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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善人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

    手腕上地力度带着某种尖锐, 陶栀子低头一看,对方这双手的纹路,葱白的严肃, 格外有力,不是让人安心的力, 而是像水草一样,缠上就别想逃脱。

    有些手天生就打人很疼的样子, 这双手符合全部特征, 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察觉到它周身带刺。

    陶栀子眼中没有半分惊愕,仿佛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了一样。

    她前身的步伐顿住,淡淡地顺着这只手臂看对方的脸,然后单手捏拳,绷住了手臂, 转动手腕试图逃离牵制。

    手腕挣脱之后, 对方直接在斑马线上松开自己的孩子,两只手直接攥住陶栀子的袖口, 就这样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

    “自己没教好, 你儿子在外面欺负人, 我教训他,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陶栀子的声音, 女人立刻切换成普通话模式,瞪大了双眼气冲冲地和陶栀子对峙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懂什么, 我儿子轮到你来教吗?我自己都舍不得打, 你差点将他手臂拧下来!”

    “我跟你说,他这手臂一直在疼,影响生长发育了, 今天这是不给出解决方案我们就没完。”

    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指着陶栀子的鼻头,宽松的卫衣被她扯得的领口开阔,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打底。

    陶栀子面对对方的质疑,没有半点惧色或服软,冷

    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小男孩,小男孩不复上次哭得稀里哗啦服软的模样,像是有人撑腰了之后浑身都充满神气。

    陶栀子转头对家长说道:

    “我不道歉也不赔偿,再让我看到他欺负老人,我依旧见一次揍一次。”

    “你是说那个打扮得像个鬼、满脸油彩的老怪物吗?一把年纪穿得不伦不类,我没怪她脏了我的眼就算好了。”

    不屑、厌恶还有夹杂着嘲笑的口吻,满眼都是轻慢。

    听到这里,陶栀子觉得再跟这种人多理论一句都是浪费。

    “行啊,那你儿子,我见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更狠,他也脏了我的眼。”

    陶栀子不乏警告地看向她身后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她冰冷的眼神下了一跳,赶紧躲到了母亲身后。

    他认怂的次数很少,往日更是嚣张惯了,但是他太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女人教训起人来让人没有招架之力,她一定说到做到。

    “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心肠这么歹毒啊,我今天非得扒你层皮让你长长记性不可!”

    说话间,正在过马路的人们也渐渐折返,女人正欲伸手去扯陶栀子头发的时候,被众人从两边将两人分开了。

    分开之后,女人的手一直死死勾住她的袖口,正是衣服最薄弱的地方,迫使她们如同连体婴一样始终没有彻底分开。

    众人围在两人附近好言相劝,此时绿灯已经停止,两面的交通都被阻塞。

    去教堂的很多人很多是信徒,不管对方再如何胡搅蛮缠,始终好言相劝。

    两人被路人安抚到了边上,更准备的应该只有那个着急上火的愤怒女人。

    陶栀子情绪极其稳定,好像并没有半点兴趣与她纠缠,但是也不怕事。

    如此一开,路上的车如释重负才开始恢复行驶。

    此时,教堂的门打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佝偻身影走了出来。

    “陈先生可算是来了。”

    “只有陈先生能轻易调解矛盾。”

    女人看到陈友维的身影,方才嚣张的气焰也熄灭了一般,连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所有人都怀着尊敬的眼神看向陈友维,唯独陶栀子,她别过脸,始终背对着教堂。

    女人自得地看了陶栀子一眼,好像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和陈先生交好,和周围人都很熟悉,就必定会得到偏袒。

    陶栀子猛然将袖口狠狠甩了几下,发现一点都甩不开。

    女人的手纹丝不动,随即得意一笑,“我倒要叫陈先生来评评理。”

    那蹒跚的步伐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分明眼前车水马龙,但是为什么,这脚步声会如此清晰,仿佛是可以自动降噪一样。

    “陈先生,这小姑娘上次在大街上揍我儿子,你说说有她这么做人的吗……”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催命的嗟叹。

    然感受到陈友维的气息的陶栀子不禁汗毛直竖,她脑海里又仿佛回荡着森林外传来的怒吼:

    【陈栀子!你敢给我跑!】

    【栀子,我带你去“乐园”……】

    【你看,这么多小伙伴都是为你而来的,他们都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你讨厌他们当中的谁,我们就一起把他解剖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那只手,因为挥拳头打人的时候,打到了牙齿,被磕出了伤口,那双手亲手将杀猪刀磨得锋利,又像切豆腐一样将人割喉,为了避免鲜血迸溅而将头颅按入水缸中,直到那身体踌躇停止,被染红的水漫了出来,他才满意地松开……

    只要这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很有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瞬间。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哪怕立刻病发而亡也决不能在此刻进行。

    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有无数目击者,她却还是惧怕不止。

    “栀子……”陈友维破损的声音响起,用十二年前第一次将她接回家的慈祥温和的语气唤道。

    无数的蚂蚁好像循着声音向她爬来,在她的后背上、腿上、脚背上密密麻麻地爬着。

    她梗着脖子,身形像是被冻结实了一样,步履维艰。

    如同一个生锈机器人,她苍白着脸,不熟练地转动自己的身体,好像每一寸都有铁锈在掉落一样。

    她看向了十二年后的陈友维,这是多年后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她之前观察了他很久,早已对这张脸失去了当年的恐惧,但是她如今却对上一双分外慈爱的眼,仿佛十二年的那个杀人魔和他早已撇清了关系。

    这样的慈眉善目,难怪啊,众人都被他骗了,像是被蛊惑的机器一样,看向陈友维的时候就自动露出了微笑。

    “还认识我吗?我是爸爸啊……”

    陈友维站在人群的簇拥中,他的身后是庄严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在阴天被遮蔽了光亮。

    他身后的人闻言,纷纷微笑地看着她,冲她递来无数慈爱的笑。

    原本死死拽住她衣袖的手,却忽然一松,让她重获自由。

    女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道:“她竟然是陈先生的女儿吗?”

    陈友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宁静一笑,“是啊,虽然只是收养关系,不过,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年我仍然将她当做我唯一的女儿。”

    “陈先生真是宅心仁厚,无私地关心每一个人,真是我们的榜样。”

    “对啊,像陈先生这样,既没有血缘关系却视如己出的,简直是大爱无疆,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精神啊!”

    “这样的善心和耐心,真的让人不得不敬佩,难怪陈先生在我们心中有这么高的威望。”

    ……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陈友维随口的一句话,就会迎来赞许一片,众人纷纷用书面语表达着对陈友维的赞许。

    陶栀子想过无数种他们相见的方式,势必带着血雨腥风。

    但是这种情况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众人像是喝了假酒一样赞同着陈友维,在陶栀子眼中就如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陶栀子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问道:“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释下你之前的十二年去了哪里?”

    陈友维气定神闲,表情丝毫未变,倒是人群中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抢先说道:

    “陈先生可是深入西北山区,散尽家财建了希望小学,我们和他一起在山村支教,教山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

    陶栀子眉头一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神悚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众人,彼时又是赞扬声一片。

    陈友维似乎对众人的赞叹习以为常,看向那位母亲,语气带着一种平和耐心的劝解:

    “作为家长,我们有责任教导孩子如何用尊重和善意对待他人,特别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圣经告诉我们,‘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 6:31)。尊重和怜悯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具备的品德。希望您的孩子可以从这件事中学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充满温暖,而不是嘲笑和伤害。”

    女人脸颊一红,连忙羞愧地垂下头,说道:“陈先生说得是。”

    他微微颔首,严重含着温柔的笑着看向周围的人:“有时我们的确会因为不公而感到愤怒,但圣经上说,‘不可含怒到日落’(以弗所书 4:26),我们此时聚集在教堂,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和上帝的引导,更应该怀着一颗宽恕和理解的心来面对这件事,不再让仇恨和冲突继续扩展,而是让爱与善意在我们中间流淌。”

    “陈先生说得太好了。”

    “这才是大善之人。”

    “能够教导我们用宽容之心化解冲突,您这份心意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

    ……

    在又一片赞叹声中,陶栀子在心里摇头。

    疯了,彻底疯了。

    记忆就是这么被篡改的,为什么没有发生的事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众人对他的崇拜近乎盲目。

    她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嘲讽地看着陈友维:“是吗?现在居然还成大善人了,来林城过这种日子不会就为了洗白自己吧。”

    一时间,陈友维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栀子,这些年疏于对你照顾,你埋怨我是应该的。”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纷纷劝慰道:“陈先生不必烦忧,你做得很好了。”

    陶栀子知道面前的形势对她是不利的,如果多说什么就会被人直接扣一个任性的帽子,到时候她的话更无人相信。

    “好啊,但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可比我清楚。”

    陶栀子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就在众人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时候。

    陈友维忽然悲伤之色浮于脸上,抬手从怀里擦擦眼角的泪,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栀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想搭理爸爸吗?”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伪善的爹。”

    她抛下这句话后,抬手躲过了陈友维伸过来的手,转身去路边打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坐上车后座的那一刻,她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身后,好像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了。

    后视镜里,陈友维掩面哭泣,众人在安慰他。

    直到很久之后,无人注意的间隙里,他从手帕中微微抬起眼,看向了出租车后视镜的方向。

    第92章 补全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明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陈友维不可能看到自己, 可她还是将头深深藏在了座椅靠背后。

    这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直到她想拿出手机给江述月发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江述月早已回了自己的信息。

    她之前说的是:「这庭院给我的感觉, 很像你。」

    江述月回的是:「我竟然像庭院……」

    他从不发任何表情包,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十分严肃, 但是陶栀子却可以轻易脑补出他当时寡淡又温雅的神情。

    就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的灵魂,没有任何前兆地, 她只在极度的惊魂未定中, 手指在手机上输入:「我现在回去了,想早点见到你。」

    江述月那边似乎愣了一瞬,显示好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但最终发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好。」

    这就足够了……

    那一刻,陶栀子才浑身瘫软在车座上, 双眼才开始重新观察窗外的风景。

    车子抵达七号公馆正门的时候, 司机询问是否要开进去。

    陶栀子看到正门外的那个侧脸,便飞快地说:“不用了, 谢谢师傅。”

    司机最终将出租车停在了正门前,陶栀子着急忙慌地跳下车。

    站在门口等待的江述月, 刚听到车门的声音, 正欲抬头,一个身影便已经不由分说地撞进了他怀里, 力度不大。

    他极快适应了怀里多出来的人,正如同两个月前的午后, 他学会适应无人造访的藏书阁, 多出一双求知而好奇的双眼。

    他觉察到,她单薄的卫衣下还携带着料峭的寒风。

    陶栀子将头深深埋进他柔软的羊绒上衣中,去尽力感知他身上的体温和淡淡的考究的香味。

    她没想到, 江述月竟然直接在门口等她,而且甚至不曾问一句她还有多久到。

    尽管江述月的怀抱依旧温暖,但是放在自己后背的双臂却在提醒她,他在门口待的时间并不短。

    “今天天气转凉,是不是冻着了?”江述月将自己身上宽大的风衣紧紧包裹住她。

    这种被人等待和关心的感觉,还有被给予的绝对自由,都仿佛让她想落下泪来。

    “不冷,我本来就很抗冻。”她低声说着,身体中的力气被一寸寸抽离,当周身都是温暖的时候,她丧失了防御。

    似乎不知从几岁开始,她身上长出了名叫棱角的东西,像是刺猬的刺,或是河豚充气后的凶悍模样,她用棱角去对抗和仇视这个待她不公的世界,也无形误伤了他人。

    可直到她可以安心地收敛锋芒,在江述月身边酣睡的时候,她才知道棱角紧绷原来是一件极度劳累的事情。

    她说着话,便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就像是放养的猫,外出狩猎之后,疲惫地汲取温暖一样。

    “你今天出去经历了什么?”

    江述月果真早已察觉到她今日的反常,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这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全部的实话,只有结果,没有前情提要。

    ……

    原本她还想给他看那古树咖啡馆的新IP,想惊叹一番那只猫竟然也叫栀子,和自己同名,而且居然在咬耳朵。

    但是陈思雨说这只是线稿,在发行之前不能外传,于是她保险起见就没有提及这件事。

    陶栀子向江述月借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尝试一连好几天给“絮语工作室”发邮件,她想趁着自己还有行动机会的时候,去完成絮语的遗愿。

    但是絮语工作室一直没有回应,大概是她自称为絮语的发小这件事并不可信,亦或是工作室的来信太多了,早已忙不过来,毕竟絮语去世至今,他的热度依旧流行歌手中的榜首。

    这些突如其来的流量是当年絮语落魄时渴望的,因为当年只需要一点点名气,就足以为他离开孤儿院插上翅膀。

    如今,这些热度好像是报复性增长一样,很多涌现的新歌迷其实过去从未听说过絮语,只因为看到他病逝的消息,才了解到原来这么有才华的原创歌手,其实很长时间都籍籍无闻。

    陶栀子很长时间里都喜欢一个人吃煎饼,靠吃煎饼去疗愈她所有的委屈。

    因为多年前絮语为她偷来了一张饼,就像悲惨世界里冉阿让为弟弟偷来的面包一样。

    她当时因为犯错挨饿了很久,絮语偷煎饼的事让孤儿院其他小孩长达数年的时间一直叫他“偷子”。

    这在安州是极为严重的称呼,几乎足以令一个孩子一辈子都自卑的称呼。

    “我为此愧疚了很久,后来我对将这些对我有冲击性的情感不知不觉转化为对煎饼的渴望,那简单的一张饼,藏着絮语幼时的名誉,意味着对饥饿灵魂的拯救……”

    傍晚,卧室内开着一盏床头灯,在温暖昏黄的光线下,陶栀子倚靠在江述月的肩膀,讲述着这个关于煎饼和絮语的故事。

    “我很长时间都觉得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面藏着人生的答案,冉阿让本来只是为了给饥饿的家人找点食物,因偷面包而被判刑19年的苦役,被社会视为罪恶,可是谁又关心那无人理解的饥饿呢……”

    “芳汀在诱骗下怀孕又被抛弃,未婚母亲的身份被工厂里的工友揭发,导致她被解雇,为了抚养女儿珂赛特,被迫出卖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最后一步步沦为ji女。”

    “他们都是在底层苟延残喘的可怜人,却得不到半点垂怜走向永恒的苦难。”

    “絮语偷煎饼的动机和冉阿让偷面包的动机是相似的,但是无人去关心一个孤儿院孩子‘偷盗’的动机,而永远认为‘噢,是孤儿啊,没人教,那没事了’。”

    有人带着一种宽容的目光来看你,可这宽容本身,本身提及了身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是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不愿意看到的。

    可人们在对你宽容啊,身为孤儿的你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

    ——这是陶栀子多年来想要摆脱的东西。

    不仅是陈友维带给她的恐惧,让人性在她面前丧失了信任很久,但是隐形的社会目光又如同空气一样无

    法摆脱。

    陶栀子笑了笑,带着些许的自嘲:“我又扯远了……”

    江述月在黑暗中开口,“我理解你说的全部。”

    不知何故,今天换作是她在讲故事,江述月手臂一收,将她紧紧拥了过来。

    他的声音分外悦耳,又夹带着哑然:

    “以前都不跟我说这些……”

    她哂然一笑,语气带着乐观:“我不想卖弄苦难,而且这些都是过去时了。”

    “现在絮语走了,我只能用有限的时间给他再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他孤寂流走的遗憾。”她的语调又开始乐观起来。

    “你去补全他人,谁来补全你?”

    江述月这句话把陶栀子问住了。

    在她漫长的沉默中,他嘴角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接着说道:“那还是我来吧。”

    陶栀子放大了双眼,愕然地看着他精致的侧颜。

    他闭了闭眼,像是藏匿着眼中的怜惜,凛然的面容松动了几分,“我想尽量补足你人生历程里,缺失的部分。”

    陶栀子笑了笑,很是专注地端详着灯光下他的睫毛,伸手轻轻碰了碰这睫毛,说道:“你已经差不多补足完了,我挺满足的。”

    “谁会像你一样关心我、照顾我、给我温暖的拥抱啊……”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不可控地喑哑起来,甚至不成句子。

    她一个不留神,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流经鼻子,又在侧躺下流入了另一只眼睛里,叫她双眼发涩得睁不开来。

    陡然间悲从中来,她也不知道这泪珠为什么而流,按理说有人关心自己她应该笑,肆无忌惮地大笑。

    可以脑海里压着心事,令她的情感表达混沌一片。

    ……

    翌日清晨,陶栀子将絮语的故事成了一封长邮件,叙述了絮语的真实想法,以及他生前想公开的内容。

    虽然早已做好石沉大海的准备,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发出了这封邮件。

    她还在微博上找到今天下午絮语粉丝们举办的悼念活动,并且很幸运地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拿到了入场券,其中有几个影响力很大的粉头也会去。

    她将这些故事打印下来,不过两张A4纸,拿在手中没有任何重量,可这就是絮语无人知晓的一生了。

    最后用信纸封上,准备了好几份一样的。

    今晚她见到粉头后会把信交给他们,至于是否能如愿,那就无法预料了。

    她也许没有太充分的时间奔走,早点交出去,早点安心。

    下午没有阳光,天气阴沉沉的,这种天气总会让她的骨头缝隐隐作痛。

    江述月寻了个离会场比较近的地方停车,可以让她少走几步。

    “会场人会很多吧,你可能会缺氧,药我给你带好了。”江述月从后备箱拿出事先买好花束,锁上车门陪着她走到检票口。

    由于参与者的身份受到严格控制,她能争取到一张入场券已是不易,江述月没有入场券只能在门口等她了。

    “我就进去送个花,把东西一交就走。”

    “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江述月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花坛边上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一个大厦的内部人员将通行证毕恭毕敬地送来了,陪着他寒暄着从花坛处一并走了过来。

    他对于对方的关心兴味寥寥,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随后略微颔首道:“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你们先去忙吧。”

    陶栀子颇感意外,但是时候不早了也不便纠结他如何办到的。

    陶栀子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将头发完全盘起来,一丝不苟,庄重严肃地走入了会场。

    今日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会场的长廊光线幽暗,地上点着蜡烛,照亮前行的路。

    狭窄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她和江述月无法并肩行走,只能一前一后,江述月走在前面,伸手拉着她的手,为她隔离开足够的空间。

    送给絮语的礼物摆满了整个主会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白花,放在那些更具心意的礼物面前格外寻常。

    但是絮语和她是老熟人了,他们看淡生死,并约定好不为对方献上大礼,因为人进了棺材也不受用,还是省钱为主。

    是的,她和絮语对于他们未来的葬礼都是精打细算的,一切从简,甚至因为墓地比较贵所以选择把骨灰洒向大海。

    不过,显然絮语有太多爱他的粉丝,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简简单单地离去。

    拿着话筒致辞的就是其中一个站姐,口才很好,说了一番话之后,在絮语的歌声中让人声泪俱下。

    陶栀子双眼迷蒙,但还是在心里对絮语说:好端端的怎么老是写这些忧伤的歌。

    等致辞结束之后,陶栀子试图挤到人群的前面,她回头递给江述月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这里人太多,我们一会儿会场门口见。”

    “……不要太难过。”江述月站在人群中可以轻易寻到他的身影,因为身高的缘故。

    她看见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她立刻点点头,随后走入了人群。

    站姐的ID加阿冉,年轻的粉丝叫她阿冉姐。

    到场的人很多,阿冉需要和很多人对话,温声细语地安慰他们,还给每个到场的人都准备了和絮语有关的礼物。

    陶栀子在一旁的通风处等了很久,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仅是悼念本身,就不想占用粉丝们悼念的时间。

    直到阿冉面前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她主动上前。

    “你也是来悼念絮语的吧?我在那边关注你好久了。”阿冉主动前来,给陶栀子手中递上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些絮语的周边。

    最特别的一份礼物是,絮语明年的演唱会门票已经无法举行,粉丝自发将这场再无法赴约的演唱会门票作为礼物送个每个在场的人,留作纪念。

    “我叫栀子,是絮语的朋友,这信封里是絮语托我带的话,我给絮语工作室发了很多邮件都没有得到回复,只能来拜托你。”

    “我将会用我和絮语之间的私人通信截取一部分来证明身份,同时你们可以向安州的‘儿童之家’去核实,那是我和絮语一起长大的地方,但是请注意保护我们的隐私。”

    阿冉有些迟疑地接过那个信封,眼中是惊讶大于质疑,在水光闪烁的眼眸中,陶栀子看到了一些旧日悲伤在晃动。

    “谢谢,我会好好核实并按照絮语遗愿去完成的。”阿冉郑重地说。

    陶栀子感激地点点头,便对阿冉道了别。

    刚走出几步,阿冉叫住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等等,这么重要的事你要不要考虑亲自来啊,我可以直接叫媒体朋友以采访的方式进行。”

    陶栀子恬淡地一笑,轻轻摇头,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转身走入了人潮。

    随处看到粉丝们掩面哭泣,甚至有的粉丝坐着轮椅,含着泪举灯牌的。

    久而久之,室内的空气燥热封闭,她已经开始有些不适了,便加快步伐离开会场。

    等阿冉核实好再和絮语工作室进行策划,最后再发布信息,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恰好亲眼看到。

    ……

    三个月的租期迫近,小木屋已经整整被陶栀子闲置了将近两个月。

    江述月早已对她说,小木屋目前停止招纳新房客,等租期到了之后就可以免费续住。

    她吃了一惊:“这么好?公馆不用考虑自己的运行成本吗?”

    江述月的声音从办公室缓缓传来:“不靠小木屋的租金挣钱,木头房子长期无人居住容易损坏,才会找人来住的。”

    她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

    刘姨在早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有些休息时间,但是她来到小厨房的咖啡角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刘姨。

    年轻女子正在打咖啡,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这个人陶栀子隐隐记得,叫阿眉,是新来的,刘姨之前介绍过。

    原本打算阿眉看向自己的时候可以顺便打个招呼,但是阿眉明明知道室内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却始终没有要互相打招呼的意思。

    阿眉不喜欢她,这一点从她们第一次对视就能看出来。

    但是她自知自己当然不能讨所有人喜爱,只不过更多是一种困惑。

    原以为世上的爱与恨都

    不是无缘无故,但是现在她倒认为恨意倒是真可能无缘无故。

    陶栀子在高脚椅旁边等了半晌,看到刘姨没有出现的迹象,便只好问一旁正在悠哉吃着饼干的阿眉。

    “请问,您知道今天刘姨什么时候休息吗?”陶栀子还是用了礼貌用语,没有办法,她确实需要跟刘姨说点什么。

    阿眉不情不愿地放下咖啡杯,瞥了她一眼,甚至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找刘管家什么事,我帮你转达。”

    陶栀子对她有些不信任,但是眼下她还预约了博物馆的参观,比较赶时间,就说道:

    “关于租房合约的事情,刘姨是主管小木屋的租赁的……”

    “行了,知道了。”阿眉显然并没有耐心听完她的打算,直到陶栀子快要踏出门的时候,才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房客啊,打歪主意的我见得多了,之所以要和你们签三个月合约,就是为了断你们攀高枝的梦。”

    陶栀子听到了,但是她觉得莫名,懒于上前理论。

    甚至不知房客能从哪里去打歪主意攀高枝,长臂猿都不带这么累的。

    她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主,但是现在要赶时间,只当青蛙在叫唤了。

    原本今天她是想去街上偶遇拾荒老太太的,和陈友维打照面之后,她就更加不便出现的老太太家门口了。

    另一方面想提醒下老太太留心一下陈友维的反常举动。

    在见老太太之前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挡,恰好顺路可以去古生物博物馆的,弥补下上次没参观到的遗憾。

    古生物博物馆跟美术馆是共用的一个巨型建筑,也为买联票的游客很好地提供了便利。

    她此行主要还是为了看恐龙化石的,排了几张照,其他的海洋生物化石给她的直观印象倒是不大,有些昆虫化石倒是看着别致。

    时间差不多了,只够她看完三分之一,她便找到了出口准备离场了。

    一般下午两点之后,拾荒老太吃完午饭之后刚好外出活动,她现在过去时间掐得正好。

    去存包处取包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礼貌而温柔地响起。

    “女士您好。”

    陶栀子下意识肯定对方不会叫自己,毕竟她必定不是什么尊贵的访客。

    见她不回应,对方又唤了一声,“是陶女士吧。”

    储物柜自动打开,陶栀子刚拿下包,才意识到对方果真在叫自己。

    她立刻认出对方是上次美术馆的工作人员。

    她连忙抱歉了一声,说道:“您好。”

    “果真是您。”对方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

    在陶栀子疑惑的神情中,对方说明了来意。

    “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江先生的私人邮箱,我们美术馆为江先生准备一副后现代画作作为谢礼,感谢江先生这几年对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也感激他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借出给我们开私人展,让很多艺术爱好者得以见到那些名人真迹…… ”

    在这番话中,在对方恭敬的笑容中,陶栀子脑海中一下子炸裂开来。

    她无法将所有的句子都完全听清,只是好半天才缓过神,迟疑地问道:“江先生?哪位江先生……”

    ……

    陶栀子有些失神地走出了博物馆,在公交车站等了十分钟,她如一个幽魂一样木讷地上了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开始看向窗外。

    为什么最近的天气老是这样,林城的秋天一点都不迷人。

    最近寻找李爱华的寻人启事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看上去比上次还多。

    当她看见网上的激烈讨论和各种阴谋论猜测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是李爱华自己不想被找到。

    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沧海桑田。

    教授,满世界都在找你,你可得藏好了啊,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随着公交车一个缓慢刹车,在站台钱稳稳停住,原本陶栀子计划在下一站下车的,但是她却忽然认出路边的玫红色身影,正在认真地翻找垃圾桶,将喝剩下的饮料瓶用高跟鞋费力踩扁,压缩体积后再装入麻袋。

    她笑逐颜开,在公交车关门之前拎着包冲下了车。

    “姐。”

    她大老远就唤道。

    正准备上公交车的年轻人们好奇地看了过来,似乎所有人都在惊讶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孩子会叫一个打扮怪异而是年纪足以当奶奶的拾荒者是“姐”。

    “你最近还好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看你。”

    苍老的身影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立刻僵了一下,用最快的速度赶紧把地上的三个瓶子一并捡起,有些神色紧张地往周围看了看,然后行动迟缓地找了背街处,才安下心来。

    陶栀子看到对方这样的神色,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了。

    稳了稳心神,陶栀子干笑了两声,问道:“怎么这么谨慎。”

    老太太用最快的笔触在纸上唰唰写下:「听我一句,别再出现在我家附近。」

    她表情一僵,但是又判断出对方并不是不欢迎她,随即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感觉我的邻居有些不对劲。」

    陶栀子心里一凉,回想起自己并没有跟老人说过陈友维全部罪行,只说过他的十年牢狱生活。

    不知是不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她有些发怵,问道:“怎么不对劲了?”

    「我有一次半夜起床,听到窗外有响动,一打开窗帘,发现他正在偷窥我的屋子,我们隔着一道玻璃,他看着我狞笑,但是第二天我问他的时候,他就好像失忆了一样,又好像很和善。」

    别说是老太太本人了,陶栀子光是听到这个故事都不寒而栗。

    但是陶栀子知道老太太并不是陈友维的犯罪对象,他的犯罪对象永远是孩子。

    如果陈友维偷窥室内,极有可能是什么事情引发了他的怀疑和警觉。

    “你别害怕,你今天回去先把我们对话的内容处理掉。”

    陶栀子尽量保持着冷静,大脑飞快运转,排查出唯一能够加深陈友维怀疑的物件,就是老太太平时跟她对话时用的手写本。

    老人连忙点头。

    陶栀子又叮嘱了一句,“晚上把门窗关好,稍微注意一下隔壁的响动,如果陈友维有什么反常举动,你千万别开门,还有,不要激怒他,平时多装傻,装得越像越好。”

    她从包里拿出几百块钱的现金塞到老人手里,“如果觉得情况不对劲,你就出去住旅店先应付着。”

    老人拼命摇头,陶栀子还是坚持塞给她。

    直到后面,她才在纸上写下。

    「我没有有效的身份证,旅店不会让我过夜的。」

    总不能让她为了躲陈友维去露宿街头。

    后来,陶栀子在路边的一个修手机的店里给她买了个二手手机,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让老太太有什么情况可以给她发短信。

    考虑到老太太不能说话的原因,她便和老太太用敲击的方式作为暗号。

    第93章 血与痛 挺好的

    之后她和老太太相约每两天在这个公交车站附近见一次, 陶栀子利用自己对陈友维的了解去做出猜测和预判。

    她自己也不确定陈友维十几年后会不会再度作案,但是他现在的形象是个大善人,远近口碑都很好。

    往往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有无数人维护陈友维。

    她不知道陈友维十年的牢狱生活之后,是如何变成一个洗脑者, 甚至为自己消失的十年和如今的贫困编织了一个伟大的故事。

    如今的陈友维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手中也没有任何证据去重翻十二年前的旧案。

    十二年前的虐待案已经结了, 他当时用来作案的别墅被拍卖, 但是无人入住,久而久之也荒废到了现在。

    十二年,足以磨灭很多证据,如今恐怕也只剩下骨头了吧……

    她不再去监视陈友维,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像是漫无目的, 但是潜意识中却在构建突破口。

    ……

    陶栀子从梦魇中惊醒,粗重地喘息着, 额头上满是冷汗。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似熟悉却又陌生——这是江述月的房间, 却仿佛被时光遗弃, 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阴森。

    她伸手摸向身旁的枕头,却发现早已冰凉一片。

    那片空虚让她的心猛

    地一沉, 像是有一只手攥紧了她的胸口。梦境残留的恐惧和现实的怪异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困住她。

    一时间, 有种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透过凌乱的头发, 她看着昏暗而熟悉的室内,分明是带给她无数感动和温暖的房间,却仿佛带着几分阴森, 好像被人荒废已久。

    这分明是江述月的房间,却又好像不是。

    到底是哪里显得奇怪,她也不知道。

    “述月……”

    她开了开口,喉头干涸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喉咙被砂纸擦过一般。

    与此同时,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她的屏幕亮起,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老旧电器失控的响动。

    看到来电的瞬间,她拿起手机的手狠狠一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盛,浑身的汗毛再次竖起。

    老太太怎么会在半夜打来电话?

    她慌忙地划开手机,屏住呼吸,将听筒放到自己的耳边。

    谁知,对面没有如约出现敲击声,但是她在沉默中似乎能感知到对方将手机拿在耳边,那缓慢的呼吸声。

    但愿这是一场恶作剧,她不能再僵持下去。

    “喂?”她的声音很是颤抖,几乎听不清晰。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老太太的敲击声,而是一片静默——安静到刺骨。

    那种死寂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电流声,有人就在电话那头,却迟迟不出声,仿佛一种不怀好意的耐心在静静等待着。

    “姐,是你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内心的不安却在蔓延,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过了几秒钟,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一声低沉、沙哑的笑,尾音是被破坏的嗓子特有的哝哝声,像是干枯的树皮碾过地板。

    “……是你在暗中捣鬼吧?”对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诡异的拖腔,像钝刀在慢条斯理地切割空气。

    她的心猛然一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陈友维!

    “你想干什么?”她瞬间凝重下来,警惕地问道。

    对方笑的和蔼,可是破碎的声音却更冷了,让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想像十二年前一样,亲手害死他们是吗,栀子。”

    她握紧手机,呼吸彻底错乱,手指用力到发白。

    她只重复一句话,用尖利语气:“我……我没有害死任何人,是你!是你杀了人!”

    他笑声强烈了一份,像是在笑话她,声音里透着浓稠的阴冷:

    “陈栀子,我说过,你不听话,我就去惩罚他们,她是因你而死的。”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她拿着手机的手紧紧颤抖,指节苍白发青。

    周围的冷意仿佛化成了一层无形的薄雾,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猛然对着手机撕心裂肺地咆哮道:“分明是你杀了小鱼!”

    可回答她的,是一段挂断的盲音,像是为她的恐惧伴奏。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发现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刚才的来电从未发生过一样。

    窗外的风骤然加大,窗帘被掀起,干萎的枯叶卷着冷意扑向地板。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片黑暗仿佛是一张深渊大嘴,像巨大的乌鸦试图吞噬她。

    屋内的阴冷似乎更加明显了,冒着寒光的地面上,是两排脚印,像是从窗户方向一路走到床边,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瞳孔瞬间放大,不寒而栗,仿佛在无形的告诉她——陈友维也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注视着她。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来过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她努力想要通过吞咽的动作,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

    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心脏终于开始回暖。

    陶栀子猛然从床上惊醒,周遭触感无比真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中梦。

    “栀子,你做噩梦了。”江述月温润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她听到这个声音,才缓缓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肢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你梦见什么了?”是他低声询问的声音,他半躺着,伸手将床头灯开到柔和的亮度。

    陶栀子抿抿干涸的唇,翻身将头枕在他的胸口处,又觉得包裹感还是不够,又缩进被子,无声地枕在他的肚子处。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埋在被子里。

    仿佛只有这种好不透风的密闭空间才真正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寻常的拥抱都不够,远远不够,哪怕冒着缺氧的风险,她也想这么做。

    她不作答,江述月没有追问,而是将被子撑开,让新鲜的空气进去,随后,抬手紧紧将她抱住。

    他好像随时知道她需要什么,让每一次拥抱都如同绝处逢生一样。

    陶栀子逐渐平静下来,胸腔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终于慢慢恢复了节奏。

    她没有开口,终于舒展了肢体,将头重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仿佛一切的恐惧与阴霾都被隔绝在外。

    陶栀子闭上眼,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安宁。

    “我梦见……”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透着一丝不安,去回答刚才那个已经过期的问题,“我梦见……午夜梦回,我从噩梦中醒来,你不见了……”

    江述月低头看着她,听到这句话时,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不小心尝到浓茶的苦涩。

    半晌后,他才露出一抹笑,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头发,他明明生活孤僻,但是两人之间互动的动作倒是没有任何生涩:“什么话,我一直都在。”

    “如果你从梦里醒来,我不在,你也别太担心……”她话锋一转,忽然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半夜去冰柜偷吃冰淇淋了,核桃味的……”

    身上的手陡然顿住了,像是电影按下了暂停键,时空凝滞。

    “就不能……白天再吃吗?”江述月似乎也在认真回答着她的猜想。

    “就喜欢半夜吃,有冒险的感觉。”

    陶栀子强忍住发酸的鼻子,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像是害怕自己的情绪被他看穿。

    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重新入睡,可脑海中那破碎的笑声和冰冷的脚印不断浮现,挥之不去。

    最后,她还是不放心地拿出手机给老太太发了一条短信,倒也不忍心将对方叫醒。

    「姐,你还好吧?」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静音。

    半梦半醒地等待了一阵,短信在半个小时之后被回复了:「挺好的。」

    看到这条消息,陶栀子这才安心地翻身靠在江述月的身边,缓缓进入了梦乡。

    ……

    破旧的危楼,幽深的午夜走廊上,整齐码好的塑料瓶子被人踢得满地都是。

    雨点一样的拳头落下,骨骼发出的脆响混合着她无声的哀鸣,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刺耳。

    她的脸迅速浮肿,蜷缩着身体,尽力保护自己的头部,但他却毫不留情地踢向她的腹部和背部,旧伤裂开,逶迤留着血和组织液。

    “老太太,平时

    看你老实也就算了,还打起我挂毯的主意了。”陈友维低沉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像冰水浇过脊背。

    “求财?还是想查什么?嗯?”陈友维一把拎起她灰白的头发,声音在盛怒之下变得恶意而扭曲。

    他机械地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冷笑着拍了拍她满是皱纹和惊恐的脸,警告道:

    “老老实实的,没钱了跟我说,别打我东西的主意。”

    她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对方意味自己求财,眼角带着伤,艰难地服软点头,又是作揖又是用手语道歉的。

    陈友维不耐烦地挥挥手,恶劣地说:“行了行了,快滚吧。”

    直到回到家,关好门窗,她进了里屋才发出那条短信:「挺好的。」

    平静的三个字后,是血与痛换来的。

    午夜的阴云未散,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靠近。

    第94章 真相【新增2000字】 时候到了【删……

    清晨, 陶栀子拉开窗帘,清冷的光线从雾蒙蒙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窗外结了霜, 她愣在窗前,隔着玻璃外的雾气, 窗外的一切都离她愈发遥远。

    之前可以在某个角度看见小木屋静静伫立,今日小木屋被白色的雾气淹没了, 只能勉强看到轮廓

    庭院的树木被微霜点染, 泛黄叶子边缘泛起一层浅白。

    陶栀子下了楼,刘姨和其他工作人员已然换上了加厚的工作服,忙碌着将花坛覆盖上保温布料。

    她这才从这些蛛丝马迹中,遗憾地感知到,气温骤降, 深秋如同突然造访的客人, 悄然入驻林城。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脚步不觉踏入庭院, 秋叶在脚下脆响。

    林城的空气湿度大,气温降几分, 体感上会非常明显。

    从秋天开始, 身上的衣服似乎会有一些发潮,尤其是冬季最甚。

    这就是为什么说北方的天是物理攻击, 林城的天是魔法攻击的原因。

    空气湿润,穿透肌肤的凉意仿佛一张无形的网, 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

    陶栀子在庭院散步, 不知不觉来到了那片小花园,修复的部分也抽芽了,但是气温下降后它们的生长就变迟缓了, 像是冬日里钻进被窝不愿意出来的懒人一样。

    枯叶落在泥土上已多时,显得乏力又挣扎,像是她尘埃落定的年少,虽已落地,却无法彻底消解。

    今天原本不是和老太太约定见面的日子,但是陶栀子还是坐着公交来了,想碰碰运气。

    江述月之所以放心她一个人出行,是因为最近给她手腕上增加了一个医疗手环,技术已经改善过,被集成为一个手镯的模样,用来监控她的基本体征而且能定位,心跳过速的时候会及时报警。

    她坐在公交车上,盯着手腕上微光流转的医疗手环。这玩意儿看似繁复,却像是生命的最后一道屏障。

    又是免救手环又是医疗手环的,是相互矛盾的存在。

    在播报声中下车的时候,博物馆前的空地上行人寥寥,只有工作人员在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

    扫地阿姨见状,立刻抬手示意她——今天是休馆日。

    陶栀子在公交车站的垃圾桶旁顿住了脚步。

    是啊,休馆了,没有那么多行人,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饮料瓶了,老太太不来才是明智的。

    在公交车站坐了一阵,凉风将手脚的温度逐渐抽离,直到她去早餐店买了一袋豆浆暖手才稍稍恢复。

    临走前,她发去消息:「姐,最近天冷,记得加衣。」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好嘞,谢谢关心。」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

    接连两天,江述月每天都在陶栀子的授意下开车把她送到公馆附近的公交车站,她会从那里坐早上八点的829号公交,从起始站到终点站,刚好在博物馆站下车,见老太太没出现,就买杯豆浆暖手,又坐了回去。

    发消息过去,老太太也回得很快,但是见不到她人,陶栀子还是觉得心里不能完全踏实。

    始终未能如约见到老太太,心里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是一根针灸针缓缓刺入她的神经,不疼,却有些麻。

    终于,她在几天后才觉得是有蹊跷。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往老太太居住的方向慢慢行走,耳朵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唯恐突然听到那可怕的三轮车声。

    她谨记老人的提醒,不再冒险去居民楼里找她,只是在附近试图寻找一个可以看见居民楼的地方,可以确认下老太太的安危。

    但是等了很久,都发现房门紧闭,连红色的窗帘都是被拉上的。

    陶栀子正欲拿出手机,准备给老人发消息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突然冲出来,一只凌空而来的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

    “你还我儿子!就是你想拐走我儿子想报复我是吧!有怨气你冲我来,你拐走他作甚啊。”

    陶栀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得踉跄。

    她看向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人,从她乱蓬蓬的头发和眼眶的凹陷和乌青中,勉强辨认出是哪个被她当街教训的小孩的母亲。

    眼下嘴里念念有词,有些精神恍惚,倒像是走街串巷好几天的模样。

    几天不见,她依旧是可以在街头叫嚣的人,但是模样却很是失常。

    陶栀子一时愣住,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流淌了一地的豆浆,抬头对上女人疯狂的眼神,眼神淡淡:“不是我,真的失踪的话,赶紧报警吧。”

    她想挣脱对方的手,但那女人抓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肤里。

    女人的眼神充满狂乱,嘴里不停重复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你说啊!”

    女人一边哭喊一边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引来一些路人驻足围观。

    “就是你!你是最有动机的!”

    “救命啊!大家来看看啊!”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观望,但没有人上前帮忙,更多是一种不明所以。

    林城的街头总是充斥着冷漠,大家远远站在一个安全距离后看热闹,没人愿意轻易卷入别人的麻烦事。

    陶栀子一时间倒也没有心思和对方硬碰硬,毕竟她的孩子失踪,的确从逻辑上是可以找到和自己的一点联系的。

    陶栀子勉强稳住心神,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大姐,你冷静点,我根本不知道你儿子去哪儿了,你要想真的找到他,就赶紧去报警,抓紧寻人的黄金时间。”

    她理智的话音落下,好像瞬间戳中了女人的心弦,一时间愣在马路上,茫然地看向周围,像一个被破损的稻草人一样,盲目而无助。

    她似乎早已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相信,于是才将自己扮做路边撒泼的模样。

    女人在陶栀子面前偃旗息鼓,不顾形象地瘫倒在路边无助痛哭,“早就过48小时了……”

    陶栀子站在女人面前,看着她瘫坐在地上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早已自身难保,很想当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但是又做不到狠下心来直接走掉。

    女人的哭声嘶哑而无助,仿佛将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倾泻在这一刻。

    “已经过了48小时了……”女人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泪水混着地上的尘土,形成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陶栀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大姐,赶紧去报警吧,没有更好的方法,顺便好好回忆一下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听了这话,女人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仍旧无法抑制眼泪。

    她喃喃地说道:“我……我想不起来,他除了上学,就偶尔跟我去教堂……没有接触过什么生人,除了你。”

    女人说话间,又幽幽地看向陶栀子。

    从这个眼神中可以看出,女人没有一刻停止怀疑过自己。

    女人急忙神经质地跪下磕头,“对不起,我脾气坏,我为难你,你要报复冲我来,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最后两人是在路人的集体帮助下才再度去的派出所,值班民警接待了她们。

    “孩子走丢多久了?”民警问道。

    “快……快三天了……”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民警迅速记录下信息,继续询问:“孩子的具体情况?身高、穿着、最后出现的地点?”

    女人回答得有些凌乱,但勉强说清楚了基本信息,最后一次见孩子是早上孩子上

    学,下午放学的时候失踪的,因为班主任将孩子们亲自送出校门的。

    就在这时,民警从椅子上起身,表情凝重地看向她:“应该早点来报案,三天时间,确实耽误了很多,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们。”

    趁着女人和民警交涉的途中,陶栀子才得以脱身,一抬手,手腕有青紫痕迹,内侧还被指甲抓破了皮。

    回过神之后,伤口才开始疼。

    她算了算日子,便知道今天是陈友维做义工的日子,抬手拦了辆车便往教堂而去。

    她并不惧怕,陈友维绝不可能在教堂露出真面目的,所以他们两人都在教堂当演员好了。

    她径直走到教堂的侧门,在后厨看到陈友维正在仔细地切土豆,刀很锋利,切起来哪怕动作很慢但是也显得利落。

    他专注切土豆的模样,竟然让人觉得这张脸不带一丝罪恶。

    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陈友维太过专注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不经意地抬头,余光恰好看见了陶栀子,他眼中没有半点戾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教堂净化了的缘故。

    陈友维连忙起身擦手,有些惊喜地看向她:“原来是栀子来了,上次见你,咱父女俩都没说几句话呢。”

    陶栀子沉默不语,哪怕是在光天化日,哪怕这张脸现在戴着一张好人面具,但是她衣袖下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握紧。

    陈友维像是炫耀般,对着后厨的其他工作人员憨厚地笑道:“大伙看啊,是我女儿来看我了。 ”

    众人连连点头,递过去羡慕的目光。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仿佛用温情的糖衣包裹着一颗毒药。

    她从未有一刻因陈友维而动容,但是那陌生的一句“我女儿”却让她的心揪着疼了一瞬。

    因为她当年就是被这句话哄骗去的“乐园”——于是那最触动心弦的话,变成了多年来刺入灵魂的冷刀。

    “我女儿”,这简单的三个字,在陈友维的嘴里,宛如诅咒,曾经是为她打开深渊大门的钥匙。

    陶栀子眼神平静,脸上却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仿佛在应和他那虚伪的“父爱”。

    没人知道这对奇怪的“父女”之间涌动着怎样的暗潮。

    “是啊,”她语气冷淡有礼,却没有半点破绽,“最近听说您在教堂做义工,特地过来看看。”

    陈友维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眉眼间尽是普通人朴实的幸福的。

    他笑着跟众人打了声招呼:“我和我们栀子出去聊一会儿。”

    直到两人走出了后厨,来到了院墙下小花园,陶栀子才开门见山地出言嘲讽:

    “慈父扮演久了,不会连自己都相信了吧。”

    陈友维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怀了。

    陈友维的笑声低沉喑哑,每一分都是受损的音色,如若不是在教堂的白天,恐怕早已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缓转过身,手指擦过鼻尖,似乎是在掩去脸上发僵的笑。

    谁笑久了,都会累。

    “栀子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怜悯,用耐心长辈的口吻,“你啊,还是这么执拗。多少年了,你还在怨恨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当年接纳了你,你会落到什么地步?”

    她低头笑了一声,语调淡淡地说道:“接纳我?是接纳,还是囚禁,还是利用?陈友维,你的记忆可真是个方便的东西,想如何篡改都可以?”

    陈友维耸耸肩,目光从容地看着她,又笑弯了眉眼,抬手抚摸着眼角的伤疤,这是唯一对过去的见证。

    “你伪装得不错,”她冷冷说道,“教堂的人赞扬你,连熊孩子的母亲都把你当救世主,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了?”

    陈友维挑了挑眉,似是茫然地环顾四周,笑容依旧,“我无罪,哪来的赎?”

    陶栀子猛地上前一步,眼神凌厉,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重新笑了开来,“那你还记得自己因什么蹲的监狱吗?你认识小鱼吗?”

    陈友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笑意逐渐消退,“栀子,世上没有小鱼,你想知道什么尽管去查吧,但是你记住,我不会对你不利……”

    接下来,他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陶栀子足底发凉的话——

    “因为,你超龄了。”

    因为她长大了,所以不再是犯罪目标的意思吗?

    在陶栀子愣住的瞬间,他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栀子,别让自己因鲁莽而付出无谓的代价,这是忠告。”

    他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陶栀子像是触电般后退了一步,冷冷看着他,稳了心神,也无惧地笑起来,语气淡而有声。

    “不管用什么代价,我会像十二年前一样,亲手把你再送进监狱。不是忠告,是承诺。”

    陈友维不受半点威胁,笑了笑,佝偻着腰,正像他平时对人低声下气道歉的模样。

    但彼时他已经转身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待陈友维消失后,陶栀子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按下录音的停止键,刚才的对话将自动保存到云端。

    可是她却没有获得有力的记录,颇有遗憾地叹了口气。

    ……

    从教堂离开后,陶栀子甚至等不及乘坐地铁,直接拦下出租车,就径直去老太太住的居民楼。

    正是因为在教堂刚见过陈友维,所以陈友维的行踪是可以预判的,她重新上门去找拾荒老太算不得冒险。

    上楼的时候,原本楼道里还有最后一刻闪烁的灯泡,如今也彻底坏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楼道里气味更加糟糕了。

    她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了楼道里像狗皮膏药一样横七竖八的垃圾广告,借着亮光才能看清脚下的台阶,神秘的霉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她轻轻扣响了门,听到屋内的响动后,朗声道:“姐,是我,我来看看你。”

    屋内的人行动迟缓,陶栀子耐心地在门口等待着,却无意间看到走廊上断裂的鞋架,上次来还好好。

    再往另一侧看去,堆积成山的塑料瓶子,排列得远没有以前整齐。

    平时拾荒老太太虽然简陋清贫,但对堆放的废品和生活空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整洁。如今的凌乱,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这里发生了什么异常。

    门终于开了,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

    没有将自己头发竖起,乱蓬蓬的,这是陶栀子第一次看她不抹粉的模样,真实的肤色发干发黄,皱纹像枯树皮上的裂谷一样,身上没有任何装饰。

    脑袋比平时大了一圈,应该是脸肿胀的原因,眼皮也发肿,有些睁不开,目光中透着疲惫与谨慎。

    原本老太太只打算隔着一道门缝和她对话的,但是陶栀子却敏锐察觉到她脸侧的淤青,便立刻出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是谁打的你?”

    老太太没有回答。

    “是他吗,你告诉我。”陶栀子陡然拔高音量,手指向陈友维居住的方向。

    “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陶栀子心下一沉,很是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和老太太的交往让她无辜受牵连。

    老太太摇摇头,手中没有拿纸笔,似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为什么打你?”她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问道。

    老太太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无奈之下,找来了纸笔,一笔一划写下:「他以为我想偷挂毯。」

    陶栀子立刻顿悟,便知道老太太早已把她那些描述陈友维的话听进去了,沉着语气问道:“姐,这事情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试图去自己查找什么真相,到头来会被牵连……”

    「

    挂毯有问题,他也有问题,我不想沉默。」

    “难得你有这样的正义感……”陶栀子想到那些欺负和嘲笑老太太的声音,心中颇有感慨。

    那些将她打倒在地的欺辱她的人,有几个有她遮掩勇气。

    她立刻话锋一转,直戳重点,“你说他有问题,你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他的屋里响起过异常响动。」

    “响动?”不是陶栀子故意想进行有罪推论,但是在她的视角下,陈友维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小。

    但是现在不比同十年前,他当时在远郊修筑的“乐园”几乎是藏在人迹罕至的山谷内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着充分的作案地理优势。

    现在她虽然没参观过陈友维的住所,但是既然是同一层,大概和老太太差不多是两间屋子,加一个做饭用的阳台,很是狭窄,而且隔音不好。

    这并不是一个优选的作案场所。

    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如果说十二年前他绑架那些孩子是为了给她作伴,那如今,他的动机是什么,那小男孩几乎和他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家长也没有收到任何勒索信,而且现在人口贩卖严打,孩子被拐卖的例子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常见。

    那么,回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他会有什么动机。

    因为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去犯罪,不管是满足自己的虐待动机,还是想报复社会,或者是谋财,这都可以成为动机。 

    还有今天那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你超龄了”。

    究竟是怎样的心理特征会和年龄有强相关呢?

    陶栀子走出房门,谨慎地走向陈友维的屋子。

    如今从外界已经看不见里面的挂毯了,破损的玻璃已经换上了新的毛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察觉到里面有异常响动。

    直到,她开始尝试在不同的墙面处用手指轻敲,通过墙面的声音来大致判断。

    厚墙声音低沉,薄墙声音空洞。

    但是她发现发现有个四十公分宽墙面有空心感,她又尝试敲了几次,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陶栀子盯着那面墙,感到呼吸有些发紧,她来回检查墙体,视线扫过地面和墙角,终于在一个细微的凹槽处停下。

    ——是被修补过的墙缝。

    她疑惑地回头望向站在门口的拾荒老太,在楼道中将声音压得很低,紧张又小声地问道:“姐,能给我个刷子或者刀片吗?”

    接过工具,她小心翼翼地寻找到修补最脆弱的部分,动作很轻地将修补过的部分,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刮开,只到有一个几乎不被肉眼察觉的小孔露出。

    她用刀片的尖处将小孔扩了扩,凝神向内看去——是陈友维里屋的位置。

    一股微弱但腐败的气息从缝隙中传出。

    一个狭小的空间映入眼帘,房间并不大,堆满了杂乱的物件:一些旧衣物、破损的箱子,还有几个散乱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浑浊的液体。

    但是屋内正中央却有个生锈的鸟笼,笼中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看到锈迹斑斑的鸟笼和昏暗光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周身骤然一冷,和陈友维有关的笼子和生锈金属这类东西都在拼命唤醒着她那段记忆深处中痛苦的遭遇。

    多年来她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试图将那些回忆忘记,但是遗忘如同一个无差别攻击的连发步枪,将痛苦记忆带走的同时,也会让她遗忘那只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童年伙伴,小鱼。

    为了记住小鱼,为了记住当年的犯罪细节,她每隔一段时间反而会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复习当年的场景,以试图让自己在未来某个时机到来的时候,能将这些记忆用上。

    她揉了揉眼睛,让双眼放松了一下,继续向鸟笼看去,却瞬间白了脸色。

    里面的不明物竟然是,一只头和身体分离的麻雀!

    鸟的残肢混杂着发干的血,正静静躺在笼子下一块发霉的旧毯子上。

    她虽然眼前能看到的唯一生物是一只死去的鸟,但是她满脑子都是“监禁”二字。

    她又说服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并且继续去观察屋内的细节,直到看到视线正前方,隐隐有微弱的光正在闪烁。

    用肉眼难以分辨之际,她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试图借助电子设备来验明那微弱的光点。

    她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小孔,调整焦距,但是手机的镜头功能有限,对那微光感知力较低。

    一旁的老太太已经走到她身后,冷静地写下:「打开夜视增强。」

    其实比起室内的景象,老太太在此刻呈现出的模样才是更让陶栀子感到意外的。

    这种模式能够更好地捕捉低光环境下的画面,特别是红外光源。

    画面瞬间变得更加清晰,那个红光源的轮廓在屏幕上越发明显。

    屏幕中显示,红外光的发射点来自一个嵌在墙面的小型装置,正对着房间中央。

    屏幕上很快捕捉到那闪烁的光点来源——是一台微型摄像头。

    摄像头嵌在墙上,像是有意藏匿一般,与周围的灰尘和霉斑几乎融为一体。

    那微弱的红光,若不是她刻意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她屏住呼吸,屏幕上的画面让她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这种微型摄像头多用于隐秘监控,而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房间中,它对准的是那个鸟笼。

    哪怕没有真正的人类残肢,这些景象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此时老太太就站在她的身后,虽然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深的信任。

    但是老太太其实比陈友维还要神秘,她为什么写一手好字,甚至偶尔展露出具有反差感的知识储备,都足以令她脱离拾荒的日子,但是她已经这么生活着。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她也是像陈友维一样,用清贫的生活来掩人耳目,她会不会也像陈友维一样有严重的犯罪前科?

    越想,越觉得身后站着的身影,存在感愈发强烈。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因为对陈友维的私人恩怨而将他列为首要怀疑对象,其实任何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都同样可疑。

    越想越不对劲。

    “姐,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立刻放下了手机,有些手忙脚乱地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连忙道别下了楼。

    老太太站在楼梯口抬了抬手,欲言又止。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栀子的双眼在黑暗的楼道中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太太半张着嘴的模样。

    从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来看,她才是在猜测,老太太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哑巴,她很有可能以前长时间开口说过话的。

    因为天生的哑巴没有这些细节动作。

    天生的哑巴因为声带或语言中枢的先天性缺陷,通常从小缺乏发声能力,口腔与喉咙的肌肉未曾经历过发声的训练。

    因此,他们在表达时习惯以手势、面部表情或其他非语言方式交流,而不会下意识地做出发音的准备动作。

    天生的哑巴因为从未说话,唇部和舌头的动作通常较僵硬,缺乏流畅的发音协调能力。

    而后天失声的人,即使不能发声,仍会自然地使用语言的口型表达,甚至尝试通过气流模仿发音。

    她细思极恐!

    ……

    离开了居民楼,陶栀子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医疗手环已经发出了一些警报

    她给齐柔直接打去了电话,每一声嘟声都显得格外悠长。

    “喂?”齐柔的声音响起。

    她直接开门见山,语气急促,“阿柔,你有没有当时和你一起被绑架的四个孩子,除了你之外,都是男孩?”

    齐柔愣了一瞬,呼吸沉重了几分,“是啊。”

    “我今天猜测了一下陈友维当年的动机,可能不像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根本不是绑架你们来陪伴我,或许他只是故意制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齐柔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说:“是有这个可能。”

    “他当时就是不停打你们对吧,有没有做别的事情,他的行为极有可能反映他最深处的动机。”陶栀子为这个猜想感到分外紧张,好像越是接近陈友维的真实动机,她就离真相越近。

    “那几个孩子你还有联系吗?”

    齐柔那边沉默一片,这让陶栀子内心的紧张愈发被催化。

    她问了一声:“齐柔

    ,你能听见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不用问了,他们不会说的。”她的语气像是难以启齿。

    “这是奇耻大辱,哪怕沉默会让陈友维少判几年,他们也想一辈子沉默,栀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那一刻,陶栀子脑子嗡嗡的,周遭世界所有声音都挤进了她的脑海,喧闹得让她几乎听不清任何一种单独的声音。

    她手指微松,手机险些滑落。

    她置身于林城的这方天地甚至不知道何去何从。

    良久,她停止了一切追问,无力地说道:

    “阿柔,世界上肯定没有上帝吧,不然祂怎么允许世上有这么多深重的罪孽……”

    ……

    好几天之后的那个下午,林城又飘起了冷雨,天黑得越来越早,由于是周末的原因,市中心早早就开始堵车,车辆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开起了车灯,红黄车灯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油画上干涸柔碎的色彩。

    阴雨天的现代街景,仿佛是给双眼加了一层赛博朋克的滤镜,一切都显得霓虹起来。

    江述月正欲听见室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正欲拿起手机发消息问她的消息,却听见门铃响了一下。

    一般来说,陶栀子有门卡,会自己刷卡上楼,但是如果是其他人,也不会用按门铃的方式。

    疑惑间,他上前去打开了门,恰好看见浑身湿润又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陶栀子。

    她的外套底下鼓鼓囊囊,像是小心翼翼在保护着什么。

    “怎么没让我去接你?”江述月看着她精力充沛的模样,还是有不住眉宇间露出了忧虑之色。

    她谨慎地掀开外套,将一本的封面熟悉的书放在他伸出的手里。

    “我回来的之后才下雨的,但是去了趟藏书阁,淋了一点,不碍事。”

    江述月凝眸一看,手中的正是《天堂篇》,但丁《神曲》里面的最后一部。

    “就为了拿这本书冒雨跑了一趟?”江述月掂量着手中精装书的重量,与此同时听到了一声乖巧又响亮的“嗯”。

    “我之前觉得不是读它的时候,但是现在我觉得……时候到了。”

    陶栀子用一种很轻松语调说着,将鞋子换下,穿上了专属自己拖鞋,这里唯一的藕粉色单品。

    江述月看着《天堂篇》的封面,桑德罗·波提切利为《神曲》描绘的画——但丁和贝阿特丽彩在第十层天,周围环绕着天使的场景。

    他停顿了足够漫长的一瞬,才缓缓看向她,问道:“为什么,时候到了。”

    陡然间他的脖颈处一沉,毫无预兆地被一双细软的手臂环住,他下意识倾身,脸颊上迎来深重的一吻。

    从未想到,她的一吻可以如此深重,软润的双润在面颊上留下气息,却如同大火烧灼而过一样热烈。

    这突如其来的吻来的不明原因,但是正如同有人终其一生也看不透自己一样。

    这吻夹杂着很多苦涩,当他抬眼去看的时候,却看见她近些天最灿然的笑。

    “《天堂篇》意味着救赎,如果我的灵魂能被解救,你会为我高兴吧。”

    江述月默默注视着她,心中的不安如同足量的糖在喂养酵母,每一寸都在发酵着。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意大利语原文写着:

    “La gloria di colui che tutto muove per luniverso penetra, e risplende in una parte più e meno altrove.”

    (“那推动一切者的荣耀,贯穿宇宙,光辉普照,或强或弱。”)

    第95章 吻 他们是坠入情的深渊,如同殉情那样……

    待陶栀子靸着拖鞋进入室内的时候, 江述月合上书页,放在身侧,下意识踏出房门半步, 想帮她把的鞋子放到鞋架上。

    白色休闲鞋的周围沾上了黄色泥土,已经像是用水特意冲刷过了, 但是没有冲刷的完全。

    他察觉到什么似的,正准备细看之际, 陶栀子已经突然折返,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接下自己的鞋子,放到了鞋架上。

    动作略带了些急促。

    今天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路过警局门口围栏的时候没注意到附近的施工工地, 一脚踩进了松土里, 找地方冲洗了好一阵才处理得七七八八。

    陶栀子放好鞋子之后,笑着催促着江述月:“快进屋吧, 好冷啊。”

    听到她说了冷,再大的疑虑也会为此让步, 江述月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陶栀子径直进屋去换家居服, 然后准备好了换洗衣物,进入浴室之前从室内微微探头, 说道:“我先去洗个澡,等我准备完毕就来听你讲故事, 你可以现在预习一下。”

    江述月还没有回到办公区, 看向她,目光带着柔,沉静地说道:“注意水温, 别让自己缺氧了,把医疗手环戴在手上。”

    那是防水的,可以不用取下,对于监控她心跳过速这一点还是感应得很敏感的。

    这已经是市面上感应敏感度最高的,尽管他仍旧考虑从国外运一个其他的过来。

    为了以防万一,江述月还是将手环数据同步到了电脑上,放在桌面的角落,可以访问上面的数据。

    里面用折线标注出她一天内心跳的平均次数,每天都会有偶尔心跳过速的情况,但是最近几天似乎尤为明显。

    看到这些标红的区域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发深沉起来。

    陶栀子一边开心地答应着,一边走进浴室,直到关上浴室门,她才卸下面具。

    只要她一安静下来,脑海中就开始回荡着警察局,值班警官略显无奈的声音。

    【您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根据您提供的信息,陈友维确实有过犯罪前科,这一点我们在系统中也查证过。不过,按照法律程序,仅凭他有前科,我们不能作为立即展开搜查的依据。】

    陶栀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缓慢褪下,赤脚踩在干净柔软的吸水地毯上,抬腿进了淋浴间里发热的大理石上。

    明明周边都在保护她被寒冷侵蚀,但是心里的凉意却还是让她如坠冰窖。

    【我明白您的担忧,也能够理解您对这件事的敏感。可是您描述的情况虽然值得关注,但目前并不构成直接的法律证据。】

    陶栀子抬手打开淋浴开关,如瀑的热水倾泻下来,冒着热气浇湿头顶,她抬眼看着花洒的方向,双眼和鼻头都在热气中发红。

    热水流进眼里,如洗刷着什么一样,似乎磨灭了她的求生,她眼中在潇潇流着水,像是龙头似的泪,仿佛将她整个面部都封印在这如琉璃一样水流下。

    【法律要求我们在采取任何行动前,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支持。前科本身不能证明他现在正在实施或准备实施新的犯罪行为,除非我们能找到直接的证据。】

    她狠狠闭上眼,垂下头,让热水从她的鼻尖流下。

    【您提到的风险我们会留意,但我们需要在法律框架内行事。】

    明明眼中早已没有积水,但是她的眼眶却愈发灼热,无力感中诞生的热泪,仿佛注定要被水流淹没。

    她涂抹沐浴液,一遍又一遍地抹在左肩上的伤疤上,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我们可以在已有信息的基础上进行非正式排查,比如在陈友维的活动范围内增加巡逻力度,或者尝试获取更多关于他的动态。但正式的搜查令,还需要您提供新的、明确的证据。】

    最后,直到左肩的伤疤已经开始发红发疼,她才肯停手。

    她的心情,在医疗手环警报响起的前一秒平复下来的。

    穿好衣服的时候,她在浴室中听见了江述月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带着急促,仿佛是赶来救她的一样。

    倏然见,浴室的门被打开,晚香玉的浴液清香混杂了如云的热气,从浴室中流淌出来。

    她披散着的湿发

    将巴掌大的一张脸挡住,周身被一种无法言明的忧郁笼罩。

    正当江述月准备抬手轻轻拨开她眼前的头发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未干的脸上带着水珠,如同刚浇完水的百合花一样。

    水汽凝城珍珠,从莹白的皮肤上滚落,带着与平时不一样馨雅淡香。

    在他刚看到陶栀子的双眼有些发红的时候,还未来得及询问,陶栀子快步往前激进地上前大跨步,两手也在他的腰间,辅助着将他往前轻推好几米。

    直到将他逼退到床沿边上,他坐在床上,陶栀子才终于可以俯视他。

    她的眼中带着一些血丝,像是多日来的疲惫养成的,又像是心里的魔鬼微微苏醒,在心墙内躁动地横冲直撞。

    几乎是没有半点停顿,她的吻带着一种和平时的她截然不同的锐利气势压了下来。

    用一种近乎剥夺的动作将两人的气息进行融合,而她细长的手指,正轻轻托起江述月轮廓分明的下颌。

    要是以前,她再胆大也肯定是不敢的。

    但是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也从未有一刻想象过,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接吻是如此主动,且让人意乱情迷的。

    她虽来势汹汹,可真正触及江述月的双唇的瞬间,却心绪出走了一瞬。

    好像是很多次想象过这唇的滋味,却没有一次预判出这种超乎想象的柔软滋味。

    原来,再孤僻冷硬的人,双唇也可能是柔软的——就像内心一样。

    这是这不设防的部位,最不设防的动作。

    《吠陀经》说,它是一种灵魂交流。

    古罗马则赋予它社会和法律意义,比如订婚或契约的确认。

    基督教传统中,这被用作表达忠诚或信仰的行为,比如圣经中的“犹大之吻”。

    中世纪里,这象征着契约和忠诚……

    她的一片赤诚啊……

    她的灵魂正伸出手,穿过他身体,去试图触碰他的心啊……

    那种夹杂着湿润水汽和晚香玉清香的触感,是飞鸟破空时遗落在半空中的一根轻盈的羽毛。

    他的双手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她以为是要推开她,可以这双手却在半空久久悬停,像是在寻找落脚点的白鸽,迟迟不肯落下。

    他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小意羞涩,更多是一种近乎执念的迫切,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难为她,接个吻都像是上战场的一样整肃,浑身的细胞紧张到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随后,江述月将她的腰肢浅浅一握,那种很轻的力度却如同给气球轻轻扎了个洞,轻而易举让她顿感脱力,如坠落的风筝一样跨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间,攻势调转。

    但是江述月向来不讲究任何对抗与无力,向来都是抬手间就能如春风化雨一样的化解棋局。

    明明是她在上,而且江述月也没有发动猛烈攻势,可偏偏,她却有种摇摇欲坠的被动感。

    他的手很规矩,一直都停留在腰上,偶尔沉重的呼吸声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陶栀子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循序渐进了,伸手将他胸前第四颗纽扣解开,让手让一条游鱼一样摆尾进去,如愿触及到她所预判的微热肌肤和肌肉轮廓。

    她亲眼看到自己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微微仰起下颌。

    她顺势离开他的双唇,转而将他领口处解开一颗纽扣,用手指微微挑开,露出半截锁骨,这才低头重新流转在他的脖颈间。

    那是是她极喜欢的部位,因为那里带着隐香,加上细腻的触感,总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上瘾。

    她找准了江述月白皙的脖颈上一枚很小的痣,轻轻吻了上去,刚好长在了必须解开纽扣才能看见的地方,带着谜底般的隐秘感和吸引力。

    她早已习惯了江述月对她的纵容,以为这一次也相安无事。

    但是这一次却立刻被一个更大的力度拉了回去,她的下巴上传来触感,是被他轻轻抬手扶住的,为的是防止她乱动。

    然后重新如啜饮般浅浅地吻她。

    第二个吻,她是被动的一方,一瞬间心跳飞升。

    就在他的手试图给她的不安分施以惩戒的时候,医疗手环的警报响起——

    「滴滴滴……」

    声音不大,甚至是很细腻的电子音。

    这声音似乎只对江述月起作用,陶栀子倒是没有顾忌这警报声,半闭着双眼。

    但是江述月却很规矩地停下了,用温和的方式让两人双唇分开。

    他们相互抵住对方的额头,喘着粗气。

    她问他:“为什么吻得这么温柔?”

    他像是也刚刚从失态中抽身,声音低哑,染上了几分惭愧,“你的心脏,不允许。”

    “如果我的心脏健康,是不是可以把你……睡了。”她故意停顿了一瞬,低缓的语气带着一些俏皮。

    整个室内的空气都充满着覆水难收的暧昧,两人周边的温度仿佛被烈火加热过了一样。

    她被他困入怀中,和他一起坠入柔软的被子。

    有好几个瞬间,她感觉这物理动作让她以为,他们是坠入情的深渊,如同殉情那样。

    第96章 天堂篇 那众心所向的天堂,不是她渴望……

    夜幕如水, 晚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贴在一旁的灯柱上, 昏黄的光透过叶脉,映出细密的纹路。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抱着, 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气氛沉郁又安静,陶栀子唯恐自己在这温暖的怀里就此睡去, 便略微直起身, 将两人之间撑开了一定的距离,低声说道:

    “我还等着你的睡前故事呢。”

    她翻身钻进了被子,江述月直起身帮她盖上柔软的被子。

    等待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洗完澡换上睡衣,从书桌上将《天堂篇》取来, 进了被子, 倚靠在床头,开了一盏柔光的床头灯, 将书页放在被子上细细翻开。

    陶栀子和他都是需要洗完澡换衣服之后才愿意钻进被子的人,这一点两人十分和谐统一。

    她意识到江述月也上了床之后, 就迫不及待地翻了个身, 轻轻抱住他。

    江述月意识到这个姿势可能不是很好借力,索性抬起了手臂, 她很默契地躺在他的臂弯,这才真正找到两个人都很舒服的姿势。

    江述月在正式开始之前, 很人性化地给了前倾提要:“上回《炼狱篇》中我们说到, 但丁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引领下,一层层登上了炼狱山,也目睹了七宗罪在每一层所受的惩罚。”

    陶栀子点头:“是的, 他抵达了炼狱山的山顶。”

    江述月继续低语:“当他抵达炼狱山顶时,进入了天堂园,亚当和夏娃曾经居住的地方,所谓的灵魂在地球上能达到的最纯洁的地方。”

    陶栀子一开始产生了疑问了,尽管她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中断:“亚当夏娃不是在一个叫伊甸园的地方吗?为什么这里叫天堂园。”

    “但丁其实刻意使用了‘天堂园’这个说法,更多强调这是灵魂在净化后抵达的纯净之地,而非单纯的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虽然这部作品受基督教影响,但是天堂园更偏中世界宇宙观里的地理概念,伊甸园传统上被认为是一切历史起点,概念偏抽象。”

    他说话时,声音如暮秋的风吹过山谷,寂寥又有些悠长。

    无人见过江述月这一面,但是她见到了。

    陶栀子轻轻挑眉,点点头,说道:“相当于‘天堂园’是为了《神曲》的世界观服务的,‘伊甸园’是圣经里的概念,明白。”

    江述月继续说道:“在天堂园,但丁遇见了一位神秘的女性——玛提尔德,她引导但丁走过两条神圣河流:利特河和尤诺伊河,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净化。”

    “利特河来源于古希腊神话,被称为‘遗忘之河’,它的水可以洗去灵魂对过去罪恶的记忆,象征灵魂彻底摆脱罪的枷锁,完全清除对罪恶的执念,不再为过去的行为所负累。”

    “尤诺伊河是但丁虚构的一条河,与利特河互为补充,它的作用是恢复灵魂对美德和善行的记忆,增强灵魂对行善的渴望和力量,达到最终的净化和升华。”

    “从河中出来后,理性导师维吉尔完成了他的使命,和但丁作别,贝雅特丽彩担任新的引领者,带领淡定但丁从天堂园升入天堂,这也是《炼狱篇》的结尾。”

    陶栀子立刻又有了疑问,

    但是不好意思问,有些欲言又止,但是江述月停下来耐心等她发问。

    那双眸子里若有冷辉,是借了三分月光的模样,这眸子看向她的时候,总能将她的心跳夺走几拍,像一个冷漠又极有魅力的神偷。

    陶栀子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引领者换人了?”

    江述月没有对她的疑问表现出丝毫意外,好像一切都是寻常,他具备一个极好的老师应该有的特性,尊重一切的疑问。

    他略微侧头,灯光给他侧脸染上落日的余晖,启唇解释道:

    “维吉尔象征的是理性,但是天堂需要信仰的引领,而且他是古罗马诗人,生活在基督教诞生之前,无法理解基督教的天堂,也不是信徒。贝雅特丽彩是但丁现实生活中的挚爱,同时也是他精神上的向导,这里但丁算是夹带了一些私货。”

    “私货”这个词从江述月的嘴里说出来,总有种本应该接地气,但是没接底气的矛盾感,偏生这矛盾中生出了一丝可爱,让她有想笑的冲动。

    “但丁还挺有点写实,”陶栀子喃喃道,随后又正儿八经地总结说,“和苏格拉底类似,因为出生得太早,没有经过宗教洗礼,所以要待在地狱第一层……又因为贝雅特丽彩是他的挚爱,于是给予她最好的特质,将她写成天堂引路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宗教有自身的残酷性,这是她不喜欢宗教故事的一个部分,虽然讲述了很多哲理,但是对异教徒还是排斥的。

    正因为这样,她会听宗教故事,但是她不会进入任何宗教。

    和江述月一样,她其实也是离神很远的人。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共性。

    她偷偷看了一眼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这份小小的窃喜,像收到葡萄味糖果后,格外珍惜地藏进口袋里。

    这个《天堂篇》的故事,在江述月的口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里。

    “天堂由九重天和至高天构成,九重天与托勒密宇宙学的天体系统相对应,每一层天象征一种特定的美德或灵魂状态。”

    陶栀子有些失望地说:“为什么都上天堂了,还要分三六九等啊……”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面深藏的逻辑,也许从小被人划分多了,以至于对这件事格外敏感。

    江述月看了看她,分明是她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但是还是让他的眸子黯然了几分,被她枕着臂弯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是一种极为沉敛的安慰。

    他仅针对《神曲》本身,在这个设定下回答说:“所有得救者都享受至福,但他们的光辉各有差异,这反映了他们在世间的美德。”

    她默默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这个设定。

    江述月这才开始江述,他讲故事的声音像清风穿林,轻轻穿透寂静,在溪流边上低语。

    “第一重天是月亮天,那些在世间因外力无法履行誓言的灵魂居住于此。他们在月光中游动,虽然已得救,但因为缺乏意志的坚定,他们的光辉最为微弱。”

    陶栀子顺着江述月手臂的曲线,瞧见了书页上的字,点了点头:“明白,他们是客观原因无法履行诺言的灵魂,但是……即便进入了天堂,也依然有阶级,这让人觉得遗憾。”

    江述月听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解释道:“这种区分并非为了羞辱或贬低,因为但丁在整个旅程中一再提到的:每个人的努力和善行都在神的光辉中反射出不同的色彩。”

    她觉得这个答案还不错。

    “第二重天是水星天,住着那些因追求尘世荣誉而行善的灵魂,他们的善行出发点并非完全无私,但仍然值得救赎。”

    陶栀子浅笑道:“原来动机也会被评判得这么细致。那如果是为了得到‘救赎’而行善,算不算动机不纯?”

    她似乎每次都对自己问出的问题的刁钻度后知后觉。

    江述月停顿了一下,略作语言的组织,才缓缓道来:“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救赎本身是一种归向神的行为,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交易’。动机可能会影响灵魂的光辉强度,但并不会剥夺一个人进入天堂的资格。”

    “好的,又明白了,听起来像是天堂的居民档案,继续。”陶栀子笑了笑。

    “第三重天是金星天,居住着被爱驱动的灵魂。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它需要被引导向正途,否则就可能变成毁灭性的力量。”

    听到这里,她脑海里多了几分辩证:“但是,爱为什么会被分为‘正途’和‘歧途’?难道爱本身不是一种客观的自由情感吗,这也要被赋予善恶对错吗?”

    江述月对这件事的反应倒是很淡,让人想到沉寂的火山口,仿佛是经过时间的洗礼,才将那一身锋芒褪去,变成如今处变不惊的模样。

    “但丁的世界观中,爱是驱动一切的力量,但当它偏离神的意志,比如转向物质、贪欲,甚至自私的占有,就成了堕落的源头。”

    陶栀子听明白了,但是思绪有短暂的游离,她有些好奇多年前的江述月是怎样的性格,要是从小到大都这么淡定,那这样的小孩也是足够特别。

    “所以,爱只有在符合神的意志时,才是好的?”陶栀子回过神来,轻轻挑眉,语气里带着些困惑,“可是爱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个人化、最不受外力控制的情感吗?如果连爱都要被引导,那灵魂的自由又在哪里?”

    江述月听到这话,目光有些柔软,带着赞许。

    他没有反驳,而是低声说道:“这正是《神曲》的局限性。但丁的宇宙里,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神的旨意运行,爱也是如此。所以他会将爱驱动的灵魂归入天堂,但条件是他们的爱是‘正当的’。”

    这一瞬间,陶栀子安静了下来,轻轻吐露一口气,情绪下降了些,“这样的话,我倒不想去但丁塑造的天堂了……”

    似是不经意,江述月抬手翻了几页书,“待在人间挺好的,不一样非要上天堂。”

    陶栀子强行让自己盯着他绝美的手,这样才能让心里突然泛起的苦涩没有那么浓烈。

    他继续翻页,转向下一重天:“接下来是第四重天,太阳天,这里居住了智慧与哲学的灵魂。太阳的光辉,代表了神学家和哲学家的贡献,他们用理性和信仰点亮了世间的道路。”

    “理性的地位居然和信仰比肩?”陶栀子问道。

    江述月看着她,嘴角带着很浅的笑意,“又需要会到但丁的时代里,理性和信仰是并行不悖的,理性是理解神的工具,最终的目标是通向信仰。”

    她突然间想到了天堂引路人更换的事情,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代表理性的维吉尔却还是被阻拦在天堂之外,因为……他出生早了。”

    句尾一句玩笑话,将这份遗憾一笔带过。

    这是一个有些狭隘的天堂。

    “第五重天是火星天,象征为信仰牺牲的灵魂。这里的灵魂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燃烧十字架,象征他们的信仰坚定如烈火。”

    陶栀子沉默了几秒,轻声说:“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

    可她想不到自己的信仰是什么。

    “第六重天

    是木星天,这里居住着以正义和公正闻名的灵魂。木星天象征了政治智慧,那些公平执政、以道德规范治理国家的人在这里得以安息。”

    这一重天,陶栀子没有疑问也没有异议,

    “第七重天是土星天,这里是沉思者和修道士的归宿。他们的灵魂代表着灵性与内在的安宁。这一层的天堂充满了肃穆与宁静,是专属于那些远离尘世,专注于精神世界的人。”

    陶栀子脑海里的疑问重新滋生出来:“但为什么但丁把他们放在比正义的灵魂更高的位置?难道沉思比造福人群还重要?”

    “在这个宇宙观中,接近神的程度决定了灵魂的等级。沉思者通过冥想和修行,专注于灵魂与神的连接,这让他们的位置比那些世俗的正义者更高,因为更接近神。”

    陶栀子蓦然觉得,最终还是离神近的人被更高看待,而那些关注世间苦难、为百姓努力的人,却只能屈居其下。

    这样的天堂只是为少数人服务的——让人遗憾。

    “第八重天是恒星天,这里居住着那些成就非凡的圣徒,比如圣母玛利亚、彼得、保罗等。这一层象征了信仰的巅峰,灵魂在这里与神最接近。”

    陶栀子发现,“他们三个好像都在《圣经》中出现过?”

    江述月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

    “是的,圣母玛利亚是耶稣的母亲,是‘神之母’的象征。她的一生贯穿了耶稣的降生、成长以及受难和复活的重要时刻。”

    “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他原名西门,是个渔夫。彼得以他坚定的信仰和对耶稣的忠诚而闻名,虽然他曾三次否认耶稣,但在复活后,他悔改并成为早期教会的奠基者。”

    “至于圣保罗,他的出现更多集中在《使徒行传》和他的书信中。最初他是基督徒的迫害者,但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灵魂转变,被复活的耶稣显现后皈依,成为基督教最重要的宣教士之一。”

    陶栀子对这些故事感到震撼,只不过更震撼的还是背后藏匿的逻辑:“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的神权垄断,他们生来就是《圣经》里的任务,其他的灵魂就算再努力,也永远无法触及这样的高度,永远无法来到第八重天。”

    江述月侧目间,光影摇曳在他脸上,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是的,这种分层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灵魂的等级,有点像阶级体系。”

    陶栀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不说话了。

    江述月翻到最后一章:“至高天,是天堂的顶点。这里没有具体的形状和分层,象征着纯粹的光辉和神圣的爱。灵魂在这里完全融入神的光辉中,感受到至福的永恒。”

    陶栀子闭上眼睛,轻声问:“完全融入?那他们的个人意识呢?会不会消失?”

    江述月看着她,语速放缓,如同音乐里的抒情部分:“按照但丁的说法,他们的意识没有消失,而是达到了与神合一的境界。在这个状态下,灵魂不再感到孤独,也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平静与幸福。”

    陶栀子轻轻摇了摇头:“听起来很美,但也很恐怖。如果个人意识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整体,那还是‘我’吗?还是说,只是被消解成神的一部分?”

    江述月的声音瞬间沉了一个音调:“也许这正是天堂的本质——它不是为每个人提供个性化的幸福,而是让所有的灵魂在神的光辉中找到共同的归宿。但这样的‘至福’,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陶栀子似乎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又无法捕捉到切实的证据。

    她抬头望着他,沉思片刻,轻声说道:“如果真有一个天堂,我不希望它是这样的。我希望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自由和意义,而不是被统一到一种标准里。”

    江述月将书合上,深灰色的光线包围着他,顿了顿,才低声说道:

    “所以但丁的‘天堂’,不是归属,你所想的‘天堂’,才是真正的救赎。”

    此时,他所道出的每一个字符和音阶都附魔了一样,她有些害怕——

    因为那众心所向的天堂,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第97章 晚上见 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入夜, 在睡前的最后一个话题结束后,江述月却忽然关心起那位老太太来。

    “你最近还去看那个老太太吗?你的忘年交。”

    一句很生活化的问候,清晰入耳, 陶栀子有一阵还有些不习惯,因为她好像很早之前就习惯江述月的寡言少语, 虽然有时候会询问她外出发生了什么有趣故事,但是如果她不主动叙述, 江述月也不会主动问。

    问起她的朋友, 这似乎还是头一回。

    她摇摇头,说道:“我有一阵没见她了,之前觉得她很神秘,因为总觉得她拥有一些超乎我想象的学识,但是她又对自己的情况闭口不谈, 在加上她住的那条街有一个小男孩失踪很久了, 警方也一无所获,有人怀疑是她平时收男孩家长欺凌蓄意报复, 她很长时间都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陶栀子想起之前自己送给她用于联系的手机, 也被她用包装盒打包好放在了窗台上, 还留了封信还给她。

    这个老人身上有太多谜团,包括自己也有很短暂的瞬间觉得老太太是可疑的, 但是陶栀子却更愿意相信她只是一个和自己类似,被社会边缘化的普通老人。

    只不过她比其他老人更加爱美, 而且审美也有些小众而已。

    陶栀子原本对这段情谊有些不舍, 但是想到陈友维和自己的交锋未来将危险重重,只希望她能像以前平安生活着就好,倒是没有必要卷入这些纷争中。

    “你还想去找她吗?”江述月这句话似乎问得分外斟酌。

    陶栀子扬起嘴角, 带着几分洒脱的神气:“不了,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就行。”

    ……

    这个夜里,落了霜。

    清晨,玻璃窗上出现了冰晶,陶栀子知道,天气又下降了一些。

    她是最怕冷的那种南方人,小时候冷怕了,虽然在南方,每年冬天她的脚总能被冻出冻疮,晚上把袜子脱下来的时候,长冻疮的脚趾又肿又疼,凑近火炉的时候冻疮位置还发痒。

    福利院里帮忙老阿姨总说自己有什么民间偏方,用力用药酒给她猛地搓患处,阿姨力气很大,不管她的叫嚷,后来把冻疮搓破了,伤口接触了药酒,疼得撕心裂肺,第二天用点棉花包裹伤口,继续去完成正常生活。

    她很多年没有冬衣的概念,只觉得天气冷了就在夏季衣服的基础上,一层层往上叠加。

    后来她才知道,保暖效果除了叠加衣服,更有效的是在材质上下功夫,一件纯羊绒,足以轻松度过那些南方的严寒。

    在秋天最冷的今天,她如同往常一样去小厨房寻江述月,本以为他大概率在煎蛋,可厨房却空空如也。

    拉开厨房门走出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很大的礼物盒。

    她停住了脚步,试图从如山的礼物盒上方寻到江述月脸,因为有这样一双白净而修长的手的人,也好像就是他了。

    银色的礼物盒大到可以将江述月那样身高的人挡住。

    “秋天的礼物。”江述月发沉的声音从盒子后传来,带着雪粒子扑面的沙沙声。

    江述月沉默不言,连送这么大的惊喜也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惊呼,倒像是某场重要会议的开场。

    待礼物盒打开,里面是更多小一点的礼物,在彩色泡沫球中如同寻宝一样。

    大盒子里是一些秋天的衣服,是和她平日的散漫休闲风格截然不同的模样,颜色深浅都有,都不是跳脱的颜色,因为她不喜欢穿鲜艳的衣服。

    最底下有一个稍显细长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双靴子——她从未拥有的那种靴子。

    它被柔软的丝绒布包裹着,外面系了一条细细的黑色丝绒带,内敛而精致。

    将丝

    绒布慢慢展开,靴子的全貌映入眼帘——

    深咖色雾面光泽的长靴,触感细腻的头层牛皮,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绒霜。

    靴筒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顶部边缘用同色系的线绣了一道极细的叶脉暗纹,让她想到那树枝上永不坠落也不腐败的银杏叶,与秋天的季节气息完美契合。

    靴子的内里是一层暖棕色的羊毛衬里,鞋跟高度刚刚好优雅不失实用的高度,约莫四厘米,既能修饰腿型,又不会让人感到压迫,鞋型线条流畅,靴尖微微圆润,不过于休闲,也不刻板。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起自己刚才还在窗前回忆自己记忆里的寒冬,现在就出现了相关的物品。

    “你听得见我心里在说什么?”她偶尔有这样犯傻的时候,明知不可能,还是问了出口。

    “你在想什么?”江述月眉眼清淡,眼角染上了认真的困惑。

    陶栀子在心里斟酌这件事是否听着苦难成分过大,不过她还是惯于一句带过:

    “我在想,小时候的冬天过得格外……清苦。”

    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眼前的身影已经在她面前无限放大,脸颊贴上了衬衫底下有力的心跳,她心跳猛地顿了一拍,随着她像是得救般闭上双眼,心跳才重新恢复正常,喉头颤抖地补充完最后两个字。

    “我不可能让你回到那种冬天。”

    他的话音落下。

    今天江述月身上的味道,是一种很特别的红茶味,伴随着木质的基调,像是将干燥的香根草和红茶一起放在雪松上,用柏木烘烤后散发的温暖香味。

    入了秋,他身上的香味,也开始有了温度。

    ……

    这批衣服来得很是时候,因为陶栀子的计划里,她大概不可能坚持到林城的深秋,简化了行李,更没有在林城过冬的打算。

    她出门的时候为自己加了一件外套,没有穿上新靴子,因为总觉得新鞋需要磨合,而且她想去公园给先知送点猫粮。

    今天她看猫咪们吃饭看得格外认真,眼睛都不带眨动的。

    连陶栀子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的时候,江述月倒是抬手微微调整了她的下巴,说长时间伸长脖子盯着容易肌肉酸痛。

    他颇有轻松地说了句:“你这么盯着它们,不怕它们不好意思吗?”

    陶栀子被这句话没由来地都笑了,立刻支起身子,弯了弯眼睛,笑着说:“它们胃口可好了,没关系。”

    江述月收回的视线,有些慵懒地随意依靠着公园的长椅靠背,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清晨一缕透过云层的阳光。

    ……

    接连几天,陶栀子都没有一个人往外跑,她每天都和江述月待在一起,如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一样。

    她从未提及如何定义两人的关系这件事,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刻意的。

    他们一起去林城海拔最高的地方看日出,走便林城老城区的每个巷弄,造访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意大利大叔开的街角咖啡厅里待上一整个下午,他喝咖啡,她喝手作柠檬饮料。

    一起在最晴朗的日子去顶楼看星星、寻找星座,去香薰店为对方调配最独特的香水。

    由于形影不离,以至于陶栀子第二次严重病发的时候,在陷入休克之前就被急救。

    江述月在事后问她,为什么不摘下免救手环,如果已经决定了面对生活的话。

    陶栀子故作轻松地说,反正有你在,我不会死,先戴着吧。

    后来,陶栀子还想出了新的点子,为对方设计“寻宝游戏”,给对方各种线索,从寻找藏宝图开始,一步一步去寻找藏在公馆内或是公园里特殊物品。

    她一次性藏了很多“宝藏”,故意将线索隐去一些关键步骤,江述月再如何聪明也找不到。

    傍晚,陶栀子重新在网上刷到了李爱华教授出走前的信,末尾写着——「我想去寻找自己的。」

    她将这句话截图下来,保存在自己手机相册里。

    她去古树咖啡店找到了陈思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替自己去公园里给先知它们送猫粮。

    她还重新在旧码头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新朋友,另一个小女孩。

    她们每天一起等着家长下班来接。

    那一天,陶栀子站在码头上,看着远处江面上浩荡的雾气,低声感叹了一句:“这里作为埋骨之地挺好的,古老、宁静、离你也近。”

    江述月似乎不理解她的幽默,至少不喜欢听她说什么埋骨这样的话。

    后来她一个人去码头闲逛,手机的免打扰模式忘记关闭。

    不一会儿,她听见了身后传来急促的步伐。

    陶栀子回头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他难得失态。

    她不禁笑了出来,睁大双眼认真看着他:“述月,是你傻还是我傻,我的每一天都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寻短见,而且,我需要寻短见吗,只需要一次病发,会死得比跳河痛快得多。”

    她下一秒被紧紧抱住,只觉自己成为他眼中的患得患失,像是随时失了线的风筝。

    她在那怀里再次闭眼,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闭上双眼,这样可以别让泪光凝聚成眼泪落下。

    ……

    翌日,陶栀子说自己要出门和老太太见面,一如往常。

    临走前给江述月递上了一张卡:“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找时间以你的名义参加方院长的慈善竞拍,把这笔钱花出去,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江述月神色一凛,像是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不自己给吗?”

    她说:“肯定不能以我的名义,院长会推辞的,联系方式在小木屋里,钥匙我给你留下了,下午五点之后再联系她把,院长白天很忙的。”

    她故意开了一句玩笑,挥了挥手,穿上鞋离开了。

    临了,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晚上我想吃腌笃鲜。”

    第98章 履历 为什么天之骄子,也会坠落。……

    下了楼, 来到了庭院中,陶栀子极为难得地停下了步伐,抬头看了一眼主楼。

    随即很快收回视线, 愣愣地看着被人打理整齐的庭院,深吸了一口气。

    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 一边走,一边回想。

    述月啊……

    【美术馆工作人员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脑海:】

    【是这样的, 我们没有江先生的私人邮箱, 我们美术馆为江先生准备一副后现代画作作为谢礼,感谢江先生这几年对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也感激他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借出给我们开私人展,让很多艺术爱好者得以见到那些名人真迹…… 】

    【她无法将所有的句子都完全听清,只是好半天才缓过神, 迟疑地问道:“江先生?哪位江先生……” 】

    【“陶小姐说笑了, 七号公馆还能有几位江先生,就是江述月先生, 上次您和他一起来参观我们美术馆举办的‘古典叙事’,其中的镇展之宝——克劳迪奥·维里安的《埃涅阿斯的启航》就是他借给我们的。”】

    【当时陶栀子听得有些模糊, 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慷慨赞助”、“私人收藏”、“维里安真迹”。】

    【思绪被这些信息撞得七零八碎, 仿佛整个脑海都被装进了一个不断摇晃又大雪纷飞的玻璃球中,里面的碎片四散乱飞。】

    【美术馆工作人员的描述却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江述月, 与她距离很远,远到她很长时间都以为这是个荒诞的玩笑。】

    【说到《埃涅阿斯的启航》, 她才缓缓想起来, 那天她在那幅画前驻足停留了很久。】

    【江述月告诉她,这是埃涅阿斯,古罗马神话中的一位传奇人物, 特洛伊城已经被彻底摧毁,所有的家园都化为了灰烬,重建变得不可能。埃涅阿斯的命运只能是离开故土,寻找新的家园,命运和神谕始终在推动他的远航。】

    【画上描绘正是埃涅阿斯带领幸存者从特洛伊出发,海上风暴将船只卷入激浪。他立于船头,一手握剑,目光坚定,象征意志与勇气。】

    【陶栀子说,她希望埃涅阿斯的勇气能分给自己一些。】

    如今,她终于感受到来自埃涅阿斯的勇气了。

    去小木屋周围饶了一圈,能从窗户处能从提前留足的缝隙中看到端倪。

    室内被挡光窗帘挡去了大半光线,插着点的微型屏幕闪着亮光。

    以防万一,她最后调试了一下位于胸前纽扣处的微型设备,从屏幕上左上角的红点能够看到录制进行中的标志。

    她几乎没有任何留恋,走向公馆大门的步伐都跨得更加开阔,仿佛即将走向新生。

    在公馆门口,刘姨恰好路过,冲

    她招了招了,说道:

    “栀子,续住的合同我已经拟好了,你回来记得来签个字哦。”

    陶栀子回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也冲她也挥挥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随后抬脚从公馆的半月铁门踏出。

    她今日选择从正门出门,因为正门是一个家宅的“气口”,能为她此行带来好运,正门整洁明亮、没有阻碍,则寓意行事顺畅,容易逢凶化吉。

    已经倒霉了这么多年,这下应该能迎来好运了吧。

    ……

    【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找时间以你的名义参加方院长的慈善竞拍,把这笔钱花出去,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是的,陶栀子一直知道,哪怕他不是手眼通天的江先生,他也会是极富才华和个人魅力的江述月。

    一周前的夜里,她曾经试图在网页上的搜索他的名字。

    比他“江先生”名头更响的称谓是“江医生”,或者Dr. Jiang。

    陶栀子至今都还记得她点开百科时颤抖的手指,好像文字和网络在那一瞬间像是潘多拉魔盒里携带的浩劫一样。

    《旧约》中的伟大先知耶利米,他因传达灾难的预言而被孤立,甚至痛苦地诅咒自己出生(《耶利米书》20:14)——“愿我生辰的那日受咒诅!愿我母亲生我的那日不蒙福!”

    只因他知道了世人不知道的真相。

    所以,真相有时候是一枚烫手山芋,她好奇,但是充满害怕。

    但是直到真正点开那关于江述月的详细介绍的时候,她的心竟神奇地坠地了,洪水猛兽都没有来。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未窥见江述月身上最闪光的地方。

    本科阶段,医学与科研的双重起点,毕业于哈佛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辅修临床医学预科,发表本科生阶段首篇学术论文:《基于生物材料的人工心脏瓣膜构建》,全优毕业,获得哈佛大学“优秀科研贡献奖”。

    医学院阶段,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专业方向为心脏外科与移植技术,医学博士(M.D.)与哲学博士(Ph.D.)双学位,博士研究方向为“微创心脏手术的影像引导技术”,发表多篇论文,包括:《经导管主动脉瓣置换术中影像辅助的精准导航》(发表于《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心脏组织修复的干细胞治疗前沿》(发表于《Nature Medicine》)。

    临床阶段,在美国梅奥诊所,担任心脏外科住院医生,参与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及成人瓣膜病变的手术,主导完成了“全人工心脏移植技术”在临床试验中的应用,获得“住院医师年度杰出贡献奖”,成为少数几位能够独立操作心脏移植手术的年轻医师之一。

    与20XX年回国,带领团队与MGH合作,研究“无免疫抑制剂的心脏移植技术”,每年主刀完成心脏移植及复杂手术近百例……

    再然后,他的履历戛然而止,仿佛他的人生也就此停摆。

    这一连串耀眼的履历,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灿烂得让她的双眼都酸涩了。她深知,那些文字背后,是一个从未休息、从未停下追逐梦想的江述月。

    他走过的路,似乎遥不可及。

    手机屏幕暗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倒映在玻璃上的脸,眼神茫然。

    难怪……他能轻易说出,“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只要你点头”的话。

    最好的医生……她没有概念,她只见过安州市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或许江述月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吧,可是……他也坠落了。

    坠落在他两年前的那台失败的手术上。

    述月啊,为什么天之骄子,也会坠落。

    她也瞬间明白,自己心源性休克的那一次,江述月不是对她的免救手环视而不见,而是几乎将他的梦想与荣耀都放上了赌桌——All-in(全押)。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窃取了他的故事。

    可是,不公平的地方在于,他还不知道她的故事。

    不过没关系,她这短暂的一生,早已写进了遗书里。

    ……

    为了这一天,陶栀子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从下车点到观察点,都是她精心实施过的。 

    那佝偻的身影会在下午的时候回家,整理完毕之后下楼,晚上六点左右骑车去教堂。

    去教堂做义工的这天,是陈友维最不可能出意外状况的日子,风雨无阻。

    林城的冬天快来了,不过下午六点,天已经黑透了,吹着冷风刮着雨,冷得很是透彻。

    陈友维穿了件宽大的蓝色雨衣,骑上三轮车,在雨中蹬得格外缓慢。

    为了打造亲和形象,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陶栀子在马路斜对面的便利店的便当区域,刚好寻到了一个视线差。

    直到亲眼看到那个背影伴随着熟悉的铁锈摩擦声消失后,她又静等了四十分钟,这才确认对方应该不会折返。

    陈友维从教堂回家的时间会有一个范围,最短是两个小时,最长是五个小时。

    她的时间很充裕。

    站在这个破旧居民楼前的时候,她百感交集。

    拾荒老太太的家门前与人同高的塑料瓶已经被出料掉了,室内窗帘拉上,房门紧闭。

    就在三天前,老太太已经被迫搬离了这里,因为房东认为她被人怀疑是人贩子,影响恶劣,决定不把房子租给她了。

    她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是那件穿了一整个秋天的玫红色大衣,那件被人嘲笑艳俗的衣服,和她脸上油彩搬的妆容。

    陶栀子能想到的可能性是救助站,或者流落接头。

    但是救助站里的那些人三教九流,恐怕她会受欺负,所以更有可能是流落接头。

    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陶栀子心里有些失落,总觉得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沧海桑田,她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是来找那个捡破烂的吧,最近有记者来过了,给她安排的住处,可算过上好日子了。”

    有个老人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刚好瞧见陶栀子在驻足神伤。

    老人住在对面一楼,平时也不屑于和拾荒老太说话,但是至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欺辱她。

    在陶栀子这里,她陡然间发现内心早已不是非黑即白了。

    对于她来说,只要不干坏事也就行了,至于善意——也许大家只是或多或少吧。

    不用苛求。

    得知拾荒老太现在日子不错,她也放下心来,待将路人打发走了之后,她才沉静地踏上了居民楼黑暗的台阶。

    从前总害怕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台阶藏着埋伏,但是她早已对每一级台阶的大小了然于心,但是每一步仍然多了些谨慎。

    她先去查看了一下之前的墙缝,看看是否有其他痕迹,就能判断出陈友维是否察觉。

    见剑锋安然无恙,她心里倒是略微轻松了些。

    今日之行,最好的结果就是,取到证据且全身而退。

    即便不能全身而退,她的每一步都会被纽扣上的微型摄像头记录下来,而且她在小木屋内安装的同步设备,连接着屋内的无线网,每三分钟自动保存一次,并且自动上传云端。

    云端的密码她已经详尽写好,还有她亲笔写的陈述,她当年的证词,她的身份证、授权书……她准备好了一切。

    述月那么聪明,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

    明白她的意图。

    哪怕她此行有去无回,所有的证据都将会被完整保留,至少足够争取一张搜查令。

    第99章 搏斗 是啊,其实我们都该死。……

    黑暗的楼道里, 脚步声被压得极轻,陶栀子静悄悄地来到陈友维的家门口,房屋紧闭。

    地面上的灰尘被风卷起, 附着在角落里被遗弃的纸片和瓶罐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潮湿和腐旧的气息。

    幸好她已经造访很多次, 早已对这些异味习以为常。

    走廊依旧是之前的模样,但是老太太搬走之后, 也带走了这里最后的烟火气。

    陈友维的门是老式木门, 门锁很脆弱,只要力气稍大一点,一脚踹上去就有可能直接踹开。

    自从安装了玻璃之后,陶栀子就再也不能清晰看见墙上的挂毯了,但是毛玻璃的雾面视角下, 还是能辨别挂毯依旧在原位。

    她亲眼看到陈友维穿着雨衣骑着三轮车出门了, 但是真正到了门前,她心里还是升起了紧张。

    但是这份紧张与她十二年前逃跑的那个傍晚相比, 完全不值一提。

    如今陈友维的肢体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孔武有力,他是个佝偻老头, 他们之间的权利好像在岁月中完成了某种交接。

    尽管她的心脏仍然如同一颗定时炸弹。

    户外猛然掀起了狂烈的风, 半开放的走廊被斜吹的雨丝浇湿,天色变得越来越暗。

    她看了看面前的门锁, 狂风会吹得那扇破旧的门啪啦作响,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木头。

    今天的雨不大, 但是风尤其狂烈, 吹得有几户人家的窗户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场风雨来得恰到好处,在林立的居民楼附近穿过,大声地呼号着, 不一会雨声加大。

    在深秋的林城,由雨转化为冰雹只需要瞬息之间。

    冰雹一落,原本冷清的路上愈发无人,整个天地都剩下了噼里啪啦的冰雹声,像是无数的小石子无规律地坠地。

    陶栀子不过在走廊上待了一阵,后背有被浇湿的痕迹,水渍在她浅色上衣外套上看着尤为明显。

    正是这股子冰雹,给了她争取了一场短暂的掩护。

    不知又是谁家的玻璃碎裂,传来了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吵架声,妻子哄孩子的声音,锅碗瓢盆的摔打声……

    不绝于耳。

    她摇晃了一下门锁,发现门锁上的铁锈簌簌掉落,每一下都是像三轮车一样的金属摩擦声,在风雨与冰雹声的掩护下几乎不可闻。

    她缓缓低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清门内的任何动静。

    屋内与外界形成两个世界,寂静像是一潭死水,四周的吵闹被这一刻的静默分隔开来。

    她能隐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而剧烈地敲击着胸腔。

    再确认了一遍四周的环境,确认走廊里的所有房门都是紧闭的,才重新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门锁。

    生锈的门锁摩擦力太强,她原本准备用塑料片撬开,但是现在判断下来,还有更加直截了当的办法。

    天地间的冰雹声愈发剧烈,但是冰雹绝不会持续太久,留给她犹豫的时间并不多。

    她等待了一个外界声音最剧烈的时候,婴儿哭声很有穿透力且震天响,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夫妻双方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世界在这几秒钟乱成了一锅粥,仿佛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被上天看到一样。

    陶栀子看准门锁,略微后退半步,一个两步的助跑,抬脚猛地踹到了门上。

    门锁松动更加明显,她对周围那些人声视而不见,不顾早已被淋湿的后背,又用同样的力度踹了一脚。

    “哐当”一声,门开了,但是不是因为门锁损坏,而是因为松动。

    室内的空气一如既往地陈旧而阴冷,带着霉味和腐旧物品特有的潮湿味道,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数十年。

    空气带有几分陈友维身上的气息,她小时候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屋内空无一人,但是她还是谨慎地将走廊角落积灰的灭火器拿了过来。

    又掏出事先准备的手电往屋内照射了一下,确定了室内的情况,又抬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纽扣的位置,确保微型摄影机可以将一切都全部记录下来,这才抬脚悄然走了进去。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副挂画可能藏着秘密,但是拿走挂画不是能让警察出警的前提,而是和犯罪事实有关的证据才能有用。

    她先将墙上的挂毯取下,一想到这上面的黑色部分极有可能是小鱼的头发时,她的肌肉就不住地紧绷和颤抖。

    将挂毯卷好放在走廊上,她才折返,拿着手电往里屋照去。

    空气中的灰尘微粒被手电筒金黄的光一一映照出来,在空气中漂浮。

    陶栀子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鞋底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一片狼藉,桌面上堆满了旧报纸、烟蒂和泛黄的账本,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捡来的塑料瓶和废旧的杂物,霉味和血腥味在里屋尤为明显,带着让人不适的刺鼻。

    她好几次险些因这些恶臭而吐出来。

    陶栀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屋子,确定每一个角落的情况。她脑海里回忆着自己事先做的布控:她必须更加冷静地审视室内,避免遗漏其他可能的证据。

    地上的动物残骸不止鸟类,还有几只内脏外露的猫,已经死透了,身上的猫毛被血凝成模糊的一团。

    她迅速找到了空心墙的位置,从墙壁上的裂痕发现这里果真藏着暗格,轻轻敲了敲,是木板的质地,里面的空的。

    空心墙的位置最令人细思极恐的地方在于,那个高度和宽度恰好足够容纳一名八岁以下的儿童。

    但是她找了好一阵都没研究出暗格如何打开,倒是在翻找抽屉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相册。

    轻轻将相册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便瞧见了封面上干涸的血迹。

    相册的内容非常朴实,但是却让陶栀子毛骨悚然。

    相册的每一页都是一个孩子的童真笑脸,右侧记录着他们的出生日期,身高体重三维,精确到四肢与头的尺寸,和头发瞳仁的颜色……

    精确到这份上,倒真的让人细思极恐了。

    但是她没有充足的时间将相册看完,而只是在翻看的时候用摄像头留下了证据。

    这个房间内的可疑物品远不止这些。

    她试图打开了第一扇衣柜门,里面是折叠整齐的衣服,伸手进去查看也是柔软的,不像藏匿着什么。

    她紧接着打卡了第二扇衣柜门,里面是一些被褥床单,还有背包。

    打开第三扇衣柜门的时候,她才彻底停住,里面是一些工具,有高尔夫球杆、棒球棍、绳索、铁链……

    她知道这些也是可以作为疑点的,赶紧让摄像头自动记录下来。

    接下来是第四个衣柜门,她已经做好应对一切可怕景象的心理准备了。

    将手放在衣柜门侧,谨慎地缓慢地打开,用手电往里照。

    最初,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阴影,像是某种散乱的衣物悬垂在那里。

    光束继续深入,衣柜的空间似乎无限拉长,黑暗吞噬了手电的照射范围,让一切都显得模糊而诡异。

    正当她准备探身将光束再往上挪时——

    那一瞬间,光束停住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柜子的深处,竟然是一张人脸!

    一张灰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庞,眼睛大睁,漆黑的瞳孔在手电光下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直勾勾地盯着她。

    脸颊的皮肤像是被蜡烛滴淌过一般苍老而僵硬,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那不是普通的笑容,而是一种诡异、麻木、甚至带着阴冷的弧度。

    正是陈友维!

    他整个人直挺挺地站在衣柜的黑暗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那瘦削的脖子在手电光下透出青白色的筋脉,后背不再佝偻,而是笔直地挺立着,像一根被拉直的铁丝。

    陶栀子连尖叫都被堵在喉咙里

    ,她的呼吸仿佛被冻结了,立刻拔腿往外逃。

    就在那种近乎窒息的恐惧里,不过离大门五米的距离,她在抵达大门的瞬间,听到了一阵铁锁的金属声。

    陈友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用一根锁链将她的脖子紧紧套住,走廊上只能看见她在虚空中僵直挣扎的双臂。

    她要是被套回屋内,就再也逃不掉了,指甲嵌入门框,指节泛白,木屑刺入掌心,她却毫无知觉,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那条冷硬的锁链。

    她的脖子被勒住,加上天外冰雹漫天,那些挣扎与呼救甚至都传不出这个走廊。

    锁链的冰凉像一条毒蛇,紧紧缠住她的脖颈,愈来愈紧,锋利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割破皮肤。呼吸变得困难,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在剧烈挣扎中晃动不止。

    “咔嗒、咔嗒——”

    陈友维在身后得逞地笑了起来,和十二年一样的笑声,透着一种令人发寒的扭曲,伴随着那铁链摩擦的声音,如同某种怪物从地底苏醒。他的步伐缓慢,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锁链在他手中被一点点收紧,力量几乎要将陶栀子勒到窒息。

    这情况只容她找到一次自救的方法,陶栀子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再往屋外冲,而是卯足全力,拼尽所有力气,用脚狠狠踢向门框,借着反冲的力量用后背直接撞向陈友维。

    她成功了,陈友维在这一瞬间与她同时倒地,手下的力道微松,陶栀子用最快的速度从锁链中钻出,正欲起身往外跑。

    一条腿被人死死抱住,陈友维的身形不如当年灵活,但是还是很难摆脱。

    她在倒地的瞬间双手直接抄起门口的灭火器就往身后一抡,直接砸中了陈友维的脸,但是他手下纹丝未动,反而露出森冷的笑容,如同胜利者一般,露出了血红的牙齿。

    “你想知道小鱼在哪里吗?”

    他第一次提及小鱼,陶栀子原本手下动作停了一瞬。

    “我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陈友维似是知道她内心最大的心魔,不断用这些话去干扰她。

    本以为她会为了小鱼而停手,但是陶栀子却突然间尖叫起来,用手中的灭火器一次又一次砸向他。

    “你杀了她!我亲眼看见你杀了她!”

    “你真该死!”

    金属与骨骼相撞的声音清脆而沉闷,震得她的手臂发麻,陈友维被她砸得头破血流,但是却没有任何认输的迹象,像是失去了痛觉似的。

    “是啊,其实我们都该死。”

    陈友维的声音忽然阴沉下来,将她的腿往后猛然一拉,她彻底倒地,看着自己被陈友维往里拖,那个求生的出口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万念俱灰之下,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拾荒老太太。

    她今天不再认真打扮,更没有穿高跟鞋。

    她拖着年老的躯体气喘吁吁冲了进来,抄起一旁的灭火器直接抡向陈友维的面门。

    手下一松,陶栀子得以逃脱。

    只见老太太用双臂从陈友维身后将发狂的陈友维紧紧锁在面前,在陶栀子惊骇的目光中,用一个绝对低沉的年迈男声说道:“拿上东西快跑啊!”

    原来,姐,不是哑巴。

    第100章 求生 我想活……我不想死……

    陶栀子在惊愕中回头的那一刻, 她对上了陈友维身后的这双熟悉的眼。

    但是她脸上的愕然更多是因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她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老人不得不在危急时刻面对内心秘密的难堪。

    眼神里藏着多年未曾显露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埋的挣扎与隐忍,而终究, 这一切暴露在了惨烈的光线里,赤|条而脆弱。

    只一个瞬间, 她甚至来不及想更多, 但是面对这个秘密揭晓的时候,她远没有想象中的震惊。

    “快走!”那低沉的男声从拾荒老太太口中重新传出,带着许久不说话的沙哑,但却无比坚定。

    陈友维已经狂躁地低吼,试图摆脱身上那双瘦弱的双臂, 鲜血从头上流了满脸, 使他面目模糊,宛如一只从深渊爬出的怪物, 加上他杀人般的眼神,咆哮声震得每一寸空气都在颤抖。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陈友维的体魄很强, 一身腱子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 好像可以一拳把人打成肉泥,甚至比十二年前看起来更加吓人, 平时的佝偻和无力都是装出来的,成为弱者仿佛能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善良一些。

    她没有功夫犹豫, 没有资格推辞, 她知道哪怕再迟疑一秒,这份挣扎都可能化为徒劳。

    她重新拿起地上的灭火器,眼神里多了几分发寒的坚决, 咬牙将金属器狠狠地砸向陈友维。

    这一击终于让他踉跄后退,但并没有让他倒下。他头上的血流得更加汹涌,已经模糊了面孔,看不出神情,但动作变得迟缓了许多,似乎陷入了短暂的眩晕。

    这屋内有一柜子的作案工具,老人身体弱很多,但是明智起见决不能再和陈友维缠斗下去,将他打死并不是目的,制伏他才是关键。

    她匆忙看了一眼拾荒老人,对方的面色苍白如纸,咬紧牙关,双手仍死死扣住陈友维的胳膊,那瘦弱的身影宛如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树,却坚韧地撑住了整个暴风的中心。

    她没有功夫犹豫,迅速拿起走廊上卷好的挂毯,转身朝楼下冲去。她知道这场战斗她不能停留,更不能回头。

    她要搬救兵,她要报警——她不能让任何人白白牺牲。

    户外的大雨涌向走廊,直直淹没她的面门,脚步在黑暗的楼道里回响,她视线模糊,只能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往前奔跑,每一步都有可能让大厦崩溃。

    心脏早已隐隐作痛,她还是死死地用意志支撑着自己,拼尽全力奔向楼下。

    身后传来的,是金属碰撞与挣扎的声音,是陈友维的怒吼和挣扎声。

    冰雹已经远去,风雨如狂啸般席卷整座居民楼。

    此刻傍晚的天地仿佛化作了一场悲凉的交响曲,而她的脚步是这首交响曲中最急促的音符,每一下都让她心脏颤抖。

    她一路跑一路狂喊“报警”。

    在她跑出居民区大门的瞬间,眼前闪着无数红蓝光亮,很多辆警车在街边停下,警灯的闪光照亮了整个落雨的街区。

    警笛没有鸣响,无声地实施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抓捕。

    她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但仍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朝她而来,像是刚好赶到。

    她的面孔已经被风雨淋湿,将怀里的挂毯紧了几分,唯恐落入地上的污水中。

    心脏的痛楚愈发清晰,一直无形的手正在心脏处死死攥着,一寸寸收紧、发力。

    她的呼吸变得短促而困难,每一次试图深吸气都像是在喉咙里塞满了碎玻璃般尖锐而刺痛,胸腔的压力越来越大,她感觉肺部一个被榨干的橙子,甚至无法将足够的氧气输送到全身。

    胸口的压迫感一点点加重,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承受,疼痛从胸骨中央向四周扩散,波及肩膀、手臂,甚至后背,犹如被钝刀一点点划开般疼痛难忍。

    她的腿开始发软,脚步逐渐变得沉重,每一下脚和拔腿都像踩在沼泽中。

    尖锐而深邃的疼痛像是一根锋利的针,每一次心跳,针尖都刺入更深,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用力地攥紧衣襟,指节已经泛白,但却无济于事。

    她知晓自己从逃跑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是身体的极限,但是她肩负着救人和带出真相的责任,这是她哪怕燃烧全部生命力也必须完成的东西。

    哪怕下一秒就会倒地死亡,那也要确保陈友维能进监狱才能死。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红蓝警灯交织成一片光影的涡流,世界在她面前扭曲旋转,像是即将被吞噬的深海漩涡。

    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只剩下耳边的轰鸣和胸腔深处那沉重的心跳声。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正

    在跌落,只要这一闭眼,就是真正的生死未卜。

    但是接住她的不是湿漉漉的地面,还是用双臂圈成的怀抱。

    她抱着挂毯,那双有力的手抱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免于滑落。

    “述月,他刚才提及了小鱼……说明小鱼不是我想象的……”她几乎是挤着气息说出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

    “去看十二年前的安州日报,那上面有关于我的一切……”

    她强撑着,像是拼命要在消逝之前将秘密说出似的。

    江述月的双臂紧紧环住陶栀子,像一道无法撼动的屏障,将她与大雨隔开。

    他看着她那被风雨侵蚀得发白发青的脸上,眼底一片深沉,蕴藏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先别说话,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嘴唇与剧烈起伏的胸口,声音低而稳。

    陶栀子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她本已缺氧的身体。

    他弯下腰,单手托起她的后背,另一手将挂毯小心翼翼地接过,交给了身侧的警员,携枪的便衣早已进了大楼。

    陶栀子感受到死亡迫近,她的双眼多了很多害怕。

    她终于开始求生了。

    江述月的目光在陶栀子的动作间顿了一瞬,像是一把瞬间被拉紧的弓弦。

    他目睹她颤抖的手指费力地扯动手腕上的免救手环,那枚银色的环饰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闪光,仿佛是在宣告一种决绝的反抗。

    那枚手环终于在她指尖松脱,随即坠落到雨水积聚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旋即被水流卷走。

    “述月……”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喉间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她抬起眼,视线模糊得像隔了一层雨幕,眸光紧紧锁住他。

    “我想活……我不想死……”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第一次放下所有的戒备和绝望,眼中泛着泪光,那是从未出现过的脆弱,求助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被风雨淬得冷冽,且在此刻有如见到曙光般软了下来。

    那双一向冷静如镜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仿佛穿透了雨幕的黑暗,直击灵魂。

    “有我在,你不会死。”他一把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边,声音像被风吹裂的树枝,这句话像是承诺,也像是誓言。

    他没有再让她挣扎,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和膝弯,双臂收紧,托起她的身体,回身穿过雨幕。

    陶栀子的视线渐渐模糊,每一个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都有无比清晰的触感,警笛声响起,仿佛事情出现了她不知道的转机。

    耳畔声音模糊,她隐隐听到了一些简短的对话。

    “刘警长,有任何消息随时通知我,我要先带她去医院……”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知晓,这一次江述月与她配合得极好,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早能明白她在小木屋准备那一切的意图。

    ……

    身体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

    陶栀子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柔和的白色光线,天花板洁白如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的身体像是从深渊中被拉回到现实,但四肢都格外沉重,胸口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沉的压力。空气进入肺部时不再是顺畅的,而是沉重而缓慢的,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胸腔随之刺痛,咳嗽了两声,伴随着喉间轻微的腥甜味。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堂堂正正地接受急救,光明正大地求生。

    她试图抬手去揉胸口,却发现四肢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连这样的简单动作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像是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濒死之人,筋疲力尽。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得清晰,她意识到自己在病房里,耳边传来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她的目光游移到一旁的手,发现指尖依旧透着轻微的青紫,连同嘴唇也是如此。她轻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尝到一丝苦涩的药味。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手腕被轻轻包裹着,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正握着她。

    而且她对自己的苏醒没有感到太多意外,她坚信江述月有这个能力让她苏醒。

    她转动目光,视线逐渐清晰,那张熟悉的面孔便映入眼帘——江述月坐在床边,身姿笔直,黑色衬衫微微有些褶皱,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待她醒来。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像一支缓缓流动的溪流,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松动。

    陶栀子试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成功了吗?”

    江述月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心底某处柔软被触碰了一下。他伸手端起床头的水杯,将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低声说:“别急,先喝点水。”

    她听话地抿了两口温水,水润过喉间,感受到干涸的喉咙稍稍舒缓,这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嗓子的疼痛缓和很多:“陈友维……他……”

    江述月帮她端着水杯,顿了一顿,声音微微放缓:“他已经被控制住了,现在在警察局。你的布置很成功,所有证据都已经提交,但是那个男孩的下落他还没有交代。”

    陶栀子眼神露出了一些黯然,似乎也意识到那个失踪多日的男孩凶多吉少了,而且极有可能会像小鱼一样,下落不明。

    但是陈友维被控制住,至少不会再有作案的机会。

    “还有……姐……呢?”她仔细斟酌着用词,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老人了。

    “也在病房里修养,受了点轻伤。”江述月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安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