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炼狱篇》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
曾经陶栀子的猜想里, 是只有天堂和地狱的设定,两者将死后世界直接粗暴地一分为二。
当天堂与地狱之间多了一个炼狱,没有全然宣判罪恶灵魂的死刑, 这仿佛比天堂还要更承载希望。
“我挺喜欢这个描述的……”陶栀子有些失神地看着书页上文字,鼻间是淡淡的油墨香, 是记忆里书的味道,是无论哪种木质香水都难以复刻的味道。
她说完这句话后, 好像没有说完, 但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对炼狱这个救赎之地的想象太有限,只能先听听具体是什么样的。
“开始了?”
江述月握着书角的虎口感受到身旁之人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便猜测她大概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了。
这声问话,让他的声音在温和中多了些清冽,描述不出的奇异好听。
他的音色未变, 却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被心念织入了什么色彩, 一时间让人觉得难辨。
“上次讲到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进入了地狱, 一直抵达地狱最底层,撒旦被冰封在冰湖中, 以他的三张嘴无休止地咀嚼着最严重的叛徒。”
为了让江述月更精准地寻到故事的起点, 陶栀子下意识将上次的结尾精准地重复了一遍。
“记忆力真好。”江述月无意间的一个的夸奖,反而让陶栀子有些手足无措, 想开心也不是,害羞也不是。
陶栀子上一次被夸记忆力好已经是十二年前, 那一次……她上了当地的报纸——头版。
她再也没有向人主动提及过这些, 总觉得有卖弄的嫌疑,而且那并不是一段快乐的过往。
虽然不是值得被提及的往事,但是……
突然间, 她眼睛亮了亮。
对啊……报纸,那份报纸,那份关于她的报道,不就是最有力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吗?
比她亲笔手写的遗书还要有力。
“你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仍然对我感到好奇,可以去看多年前的一份报纸,应该从网络上可以找到,我到时候把日期发给你……”
她语气如此平实,掩住了心里的希冀。
这样,她也许就不是江述月的生活里,那陡然消失的,幻影一样的存在了。
“报纸?”江述月问道。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
却有着满腔的悲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张嘴巴无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会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给小鱼一份来自阳间的挂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狱审判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小鱼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观,她可能会下地狱,或是在炼狱前厅里,无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祷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无论是处于宗教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她都必须要用这摇摇欲坠的不健康的身体,去亲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缓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容,目光恰好对上了江述月担忧和疑惑的眼神。
她牵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说着:“我没事,是不是……要开始讲真正的炼狱情形了,我还挺好奇的。”
像是为了说服江述月一样,陶栀子采取了实际行动,热络地单手挽着江述月的左手臂,将头熟练地靠在肩头,亲昵地伸手帮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栀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动作去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栀子安静地笑了,将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兴致勃勃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没骨头的人,就需要倚靠着你。”
说话间,她将上半身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了江述月肩头,惬意地闭上眼,说道:
“在我睡着之前,赶紧讲故事吧。”
那声音娓娓道来,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午后,如同纯净的水一样在空气中流转。
在“炼狱前庭”待过一段时间后,灵魂会被允许前往炼狱之山的入口。这里有一座大门,由一位天使守护,这扇门通向炼狱的正式区域。
在进入炼狱之前,灵魂需要接受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刻下七个“P”字母:天使在灵魂的额头上刻下七个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这象征着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银两把钥匙,象征着权威和智慧,他用这两把钥匙开启炼狱之门,允许灵魂进入。
每一层炼狱对应一种罪过,灵魂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净化。
每当灵魂克服一种罪过,额头上的一个“P”字母就会消失,象征着该罪孽的洗清。
说到这里,陶栀子呼吸均匀,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可是她却闭着眼睛开口了,“这七层炼狱既然是救赎,应该没有过于痛苦吧?”
“比地狱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详细说说?”
陶栀子的腰有点酸了,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江述月,用后背倚靠着他,看起来格外慵懒。
“第一层:骄傲,灵魂被迫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低头前行。巨石的重量让他们必须弯腰俯视,从而在身体上感受到谦卑。”
陶栀子在心里想,骄傲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代价。
“第二层:嫉妒,嫉妒者穿着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缝合,以免再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围有天使在吟诵慈悲的圣歌,以对抗嫉妒的阴霾。”
陶栀子:嫉妒好像更严重一点,毕竟双眼被缝合了,细思极恐。
“第三层:愤怒,愤怒者行走在浓密的黑烟中,这股烟雾使他们失去方向,陷入混乱和迷茫之中,象征着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栀子:难道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严重吗?为什么感觉惩罚要轻很多?
“第四层:懒惰,懒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们必须以行动来弥补之前的怠惰。”
陶栀子:这个惩罚也还好,就是听起来有点累。
“第五层:贪婪,贪婪的灵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脚捆绑在背后,面朝下哭泣,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他们的痛苦体现在对物质的彻底剥夺上。”
陶栀子:听下来还是嫉妒的惩罚更严重,毕竟要缝合双眼。
“第六层:暴食,暴食者饿得极其虚弱,徘徊在满是果实的树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到食物,这让他们在痛苦中反思贪欲的无止境。”
陶栀子:不知道喜欢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种,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胃口小还能让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层: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热的火焰中,灵魂在火焰中被净化,象征着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层次的圣火来熄灭。”
陶栀子:行走在火焰中,这才是最可怕的,比缝合双眼严重一些。
“所以,我也会被惩罚,被烈火惩罚。”陶栀子感受着自己身后来自江述月的温度,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认真的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江述月知道她意有所指,但似乎认为远没有这么严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大概是犯了里面的第七层的罪。”陶栀子虽然意识到是罪,但是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惭愧之心。
“不算。”江述月沉静地回答。
陶栀子闻言,嘴角弯了弯,故意多问了一句:“难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任何欲望。”
江述月倒是真的谨慎地分析起来:“可能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更像是一种对陪伴的渴望吧。”
“你好像猜得……还挺准的。”
这下,陶栀子彻底没了声音,总觉得自己声势浩大的喜欢在此刻好像消解了成了泡沫,让她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而已,或者是自我充气的河豚。
也就是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内里柔弱得像棉花。
而江述月却和她完全相反,就像非牛顿流体,看上去柔软,实际上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因为内外统一,越挣扎越是下陷得快。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可以都陷到了腰部,所有的挣扎,倒是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迫切,希望早一点认命地、放心地跌落进这份非牛顿流体里。
那里大概就像炼狱山一样,充满着救赎,净化着自己的灵魂。
最后,陶栀子若有所思地评价道:“果然比地
狱里的惩罚好一点,但是也感觉好不了多少。”
突然间,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中断了故事,关切地问道:“困了吗?”
陶栀子愣了愣,像是有些受宠若惊,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有点……”
她连忙说道:“继续讲吧,把炼狱篇讲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觉。”
“好吧……”
在重新开始之前,陶栀子掀了掀眼皮,陡然来了精神,兴冲冲地睁眼问道:
“你刚刚在关心我?”
以前被她这么问,江述月一般都保持了的沉默,今天却回答了。
“算是。”
冷静到极点的回答,果然很符合她对江述月的认知。
正欲继续跟他开玩笑,江述月却率先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始淡定地讲故事。
“通过层层惩罚,灵魂净化了自己的罪孽,一层层从炼狱山的山脚向山顶靠近,最终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天堂的入口。”
“这里充满美丽的景致,有清泉、绿树和鸟鸣,象征着灵魂最终得到了净化与重生。进入这里的灵魂已获得救赎,带着纯净的心灵走向天堂。”
陶栀子转过头,看见那本《炼狱篇》随着故事的落幕,而被江述月好看的双手合上。
她出神地盯着炼狱山的封面,想了很多。
她这些天郁结于心的感觉好像改善了一些,好像自己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到来之际,就会像经过炼狱山一样,一步步被救赎。
她仿佛已经抵达了“炼狱前厅”,正在神圣时间里等待着救赎。
总感觉,有些事情没有完成,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足以为任何人诉说的事情。
“地狱里人们感受到的应该是绝望,而炼狱里的人们,有了上天堂的可能,就像蒙眼毛驴嘴边的胡萝卜,暂时吃不到,但是充满希望……”
她的总结,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重量,那种让人在阳光灿烂中感受到的宁远幽邃,如同烈日午后的孤寂。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找到自己了。”陶栀子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
今天夜幕降临的时候,陶栀子如往常一样起身欲走,江述月却倏而问了一句。
“还有《天堂篇》,想听吗?”
陶栀子下楼的脚步顿住,回头冲他明媚地一笑,“不着急,我不打算上天堂的,没有找到自我,就没到上天堂的时候,如果最终只有我一个人上天堂,那我宁远和那些儿时的伙伴,待在一起,无所谓是炼狱还是地狱的哪一层。”
江述月的神色微凛,思索了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呢?”
她笑容如常,“你啊,你当然要去最美好的地方,不是救赎之地,而是心之归处。”
见他作势要起身,她出言阻值道:“不用送我了,我晚上想一个人出门走走看看。”
“没问题吗?记得带上药。”
陶栀子无声点头,收回视线继续下楼梯,走到楼梯尽头处,她笑意削减了一般,脚步顿住,心事重重地看向阅览室的方向。
早已看不见江述月的身影,她就是个胆小鬼,只敢在江述月看不见的角度里,放肆而真切地毫无修饰地看他。
刚出藏书阁没几步,心里就已经有很深的牵挂了,她去小花园用脚丈量着尺寸,在脑海中勾画出繁花盛开的画面。
走向侧门的路上,陶栀子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尝试着将江述月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按了一下“查找”,便真的弹除了一个微信页面。
没有事先询问,没有征求同意,只是毫不犹豫地点了添加。
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很少看手机的人,是否要到猴年马月才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厚着脸皮提醒一下的,却发现手机一亮,点开时已经跳入了对话页面。
陶栀子:「加到述月了,很开心,旋转开心,奔跑开心,各种开心!」
陶栀子:「诶?你怎么没有朋友圈,不会是把我屏蔽了吧?」
等了大概半分钟,对面开始显示正在输入,紧接着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述月:「一直没怎么用,朋友圈没有开通。」
果然又是有些清冷的语气,她甚至能轻易想象出江述月解释这一切的神情。
陶栀子:「刚刚忘记把鸟蛋带走了……」
江述月:「我帮你送去做强光测试,找人帮你孵化。」
陶栀子:「如果你方便的话就太感谢了,不过我其实对孵化不抱希望的。」
江述月:「操作得当孵化出来才是正常。」
陶栀子:「可对于我来说是奇迹。」
陶栀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担心打开了话匣子,把对方吵到,随即随手发了个表情包过去,点了锁屏。
月上梢头,桥下江水奔流,路灯一盏盏被点亮,并不刺眼的昏黄灯光给整条陌生街道都点缀上了氛围。
待到晚上十点,那熟悉的泔水味传来,佝偻老汉的泔水车变成了一个破旧的三轮,用不便腿脚瞪着艰难上坡,生锈的金属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让人深感牙酸。
酒吧后门,一桶桶泔水被人嫌弃地拖了出来,后厨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冷着脸指挥,掩着鼻子一脸不耐烦,时不时骂骂捏捏。
收泔水的老汉倒是从头到尾笑容可掬,一个人把两个泔水桶艰难地拎到三轮车的后仓上,用麻绳细细地一圈圈绑好。
模样看起来甚至让人有些辛酸,只不过在桥对岸,夜色的笼罩下,闪烁着一双冷漠的眼。
待三轮车吱吱呀呀地下了桥,陶栀子才从暗影中走到了光下。
她漠然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还是不住向自己发问。
真的是十二年前坐拥千万身家的陈友维吗?阔别了十二年的记忆真的完全准确吗?
可是那眼角的疤痕,分明对应了她对陈友维最后的印象。
当时在法庭上,那眼角的疤痕还是新鲜的,蒙着纱布,她并不知道恢复了十几年后是什么样子。
当年陈友维三十六岁,十二年的今天应该年近五十,可那老汉白发苍苍,满身沧桑,感觉应该是六十上下。
十二年真的能让人衰老成这样吗?
第62章 午夜 在这道目光下几乎找寻不到自己的……
直到佝偻老汉的身影彻底消失, 陶栀子才掏出手机。
打开和齐柔的对话框,没有任何问候,没有任何开场白, 就这样直接将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照片一股脑发给了齐柔。
陶栀子:「阿柔,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像陈友维?」
她如同救命稻草般握住手机, 心跳不由自主在惊险和紧张的情绪下加快,以至于手指都有些颤抖。
她单手撑着桥上的石栏杆, 极目远望, 看着滚滚流水在河灯下辗转,拼命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平复下情绪。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
齐柔:「!!!!」
于是对话框显示齐柔正在输入,断断续续,说明有可能是仓促之下打错字, 齐柔的震惊程度绝对不会亚于自己。
齐柔已经是当年被解救出来的几个孩子中最乐观的一个了, 也只有齐柔还和她保持着密切联系,其他两个孩子别说看到疑似陈友维的照片了, 就连听到这个名字都会精神瞬间崩溃。
齐柔对于陶栀子的意义在此刻格外重大,她是当年唯一可以正视这段过去的人。
齐柔打了半天的字, 发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紧接着齐柔马不停蹄地打来电话, 陶栀子正准备接听,却听见桥的另一头, 又想起了那生锈的三轮车的声音,伴随着几声粗重的呼吸声, 喉头带着一口老痰。
在刚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和三轮车的时候, 陶栀子立刻转头,匆促直接从反方向下了桥。
她选择了和那个老汉相反方向,这让两人迎来第二次对视。
她佯装淡定, 握着手机用余光将那人细细打量,身体紧张到了极致,浑身肌肉都是紧绷的,像是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四
肢都处于极度的僵直状态。
老汉目视前方,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这反而是让陶栀子最感到疑惑的地方。
印象里陈友维是个笑面虎,总是笑里藏刀。
难道是因为衰老的原因吗,会让人显得竟然有些慈眉善目。
两人在桥上交错的时候,原本目视前方的老汉却突然看向了她。
在这无比关键的一刻,陶栀子几乎呼吸骤停,老汉叫住了她:
“姑娘……”
心里更深的恐惧被重新挖出,她顿住脚步,想趁机转身,去光明正大地进一步辨认。
回过头,看向那个三轮车上的人,后仓装着散发这恶臭的泔水桶,表面污垢不堪。
“有火吗?”
老汉停下三轮车,步履蹒跚地走了下来,行动迟缓而老态毕露,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了一根,冲着陶栀子走来。
陶栀子定在原地,双眼死死盯住这张脸,努力让自己一切如常。
“请问,方便借个火吗?”
老汉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在五步开外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皱纹遍布,在说话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牵扯着眼角的伤疤都发皱起来。
声音沙哑,像是声带受损过,全然不是昔日陈友维的声音,可是这带有安州口音的普通话,即便再怎么隐藏,也逃不过她这个在安州长大的人的耳朵。
笑容也不是陈友维的笑容,而是一个和蔼大爷的模样。
陶栀子看着眼前这个人,面容未变,却一瞬间瞳孔骤缩。
那笑容下更高的左脸,陈友维的面部就是不对称的,左脸更高,尤其是冷笑的时候,右脸几乎是僵硬的,像是身体里有一半住着恶魔。
还有那夹着香烟的手,早已无法辨认昔日的刀疤,因为光线不佳,也因为上面的莫名的伤痕。
他终于……这个人终于……和自己一样,满身伤痕了吗……
看到如今这副模样的陈友维,陶栀子本应该开心的,如果他真的沦落到这副田地,她是该开香槟庆祝的。
可是那些伤害是真实的,小鱼的死也是真的,只要陈友维还在监狱外,哪怕过着最丑陋不堪的生活,她都不会有半点开心。
因为……他应当要更惨,惨上加惨,要不然直接毙命,要不然终身监禁……
他怎么配,获得自由?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全然陌生,孩童与成年的差距,还是有点大的。
呵……
陶栀子在心里冷笑一声,未置一词后,转身走掉。
身后之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后,优哉游哉骑上自己的三轮车,那金属的摩擦声又重新响起,好像是某种莫名的命运一样。
陈友维怎么可能落到这幅田地,他的别墅和财产呢?
——这会是某种伪装吗?
此时齐柔的来电因为无人接听而恰好挂断,陶栀子回拨了回去。
“刚刚你怎么突然没声儿了,吓我一跳,我险些要报警了都。”齐柔接起电话的时候才微微松了口气。
陶栀子确认了之后,反而没有先前的紧张了。
一切的害怕都是因为未知,她只是在害怕那个在自己记忆里,被幼年陶栀子无限放大的陈友维而已。
真正与对方正面交锋的时候,虽然心里有诸多疑问,但是她最终……是不怕了。
“刚才那个人折返了,我们打了个照面,虽然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暗示我更加确定他就是陈友维。”
于是陶栀子将陈友维现在从事的职业,相貌以及口音都详细描述了一遍。
但是不出陶栀子所料,齐柔的下意识想法也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和她一样的疑问。
“没理由啊,陈友维在安州的酒店都还在正常运营,据说他前妻接管了,但是还有房地产和餐厅什么的,他再落魄也不可能去林城收泔水啊,这太奇怪了,难道是在自我赎罪吗?”
齐柔是安州人,平时学校放假也经常回去,对安州的变化了如指掌,
安州虽然算个七八线城市,但是足够成为滋长陈友维财富的温床。
陶栀子也忧心忡忡,总觉得陈友维即便在监狱蹲了十年,也被处罚大量罚金,但是绝对不至于大老远去林城干这又脏又累的活。
“我也觉得奇怪……阿柔啊,你说一个以虐待儿童为乐的变态会因为蹲了十年大牢而改过自新吗?”
陶栀子一时间也揣测不出来的陈友维这么做的心理,向齐柔提出了自己疑问。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害怕了……不会是想掩人耳目,换个地方作案吧?可以他何必这样,在安州继续当他的地头蛇不好吗……”
齐柔的声音有点颤抖,看得出来她对陈友维也有强烈的生理上的恐惧。
陶栀子内心也有恐惧,但是她的恐惧比常人小得多,因为其他人恐惧有一部分来源于自己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害怕就此被打断。
而她随时做好死去的准备,哪怕鱼死网破也无所畏惧。
她盼着能不能在死之前能不能也让陈友维恐惧余生……
“算了,变态的心理要是你我能揣测的话,反倒证明他没那么变态了。”陶栀子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你上大学的地方里林城远着呢,时候不早了,先去忙吧。”
齐柔临了,迟疑地说:“我是无所谓……可是……他就在你身边。”
“万一我认错了呢,你要是近期有空回安州的话,可以去查查公共记录,安州那边稍加打听应该就能确认了。”
陶栀子最后冷静地嘱托道。
“正巧我下周要回去给外婆过生日,我稍微问问看,到时候联系你。”
陶栀子“嗯”了一声,又安抚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收好手机,她下了桥之后过了三个马路,下了地铁,原路返回。
七号公馆附近没有很近的地铁口,大概是因为市政规划的时候也考虑到那里是私人领域,没有那么大客流量,就避开了公馆附近,将地铁站建在了其他地方。
步行到一半的时候,已是半夜,临街的饭馆几乎都关门了,除了便利店和一些苍蝇馆子。
陶栀子有些体力不支,于是就近找了家半夜营业的小馄饨店坐了下来,点了一碗荠菜馄饨。
百无聊赖点开手机的时候,手机上方恰好来了个弹窗,她一眼认出是江述月的头像,他的微信id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月亮的emoji,没有半点新意可言。
精疲力尽之下,她还是激动万分地点开消息。
江述月:「回来了吗?」
陶栀子:「还没呢,在等馄饨。」
江述月:「没吃晚饭?」
陶栀子:「吃了,只是有点累,找地方歇脚。」
江述月:「给我发个定位。」
陶栀子乖乖发完之后,有点呆滞地问了一下。
陶栀子:「怎么,你也想吃?」
江述月:「……」
十分钟不到的功夫,散发着热气的馄饨已经被端到陶栀子的面前,刚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汤,趁热吹了吹。
随后店外响起了锁车的声音,江述月已经拿着车钥匙走进了馄饨店。
生怕他找不到自己似的,陶栀子赶紧放下勺子,在座位上挥了挥手。
“这里!”
店内顾客寥寥,大多一身制服一脸班味,像是加班刚结束,木讷地吃着馄饨,倒是陶栀子的精神面貌和死气沉沉氛围一点都不符合。
江述月走了过来,在自己面前坐下,他气质清介,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好的装点,哪怕是略显简陋的小店。
“你想吃点什么?”
陶栀子显得比店员还要热情,将菜单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饿。”江述月抬手将菜单拿到了一旁。
“那你过来做什么?”她本能地没有往利己的方向想,她总是不敢想对方为自己而来,害怕期待落空。
“这附近没有公交,我来接你。”
江述月语气淡淡,好像没有任何其他复杂的意味。
“这样啊……”
陶栀子埋头喝了一口的汤,想试图控制自己内心的狂喜。
可是一抬起头,嘴角的笑还是压不住,她索性不忍了,将这份喜悦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对不起,我实在有点开心,绷不住地开心。”
身体虽然还规规矩矩地坐着,灵魂却已经在格外得意地跳舞了。
江述月看着她快活的模样,总带着些直率的傻气,抬手抽了张纸巾给她。
“慢慢吃。”
“能不能顺便帮我拿下香
菜,就在你手边。”陶栀子本打算起身自己去拿的,但是看到江述月只需要背过身就能拿到,就想偷懒了。
一盒子香菜被他拿了过来,放在了陶栀子面前。
她自顾自往碗里加了很多香菜,还有额外的醋,最后再加上一大勺辣椒,搅合之后尝了一口汤,品味着说:“挺鲜美,就是不够辣。”
原本是自言自语,谁知对面沉默的江述月竟然开口了。
“公馆新请了湘菜师傅,应该够辣。”
这句话陶栀子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话锋一转,问道:
“你能吃辣吗?”
江述月微怔,简短地说道:“不能。”
“也对,你是林城人,应该饮食还是比较清淡的。”她喃喃分析道。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对,江述月好像多数时间不是在林城度过的。
“你在美国的时候平时吃什么?自己做饭吗?”她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对未知国度的好奇,好像是对江述月过去的好奇。
“多数情况下都是三明治,因为上课的间隙比较小。”江述月如实回答着。
“三明治里面都放什么配菜?”她似乎问得有些多了。
江述月很多情况下说话简短,尤其是说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时,但是陶栀子是个表达欲旺盛的人,总是不经意引导他说更多的话。
“火腿片、生菜、西红柿、奶酪、鸡蛋、鱼肉、各种酱……不断排列组合。”
陶栀子很难去想象这些食物的味道,“虽然听起来不是很好吃,但是有机会我会想尝试一下的。”
江述月抬眼看她,“的确不怎么好吃,有空的时候基本都自己做饭。”
“你的厨艺应该不错。”陶栀子随口赞叹道。
“为什么?”江述月问道。
她面对这样的反问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因为这话题似乎脱离了他们平时对话的范畴。
“因为你使用餐具比较熟练,经常自己做饭的人厨艺不会太差。”
“你呢?”江述月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让陶栀子的心跳有些乱了,因为对事物漠不关心的人如果表现出好奇心,那一瞬间会觉得他比平时更加吸引人。
她盯着这张好看的脸,又开始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我……还好,做的不是精致料理,是大锅饭,这是我所在那个福利院十二岁以上的孩子的必修课。”
江述月目光温润,不经意道:“大锅饭需要更好的技术,你很厉害。”
“是……是吗……”
她有些受宠若惊,在这道目光下几乎找寻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脸颊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只得赶紧埋头吃着馄饨。
第63章 梦境 难得地做回着这一生中,最罕见的……
今晚她胃口不错, 一碗馄饨几乎是吃完的,可能是心情的缘故。
回去的路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陶栀子摸了摸难得有些发圆的肚子, 体力慢慢恢复了,总觉得自己是有很大的可能自己走回去了。
江述月帮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陶栀子在车子启动后的瞬间,浅浅地谈了口气。
“这么短的距离……”
她的语气颇有惋惜。
江述月转头, 递过来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吗?”
“没怎么……”陶栀子伸了个懒腰,一副准备睡觉又心里牵挂什么的模样。
等车子已经开向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在红绿灯前停住,她才声音很低地说道:
“距离太短,眨眼就到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喜欢在行驶的车厢内睡觉的感觉, 车开得很平稳,有点窗外的白噪音……”
陶栀子在叙述间, 兀自任由自己失了神,看向到了半夜仍旧拥挤的车流。
林城的夜晚, 如果从高空俯视, 在整个地图上都是发亮的,哪怕抵达了寂夜, 都仍旧运转个不停,像一个沉睡的巨人, 那川流不息的车流, 正是巨人一呼一吸之间在身体内循环的血液。
她脑海里将化作巨人的林城想象个不停,尽管提醒着自己,不要睡着, 几分钟就到了,但是车子一启动,困意却如同沙尘暴一样将她不由分说地卷走,被梦境裹挟着去造访更深的意识世界。
原想着到了之后江述月会把她唤醒,于是她并没有设置闹钟,但是这场睡眠似乎格外漫长。
陶栀子并没有遭遇梦魇,而是做了个格外复杂的梦。
梦里她在街头等车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到了坐在咖啡厅内安静看书的一个长发女生,与她年龄相仿,喝到一半的咖啡早已冷却,奶沫残留在杯口——也许是卡布奇诺吧。
咖啡旁边放着一块还没有开动的苹果蛋糕,脆底的,里面有丰富的核桃仁,上面撒上白霜一样的糖分。
女生正捧着一本小说看得入迷,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分外恬静,好像就和苹果蛋糕一样的味道。
梦里的自己,大脑总会补全这个陌生人的信息。
没有任何根据,她从那眼角的泪痣,还有眉眼的柔和程度,本能地认为那是小鱼。
不知不觉间,陶栀子忘记了自己正在等车的事实,一步步走向咖啡馆的透明玻璃墙。
一步步靠近这个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身影。
在陶栀子彻底与女生只有一道玻璃墙的距离时停住了,女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从书页上抬起头。
正当陶栀子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有些失措的时候,咖啡馆内的女生朝她热情挥手,脸上笑容更深,脸颊处凹陷出两个和自己相似的梨涡。
陶栀子疑惑之余,惊喜更深,她此刻毫不怀疑这件事的合理性,就好像咖啡馆内的女生是成年后的小鱼,一样让人深信不疑。
她抬起头,看着小鱼的面容格外失神,下一秒,她在街头狂奔起来,绕过一整个街角的咖啡厅,试图寻找到咖啡厅的正门。
她想进去,和小鱼真正说话,问她当年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让自己如此美好地长大的。
然而,她始终找不到咖啡厅的入口,那个咖啡厅通体都笼罩着玻璃墙。
小鱼疑惑而温柔地注视着陶栀子,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
陶栀子找寻入口无果,连忙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与小鱼隔着玻璃墙,对视着。
小鱼的眼神好似未经风霜的纯真,如同雪花掉落在身上都能被弄脏的那般澄洁。
她温和地看着陶栀子,双眼早已不是整日红肿的双眼,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臂没有任何伤口。
陶栀子本应为她感到高兴,可双眼却异常发红,她不想让一生一次的相见如此苦大仇深,哪怕是幻想也好,她心里有太多想跟小鱼说的话。
开口时,千言万语只能凝练成一句话,一句和她的本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话。
“他们都说……你不存在,我像所有人拼命解释,他们相信了,但是我知道,他们还是不信。”
“我一筹莫展,我执着地想要证明你的存在,但是我找不到证据,当时出动了那么多警力都没有找到你,如今希望好像更渺茫了……”
说话间,陶栀子的理性开始回溯,她睁大双眼仔细瞧着眼前的小鱼,她依旧是之前的神情,眼中带着长者一样的稳重和温柔,如同一朵随时可以让莽撞之人平静下来的棉花糖。
当陶栀子看到这双慈悲的眼时,她沉寂了。
小鱼平静地笑了,她开口对陶栀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栀子,你也意识到了我是假的对不对?”
她所谓的“假”仿佛是一个双关词,不知道是说她出现梦境的假,还是她本人的假。
眼前的小鱼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像一个被伪造的假人。
一时间,陶栀子也担心自己记忆是否出现了错误。
为什么梦里的小鱼和自己笑容有些相似,难
道……她真的记错了吗?那在陈友维囚禁之下的幽暗时光里……
如同精神科医生说的那样,小鱼真是自己绝望之下幻想出的产物。
十二年的自己还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如同当年那个孩童一样无力。
无力抵抗,无力拯救。
陶栀子看向小鱼的眼神愈发困惑了,面前的小鱼,越看越像自己……
最终,那道玻璃墙一点点变得如同一面真正的镜子,镜子中小鱼,彻底变成了自己。
她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出神地观察着,镜中的自己也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
正对视着,镜子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将镜中的身影生生拧得错位。
一声轰隆巨响,镜子彻底碎掉,整个街道和天空彻底沦为碎片,如同核泄漏后空气中雪片,让原本纷繁的世界彻底沦为焦土。
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唯有鼻息间熟悉铁锈味,还有耳边的哭腔,让她重回暗室。
耳边传来女孩稚嫩的哭泣声,她一遍遍绝望又求助地唤着陶栀子的名字:
“栀子……栀子……”
似乎因为没有听到回音,那声音变得急促:“栀子,栀子。”
还是没有回音,那声音由急促又变为绝望:“栀子……”
陶栀子循着声音定睛一看,瞳孔地震,悚然一惊。
面前出现了一个金属笼子,女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抱着自己的双膝,在幽暗发红的灯光中抽泣,肩膀阵阵颤抖。
女孩从双膝间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陶栀子,抽泣着说:
“栀子,只有你知道……我是谁了……”
“栀子……栀子……”
女孩的声音又重新响起,她爬到笼子边缘,整张脸都嵌在了铁条中间,两只有着新鲜伤口的小手,死死攥住铁条,求助地望着她。
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到后面如同咒语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整个世界会说话和不会说话的生物,都在发着“栀子”的读音。
她头昏脑涨,不停喘着粗气,仿佛能听到肺部那艰难的声音,想漏气的皮球一样,再用力击打都回弹不起来的绝望。
“栀子。”
一声沉静的男声,如同世界的开关一样,一发出都能令所有痛楚消失。
耳边的喧嚣消失了,她瞬间被拉回现实,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眼角微微发红。
一切都归于宁静。
“你梦魇了。”江述月深邃的双眼含着温情,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眼中的惶恐逐渐消失,一抬眼,发现车顶天窗可以看到繁星点点。
她连忙起身,却因为睡眠过深而有些乏力,重新跌回到座椅里。
身上被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米白色毯子,车窗被打开了一半,虫鸣和带着青草嫩香的晚风吹入车内,是极致的慕夏的味道。
“我们不在公馆。”
陶栀子缓了好一阵,等思绪逐渐回归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得出这个结论。
之前还因为过早回公馆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江述月却一声不响地做出一些惊喜举动。
“在山顶。”江述月坐在驾驶室,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解开。
“怪不得……”陶栀子反而不急于起身,而是就着被放平的座椅,身上盖着毯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晴朗夜空。
“市区的光污染太严重,都不怎么能看到星空的。”
她睁着清透的双眼,瞳眸透过天窗仿佛能装下天际里所有的发光体。
就好像此刻本就应该是静美的。
江述月在一旁,看向她,低声问道:“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旁人总是看不出她欣赏美景时,还有眼中藏着的惊魂未定。
但是江述月的洞察力太可怕,他还是察觉到了,尤其是看到陶栀子不住眨着有些发红的眼的时候。
“这里面牵涉了你没听过的人物,我以前没跟你提过。”
说话间,她望着夜空的双眼,竟然盈着泪水。
在泪水化作泪珠滚落之前,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轻轻蘸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怨道:
“你看看你,老是目睹我这些狼狈的时刻,不过更狼狈的时候你也见过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挺狼狈的……”
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着怨怼,却被另一个声音冷静地打断,“不狼狈。”
陶栀子顿了顿,睁着泛红的双眼看向他,低声说:“我们不要在车厢里好不好?”
“那要去哪里?”
还没等江述月问完,陶栀子已经先一步掀开自己身上的毯子,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绕行到驾驶室,主动从外面帮江述月开车门,明明眼圈还发红,笑容却止不住地明媚。
“述月,快下车。”
江述月在她的催促下,长腿一迈,从车厢内出来。
当他站定地面的那一瞬间,只听车门被陶栀子轻轻一推,发出闷声,紧紧关上了。
车内的光亮在关上车门的瞬间暗了下去,连同两人的面容都看得不真切起来。
下一秒,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他用力抱住。
江述月颇为意外地摊开双臂,似乎一时间不知道双手如何安放。
半晌后,他的声音才低沉地响起:“这就是你要下车的原因?”
“是啊,不下车我怎么钻进你怀里……”
夜色下,陶栀子才慢慢收敛了笑容,难得地做回着这一生中,最罕见的,有些脆弱依赖的,那个自己。
第64章 剖白 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
陶栀子将主动这件事看得并不敏感, 也不认为主动了她就会失去什么优势,因为她没什么可以额外失去的。
山顶的虫鸣在入夜之后格外吵闹,四面八方的虫鸣传来, 和风声应和。
她将头侧靠着江述月的胸膛,虽然心跳声在周围的白噪音里早已听得不明确了, 但是能感觉到他胸膛随呼吸的起伏。
比对了两人的呼吸频率,她发现江述月的呼吸果然是比她的平稳很多。
她被这小小的发现弄得有些好笑, 瞬间将自己抽离到客体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小动作和小心思, 这也许就是她迟来的少女心事吧。
“我之前对你有很多好奇,好奇你为什么总是心情阴郁,你是谁,你全名叫什么,造访过哪些地方, 有怎样的过去, 是什么性取向,会不会有一瞬间心里也会有动容……”
“但是转眼一看, 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些答案,我这个人没什么前瞻眼光, 只顾着眼前。”
说话间, 陶栀子脸颊的皮肤触及到他带有温度的衬衫衣料,不由得在那个顺滑舒适的料子上稍微蹭了蹭。
这种本能的蹭蹭, 让她想到了先知那样的小猫,有时候是蹭痒, 有时候是想要接近, 或者带着几分贪婪的意味。
原本江述月总是在被她抱住的时候,双臂悬空,目光沉湎于一种不适应中, 紧绷着身子,好像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但是被抱的次数增多了之后,陶栀子能感觉到他似乎是有所适应,至少浑身上下的肌肉没那么僵硬了,抱着的时候感觉动作很顺利,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当下,一只原本悬空的手略微落下,落到她的后颈处,从她后脑勺的发丝间穿过,像是陡然间可以将她后脑勺覆盖住这样。
这是江述月的一个新动作,但是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味,只觉得有种坐上了云霄飞车,刚系好安全带,缓慢行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紧张感,并且还让人有所期待。
她没有多少害怕,即便江述月不总是脸上带笑,但是她仍然没有对他的半点恐惧。
江述月的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
略微仰头,看向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除了当下,你还有未来,无尽的未来。”
“‘未来’有你吗?”她收敛了刚才幸福的笑容,仰头看着他下垂的眼睫,声音有点抖。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知道他也看不清自己的,于是她心情一松,泪腺却开始工作起来。
江述月似乎也体会到她的执着,只是浅叹一口气,“栀子,我又不是你的终点,任何人都不会是你面向未来的前提,只有你自己,永远都应该为了你自己。”
她眼圈有些发热,说道:“道理我都懂,你看看,我没有家人,还有病,但是我还是幸运地成年了。”
“我为了能成长到今天,付出了很多代价,活得很累,直到今年夏天才有勇气出来旅行。”
她整个人一瞬间像是被无形地抽干了力气,真的如同一具等着风干的尸体,满身颓唐,那声音无力又挫败:“述月,我一直都挺累的,如果活着就要拼命奔跑拼命挣扎,我宁愿不活了。”
她说出的话,会让人意味她是否被夺舍了,和平时她呈现出的乐观热情截然不同,大概是在夜色的催化下,以及她预感到死期将近,似乎也觉得没有再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
江述月俯身看她,像是无法读取这些话中的意味,眼神迫近,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拔出箭矢,淬透了冰雪的寒。
不知不觉地,他手上增加了一些力度。
并没有任何不适和疼痛,但是却压迫感渐进,陶栀子在这种无形的高压氛围中,有些呼吸不畅。
也许江述月也在给她理由去收回那些话,可是那都是真心话。
虚伪的话可以收回千百次,唯独真话收不回来。
陶栀子在一念之间,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她发现自己终于去为这个喜爱做剖白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你说,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我每天晚上辗转着想起你的时候,我都心怀愧疚,我一无所有,连唯一的真心都病入膏肓,我每晚都在下定决心第二天绝对不去招惹你,只是我没忍住……”
“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失落的同时反而很是释怀,因为在我之后,你有无数个生命的日夜,有充分的时间在余生寻找你的灵魂伴侣,这样挺好的。”
“你的生活很幸福,大概没见过神明不曾眷顾的人是什么样吧,就是我这样……上帝对世人低垂目光,却从未有一刻看向我。”
她松开江述月,终究是换回了平时那副微笑的模样,连语气都突然间变得活泼张扬起来:
“好好过好当下吧,述月!”
江述月最后问了一句,哪怕在心中已经隐有答案的时候,“你以后会去治病吗?”
“不会,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的语气坚定得甚至带着无情的意味。
他的涵养和礼貌让他说不出任何强势的道德绑架的话,只能别开视线,不再做出任何疑问。
她忍不住抬手想触碰他的脸侧,却被人突然凌空捉住。
述月已经从心里疏远她了,已经不让碰了。
这个念头瞬间侵占了她的脑海,让她一时间开始反思之前所有行为。
早就知道自己对江述月做的事情,不合理也不礼貌,但是她还是明知故犯了。
江述月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用了些力道,像是带着某种警醒,“神无法拯救不想活的人。”
陶栀子眼神怔怔,随后笑容不改,语气未变:“是啊,神也没有办法……”
但是她心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想动弹死鱼。
从此刻起,她察觉到江述月彻底转变了,总之好像一团好不容易被捂热的利刃,如今又重新结了冰。
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两人即便近在咫尺,也实际相隔千里。
陶栀子觉得有些疑惑了,如果江述月本就不对她抱有希望的话,那她的决定好像也不足以改变他的心情。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抱有希望?
可惜,她已经无力思考这个问题了。
浑身如同被抽掉了一般的血,让她丧失了所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明明是夏天,她站在原地如同置身寒冬腊月,冻得她牙齿打架、瑟瑟发抖。
紧接是就是很困,无法忍住的困,困得她绕过半个车身都觉得步履维艰。
她心情分明凌乱,一时间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好像突然明白,那所谓的和述月过好当下是自己一厢情愿,一种绝对的自私。
她回到了车上,像是感冒发烧了一样,将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无比困倦,但是闭着眼却不得入睡。
几分钟后,背靠着车身的江述月不再待在室外。
陶栀子背对着驾驶室侧躺的,只听见掉车门开启,随后江述月上了车,他身上的淡香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带着霜寒气息,像是被封冻在冬日的腊梅。
原来心情甚至能够影响香水的呈现吗?
闻到这个味道的陶栀子不敢像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接近他,因为这抹疏远的气味写满了生人勿近。
为了逃避现实,她大气不敢出,让自己呼吸听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均匀,在原地装睡,连头都用毯子挡了大半。
“你不会死,死哪有那么容易。”
封闭的车厢内,她紧闭着双眼,听到江述月的话无比清晰地响起,淡漠得没有一点情绪。
这样冷硬的语气,好像很难让人想到安慰的意味,可偏偏陶栀子还是感知到了一阵暖意。
他说话向来这样,语气一点都不强烈,带着点清寒,但是他说过的话向来都基于理性,不会掺杂太多虚假的安慰。
于是,哪怕客观上陶栀子并不信服这句话,但是她本能地觉得这句话可能会实现,说不出原因,大概只因为她对江述月很是信任吧,觉得他过于无所不能。
只不过因为江述月不知道免救手环的存在,不然也许这句话将会发生改变。
陶栀子继续保持着装睡的姿态,一言不发,不过她被打乱的呼吸早已将她出卖。
她睁开眼,索性大大方方地转了个身,面前江述月侧躺着,这样的角度反而能肆无忌惮地从后方打量他。
“不聊那些不开心的,聊聊那两颗鸟蛋吧,怎么样,能孵化吗?”她的思路总是有些清奇,像是随时可以绝境中找出生活的乐子。
“可以孵化的,需要两到三周。”江述月恢复以往的语调。
两人心照不宣,好像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算一算日子,等孵化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到秋天了。
秋天这个季节有些时候带着些伤感的意味,她的房子租期也是在秋天结束的。
“能看出是什么鸟类的蛋吗?”
陶栀子再次打开了话匣子,好奇地问道。
“还不是很确定,但可能是小型鹦鹉,也可能是麻雀、斑鸠、鸽子……”
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陶栀子的问题。
“是吗?那我希望是鹦鹉,我从没养过鹦鹉。”陶栀子目视前方发着呆,随口说了一句。
江述月略微侧目,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陶栀子白天更加勤奋地布置花园,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待傍晚时分,她和江述月一同下班,两人穿过大半个七号公馆,去楼里喂水母。
陶栀子不厌其烦地趴在边上观察,看里面的水母幼崽一天天发生变化,它们的触手和伞体逐渐变得更丰满,在江述月的喂养下茁壮成长。
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将江述月送给她的手串拿在手里盘,技术越发熟练,只不过她并没有发现手串像水母那样发生变化。
偌大的七号公馆,仿佛变成了两个人的乐园,这得益于公馆的公休,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穿梭其中。
江述月听了陶栀子的劝解,不再将自己困于藏书阁一隅,而是两人带着书去公园找隐蔽处一起看。
只不
过陶栀子要不然就是将书放在脸上,挡着光睡觉,要不然就是偷偷从书页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观察着江述月认真阅读时的面容。
更多时候她会被公园里大大小小的生物吸引去注意力。
她最喜欢坐在水边的亭子,因为那边有鸭子,母鸭子摇摇晃晃在前面走,七八只小鸭子在后面排队着跟着,公鸭在一两米之内的范围溜达,保驾护航,确保没有鸭子走丢。
她会看鸭子吃草,鸭子会把头歪过来,吃草的根部,而且鸭子很容易养在这个草地是因为,鸭子只吃草,不拔根,不像羊一样吃草还拔根。
“述月,你看,这些鸭子换了一批,不是之前那些。”
陶栀子看着这些鸭子,惊喜地发现了端倪,赶紧跟江述月分享这个发现。
在人与自然方面的洞察力,陶栀子似乎总是远超常人。
江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同?”
“因为我每次路过这里都会看看鸭子,看到毛茸茸的小鸭子,慢慢长大,每次都长大一些, 长大到有一天它们和母亲再也分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有新的小鸭子出现,而且公园里的鸭子明显数量变多了。”
她慢慢跟江述月解释原因,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光,像是一个分明的热爱生活的人一样。
第65章 解谜 你……晚上想去酒吧吗?
一周之后, 本该是刘姨调休旅行回来的日子,但是听说她旅行的海岛遭遇了台风天,安全起见不得开船。
刘姨在海岛上发来了消息, 说江先生准许她晚些日子回来,给了她额外的假期。
陶栀子看着那信息很久, 询问了一番刘姨的安全情况,发现除了不能开船和停电意外, 并没有大事, 食物充足,就是网络很差。
刘姨:「网络不好也不是坏事,正好我好久没有和我先生还有孩子彻底远离网络,相互交心了。」
看到这里,陶栀子忽然间体会到了一些温情, 尽管这些生活中的角色, 离她真实的生活十分遥远。
她将手机放下,看着眼前已经被布置出雏形的花园, 虽然植物才落根,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是花的种类和种植面积是她规划了很久的。
原本不准备求助任何人的, 但是江述月没有同意让她独立来种植,从花园那里请了三个园丁帮她, 简直是绰绰有余,她基本只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专业园丁的移植技术比她的精湛太多。
最近天气转凉, 夏日的暑气散去,她穿着长袖也没觉得炎热。
她最终是赶在了天气变凉之前将花园布置好了,如她之前计划的那样。
直到三个园丁下班离去, 陶栀子还坐在回廊下,看着一成不变的花园,发着呆,好像试图用自己全部的想象力,复原出来年的场景。
凉风滑过,她才陡然清醒过来,手背上落了一滴水,她想天际望去,伸手在屋檐下接了接,发现天上很快落了雨。
正欲起身向斜对面的藏书阁跑去,江述月的人影却已经出现在了二楼窗口。
“快下雨了。”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在窗台后响起。
陶栀子用两手手背挡着细雨,原本要奔入藏书阁的脚步停了下来,仰头看向二楼的木质窗台,笑着说:
“已经下了。”
明明知道快要下雨,陶栀子却反而停在了院子中间,好像在故意等待着什么。
“知道还不快进屋。”江述月向院落内扫了一眼,不住开口道。
陶栀子笑容更加深了,迎着雨丝,直到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说道:“我要等你开口关心我,我才进。”
于是,就再也不看江述月的神情,径直进了屋。
陶栀子直奔二楼阅览室的时候,身上有些微潮,但是在陶栀子认知里,这还不算淋湿。
她飞奔上前的时候本要对江述月张开双臂,却突然刹住了车,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潮湿,不方便拥抱他。
江述月浑不在意,给她随手哪来了一条羊绒毯披在她身上,全程没有说什么。
陶栀子很是习惯他的沉默,随他坐了下来,发现他今日没有看纸质书,而是在拿着电脑看文献。
她凑在江述月身旁看了一阵,发现很多陌生的复杂名次,还有很多繁杂数据分析,再多看几眼人就困了。
“最近怎么改看文献?上面讲的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余光恰好瞥见了心脏剖面图,但是江述月却直接合上了电脑。
“听起来可能会比较无聊的。”江述月将合上的电脑放到一边,正巧水开了,恰好可以沏茶。
“今天下雨了,你晚上还要出去逛吗?”他递来一杯茶,继续问道。
陶栀子接过茶杯的动作凝滞了几分,不小心将茶汤撒了几滴,幸好温度不高。
江述月及时接回她没有拿稳的茶,抽了张纸在桌上利落地擦了一下。
“还不确定……”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心事重重,这几天晚上都背着江述月行动的,一个人坐地铁,去市立剧院附近,那个酒吧背街,在那附近晃荡,试图找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齐柔这几天回安州了,还在打听中,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直接跟我说。”江述月没有看她,只是轻飘飘地落下这么一句话。
但是这已经足以成为她在林城最大的后盾了。
正因为有江述月的存在,她才在面对那个疑似陈友维的人面前,不再瑟瑟发抖。
她发现那个人一般都是半夜才去收泔水,白天的时候还有其他营生,只不过她碍于行动受限,暂时还没有察觉到他其他的兼职活动。
但是他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一带。
半夜他四处收泔水要很长的时间,她本想找出他的住所,但是他的三轮车虽破,仍然是强于普通人的脚力的。
“你……晚上想去酒吧吗?”
陶栀子打定主意,试探性问了一下。
“你的病不能喝酒,也不适合去过于嘈杂吵闹的地方。”江述月第一反应不是像其他事情那样爽快同意,而是从旁提醒道。
声音没有任何严肃或强势,哪怕是涉及健康问题,他也只是语气加重了些,却从来不曾让人察觉他的半点强势。
有时候,江述月冷着一张脸,说话甚至一板一眼,可是说话内容却温柔无比。
这好像验证了什么可贵的反差。
“酒吧有无酒精鸡尾酒,而且我找到的是家清吧,有驻场歌手唱点民谣什么的……”
她在江述月耳边解释道,突然间话锋一转,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江述月似乎对嘈杂之地的接受度并不高,可是他沉默一瞬之后,无奈道:“你自己去不安全,我陪你去吧。”
陶栀子立刻笑逐颜开,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说道:“承认吧述月,你就是在担心我。”
江述月淡然地将视线落下,看着自己身侧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粘人的猫。
他多年来不喜欢任何毛茸茸生物,连养点生物都养水母这种安静又不掉毛的生物,虽然麻烦 是麻烦了一点。
但是最近,他突然开始觉得日后养一只会跳上沙发的宠物也不错,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还是猫吧。
江述月稳了稳心神,忍住手臂处被她蹭得有些发痒的地方,气定神闲地说道:“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陶栀子闻言,突然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却观察到他喉结上下滑动的瞬间,那种轻柔的冲击,一时间让她难以形容。
晚上两人一起去尝了公馆内新来的湘菜师傅的手艺,陶栀子对辣度很是满意,一盘简单的辣椒炒肉被师傅钻研得炉火纯青,带着锅气,当真大型饭店的水准。
江述月当真是不能吃辣的,两人的餐桌二分天下,各据一方,以是否放辣椒作为区分。
陶栀子看着偌大的餐厅内,有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华丽餐桌,却只有他们两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升起一个新的疑问:
“这里不像员工餐厅,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江述月指尖逗留了一瞬,淡定地说道:“没关系。”
说话间,他将一个小册子递过来,应该是菜单,“你看看
还有什么想吃的。”
陶栀子认真研读了一番菜单,发现上面的菜色都是辣口,而且非同一般的辣口,比川味还要辣上一个度的那种。
她看向江述月,小声地推测道:“那个江先生不是林城人吧,吃得挺辣的……”
江述月被她鬼鬼祟祟小声说话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用正常音量说道:“他是林城人,不能吃辣。”
陶栀子有些慌乱地两手下压示意,想让对方小点声,猜想周围会不会有监控,万一被人知道他们在背后讨论别人好像不太好。
“没关系,隔音很好,没人能听到,更没有任何监控和监听设备。”江述月从容地说。
陶栀子见状,倒也跟着放松下来,疑惑道:“如果他不能吃辣的话,请这么厉害的湘菜厨子,岂不是有些浪费?”
“只要有人能吃到,就不浪费。”江述月浅牵唇角,声音在菜色面前,像是隔着热雾一样。
陶栀子愣神了一瞬,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不想过度纠结,看了看时间,两人吃完晚饭再开车过去,时间正好。
两人驱车出了公馆的时候,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空气潮湿不堪。
陶栀子是不喜欢小雨的,总有种羞羞答答毫不畅快的感觉,空气要比暴雨时更加潮湿,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没有晾干一样。
她不怎么喜欢在这个天气出门,但为了离真相更进一步,又不得不这么做。
她随意选择了一家位于酒吧街中段的酒吧,正好是大剧院旁边的街。
酒吧门口没有任何招牌,而是一个书店的模样,需要解开谜题才能打开酒吧大门。
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里面的高脚椅上,为造访顾客介绍规则。
“两位客人,输入正确的字母就可以开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哦!”男人热情地跟两位打招呼,抬手指向一旁的复古打字机。
不过陶栀子事先在网上查好了攻略,按照网上的提示直接输入了答案,提示密码错误。
年轻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客人输入的是上周的答案,看来是看了某书来的吧,我们的谜题已经更新了哦!”
陶栀子尴尬地看了一眼江述月,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去解谜。
根据指示,她取下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字典,在当中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话——Scientia potentia est。
她顿时两眼一抹黑,再结合了这本字典上的名字,便知道这是一句拉丁文。
陶栀子错愕地看向一旁的男子,问道:“你老板自己知道这个谜题的难度吗?”
“我就是老板,以前的谜题都太简单了,第一天就有人把答案公布到网上,和本店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就小小上了点难度咯!”
年轻男子看上去性格十分活跃,语速很快,说话间肢体语言很丰富,能轻易将人逗笑。
“万一解不出来就不能进去了?”陶栀子问道。
“认输的话可以直接上楼,解出来的话今晚给你们免单,很不错吧?”年轻男子朗声说道,末了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模样。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更是在免单的诱惑之下,她将目光从字典上移开,看向江述月:
“想一起挑战一下吗?”
江述月表示默许,抬手从她手中拿起字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拉丁文,目光冷峻地在书架上搜寻起来。
陶栀子在一旁发现了一个木匣子,打开后发现里面是沉甸甸的三本书,也是拉丁文。
每本书的标题分别是Veritas(真理)、Sapientia(智慧)和Tenebrae(黑暗),并且标题下标明了罗马数字XV、IV、IX。
陶栀子立刻感觉密码就藏在这些罗马数字和拉丁文里,再结合江述月手中的字条,还有一本拉丁文字典。
谜底即将浮出水面,老板也许真的不打算为难太多人。
“你认识吗?”陶栀子凑到江述月的身旁,低声问道。
她隐隐记得江述月的书架上是有拉丁文的书的。
“认识,你想自己寻找答案还是我帮你?”江述月眼中永远处变不惊,哪怕在陶栀子看来毫无相互关联的谜题,他也似乎早已洞察出什么。
“你来,让老板看看什么是力量。”陶栀子很有斗志地说道,理所应当地把谜底给了江述月。
老板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扇着扇子,把玩着手里古玩葫芦。
分明是年轻的年纪,却老气横秋地兢兢业业扮演着NPC。
“你一边解,一边解释给我听吧。”陶栀子将字典郑重递到他手中。
第66章 红温 你……还看脸吗 ?
江述月接过陶栀子递上的字典, 眸光微垂,神情淡然,唯独眸光几个提示物件中反复横跳。
“我倾向于谜底是因人而异的, 不同的观察视角可以出不同的答案。”
他开口说道。
一旁的年轻老板见状,便好像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道:
“答案不唯一, 但是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出的不同谜底设置好了, 反正我是出题者,如果你们能想出更高明的回答,言之有理有逻辑,那也算数的。”
陶栀子忽然觉得这小老板开酒吧设置谜底,大概也是噱头为主, 倒不是真的想难住所有人。
“我试一试, 虽然不一定能对。”
江述月将几样物品放到了昏黄的灯光下,很是谦和地说道。
光下他修长的手指异常白皙无暇, 陶栀子走上前旁观的时候,一度被他翻书动作弄得恍然, 才发现自己老是忍不住去端详他的手。
他手腕处散发出的淡淡香水味, 像是湿润的橡木味,又像是蔷薇花放在壁炉边上烘烤, 和木头混合出的清润温暖的味道,让人觉得这香味混合着书香, 格外优雅。
尽管陶栀子很是好奇解谜过程, 但是偏生在江述月身边,尤其是离得很近的情况下,他就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毒药一样, 哪怕已经如此熟悉,还是带着致命的吸引。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吸引力,是肤浅的还是深邃的,让人根本无法言明。
“如果往简单了想,谜底是纯数字的话,即便是不认识拉丁文的人,也可以排列组合将这三个数字的六种情况都试一遍,也能试出答案。”
江述月注意到陶栀子好像在看着某处,停下手中的动作,侧目看向她,低声说道。
陶栀子回过神,连忙说:“那这样就太无聊了,肯定是有一个逻辑去决定顺序的。”
一旁的老板听到这里,开始明白了,这两人完全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来的,准确来说是男方想满足女方的好奇心。
老板环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字条上的这句话Scientia potentia est,中文是‘知识就是力量’,这三本书的封面中文是真理Veritas、智慧Sapientia、黑暗Tenebrae……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原本只打算听人揭晓谜底的陶栀子忽然接收到江述月注视的视线,短暂一顿之后,试着说道:“知识和智慧有关?”
江述月将字典往陶栀子面前一推,说道:“你可以轻易在上面试着查询代表智慧Sapientia这个单词。”
陶栀子原本想当个旁观者,却不知不觉成了参与者,很快通过字母索引找到Sap
ientia这个词,上面的注释中有一句话是:「Veritas vincit tenebras」。
这句话里面一次性提及了剩下两个词,一时间,答案好像已经近在眼前,即便不懂拉丁文也可以通过三个词出现的顺序得到相应的答案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陶栀子问道。
“真理战胜黑暗。”江述月不假思索地说道。
于是三个词的顺序就是:智慧(15)、真理(4)、黑暗(9)。
她上前输入对应的数字1549,锁解开了,书架的机关启动,正门已经敞开。
但是两人都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陶栀子在一旁拖着腮,若有所思:“这个答案是最浅层的答案,”
老板见状,意外之余,好心提醒道:“你们两个今晚免单了,还不进去吗?”
“我们想试试其他答案。”陶栀子回头说了一句,江述月站在一旁表示默认,大有陪她玩到开心的架势。
“还没见过这么爱解密的。”老板笑了一下,抬手按了身旁的开关,门又重新合上了。
这一次,他们从数字切入,找到每本书对应数字的页码,并且从书页上的行文,提取出密码文,并且在书架上找到了好几种密钥,用不同的密钥完成了解谜过程。
其中混淆矩阵密码甚至饱含模运算和矩阵变换的结合,又增大了一层破解难度。
尽管江述月显然是陪她玩的,将很多她可以理解部分留给她自己实现。
陶栀子从小对这些解谜类的游戏很感兴趣,她后来复盘自己的童年时才慢慢想清楚喜好的幕后真相,只因为她接触这些都比较少。
虽然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但是义务教育以外能接触到的资源是完全因人而异的。
而江述月幼时教育和高等教育,因为随父母迁移,他多数接受的是西方那一套,在解谜过程中两人的思维惯性都是天差地别的。
陶栀子将两人得出的所有答案一个个在键盘上输入。
其中包含一些LUX(光),SPES(希望)的词,这些拉丁文背后所隐藏的含义让她时不时会出神地想到其他的事情。
只因这样的词不管用什么语言都格外动人。
他们的答案多数都是正确的,有几个是老板没有事先想到的,于是请求他们留下自己的答案,帮助他扩充答案库。
输入完所有答案,她算是将这道谜底彻底盘好了,两人进入书柜后面的暗门,上了楼。
楼道下车幽暗,她下意识想拉住江述月的衣角,可是手刚来到半空就被他用手轻轻接住,动作流畅又自然,牵在手里。
她在这沉默的气氛下有感而发:“我觉得你是现在很多女生喜欢的那一个类型。”
“什么类型?”他随口问了一句。
“皮相好看身材好,最重要的是情绪稳定。”她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江述月也没有立刻觉得她前半句付钱,只是脚步微停下,转头看向她,沉声问道:
“你……还看脸吗 ?”
陶栀子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神下,心跳漏了一拍,如实答道: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能长得丑一点,这样我才可以吹开浮尘看本质,你一好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色令智昏了……”
她原以为这不是一个好答案,谁知她竟然从这双古雅幽深眸子中察觉到了一丝浅笑。
并非自得的笑,而是好像听到小孩子的天真回答后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她想再去重新捕捉那抹笑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
楼上已经有不少客人热热闹闹地喝上了,但是老板说他们是第一批解出谜底的人,所以事先抵达的人应该有不少是大大方方认输的。
像她这样执着的人不多,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执着的习惯,尽管她乐在其中。
隔着昏暗的光线,她偷偷观察了一下江述月的神情,一如既往处变不惊,不管是解谜还是喝酒,他都兴味堪堪。
只有陶栀子因为解出答案而活蹦乱跳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上勾一下唇角。
江述月的快乐点究竟在哪里,她至今都没有摸透。
两人由于解谜成功,被安排在了露台处,可以吹晚风,椅子变成了秋千,座位很是宽敞。
原本服务生是安排他们面对面坐下的,等服务生走了之后,陶栀子立刻起身去到对面和他并肩坐。
江述月早已对她的这些细小行为见惯不怪了。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菜单,侧头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我算粘人吗?”
江述月的沉默代表了一部分困惑,浅浅考虑了一下说道:
“我的样本量不大,不知道粘人定义是什么。”
他的理性回答总能让陶栀子忍不住笑起来,继续问道:“凭直觉呢?”
“应该有点。”
陶栀子吧“那你喜欢吗”改成了“那你讨厌吗”。
她脱口问出之后,江述月极淡地摇摇头。
“不讨厌就好。”
两人点的都是无酒精鸡尾酒,因为陶栀子不能喝酒,江述月要开车。
陶栀子将刚才用来记录答案的纸从兜里掏出来,有些留恋地端详着。
上面带有很少的江述月的字迹,每一笔她都可以看上好久。
她平静地说:“LUX(光)和SPES(希望)有什么背后的故事吗?莫名让人觉得这两个词充满力量……”
她看向江述月,眼睛像是撒了碎金一样亮亮的,满怀期待。
那些距今异常遥远的故事,在经过千年岁月之后,仍然让她总是感到好奇。
江述月早已习惯了她的好奇心,酒吧的音乐声十分嘈杂,按照江述月平日讲话的音量,让人听着不真切,但是让他和音乐声一起比吵闹是绝对不可能的。
陶栀子主动侧头将自己耳朵伸过去,凑近了听,像她平时对江述月耳语的模样,只不过这次是反过来的。
平时她总是使坏,说完悄悄话后来了点兴趣,就会顺便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一下,但是江述月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他对她耳语,气息带着口腔中清淡薄荷味,撩拨得她耳廓痒痒的,上面的小绒毛都在这温热的气息下紧张地竖立起来,只不过肉眼无法察觉而已。
尽管江述月的神情十分正派和镇定,但是也压不过陶栀子心中的恶魔。
她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凝神听着。
“LUX(光)在古罗马文化中意义深刻,代表着真理、启蒙和神圣。罗马人相信光可以驱散黑暗、带来知识和清晰的视野,将光比喻为知识的象征,视为驱散无知和邪恶的力量。”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用光来比喻爱、希望和神圣的引导,在基督教还可以用来描述伸的启示。”
“SPES(希望)在古罗马的神话中,被人格化为‘希望女神’(Dea Spes),象征着和平和重生的力量,尤其是在逆境中坚持下去的信念,在基督教里面与信仰、爱一起称为三大美德。”
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陶栀子侧头动作保持了有一阵,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带动了头颅,让如此近的距离下还是发生了意外。
她的耳廓从江述月的唇部轻轻擦过,那一瞬间如同被惊雷劈了一下,吓得她心脏猛的一缩,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江述月则没有什么剧烈反应,像是这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直起身,恍然大悟般敷衍点头:“难怪,这两个词,看起来格外特别……”
剩下的话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说得多离谱了,像是前言不搭后语,好在音乐声比较大,反正也听不清,她说什么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就这样,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耳朵被发丝挡住,悄悄红温了一个晚上。
第67章 牵挂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
尴尬之余, 陶栀子将自己的头埋到菜单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凑近了看文字描述,佯装研究上面的鸡尾酒, 思绪却早已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不多时,他们点的饮料和小食上了, 陶栀子从菜单里抬眼,悄悄看了一眼, 余光却恰好瞥见不远处一对和他们一样并肩坐的年轻情侣已经亲上了。
男俊女美, 男人手掌
浅浅放在女生不禁一握的细腰上,吊带短裤勾勒着玲珑有致的身材,看上去张力十足,很有美感。
陶栀子少女时期并非是寻常的模样,在大家情窦初开在电视上追台偶的时候, 她却格格不入。
她的逻辑非常简单, 偶像剧里的爱情好像高于一切。
偶像剧主角会为了爱情和家人对抗,离开多年的好友, 似乎一切都可以为爱情铺路。
而主角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求而不得的, 至少都是她心里过于渴望的。
她无法相信这样的设定。
更确切地说她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很少,尤其青春期的少男少女, 大多数还处于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言之凿凿地给所谓的“少数者”贴上性格缺陷的标签。
陶栀子被贴的标签是——赶不上潮流的土包子, 一副假装的柔弱相, 故作清高……
可她还是就这样长大了,并且那些语言的重伤,杀伤力是有期限的。
当她现在回想起来内心已经不再有波动的时候, 说明她走出来了,而且在生活的叙事里,她开始理解了那些两个人之间的热烈。
尽管……
她偷瞄了身边的江述月一眼,好像并没有从沉寂的面容中寻到什么热烈。
收回目光,继续把头像鸵鸟埋进沙子一样,将菜单重新立起来,挡住自己脸。
“离这么近,眼睛还要吗?”一声提醒,语调朗然,在嘈杂的酒吧中如雨夜一样清凉。
陶栀子将菜单默默拿离自己,伸手在盘子里拿了一块玉米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余光还是不住地看向之前那对情侣,交颈着耳鬓厮磨。
“不蘸酱吗?”
江述月将拌好的新鲜牛油果酱用指尖推到她的面前,所有零食都被他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时间,陶栀子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手短的小孩,有种深深被人关照的感觉。
回过神的时候,她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对那对情侣没有片刻的羡慕,眼前的一切才是她最喜欢的。
她的关注点,不过是从过去的单人叙事,变成了现在的双人叙事。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又在对人生的反思中走神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沾酱的墨西哥玉米片已经被递到眼前。
原本因为想到一些往事而染上了一些愁容,此刻却不假思索地张口,一口将玉米片衔住,轻轻咀嚼。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江述月喂的玉米片就是要比自己拿的好吃,连蘸酱的面积都恰到好处。
可偏偏这就是同一批次的玉米片而已。
她此刻心情沉浸在某种触动中,这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反应巨大。
热情是她,冷沉是她,这些都是她。
幸好,江述月并没有因此感到困惑,甚至开口询问。
他总能将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这种恰好,就是一种至高的完善了。
尽管江述月没有开口问,她还是主动说:
“述月,我发现我并不羡慕任何人,就喜欢和你拥有这些日常就好,活在除了我自己无人能定义的状态当中。”
她的声音被音乐无缝掩盖,江述月大概率是听不到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话音一落,新的一块大小适中的玉米片已经递上。
陶栀子没有急于吃下,而是端详了一阵,看向眼前这只手呈现出的形态,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手型托状,总觉得他的手好像可以成为任何物品最好装点。
油炸过的玉米片,还有被捣成泥状的牛油果,里面加了柠檬汁和生洋葱西红柿,还有黑胡椒和盐调味,最上面点缀了翠绿色的苦菊,让整个玉米片的口感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这玉米片好像也无法让他的手沾染世俗,但是却神奇地让她的心感知到了他兼容。
江述月好像永远不需要兼容任何人,他自己一个人可以独坐高台,可现在,他怎么自己亲自走了下来。
她忽然间直起身,凑在江述月耳边问道:“刚刚我说什么你没听清吧?”
江述月薄唇轻启,略微颔首:“听清了。”
她微讶,但下一秒又觉得习以为常,张开嘴巴,低头吃掉他递来的玉米片。
惬意地吃着,忽然觉得有点干,看了一眼他面前用奇异果调成的饮料,忽然觉得自己点的莓果茶好像差点意思了。
盯着看了两秒钟,江述月竟然将自己的饮料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是真的不知餍足,而是条件反射地对和他有关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和好感,正如同这杯饮料一样。
她将自己莓果茶换到他面前,没等他拒绝,就凑上前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你有什么感想?”
江述月说:“这不就是日常吗?你要的从来都不是多苦难和复杂的。”
一时间,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如同有人在她心里纵了火,烧得发烫,但是谁都看不见她的幸福呼之欲出。
她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越是动容时刻,她反而无法开玩笑了,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在他耳边说:“我想要的你就都满足吗?怎么这么好……”
江述月低垂眼睑,好像认为她的赞同过分夸张。
沉默了半晌,他才微微侧头,在她耳边说道:
“在你离开之前,提高你对‘好’的标准,这样以后就不会轻易被人蒙蔽了。”
听到这里,陶栀子心中震动,原来江述月一直以为自己想要远行,而不是离开这人间。
“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我总想用什么方式回馈你,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缺。”
她掩饰了心里的那些颤动,对他真诚地发问,因为这些时间里,她好像一直在索取。
但是对待一个像江述月的人,反而是很难的,他对很多事物都不为所动,给什么都不缺的人送礼物才是最难的。
江述月重新靠近她的耳朵时,停了一瞬,声线沉而醇,掷地有声:
“我想知道你全部的故事……”
陶栀子有种强烈的心虚感,随即浅笑,跟他说:“我其实已经说了很多了。”
江述月眸光愈发深不见底,淡声说:“不,你没有。”
这一刻陶栀子才知道,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猜测都远超想象
但是他对此的态度一直都是随性,绝没有到逼问的程度。
听到这句话,陶栀子立刻心知肚明,脑海里立刻闪现了小鱼的名字。
她沉默良久,耳边对酒吧里的复古爵士乐充耳不闻,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说法似的。
无从解释心里的纠结,小鱼这件事上,不是因为自己对江述月不信任,而是全世界都说小鱼不存在,包括她潜意识里也开始在动摇。
她太信任江述月说出的每一句话,她太害怕如果小鱼不存在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她前行的执着将会土崩瓦解。
她甚至觉得自己断气前的每一天都依旧带着使命,那就是证明小鱼的存在。
如果江述月也否认这件事,那她将彻底从灵魂根处孤立无援。
她重新发出声音的时候,有些低落和沙哑,“我对你深信不疑,所以更害怕你否认我的记忆,我想找到证据再告诉你,只不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怕来不及告诉你我是谁,我经历了什么,那些记忆直接进了坟墓。
知道一切的絮语已经去世了,谁来对生者诉说。
她是带着故事存活下来的,最后的喉舌。
只是这余生的任务,艰难到了极点。
想到这里,焦虑感重新找上了她,这份感觉很是消耗她,端起饮料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一只手已经握上她的手腕,江述月的动作好像甚至快过她的自我感受。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搏,轻易发现她心跳过
速了。
“别紧张,先平复一下,深呼吸。”江述月温声安慰她。
陶栀子无暇顾及江述月是如何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的,陡然间酒吧内的鼓点开始加快,她用深呼吸已经无法控制心跳。
江述月反应极快,冷静地做着处理,带着她起身,就近寻了个出口,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才彻底远离了那些抓住她心跳的鼓点。
扶她坐在户外的长椅上,江述月离开半分钟后取了湿毛巾,给她的面部做冷敷,通过激活迷走神经,帮助降低心率。
这些处理都非常到位和及时,让她这一次没有因情绪波动而不得不吃药,口袋里的药只差一步就要拿出来了。
彻底平复下来后,江述月重新在她的脉搏上反复确认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从不喜形于色,尽管他面对这一切都比常人冷静很多,但是陶栀子还是洞察出了他眉宇间的隐忧。
她还有心思笑着开玩笑,手放在胸口处,说道:“对不起,我的心脏有点不争气了。”
“本来都打算吃药了,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好了。”她很是乐观地说道,好像在故意活跃气氛,想让江述月看上去不要这么担忧和沉闷。
“我没有什么是非要知道的,你不用紧张。”江述月在沉声复盘着刚才引起她情绪波动的情形。
陶栀子嗤笑一声,连忙解释道:“没有啦,我是因为其他的事情紧张,你对我产生好奇心,我还求之不得来着,等我再酝酿一阵,想好怎么跟你说的时候就会说了。”
尽管涉及到心脏问题对于她来说都是生死问题,但是她反而觉得心情大好。
她恢复正常心跳之后,格外释然,敞开双手在露台上感受凉风,很是闲适。
“这世上还有你牵挂我的感觉,真好啊……”
她不禁感慨道。
江述月站在一旁,平静地观察着这个自由散漫又在自得其乐的人。
她的心思很单纯,想法很纯粹,恨不得将所有事情都写在脸上,包括她对他那热情充盈的爱,但同时她又十分知足,因一件小事感动不已。
同时她又对人性设防,不轻易与人沟通那些带着痛楚的过去,心里很能藏住事情。
江述月让服务员帮忙将桌子安排在户外,这样做的目的可以避免鼓点影响心跳,也更加通风,防止她因为空气太闷而缺氧。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原来带给内心的愉悦是这样强烈,心情一片大好的陶栀子在这个空挡哼着小曲去了躺洗手间。
从女厕出来的手,她一开门才注意到对面的男厕门口挂了个“正在打扫”的牌子。
迎面走来一个推着清洁车的清洁工,头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清洁车内堆积如山的清洁剂几乎将对方的身体全然挡住,要是平时她大概率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路人。
可就在她与清洁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发现这个人身材佝偻,下意识侧目了一瞬。
就在这个瞬间,她瞧见了那左眼角处的伤疤,气氛瞬间凝重了……
她咬咬牙,让自己走路自己尽量一如既往地自然,强忍住心里的波动,用原有的步伐在走廊上若无其事地走着。
正面有一个支撑架,上面金属片恰好能帮助她看清陈友维的背影。
她深深地看着这金属上反射出的身影,观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
他分明没有看向自己,但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过于强烈。
直到……她从在金属片上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好像短暂地直立了几分,然后冲着她的方向缓缓回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被帽檐下的阴影挡住了视线,看不出其中深意。
她无法确认,他是在看那个天桥上被借火的身影,还是在看十岁的陶栀子……
她走到尽头处,看见了江述月熟悉的身影,而身后那人,在江述月出现后就立刻收回了视线,继续推着清洁车,步履缓慢。
第68章 出逃 不算太晚,她还活着。
见到江述月的这一瞬间,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量去努力克制,才让自己在陈友维的视线范围内显得更加像一个路人。
陈友维最后的回头让她无比毛骨悚然,她分明早已习惯一个人对抗世界, 可偏偏在江述月的照顾之下,她好像更容易脱力, 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脆弱那一面暴露出来。
十岁的她虽然害怕陈友维,她遭受到最可怕的威胁, 陈友维说敢逃跑就会将她的胳膊卸下来。
第一次试图逃跑的时候, 她被揪着头发把头按在水里,险些窒息而死。
她很长时间不敢接近那个逃跑的出口,是小鱼告诉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毫不回头地跑, 陈友维在她们心里都安插了逃跑的恐惧。
害怕被打、被卸胳膊而错失一次次逃跑的良机, 最后的下场会远比这些更加恐怖,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之行。
第二次逃跑之前, 陶栀子的肩膀被切开了口子,因为陈友维的匕首总是磨得很锋利, 可以流畅切下十三公分厚的猪肉。
陈友维切开后又用拙劣的技术给她缝合, 这才造成缝合口格外可怖,后来肩膀感染也险些要命。
离卸胳膊当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本应该的极度痛楚和恐惧,不敢再往外跑, 但是她始终记得小鱼的提醒——如果怕不掉, 后果远比卸胳膊严重。
而小鱼则是用生命去证明这件事,于是那天她才敢打开瓦斯炉,让可燃气体泄露。
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后, 她上了三楼,颤抖着翻越阳台围栏,对高空的恐惧早已取代了肩膀火辣辣的疼痛,冒着坠楼的风险赤脚跳上了空调外机。
从半空看去,让她腿肚子发软,但是她必须在陈友维回来之后离开。
她不敢再看脚下,整个身体像壁虎一样趴在楼的外墙出,缓缓蹲下,保持着冷静,用手去够二楼窗户上生锈的铁条。
二楼的护栏质量不佳,在承受她的体重后微微摇晃,通体是老化的。
她一点点攀着护栏往下,最终双臂掉在了护栏的下方,双脚离地面还有四五米,如果摔断腿也会前功尽弃。
冷风垂着她的小腿和双臂,肩膀上剧痛无比,她上不去也下不来,因为脚下再无支撑物。
一切都容不得她多做犹豫,那一刻她脑海里又闪过小鱼睁着无神的双眼,鼻子和嘴巴出着血,被陈友维抓住脚踝在地砖上拖行的场面。
她原本认为自己凶多吉少,却在最后关头只能用力咬牙,强忍住泪水,在心里哀嚎。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为什么要让人间恶魔横行于世,哪怕只有一次,拜托你睁睁眼吧……
她用尽所有力气拼命握住围栏,最终是围栏从墙体剥离,和她一同坠下地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迹显灵,还是小鱼的孤魂没有离开别墅周围,她坠下之后双腿几乎是麻木了一般,没有感觉到过分强烈的疼痛。
她跌跌撞撞穿过花园,还有无数嶙峋的山路,那时正是夕阳西下,远方的太阳变成了如血的红色,她惧怕那抹红。
刚逃入森林不久,现实一声脚踹金属条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了瓦斯爆炸的声音。
她知道,是陈友维回来了。
距离她坠楼才不过十分钟的光景,那护栏哪怕再多坚持几分钟,她就会和回家的陈友维打个照面。
她不知道当时瓦斯浓度达到了多少,是否能让陈友维身陷大火,可是两分钟后,她听到别墅门口传来的咆哮。
“陈栀子!你敢给我跑!”
火光中,一个身上灼伤的人影提着刀冲出别墅,发出非人的叫声,那种如怪物一样的声音是扭曲的,口中的中文也是难以辨明的。
她只回头一次,就被远处的一切吓得不轻。
陈友维分明被灼伤了,却还能在极度的愤怒下提着刀行动自如,朝森林的方向快步冲了过来。
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但是陶栀子然后被吓到牙齿打颤。
她从夕阳血红时分,一路在山路上穿行,不敢回头,不敢脚下停顿一秒,拼了命地跑,就怕一个短暂的犹豫就会被重新抓回去。
……
陶栀子缓慢地抬头,注视着江述月,多年前她的眼前只有红色残阳,和远在森林尽头的盘山公路。
多年后,她的身后仍然是陈友维,只不过前方有了江述月。
她脸色有些发青,来到江述月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并拉
入了走廊转角。
江述月在视线消失之前,回头朝清洁工的方向凝视一瞬,随即眼神寒了下来。
“快走,不要回头,不要深究。”她的声音,不容拒绝。
握着他手臂的那双手,无比用力,颤抖不已,连同她的声音都是充斥着恐惧的,带着她好不容易强装出来的镇定。
终于重新回到酒吧大厅,陶栀子看到外面的桌子已经布置好了,她本不想扫兴的,却不住回头看向厕所的方向,不自然地笑了笑,语气发急:
“我们回去吧。”
本以为江述月会问问原因,但是他说了一句“嗯”,然后反手握住她发凉的手,带着忧心忡忡的她从电梯逃离这里。
电梯口放着一个熟悉的清洁车,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脖子,看清周围没人后才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踏上电梯。
走到大街上的那一刻,牵手的温暖已经无法继续疗愈,直到江述月穿上风衣外套,在扣上纽扣之前,她钻进那风衣微敞的怀里,大面积接触到来自江述月身上的温度时。
她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获救了。
江述月已经穿上了风衣,陶栀子才从这有些陌生的衣服触感上获得一点季节的感触。
有那么一个伤感的事实,夏天过去了,天气转凉,秋天到了。
原本只要一进入车内,车子发动后汇入车流后她就会困倦缠身,开始在副驾驶上呼呼大睡。
可今日,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红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红灯跳动,那颜色和医院手术室的灯很是想象,上面却偏生有着倒计时,仿佛是把生命剩余的时间具象化。
黑暗的车厢内,只有车内灯带在提供一些柔和的光亮。
车子刚上高架,陶栀子心神不宁地看着高架上的车流,直到手机屏幕亮起,同时发出震动声。
来电人是齐柔,按照齐柔的习惯,她是喜欢发文字那一类人,只有严肃和要紧的事情才会之际打电话。
看到这个来电显示的时候,陶栀子心脏一跳,脑海中已经有了很多可怖的猜想,但是她犹豫间,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接通,希望一切都会是错觉。
“阿柔……”她接起电话的那一刻,悄然的车厢内,她的声音出奇平静。
江述月似乎没有见过她面对朋友的这一面,缓缓放慢了车速。
“栀子!你可能没有看错,我刚知道陈友维不仅出狱了,并且人就在林城。”
齐柔急切的声音让陶栀子悬着的心彻底跌落谷底。
“他来林城做什么?”陶栀子稳了稳心神,还是想试图搞明白陈友维的真实意图。
“他之前离婚是为了规避债务,但是两人其实是假离婚,但是这次听说他跟前妻彻底断绝了, 其他人说陈友维是为了去林城谋生。”
齐柔将自己调查所得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陶栀子冷哼一声:“他的主业都还在安州屹立不倒,在婚姻里又没有明显过错,要说他一分钱不带去谋生,我反而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齐柔听得一头雾水,“你有什么猜想吗?”
陶栀子突然间沉默了,脑海中闪过陈友维的后背直立了几分的画面,但是这不足以成为破绽。
“他应该有更大的打算,但是我不确定。”她呼吸错乱了几分,分析道。
齐柔听到这里,立刻警觉起来,紧张地说:“你一个人孤身在外,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不可能的……”陶栀子语带坚决。
“别干傻事,这个人发起狂来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这种正常人是斗不过反社会的人的,而且你身体还……”齐柔的语气透着忧虑。
“这些都没关系,如果让他逍遥法外,我内心不安。”
齐柔说:“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还是离他远点吧,别去招惹他了。”
陶栀子正欲说什么,但是余光瞧见了一旁的江述月,不得不收敛了心里的想法,放缓语气说道:
“那不是他应有的惩罚……”
他最大的罪过,是杀人!是毁尸灭迹!
齐柔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还是记着小鱼。”
她也是假装相信小鱼存在的人,和福利院院长等人一同假意相信,去安抚陶栀子受伤的心情。
所有关爱陶栀子的人都假装相信小鱼的存在。
但是陶栀子知道,他们没有相信。
提及小鱼的事情,陶栀子不想和齐柔深入争辩,问候了几句之后,彼此挂断了电话。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江述月掌控着轿车方向盘,开得极稳,如失温的钢铁一样冷静地问道:
“那个人……是谁。”
陶栀子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反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刚才在男厕门口和你擦肩而过的清洁工,应该和上次将你吓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
江述月的叙述不是推理,而是完全笃定。
陶栀子叹了口气,心知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没错,刚才我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对于江述月来说,他很难给陈友维一个合理的身份,去解释陶栀子的恐惧,和他们之间的渊源。
陶栀子知道这一次说出口,也许要开启一个漫长的故事。
但是秋天已经到来,没有什么故事应当要永远埋藏在什么季节里。
十二年前那也是秋天的故事,和秋天的出逃,只是她解释不通为什么秋天的夕阳可以像血一样红,难道是因为枫叶林染红的吗?还是因为她的双眼被染红了。
“那个人,是我十岁那年,将我领养回家的养父。”
“也是我噩梦的开始,身上多数的伤疤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包括我肩膀上刀疤,也是拜他所赐,不仅是我,还有其他……四个孩子,都惨遭绑架。”
说到孩子数目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该说三个,还是四个。
仅限于她所知的真相,也是真相。
尽管她不确定江述月是否相信。
无论相信与否,她心知自己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她和陈友维之间,注定不是一场有来有回的拉锯战。
极有可能,她抗争到一半,消失了。
那她也是时候让这世上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兴许在她死后的某一日,刑侦技术取得突破,警方发现了第五个孩子的DNA,或是发现存在过的踪迹,那也可以。
迟来的正义,怎么不是正义呢?
她现在迟来了十二年,与人类寿命相比,这也不算太长,尽管几乎触及她寿命的末端。
不过她长大和变得强大和克服恐惧的过程中,都需要漫长的时间。
虽然有极大的失败风险,好在,不算太晚,她还活着。
第69章 生锈 说完之后,再……再去你怀里……
从酒吧回去的路程驱车的话不算太遥远, 但是陶栀子只是说了开头,因为她不想江述月在开车的时候过分分神。
等红绿灯的时候,红色的倒计时又开始闪动, 陶栀子出神地看着,心里面的念头十分简单。
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更适合说些什么的氛围。
同时也在脑海中整理那些纷杂的记忆,很多记忆片段都不是连续的, 有些细节已经无法回想起来。
她越回想, 发现自己十二年间已经不知不觉忘记了太多东西。
面对脑海里那些斑驳的记忆,她目视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不知是该迷茫还是忡怔。
直到,一只手微微
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感受到这份温度, 缓缓转过头, 听见江述月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不着急,你慢慢整理。”
声音结束, 他收回了手重新反到了方向盘上,缓慢启动。
陶栀子一直没有收回视线, 无声地看着这张愈发熟悉的脸庞, 直到车子脱离车流,进入隧道。
隧道内有着明亮的灯带, 车子高速进入隧道的瞬间,感觉周围的空气摩擦声都变了, 如同进入异世界的通道一样。
那些淡金色的光影落在他的头发上, 脖颈上,微敞领口的锁骨上,像是玉琢的似的。
光将他的头发衬成了深棕的底色, 最外层是淡淡碎金,和阳光的金色还有些区别,这是夜晚才能看见的金色,有强烈的时光交错感。
好像这辆车即将驶向世界的尽头。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和江述月一起走向世界的尽头,该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车子最终还是在长啸的风中出了隧道,她的心也随之重重落下,不是坠崖,而是尘埃落定的感觉,无法言说。
下了地库,江述月在前面牵引着她,任由她在自己的思绪中灵魂独处,而不打扰她。
他带陶栀子从地库抄了近路,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隧道,有种在下水道内摸黑前行的感觉,待上到地面上的时候,窥见花园里路灯的光亮,仿佛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整个林城,没有一个地方比小木屋更适合讲述些什么。
她邀请江述月进入自己在林城唯一的庇护所,这里的陈设一成不变,变的只有换洗的床单被褥,还有木桌上的鲜花。
她没有使用烘干机的习惯,衣服在洗衣房洗完之后就直接晾晒在了阳台上,开窗透气的时候,清风会把洗衣液的淡香吹进室内。
这似乎是多年前的习惯,那些在福利院的日子里,没有任何闲钱置办任何其他东西的时候,洗好的衣服负责给质朴的房间增香和加湿,那洗衣粉的香味好像是世上最没有罪恶感和愧疚感的的香味。
因为它不是特意花额外的代价买的香氛,而是洗衣服中额外的馈赠。
“请坐,我去烧水泡个茶。”
江述月是第二次踏入这个让她熟悉的地方,但是她却反而有些感到生份了。
以往去藏书阁他给自己泡茶,这一路走来,印象里都是江述月将自己照顾得极好,也不知道她自己原本身上高于常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是否会让他感到意外。
烧水的等待时间里,她有些拘谨地坐在江述月对面,好像是私人领地被在乎的人进入,她不禁开始在心里思考是否有哪里的摆设不合时宜。
分明已经是半夜,泡茶的建议两个人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好像两人都十分认可半夜喝茶的事情。
水汽萌萌上升,给眼前蒙上淡淡的白了,让一切都泛了色,正如同她略有黯淡的日常卫衣一样。
陶栀子正欲起身,江述月却就近抬手单手拿起了水壶。
那壶身在灌满水的情况下是有点沉的,但是在他的大手里却轻而易举。
这次,在陶栀子的地方,但是依旧是江述月给自己泡了茶。
她思忖了很久很哪里开始,是否应该使用新闻文体突出重点节约时间,但是她脑海中又有许多想说的细节,于是她还是漫无目的地说着开头。
“我的情况在那一批孩子里算有些特殊的,一般福利院院长每一年都会向社会募集爱心人士的资金,在保障了大家基本日常开销之后,多出来的会被用来给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做手术。”
“做手术的人选需要综合考量,年纪足够小,且有更大治愈的可能就会被优先考虑。”
“本就健康的孩子是很多家长十分乐于领养的,第二梯队才是做过手术的孩子。”
“我还需要变得很乖,足够谦让有礼,不随便大吵大闹,领养人会全方位去考察一个孩子是否有眼缘。”
“我被陈友维和他当时的妻子领养回去了,原本我以为是因为自己足够乖,终于能拥有‘爸爸妈妈’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陈友维在安州当地是个圆滑事故的成功商人,社会评价很高,为人和善,他从未展露性格暴虐的那一面,但是却在远郊的深山里用多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乐园’。”
“他管那里叫做‘乐园’,据说像游乐园一样,有各种小孩子喜欢的游乐设施,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完的绘本和动画片……”
“那对于十岁的我来说是一种绝对的诱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象那‘乐园’的模样,甚至觉得那里的诱惑程度无异于查理的巧克力工厂,他说他会让好多小朋友和我一起玩耍,让我不再孤独。”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我的养母在家帮我温柔地收拾行李,说爸爸要带我搬去‘乐园’里住,我的小伙伴们已经在‘乐园’等我了。”
“我在极致的兴奋和期待中踏上了前往的‘乐园’的旅程,在城郊的时候,陈友维给我的双眼绑上布条,说通往‘乐园’的路上,小孩子不能看到,也不能偷看,否则上天就要将所有的的幸福快乐收回。”
“收回一切……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自觉不去睁眼偷看,任由他驱车很久,带我去往所谓的‘乐园’。”
“的确,‘乐园’很大,很华美,只是大到我的实现尽头都看不见人烟,小伙伴也的确在等我,只不过他们被捆绑了手脚哭声震天地等我。”
“看着他们无望地哭泣,我也跟着哭,但是我一哭,陈友维就会随机抓起其中一个孩子打,我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
“我知道陈友维没有在开玩笑,他真的能下狠手吧每个人打得皮开肉绽。”
“每次那些伤口越是丑陋,哭声越是痛苦,他脸上就会露出格外的满足感,那种心理特征,我至今没有找到原因。”
“陈友维将我单独关在另一栋楼的房间内,那里的墙壁是特制的,用金属进行了加厚,在五米高的天花板处开了个天窗,里面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攀爬点,声音传不到外界。”
“门一关,灯光的开关在室外,整个房间会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唯一的光线是头顶只有三十公分见方的天窗,换气扇的声音彻夜响动,有很多时刻像是魔鬼的尖叫。”
说着说着,手中的茶由于久久不喝而凉却下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茶杯,看到随着自己的描述,江述月的神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的,尽管江述月比自己大很多岁,但是他和自己的人生差距太多,也不知道这些他能接受多少。
开口之前,江述月看向她的双眼,启唇温声问道:“不是觉得身体有支点才有安全感吗?讲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反而离那么远?”
声音像是怕惊扰她,又不便提起那些她恐惧的往事,当一个完美聆听者,除非她自己愿意说,绝不刨根问底。
陶栀子听到这番话,这个语气,一时间,大为意外。
她没见过太多绝对的温柔,或许福利院院长算一位,但是在男性身上寻到那份最能撼动她的温柔,就只有江述月了。
她总是个别扭的人,有时候像牛皮糖一样粘人,真正触及到内心恐惧的事情,又会表现得像个自我保护的刺猬。
“你对我太好,我一靠近你,就会比平时变得感性,就像打开了泪腺的水龙头一样,很容易流眼泪,流眼泪太多,我身上的盔甲就会生锈,失去了防御力,这样的话……我挺恐惧的。”
她如何从容地面对陈友维,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
江述月对于她来说,有着绝对的两面性,绝对的安全感和安全感后造成的恐慌感。
就像浓蓝到发黑的海水上行驶着的的一艘白色邮轮,可以阻挡外界一切风浪,可偏偏害怕邮轮终有离开之日——被保护得过好不是什么好事。
“生锈就生
锈吧,难道你想穿着盔甲跳舞一辈子吗?永远没有停歇?”江述月认真凝视着她,问道。
“不用一辈子那么久……”她面部表情逐渐变淡了去。
几个月就够了。
她看向江述月那双瞳眸,心里有点微微动摇,但是为了能让这个故事进行下去,她只能暂时保持距离。
她手心是汗,满是纠结地搅动着自己的衣摆,连忙许诺般说道:“你等我说完,说完之后,再……再去你怀里,无论你是否欢迎……反正我脸皮厚。”
第70章 累了 我想和你睡。
茶凉了, 江述月给她倒掉,续了杯新的,然后径直从她的对面坐到了她的身旁。
和她之间距离更近, 是他身上的淡香和气息刚好可以抵达的地方,但是却还是隔着空气墙的, 尽可能不影响她的讲述。
夜,还在。青空尤在, 屋内灯光充足, 但是她的双眸早已昏濛不明。
神情在沉稳的装满夜色的茶杯中摇晃,她,在讲述。
“成年之后,我很少对人提起小鱼,因为这会进一步加深别人对我精神状态的误解。”
“他们从一开始的劝解开导, 耐心告诉我没有我那段被领养的时间里, 我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没有小鱼这个孩子, 要相信现代的刑侦技术……”
“后来,他们在我的极力解释下终于受不住, 改口了, 说他们相信,只是想尽快让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他们承认了小鱼的存在, 我的话和猜测,那些场景描述瞬间失去了意义, 大家都承认了, 都认同了,都告诉我陈友维进大牢了,别墅被拍卖了, 我能从哪里寻找证据呢?”
“那时我不过十岁出头,我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被当成童言无忌,谁会相信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真的目睹了凶杀呢,谁会支持一个十岁的孩子寻找真相呢,他们会以为这个孩子在扮大型的家家酒……”
“可是述月,你相信吗?世上真的有人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DNA抹除……了无痕迹,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些话我已经重复了太多遍,甚至有些腻了,很多精神病人的特征之一也是无休止地重复着 什么,日子被拉得越长,希望就越渺茫,我上次在你的车里做梦的时候,就梦见小鱼变成了我的模样。”
“这让我非常恐慌,我也有很多个瞬间自我怀疑了,而且时间拖得越久,我越想不起来小鱼长什么样子……”
说完了这一段,回过神的瞬间,窗外下起了小雨,那些雨滴仿佛来自天空的最高处,每一滴都装着彻骨的凉意。
“下雨了,我先把衣服收进来。”
她连忙整理好情绪,蓦地站起身,匆忙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手忙脚乱地收着衣服。
那一刻,在江述月的眼中似乎格外苦涩。
世上有很多不被人注意到的万千普通人是这样的,无论陷入再庞大的悲伤,也总能不得不在生活面前整理好情绪。
陶栀子的情绪不论如何波动,到点了她也会立刻擦干眼泪强行调整好情绪去兼顾那些琐事。
正如同此刻,在江述月反应过来之前,阳台的门已经被打开,风雨灌进了屋内,她的长发在秋雨中被吹得分外凌乱,拿着晾衣杆的双手无暇顾及身上沾湿的头发。
江述月霍然抬眼,定定地看着她仰头将衣服用晾衣杆的艰难又有些熟练地撑下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熟练度呢,就像已经行动不便的奶奶仍然可以神奇地做出一家子人吃的饭菜一样,那些举步维艰的老人,连炒锅都举不起来,可偏偏衍生出常人无法想象的生活智慧去解决一切。
就如同陶栀子一样,她明明应该因为疾病的原因而行动受限,可偏偏她就能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如同沙漠里的蓝钟花……
蓝钟花在沙漠里的极端干旱环境下会久久休眠,种子的外壳非常坚硬,能够抵御沙漠中极端的高温和干燥。
但是只需要一场沙漠降雨,仅仅只要一场雨,它就能打破休眠,顽强地在沙漠中破土而出,开出长达数周的蓝紫色妖异花朵。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仿佛飞快复原了陶栀子的幼时命运。
刚洗干净的衣服虽然抢救及时,但还是遗憾地撒上了雨滴。
她颇有遗憾又乐观地笑了笑,将衣服重新扔进了一旁的脏衣篓,丝毫不懊恼,准备明天再去洗一遍就行了。
做完这一切,她准备从阳台上回来的时候,江述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丝毫褶皱的衬衫,因为布料的特性,一旦沾上水就变得有些明显。
陶栀子浑不在意地上前,没有注意到他发暗的目光,抬手用指尖轻轻擦拭他衣服上水渍,端详着,然后有些心疼地说:“这料子不会不能沾水吧……”
下一秒,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双脚短暂离地,被轻而易举地单手抱了进来,她还没仔细去回味那短暂的一瞬,阳台的玻璃门已经被关上。
她赤着脚,脚底触及屋内发热的地板,一身秋雨的寒气被稳稳阻隔在屋外。
她怔怔地抬眼看着他,立刻明白了什么,随后脸上露出了不设防的笑容,低喃道:“述月……”
身上落了雨水,她伸出了一半的手臂在半空顿了顿,准备先去洗手间把湿润的衣服的换下来。
刚一转身,手臂被精准握住,被轻轻拉了回来,跌入了一个带着苦涩的怀抱。
她无比熟悉这个怀抱的属于江述月的香味,可是今天却如果过分翻炒的茶叶一样发着微苦。
她在那怀中眨眼片刻,眼神晦暗下来,闭上了双眸,将脸更深地埋了进去,像是一寸寸侵吞那温暖。
“栀子,来到了林城,就停歇下来吧……”
江述月声音沙哑低沉,又暗藏着酷烈的叹息。
他分明没有经历那一切,却仿佛能轻易感知到,就像此时分明隔着厚厚的衣料,他也依旧能感受到她左肩上的凹凸不平。
她燃烧的心烈烈如昨,一如既往,好不容易烧成了灰烬,她终于快要有勇气来秋日到来的时候跟他说再见,此刻,她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好像说不出口了。
还是不忍心让旁人知道真相,她咬着牙,忍住发红的双眼,左手的免救手环发烫不已,一句话都没有勇气说出去来了。
热望啊,是最可怕的东西,动摇人生死的观念。
就像毛驴蒙眼后没了胡萝卜。
她从来不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而是得过且过的蓬草,可以肆意流浪,随风起伏,无所谓哪里会成为生命的终点。
“与其说不愿,不如说不会,我不懂如何停歇,正如我只会用直觉思考一样,多少人在有家人有人生导师的情况下也无法理解这一生,更何况是我了……”
她不懂的东西太多,缺失的东西太多,已经不知道如何学了。
她接着说:“我好像一直都是寄生虫,生来就是为了吸血的,我的亲生父母如果不扔掉我,我的病会让他们一贫如洗,进了福利院之后我在吸社会的血,在好心人士的捐助下吃饱穿暖,我的身体没能让我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贡献,且还要占据本就稀缺的医疗资源……”
“如今,我又寄生在这里,每一天都觉得在透支此生的好运,对福利院、对社会、对你,对素未谋面的江先生还有这里所有不计得失给我提供生存空间的人,都无以为报……我想不出任何坚持的合理性,我总是在需要……”
她的这一套逻辑,让江述月身躯一震,如同目睹了她真正将自己最大的伤口鲜血淋淋地敞开在自己眼前,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伴随着她双唇的一张一合,述说着一种最残酷的逻辑。
“你只是生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绝症,你不是想去意大利接受大学教育开始新生活吗,等治好了病,这些都可以轻易实现。”
这句话一出,陶栀子原本环住他腰际的手一松,往后退了半步,眼中交织着混杂的情愫,眼中的火焰烧尽
,只剩下满目的灰白色灰烬。
这个眼神,也是真实的她。
如同在土壤里腐烂到极点的花瓣,闻不见半点生机。
我一点都不想实现了,很累,只想入土为安。
最后的理智让她最终没能说出这句冷酷到极点的话,而是张开双臂,像是坠崖一样往床上一倒,如关灯一样闭上了双眼,面无表情地说:“累了……”
这两个字又是一个双关语。
她越是这样无望,内心就越没有什么得失,不抱任何希望地静漠说了一句:
“我想和你睡。”
物理意义上的睡,因为她的语气淡漠到了极点,不似任何平时的嬉皮笑脸。
她这样的状态,唯一在乎的还是想和他接近,被拒绝多少次都不会伤心,因为从未抱以希望。
身边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她料想大概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正准备坦然接受现实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往下凹陷了几分。
她静静地转头,转头睁开眼,果然看到了他与自己并肩躺下,一时间心里休眠的种子又有些蠢蠢欲动。
江述月从一开始,对于她的意义就是一场难遇的沙漠暴雨,来得匆促,让她在绝境中都没有做好准备,就这样贸然闯入。
她心脏暖得发痛,翻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闭着眼蜷缩在他身边,抱得十分用力,连同身体都弓了起来,如一轮上弦的新月。
像是一桌从未想过的盛宴放到她的面前,她却除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道菜,其他都不知道如何下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