁了一下车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谢安青还没有陈礼的电话,所以翻出微信给她发了一条,问她忙不忙。
“不忙。”陈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安青坐在车上回头。
陈礼把看过的手机扔在副驾,从车上下来说:“找我有事?”
谢安青:“你有没有去过东边的美食广场?”
陈礼本能想说来这儿第一天就去了,再不想去第二次,视线游移看见谢安青握着车把的手指有一点紧,陈礼舌尖在牙齿间轻轻抵了一下,说:“没有。”
谢安青:“我请你去。”
陈礼:“去干什么?”
谢安青:“吃晚饭,今天没时间做。”
陈礼说:“好啊,什么时候?”
谢安青:“马上。”
谢安青说:“我去开车。”
路上,谢槐夏接到谢小梅电话,说她们共同讨厌的一个男生知道朋友要给她过生日,羡慕嫉妒,把她妈刚给她扎好的辫子扯乱了。
谢槐夏大为震惊,上蹿下跳地要让谢安青给她的朋友出头。
谢安青说:“六岁半,该学会自食其力了。”
谢槐夏失望透顶,当场把谢安青这头拉磨的驴杀了,不让她跟着混饭,但要在结束的时候接她回家。
陈礼唏嘘不已,低头看看刚递到手里的,还有眼睛和耳朵的兔子棉花糖,再看看正扫码付钱的,镇定自若的谢安青,想说她29,不止可以自食其力,还不适合手里拿这种东西,她就是没见过,才好奇多看了两眼,没想买,更没想让谁给买。
买的人却在付完钱转身时,说:“还想要别的?”
陈礼将视线从摊位上各式各样的棉花糖上收回,笑着摇了摇头:“不想。”
她只是忽然发现,除了那些场面上的客套,已经有16年没谁给她买过东西了,更没谁问过她还想不想要别的,都是“小姐,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这是新款,您看看喜不喜欢”,那些殷切热情的询问是想让她付钱去买,不是要付钱给她买。
这么一看,手里这只可以吃的兔子好像也不那么违和了。
然后引申出一个问题:谢槐夏喜欢兔子耳朵是不是因为有人喜欢给她买兔子耳朵,那这个人是不是本身就喜欢兔子耳朵?
陈礼垂手捏着,继续往前逛。
这个美食广场位于好几个村之间,临近河边,一到傍晚凉快的时候,人流量会突然变得很大,吵嚷拥挤,即使是两个人并排走着,说话都得靠喊,于是毫不意外的,陈礼的兔子被挤扁了脑袋。
不能复原那种扁。
再于是,下一个迎面过来的人还想挤陈礼的时候,她懒得侧身了,想看看这些人到底长没长眼睛。
没等看清,旁边的人忽然把她拉到身后,撞着那个人肩膀过去。
很重一声。
陈礼回头的时候,那个人也刚好回头,满脸想要发作的怒气,一对上陈礼冷冽幽深的目光,立刻偃旗息鼓,混入了人流。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
人群继续拥挤,环境继续嘈杂。
一切又好像突飞猛进。
谢安青继续拉着陈礼的手,替她挡下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碰撞拥挤。她手下的力道不如之前几次紧箍,但有拖拽动作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会脱出滑落的风险。
陈礼抬头,从后方看着谢安青t?被灯光打亮的侧脸,本能且笃定地觉得哪里不对,而且这个不对已经持续了两天之久,她再不发现就是傻子。
但并排走都未必能听清的话,现在一前一后就更说不明白。
陈礼只好将疑问暂时搁置,一路被谢安青拉到吃饭的地方,勉勉强强点了份水果拼盘。
拼盘是店家提前切好,放冰箱里保鲜着的,稍微有一些凉。
陈礼吃着吃着莫名觉得哪里有点热,她捏着叉子看过去——
和她们仅仅一桌之隔,端着盒琅琊土豆的谢槐夏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咳。
陈礼在桌下踢了脚谢安青,然后低头前倾,压着声说:“往后看。”
谢安青不解,还是回头了,谢槐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拍着桌子质问:“小姨,我不是让你不要跟着我吗?言而无信,这是一个小姨会做出来的事吗??”
谢安青放下筷子,淡定如斯:“这不是正在做。”
谢槐夏扭头,矛头嚯地对准陈礼:“阿姨,上次来这里,我要吃水果拼盘你不给我吃,说太凉了,对女孩子不好,为什么你现在在吃?还吃了这么多??”
这个,好问题。
陈礼捏着叉子头脑风暴,她跟谢槐夏的对手戏太少了,还做不到和谢安青一样游刃有余,这位书记……
这位书记果然听出漏洞了。
陈礼扔下叉子,指关节蹭蹭额头说:“今天还想吃吗?想吃的话,我请你。”
谢槐夏:“不想。我要那只头扁了的兔子,我现在很生气,要吃兔头。”
陈礼偏头,当着别人的面转增别人送的东西,这恐怕不太合适。
那个别人适时说:“明天给你做香辣兔头。”
谢槐夏一秒变脸:“真的?我要吃两个!”
谢安青:“真的。”
谢槐夏心满意足地捧着她的琅琊土豆回去了。
陈礼朝另一侧偏头,和同一排,直勾勾盯了这边半天的谢蓓蓓、山佳微笑示意。这两人一个陪妹妹,一个陪邻居的妹妹,和谢安青一样,都是来拉磨的,拉完磨一起被杀了。山佳似乎想过来打招呼,被谢蓓蓓挤眉弄眼拦了一把,桌边就还是只有陈礼和谢安青头对着头。
陈礼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果玩手机。
谢安青饭到一半回了条工作信息,然后从微信对话框里切出来,准备去买点喝的。
手指刚碰到电源键,“发现”里跳出来的1条新动态提示。
马上,1变成了2。
谢安青顺手点进来。
陈礼给她半个多月前发的一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还评论了。
那天谢槐夏期末考试结束,教她数学的谢妍丽给谢安青打了个电话,很委婉地告诉她,谢槐夏考得不好,让她有个心里准备。
她准备了一瓶花露水,让谢槐夏全天候跟在清河道的谢蓓蓓旁边,给她驱蚊。目的:切身体会什么是不努力学习,谢蓓蓓的今天的就是她的明天。
谢蓓蓓气得跳脚,在评论区愤愤留言:【我都用得起six god,我的今天怎么了!】
谢安青@谢槐夏:【不努力学习,你连six god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蓓蓓代发:【谢槐夏说你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拼音都拼不好。】
今天陈礼@谢槐夏:【你小姨语文是英语老师教的,six god=六神。】
“叮。”
谢安青手机响了一声,收到微信。
发微信的人就在她对面坐着,双腿交叠,身体后倾。她在吃饭前已经把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截修长干净脖子,手指在键盘上点了两下,提示音再次响起。
谢安青低头去看。
陈礼:【看上面那条。】
那条已经错过了,谢安青从“发现”切回“微信”去看。
陈礼:【没什么要问的?】
谢安青:【问什么?】
陈礼:【你不是说没来过这儿?】
谢安青直接引用:【如题。】
陈礼没忍住笑了声,很短促,夹人堆里根本听不见,但谢蓓蓓就是有一双与众不同的耳朵,朝那边一伸,八卦的眼神恨不能把两人洞穿。
陈礼不慌不忙地叉了块儿火龙果塞进嘴里,回复谢安青:【骗你的。】
谢安青蹭了蹭手机背面,说不清自己听到这三个字时的心情——肯定没之前那么生气,但要说完全没感觉也不是,谁被耍都可以有情绪。
陈礼看出来了,她换了支没用过的叉子,叉起一块把西瓜放到谢安青手边的盒盖上,说:【这回不是故意,你当时看起来很想我来,我才中途改口。】
谢安青的心事猝不及防被戳穿,耳后有一点热。
陈礼又给她叉了一块哈密瓜:【你这几天很奇怪。】
【为什么?】陈礼问。
问完,盒子里最后一块甜瓜被放到了谢安青手边,三块颜色不一的水果排成迂回的曲线。
谢安青视线从上面扫过,点击键盘:【道歉。】
陈礼:“?”
陈礼抬头看向对面垂眸在手机上的人,半晌,倏地锁屏手机,转向右侧:“介不介意替我把剩下这些水果解决掉,我的叉子没碰过这些。”
谢蓓蓓和山佳对视一眼,一个点头一个摇头:“不介意。”
陈礼把水果推到她们桌上,拿着那朵扁头的兔子棉花糖起身离开。
谢安青盯在屏幕上的视线跟了一步。
车尾灯和扶陈礼的头,是她自己想到的道歉方式,就像陈礼用水果摆的这条曲线,很迂回,那不被发现就算情之中,她昨晚没必要提示那句“是人就会犯错”,也没必要多问那句“你刚是想下去”,陈礼猜不到她在做什么。
至于谢蓓蓓给的建议——直接道歉——她刚才也做了,陈礼……
【半岛上那个楼是干什么的?】
陈礼在微信上问。
谢安青本能点击键盘,输入完成又删了,拿着手机起身。
“看好她们几个,谁磕了碰了……”
“我自裁。”屁股刚刚离开板凳就被发现的谢蓓蓓举手保证,暗恨自己怎么没提前准备一套吉利服,白白错失了跟踪的机会。
谢安青顶着谢蓓蓓火辣辣的视线出来,看到陈礼走在河边,不远,谢安青快走六七步就跟上了,说:“那边是茶楼,你想去?”
“不想,问是为了引你出来。”陈礼弯腰辨认了一丛不认识的灌木,偏头看着谢安青说。她的长发因为这个姿势统统垂向同一个角度,身体扭转出更加明显的曲线,河里的水光在她脸上荡漾。她说:“谢安青,你有时候真的可爱。”
又是这个和她沾不上一点关系的词。
短暂的陌生感从谢安青身体里一闪而过,她发现自己这次有追问的耐心:“什么时候?”
陈礼:“抿嘴唇,抓头发,当事人都不提了,你还偷偷摸摸,忙忙碌碌的时候。”
陈礼背在身后的某只手腕回勾,直起身体:“真要道歉?”
谢安青嘴唇动了动,陈礼率先说:“道歉要张嘴,你——”
后一半话,陈礼抬起手,食指隔空对着谢安青的嘴唇轻轻一挑。
谢安青静了两秒,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陈礼勾过的那只手腕抬起来,携着一片白,趁机把一团甜腻腻的东西塞到谢安青嘴边。
谢安青很轻易就认出它是什么——被挤扁了的兔子头棉花糖。
陈礼将它彻底团成了一团,用刚刚那根食指抵在谢安青唇间,说:“手洗过了。”
没有把兔子弄脏,可以塞进去。
陈礼仗着这一举动突然,谢安青反应不过来,一点点把棉花糖塞进她嘴里,然后本能地把沾她唇上代表瑕疵的一点糖抹掉,说:“我很少吃甜食,如果你今天能帮我把它吃掉,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第28章 谢安青,我开始欺负你了……
谢安青被蹭过的嘴唇闭了一下, 整片皮肤开始发麻。在异样感蔓延到口腔之前,她嘴里的棉花糖被融化了一层,过度甜腻的味道适时刺激她的神经, 将落后的智推到前列——陈礼不喜欢吃甜食,那她之前挂她房门口的那把糖其实没什么意义。陈礼会怎么处?无视,还是扔掉?
陈礼说:“我这个月的甜食量就只有你送的那些糖里的一颗,不能更多。”
陈礼慢半拍和谢安青想起同一件事,给自己方才的话打了个补丁。这个补丁刚刚好打在谢安青的疑问上,她的喉咙跟着动了动, 把堆积在嘴里的那口甜腻唾液吞了下去。
陈礼搓着手指上的糖, 回归正题:“还以为就我会下意识怀疑自己当下的行为是不是合适。”
原来某人心里也憋着一股。
也是。
突然转变的关系,突如其来的和谐和那些至今不t?曾正面提及,但确确实实在某个暴雨夜发生过的隐秘行为。有这些前提在,除非是完全没心没肺的两个人,否则谁都得忌惮、别扭。
但这些事, 你又没办法把它明明白白说出来,太尴尬了,尤其是面前这个只被躺一下胳膊就浑身泛红, 还没有过性经验的人,让她说, 等于把她架在火上烤。
再者, 道歉太表面了, 就上嘴皮碰下嘴皮那点深度,能打消多少疑虑,解决几个疑问?语言真要有用,她们之间也不会非要发展出一个血腥又激烈的吻,才把事情彻底说透。
陈礼如是分析, 然后说:“谢安青,我们做点什么吧。”
以合作迅速拉近关系,缓解尴尬,给后续相处一个合的切入点。
谢安青启唇,声音被糖球挤得含混:“做什么?”
陈礼:“我不知道,这里你熟,想一想。”
谢安青:“我只熟人口和地貌。”
陈礼:“平时就没点什么人情上的来往需要你张罗?”
谢安青:“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上班没必要,下班不需要。”
陈礼:“生活习惯很健康。”
健康得小小年纪就好像一把年纪。
穿衣风格似乎不是了,这位书记最近都是短袖,没再穿过衬衫西裤。
坦白说,有点怀念。
陈礼对面已经没了声音,手机在她口袋里响。她把刚刚拢进眸子的一片揶揄随意铺散在瞳孔里,拿出手机看了眼。
“喂。”
周围嘈杂,谢安青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只看到陈礼透着水光的目色在出声那秒变得凉薄,上扬嘴角沉着,态度一瞬之间变得陌生。
“既然分了,我生不生日就不劳你记挂了。”
“各取所需,等价交换,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有什么好怕,倒是你——”
“我们就交往了一个月不到,你哪儿来的底气让我拿你的照片参赛?”
“我钱应该给够了,分手还附赠了一个你靠自己这辈子都拿不到时尚资源,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其他条件?”
“人心不足蛇吞象。”
陈礼站在河岸边,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嘲讽。她唇上的口红在吃了小半盒水果后依然完美,随便扯一扯笑出一声,语气变得云淡又风轻:“我还有名声?没有就请随意爆料。”
话落垂手,电话被挂断。
陈礼顺势用手机拨了拨头发,拆开发夹,一刹那,河风把她的头发全部撇到后面,露出那张高级好看的脸。
谢安青贴着糖球的舌尖抵了一下,甜沾满齿缝,很难再刮下来。
河水裹挟着月色一起向东流淌。
陈礼感到胳膊上有些发凉的时候回过身,想躲一躲潮湿的河风。视线转过来第一眼是明显已经看了自己很久的谢安青。
陈礼脑子里快速回放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表情有刹那凝固,手机被握紧。
谢安青说:“今天是你生日?”
如常的语气,波澜不惊的神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陈礼握着手机的力道反而无意识紧了半秒,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刻松开,恢复到接电话之前那副轻松从容的神态,说:“不是,事情找上门的时候总需要一个好的开场才有可能谈下去而已。你不就前前后后忙了两天才开的口?”
陈礼后面这句把被电话打断的揶揄用上了,她的手机还在卖力地响。
谢安青视线下移,看到她长按关了机,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我这人是不是很烂?”
这个问题问得太猝不及防,又很敏。感,谢安青怎么都不可能马上答出来。
陈礼没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替她说:“好的话,你也不会处处防着我,极其讨厌我。”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不紧不慢地往原本想远离的河岸边走:“这些年,只要有人看上我,我就答应和她交往,腻了之后给钱给东西,从不拖泥带水。你既然知道我那些前任,就一定知道我对感情的新鲜期可以短到只有一个星期,最长也仅仅一年。我就是这种人,一直是,之前对你也是,那么问题来了,谢安青,你还要花这么多心思跟我道歉吗?值吗?”
谢安青还站在原地,陈礼一往前走,她们之间的距离就被拉开了。
有小孩子打闹着从她们中间经过,手里牵着的气球至少有五秒将她们的对视完全阻隔。
这个时间足够让谢安青组织好语言,她问:“你为什么要交那么多女朋友?”
完全出乎意料的反问,和陈礼的提问沾不上一点边,用的还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像是真想知道她会这么做的原因。
可是滥情哪儿需要由?
谢安青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现在兜一圈回来,她先回忆了一遍陈礼情感充盈的作品,她轻描淡写的采访,再是她为那场暴雨做的事,她解释“可怜”这个词时说的话和河风把她的头发吹向后面时,她过于寂静的脸。
风这东西无孔不入,哪儿有它吹不乱的人,真出现了,要么无情无义,要么身上有层公式化的伪装,一直破解不了,就一直撕不下来。
谢安青根据刚才那个电话分析:“是不是她们不值得你投入更多,你才果断分了?”
她的前一句话陈礼还没来得及回答,后一句又添错愕。
这话的偏向性实在太强烈了,连从陈礼入行就一直合作到现在的经纪人都没有这么偏心过,她偏心了。
陈礼心脏像被堤坝拦了一道的河水,前一秒还优哉游哉,潺潺掠过岸边的水草,下一秒轰轰隆隆飞流直下,震得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她一瞬不瞬地回视着谢安青轻云淡月一样的眼睛,被包裹,探触,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
然后被阻断。
“呵。”
陈礼短促地笑出一声,偏头看向河面:“谢安青,别因为谁帮了你,就大方地分给她一片滤镜,世上没那么多好人。”
你也不能那么好哄。
这里有一整个村子的事在等着你处,屋后河边还有你花六年时间也没过去的坎儿,你必须严防死守才能保自己安然无恙。
陈礼无声提醒。
转念又想,谢安青这个人,离得越近越发现她其实有点纯粹。
纯粹怪自己,纯粹信别人。
这种人应该很容易受伤吧。
受伤之后确定很难痊愈。
陈礼忽然有点庆幸没真惹上她——她缺钱但不爱钱,有一天要分开了,她没能有力摆平她。
但做朋友应该还不错。
可以享受纯粹的关照。
陈礼拨了一下河岸边的救生圈,回头说:“谢安青,你想到我们要做什么了吗?”
话题被强行中断。
谢安青把嘴里最后那点甜咽下去,片刻后开口:“没有。”
陈礼:“我想到了。”
谢安青:“什么?”
陈礼朝半岛的茶楼抬抬下巴:“去喝茶,喝浓茶,喝到你夜不能寐,以后再不敢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这是拉近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
显然不是。
陈礼说:“早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你,事事惩罚自己,我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那你既然诚心解决问题,就别怪我今晚故意欺负你。”
“敢去吗?”陈礼从河岸边走回来说。
谢安青肩膀微微绷紧了一瞬,掩在夜色里,陈礼没看清楚,她只觉得尾音散去后的河边忽然有一些静,但细看周围,小孩子还在打闹,大人还在笑,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就以为自己想多了,收回视线看向谢安青,等她的回答。
谢安青说:“走吧,茶楼每周一三五七,七点半到九点有演出,现在去刚好能赶上。”
两人并排往过走。
到了之后发现所谓演出就是黄怀亦写字,卫绮云吹笛,很古旧的演出方式,也太细腻了,没几个人听,但她们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一站一坐,各自投入,偶尔交换一个只有她们能看懂的眼神。
茶楼老板年逾七旬,精神矍铄,见到谢安青的时候非常惊讶:“小阿青,还真是你啊,你都有五六年没来过嬢嬢这儿了吧??差点没认出来你。”
谢安青找了个靠近美食广场的位置坐下,说:“今天不就来了。”
老板:“喝茶?”
谢安青:“嗯。朋友晚上不想睡觉,来您这儿讨口浓茶。”
陈礼挑眉,说谁呢?堂堂谢书记,下骗小孩儿,上骗老奶,其心么,陈礼推开半掩的窗户,嘴角挂着月初八的上弦月。
老板给两人泡了茶,问谢安青:“还是和以前一样,再来盘最贵的点心?”
老板说到这儿轻轻笑了声,眼睫t?濡湿:“以前不论是你考完了一回试,背会了一首诗,还是逢年过节,换季变天,你婆都要带你来这儿,给你点一盘最贵的点心解馋。她手里的钱大部分都用在学生身上了,剩下那几个子儿根本不经花,但还是每次都要扬起嗓门喊一声‘给我们家小阿青来盘最贵的点心’。那么好个人,唉。”
老板看着窗外叹息,很长的一声,传进陈礼耳中的时候,她搭在桌上的手指抽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河岸边那片突如其来的安静不是自己的错觉,是她不经意的一句话戳到了谢安青痛处,将她的时间定格。她经过那一遭,现在云淡风轻地把茶水单子推过来说:“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然后回应老板:“我今天吃过晚饭了,点心改天再吃。”
老板回神,快速应了声,等陈礼点餐。
陈礼耳边有一些细微的嗡嗡声,手写的茶水单又太旧,她上下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门道,手指在磨损严重的边角压了两秒,说:“来盘你们这里最贵的点心。”
老板一愣,原本极有分寸的目光因为陈礼这句耳熟的话直勾勾定到她身上。
陈礼客气道:“没有了?”
老板:“有,有。”
老板拿起茶水单,快步离开。
窗边陷入安静。
陈礼看着窗外,也不动声色看着对的谢安青。
很快点心上来,陈礼又要了一个空盘,用同时送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把点心一个一个往空盘里转。
不久,桌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噪音。
谢安青自老板离开后就一直投向外面的视线收回来,看向桌面——陈礼把一个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花纹的盘子推到她面前,说:“谢安青,我开始欺负你了,今晚你不把这盘点心吃完不能回家。”
这盘点心只有一个,量大概和谢安青剩的晚饭相等——如果她收到微信直接出去河边找她,没再继续吃饭的话——那她吃完点心就是刚刚饱,不会撑,不会难受得哭。
大约是这样。
陈礼也不能完全确定一个主动选择回避的人对被动送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会是什么反应,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经验只有谢安青送过来,谢槐夏塞进她嘴里的那颗糖。
她当时觉得是甜的。
第29章 我可能会喜欢你。
她当时觉得是甜的。
那么换位思考, 这块点心吃进谢安青嘴里的时候,她或许也能尝出一点喜欢的味道。
陈礼这么希望,对这个结果没有一点把握。
她最恰当, 最保险的做法应该是在知道这个茶楼对谢安青意味着什么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借口离开。
但她真的不是谢安青,面对困难喜欢作茧自缚,裹足不前,她的本能就是往前走,往刀尖上走, 疼死了是她活该, 疼不死自然有人替她付出同等的代价。
就像某一年,有人当着她的面,拿她在意的东西往她软肋上戳,她体体面面吃完那顿饭后用坐了一晚上的椅子打断了他一条腿。
她当时的感觉很痛快。
更痛快的是,那个人至今都还是个跛子, 怎么伪装都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走路。
陈礼有一秒希望谢安青也能变成这种有火当场就撒出来的人,视线聚焦看到她发白的脸,颤抖的唇, 一切念头都散了——谢安青的困难来自于她自身,让她发火等于让她焚烧自己。
陈礼逐渐不确定自己推过去的这个盘子是对是错。
茶楼里的笛声在哪个瞬间开始变得很大, 曲调轻快, 高低起伏, 让人很难忽视。
陈礼几经权衡,最终决定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看见谢安青拿起了桌上的擦手毛巾。她的头低着,眼皮下压,看不清表情, 只在某一个微妙的角度猝然闪过时,把眼睫上细碎的光投进了陈礼眼睛里。
陈礼沉缓的心跳一紧,拿着手机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没指望谢安青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会自己,所以话一说完就起身了。
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声音。
谢安青抿直的唇动了动,说:“三楼没什么人。”适合接电话。
陈礼闻声快速回头,只看到谢安青落着一层灯光的发顶,有两个旋。
有人说两个旋的孩子智商高、孝顺,应该是真的。
还有人说两个旋的孩子长大以后脾气不好,陈礼想了想,假的。
谢安青只是有脾气,不是脾气不好。
陈礼拿着手机离开座位,走到谢安青的视觉死角就没再走了。她没什么电话要打,借口离开是觉得有些人哭的时候不想被谁看见。
陈礼在柱子边靠着,一瞬不瞬看着谢安青的眼泪一颗颗砸在点心上,又被一口口吃进嘴里,不远处,黄怀亦和卫绮云短短扫陈礼一眼,发现她下颌的线条越绷越紧。
黄怀亦和卫绮云交换眼神,一个放下写了一半的《中秋帖》,改成教谢安青背的第一篇文言文《守株待兔》,一个中断快吹到结尾的《黄莺亮翅》,换成教谢安青吹的第一支北派笛子曲《牧笛》。
谢安青被熟悉的旋律拉回到那个稚嫩单纯的年代,听见奶奶撒着娇说,“阿青,你真的不要奶奶抱吗?你看别家的小孩子,哪个不是奶奶抱着过河。”
“不要。”
“为什么?”
“我长大了。”变沉了。
“五岁算什么长大。”
“黄奶奶说我能做三年级的题。”
“哦,那是长大了。”
“牵手,不给抱,牵手总可以吧?”
“可以。”
“那你来牵奶奶。”
她走过去牵着,亦步亦趋跟在奶奶后面过河。
过去之后她回头看了眼,一只白色的蝴蝶一直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她吓得腿在发抖,她一直后悔小时候长得太快,没有让奶奶多抱几回,多牵几次,她就突然走了,奶奶就突然没了。
她嘴里的点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却没一个人愿意告诉她奶奶怪没怪她,后来想没想她。
她想知道。
很想很想知道。
这一秒比以前的任何一天都想知道。
但没人肯说。
……
热闹落幕后的美食广场静得人心里发慌。
十点,茶楼打烊,熟悉的脚步声从门里出来,停了一停,拐过来陈礼跟前:“电话打这么长时间?”
陈礼不吭声,手往下指——谢槐夏捂着脑袋在她腿上睡得安安稳稳。
她们坐在临河的长椅上,潮气一上来,衣服、皮肤全部都会变得冰凉潮湿。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覆着一片片红的手臂和脖颈里经过,静了很长时间,才动作熟练地把谢槐夏抱起来说:“走吧。”
陈礼坐着不动:“点心吃完了?”
谢安青护在谢槐夏脊背上的手臂快速压了一下,说:“完了。”
陈礼这才笑着起身:“那就走吧。”
门口,黄怀亦和卫绮云一起出来。
陈礼说:“我们开车了,两位老师要不要一起?”
黄怀亦:“不一起了,我们习惯走着回去。”
陈礼回想过来这儿花费的时间:“走回去至少一个小时。”
黄怀亦“嗯”了声,笑道:“很短。”
黄怀亦和谢安青简单寒暄两句之后就走了,卫绮云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但陈礼发现,一旦开始走路,不论拐弯还是直行,她和黄怀亦的步子始终一致。
那种默契像是已经深入骨髓。
陈礼拉车门的手指轻跳,听到一声“砰”——谢安青把谢槐夏在后排放好,关了车门在往过走。
陈礼视线拉回,看向谢安青说:“谢安青,我要第二次欺负你了。”
谢安青步子顿住。
陈礼说:“回去我开车,你坐后面照顾谢槐夏。她的脑袋太不安分了,一直往下掉,捞得我手都酸了,所以——”
停顿突如其来。
之后的内容,谢安青觉得自己应该猜得到,但被停顿拉起的好奇心和注意力是直接跟上下文所没有的。她的视线聚焦,清清楚楚看到了陈礼脸上的笑。
有多清楚呢。
她还很涩,很胀,不频繁眨动就看不清路的眼睛发现陈礼右下颌有一道红,像是她的手指碰过嘴唇又碰了下颌,把口红沾上去了。她一说话,红印跟着张合的嘴唇上游下潜。
“魂丢了?”
声音突然拉近,谢安青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陈礼拉动车门的动作停住,四周静得诡异。
“你……”陈礼欲言又止,松开拉到一半的门把,“生气了?”
谢安青回神,视线快速离开陈礼,想起自己刚才的动作和陈礼的话,视线定了定,回到她脸上,说:“没有。”
那,陈礼略过刚才那一幕,说:“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t?
谢安青:“……你说什么?”
陈礼一愣,在四下无人的停车场笑出声来:“谢安青,你是真可爱。”
和说话的人面对面站着都能走神。
“上车吧。”陈礼说。
谢安青唇微动,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陈礼已经拉开了车门,听到谢安青的话,她上车动作不停,一直到侧身进去坐稳坐舒服了,才抬头看向还站在外面的谢安青:“我说,今晚过后,翻篇了。”
这个回答和“所以”前面的内容完全对不上。
谢安青护着谢槐夏沉甸甸的脑袋,自己补全,“所以照顾谢槐夏这个苦差事就交给你了,照顾不好,今晚不许回家。”
但她车开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
————
翌日清早,陈礼是被一头撞梳妆台上撞晕过去的麻雀惊醒的,她抓着被子缓了大半分钟,暗道明天睡觉一定要关窗,热死都要关窗,然后提一只腿,把晕厥过去的麻雀提过来手上,给它做心肺复苏。
做完彻底没了睡意。
陈礼拿着相机过来走廊,拍摄六点半的晓山薄雾和铺满走廊的晨光旭日。
光线到谢安青窗边的时候断掉了。
陈礼拉近镜头,看到谢安青窗台上也有一株造型清香木——她房间的那株在梳妆台上——浓绿枝叶伸出,旁边放着陈礼已经很久没见的笛子,金镶玉笛穗和它自己的影子一同从窗台垂下,闲适得不像这个年代该有的生活。
陈礼调整角度,很有兴致地拍摄这一幕。她不知不觉走近,看到谢安青在窗后的书桌上趴着睡觉,脸朝一边侧着,和谢槐夏描述过的那个谢安青如出一辙——睫毛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嘴巴,看起来软软的。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白白净净的脸上沾了一点石屑。
陈礼蹙眉。
谢安青明显一晚上没上床,她就这么趴了一晚上,还是刻完了桌上那个大石印章才趴下的?她手边缠了绳的旧刻刀压着一本台历,翻在七月,七月二十四被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折在脸前的胳膊猝不及防伸出,打到了印章和台灯。
台灯又磕到原本只露一个头的笛子,将它推出窗台大半。
陈礼本能伸手,接住了摇晃着下坠的笛穗。
一切恢复安静。
陈礼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站了一会儿,确定谢安青没醒之后,用轻不可察的动作把笛子推回原处,在笛穗自然垂落该有的高度慢慢松手,确保它不会晃,不会磕到墙壁,接着把差点划到谢安青胳膊的刻刀拿起来,夹进旁边的工作记录本。
走廊里后退的脚步声约等于无。
彻底听不见的时候,那只被陈礼救醒的麻雀在护栏上走了几步,跳上谢安青的窗台。
谢安青睁开眼睛坐起来,眼底微微泛红,但瞳孔里一片清明。她靠了一会儿,在麻雀啄完清香木想去啄笛子的时候伸手把它拿过来,低头看着被攥得有一点乱的流苏。
她的笛穗原本是一块不经摔的玉佩,后来摔碎变成了金镶玉就不怎么怕摔了,陈礼——
她刚刚接的时候攥得很用力。
何止,陈礼回来房间半天了,还是觉得大鱼际在隐隐犯疼。她托着手背,用拇指搓了搓,换衣服下楼洗漱。
没多久谢槐夏晕乎乎过来,站树底下嚎一嗓子,谢安青就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树上下来说:“早饭想吃什么?”
谢槐夏:“香蕉蛋饼。”
谢安青:“没有香蕉。”
谢槐夏经过虾皮炒鸡蛋事件已经对她小姨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她眼睛不争,往谢安青肚子上一趴,说:“我知道,有香蕉蛋饼。”
谢安青:“真没有香蕉。”
谢槐夏努力抬了一下眼皮,没睁开:“那有蔬菜大煎饺吗?”
谢安青:“给你三秒,从我身上起来就可以有。”
谢槐夏讨价还价:“三分钟。”
谢安青:“三。”
谢槐夏:“两分钟。”
谢安青:“二。”
谢槐夏转身,闭着眼睛往前晃出两步,一脑门撞陈礼身上,用鼻子嗅了嗅,仰起头说:“阿姨,你身上好香啊。”
把她的瞌睡虫都香没了。
陈礼对早晨的第一句赞美很受用,回赠谢槐夏一个手挠下巴,说:“我用的你小姨的洗漱用品,你天天往她身上蹭,还没闻够?”
谢槐夏惊讶:“可你就是比我小姨香啊,这是为什么?”
谢槐夏回头。
陈礼跟她一起看过去,在谢安青脸上发现了一团压出来的红印。
“今天不忙吗?看你比平时晚起了将近半个小时。”陈礼若无其事地说。
谢安青:“忙,谢蓓蓓带人整治撂荒耕地,我进山跑图斑举证。”
这个工作原计划七月底八月开始做,经历过暴雨前那一周,谢安青决定提前。因为她突然发现所有事情都堆到一起的时候,不能再额外发生其他什么,否则情绪会比平时容易崩,但汛期的东谢村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陈礼:“图斑举证是什么?”
谢安青把厨房门口的椅子拖到不会挡路的地方,说:“摸排举证土地现状,建台账,想办法整改。”
陈礼其实还是不太能听懂,所以接了句比较安全的:“听起来是个大工程。”
谢安青:“还行,我们每年都在想办法整改,这次举证地块只有21幅,是隔壁村的三分之一。”
陈礼抬眸。
某位书记的表情很淡,语气也稀松平常,但她为什么听出来了一点点的骄傲?
是该骄傲。
水渠、撂荒耕地整治,还有村里村外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改善,这位书记用六年时间让这个村子改头换面——人一辈子最年轻活力,最幻想丰富,最该去玩去疯长的六年,她在这个地方原地踏步。
“阿姨阿姨?”谢槐夏伸手在陈礼面前晃。
陈礼回神:“怎么了?”
谢槐夏:“我小姨问你早饭想吃什么。”
陈礼抬眼,看着正在往厨房里走的谢安青。
自从她来这里,一直是谢安青做什么,她挑出来点吃什么,现在竟然可以点。
待遇显著提高。
困难也明显增加。
陈礼想了想,走到窗前:“有没有什么好吃不胖的?”
谢安青:“玉米鸡蛋西蓝花。”
陈礼:“来你这儿之前天天吃,腻了。”
谢安青偏头看陈礼一眼,开始列举:“番茄鸡蛋饼,火腿鸡蛋饼,玉米鸡蛋饼,燕麦鸡蛋饼……”
陈礼听完之后,沉吟半晌,说:“有没有不带鸡蛋的饼?”
谢安青:“。”
嗯,惹毛了。
那梦的残影应该散了。
陈礼伸手扯了片榕树叶子,说:“我早饭不挑,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唉,谢安青,”陈礼推开纱窗,问走过来洗鸡蛋的谢安青,“这片树叶能吹响吗?”
谢安青看了眼,打开水龙头:“不能。”
陈礼:“那什么样的能吹响?你之前说‘改天’教我选,已经改了好几天了也没见教。谢书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对!”谢槐夏扒住窗台,愤愤道:“尤其是做我小姨的,一定不能言而无信,否则我会学坏。”
谢安青扫谢槐夏一眼,捞走陈礼捏在手里树叶,说:“这样的能吹响。”
陈礼:“嗯?”
谢安青不语,把叶子放在嘴边吹了一声。
陈礼:“……”
她是不是可以解为,一片叶子只有经过谢安青的嘴才能被吹响?
那——
三屉桌上那片,她后来再试为什么没有响?
试是意外。
她只是为了确认谢安青挑选的那片叶子和她扯的那片到底是不是同一片,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捡了回去。
确认的结果:是同一片。
陈礼捏起谢安青放回到窗台的叶子,和那晚一样搓了搓,装进口袋。
饭后,谢槐夏扶着门框蹬鞋子,说:“阿姨,我们走了啊,你乖乖在家看门。”
陈礼:“你不写暑假作业了?”
谢槐夏:“本来是要写的,但我小姨说了,单兵作战没有前途,要合作共赢。”
陈礼:“你去能干什么?”
谢槐夏拍拍搭在腰边的水壶,好不得意:“给我小姨背绿豆汤啊,不然她中暑了怎么办。”
“是吧,小姨。”谢槐夏抻着脖子喊已经走到车边的谢安青。
谢安青拉开车门回头:“想上山采花就说上山采花,别拉我垫背。”
谢槐夏“嘿嘿”两声,朝谢安青头顶比心:“小姨,撒浪嘿呦~!”
谢安青伸手,拇指食指交错。
这是,比心?
冷脸比心。
可爱。
陈礼:“……”
这个词她现在说得过于顺了,万一哪天变成口头禅……
“陈礼。”
很熟悉的名字,很熟悉的声音,搭在一起之后变得很陌t?生。
陈礼眼波轻闪,看向扶着车门的谢安青。
“想不想一起去?”
突然一阵热风袭来,陈礼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没记错的话,她们已经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远的近的,凶险的悠闲的,到现在再说“一起”,应该会是件寻常到“你随口一提,我顺嘴答应”的事,可她怎么觉得哪里轻轻撞了一下,来不及分辨,就被谢安青打断。
“谢槐夏不在,没人带你混饭,你一个人去估计不自在。”
这倒是事实。
陈礼倚靠在门边的肩膀抵了一下门框,直起身体说:“等我十分钟。”不多不少刚刚好,她戴了一顶新的棒球帽,穿着遮阳的长袖长裤上车,说:“出发。”
谢槐夏以手握拳:“出发!”
谢安青往出倒车,视线偶尔扫过陈礼的帽子。
陈礼说:“别看了,之前那个既然决定扣你头上,就没打算再要。”
那么大的雨,淋一通下来肯定报废。
就一千来块钱的东西,怎么都比某人眼皮上的伤口泡水恶化划算。
想到这儿,陈礼偏头看了眼谢安青的眼皮——结痂了,伤疤深红暗淡,和流血那晚是截然不同感觉,一个湿淋淋脏兮兮的让人想保护,一个么,光是速度不减倒车这两下就足够有范儿。
陈礼索性将腿交叠着,全身放松欣赏山地的自然风光。上去一段视野很逼仄,好像伸手就能触到生长在山体上的椿树、构树和各种野花野草。
通过之后豁然开朗。
谢安青拿着手机四处拍照举证,谢槐夏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里疯跑,陈礼越拍越觉得这座山惊艳。
她去过很多国家,待过很多地方,绝对算得上见过世面,但从没遇到过眼前这番景象,花种像是从山体里生长出来的,没有阴阳两面,不分合不合适,凡是土壤覆盖的空地,都能捕捉到它用力生长的痕迹。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山能长出一整座山的花。
谢槐夏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撞上陈礼,往她腕上套了一个彩色花环:“阿姨,这些花漂不漂亮?”
陈礼没什么犹豫:“漂亮。”
谢槐夏勾手:“告诉你个秘密。”
陈礼屈膝蹲下,侧身在谢槐夏嘴边。
谢槐夏声音比她上台朗诵还大:“这些花是我一岁的时候,小姨亲自给我种的,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
这么大一座山,要花多少天才能种满?
陈礼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安青,她正忙得有条不紊。谢槐夏刚那句话把自己说高兴了,又想喊小姨,被她提前打断:“忙,不聊天。”
谢槐夏也不生气,一屁股坐地上,边揪草边说:“我外婆有病,我一生下来也有她那个病。”
“早治好了,我现在很健康。”谢槐夏中途补充。
“我爷嫌我不好养,要把我送人,我妈一气之下就离了婚,把我带回村里,给我花了好多钱。”
“嘿嘿,她以前可辛苦了。还有我小姨。她们为了把我养大都没钱给自己买漂亮衣服了。”谢槐夏笑嘻嘻地说。
说完长叹一声,皱着鼻子生闷气。
“左右是我命运不济,怨不得人。”
“我那短命的爸是一点人事没做就撒手人寰了,天可怜见,我妈没把我溺死在瓮里,当真菩萨转世,功德无量。”
“但是我小姨说了,我身上有厚厚的功德,就算只有妈也能开开心心把日子过下去。”
那倒是真的。
陈礼心道。
除了暴雨那天晚上,她就没见谢槐夏有哪天不高兴。
但很难说是她身上功德厚,还是某些人很擅长爱人。
就像这漫山遍野的花。
越是野生野长,越显得爱意磅礴盛大。
谢槐夏,一个被偏爱着的,令人羡慕的小孩儿。
呵。
爱这东西,哪儿羡慕得来。
陈礼揉揉谢槐夏的头发,把她低垂的脑袋薅起来,说:“陪着你小姨,我去拍照。”
谢槐夏:“嗯嗯,不要走远嗷,阿姨你还认不得路。”
陈礼应了声,顺着一条不明显的窄路往前走,想拍天空、电线和树梢。
再有一群鸟飞过去就完美了。
她想。
陈礼试着往树林里扔了块石头。
石沉大海。
走到近处她又跺了跺脚。
还是没什么用。
正发愁的时候,身后想起一道脚步声。
陈礼下意识回头,看到谢安青拿出笛子,说:“准备。”
陈礼微愣,立刻举起相机找角度,调参数。
“OK。”
陈礼话音落下的同时,清透但不刺耳的哨音在耳边响起,蓊蓊郁郁的树林里数鸟齐飞,她精准抓拍,快门声密集而紧凑。
很快,那片树林空了。
陈礼看着显示器,越翻越满意,她一抬头,黄昏从谢安青身后蜂拥而至,涌向她。
她心一跳,生出种错觉:这一秒,她也在被偏爱。
可你细看那个人的时候,她只是攥着笛子,手指摩挲着金镶玉笛穗欲言又止。
陈礼垂下手,嘴角降落又升起,恢复如常神色:“有话要说?”
谢安青:“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拍张照?”
陈礼:“你不是不喜欢拍照?”
谢安青:“不是拍我。”
“那拍什么?”
“山上的花。”
“想怎么拍。”
“能拍到整座山,看到整座山都在开花。”
这不容易,但她们现在处的位置似乎刚刚好,能够拍到。
陈礼唇角又高,看着谢安青:“早上是有意叫我来的?”
谢安青抿唇,答案不言而喻。
陈礼短暂回忆出门前那声“一起”带来的异样,笑了声,低头继续翻看照片:“我又不介意,你干嘛这副表情。”
“但能不能问个原因?”陈礼抬眼,“为什么要看到整座山都在开花?”
谢安青握着笛子的手收紧,即使现在阳光刺亮,陈礼也还是能看到她的骨节在一点一点泛白。
陈礼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谢安青:“我……”
“你往我这边来点。”陈礼手一动,腕上的花环滑到小臂,她甩了甩,笑着说:“花要开在顺光的方向,你站这儿挡路了。”
陈礼说完,伸手把谢安青拉到身后,单膝跪地找最佳的拍摄角度。她掩在镜头后的那道目光专注沉静,露出来的那道朝谢安青笑着,说:“信不信我能拍出你最想要的那一张?”
谢安青被她瞳孔里的光芒击中缠绕,舌尖迟缓地润了一下唇缝,才说:“信。”
陈礼嘴角上提,目光下沉,一瞬间变得自信又张扬:“那就乖乖等着。”
————
临下班,打款结束的会计心情极好,从家里抱来个西瓜杀了,给大家解渴。
村部六七个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难得的清闲轻松。
谢安青没参与,她刚从山上下来,帮人开个亲属关系证明。
开到一半,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电动车摔车的声音,大家齐齐端着西瓜跑出来,看到山佳摔在台阶下满脸的痛苦。
谢秀梅连忙把西瓜塞谢蓓蓓手里,要看山佳的情况。
山佳却满声着急地问:“书记在不在?!”
谢秀梅直接回头喊人:“安青!”
谢安青和来开证明的人打了个手势,快步往出走。
山佳已经被扶起来了,看到谢安青立刻说:“西谢村的人和我们村人在平交道口吵起来了,这个点大家都地里忙,手里有农具,矛盾持续激化下去肯定要出事!”
谢安青:“为什么吵?”
山佳:“重新测量耕地面积,有些人觉得自己家的少了。”
谢安青:“现在谁在那儿?”
山佳:“小晴和谢椿。”
一个网格员,一个纪检委员,两个年轻女孩子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谢安青当机立断,对谢秀梅说:“姐,帮山佳看腿,有任何不确定直接送医院;平安——妇女主任——帮我把没开完的证明开完;蓓蓓,你去找农耕土地登记表,找到马上复印一份送到平交道口,其他人就在村部待着,什么都不要做。”
这时候去的人越多,西谢村越觉得他们村欺负人,事情越可能闹大。
谢蓓蓓:“那你呢??”
谢安青把山佳的电动车扶起来说:“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话落,谢安青骑车离开。
谢蓓蓓往前追了一步停住,咬牙折回去找农耕土地登记表。
就两分钟。
谢安青之前专门找人给她们培训过档案管技能,开柜子就知道在哪儿。
谢蓓蓓抓起资料复印,马不停蹄往出跑。
半路竟然遇到了在拍斑鸠喝水的陈礼,旁边停着谢安青的车——陈礼懒得倒车,先跟谢安青来村部把她送到位,再把谢槐夏捎到朋友家,之后一个人开着谢安青的车在周围拍照。
谢蓓蓓扔下电动车大喊:“陈老师,您能不能送我去趟平交道口??”
陈礼看出谢蓓蓓的着急,想都没想直接答t?应。
两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乱成一片,两拨人嘴里骂的一句比一句难听,手里还都举着农具,随时可能打起来。
谢蓓蓓看不到谢安青都急疯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人群里挤。
陈礼一把把她拉回来,让她别冲动,然后拿出相机,寻找高地,和早上拍摄谢安青的窗台一样,冷静地调整焦距,拉近镜头——
找到了。
谢安青被围堵在最中间,伸手拦着东谢村的人,她的头发已经散了,衣服脏乱,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壮硕,面相凶狠,情绪已经濒临失控的男人,手里举着把铁锨。
陈礼手一紧,迅速将相机放回车上,按住又一次要往人群里挤的谢蓓蓓,说:“不要给她找麻烦。”
谢蓓蓓:“可我姑……”
谢蓓蓓话没说完,陈礼已经挤进人群。她个子高,手上有劲儿,很快就冲破围堵挤到了谢安青旁边。
谢安青诧异地看了眼陈礼,精力马上回到当下。她转过身面对西谢村的人,想再次尝试调和。
话没出口,身体忽然被抱住,头被一只手快速按入右颈。那只手稳定有力,果断从她脑后移动到头顶,往下一压紧紧覆着。她动弹不了,只听见一声沉重的撞击和一声克制的闷哼。
谢安青大脑一片空白。
头顶的手掌,脸侧的温度,鼻端的气息,脊背重到像是要把她嵌入骨头里的胳膊。
这些信息叠加起来,她迟钝的神经彻底停止工作,木讷僵直地被抱着,周围好像很吵,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只隐约记得,很多很多年没人这么抱过她了。
印象里仅有的一次是帮奶奶提水浇菜。
她因为桶太沉,因为是第二桶,实在提不过去摔路上哭了。
不是疼的。
是觉得自己长得太慢,奶奶老得太快,什么忙都帮不上着急的。
她哭得声音非常响,眼泪珠子大得超过谢槐夏。
谢蓓蓓在河边玩看见,马上跑去告诉奶奶。
奶奶一手水桶一手她,牵回家之后抱了她很久——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整颗头按在脖子里,一只手护着她的身体,一只护着她的脑袋,跟她说考试又考了第一,黄老师又夸她字写得好,卫老师又想教她吹新曲子。
奶奶全程没说一声“你很棒”、“你做得很好”,她听着那些话,却慢慢不那么着急了,想着晚上要多吃一碗饭,长快一点,下次如果提不了一桶就提半桶。
她在那个具有绝对完整性,绝对转一的拥抱里获得信心、平静,也在被紧紧保护。
就像现在。
谢安青放空的视线剧烈震了一下,耳边模糊遥远的声音骤然清晰。
“打人了!”
谢安青墨色的瞳孔一瞬间沉底,眼里寒风四起。她还停在空中的右手抬起来,说贴又不带任何一点重量地放在陈礼挨了一铁锨后,控制不住发抖的左肩,然后挪开脸,抬起眼皮,看着手举铁锨的男人说:“再动一下试试。”
谢安青就是谢蓓蓓说的,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她工作六年从来没有因为谁不配合,谁说话难听就给对方贴标签,摆脸色。
她的脾气至少在群众眼里是出了名的好。
今天骤然这么一声,相互撕扯着马上要打起来的两拨人立刻静在原地。
水流声就恢复了,脆得像铃铛在撞旷野的风。
陈礼动了一下,抬高的肩膀碰到谢安青手心。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抖。
一瞬间,谢安青瞳孔里仅存的那点温度消失,她悬在空中的手短暂犹豫了两秒,落在陈礼肩上,轻轻握了一下。
陈礼没感觉到一点疼,甚至没感觉到她手上的力道,肩膀上的温度就消失了。她手一松,跟着离开谢安青的头和身体,站到旁边。
两人是并排,谁都没有偏头,但目光在眼尾准确撞上。
谢蓓蓓抓着农耕土地登记表挤进来,把男人推后一步,伸手指着西谢村的人:“打人的,今天一个都别想跑!我已经报警了!”
其实没报。
村与村之间离得都不远,就算不是亲戚关系,也肯定打过照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们绝不会报警。
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把脸撕破。
再者,村里的事本来就该村里解决,态度过于强硬除了激化矛盾,还有可能为后续留下隐患——早年西谢村有人报警,举报邻居偷鸡,第二天晚上一家老小全部被杀了。
一只鸡,一家六口。
谢安青开会的时候说:“人命比我们憋不憋屈,面子过不过得去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激化矛盾。”
谢蓓蓓一直记得这点。
但男人不了解情况,还以为谢蓓蓓说真的,顿时面上一慌,强撑着辩解:“你们村人先占了我们的地!”
谢蓓蓓:“占地不会好好说!打人能把地打回去?!”
男人:“打人当然不能,你们书记做人能。”
谢蓓蓓皱眉:“你什么意思?”
男人冷笑一声,满脸嘲讽:“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们村书记长得花哨,还成天往镇上钻,往县里跑,要不是她和领导把关系搞好了,你们村哪儿来钱把排水渠修到家门口?你们地里的渠也都打了水泥,一直通到河里,浇地好浇,前几天那么大的雨也有地方淌!”
男人这话一出,西谢村其他人像是被戳痛了哪儿一样,立刻冲着谢蓓蓓嚷起来。
“你们村地势最低,没那些排水渠,别说是收成领钱,就是房子都不知道被冲垮了多少!”
“对!我家半米高的地基都被淹了,凭什么你们村还好好的!”
“我去县里的时候,亲眼见过你们书记进进出出管水利的领导家大半个月!”
“还有多媒体设备!我娃上的中学都没有,你们小学哪儿来的!”
……
西谢村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难听。
谢蓓蓓就一张嘴,根本堵住,气得眼睛通红:“你们胡扯!修渠的钱明明是我们书记没早没晚,带着我们把撂荒耕地拾掇出来,租给外地客商赚的租金!她去找县里领导也只是为了要张免费图纸,根本就没进门!多媒体设备更是她自己先学了怎么用怎么修,花半年时间才申请下来的,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些事除了村干部,其他人都不知道。
她姑不让提,说是自己分内的事,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每回都是事情办成的时候,让她写一篇把所有人都包含进去,功劳均分的普通宣传稿发在公众号上,没多给自己一笔。
这些人凭什么说她!
“你们胡扯!”
谢蓓蓓的话像是一把鞭炮扔人堆里,把东谢村上头的怒气全炸没了,耳边静得和谢安青沉默的付出逐渐统一步调。
有人站出来说:“书记,今天这事真和咱们村人没关系,大家该松土松土,该犁地犁地,本来好好的,晴晴她们一来,西谢村的人突然开始骂骂叨叨,说咱们村占了他们的地。占什么了,上次分地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之后谁还动过。”
“对啊,大家都不瞎,真占了能看不出来?能等到现在才说?”旁边全是附和的。
西谢村的人眼看输了气势,他们书记没来也失了先机,顿时乱成一团,逮着什么骂什么。
有人乱中着急,喊了声:“你们书记真要和县领导没有特殊关系,谁会要你们地里那点烂东西!”
这一声喊得吵翻天的平交道口突然陷入死寂,一半是愤怒的,一半是品出味儿来了。
东谢村的人指着对面的鼻子骂:“根本就不是占地那回事!你们是觉得我们把东西卖了,心里不平衡,故意找事!”
这话直戳西谢村人痛处。
那场暴雨太突然了,下得从房子到田地,周遭每个村都损失惨重,被阴云笼罩,偏偏这时候东谢村把东西卖出去了,还卖了七成那么多。
这是他们完全不敢想的数量,就是一寸一寸去淤泥里挖,他们也未必挖得出这么多。
他们嫉妒东谢村的排水,嫉妒从白天持续到晚上的庆祝,嫉妒大雨才刚过,村干部就顶着太阳来测量土地,要开始规划下一季的种子、肥料采购。
嫉妒让人失控,没多久就吵起来了。
现在被戳穿,嫉妒心变成了羞耻心,一个个抓着“东西怎么卖出去”的点拼命回击,吵得脸红脖子粗。
刚刚赶到的西谢村书记一见这场面头都大了,匆忙把车往旁边一扔,挤进来大吼:“都别吵了!”
根本没人听,还把矛头指向了他:“不是你跟村里其他干部说东谢村书记和县领导有关系,才把东西t?卖出的吗?你把证据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啊!”
西谢村书记直接炸毛:“我什么时候说了!你别气急眼了,谁都往里扯!”
有人:“就是你说的,我去村部激活养老亲耳听到的!”
西谢村书记彻底下不来台,被东谢村的人连番骂他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没本事,非要拿个小姑娘的名声给自己找补。
事情走向急转直下。
谢安青在两拨人中央,眼底的戾气已经没了,冷淡脸色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谢蓓蓓一扭头就是觉得她生气了,而且是很大的气。
谢蓓蓓叫了声“姑”,把已经攥皱了的农耕土地登记表复印件递给她。
谢安青接住,嘴唇动了一下。
“谢书记是有关系。”
一道调子不高,但穿透力莫名极强的女声猝不及防响起,平交道口又一次陷入死寂。
西谢村人反应过来陈礼说了什么,一下子有了底气,认识陈礼,对她还很有好感的东谢村人则满脸诧异。
“你说什么?”请陈礼和谢安青一起吃过乔迁饭的年轻女人满脸不可思议。
她和陈礼的接触就那一下午,对她不了解,但明明看到谢书记蹲在老水井下面洗脸的时候,她插着一只手在给谢书记压水,压完还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了句什么,谢书记就再次低头下去,捧了水洗脸。
她们的关系明明很好啊,怎么能这么落井下石。
女人的不可思议逐渐变成恼怒。
陈礼只是不紧不慢地看过她,视线落在被背刺,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小的谢安青身上,说:“我说,她是有关系。”
“看吧!我就说……”
“你说什么?”
陈礼转过头,表情一秒变冷:“嗯?你说什么?说你的铁锨差点拍一个村书记头上,还是说你带头诋毁一个一心为群众做实事的村书记?”
男人被陈礼的眼神和态度吓到,磕巴两声,梗着脖子喊:“刚才你亲口说她有关系!”
陈礼:“对,她有,我就是她的关系。”
男人目瞪口呆。
陈礼因为疼,控制不住在抖的左手插进兜里,肩膀一松,眼皮慢眨抬起,平静得让人恐惧:“我觉得她值,就帮她把东西卖了。有问题?”
男人哑口无言。
女的跟女的能有什么问题。
有他也不敢说啊!
这女的一手插兜说话那架势那眼神,跟要拧断他脖子一样!
神经病啊我去!
男人暗地里剜陈礼一眼,面上怂得一句话不敢多说。
谢蓓蓓看到他的眼神只恨陈礼还是太礼兴了,就应该一脚给他踹翻在河里,让国庆站岸上拉屎!
谢蓓蓓气不打一处来,冒火的眼睛死盯西谢村的人。
西谢村书记没解决好村里的问题在前,嚼人舌根在后,心虚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接摆烂:“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大家各退一步散了吧,凡事以和为贵么,都散了吧。”
西谢村人本来就没了面子又不占,听他们书记这么一说,马上顺杆子往下爬。
东谢村人怎么可能甘心。
谢安青伸手拦了一把要上前论的人,手臂垂下来,说:“我们村人被说占地,我请到村里的贵客被打,我被骂,我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散了,合适吗?”
波澜不兴的语气,没有情绪的眼神,毫无起伏的态度。
这三个反应无论单拎出来哪一个,都还是那个淡淡的谢安青,但堆一起,就过于冷静了。
谢蓓蓓确信她姑就是很生气。
西谢村书记更是头皮一麻,陪笑道:“谢书记有什么话请直说。”
谢安青平铺直叙的目光扫过他,看向旁边想走没成,抓着铁锨满身警惕的男人:“你是不是觉得女的没点关系什么事都办不成?”
男人肥胖的身体一抖,口齿发僵:“你往前几年就二十出头……”
谢安青说:“二十出头怎么了?你们现在的果园、大棚管技术是不是跟我请来的人学的,路西和你们共用的那七里水泥路是不是我带人修的?”
男人:“我……”
谢安青:“我可以先修路东、河南、河北任意一条,只保证我们村人能走,管你们探个亲戚要绕多远。”
西谢村书记:“谢书记,你这话说的,大家乡里乡亲的,不就得互相帮忙。”
谢安青:“我帮了,你们领情了?”
西谢村书记语塞:“这次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道歉。”
谢安青:“道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家既然有疑义,就该想办法厘清。蓓蓓。”
谢蓓蓓:“在。”
“这是我们村的农耕土地登记表,上一次分地之后,所有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做不了假。”谢安青说:“今天不量别的,就路西这一片,但凡我们村多占一公分,当着面就还,但如果没有,或者谁家的被占了——”
谢安青短暂停顿,说:“那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西谢村书记莫名脊背一凉,抹着额头上的汗说:“没必要吧,马上就饭点了。”
谢安青:“镇上发的测量设备,走一步就是一步的距离。路西地不多,全部走完最多半个小时,耽误不了晚饭。”
谢安青年年夏天在这儿巡河,闭着眼睛都走知道要走多久。她说最多半小时就一定不会磨蹭到31分钟。
“蓓蓓,去。”谢安青说:“只量长。”
谢蓓蓓一愣,高声道:“好!”
路西的地东西衔接,南北排列,宽是内部矛盾,长才是对外战斗。
她姑的脑子过于好使!
谢蓓蓓马不停蹄拉着谢小晴往过跑,一个量,一个记。
西谢村的人骑虎难下,只能三三两两蹲在路边等结果。
男人也想走。
谢安青说:“陈小姐的骨头裂没裂还不清楚,你就这么走了?”
男人一愣:“你,你想干什么?”
谢安青没有马上说话,偏头看向陈礼站立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没有起伏波澜,更没有电光火石,只是一个平静无波的看着,一个微不可察地挑眉。
谢安青收回目光,说:“给你两个选择,一,等警察过来,走法律程序;二,道歉赔偿。”
“三,你怎么打的我,我怎么打回去。”陈礼的声音紧随其后,说:“谢书记给的两个选择全都不痛不痒,我不喜欢。她是体面人,我不是。”
话落瞬间,陈礼抓起谢安青视线看向她之前,先经过的一把钉耙,朝男人挥过去——速度快得能听见声,磨得正锋利的齿对着男人脑袋。
男人吓得抱头尖叫:“我错了!救命!对不起,救命啊!”
胳膊和肩骨卡住耙柄,钉耙在距离男人不过两三公分的地方戛然而止。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男人眼泪鼻涕一堆,扶着铁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错了。”
周围的人被陈礼这个举动吓得大惊失色,魂惊掉一半。
西谢村书记觉得自己头骨都软了,一肚子的火却敢怒不敢言,咬牙道:“谢书记,你们村的人动手,你就这么看着??”
谢安青:“不是我们村人。我刚说了,这是我请来的贵客。”
西谢村书记:“???”
谢安青转头看向陈礼:“陈小姐,要么算了?”
陈礼前一秒还冷冻着的瞳孔,这一秒透进夕阳,像那天的日照金山,不偏不倚落在谢安青眼里:“行啊,今天听谢书记的。”
陈礼把钉耙还回去,客气地对两手突然一空,到现在还愣着的女人说:“阿姨,谢了。”
女人木着脑子接住,点头都带卡顿。
陈礼拍拍手,胸腔里前所未有的痛快。
另一边,谢蓓蓓的嗓子比喇叭好使:“39.7!”
她脚下更快,才转眼功夫就已经量到了第七块地,但剩下的更多。
陈礼以为已经没人关注自己了,垂眸下来,不露声色地往后转了一下肩。
“…………”
疼死了。
陈礼怎么把肩膀转后面的怎么放回来,吐了一口气,抬头——
“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花?”陈礼抬抬下巴,说:“看谢蓓蓓量地。”
谢安青“嗯”了声,手指毫无征兆从陈礼眼前闪过,她感到下巴被轻轻一勾,疼出来的冷汗掉进谢安青手心,被她顺势攥住装进了口袋。
————
最终确实如谢安青所说,路西这片地不到半小时就量完了。
但结果超出所有人预料。
“不可能啊,怎么会是我们占了东谢村的地,还一占近三米?”
“肯定是量错了。”
“没错,我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
“我们什么时候占的?”
十几年前修西侧河道的时候。
村里老书记卸t?任之前和谢安青提过这件事,说是当时修河道占西谢村的地太多,他们就私下商量,面上还是按照标准分,但实际测量的时候会把河道占的那六米均分在东西两村。
这个做法在当时是出于公平的,后来平交道、东侧河道一修,东谢村就多吃了两份亏,但又不能把这事儿直接摊开了说,肯定会降低大家对村部的信任。
老书记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让谢安青找机会把地拿回来。
谢安青也没什么好对策,想找个既冠冕堂皇,又不坏老书记名声的办法没那么容易,她就一直放着。
今天西谢村的人自己撞上来,两全其美。
谢安青说:“一周时间重新划分地界应该足够。”
谢蓓蓓适时把誊好的清单递到西谢村书记跟前,他不接也得接,推诿着说:“马上到下一季播种了。”
“嗯,那就三天。”谢安青说:“人能等,种子不能。”
“蓓蓓,留一下谢书记电话,三天之后的这个时间,准时跟他核实进度,确保所有地界都已经重新划分好了,再根据实际面积采购种子和肥料,明白?”谢安青说。
谢蓓蓓:“不能更明白!”
地拿回来,村里人的气就出了。
只给三天时间,既要协调村民,又要重划地界,西谢村书记还不愁死,这样她姑的气出了。
刚刚陈老师好像也很猛。
啧。
乳腺突然就通畅了。
两拨人各回各家。
回去谢安青开陈礼的车,谢蓓蓓骑谢安青的电动车,一到村部,所有人都围上来询问情况。
谢安青把谢蓓蓓推出去挡着,朝谢秀梅使了个眼色。
谢秀梅立刻会意,跟谢安青一起出来。
“山佳怎么样?”谢安青先问。
谢秀梅:“皮外伤。你呢?”
“我没事。”和第一次来村部一样,进门先后掉换,谢安青看着已经在卫生室里等着的陈礼说:“她。”
谢秀梅:“哪里?怎么伤的?”
谢安青:“左后肩,铁锨打的。”
谢秀梅震惊:“铁锨??这些人疯了吧!万一打到脖子或者头,是要出人命的!”
谢安青:“本来是打我的。”
谢秀梅倒吸一口凉气,火速戴上一次手套说:“把头发扎上去。”
这个动作原本稀松平常,对现在的陈礼来说却难如登天。
陈礼咬了咬牙,打算体面地忍着。
不想手刚一动,面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熟悉的洗发露味道从她鼻端扫过,开始熟悉的手从她腕上摘下发圈,走到她身后拢了拢她的头发,用手指当梳子一点点梳整齐,给她扎了个前所未有的高马尾,还要把马尾末端拎到不挡路的那一边,才对谢秀梅说:“姐,好了。”
谢秀梅立刻解了陈礼一半的衣服去看伤情。
陈礼今天穿的无袖粉格衬衫,解一半等于露半个肩,还不如她穿吊带裙时露得多,但感觉,截然不同。
谢安青抬起视线,偏头看着傍晚六点半的天——晚霞在燃烧,从玻璃窗投进来,染红了大半个卫生室,包括里面的人和有些人的耳朵。
谢秀梅动作快,经验丰富,很快就得出结论:“位置靠上,没伤到骨头,一会儿我给你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该抹抹,该吃吃,疼几天就好了。”
陈礼:“有劳。”
身后,谢安青闻声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看到陈礼因为疼痛汗淋淋的肩颈,原本很白很漂亮,现在淤青一片,“去拿药。”她说。
谢安青静止一秒,应了声,放下她的马尾。
陈礼起身站在桌边扣扣子,她就一只手能动,扣子偏还滑不溜丢的,捏都捏不住。
谢安青拿完药出来看见,步子微微一顿,说:“要不要帮忙?”
陈礼直接松手:“急需。”扣个扣子把她一身汗都扣出来,还只扣回去一颗,她早没耐心了。
谢安青走过来把药放在桌边,步子一转和陈礼面对面,替她系那颗好看难用的蘑菇扣。
布料随着动作磨动陈礼的皮肤,越是轻越让原本平静的四肢无所适从,想跳动,想抓紧,想握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陈礼伸手拨开谢安青放在桌边的药,侧了一点身体撑过去。
扣子圆圆滑滑一小颗,谢安青也捏不住这么小的东西,她鼻尖冒了点汗,眼神平静。陈礼久等不到一声“好了”,百无聊赖的视线荡了荡,落在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
看起来很好接吻。
但不会好好接吻。
也可能是没遇到那个会让她心甘情愿的人。
陈礼撑在桌边的手扣着,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
丑。
女人?
谢安青看起来不像弯的,不然不会在手滑碰到她的胸时,眼神依然平静。
陈礼想不到,只确定谢安青在亲密关系上的领悟力应该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很高,否则做不出那么多鲁莽但在当下又格外合乎情的反应。
陈礼静着,不经回忆起那晚被抓着的小腿,被捆住的双手和被托高的后颈与下颌,越界地想,这个人一旦融入了谁,一定能轻而易举让春天失火,让夏天爆裂,于是秋天被轻易焚毁,就只能赤。裸裸地,在冬天剧烈颤抖。
那一夜,谁会有幸?
陈礼低头看着还在认真扣扣子的谢安青,思绪晃了一瞬,听到她说:“好了。”
谢安青说话的时候顺便抬头,陈礼恰好一直低头,一刹那的姿态变化,像极了月亮和山水相遇,寂静、壮阔,只是遥遥相望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完完全全水乳交融,更不要说月亮还在匪夷所思地燃烧——很轻一道气息被呼出来,喷洒在谢安青唇上。
谢安青过电似的僵住,唇像是着了火,顺着薄薄一片皮肤蔓延,一直烧到喉咙。她很轻地咽了一口,拇指慢慢掐上食指关节。
周围寂静无声,连几步之遥的谢秀梅没都在诊室里没了声音。
陈礼说:“谢谢。”
谢安青一愣,陡然回神,掐着的拇指迅速变成捏。她将那只手握成拳头,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是我该谢你。”
陈礼笑笑不语,浅色的瞳孔落在夕阳里,说:“我有个问题。”
谢安青:“什么问题?”
陈礼:“你就那么信我?”
只是混乱中再简短不过的一个对视而已,怎么就信她能看懂她的意思,能控制住那把钉耙?
谢安青说:“不知道。”
真话。
村里的事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结果,多数时候就是西谢村书记说的“凡事以和为贵么,都散了吧”。
如果今天陈礼没有被打,只是她被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她多半会顺西谢村书记的那个台阶下,糊弄结束。
最多想办法把地要回来。
但事实是,陈礼被打了。
替她挨的打。
她看到那个男人若无其事准备走的时候,陈礼手臂在抖,一刹那的反差推她开口,她来不及想,自然无关什么信不信,为什么信。
只是很短暂地分析了可能性:陈礼说她不会事事惩罚自己,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那今天这口气就不该她忍,不忍,她一定会看懂她的意思;她手上有劲儿,暴雨里救人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她就一定控制得住钉耙。
这两点确认了还有什么问题?
做就是了。
谢安青这么想。
陈礼听不到谢安青心里的声音,只有那句平淡又不假思索的“不知道”,带着无数小勾子,把她胸腔里已经淡下去的痛快勾出来,鼓噪,膨胀,冲撞,她不露声色按捺着,说:“不知道你就敢做?”
谢安青:“没做错。”
依旧没有犹豫。
陈礼:“你就不怕我真打回去,甩个烂摊子给你?”
谢安青:“你不会。”
还是那个态度。
陈礼静静地看着谢安青,半晌,胸腔里强烈的震颤彻底失去控制,她的肩膀开始抖,笑声迅速从喉咙里溢出,笑容直逼晚霞。
谢安青做的每一件事,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认定了她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但她应该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曾经拿刀捅过人,到现在都后悔没把他捅死。
她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是听见了听懂了不信。
谢安青谢书记多聪明的,知道第三个选择不能经自己之口说出来,就交给她,知道她一个外人不好惹事,就替她开口,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要去做。
谢安青,谢安青——
“谢安青,我能不能说句很冒犯你的话?”
“说。”
“你说你绝对不会喜欢我,我信,但如果换个时间场合,换个身份标签,我可能……”
陈礼笑了一声,侧身倚在车边,脸毫无保留t?地迎着夕阳和对面的人,说:“会喜欢你。”
由其实没那么充分,就是一个人明知道她不好,却好像从中挑出了很多好,然后就愿意陪她一起坏而已。
多适合恋爱的人。
她如果拥有冲动型人格具备的强烈人际关系,很有可能在某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就喜欢上她。
可惜她没有这种人格。
世上也没有如果。
陈礼低声轻笑。
谢安青背身站在夕阳里,整个脊背都在发热,后颈和耳朵上裸露的皮肤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张了张口,听见陈礼坦坦荡荡地说:“走吧。开玩笑的话,别往心里去,你了解过我就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
话落,陈礼径直绕到副驾上了车。
谢安青脊背上的热度一瞬间降下去,装着药的塑料袋在手指上勒出很深的痕迹,她激烈过也寂静过的心脏像南山瀑下石骨尽露的峭壁,一颗石子落下就是直落而下,没有任何缓冲,“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好像消失不见了,又好像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