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温柔钝刀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
翌日, 原本还对避暑假这种说法将信将疑的陶栀子,醒来后拉开窗帘,看见冷清的庭院, 才吃惊地发现今日竟然真的放假。
她一早出门去超市买了一些烘焙原料,准备去刘姨的休息室打声招呼, 借用下厨房,却发现刘姨已经换下了平时严肃的工作服, 正在打包行李。
“刘姨这是要出远门吗?”陶栀子站在门口伸出个脑袋, 好奇地问道,未经允许向来都自觉待在屋外。
刘姨今日将一头卷发从头上放下,很有弹性地搭在肩上,随性又生活化,容光焕发, 和平日里职业化的微笑很不一样, 更显亲和,也更有邻家阿姨的错觉。
“我最近找江先生调休, 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准备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旅行一趟。”
听到这个描述, 陶栀子想起这偌大的庭院一路走来空无一人,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李叔将车已经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停在了草坪前方, 准备直接送她去机场。
临行前,刘姨嘱咐道:“小陶, 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可以问问值班的工作人员, 或者直接打我的电话。”
“刘姨要去多久啊?”陶栀子虽然跟人交情不深,还是开口关心道。
“半个月就回来了,对了小陶, 昨晚我帮你问了,江先生同意你种花的,一切费用报给我们就好。”
挥别刘姨的时候,陶栀子一个人原地站了很久,眼前寂静的庭院如同旷野。
有人爱旷野,但旷野里所暗含的落寞,让陶栀子觉得不安。
上午她对照着甜品方子想要做一个抹茶蛋糕卷,厨房用得不是很熟练,但是烤箱温度很准,按照方子来在烤蛋糕胚这环节没有出过岔子。
加入奶油稳定剂后打发奶油,加入熬透的红豆,和奶油搅拌在一起,小心翼翼从两侧卷起来。
这个步骤比较考验技术,卷坏了两个后,失败品进了她的肚子,早餐和午餐都省了。
将最终成品小心翼翼放入冰箱冷藏,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小木屋准备收拾下自己。
门口安放着一个黑色礼盒,上面留了张字条。
比起礼盒里的东西,倒是江述月字迹更能引起她的兴趣,用很细的笔尖书写,清秀的行书,带着笔风,内敛而不失个性。
「栀子,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也许不一定符合你的尺码,请根据你的意愿决定是否穿它,别有任何压力。」
阅读完这句话之后,陶栀子立刻直起身,向后方警惕地张望,下意识会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
因为这完全不是记忆力江述月的口吻,他目前只唤过一次自己的名字,还是在泳池边上压抑着愠怒唤的全名。
让人心里发寒的语气,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但这份暗戳戳的心意,避免当面赠送时的尴尬,倒是符合江述月的性情的。
她在脑海中形成一个逻辑闭环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开头的那句“栀子”。
没有带姓氏,唤她“栀子”的人,也几乎是年长者,带着爱护与温柔,夹杂更多的是带着叹息的怜悯。
久而久之,她反而有些想象不出江述月的语气,不带怜悯语气的“栀子”,她好像从未听过。
人的想象永远无法脱离自身阅历。
当江述月用富有质感又兼具磁性的嗓音唤出一个名字,也许有无数人自甘沉溺于那份罕见的温柔里。
一份极度难得的,从硬骨头的缝隙里渗透出的温柔,该是如何极致。
心情复杂地抱着礼盒进了屋,打开一看,正是一条精致的小黑裙,裙摆是斜边设计,周身不做过多复杂修饰,一切巧思皆为黑色,将成本大幅放在了流线和材料上,手工缝边也是精致感的一部分。
作为人生中第一条半正式礼服裙,它完美地满足了一切想象,一时间联想到江述月平日的穿衣品味,陶栀子这下才对这条裙子的来源深信不疑。
她或许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拎起裙子的手,指尖不住微颤,浑身血液在体内剧烈涌动。
这陌生的心颤让她感到不安,连忙打开床头抽屉将药物拿出,以备不时之需。
试穿裙子的时候,她赤着脚,在木质地板上行走,走到落地镜的面前,端详着……
那鲜少见到阳光而过白的皮肤,将手腕上青色血管反衬得更加明显,深陷的锁骨,嶙峋的肩头,一条修身的礼服裙被她穿成了宽松款。
没有宽松大袖的遮挡,她像一只沾湿了毛发的鸡仔,被黏腻的羽毛困得纤瘦。
面对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起自己是个病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伸出手,将领口的衣料往下勾了几分,来测试这领口是否能全然遮挡她胸口的手术切口。
面色凝重地测试完后,她松了口气,在镜子前来回多踱步了几次,好像又觉得自己不像病人了。
叮铃……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陶栀子赤着脚到门口将门开了个缝,露出自己半只眼睛。
瞳眸浸了水似的乌亮透彻,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好奇,不住地观察着他的衣着。
不同于以往,他今日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裤,比平日多了一道位于腿部正前的一道细密缝线,料子细看之下藏着对比度不甚明显的细密条纹。
独特,又考究,绅士装很适合他。
江述月绝不会忽视她这双眼每次对他的关注,倒也对此没什么懊恼。
因为陶栀子这双眼,并非无礼审视,而是将心里全部思绪都全然写了进去。
但是门缝太小她遗憾没能欣赏到江述月的全貌。
像是突然间变得含蓄起来,有些舌头打结:
“我……收到你送的礼服了。”
直到江述月问出那句:“喜欢吗?”
她才嘟囔着说:“已经穿上了,但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穿着它出门。”
江述月倒对此表现得很随意,很诚恳地说道:“以你的喜好为主。”
他生活中向来对事物不是太热切,寡淡如水,风过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不会对他人有任何约束。
“我很喜欢……只是……”她在门缝后声音低了下去。
酝酿了一阵后。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她收敛起了平日里嬉笑的模样
,犹豫地问了一句。
像是某种请求,没有平时将礼物塞江述月手里的理直气壮。
“为什么?”江述月眼神微愕,启唇道。
隔着一道木门,藏尽了陶栀子脸上所有的波动,包括她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希冀。
“我看到你在给我字条上叫我‘栀子’,但是我脑海里只能回想起你很硬的语气,实在想象不出……”
她不放心地又急切地补充道:“如果要问生日愿望的话,我目前只想听这个。”
语气笃定,又殷切,带着满满的期待。
她用一种坦荡的直白,加上生日愿望的加持,和一道期待的眼神,将江述月毫无设防地推到了巨浪之下。
那里是陶栀子的统治区。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她等待了寥寥几秒,颇有失落地垂下眼睑。
不带任何情感裹挟的模样,反而精准戳中了江述月难得的不忍。
她总有办法让人就范。
“……栀子。”
温柔又深沉的声线,像一把从雪地里拔出的钝刀,遇风而化,交融成一汪清泉。
陶栀子从门缝后倏而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
此刻,她被温柔的钝刀击中,心脏微疼,不是病态的疼。
良久后,门后传来陶栀子笑容,像是忽地拨开云层后洞开的皎月一样,带着纯然的稚气,还有些许荣获珍宝的得意。
末了,她身心舒畅地松了口气,笑得志得意满,带笑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模样。
“等我两分钟穿个鞋子就出门。”
门后的她,声音高昂起来,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刚才那方小心翼翼的模样,是不是一场错觉。
她的心思,由阴转晴,转烈日,转暴雨,都在顷刻之间。
两分钟后,屋内的木质地板传来了脚步声,矮跟皮鞋碰撞木质地板,像踢踏舞那般清脆。
门被人大大方方地打开,陶栀子哼着不知名小曲出了门,身上穿的是那身小黑裙和礼盒中的棕色单鞋。
左手腕处绑了一条墨绿色丝带,恰好挡住了她左手腕处的神秘银色手链。
这身衣服被她穿得极为自然,转身锁门间,日光恰好被主楼的玻璃反照过来,光影落于她的肩头,碎金般灼灼,让人恍神了一瞬。
趁着江述月往前走的空挡,陶栀子三两步上前,在他手里塞了个小物件。
“送你的,我自己用面团手工做的,大家人手一个。”
江述月摊开手一看,是一个迷你面包的小挂件,最上层用透明指甲油上了封层。
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个迷你面包。
他道了谢,将那挂件放进了西裤口袋里。
“我今早出去逛超市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买了张地铁卡,那地方应该乘地铁很方便吧。”
两人并肩出发之际,她一面走,一面取下手机壳,将夹层里的卡片取了出来,给江述月展示。
江述月领着她没有往大门走,而是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
“我们开车去。”
她将地铁卡默默放了回去,一时间好像短暂失语了一样,只直直看着电梯的电子屏,乖巧地保持沉默。
地下车库宽阔无比,很多车子还是崭新的,看着上面牌照上首字母,以及有序的车牌号,不难想象它们都属于谁。
两人的脚步声在地底下的空气中回荡。
“你的车停在这里,能被允许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直以为这里是公馆主人的私人车库,之前偶然乘电梯下来过一次,她立刻离开了,生怕触碰什么禁忌。
“这里给你的感觉很森严吗?”
江述月顿住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并不像在开玩笑。
陶栀子摇摇头,“我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挺好的,但我一直感觉江先生好像规矩很多。”
毕竟寄人篱下,她大概对自己有些矫枉过正了。
角落处停放着一辆轿车,放眼整个车库,已算最低调了。
“你坐副驾驶吧。”
陶栀子只觉这些场景极为陌生,和江述月共处同一个封闭车厢时,像是不知道视线放在哪里,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两手轻轻攥着胸前的安全带。
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了后座旁,再绕行回驾驶室。
正欲发动车子,他余光注意到陶栀子左肩上的伤疤。
露出的部分大概五公分长,直达后侧肩胛骨。
那伤痕早已愈合多年,带着缝合痕迹,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伤口缝合得过于潦草,让疤痕有些粗糙,有疤痕增生,应该是途中发炎过。
江述月目睹这道疤痕,气息下沉了几分。
陶栀子意识到什么,重新调整了一下肩带,试图把伤疤挡一挡。
“不好意思,我今天其实试着用遮瑕挡一挡的,但是遮瑕蹭掉了……”
“怎么弄的?”
江述月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小时候被人划的,但是没伤到骨头,除了疤痕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伤到骨头,当时发生的时候,伤口长着血盆大口,倒是能看到白骨。
陶栀子描述起来早已是往事重提般的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她的率性,倒没有真把这伤疤当回事。
早些年她一直费心遮挡,生怕被人看到,后来也看开了,夏日穿长袖不过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免救手链”,并非是为了遮挡伤疤。
伤痕一旦产生,它带来的影响如果贯穿整个人生,那对于陶栀子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给你缝合的医生也不仔细。”
他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批判,看向挡风玻璃的眼神也暗沉了几分。
“十多年前的安州,小地方嘛,医生没有那么厉害。”
陶栀子倒是反向来开解别人,语气格外轻松,似要化解那些厚重的气氛。
话锋一转,她叮嘱道:“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留点胃口,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见她没有对自己伤痕深聊下去的意愿,江述月倒也不再提,利落发动了车子。
车子抵达,两人从停车场上到地面。
陶栀子原本一下电梯就直奔检票处的,身后的人低沉开口:“走这边。”
于是他们避开了人群,从特殊通道进入,工作人员似乎在门口恭候多时,江述月走在前面,递上两张票。
那工作人员分明是认得江述月的,唤了一声X先生。
陶栀子耳膜一跳,便意识到这是知道他姓氏的好机会,在一旁问道:
“刚才那位小哥怎么称呼你来着?”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带着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兀自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内里一个单设的空间,容纳两人已是绰绰有余,桌上准备了白葡萄酒和零食,真皮的双人座位正好位于舞台斜上方。
极具专属性和绝佳观看视角的座位。
陶栀子看着台前的墨蓝色幕布,观看了很久,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侧头问道。
“这里,你常来吗?”
“有演出的时候会来,只看首场和末场。”
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入口关闭,大家安静地坐了下来,剧院内灯光开始调暗。
幕布缓缓升起,阴沉的氛围音在舞台上响起。
开场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斗篷,开口便是一句德语:
“Wo ist das Grab?(坟墓在哪里?)”
一位医生逼问莫扎特的遗孀,试图找到莫扎特的坟墓,想通过头骨去探究音乐天才的特别之处。
画面一转,钢琴声响起,童年莫扎特在自己父亲的吹嘘下,将他以天才之名推到了台前。
至此,一幅天才的成长画卷,就此展开。
陶栀子通过舞台上方的字幕,观赏了这场音乐剧全程。
看那时代之下,天才之名为莫扎特带来的名誉与机遇,看他彷徨于自己与父亲的家庭关系,看尽他的爱情,和他在宫廷作曲与自由创作中的艰难抉择。
后来,他
与童年的自己做着抗争,决心逃离自己影子。
他惹怒了大主教杯逐出门外,莫扎特终于自由了,不再为宫廷作曲,携作品真正走向了大众,一生用血液融入作品中,在病入膏肓时谱下《魔笛》……
临终前,他感叹自己生命的跌宕与凄凉,为了音乐众叛亲离,诉说着心中愤懑时,童年的莫扎特用羽毛笔刺向了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被童年的自己杀死。
天才死在了病榻上。
音乐剧进入最精彩的一幕,身穿巴洛克时期礼服的演员们出现在舞台上,集体的声音,如蔓延的瘟疫,在尸首上跳舞。
他们在音乐声中唱道:
「人如何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
人如何才能拒绝自己的宿命?
人如何才能摆脱自身的躯壳?
人如何才能成就不同的自己?
如果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能向谁发问?
如果人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又如何能获得自由?
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你还是最初的自己,唯有那坚不可摧之物值得铭刻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要,日日夜夜向自己拷问……」
陶栀子在热泪盈眶中侧耳细听,听台上的他们是否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们的答案是:如果人们自己阻挡了去路,那将永远无法逃脱。
陶栀子在曲调抵达巅峰之时忽然转头看向江述月,好像对剧里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在激昂的合唱声中,她露出了溺水神情,目光紧锁着江述月,像是在竭尽全力抱住一根拯救自己浮木一样。
她平时的笑声清朗,只因背后很少带着希望,可此刻她不笑了,那眼神中却第一次闪过无助与眷恋。
江述月也看向她,他们在乐声中,隔着幽暗的灯光,无法辨明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黑暗中,他们明明看见对方双眼,却无法洞穿人心。
只是各自怀着最深的秘密,不可言语地对视着,直到音乐剧在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落幕。
陶栀子率先笑了出来,如同给自己重新戴上面具,双手跟着观众鼓掌起来,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
走出剧院的时候,陶栀子的心里莫名多了些沉重,可能因为她用两个多小时目睹了天才的诞生和英年早逝。
对于英年早逝这个情节,陶栀子能感知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
同样死于疾病,莫扎特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但是她留下了什么吗?
顶多是……有一个可怜的患者,她叫陶栀子。
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处,不明姓名,不知卒于多少岁,她年龄成谜,医生通过她的生长情况估测她,卒于二十二岁。
“我想去附近走走。”
晚风从河岸处吹来,她循着风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河流。
两人并肩,沿着岸边行走,沿途是各具特色主题酒吧,但陶栀子却没了心思。
她不忍看气氛太沉闷,一开口,却又是道谢:
“谢谢你的这份礼物,我第一次走进剧院,第一次坐在独立空间内欣赏音乐剧,第一次穿上黑裙子……”
“别这么客气了,你还记得落幕前他们在唱什么吗?”江述月提了一句。
「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
不知道江述月是否想借《莫扎特》侧面对她说些什么。
“记得的,我心里明白……”
“早些年,我很乐于跟别人分享我全部的故事,但是这次,我不想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陶栀子低下头,看着路灯下的自己的影子,那双漂亮柔软的羊皮单鞋脚感十分舒适,初次穿上也不累脚,尺码也是恰恰好好,只觉得江述月挑得真准。
“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想说,也不迟。”
江述月的嗓音在晚风中分外清润,带着某种笃定和坚毅,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时常觉得,幸运这件事可能是个恒定量,我在用二十多年坏运气换此时此刻,你算是我从小到大遇到的第二个对我很好的人。”
“第一个是一个长辈。”
福利院的方院长,一个散尽家财创办福利院的人,至今还在社会各界奔忙,为有先天疾病的孤儿筹集救助资金。
她胸口的手术痕迹,就是当年接受医疗救助的切口。
有时候对于略显矫情的话反而表达得有些别扭,说完了之后又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话的确是说出口了。
“你以后会遇到更多人的。”江述月在一旁对她说道。
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摇摇头,固执地否定了江述月的说法,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
“遇到你就够了,我走两步就累的人,没有精力去认识更多了。”
江述月看了一眼河水里流淌的斑驳的月亮:
“既然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说下你的生日愿望吧。”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陶栀子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
“就是……你用正常语气叫我一声栀子,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今天已经帮我实现了。”
江述月的神情有些微妙,仿佛陶栀子拎着铁锤真的在坚硬如铁之地凿开了一个缝。
他眉宇间承载着探问:“如果再给你一个愿望,说一个有点难度的愿望。”
陶栀子没有立刻回答,趴在栏杆上动作懒散地想了很久,最终说道:
“那就……让你开心起来吧,够有难度吗?”
她说完便被自己逗笑了,在马路牙子上不顾行人目光里的诧异,笑得前俯后仰,声音带着快意的清透。
笑到一半,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馊饭的臭味。
陶栀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背过气去,连忙止住笑声,赶紧将口鼻捂住。
循着气味看去,发现马路对面刚好是酒吧后厨,一个衣衫破旧的佝偻老汉正拖着个泔水车收泔水。
酒吧的工作人员捏着鼻子说:“你下次来早点,现在天气热,泔水都捂馊了,难闻得要命,你要是再不能按时到我们就换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骑车摔了一跤,明天我早点来,可千万不能换人啊,这年头糊口不容易。”
老汉沙哑着声音赔礼道歉,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这番对话让陶栀子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又多看几眼,想着有什么能帮忙的。
树影恰好挡住了老汉的脸,只有空气中的臭味能证明他的真实。
直到,一辆轿车驶过,车灯刚好照亮了老汉的侧脸,一道眼角的伤疤在车灯闪过的瞬间赫然出现,恐怖如斯。
陶栀子和江述月刚抵达马路对面就目睹了这一幕,陶栀子的脸色刷一下白得彻底,脚步仿佛被钢钉钉死在原地。
她死死盯住那老汉的侧脸,想要认清他究竟是不是记忆里那个梦魇的一般的人。
恰好又一辆车驶过,重新照亮了老汉的脸,老汉也恰好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陶栀子。
他很缓慢地笑了一下,笑容在烫伤的侧脸上,带着多年前的残忍嗜血。
好像下一秒就要用温和的声音对她怜爱又疯狂地说——栀子啊……
陶栀子尘封记忆彻底被唤醒,就是那个人!
那咒语一样的话被她的脑子自动复原出来:“我们的栀子啊,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永远待在爸爸笼子里……”
那双滑腻沾染着血腥的手,从牢笼外伸了进来,在可怖的灯光下,那双手掌纹和指甲都嵌着血与泥混合的污垢,像蟒蛇一样逶迤而来……
像她伸来……
她失控地大叫一声,在那声刺耳的尖叫下,惊惶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住了她的四肢。
面容被恐惧扭曲得狰狞,痛苦地拽住了自己的头发步步后退。
“你怎么了……”江述月见状,连忙冲陶栀子伸出手,却直接被她用失控的力度直接甩掉。
她疯了一样逃跑,以穿着皮鞋无法抵达的速度不要命地往前跑。
用平生她最大的力气奔跑,裙子也半点困
不住她逃命的脚步。
将那些罪恶,远远甩在了身后。
江述月丝毫没预料到陶栀子的反应会如此过激,又担忧自己追得太紧,她听到脚步声反而更加恐惧。
他只能让陶栀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避免她发生意外。
陶栀子整整跑了两个街区,这在她平时状态下几乎不可能。
只能说人在求生的时候,意志力会战胜一切。
这一次,她的心脏又争气了一次。
她的心脏一共争气过两次,一次是十二年前那场午夜的逃亡,那年她十岁,肩上的伤口留着血赤脚奔跑在陌生街头。
那一次,她离被肢解只有一步之遥。
一次是二十二岁的今日,她又遇到了十二年前相同的人。
眼前经过了一辆城市清洁车,暂时挡住了江述月的视线,待清洁车开口,街道上早已没有陶栀子的踪影。
江述月去到马路对面,上了另一个街区,在巷口附近捡到了陶栀子跑掉的鞋子。
紧接着,他听到黑色巷子内的人喘着气,竭尽全力用吞咽的动作化解紧张,如同劫后余生的鸟,停靠在枝头,隐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吞吐着恐惧。
江述月倚靠在巷子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鞋,不好贸然打扰她自我调节的空间。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相隔不过两米,却一同呼吸着相似的恐惧。
直到时间足够久,陶栀子的呼吸节奏变得正常,她最终还是缓过来了。
江述月真起身,走到巷子口,站在路灯下,在明处等着她。
“栀子。”
这一次,他唤这名字用尽了耐心。
陶栀如在厚重的黑暗中睁开眼,看向他,那一刻,那声栀子,仿佛完美契合了她的一切想象。
不是隐忍怒火,不是深沉冷硬,而是带着温柔悦耳的语调,像是来接她回家的语气。
猛然间,她刚被安抚好的心脏骤然一紧,有点发麻,麻得发疼。
她不排斥这种奇怪的痛感,但是当她如同渴望新生一样渴望江述月的身影时……
她深知,这下真的病入膏肓了。
陶栀子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挪动步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鞋早已不知所踪。
低头一看,裙摆处还破了个洞,这比她身上破了个洞还难受。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赤着脚,脚底粘着黑灰,这让她都险些不忍面对江述月了。
这突如其来的狼狈……
“对不起,我刚才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裙子被石头尖勾坏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江述月面前,迟缓地挪动着脚步,一双清瘦的脚在地上不安地摆弄,像是无处安放一样。
“别管裙子了,摔倒哪里没有,我看看。”
陶栀子无声了向后瑟缩了一下,“蹭破点皮,都没什么感觉,不用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只觉得这幅样子面对他有点怪怪的,说不出的奇怪。
跑掉的鞋被他略微倾身,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述月在自己面前矮下一截,以接近半跪姿势准备帮她先把鞋穿上。
“别,我自己穿。”
她受宠若惊地连忙将脚伸进鞋子,后面是江述月帮她把鞋跟处穿好的。
“还能走吗?”
江述月问道。
陶栀子早已体力不支,任那心脏再怎么表现良好,现在也是彻底透支了,只不过没达到休克的程度而已。
“能走,但是我需要休息一下,跑得太远要走回去可能有点难。”
陶栀子对此感到惭愧,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她掌握着自己心脏的脾气,半点不敢怠慢。
江述月虽看上无动于衷,却背对着她略微矮下了身体。
“我背你过去。”
原以为陶栀子又跟之前似的客套,说一堆疏远的场面话。
谁知,他肩上一沉,后背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她轻快地说:“那感情好,我就不跟你假客气了。”
江述月闻言,嘴角上牵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用手勾住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站起身。
身上的人背起来几乎没有常人的重量,像是怕自己掉下去似的,两条手臂紧紧缚在她的肩头。
陶栀子原本还担心江述月可能背不动自己,谁知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力量。
那肩胛骨处隔着一层衣料可以隐隐感觉出肌肉的线条,应当是有规律的健身习惯的。
“你的每件衬衫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刚走没几步,背上的陶栀子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搜肠刮肚想说上几句溢美之词,最终没有找到更复杂的形容,只能质朴地说道:
“衬衫料子很好,很有质感,走线流畅,很衬身材,重点是你的脸好看。”
江述月对她的彩虹屁不为所动,说道:“你即便不夸,我也会背你的。”
陶栀子否定道:“我可没在恭维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江述月沉默了好一阵,才牵引着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出来:“你刚才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陶栀子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轻轻说了一声:“嗯……但是我不想让我们宝贵的对话时间被其他事情占据,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和他的过节,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有勇气。”
她想到自己十岁那年经历,几乎如同身陷地狱,但是那件事带给她的勇气,却仍然在今天还在支配着她的行为。
良久,江述月沉声说:“你本来就很有勇气。”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想要有个哥哥,最好是个有才华的哥哥,像你一样,可以告诉我很多事情,会关心我……”
“感觉当你的家人应该还挺幸福的。”
“假设我现在死了马上可以去排队投胎,等你过几年结婚生孩子之后,说不定我就转世当你的女儿了……”
她这句话看似像一个脑洞,但是安静的时候,她由衷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你人也聪明,长得好看,肯定能给我一份很棒的基因,到时候你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另一半,那我就能继承绝佳的基因。”
“再说傻话就下来自己走。”
江述月沉声说了一句,果真奏效了。
陶栀子连忙闭上嘴,侧着头靠在他后脖处。
她感受到他后背的温度,却贪心地想象他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一定带着他平日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干净的,让人难忘的。
像极了他本人的气质,是檐上霜。
有时她面对江述月的时候,不知自己的疾病是不是加重了,有短暂呼吸不上来的心悸感。
偶尔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他专注看书的侧脸,就只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抓握了一下,那感觉,不像犯病,却比犯病更让她孤枕难眠。
她后来,快抵达停车场的时候,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江述月很好脾气地说道。
“我三个月租期满的时候,临别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象征友谊的拥抱。”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拥抱……”
也许等上一生应该能等到一次。
可惜她时日无多……
只能靠自己争取,有勇气的人先享受世界。
有勇气的陶栀子先享受江述月的怀抱。
“好,下次麻烦提点有难度的请求。”他脚步恰好顿住,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听起来不像是怜悯。
停车场到了,江述月将她很轻地放了下来。
本来帮她打开后座方便她休息的,谁知她却像泥鳅一样将后座车门重新关上,直接坐到了前座。
“坐这里方便陪你聊天。”
她眨着诚实的双眼,在江述月淡然的神情下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关上了车门。
江述月并没有直接去驾驶室,而是去从后备箱里面拿出一个医药箱,重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帮她解开安全带。
原以为她听到处理伤口这件事会脸色突变,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
陶栀子坐在副
驾驶上,将双腿缓缓伸出。
在光下,江述月才发现她小腿处蹭破了很大一块,而且还在往外渗着血。
“我帮你清理下伤口,可能有点疼。”
江述月倒是对伤口处理这一套流程极为熟悉,动作熟练又沉着,与常人在面对伤口时有很大分别。
陶栀子在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声不吭,似乎也觉得稀松平常。
江述月为她涂抹了药品后,用纱布带着微压,帮她小腿缠好,又清理了一些其他部位的小伤口。
有很短暂的一瞬,陶栀子看到他面容愣愣地想,怎么不多来几处伤口呢。
成为伤员,就能坦荡荡地得到他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
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他隐隐发现她的腿上有一些旧伤,不算缝针的旧伤,但应该是被人用工具打过。
那些小伤不仔细看就看不见,因为却重重叠叠,留下了痕迹。
“谢谢你。”
陶栀子立刻将双腿收了回来,重新关上了车门。
一回头,她亲眼看到江述月将自己之前送他的迷你面包挂件挂在了后视镜上。
尽管这能看出他充分尊重自己的礼物,但是……
“这跟你的车内饰好像不是很搭。”
她不由得提醒道,总觉得江述月的车内饰低调简约带着华丽,挂这么个小面包确实不搭。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手微微一松,迷你面包被挂了上去。
一切又雨过天晴,好像之前在大街上惊恐尖叫不要命地撒丫子狂奔的另有其人。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曲,江述月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挡放了点音乐。
沿途的空气带着凉爽,陶栀子听着歌,右手在车窗旁托着下巴,看着林城的夜景。
“你处理伤口那么专业,还带我第一次看到林城的夜景。”
她开着车窗,吹着户外的风,大声地说着话,又忍不住想夸他了。
第17章 小巷 这一刻,我将因你的意识而存在。……
驱车回去的路上, 陶栀子后半段开着车窗,吹着风从大桥上看江景,看整个陌生的城市。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手舞足蹈, 应该是因为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古典乐。
心情好像也随歌单在不断切换。
“你在林城去了哪里?”
江述月轻而易举地掌控着方向盘,将自己那边的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隙, 声音被风声打乱,有些让人听不清。
他从未用很大音量说话过, 原本应该是温声细语的音量, 只因为他的语气而让初期接触他的人觉得难以接近。
江述月的难以接近,不在于他拒人千里,而是他过于稳定的情绪,一丝不苟的外观和相貌,时而让陶栀子怀疑他存在的真实感。
像是一场以自己为主体的白日梦。
陶栀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应当是没有听到。
她转过头想和江述月交流的时候, 会自己将车窗重新关上。
江述月也将自己这边的缝隙彻底关上,封闭的车厢将高速路上的嘈杂风声阻挡在外。
“我刚刚趴在窗户上的时候在想一个问题, 挺有意思的。”
陶栀子略作思考后,开启了新一轮的对话。
“你在想什么?”
江述月开车的状态虽然松弛, 但是在高速上不会东张西望, 包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随意, 但是视线却没有偏离前方。
“我仔细想想,你好像和公馆里其他工作人员有些不一样, 比如他们服装基本都是统一的, 而且会挂着胸牌,你就可以穿自己服饰。”
“而且你和我同时出现的地方都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就好像……你虽然在公馆内工作, 却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
“而且藏书阁的院子也有专人打扫,你好像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忙碌。”
江述月看向道路的眼神格外平静,目光上撤,看向后视镜里景象,将车开到了中间车道。
他几乎是没有仔细思忖,就淡淡说道:“工作特性决定的。”
“这些现象倒也不是我思考的重点……”
陶栀子话锋一转,说道:“我的脑洞类似于楚门的世界,我在想这是否是在我梦境里演绎的情节,因为这些情节过于理想化,是我从未想过的。”
“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一个无形的力量,根据我的喜好,将一个‘你’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
“真相是:这一切是虚浮的。”
说完这一切的陶栀子,回想着自己的叙述,也不知道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空气几乎忘记了流动,她转头看向江述月,不仅能看到那侧脸,还有他身侧窗外深蓝的天,奔流的江水,和江水两岸万家灯火。
一时间,她的眼眸中仿佛映射着她深层意识里自己所期盼的东西。
她在期盼什么?
滔滔江水,万家灯火,还是天上即将长满的月亮,还是一个江述月……
她有些辨不清了。
人们总说去追寻远方的月亮,但是当这轮寒月就在眼前,有人真的敢去采撷吗?
反正她不敢。
流动的不可名状的沉默中,江述月略微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只有两个人的车厢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也许不会急于向你证明我的真实性,但是我想给你一个更好答案——”
“胡塞尔说,人类的意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是一种“意向性”活动,我们总是通过主观的视角和意识来体验世界,而世界的存在和性质依赖于我们的主观感知。”
“如果世界的本质是通过意识来“建构”的,那当你认为我是虚构的时候,在眼前的这一刻,我将因你的意识而存在。”
这番话,如同巨石坠入深海,将海面撕碎城无数碎片,震碎了她过去所有的认知。
那碎声在意识的空谷中阵阵回荡,低沉又绵长,像来自远古的叹息,跨过时间鸿沟,又一次击打在她脾气古怪的心脏上。
语言,在此刻从嘴里说出也显得无力而苍白。
这真的如江述月所说,是个更好的答案。
也许这世上有人总为真理折骨,苏格拉底为真理而笑对死亡,在答案面前,人总像失去理智一样去冲撞牢笼,却往往发现,那牢笼并不由外部所筑,而是内心的囚禁。
而眼下,江述月却亲手递给了她牢笼的钥匙,让她自行选择是否走出来。
当很多人都在告诉她走出内心的囚禁才是勇敢而理智的时候,江述月说的是:只要你喜欢,永远待在里面也可以,钥匙给你,当你可以自由选择进出的时候……
这就不是牢笼,而是你可以自由支配房间。
陶栀子坐回刚才的姿态,双眼看着前方,总觉得眼前千篇一律的高速路比以往顺眼了一些。
她自己消化着一些突如其来的陌生情愫,过了不知道多久,声音才在车厢中慢慢响起,像是听了睡前故事的孩子一样平静:
“这个答案,不仅好,而且有些……浪漫。”
江述月的面容下不知道想些什么,在沉默中唇角弯了弯。
陶栀子看了下时间,觉得有些遗憾:
“今晚又要结束了。”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像是听出了她的遗憾,江述月低声问道。
“林城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不过我还真有想去的地方……”
“你是林城人士吗?”
陶栀子在揭晓答案之前,提前问了一句。
这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是问题,像刘姨和其他人多少说话带点吴地口音,彼此之间也有细微区别,但是江述月没有任何口音,让人分辨不出他来自哪里。
“是,我的家人都是林城人,童年时期一半在国外一半在林城,后来多数时间在国外,近些年定居在林城。”
江述月如实说着自己的经历,虽然在陶栀子看来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但是她选择静静听他在说什么。
“那就…
…去和你有关的地方。”
说完之后,陶栀子又觉得有些不妥,复又问道:
“这个时间点方便吗?”
“方便,但是你现在受着伤……”江述月考虑了另一个层面。
“我之前走不动是体力问题,现在恢复好了。”
她心里认为,即便真的因为伤势,她也会去的。
江述月,好像有种不动声色就能让人靠近的隐藏魅力。
而这份靠近,是靠近到隔着空气墙的位置,太近反而容易被灼伤。
车子下了高架之后,在市区穿行,远光灯关上,在静悄悄的老城区走过一个个有老式特色的巷子。
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门口停下。
是上世纪就存在的小巷子,狭窄得车辆都进不去,只能下车步行。
这处巷子藏进了林城繁华的市中心深处,人们下了地铁,在高楼林立间穿行,也许只有当地人,或者与这座城市有过故事的人,才能抵达这里。
这里路面平整,有些湿漉漉的,因为偶尔有居民保持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将生活污水往外面倾倒。
江述月带陶栀子往干净的地方走,路灯并没有很亮,他在前面开路。
从陶栀子角度看去,江述月的一切都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倒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更加契合。
很难以想象,江述月与这里故事。
他们终于到了宽敞之地,两边的商铺已经关门,看招牌应该是有卖鱼的,卖皮包,还有一些衣服,都是价格不贵量大管饱的商铺。
陶栀子心里反而感觉到亲切,这是她多年的日常。
他们这些生活在福利机构的孤儿,基本没有选择的权利,谁会各界给他们捐赠什么,他们就用什么。
但是他们的生活绝对跟“品质”二字是不沾边的,有一家合作的二手衣服回收机构,会将没有卖掉的衣服送到福利院。
最早的时候他们没有喝过牛奶,偶尔有人身体不舒服给他喝点奶粉。
以至于牛奶对于陶栀子最初的印象应该是就是热水冲出的奶粉味,带着甜味。
反而后来盒装牛奶盛行的时候,她反而喝不惯了。
“你会好奇我生活的地方吗?”
陶栀子问完之后,不等江述月回答,便直接说道:
“这里,可能才是最接近我生活的地方,七号公馆,那里对于我来说,是脱离现实层面的。”
她想对江述月说点什么的时候,直接就说了,她不是想等江述月表达好奇,而是她自发想告诉他的。
以往她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生活,最开始是因为自卑感作祟,但是那些生活都在成就着她自己,塑造着她的人格和行为逻辑。
如果没有那些经历,她不会拥有一颗足够有共情能力的心,也不会站在垂死之际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她宁愿病发于旅行的路途上,也不想在没见过世间太多景色的时候死在病床上。
疾病,注定让人贫穷。
但是同样是贫穷,她想把每一分钱花在探索世界和美好的食物上。
如今她内心的自卑感早已减轻,不去谈论困难,只是不想无意间放大苦难。
尤其是当谈论的双方来自不同的生活背景和社会阶级的时候,对于陶栀子来说不过一笑了之的事情,对于他人,可能是心理负担。
走到巷子深处的时候,有个亮着灯的小店,上面用红色字印刷着:“24小时营业。”
江述月帮她打开门帘,让她先进入。
小店内的墙壁上方放着电视节目,声音开得很大,桌椅虽旧但是收拾得整洁,里面铺着瓷砖,散落着几件小孩子的玩具车。
里面坐着零落几个客人,是晚归的上班族,有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有几个老大爷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当地方言对话。
头顶上两个大叶扇正呼啦啦运行着,有一些旧物特有的噪音。
“述月好久没来了。”
老板娘正擦着桌子,一晃眼,发现江述月的身影,便热络地招呼上来。
老板娘说的方言,陶栀子一开始没听明白,便看向了江述月。
他用方言对老板娘说:“今天带了朋友来,她听不懂林城话,我们可以用普通话吗?”
这是陶栀子第一次听到江述月说方言,觉得格外新奇。
林城话很多时候在外地人听来有些发音比较短促,加上语气的问题会让陶栀子感觉比较硬朗。
但是江述月温雅的声线,说着方言的时候,竟自带一种小意温柔。
老板娘闻言,恍然大悟,立刻无缝切换到普通话:
“述月第一次带朋友来我们这里。”
厨房里忙活的老板从后厨走了出来,用围裙擦着手:“述月快找个位置坐下吧,我的鸡汤刚熬好,鸡丝是刚才先做的,还是老样子?”
“对,要两份一模一样的。”
话音落下之后,又很有礼貌地添了一句:“麻烦了。”
江述月带她寻了个角落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陶栀子要坐在可以看到电视和店里全貌的地方,江述月则对坐哪里不是很有所谓。
“你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
陶栀子与他隔着一张桌子,小声推测道。
“小时候偶尔会来,后来来得少了。”江述月陈述道。
“你小时候怎么发现这里的?”
这里如果没有带领,应该也很难找到。
“从家里偷跑出来,只有这里他们找不到。”
江述月说这件事的时候,让陶栀子总觉得他不像是叛逆小孩,很难将他现在和这些事情联想到一起。
走入这个巷子之后,他们好像相互都交换了一段自己的童年。
她似是不经意地说:“我本以为他们认识你,会叫你全名,这样我就能补全你的姓名信息了。”
老板娘送来了一壶茶和两个杯子,江述月为两人悉心倒茶,语气淡然地解释道:
“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全名,所以我选择常来。”
“这么看来我不知道你的全名反而是好事?”
一时间,陶栀子反而对他的姓名没有那么好奇了。
“我们都对对方的经历保留着未知,有着平等的信息量和话语权,这自然是好事。 ”
江述月语调很平地分析道。
“无所谓你是谁,但是你是我陶栀子为数不多信任的人。”
她握着自己茶杯,轻轻冲着江述月的杯子碰了一下,主动表达着友好。
江述月抬眼看她,像是不准备回应她把戏,但是还是抬手将杯中的茶喝了一口。
像回应,又不像是回应。
“优质米线来咯!”
老板亲自从后厨端出了一个托盘,吆喝道。
托盘上面放着发烫的碗,热汤在碗边缘冒着细密气泡,看着温度极高。
有很多小盘子配套,有生肉和蔬菜。
“二位吃的时候小心烫哦。”老板提醒了一句,就带着托盘撤回后厨了。
陶栀子怕汤的温度降低,烫不熟肉片,有些着急准备往里放菜。
一只轮廓分明的手已经先她一步端起她的小菜,江述月没有开口问她,直接帮她放了。
她后知后觉地说了句:“谢谢。”
陶栀子端详着两人面前的米线,倒是有些别的疑问:
“过桥米线好像不是林城的特色。”
“这里已经是第二代老板了,第一代老板从西南过来的,和林城人结婚,四十多年前开的店,现在老板是他们儿子和儿媳。”
听了江述月的解释,一切倒都说得通了。
结账的时候,陶栀子从座位上跳下,拖着包着纱布的腿急急地展示手机上付款码,郑重道:“老板,我买单。”
江述月缓缓起身走了过来,老板娘摆摆手:
“这小姑娘倒是直率,述月是这里常客,哪能让你买单。”
说话间,老板年抬起扫描仪“嘀”一声,直接扫了江述月的二维码。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对
这件事分外在意:“坏了坏了,我这下欠你更多了。”
“下次你的手串落水我再跳下去帮你捡一次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江述月停住脚步,审视着她的脸,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说道:
“再跳一次,除非你不要命了。”
他说的,是事实,三米水压对于她的身体状况来说,稍不留神就会致命。
陶栀子的脚步放慢几分,总觉得他似乎知道点什么,但是又觉得不确定。
她默默走到他身后,低着头,有些执拗地说:
“我一无所有,对很多善意都无以为报,帮你捡个手串算什么……”
江述月这次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在巷子里响起,掷地有声:
“栀子,能不能多看看你自己,无论你之前遭受过怎样的忽视,但如今你仍然可以重新看待自己,哪怕很短暂地,将你自己当做生活的主体。”
第18章 梦魇 你天生自带温度。
时间在夜晚中的流速总是很慢, 因为夜晚的天很难让人判断光影,而白昼则可以通过太阳的角度和颜色来感受时间。
皮肤仿佛是夜晚的时钟,当遇到气温开始明显下降的时候, 就意味着午夜即将到来。
太阳的在午夜的失踪,会让整片燥热的大地都冷静下来。
陶栀子在这辨不明的时间中, 脑海里回荡着江述月的话,一分一分, 在他身旁沉默下去。
她用沉默掩饰无措, 比知道自己错处更令人觉得可悲的是。
江述月那薄唇中吐露中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却觉得晦涩。
在病痛和生死面前,有人常说她乐观通透,但是在这句话面前,她却不知道了。
什么是生活的主体?如何重新看待自己?……
大约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江述月转身, 看着她低垂的头,似是又有些不忍,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陶栀子忽然扬起头,眼中带着费解的痛苦, 小脸上露出苦笑, 像是对这世界都哭笑不得。
“述月,你会觉得可悲吗?可悲我实在没有一刻听懂你刚才的话, 如果我告诉你,经过冥思苦想后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主体, 你会觉得我愚蠢吗?”
“可笑我总是像个学人精, 试图去补全我没有的东西,为了尽量让我看上去符合世俗眼光的‘正常’,但是我费力走到今天, 我仍然不曾有人格上的完整。”
“我试图讨好所有人,尤其是对我好的人,用这种方式,能让他们下次还能继续对我好,而不是说我是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
那些清晰又真实的话巷子深处传来,像一枚枚从云层上坠落的雨滴,在地面上友好地留下痕迹。
江述月还是尽量换一种缓和的语调说:“你不可悲也不可笑,来日方长,我们慢慢讨论。”
“我们只有三个月。”陶栀子在时间计算方面非常精准,立刻纠正道。
江述月对她偶尔的小固执表示理解和包容,顺着她说道:
“好,是三个月。”
陶栀子的神情又明媚起来了,催促着说道:
“快回去吧,我今天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赶紧回去一起吃。”
江述月和她行至巷口,给车开了锁,那辆小轿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闪烁了两下红光。
“你应该没忘记给自己的胃留位置吧?”陶栀子上车前不放心地问道。
江述月顺手帮她打开了车门,抬手在上方住车门上框,淡淡答道:“放心吧。”
这里已经离七号公馆很近了,穿过三个小小的街区就到了,直接从后门下了车库。
由于放假的原因,公馆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安静,地面的灯光亮着,毫不刺眼,显得冷清。
路过主楼的时候,陶栀子抬头扫了一眼,伸手指着三楼漆黑的窗户,说道:
“你看,楼上现在就没人,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亮灯的。”
她乐于去发现自己周围一切的细微变化。
“之前刘姨说江先生深居简出,但是我猜测他白天应该很忙的样子,每天很晚才开始亮灯。”
江述月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朝上方一看,目光滞了一下,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倒是擅长发现规律。”
“不然这公馆内来回来见到的都是那几个面孔,只能自己找点乐子,我都待了一周多了,才交到你一个朋友,可能古树咖啡厅的店长小姐姐也算一个吧。”
制造了一整天的悬念,当江述月真的陪她来到后院的厨房时,她倒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打开冰箱,看着自己白天做好的抹茶蛋糕卷,一时间感觉这惊喜与江述月带给自己的比起来是实在算不得惊喜。
“可能没有那么惊喜……”
陶栀子用身子挡住了冰箱内的东西,回过头打了一剂预防针。
好像提前说上一句,她就能获得一张不被吐槽的免罚卡片。
“没关系。”
江述月似乎没有进过这个厨房,看向内设的眼神有几分陌生感。
这是刘姨和剩下五个员工一起共用的小厨房,比不得前厅附近的大厨房,里面的主厨听说在三家米其林餐厅都担任过主厨。
陶栀子没有什么米其林概念,只知道名气很大就是了。
她有些难为情地将蛋糕卷整个从冰箱中端了出来,放在了吧台上,当着江述月的面把上面的保鲜膜慢慢揭开。
“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外形被破坏,我现在裱花。”
于是她又做出某些惊人之举,自己穿上围裙用最快速度取来冷藏中的淡奶油开始快速打发,又切了一盒新鲜草莓,去掉草莓屁股。
表层奶油是当着江述月的面挤上去的,然后将迷迭香和草莓插在奶油上做了装饰。
头一次有人要送蛋糕,端出来的是半成品,临时加的装饰。
但是陶栀子是实用主义,怎么试用怎么压缩成本怎么来。
她的动作虽说看着生疏,但是每个动作都是极为认真和用心的,手下挤出的每一份奶油都缓慢而专注,一双透彻明亮的眸子死死盯住奶油的每一寸纹理。
最后将蛋糕卷切片后,装盘,将盘子推到江述月面前。
“快尝尝,应该会有些不一样的。”
陶栀子此时神情内敛了许多,连蛋糕的特别之处都不肯直接说出来。
江述月倒是配合地浅尝一口,嘴角在这里瞬间蔓延出笑意。
他笃定地说:“我知道它特别在哪里。”
只一口,就知道陶栀子从两人出发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制造悬念。
她连挤奶油的动作都那么生疏的情况下,要做出这份卖相很好的蛋糕应该付出了不小的精力。
陶栀子搬了高脚凳,在江述月对面坐下。
彼时门外凉风习习,携伴着她光洁悬空在椅子边缘的双腿。
那双腿在空气中摇晃,细密的晚风拂过被纱布悉心包好的伤口。
短暂的寂静中,她问:“你说特别在哪里?”
“不甜。”江述月看着她说道。
世上还有比这更精准的答案吗?
蛋白在不加糖的情况下很难打发,奶油也是,让这份方子原原本本复原,她失败了多次。
陶栀子注意到他嘴角微小的弧度,仰头笑了,晃腿的动作愈发轻快,感叹道:
“要焐热你真不容易。”
随后她又立刻改口,“哦不,你天生自带温度。”
凉风袭来,远处鲜花盛开。
今晚,当陶栀子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她换下身上的裙子穿上睡衣,准备开窗通风。
窗户对着主楼的方向,三楼处已然亮起了灯。
隐有人影在屋内穿行,她又发现了什么规律。
「江先生也和他们一样晚归。」
这夜陶栀子将破洞的裙子遗憾地挂了起来,挂在了室内显眼的位置,脚上的鞋子被她换下,里里外外用软布擦了个干净。
将鞋子放在了的裙子下方,她仰着头看得出神。
不过穿了一天,就满身
风霜的裙子啊……
她换下裙子的时候,有种自己被瞬间打回原形的感觉,就像午夜就必须逃离舞会的咒语,因为一切的光鲜,将会瞬间失效。
心中的落寞如同的无数蜿蜒的褶皱,提醒着那白日的虚妄。
她在睡前从床头抽屉里,那满是药瓶的底部抽出了几张写满的纸,找到最后一页,在末尾添上了一句……
「入殓师你好,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在您的帮助下穿上这条黑色裙子。它也许和我的书放在了一起,在我的遗物中会被轻易找到。
没错,就是裙摆处破了个洞的,被我生前不小心勾坏的。如果我的尸体已经肿胀,也许这是我穿上它最好的时机。对了,还有我的鞋子。
作为报答,我在书里会放上一些现金,您可以带走它们。麻烦了。」
不知不觉,多写了几句,写到稿纸的末尾了,陶栀子从包中找翻出新的纸添了上去,在第二页开头无论如何又要填上一句。
「非常感谢。」
完成一切后,她才安心躺下,睡前辗转反侧之际,她的余光看见主楼的灯也悄然熄灭。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有时候心里的恐惧开始让她忘怀,但是重新看到酒吧后门前的那张可怖的脸时,她又开始记起一切。
晚上她的心跳在狂掉,有些生理不适,赶紧吃了点药控制了一下,却无论如何一闭眼就是那张被车灯照亮的眼角有烧伤痕迹的脸。
她侧躺着,用手一遍又一遍按压着左肩的伤疤,那毫不整齐的疤痕,和那个人的眼角一样丑陋。
她无数次认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可她也同样是加害者,那个人身上所有烧伤是她亲手造成的。
闭上眼,眼皮跳动,脑海中闪现法庭上的对白。
“你如何发现陈友维对他人的虐待行为的……”
“请你如实自述陈友维对你及其他人的虐待行为……”
脑海中画面一转,出现了没有光线的暗室,她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了一面铁门,外面正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一顿顿反复的鞭打声。
待鞭打声停止,小女孩的声音变得沙哑,在原地啜泣,她杯拎着后衣领在地面拖了回去。
暗室的铁门被人打开,哭喊的小女孩被拖了进来。
陈友维背着光,手里沾血的皮带在空气硬扯两下,发出尖锐又令人胆寒的声音。
他用皮带指着自己,声音在头顶响起,并不如动作那般凶恶。
一脚踹开那个小女孩,对着陶栀子温声细语地说:“栀子啊,爸爸不会打你,你是来帮爸爸实现愿望的,你知道爸爸愿望是什么吗?”
陶栀子被吓到失语,喉咙早已因极度的恐惧而肿胀充血,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忽然起身准备冲着那半开的铁门奔去,头皮一疼,却被那人轻而易举拽了回来。
长发被那只成年人的手在手掌上绕了两圈,将她完全钳制住。
“栀子啊,为什么总是想跑,这里有那么多小朋友陪着你,是还不够吗……爸爸再给你抓新的人进来好不好……”
脑海中同时响起另一个声音,是法庭上的判决宣读:
“本案经过开庭审理,原告与被告均已陈述立场,证据已被充分审查。根据《中华XXXX刑法》第260条第X款,本庭认定被告的行为构成虐待罪,符合相关法律规定的要件。基于《刑法》第238条关于非法拘禁的规定,本庭判定被告在本案中存在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行为……”
“基于以上理由,本庭裁定被告非法拘禁罪、虐待罪名成立,数罪并罚。”
“本庭决定判处被告十年有期徒刑,立即执行。”
陶栀子陡然睁开眼。
十年有期徒刑……如今已经十二年过去。
看来她有可能真没有看错,陈友维真的已经出狱了。
第19章 《神曲》 我希望杀人者去第九层地狱……
刘姨放假的日子里, 公馆内的其他人也在放假。
除了几个重要岗位和巡逻的工作人员,偌大的公馆内被一种孤独的氛围紧紧笼罩。
陶栀子仿佛将藏书阁当做她的栖身之地,不需要干活的她早上去跑到古树咖啡馆买了一杯现磨咖啡, 用纸袋装着打包带了过来。
藏书阁的门没有被反锁,只需要轻轻转动古老的黄铜把手, 门就开了。
但是今天她没有直接步入,因为总觉得身体里大概缺了点太阳, 就如同植物每天都要见阳光一样, 她也需要晒一晒,把脑海中残余的阴霾通通驱赶掉。
打扫院子的阿姨最近被允许晚点上班,陶栀子坐在藏书阁门口,听着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清扫声,沙沙的, 像是在给耳膜做按摩。
扫到一半的时候, 陶栀子起身问道:“需要帮忙吗?”
对方抬起头看向陶栀子的身影,一道清澈的笑容出现在有些垂老的脸上, 清扫的阿姨眼神带着茫然,熟练地指了指自己嘴巴, 摆摆手, 喉管里发出呜呜的闷响,比划着陶栀子看不懂的手语。
原来, 是聋哑人啊。
陶栀子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便从纸袋中掏出一块焦糖饼干。
上前, 将焦糖饼干塞到阿姨带着老茧的手里。
阿姨用手语激动地推辞,陶栀子将饼干灵活地塞进她的衣袋里,跑开了。
阿姨连连感谢, 陶栀子却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昨日的心事又重新涌现。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述月从里面将门打开,视线下移,看到陶栀子盘腿坐在门口闭着眼晒太阳。
她被门的响动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拍拍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杂草。
全然没有想到江述月在室内,又惊又喜地问道:“我一早就来了,莫非你来得比我还早?”
“我从另外的通道进来的。”
江述月看向她,解释道。
陶栀子抬眼顺着藏书阁的三楼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连通其他楼的通道。
“我本来以为你跟刘姨她们一样不用来上班,心想可能见不到你了。”
跟着江述月走了进去后,陶栀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纸袋,这才放下心来,“幸好今天等得没那么久,咖啡还热着,你现在喝正好。”
像是不忍辜负她的心意,江述月还是接下,将纸袋放下,沉吟了几分,说道:
“你以后不用给我带任何东西的。”
陶栀子一时间没完全听懂这句话的含义,表情僵了一瞬,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走到茶案前,那里有刚泡好的新茶,江述月略微俯身,将茶案上带着金属手柄的琉璃杯递到她面前,面容下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说了一个很容易被陶栀子接受的理由:“这里有茶,还有你送的咖啡豆,不用额外买。 ”
听到这里,陶栀子悄悄松了口气,接过茶杯,双手将那杯温和捧在手心,啜了一口,压压惊。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江述月打开她送的纸袋,将纸袋中剩下那块焦糖饼干递给她,自己略微仰头,浅喝咖啡。
在他吞咽咖啡液之际,陶栀子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微动,不知何故,带着包装的焦糖饼干在她手里应声断掉,成了两半。
她连忙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中之物,那饼干缺口像是在控诉她的视线一样。
内心那种发紧的感觉重新找上了自己,让她焦灼不安,总愧疚地觉得自己坏了坏心思。
江述月放下杯子的瞬间,陶栀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那皮鞋碰撞楼梯的哒哒声,是她旧鞋子的声音。
昨夜结束,她没有穿上江述月送的鞋。
待十分钟后,脚步声再度响起时,她回来了,怀里多了三本书——但丁的《神曲》。
她将那精装的三本不由分说地安放在江述月面前,透彻清亮的眸子里仿佛进了流光,用一种诚恳又略带请求的语
气说:
“等你有空且方便的时候,可不可以跟我讲讲。”
江述月看着她亲手挑选的书,心境有了波动,轻声道:
“为什么选择这几本?”
他看了一眼陶栀子脸上的璀璨笑容,又将视线落到那最上面的一本书。
《神曲》的第一本就是地狱篇,封面上是按照的但丁的描述而绘制出的地狱的油画,那九层结构的地底世界。
九层地狱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越往下层越狭窄,每一层都关押着不同类型的罪人。
“但丁对于地狱的描述更加详尽,我好奇地狱到底什么样子。”
陶栀子如实回答道,眼神却在后半句响起的时候飘忽向其他地方,如同一团雾气涣散开来。
她感受到了江述月的眼神,那种波澜不惊的视线仿佛总是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让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中所想早已被他层层解构。
江述月不置可否,但是以陶栀子对他的了解,只要不是明确拒绝,就代表着他同意了。
喝了茶,坐上沙发的瞬间,空气中是木头的香气,还隐隐飘散着江述月身上的淡香,她在他背上曾不小心闻到的。
一切的条件是这样完美地具备,陶栀子觉得那条掌管困意的虫子瞬间找上了自己。
她昨晚几乎无眠,吃了药才勉强控制住心跳,此刻那积蓄已久的困意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被迫不及待地释放出来,尽数奔流。
原本想打起精神对江述月说点什么的,一开口却直接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她连忙惊醒般捂住嘴,在睡眼婆娑中弱着声音惭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困着来找你的。”
江述月直觉掠过她奇奇怪怪的道歉,开门见山问道:“昨晚没睡好?”
陶栀子强撑着困意,点点头,“失眠了。”
“那就先睡会儿吧,等你睡好我再给你讲。”
江述月的声音在模糊的听觉下仿佛格外温柔和动听。
陶栀子憋着不说话,心里觉得不大好,但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毫无疑问的是,她在藏书阁的空间里,在江述月的面前感到绝对安全,才能暂时忘掉那些恐怖的记忆。
就连他身上的冷香都仿佛成了催眠的药剂。
陶栀子拢了拢自己的衣袖,有些拘束地斜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双脚依旧接触着地面,动作非常礼貌。
“我就打个盹就好了,如果有人来巡查,你可以随时叫醒我。”
意识飘忽间,一句完整的话碎落不成段,倒也饱含她的万千思量。
这个上午温度正好,不冷不热,藏书阁内因建筑特点飘着一缕清凉穿堂风。
这一眠,许久不见的香甜,一开始还动作拘谨,进入深度睡眠后睡姿便不由自己操控了。
成年后都不曾有过的安眠,一眠无梦,也无惊扰。
倏而间,她睁开眼的时候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因为体感上时间仓促,足以让她淡化记忆一样。
双拳依旧紧攥在胸前,身上多了条薄毯子,上面是洁净淡雅的木兰香,有些陌生的香气。
当回过神之际,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是侧躺的状态,光着脚半屈膝,全身尽数躺在了沙发上。
她疑惑之际,反而不敢动弹,像是担心自己睡梦中是不是做了什么不雅动作,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断片的错觉。
起身之前,她飞快用手背感受了一下嘴角是否有湿润,这才缓慢地起身,穿上了鞋。
对面的沙发空空如也,茶杯中残留着香气,江述月却已不知所踪。
心中的失落刚升起几分,随着一阵食物的香气传来,脚步声响起,是江述月亲手端着餐盘走了上来。
她从未想过平时江述月是如何解决三餐的,此刻心中疑惑已解,又带着某种窃喜,就因为自己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更多了些。
原以为是午饭时间,谁知她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下午,这份餐食是给她准备的。
陶栀子极不好意思在江述月面前用餐的,便抬头对他说:“我想去旁边那里吃,别人看我吃饭,我紧张。”
于是她没等江述月发表意见就挪到了离他比较远的位置,用餐期间也努力不发出声音,是一顿让人惊喜的餐食。
可惜她的胃口太小,即便跳过了早餐午餐还是能被轻易填饱肚子。
她面对一桌菜色有些惭愧,又不忍辜负好意。
正盯着面前的菜色出神之际,一杯冰镇西瓜汁已经被那只漂亮的手放在了她面前,同时托盘被人撤走。
陶栀子坐在原处看着江述月的背影,双手托着西瓜汁喝了一口,如同将那些无声的默契也一同咽下。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异乡人的梦境,她与江述月在林城相逢,在藏书阁内有一段注定被的冰封在夏天冰块里的故事。
这冰块太小,只够储存三个月的故事。
日光下撤,对于刚苏醒的人来说,却美好得如同一天的伊始。
江述月在讲故事之前亲手磨了咖啡粉,用咖啡杯装着那带着香气的粉末,放在了陶栀子面前,好像在用特殊的方式款待不能喝咖啡的她。
陶栀子坐在他身旁,一面听故事,一面喝着东西,时光度过得格外惬意。
“《神曲》诞生于七百年前的意大利,教皇和皇帝两派斗争时期,但丁所在的佛罗伦萨是斗争冲突的中心,但丁在斗争中被驱逐出佛罗伦萨,永远无法返回家乡,流亡期间,在基督教的影响下,写出《神曲》。”
“分别描述了主人公但丁穿越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旅程。”
在故事真正开篇之前,陶栀子在一旁浅浅唤了一声:
“述月……”
江述月停下,看向她,认真地问道:“有什么疑问吗?”
“你真好……”
陶栀子将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目睹江述月的清介神情如预料中那般凝滞了一下,她忽然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像是在故意逗他一样。
越是严肃的人,在表情松动的时候,就越有意思。
陶栀子笑了一阵,在江述月的凝视下收敛了笑声,乖巧而富有求知欲地说:“你继续说,我不打断你了。”
当年路西法从天界堕落时,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大坑洞,于是形成了漏斗形的地狱,一共九层,每一层都关押着不同类型的罪人。
每层对应不同类型的罪行,罪行越严重,层数越低,惩罚也越加剧烈。
每一层惩罚与罪行相匹配,象征着因果报应,如贪婪者被淹没在黄金中,背叛者被冻在冰中。
“第一层,灵薄狱,这里的人没有犯下任何大罪,但是由于没有受洗,从而居住在这一层,这里没有严酷的痛苦,只有无尽的遗憾,比如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古代先哲就在其中。”
陶栀子听到苏格拉底这个熟悉的名字时,眼神一亮,但是转念一想,又泄气了,喃喃低语:“苏格拉底这样的先哲都在地狱,更何况我了。”
江述月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这份悲观的念头,提醒道:“这只是个故事,带着但丁本人主观的思想,它不是事实。”
陶栀子又默默点头。
“第二层,充满了狂暴的风暴,强烈的旋风将罪人们不停地吹向四处,用来惩罚生前有失控欲望的人,让他们在风中不断翻腾。”
失控欲望……
陶栀子听到这个字眼后,耳膜一跳,脑海中又浮现起江述月和咖啡时滚动的喉结,还有那精致白皙的手。
好像这一层也隐隐对应着她……但是又不完全。
像是刻意隐藏点什么似的,听到这一层她没有发表看法。
“第三层,惩罚暴食者,罪人被沉浸在永无止境的肮脏泥浆中,天空不停下着冰冷的雨、冰雹和雪。凶猛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守护着这里,不断撕咬着他们。”
暴食者……
陶栀子又觉得说的好像是自己,她对美食有极高贪欲,就是胃口比较小。
“第四层,惩罚一生贪婪地追逐财富或吝啬积蓄的人,这层地狱充满了无意义的劳作,罪人被迫推着沉重的石头,互相撞击并辱骂对方,承受永无
止境的压力。”
贪婪者……
陶栀子感觉自己早些年可能符合,这个节骨眼上,对钱倒也不执着了。
“第五层:惩罚生前经常发怒、嫉妒和充满暴力的人,罪人被淹没在冥河的沼泽之中,互相撕咬,永远在泥泞和愤怒中挣扎,这里充斥着愤怒和无休止的争斗,无法获得任何平静。”
愤怒者……
她忽然想起了陈友维,可惜他还没死。
陶栀子咬牙切齿地想。
“第六层,惩罚异端者,罪人被关在燃烧的坟墓中,永远被火焰炙烤。”
“第七层,惩罚暴力者,暴力者分为三种:杀人者、自杀者、对神和自然暴力的人。”
“杀人者被沉浸在血河中,被守护怪物弥诺陶洛斯和半人马射击。”
“自杀者的灵魂被变成扭曲的枯树,他们的树枝上挂满了他们的痛苦,被怪物和鸟类撕咬。亵渎神灵者,被无尽的火雨炙烤,永远忍受着地狱火的灼烧。”
听到了这里,陶栀子终于有点坐不住了,她忧心忡忡地问道:
“为什么自杀者要面临这么严重的惩罚啊,我觉得这不大合理……”
她觉得自杀的罪远远没有剥夺他人生命来得严重,可在《神曲》中,他们却要去往同一层。
江述月从另一角度给她解释道:
“这和当时中世纪加教派的想法有关,他们对自杀进行极端否定,视为对神的生命赋予权威的直接冒犯。”
“作品中的描述离不开时代浪潮,理解了。”
陶栀子倒是没有过分困于疑问旋涡,利落地说道。
可是这次江述月却没有急于往下说,而是一双眼睛始终看着她,如寒潭下的深渊。
像是发现了些什么,陶栀子看到这个眼神的时候强装镇定。
江述月深深看着她,低声问她:“你产生过这个念头吗?”
陶栀子眼神不由得瑟缩一下,不想在他面前撒谎,只得说:“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
现在客观上也没剩多少时间了,自杀倒显得多余了。
见陶栀子态度诚恳,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问,但是那双眼中对她的疑问倒是越来越多。
江述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第八层,惩罚欺诈者,罪人被迫穿着沉重的铅衣行走、恶魔不停地鞭打所有试图逃跑的罪人。”
“最后一层,第九层,惩罚背叛者,位于最底部,是一个被冰封的湖泊,背叛者被冻在冰中,只有头部露出,无法动弹,路西法也被困于这里,他的三张嘴不停咀嚼着犹大、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因为他们背叛了yesu和凯撒。”
听完完整的九层,陶栀子脸上慢慢写满的不满,她看向江述月,眼神有些失望地问道:
“杀人者和自杀者都在第七层,欺诈者却在第八层,但是杀人者夺人性命的行径却远远比欺诈严重,为什么反而受到更轻的惩罚……”
江述月说:“这篇作品带着但丁浓重的个人色彩。在中世纪社会中,秩序和等级制度非常重要,当时但丁对社会整体的欺诈和腐败问题极为不满,认为它削弱了法律与正义,动摇了社会的根基。”
陶栀子说:“如果是如今,我认为杀人罪才是最大的罪过。”
说到这里,陶栀子胸中压抑的记忆重现,恍惚间,她的双眼闪着泪花,带着沉重的悲悯和无助。
她的脸庞陷入了半片阴郁中,若有所指地说道:“我希望杀人者去第九层地狱,可他现在却逍遥法外……”
第20章 思绪 剩下的思绪…… 都是关于江述月……
陶栀子的这句关于“杀人犯”的呢喃, 声音在空气中漂浮着,带着沉闷感。
说完后,她的嘴角扯出弧度, 低头喝着面前有些回温的西瓜汁。
西瓜清甜融入口腔,仿佛是她喝过的最好的西瓜。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 这是江述月亲手递给自己的。
“西瓜的味道很符合夏天,你就像给西瓜开光的人一样, 经过你的手的食物都格外美味, 比如上次那颗来自安州的青梅,我从小吃到大,却没有一颗像那天那样美味……”
她尽量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如平时一样活跃,但是那双移开的眼,在不看向江述月的的时候, 却充满心事。
“你刚才说的杀人犯是什么意思?”
江述月显然没有被她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去, 一开口便每一个字都是重点。
“这世上有很多杀人犯,都在逍遥法外。”
陶栀子回过头, 冲他解释道,脸上扬起了笑容, 神情更像是谈论今天的食物, 而不是杀人犯。
江述月的神情似乎也没有将这个话题翻篇的趋势,她思忖了一阵, 若有所思地推测道:
“你说……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都在地狱,我应该也会去地狱吧, 我不知道我会去哪层, 因为好几层的罪行都和我有关,会是谁来审判我呢……”
江述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带着几分沉滞的目光:
“但丁是虔诚的信徒, 在他的描述中,所有非信徒都会去地狱,如果按照《神曲》描述,你我都不是信徒,都要下地狱或者前往净界。”
“什么是净界?”陶栀子好奇地追问。
“谁是杀人犯?”江述月保持着原有的语速问道。
陶栀子倏而收回目光,像是较劲似的抿着双唇。
她久久地沉默着,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半低着头,像一个和家长因为晚饭而较劲的小孩子。
他们之间,连沉默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
两人没有任何争执,没有其中一人展露过锋芒,就像在剧院的那一晚,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藏着事,但是谁都不想主动行动,都怕把对方吓退。
这件事之后,连续好几天,陶栀子如同销声匿迹了一样,再也没来藏书阁,也再也没有如平时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道陶栀子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明明《神曲》只讲完第一本,还有两本没讲,但是她的好奇心好像立刻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追问后续。
四天过去,随着陶栀子坐上高铁前往江城短途旅行而悄然翻篇了。
陶栀子是连夜定的票,她早有去江城的打算,从林城过去时间正好,可以当天往返。
她一早出发,没有背包,就带了一个手机一个充电宝和身份证。
高铁对于她虽然也算新东西,但是她适应得很快,比如高铁内充足的冷气,偏贵的套餐,没有绿皮火车的喧哗。
这几天她夜里都睡得不安稳,白天出去闲逛,累了就去公园里坐一坐,偶尔运气好,可以短暂进入睡眠,但是她始终会因为心绪不宁而被惊醒。
睡前的她总是困于记忆里,只有偶尔想起江述月的脸庞时,才能让她短暂转移下注意力。
她吃了比平时更多的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心脏。
此刻,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她很幸运地在车厢中的嘈杂声中,短暂睡了一觉。
一个人的旅行,没有任何固定的线路,不赶任何行程。
一路走走看看,有些心不在焉,短短四天不见江述月,就好像有戒断反应一样。
钱主要花在吃的上面,听了场评弹,就买上一份新出炉的桂花糕面迫不及待地赶回了林城。
当那份桂花糕抵达江述月的手中时,早已凉透。
天色已经来到傍晚,他本应该到了下班的时间,但是陶栀子还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不信邪地造访了藏书阁,找到了他。
陶栀子没有忘记几天前那份两人之间的尴尬沉默,她本应该对此耿耿于怀,从而羞于找江述月,甚至有一瞬间做好了再也不来藏书阁的打算。
她总认为这是一段萍水相逢,不妨在一切都还是最美好模样的时候及时抽身,双方都还能保留着一些美好而朦胧的记忆。
但是越是试图转移目光,越是容易惦记。
时间就像酵母一样,将人心放在里面发酵,打开后转化出的\8 新的情绪。
再次见到江述月,就像阔别了好久,他身上穿着衬衫和西裤又是陶栀子没见过的一套,他的脸也远比自己记忆里好看很多,就连身上的淡香,好像也换了一种,变得更加让人沉
迷。
当意识到这些变化的时候,陶栀子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
“述月,你吃过这个吗?我第一次吃桂花糕的时候被这柔软的口感震撼到了,特意临走前买了一份最新鲜的带给你。”
她的话如此开门见山,就好像他们并没有相隔数日,也没有那么多对对方心事的洞察。
这样的,献宝的语气,她一如既往。
目光向上,她和江述月的目光相撞。
江述月看她的眼神多了些莫测的探寻,好像他自己也对陶栀子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他接过那个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塑料盒子,桂花糕的热气化作盖子上细密的小水滴。
他简单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回到藏书阁,一如往常,陶栀子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放轻脚步跟着他。
心里不停地好奇着,他这几天是否有那么微弱的一瞬间会产生疑问,好奇自己去了哪里。
陶栀子躺在小木屋里,偶尔听到有人按响门铃,马不停蹄地站起,迫不及待上前开门,看到的都是其他工作人员,来询问她是否需要更换床单。
短短几天,她经历了很短暂的失落,如一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干馒头,堵在嗓子眼,死活咽不下去,难受至极。
坐在江述月对面,她以往常坐的沙发上。
一转头,上次自己在这里睡觉后,叠好的毯子竟然还保持着原样放在相同的位置。
她上次拿来的《神曲》依旧整整齐齐放在桌子的一角,只有这两件物品没有任何挪动,其他地方倒是有了一些变化。
一来到这里,坐在这个熟悉的沙发上,她又困了。
这一次她没有询问江述月,而是身子一歪,像是支撑不住一样斜靠在扶手上。
她睁着眼,声音有点发虚,但还是打起精神笑着催促道:“快尝尝吧,可能口感已经不好了。”
话音刚落,江述月果真拿出了放茶点的盘子,将里面的桂花糕用甜品叉子取出三块,斯文又缓慢地浅尝着。
他对所有的食物都有一种出奇的耐心,不管是好吃的还是难吃的,总是切成适口的大小,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小,几乎轻得不可察觉。
“不错。”
这是他尝了之后得出的评价。
陶栀子浅浅一笑,却在心里想,凉掉的桂花糕,对于他来说,真的不错吗?
她难辨这其中真假。
趁着此刻心跳平稳,她厚颜无耻地问道:“我想睡会儿,可以吗?”
她提的请求,总在给江述月塞了礼物之后。
好像她习惯于去“交换”,而不是“索取”。
人在极度困倦的时候,如同醉酒,胆量会放得很大。
这一次她都没等到江述月主动提,她自己就提了。
就像江述月没有找过她,那她自己就找来了。
“人嘛,对于喜欢的东西主动一点,无可厚非。”
陶栀子闭上眼,懒散地说着这句话。
不知道她说的是睡觉,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次,一睁眼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整个藏书阁亮着灯,一睁眼又是强烈的沧海桑田之感。
那小毯子像是特意留给她的一样,清醒时又被盖在她身上了。
这些天的失眠,经过两个小时的睡眠,她感觉精神气恢复了很多。
这里就好像是游戏里的回城泉水,不管在外如何厮杀,当血条快空的时候,就及时回家,可以迅速恢复血条。
“谢谢你,愿意收留我,原谅我打扰你。”
她动作迟缓地坐起,身体从深度睡眠中还没有完全清醒,浑身上下都像被抽干了力气。
嗓子也没有完全清醒,一句话说得嘟嘟囔囔,还带了点沙哑。
从今天看到她的第一眼,江述月就看出她眼中的疲态,一双清澈的眼不复往日的黑亮,有些隐隐发灰,眼白处还多了点红血丝。
“最近都没睡好吗?”
江述月和陶栀子之间间隔了两米,中间还隔着茶案,他坐在对面问道。
她的疲惫,不是一夜形成,是连续好几晚。
她直言不讳:“嗯,每天一躺下,思绪就很复杂,脑海里画面很乱,身体很疲惫,但是大脑很兴奋。”
“……这几天很忙吗?”像是不知道问些什么,客套着两句。
她如实回答:“不忙,白天在屋里待着吹空调,有时候去对面的公园走走。”
很无趣的生活,她甚至觉得说出来就苍白寡淡得跟开水一样。
“《神曲》剩下两篇,还听吗?”
江述月静了一瞬,低沉地问了一句。
陶栀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点头:“想听,但是我最近还在消化一些事情,过几天可能就想听了。”
“消化什么事情?”
几日不见,江述月对她的疑问好像变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有大半的思绪放在了陈友维出狱的事情上,剩下的思绪……
都是关于江述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