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药 无法逃避。
“靳昭, 又?是你!”
武澍桉一见他,便想起上回在府中眼睁睁见他将云英带走的?情形,心中的?怒与恨不但?没有被压下, 反而更甚。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东宫的?一条走狗而已, 别以为我次次都会听你的?!”
世家子弟中,颇有一些瞧不上从底层搏上来的?人, 尤其?靳昭虽背靠东宫,可骨子里流淌的?是西?域人的?血, 没经过边疆的?刀山血海,就在京中平步青云,自然越发招人妒恨。
靳昭仿佛不理会他的?挑衅, 仍旧冷冷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我再重复一遍, 把你的?手拿开。”
他少时从遥远的?北方边塞一路徒步来到京都, 起初连一句像样
的?汉话都不会说,日日受人欺凌,什么样的?恶言恶语没听过?根本不会在乎这点挑衅。
可是, 在内心被他刻意忽略的?深处, 还是有那么一丝难堪——不为别的?,只为这儿还有让他在意面?子的?人在。
武澍桉闻言,越发恼恨,从前那点小心藏着的?纨绔作派被彻底激出?来。
“我偏不!”他高高地?昂起头, 小臂用力,扯着云英直接往自己怀中撞,“看你能耐我何——”
谁知,话音未落, 他那拽着云英的?手便被靳昭陡然制住,紧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靳昭的?拳头已又?快又?准地?往他手背上砸去。
这一拳力气?大,控制得亦好,恰砸在他凸起的?骨节处,疼得他一声惊叫,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靳昭瞅准时机,一个闪身,带着云英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后?。
“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武澍桉脸涨得通红,瞪眼瞧他,也顾不上疼痛,挥开两?个上来劝架的?路人,直扑上去,要同靳昭打一场。
靳昭见势,不及朝后?看,凭着本能伸手将云英一推,便迎上武澍桉的?拳脚。
云英身量轻,被他一推,连着后?退好几步,不小心踩到地?上一处凹陷,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右手手掌猛地?压在粗糙的?地?面?上,顿时疼得钻心。
她来不及细看,只管提着裙裾起身,站到安全的?地?方,抬头见武澍桉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到靳昭的?下巴上,下意识惊叫:“中郎将小心!”
靳昭没看她,生生受下这一拳的?同时,趁着武澍桉靠近的?当口,一脚踹在他的?腹部,紧接着,拖住他的?上半身,又?是一脚踢在他后?膝窝,踢得他下跪的?同时,绕到后?面?,直接压住他的?后?背。
武澍桉亦是习武之人,只是因着出?身,从前旁人与他比拳脚时,都不敢上真功夫,是以看起来像模像样,实则是花架势更多一些。
而靳昭则不然,不但?拳脚招式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更因为身材高大,比武澍桉还要再健硕一些,力气?也比他大,如此几个来回后?,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这处的?动静早已吸引了许多围观的?百姓,附近正巡逻的?差役也匆匆赶来,一见闹事的?二?人气?势不凡,局势又?暂定?了,一时便不敢直接动手,只将周遭百姓隔开,避免误伤,领头的?那个则上前来问询。
靳昭才下值,解了腰间配刀,身上的?军服却还在,再加上他一副特?殊的?西?域样貌,那人一下认出?来,迟疑地?问:“中郎将?这是出?了什么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京都军中素来如此。
被压得面?朝下,狼狈起不了身的?武澍桉气?得闷声怒吼:“哪个队的??不认得小侯爷我吗?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们!”
那人闻声吓了一跳,这才认出?来被靳昭死死压着的?人竟是武澍桉,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不敢得罪的?:“这、这这……中郎将,求您莫为难在下啊!”
武澍桉已没了力气?,靳昭亦没兴趣同他多纠缠,慢慢松开钳制,起身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小侯爷仿佛喝多了酒还未醒,有些糊涂,烦请诸位往城阳侯府去报个信,着人来将小侯爷接回去。”
领头的?那个见状,明白他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朝身后?的?人使眼色,让人上来将武澍桉扶起来。
靳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云英,冲领头的?抱拳行礼后?,便带着她离开。
不远处,临近清明渠畔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换了便服的?内官望着底下渐渐散去的?人群,迟疑地?问:“殿下,可还要遣人下去?”
萧元琮站在窗边,望着那两道一前一后往渠畔行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他这两日在京郊查看堤坝修筑的?情况,因往返路途甚远,便在宫外近郊的?一处皇家别院歇了两日。今早本应已回到东宫,然而昨日傍晚接到宫中送来的?消息,因圣上龙体欠安,今日罢朝一日,他便没急着回去,带着内监到西市附近来,听一听已陆续从各地?进京等待明年春闱的考生们的情况。
恰好看见武澍桉要为难云英。
他原本要让身边的人下去替云英解围,没想到靳昭动作更快,先出?手了。
靳昭前两?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留在城郊,到今早才暂换了人回去。
“算了。”萧元琮轻声说着,移开视线,伸手将槛窗阖上,“已不必孤帮她了。”
长街上,几名差役小心地?跟在武澍桉身后?,好声好气?地?安抚,生怕他心有不甘,仍去寻靳昭的?麻烦。
武澍桉被围得不耐烦,一甩袖,恶声说:“都给我滚!不许跟着!”
几人立马散开,却不敢立刻依他言离开,只能放慢脚步,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远远跟着。
武澍桉心下烦躁,只觉得当众丢了颜面?,有心甩了他们,于是牵着马越走越快,打算在人稍少些的?地?方上马,却不想,川流的?人潮中,忽然站出?来个面?含笑意的?年轻女子。
“堂堂城阳侯府的?小侯爷,竟被一个西?域奴隶打得这样狼狈,真是令人惋惜。”
武澍桉停下脚步,恶狠狠看过去:“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
那女子笑着冲他行礼:“小侯爷不认得奴婢了吗?一个多月前,奴婢有幸与小侯爷有过一面?之缘。”
武澍桉忍着烦躁,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你是中书令府上的?丫头……”
“小侯爷好记心,”那婢女朝旁侧了侧,示意他往这边走,“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同小侯爷说,小侯爷若得空,不妨随奴婢走一趟。”-
清明渠边,靳昭和?云英一前一后?地?走。
靳昭牵着马走在前面?,眼看身边没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见她追上来,只好干脆停下,等在原地?,待她走近了,问:“不是说去看孩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的?确要去看阿猊,只是奴麻烦了殷大娘这么久,奴不好空手上门,又?因太过突然,来不及亲手准备,便来买些凉茶饮与茶果?送予殷大娘。”云英扬了扬手上提着的?小包裹,解释说。
方才提在手里,一直小心护着,便是摔倒的?那一下,也没磕到,仍旧完好无损。
靳昭点头,目光悄悄从她提着包裹的?手移到另一只半掩在袖口中的?另一只手。
方才他留意到了,她被自己推倒在地?,就是那只手先撑在地?上,才没摔得太过狼狈。地?面?坚硬凹凸,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恐怕受伤了。
“走吧。”他指了指停在渠畔的?马车。
云英没动,只是看着他的?马,说:“中郎将先走吧,奴看着。”
靳昭皱眉,说:“我送你去。”
云英眨眼,问:“中郎将今日不是要同羽林卫的?同僚们一道给人庆贺新婚?”说着,又?生怕他以为自己有意打探他的?动向,忙解释,“方才出?宫时,遇到上次去过城阳侯府的?侍卫大哥,闲谈数句才知晓的?。”
“嗯。”靳昭顿了顿,沉声说,“婚仪都在傍晚,我到那时再去。”
那便是白日空闲的?意思了。
云英笑开,朝着马车上去之前,还不忘说:“也好,听说中郎将昨晚在外当值,恐怕也累了,该回去歇一歇。”
靳昭心下总觉这话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可又?不好细究,只翻身上马,一路护着简陋的?马车,往怀远坊的?居处去。
一路晃晃悠悠,经过的?皆是充满市井气?息的?街巷,云英想着即将见到小阿猊,心情好极了,时不时看向不远不近与她同行的?靳昭。
她本就容色妍丽,什么也不做,但?只站在人群里,便能吸引无数目光,此刻这般不时看向靳昭,就连赶车的?车夫都察觉到了,看向靳昭的?眼神带着艳羡和?揶揄。
在他看来,这两?个年纪相仿、样貌不凡的?的?年轻男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靳昭的?心中却
感?到难言的?煎熬。
大约是因为昨晚随侍在外,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的?缘故,他感?到脑中像被钝器刺着似的?,一下下的?疼,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紧绷又?肿胀的?状态中。
方才同武澍桉扭打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安定?下来,便觉得那女子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刺着他的?钝器,带着赤裸裸的?渴望,刺得他不得安生。
好在西?市本就与怀远坊相邻,他那宅子又?离街边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因早两?日便得了信儿,殷大娘一早就将门开着,着小娥留意外头动静,一见人来,便高高兴兴地?迎出?来。
“小娘子,可把你盼来了!”殷大娘怀里抱着正精神抖擞的?阿猊,站在门边冲云英笑,一张慈祥的?面?孔上具是笑痕。
云英方才还有心思看靳昭,此刻一见到孩子,什么都抛到脑后?,当即不管不顾地?从车上下来,就连右手还受着伤也忘了,抬起来就要扶在木框上。
靳昭见状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在她握住木框前,先托了一下她的?手腕,让她借了把力,紧接着,在她看过来之前,又?迅速收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殷大娘抱着孩子,不曾细看,一旁的?小娥却注意到了。
她目光在云英身上转了一圈,连忙上前,站到车旁,将人扶了下来:“娘子小心。”
云英不惯他人服侍,冲她道谢后?,只说不必,又?往阿猊身边去了。
“孩子才起来不久,也不知是不是知晓阿娘今日要来,方才就一直冲着门外叫呢!”殷大娘小心地?将阿猊交出?去。
云英抱着明显长大了些的?孩子,爱怜地?亲了又?亲,直惹得孩子咯咯笑了才罢休。
“多谢大娘,将阿猊照料得这样好。”云英眼眶有些红,急往后?去寻要送给殷大娘的?小包裹,方才急,一时忘了提着。
谁知一回头,靳昭已经提着递过来。
他没说话,在她接的?时候,又?瞥了眼她的?右手,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进了自己的?院里。
小娥悄悄看着,迟疑片刻,到底跟了过去。
“郎君。”她小声地?唤,也不敢走得太近,上回被他突然的?冷漠吓得一直拘束到如今。
“何事?”靳昭停下脚步,没再往屋里去。
“郎君好似受伤了,”小娥仔细地?看着他,用手朝自己的?下巴边角比划一下,“要不要紧?”
是方才被武澍桉拳头砸到的?地?方,没有多大的?伤口,只是一块淤青,殷大娘眼神不好,没留意到她却一眼瞧见了。
“没事,你去照看阿娘就好。”靳昭毫不在意,在军营里磕磕碰碰是常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哦。”小娥应了,慢吞吞要走,又?被他叫住:“等等。”
她赶紧停下,就见他进屋里,很快拿了一只刚好一手握住的?小陶土罐子出?来
“将这个交给穆娘子。”
说完,就要进屋。
“郎君一会儿可要用饭?”小娥问了一声。
他头也没回地?说:“不必,我进屋歇一会儿,晚些换身衣服便去刘家。”
人已进去,小娥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罐子。她认得,这是治外伤的?金创药,家里一直存着许多,郎君平日练武,早就用惯了-
隔壁的?院子里,云英抱着阿猊,一面?同殷大娘说话,一面?留意院子中间的?那道小门。
方才靳昭前脚一走,小娥后?脚便跟了上去,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没多久,小娥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陶罐,送到她的?面?前:“郎君让奴将这个交给穆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受伤了?”
不必问,云英已然嗅到罐中淡淡的?药味,必是治伤的?金创药。
原来靳昭早就注意到她受了伤。可是,连药也不愿亲自送来,而是让小娥转交。
手一伸出?,小娥就瞧见她手掌根部几点被细小沙砾刺破的?伤处,不禁“哎呀”一声。
“是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云英笑笑,“没什么的?。”
殷大娘凑近些,这才看清楚,赶紧把阿猊抱走,让她腾出?手来上药,又?问身上有没有伤着,见她摇头,这才放下心来。
“一会儿将娘子带来的?茶饮子同茶果?拿出?来吧,饭倒是可以晚些做,”殷大娘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吩咐小娥,“也不知昭儿是否留在家里吃饭,今日可是刘家那小郎君的?好日子!”
小娥立刻接话:“郎君方才说了,不留在家里用饭,歇一会儿便去刘家。”
云英在一旁仔细听着,心中有些失望。
方才还对她说,傍晚才会去参加婚仪,才一转眼就变卦了。
不一会儿,阿猊已累了,懵懵懂懂要睡去,云英亲自哄着他在榻上安睡,想了想,低声请殷大娘照看,自己则推说有几句同宫中事有关的?话想问一问,往靳昭的?院里去了。
同在宫中,同事一主,殷大娘不疑有他,正在灶上忙碌的?小娥却留了心眼。
看着云英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她捧着茶饮与茶果?出?来,奉给殷大娘:“瞧着就是能解暑的?成色,果?然是好东西?。大娘,要不要给郎君也送一些?”
殷大娘点头,尝了两?口,大觉解渴舒坦,看小娥忙着,又?说:“灶上还有一碗米浆,也热了再一并送去吧,昭儿贪凉,先弄些温的?垫一垫才好。你搁上去蒸,也来坐一会儿,吃两?口再去。”-
隔着一道门,靳昭才刚洗过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回屋坐下。
听到敲门声,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殷大娘又?遣小娥过来给他送吃的?,便背对着门说:“进来,放在案上就好。”
从前,他若是夜里当值,清早回来,殷大娘恐他挨着饿睡去,便常会备些吃食,让小娥送来。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门开后?,他便感?到不对劲,待听见那脚步声不是小娥平日略有些沉的?频率,而是闺阁女子的?轻柔小意,立刻警觉地?回头。
敞开的?屋门边,云英逆光站着,金灿灿的?日色自身后?将她包裹住,教人看不清她模样的?同时,却能将她从头至脚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发髻边柔软的?碎发,都分?毫毕现。
“是你!”
靳昭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穆娘子,”眼看她不说话,只是一步步靠近,逐渐缩短距离,他几乎想要捂住自己敞开的?领口,幸而最后?止了动作,“你怎会来此!”
“中郎将,奴只是有些担心你。”
她像是剥开光晕走出?来,随着距离的?靠近,才终于显出?真切的?模样,一如他午夜梦回时无法控制的?绮念里看到过的?样子。
“担心我做什么?”
靳昭不太明白,本就一下下刺着他的?钝器,好像又?加了几分?力道,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近几步,为何他就已经这样紧绷?
他感?到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往后?退去,幸好,她在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停下了。
“中郎将方才让小娥给奴送了金创药,奴便想起,方才中郎将为了救奴,也挨了小侯爷两?拳,才想来瞧瞧。”
挨了两?拳在哪儿?除了下巴边角的?一块,便是肩上与胳膊上的?两?处罢了,哪里能给她瞧?
靳昭心下一片烦躁,一挥手说:“小打小闹,连伤都算不上,不劳娘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声惊呼打断。
“哎呀!”她略抬起手,轻轻掩唇,“的?确伤着了!”
接着便拔了陶土罐的?塞,以食指蘸了些药膏,便要朝他下巴处伸去。
靳昭的?反应迟钝极了,也不知是未料到她会如此大胆,还是内心有意纵容,直到下巴的?肌肤上传来一丝细碎冰凉的?触感?,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不敢再让她碰到自己的?身躯。
可是她的?手太过柔软细腻,小小一只,被他握着,不是第一次了,那带着点凉意的?肌肤,越发衬得他的?手心滚烫。
“我自己来。”他压着嗓音,不敢直视她的?眼神,生怕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可是没等他松手
退开,她已又?朝前跨出?一步。
那一步迈得比她平日文静的?小步要大一些,一下将他们之间原本不到两?步的?距离缩至短短的?小半步。
他生得高大健硕,常年练武留下一身偾张的?肌肉,掩在没有完全扣紧的?中衣底下,若隐若现。而她生得玲珑有致,前后?柔软的?起伏,即便穿着寻常乱有些宽松的?襦裙,也掩盖不住。
靠得这样近,脚下的?小半步像不够似的?,到身躯之间,已只余下一寸空间,若有谁站不稳,稍前倾一些,便能蹭到一起。
靳昭感?到口干舌燥,方才因为嫌热而敞开的?中衣前襟,此刻因为控制不住的?呼吸而起伏得有些厉害。
那薄薄的?布料扇动着,已能若有似无地?从云英的?胸前拂过。
好像有无形的?火星迸溅,一下烫在衣裳间,烫得人越来越热,靳昭的?胸前已悄然挂起极细的?汗珠,连带着云英也无法平静。
她本就是有意为之,眼下对着近在咫尺的?身躯,已然连腿也有些发软。
稳稳的?脚步发虚,身子亦晃了一下。
她的?胸口也开始不住的?起伏,另一只手更是找寻依凭似的?,悄然攥住他的?中衣前襟。
本就半敞着,被她这样轻轻一拽便拉直了,朝一侧拉开两?寸,看起来像她有意将他的?衣裳扒开似的?。
她看得眼热,悄悄抬头,正对上他同时低下的?眼神。
空气?稀薄,她轻抿着的?唇瓣悄悄张开一线,潮湿的?气?息同他交缠在一起,湿漉漉的?眼睛更是引着他无法逃避。
轰的?一声,靳昭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幽蓝的?眼里,全是她充满渴望的?引诱。
她也想要。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沾了药膏的?指尖落下去,蹭着他半敞的?衣裳,在锁骨与胸膛正中留到一道痕。
他受不得那火烧火燎的?触感?,顺手接住她软过来的?身躯,一低头,就着凑过来的?唇瓣便吻了上去。
第23章 亲吻 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唇齿相接, 云英彻底瘫软下来。
她?也早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过他无数次,直在榻上翻得湿汗淋漓, 此刻终于黏到一处,哪里还收得住?
与武澍桉在一起时, 花样本事学了不少?,只是因一向不是自己?愿意?的, 刻意?压着,总差了许多情致。
而靳昭才是她?真?正自己?瞧上的人。
虽没有?戏文话?本里说的那样痴心相许、非卿不可的情深意?切, 但?心甘情愿。没有?负担,才敢稍耽溺情欲。
她?是搁浅岸上多时的鱼,好容易有?了水, 只有?拼命游动的份。人在眼前, 她?努力仰起脸颊, 咬着他的下唇, 含糊而热情,连带着胸口也感到胀痛。
早起出宫前,给膳房留了些乳汁做小皇孙的点心, 本想?留着到这儿亲自喂一回阿猊, 以慰她?这个母亲心中的愧疚,可还没来得及,便先到这儿来了。
她?觉得难受,忍不住弓身, 靠他更近,落在他衣襟的双手紧了紧,将布料抓得满是褶皱,又嫌其碍事, 松开了,直接钻到后头。
靳昭被她?引得心神涣散,垂下去的双臂早就自发地搂到她?腰上,将她?紧紧箍着,贴在身前,不让她?落下去。
不是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上一回的尴尬犹在眼前,这一回更是一点就着。他痛极了,用力压着她?的后腰,自己?则前倾着,逼她?柔软的身躯弯折得越发厉害。
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骨血里。
他没开过荤,平日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起女人的滋味,总觉得太?过夸张,直到将穆云英抱在怀里,只是亲吻,便已觉得他们的描述仍旧不够。
“啊——”
放松之?际,他听到一声轻呼,却舍不得停下,咬着她?抬起的下巴,好容易才克制住不要?用力。
“奴有?些涨……”
不用问,他知道?是哪里,脑中一阵一阵的晕眩,点了爆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
他用力剥开她?肩上的襦裙,猛地侧头,一口咬下去,手掌则被她?带着,在层叠的布料中寻找特制的暗扣。
只是还没寻到,才刚被云英带上的门又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郎君,奴来送些茶饮子与米浆,能?否进屋?”
是小娥,到底还是来了。
靳昭被这个声音猛然拉回神志,一抬头,瞧见软在自己?怀中,衣衫不整的美丽女人,暗自唾骂自己?,青天?白日便拉着她?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他努力压着躁动,扶着云英的腰让她?站稳,正想?开口将小娥先打发了,却被云英打断。
“嘘——”她?一根食指轻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接着便扬声对屋外的人说,“劳烦等一等。”
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拉上肩头滑下去的衣衫,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就这样朝着屋门的方向去了。
屋门外,小娥捧着托盘巴巴儿地等着,心里正疑惑,怎么不听郎君的声音,却是穆娘子替他答了,便见屋门开了。
穆娘子从里头迈着小步出来,一身的衣裳齐齐整整,不见凌乱,可是那柔软的身段,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那张噙了笑?的脸庞,更是浮着浅粉的春意?。
“有?劳了,我送进去便好。”
她?说着,伸手接过小娥手中的托盘。
小娥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一花,忍不住看着穆娘子吞了吞口水。
她?悄悄往屋里探了一眼。
青天?白日的,窗都闭着,光线亦不敞亮,靳昭站在榻边,修长高大的身躯只穿了中衣,敞开的领口下,便是裸露的胸膛。
她?的心情忽而复杂起来-
屋门重新阖上,云英将托盘搁到案上,望着已侧过身去,正快速穿衣裳的靳昭。
他的身子仍旧紧绷,抬手间,胳膊与胸膛处皆有?隐现的肌肉线条,云英知道?,他还没完全缓下来。
可是经方才一打断,那点暧昧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
“对不起,”他低着头,正系腰间的革带,瓮声瓮气地说,“方才唐突了娘子。”
云英叹了口气,摇头说:“奴有?意?引诱,也并非全是郎君的错。”
靳昭不想?她?就这样撕破了那层纸,手上动作一停,问:“为何?”
他侧过眼,轻声问:“娘子想?要?什么?”
女人的有?意?引诱,总是想?得到点什么,只是大多都不愿承认罢了——总不会只要?一晌之?欢,西域人热情奔放,兴许有?一些这样的女子,京都却应当很?少?。
他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早有?数,就是觉得穆云英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那大约就是她每每主动靠近,看似也装了一装,却都一戳就破,让他轻易发现她的别有用心。
云英听到这话?,将茶饮与米浆都从托盘上取下,一一摆好,说:“奴只是想要个依靠罢了。”
若是担着养育的职责,她?能?一直做皇孙的乳母也就罢了,可东宫自有?教养孩子的宫女、内官,如今,她的差事只是喂两口奶,孩子长得快,到一两岁的光景,断了奶,自然也不需要她了。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难道还要回城阳侯府吗?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没有?依靠,她?恐怕连阿猊都护不住。
如今阿猊还小,又有?太?子在前,武家尚在操心武澍桉的事,未曾腾出手来找她?的麻烦,等阿猊大些,他们断不可能?再放任不管。
靳昭听明?白了,只是不知她?说的“依靠”,到底是什么。
“你……”他有?些迟疑,猜道?,“想?嫁给我?”
云英动作一顿,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他站在墙边,光斜着打进来,只照到他的脖颈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她?眼睑垂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的确是妄想?,但?并非完全不敢。不过,她?在侯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懂得一个道?理,若要?向上位者讨要?什么东
西,越是想?要?,越得说不想?要?。
至于能?不能?得到,都只是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已。
譬如杜夫人赏赐下人,必是她?已想?好了有?什么东西可赏,只是仍要?问一句“想?要?什么”,那被赏的,要?么只说任夫人做主,要?么便是猜准了夫人的心思,知晓她?想?给什么,恰说到她?的心坎上,这才能?显出主仆间的宽待与忠心。
她?觉得对待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奴这样的出身,还带着阿猊,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好好嫁人的命了,能?像小娥一般——不,奴也不敢同小娥比,她?是身世清白的娘子,自然有?资格陪在中郎将的身边。”
她?不知道?小娥的来历,却能?看出小娥对靳昭的额外关注。
这原是常事。
大户人家的丫头,但?凡年轻未嫁的,总会有?几分春意?萌动,身边又没别的男子,十有?八九会对年轻的男主人有?意?。
从前在侯府,有?不少?婢女暗中倾心武澍桉,她?也正是因此才成为众矢之?的。
现下,她?只是想?借机探一探口风而已。
靳昭听着她?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一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主动,却原来只有?这点念想?,倒显得他像个只想?占娘子便宜的小人。
沉默半晌,他脱口只一句话?:“小娥只是伺候阿娘的丫头,与我没有?关系。”
云英心底舒坦了些。
靳昭却觉得自己?说错了,不该解释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已穿好衣裳,就要?出去。
“中郎将,”云英喊住他,捧着那碗温热的米浆奉给他,“这想?必是殷大娘让送来的,一片心意?——”
不等她?说完,靳昭已接过米浆,三两口饮尽,搁回案上,便又往外走。
跨出门前,又留下一句话?:“晚些时候我回来,送你回宫。”
“好。”
云英心下定了许多,再回殷大娘处时,已不再魂不守舍。
她?陪阿猊睡了一阵,待他醒来,又亲自喂奶,母子间难得亲近,平和温馨-
刘家为了儿子成婚,早就新置了宅子,就在与坏远坊相近的延康坊内,紧邻着坊墙,靳昭从家中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
街坊邻里关系和睦,一家有?喜事,各家都有?喜气,短短一路,家家敞开门户,挂一两只彩灯,瞧得人不自觉就高兴起来。
刘家更是先热闹了起来。羽林卫的兄弟们已来了不少?,正围在院子里瞧才换上婚服的刘述。
傧相们都是刘家本家的堂兄弟,原本刘述也想?请靳昭,但?想?他前一夜还要?当值,恐怕没有?时间,这才作罢。一见他进来,刘述先穿过人群过来。
“靳大哥,可来了!”他脸上具是喜色,明?明?还有?近两个时辰才要?骑马去迎新妇,此刻就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会儿去迎亲,大哥与我们同去,可好?”
靳昭将带来的贺礼与贺银交给傧相,冲众人招呼后,算了算时辰,歉然道?:“稍晚我还得回去一趟,家中尚有?些事,待傍晚再来吃酒。”
刘述知晓靳昭的为人,也不疑心他要?拂自己?的面子,只是遗憾地点头:“也好,今晚,大伙儿可都等着要?灌大哥你的酒呢!”
身边有?人起哄:“是啊,平日可没机会同中郎将好好喝酒!”
“今日是刘郎的好日子,要?我说,还是得等中郎将自己?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喝畅快呢!”
玩笑?开到靳昭的身上,刘述反应快,有?意?想?替他解围,却忽见他古板无波的面容间,飞快地闪过一抹走神似的淡笑?。
刘述愣了一下,忙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可那笑?容已然消失,快得让人疑心是不是看错了。
临近傍晚,迎亲队伍将回之?际,他先行离开,回到自己?家中。
白日那名车夫已按着约定的时间等在门口,云英抱着孩子,一边不住地亲,一边同殷大娘说着拜托,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倒像那日在城阳侯府门前母子分别的样子。
那日,他曾对她?说过,会好好照看小郎君。
这女子,对亲生的孩子当真?上心得很?。
“走吧,”他上前一步,沉声说,“下月还能?再来。”
殷大娘也宽慰:“小娘子莫伤心,年纪这样轻,红着眼可就不好看了!老妇定将阿猊照看好,等小娘子下回来,还是个大胖小子!”
云英瞧儿子胖乎乎的模样,噗嗤笑?出来,双颊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看得殷大娘都爱怜不已。
好容易上了车,沿着坊墙行出一段。
日头已然西斜,白日的炽烈晕开成橙红的光晕,正一点点变深。长街小巷里,都是陆续归来的街坊邻居,同早起的生机勃勃不同,此刻的一切,有?种松弛的烟火气,是不论在城阳侯府,还是在宫中都体会不到的。
隔着坊墙,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节奏明?快,车夫扬着马鞭,叹一声:“又有?新人要?成婚啰!”
云英立时想?起:“这应当是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策马护在一旁,闻言应一声,算时间,应当是刘述迎亲的队伍。
不一会儿,行至坊墙外,沿着更宽阔的街道?朝东面的宫城去,迎面就遇上了吹吹打打的队伍。
新郎与新妇站在挂了彩的车架上,具是满面喜色,笑?着接受沿途众人的嘱咐。身边有?跟从着抢纸花、瓜果的小童,还有?一道?前往的傧相与客人。
街边敞开的门户里,主人家已将门口的彩灯点上,带着家中的老小站在灯下,一面拍手一面笑?看队伍从自家门口经过,仿佛只要?亲眼看见,就能?沾到一点新人的喜气。
云英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
从前在城阳侯府时,也随杜夫人参加过婚宴,但?那都是公?侯人家,隆重盛大,礼大过情,再加上她?只能?跟在夫人身边,没机会到外头亲眼看看迎亲的场面,是以十分好奇。
队伍已到了坊门口,正往坊里去,车夫远远就停下,等着他们过去。
云英从车框边探出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的热闹。
靳昭坐在高头大马上,瞧着她?好奇,甚至还有?些向往的模样,心中有?莫名的滋味。
那头的队伍人多,走得慢,也不知是哪个,目光朝这边扫过一眼,忽然认出靳昭,又瞧见他身旁坐在简陋马车中的云英,哄笑?起来。
“怪道?中郎将要?回去,原来是做护花使?者去了!”
“是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中郎将竟从未同大伙儿提起过!”
都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们,笑?闹起来时,引出不小的动静。
忽而又有?人认出云英,连忙提醒:“别胡说,那是东宫新来的乳娘!中郎将定是在替主子办差!”
“就是从城阳侯府寻来的那个?真?是一点也不像……”
“听说是武小侯爷的通房……”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方才的玩笑?揶揄,那一个个昂着朝这边笑?的脑袋,也纷纷转过去,不敢再看。
靳昭不禁皱眉,只觉这些小子嘴上没把门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正要?解释,一垂眼,却见她?仿佛没什么反应。
明?明?都听得七七八八,可她?只是那么瞧着那队伍,面上笑?淡了,却未消失,更丝毫不见勉强之?色。
已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临近宫门时,云英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转头望靳昭:“就要?到了,奴自己?进去就好,中郎将不必再送,还是快去瞧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也知时辰快到了,闻言点头,说了句“娘子当心”,便勒停马儿,等在路边,看她?进了高高的宫城大门,才扬鞭而去。
日头比方才又西斜许多,离宫门下钥也只有?两刻时辰了。
云英站在门里凹凸砖块铺就的夹道?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靳昭的策马的背影。
也许是他在夕照下泛着棕色的头发太?过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困住了他。
就在这时,西面的夹道?上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
“你在瞧什么?”
云英赶忙回神,能?在宫中骑马的,可不是普通人。一抬眼,正见高坐
马上的萧琰,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
第24章 果浆 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她心下一抖, 立时?想起上次在珠镜殿见到他?时?的情形,浑身的刺又竖起来,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谨慎的躬身行礼。
萧琰勒没停驻,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方向看去, 恰好看到拐入东面坊墙间的背影。
是靳昭,他?的形貌太好认了, 哪怕是同他?不算太熟悉的萧琰都能一下想起来。
他?有些惊讶地挑眉,垂眼看仍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的云英, 伸出握着马鞭的右手,稍俯下身去,用被握弯折起来的马鞭抬起她的下颚, 认真端详。
“今日出宫了?”
云英被他?这样?抬着脸, 心下不快, 但周遭还有看守宫门的侍卫们在, 一个个站得?笔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她也不敢直接推开他?的手。
“太子殿下仁慈, 体谅奴婢与幼子分离, 特意许奴婢可出宫探望。”
她轻声细语地回答,仿佛对?太子有许多真挚的感激,听得?萧琰冷笑?。
“大哥的确仁慈,不但许一个乳娘出宫, 还让自己最得?力的羽林卫中郎将?护送。”他?的腰又弯下几寸,那双漆黑的眼睛更近地凝视她,“倒让我怀疑,你当真只是个乳娘, 只是武家一个小小的婢女?”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亦无声地移动,自她鬓角的发丝,至长睫琼鼻,再划过鲜嫩的唇瓣,再向下,就是修长的脖颈与隆起的胸脯。
云英感受到他?目光的逡巡,只觉周身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似的,又羞又窘,无所始终,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抬眼与他?对?视。
长而?密的睫毛上盛了傍晚的光辉,轻轻颤动一下,羽毛似的挠人心痒。
“奴婢这样?的身份,哪里能劳太子殿下这样?看重?太子殿下只是许了奴婢出宫,并未让中郎将?护送。”
“哦?”萧琰冷笑?一声,冲方才靳昭消失的方向略一偏头,“那是我瞧错了,方才那不是靳昭?还是说,不是大哥让靳昭来护送,而?是靳昭自己要来?”
云英被他?的话激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下人从来都是主人家的从属,宫中女子更是如此,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得?与外人私相往来。
宫中那些看上侍卫的小宫女,也多只敢瞧一瞧,最多说两句话,可不敢真有逾越之举,只有等到有幸出宫归乡的机会?,或是主人格外恩赏,许自行婚嫁时?,才敢放松一些。
她虽不是宫女,可身份不清不白的,万不敢教人觉得?她与靳昭已有私情勾连,尤其这人还是那阴晴不定?,一直对?东宫的人和事?虎视眈眈的吴王。
“殿下误会?了!”她为自己和靳昭解释,“奴婢只是在宫外偶遇中郎将?,中郎将?恐奴婢遭武家小侯爷为难,才多护送一程,没有别的意思!”
萧琰皱眉:“武澍桉?”
“殿下若不信,着人去一打听便知?,今早在西市外的长兰街上,应当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当街撕打,即便最后没有闹大,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云英不怕告诉他?。
萧琰神色复杂地看她片刻,慢慢放开她,直起身,冲身后的侍从一挥手,便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开。
云英松一口气,站在原地定?了定?,这才继续匆匆往东宫去。
正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丹佩和绿菱拿了食盒正等她,见她回来了,才把几样?吃食摆出来,又问她阿猊的情况。
云英心中感激,越发惦记自己的差事?,先喂了一回小皇孙,才敢坐下吃饭,同她们说说外头的情形。
可惜宫中有规矩,不得?私带外头的吃用进来,否则,她定?会?买些好吃的还玩的给这两个小娘子。
眼看就要入夜,云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一边替回去梳洗的丹佩和绿菱照看小皇孙,一边悄悄趴在窗边瞧东面的少阳殿。
殿中灯火通明,想来人已回来用过晚膳了。
她记着余嬷嬷的嘱咐,等值夜的绿菱回来,就往少阳殿去了-
少阳殿中,内侍们才将?一盏盏灯点上,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亮便灭了。
萧元琮用过晚膳,又看了今日遗留的属臣们送上的条陈,一一批过,命人送出去,方得?片刻空闲。
屋中静极了,用的都是最好的红烛灯油,连一点噼啪声都没有,一切都仿佛死了一般。
东宫各处总是如此。
萧元琮站在炉边,亲手点香,只有缓缓升腾的香烟,才显出几分动态的人气。
方才他?安在宫里的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吴王午后入宫,同郑皇后一道,陪着病重的圣上在延英殿用午膳,留至傍晚才走。
圣上今日罢朝,说的是御体欠安,尚需休养的理由。他?这个太子照规矩,亦递了请安侍疾的帖子,照例被婉拒。
圣上说,领了他?的孝心,只是稍有疲乏,不必他?亲自侍奉。转眼又让二弟入宫,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偌大个皇城,后宫嫔妃不多,亦有十余人,多是从前秦皇后在时就留下的“老人”,加上已出阁下嫁,住在外头的三位公主,和还在宫里的萧珠儿?,这么多人,明明都是亲人,却未曾感受过一点寻常人家的情意。
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君臣,他?仅有的情与爱,统统都给了郑皇后和她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已然?习以为常。
只是,近来递的消息提到了明年的春闱。
照朝廷律例,春闱待考试子们在今年十一月前,都要赶到京都,向礼部递交各地府衙发给的准考文书,而?朝廷也要在十一月前,定?下来年春闱的主考官。
自圣上即位以来,主考官素来以礼部尚书为主。从前齐慎还在礼部时?,就担过数次主考官,后来他?入门下省,成了左相,主考官便多由他?从前的门生,如今的礼部尚书郭瑾来担任。
偶尔有一两回,在齐慎等东宫党的坚持下,也由他?这个太子担过几回主考官。
那两年脱颖而?出的试子们,便都是太子门生。
而?所有这些从科考路入仕的臣子们,说到底,皆受天?恩,乃天?子门生,主考一事?,从来都是要显天?家正统的。
而?如今,圣上竟有意让吴王主持此次春闱!
虽还未在朝上说起,但宫中已有流言。这是要让吴王在文官中多培植自己的势力。
圣上恐怕已经意识到了,靠着文官们坐上皇位的他?,凭着固执己见,是没办法?拗得?过捧着大周祖宗百年规矩的文官们的,这才想靠着科考,来帮吴王在文臣中积攒势力。
科考入仕的,虽一时?不得?高位,可圣上未至半百,皇位再坐十年、二十年,朝中臣子轮流更替,到那时?,便是他?们的天?下。
这是萧元琮的底线,他?可以容忍父亲的偏心和漠视,但该属于他?的权势和地位,他?一步也不会?让。
文臣之中,尚有齐慎坐镇。至于武将?……
“今日,是刘述成婚的日子吧?”他?将?香炉盖好,坐回榻上,问守在屏风后的内侍。
“回殿下的话,正是今晚,眼下应当正礼毕,开酒筵了。”
“库房中有去岁收来一对?金玉紫霞杯,替孤送给他?,便当是新?婚贺礼吧。”
刘述是除靳昭外,他?另一名亲近的护卫。军户出身,虽然?家中没出过什么显赫的将?才,却清清白白,忠心无二,十分可靠。
内侍领命去了,空荡荡的殿中,又只剩下萧元琮一人。
他?到这时?,才敢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譬如今早在西市外瞧见的一幕。
他?记得?她的手仿佛受伤了,也不知?有没有上过药。
“来人——”他?开口要唤人送些金创药往宜阳殿去,可待人来,又止住了,挥袖说,“算了,去吧。”
可门口的内侍却没出去,而?是低头报:“殿下,宜阳殿的穆娘子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萧元琮目光一顿,淡声说:“让她进来吧。”
殿外,云英得?了应允,提着手中的食盒进了殿中,见他?如常地坐在榻上,便行至近前,躬身行礼。
“奴婢得?殿下恩准,才
得?以出宫探望幼子,特来谢殿下的恩典。前两日,殿下都不在宫中,奴婢这才拖到今日。”
她说着,又将?食盒打开,拿壶斟了一盏梅子浆,自盒中捧出。
“这是膳房准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最能解暑消食,奴婢不知?殿下喜好,亦不敢随意探问,便自作主张,央平日给小皇孙做吃食的厨娘多备了一盏,只盼殿下莫嫌弃。”
大约是为了衬梅子浆深紫带红的色泽,她用的是一只碧玉夜光杯。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更没有镶嵌金银,在宫中诸多名贵奢侈的茶酒器物中,再普通不过。
只是,碧玉配深红,在暖黄的烛光下,波光粼粼,颇有几分异域瑰丽情致。
萧元琮面上浮起一丝柔和:“搁下吧,一会?儿?孤尝一尝。”
这话听着像托词,但云英已然?心满意足,闻声膝行着转个身,恰在案几一侧,将?杯盏搁在他?面前的几面上。
两只细嫩白皙的手,捧着一盏碧玉,好看极了。
萧元琮看着她被衣袖稍遮住的手背,忽然?问:“手上的伤,可上过药了?”
云英心中一惊,不知?太子怎会?知?晓自己手上有伤,捧着玉杯的双手一顿,里头盛了八分满的浆液晃荡着,从杯沿洒出,在空中划一道弧,恰滴在月白的锦缎上。
那是太子的衣袍!
云英吓了一跳,来不及解释,忙将?玉杯搁到案上,慌忙就要告罪,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已被吴王惊了一惊,此刻越是慌乱,越是出错,那宽而?柔的衣袖自案上抽走时?,一不小心,直接将?那一盏果浆打翻。
深红的汁液自杯中溢出,淌过平整的几面,沿着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正落在月白的衣袍上。
红白交织,颇有些惨然?的触目惊心。
云英当真慌了手脚。
她一向还算稳重,鲜少在主人面前犯这样?的错,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这样?毛躁。
身边也没有巾帕,对?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她想也不想,便以自己的衣袖去擦。
那是下摆处的衣料,因他?坐着,原本?垂下的料子便被平铺在腿上,由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擦时?,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经意间拉近。
萧元琮一垂眼,就瞧见她缎面似的乌发,底下一张白中透粉的细腻脸庞,因低着头,若隐若现。
再往下,是隐在襦裙下的柔软身躯,因跪着,胸口离他?的膝头不过两三寸的距离。
那双羊脂白玉似的手,更是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擦。
深红的色洇开变淡了些,不但污了他?的衣摆,也染了她的指尖,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萧元琮无声瞧着,眸光一点点深黯。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小心污了殿下衣袍,求殿下——”
“恕罪”二字没能说出口,萧元琮已轻轻捉住了她的右手。
第25章 更衣 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的手与靳昭、武澍桉都大不相同。
底色是白, 却不是匀净透亮的白,而?是带着一分灰的,常年避开?烈日暴晒的苍白, 修长的骨节,如笔杆似的笔直分明。
指间亦有薄茧, 不是武夫们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茧,而?是从小握笔留下的, 并不太粗糙。只是云英肌肤薄,虽是婢女出身, 却一直在主人?屋里伺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细嫩的手, 不比大户人?家的女郎逊色半分。
那几处微粗的茧压着, 让她感到一阵细细的, 不可抑制的轻颤。
看起来那样清冷沉静的一个人?, 有时如仙佛一般,原来他的手心竟然这样烫。
“殿下?”
云英颤声唤他,忍住想要立刻将手抽开?的冲动。对太子, 她总是比对旁人?更?多一分敬重?。
“别动。”萧元琮幽深的目光望进她盈盈带着怯意的眼中, 仿佛没什么情绪,可那轻柔如耳语的话,却挠得云英浑身发软。
她轻咬下唇,垂眼不敢看他。
被深红的浆液染污的指尖被他轻轻揉着, 捻着,深红变淡,晕开?到两人?的肌肤间,透出一种暧昧的色泽, 那或轻或重?的触感,更?是让云英心里起疙瘩。
“可惜了。”他低着头,仔细端详她的一根食指,也不知?是在说那一盏果浆,还是在说她被染污的肌肤。
云英自不愿朝后一种解释想,只轻声说:“那,奴婢请厨娘再?做一盏来。”
萧元琮抬眼瞧她,轻笑一声:“不必了。”
不知?怎的,云英对上他带一分戏谑的眼神,竟莫名怀疑他要一口含住她的指尖,尝那残留的果浆——
这是从前的武澍桉会开?的玩笑,只不过,他总是一副轻佻纨绔的作派,而?太子……
萧元琮握住她的手指,让她轻轻摊开?手掌,露出掌根处的伤口。
“幸好,没沾到伤口里。”他瞧得仔细,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直接伸一只手进一旁矮架上的铜盆里,沾湿了,替她将指尖的红痕一点?点?擦净。
那铜盆里是常备的水,他平日爱洁净,又常执笔,每批条陈,都要净手,半点?也不愿留污渍,下人?们这才时时在屋里备着净水。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外时尚能自如,但在自己的少阳殿,却见不得一点?污,怎么到云英这儿,他却并没有嫌恶的念头?
云英心里则松了口气?,将方才就按在肚里的疑惑问出来:“殿下怎知?奴婢的手受伤了?”
“孤今早回宫前,去了一趟西?市。”
短短一句,云英猜他大约当是亦在附近。
“奴婢有愧,因有殿下的恩典才能出宫,可一出宫,又给?殿下惹了麻烦。”虽说武家早已同东宫结怨,但今日又多一遭官司,武家到底身居要职,又是皇亲国戚,掰扯起来总是麻烦。
要是能将武澍桉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就好了……
云英出神之际,指尖的红已都存被擦净。
“好了,”萧元琮停了手,却没立即松开?,仍旧端详那伤处,“瞧着是已敷过药了,伤口愈合前,莫再?沾水,否则要留疤。”
云英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元琮。
“怎么了?”
她摇头,蓦地回神:“没什么,只是从前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奴婢,奴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对殿下满心感激。”
一个从小当婢女的小娘子,哪有机会得到主人?的一点?点?真心的怜惜?
萧元琮慢慢放开?她:“云英,你是几岁入的城阳侯府?”
“四岁。”
“已有十多年了,”萧元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放空,望着她时,仿佛在看极遥远的人?和事,“你心里可有怨?”
“怨?”云英不明就里,怨什么?武家,武澍桉吗?
“若不是你家中忽然获罪,兴许,你也能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娘子一样,养在锦绣闺阁,承欢父母膝下。”
云英不奇怪太子知?晓她是犯官家眷,被卖进侯府的事。要带人?进东宫,总要查一查底细,况且,在武家给?出的身契上,也应当都写?明了。
“家中获罪时,奴婢年纪太小,实在什么也不懂,更?记不住什么,除了父母名姓,便再?也不知?了。若是双亲如今还活着,就算站到奴婢的面前,奴婢恐怕也认不出来,自然也没什么怨恨可言。”
她说着,仰头笑了笑。
“况且,奴婢的父亲应当只是京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比不上城阳侯府,说不准,奴婢在城阳侯府的日子,过得比在家时还好些。”
这也不假,在她已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幼年时的家中,不过就如靳昭的那座小院一样,比寻常百姓人?家宽敞些,砖瓦坚固些,摆设讲究些,与雕梁玉砌、占地百丈的城阳侯府全然比不得。
萧元琮见她笑,眼角也忍不住浮起柔软。
他再?度伸手,轻轻在她鬓边抚了抚。
一个坐在榻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差了数寸的高度,两人?就这样对视,偌大的少阳殿,已有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殿下,”外头忽然传来古板的声音,是余嬷嬷回来了,“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可要现下就服侍殿下更?衣?”
屋里微妙的气?氛被戳破,云英听?到“更?衣”二字,骤然瞧见那月白
衣摆上触目惊心的红,连忙退开?,跪在一旁不敢说话。
萧元琮坐直身,扬声说:“也好。”
余嬷嬷闻声带着两名内侍进来,先瞧见跪在地上的云英,接着就是萧元琮衣上的污渍,愣了一愣,随即怒目斥骂云英:“穆娘子,你是如何服侍的?竟这样毛手毛脚,污了殿下的衣袍!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没有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
云英只好起身,行至萧元琮的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虽没近身伺候过太子,但她从前在武澍桉的房中,没少替武澍桉解过衣带,是以不必多摸索,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到底靠得太近了些。
她解了衣带,不得不以双臂环在他的腰间,抽走本就宽松的腰带,而?萧元琮亦微微张开?双臂,容她动作。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正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则主动埋首进去。
衣带完全松下的那一刻,前襟敞向?两边,底下只有薄薄的中衣,正对着云英的面庞。
太子看起来文弱,实则虽清瘦些,胸膛仍旧是宽阔的,透着暖意。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一时觉得有愧,一时又觉得被旁人?看着有羞,好容易将那件脏污的外袍褪下,立刻有内侍上来接过。
“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不自在,萧元琮忽然开?口,“云英,你先下去吧。”
云英不敢再?留,赶紧应声,退出殿外。
余嬷嬷皱眉瞧着,让内侍将案几上的狼藉收拾回食盒里拿走,却被萧元琮拦住。
他重?新提起盒中的那把壶,将仅剩的一点?梅子浆倒入杯盏中。
只铺了一层杯底,他捧盏饮尽,酸甜的滋味自唇齿间蔓延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的确爽口解暑,可是,一口下去,却仿佛让他更?渴了。
玉盏搁回盒中,他一挥手,说了声“下去”,便自往浴房去了。
余嬷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分不理解,明明有意,为何压抑?
不过,她从来有分寸,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做奴婢的该管的,于?是转身吩咐一旁的内监:“将千秋节的礼单拿来,一会儿殿下出来,便交给?殿下过目。”
离千秋节只余数日,当务之急,还是要以此事为重?。如今,两方都明里暗里地争,可容不得一丝差错-
延康坊的婚仪一直热闹到大半夜,众人?才散。
靳昭被灌了许多酒,又被拉着去闹新人?,那红烛罗帐,夫妇相对,羞喜交织的场景,直到他一个人?骑着马回到宅中时,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从前他总觉自己形单影只,像草原沙漠中的孤狼一般,同中原这些家族群聚、深深扎根的中原人?不一样,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离开?这片待了十年的天空,恐怕不适合娶妻生?子,更?不适合一辈子被拘束的汉人?女子。
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新郎是他熟识多年的好兄弟,他竟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其实,如刘述这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娶一门亲,欢喜热闹,的确是男儿人?生?中的得意乐事,往后夫妇和谐、共守小家,亦算圆满安稳,了无遗憾。
若真的一辈子留在京都,那在这熙熙攘攘的皇城里,有个永远为自己留灯的家,仿佛也很不错……
就在他独自躺在床上,神思飘忽的时候,小娥已捧着殷大娘让准备的醒酒汤进来了。
靳昭照旧让她搁在外头的案上,可小娥的脚步顿了顿,却继续进了内室。
“郎君恐怕喝了不少酒,这醒酒汤还是立刻就用了吧!”屋里只点?了外间的一盏孤灯,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微光,她摸黑在床头跪坐下。
靳昭心里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因喝多了酒,脑袋发懵,刚一坐起,便天旋地转,只能单手撑在竹席上,稍稍缓解。
“郎君?”小娥抬头,伸手想扶,却被他本能地挥开?。
“你做什么!”半夜三更?进内室,他想她一定有什么目的。
小娥犹豫着,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奴今日见郎君对穆娘子仿佛格外照拂……不知?穆娘子将来会不会嫁过来……”
靳昭眉目一冷,头疼得更?厉害了,才想说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测,可话到嘴边,一个囫囵,却变成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小娥一呆,慢慢琢磨着他的话,悄悄瞪大眼睛。
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
靳昭不想与她多言,更?不屑与她解释,待那一阵晕眩过去,便沉声说:“你下去吧,别再?打听?我的事,更?不许在阿娘面前胡说!若是你实在无法专心伺候阿娘,我只好将你送回去了。”
小娥吓坏了,她那个家,连口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回,只连忙起来,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敢”。
好容易等屋里又静下来,靳昭才拿起那碗还温着的醒酒汤,一口饮尽。
带着一丝甜的滋味,显然是放了蜂蜜的,殷大娘有时还将他当个小孩子,连一碗醒酒汤都要做成甜的。
他将空碗放回去,却忽然瞥见案头与床边的缝隙处,露出了一块洁白的布料,在黯淡的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屋里一向?朴素,被褥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棉布,不会有这样好的布料。
这屋里,除了他,还有谁进来过?
他心中一动,伸手抽出来,竟是一方锦帕。
花样极素,只在其中一角绣了团铜钱大小的流云。
不用想,他就知?道是谁的——在隔壁院里孩子穿着的肚兜上,也绣了个这样图案。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那方帕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一定是故意落在这儿的!
半晌,五指慢慢松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头,起身去重?新梳洗一番。
再?回来时,万籁俱寂,连夜半虫鸣也已偃旗息鼓。
他灭了孤灯,卧回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应当已经睡着了,一阵夜风自窗外吹入,将那方帕子吹到他的身上。
第26章 马车 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
接下来的?好几日, 云英又没再见到靳昭。
一来是靳昭一连数日都没再入过内闱,二来则是她也没再刻意去寻。
上回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互相之间, 也该留些体面,若他还有意, 就该主动些了。
平日在宫中到底不方便,她有耐心?, 打算等八月末,再有机会出宫时, 瞧一瞧他的?反应。
很快,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暑热终于过去,整个京都迎来属于秋日的?凉爽干燥, 皇帝的?千秋节也在这时终于到来。
不论?民间还是宫中, 处处张灯结彩, 从清早起, 便沉浸在一片欢欣喜乐的?氛围中,只等到夜里,家家户户团聚赏月, 饮酒歌舞。
宫中更?是忙碌不已。
郑皇后令教坊司、光禄寺、六局二十四司一道办的?一场宫宴, 已准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要上真阵仗,是以从清早开始,便在宫中穿行。
既是家宴, 亦是国宴,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由六局拟下的?名单瞧, 足有数千人?。
这样多人?给圣上贺寿,光是寿礼,就要从早至晚地收,堆满整个鳞德殿,方能?收完,稍早一些的?,更?是才过晌午,就已带着家眷入宫。
偌大的?皇宫,自云英入宫以来,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盛况。
东宫亦是早早开始准备着。
薛清絮难得没有窝在她的?燕禧居,而是与萧元琮一道坐在少阳殿的?正殿,看着内侍们?将?礼单上的?寿礼一件件拿出来,亲自过目。
东宫贺寿,不但是萧元琮一家,还要带上所有东宫属臣,虽非所有人?都要入宫赴宴,但尽一份心?却必不可少。
如今的?东宫,已然是油煎火烤的?境地,可容不得被人?揪出一点对?圣上不敬的?错。
而宜阳殿中,则在给小皇孙沐浴。
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衣裳,锦缎的?吉服,不似成年?的?皇子?龙孙的?衣裳那般照
着仪制章程那样一丝不苟,只做了大致的?样式,不过,小皇孙穿在身上,像模像样,比平日神气许多。
丹佩和绿菱因要到宫中的?蓬莱池游玩,在殿中都抢着做事,直到时辰差不多,才把又补了一觉的?小皇孙交到云英怀里,由她抱着往少阳殿去。
殿外?宽阔的?庭院里,随行的?属臣已齐整地站做两排,前面是一辆顶了华盖的?宽敞马车——平日入宫,自不许驾马,今日圣上体谅臣子?们?皆拖家带口,若单用步撵,恐走得太慢,再加上有些年?长者腿脚不便,便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使用车马。
太子?也在其?列,这才用了马车。
高高的?台阶上,萧元琮与薛清絮二人?身着稍正式一些的?常服,由众人?簇拥着,在内侍、宫人?的?搀扶下,一同走下来,踩着两边的?杌子?坐进马车。
车架实在宽敞豪华,两人?坐进去,中间隔着约莫三尺的?距离,两侧仍旧留出许多空隙来。
云英抱着皇孙,恭敬地站在内侍宫女们?仪仗的?最前面,正想是否要将?皇孙也送到马车上。如今皇孙又大了一些,孩子?一时一个样,应当已不似先前那样认生了。
很快,丹佩将?宜阳殿中让小皇孙睡的?提篮送来,在萧元琮的?应允下,放到马车上。
她本想放在二人?之间那三尺左右宽的?地方,可萧元琮却说:“放在孤这一侧吧,太子?妃近日操持琐事颇多,孩子?吵闹,一会儿别扰着她。”
丹佩一愣,不敢看薛清絮的?表情,赶紧将?提篮放下,便匆匆下去了。
待云英抱着还有些迷糊的?孩子?,小心?放到提篮中,盖好小毯子?,就要下车,萧元琮又开口了。
“云英,你也留下吧。”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听?不出异样,在旁人?看来,只是叫她留在车上照看孩子?而已。
云英却立刻悄悄看向薛清絮,她总是有些害怕这位举止怪异的?太子?妃。
只见薛清絮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仍旧是端庄温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微扬起的?细长眼角,透着一种毫无表情的?冷漠,也不知是对?云英,还是对?萧元琮父子?。
云英不敢再看,也没有拒绝,在萧元琮身边的?空地跪坐下,仔细地看护孩子?。
华盖下,轻纱幔帐缓缓落下,遮出一块朦胧的?舒适空间。马车在内官的?示意下缓缓前行,朝着鳞德殿的?方向行去。
穿过东宫西侧门时,守卫在两边的?羽林卫将?士纷纷抱拳躬身,行礼相送。
云英又忍不住悄悄瞥一眼。
靳昭就站在最前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宛若塑像。
隔着幔帐,又在车上,她不敢多看,只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注意到太子夫妇各异的神色。
那二人?,一个目光悄然落在她的?身上,另一个则同她一样,不着痕迹地看了靳昭一眼。
过了宫门,便要转入夹道,车行得再缓,布置得再舒适,也免不了几分歪斜颠簸。
云英跪在一旁,尽力扶着孩子?的?提篮,生怕出什?么?意外?,自己却没留意,身子?朝马车外?一歪。
她跪的这处并不逼仄,只是谨慎起见,不敢离萧元琮太近,这才尽力缩在边缘。眼看就要栽下去,她也不敢出声,只赶紧松开抓着提篮的?手,生怕将?皇孙也扯下去。
就在这时,右侧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了把,在行驶方向回正前,稳住身形,没有跌下去。
是萧元琮。
云英怔了怔,只觉肩上的?那只手,原来比她料想中的?更?有力。
手掌间的?热透过襦裙的?布料传至她的?肌肤间,片刻后才挪开,让她感到背后一阵轻颤。她想要低声道谢,可一抬头,却见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而另一边的?薛清絮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细小动作。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行得快,又不用如住在宫外?的?大臣亲贵们?一般在外?头的?宫门处一家一家排着长队进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鳞德殿附近。
已近傍晚,宾客们?来了大半,鳞德殿内外?人?来人?往,一见太子?过来,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朝着这处行礼,还有不少亲贵,携家中妻儿,单独再来向萧元琮请安。
其?中就有武家。
先前,云英才刚入宫时,萧元琮对?武成柏多次避而不见,武成柏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如今,郑、武两家亲事彻底作废,武成柏的?处境越发尴尬,正面遇上,萧元琮也没必要再避。
“殿下,臣惭愧,没有约束好犬子?,冒犯了中郎将?,给殿下添麻烦了,今日,臣特携犬子?来给殿下请罪!”
武成柏也不兜圈子?,上来就说明来意,也不知是不是已预感到头上的?官职已岌岌可危,态度格外?谦卑诚恳。
云英抱着小皇孙站在萧元琮的?身后,一时有点发愣。
在城阳侯府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成柏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在武家,武成柏是天,上至杜夫人?与武澍桉,下至外?院最低等的?杂役,都要对?他俯首帖耳,他从来都高高在上,满是威仪,宛如一尊神像,谁也不敢冒犯。
而在太子?面前,他却像府中那些下人?一般诚惶诚恐。
云英在萧元琮的?身后,恰好也是武成柏对?着弯腰作揖的?方向,莫名有种自己正受他礼的?错觉。
这就是权势和地位带来的?绝对?压迫,能?将?自己不喜欢的?人?统统踩在脚下,难怪有那么?多人?,甘愿冒着付出性命的?危险,也要一步步往上爬……
“孽子?,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赔罪!”
那头的?武成柏已经在喝斥那不成器的?儿子?,云英循声看去,恰好对?上武澍桉还带着一丝不服气的?眼神。
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在勋贵子?弟中,武澍桉不算太不着调,虽然沾了些纨绔的?脾气和习性,但心?里清楚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家族的?庇佑,是以一向不敢顶撞父亲。
可他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在父亲面前那样多的?气?所以,每每被训斥,他都暂忍着,待父亲走后,再“阳奉阴违”地偷偷发泄出来。
那时,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臣行事鲁莽,不计后果,那日实是夜里喝多了酒,尚未清醒,才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求殿下恕罪!”武澍桉此刻已低下头,看似恭顺地给萧元琮认错。
可是云英却觉得他心?里还在憋着坏。
萧元琮素来待人?宽和,有这样多人?在,自然更?不会对?武澍桉疾言厉色。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位爱卿不必行如此大礼。”他先和颜悦色地让人?起来,接着话锋稍转,“不过,靳卿到底是出于好意,才出手阻止。他到底是孤身边的?人?,跟随孤多年?,一直稳重可靠,孤少不得想替他说一句。”
事情的?起因本在云英身上,可从头至尾,他们?三人?的?对?话,都没有提到她半个字。
武成柏立刻回头给儿子?使眼色。
武澍桉连忙上前,主动说:“不知中郎将?今日是否也入宫?臣愿亲自向中郎将?赔罪,以表诚意!”
萧元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却是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清絮替他回答了。
“这有何难?靳卿今日在东宫当值,不曾过来,晚些时候,臣妾着人?去请他过来便是,”她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如此可好?”
萧元琮对?上她的?视线,顿了顿,点头:“也好。”-
延英殿内,萧崇寿歇了近一个时辰,才在郑皇后的?亲自服侍下,起来喝了太医开的?药。
“果然瞧着精神好了许多。”郑皇后将?喝空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宫女,自己则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萧崇寿笑她:“药才喝下去,哪就有这么?快?分明是你哄朕呢。”
“臣妾说的?是实话,陛下近
来本就比先前好,加上今日千秋,便是不喝药,也瞧着好。”郑皇后瞥一眼殿中的?漏刻,招来宫女,“时辰差不多了,替陛下更?衣吧!”
她亲自扶着萧崇寿从榻上起来,再由宫女捧着复杂的?冠服过来,替他更?衣,她这才腾出空来,转身绕过屏风,来到外?殿。
珠镜殿的?掌事宫女彩凤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
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幽深的?殿阁,直到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到凭栏边,身旁再无其?他人?时,彩凤才敢上前禀报:“娘娘,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宁华殿那边呢?”
“公主已经答应了,今晚亥时,会准时去撷芳阁。”
“那便好,成与不成,便看今夜了。”郑皇后说着,看向阶下的?砖石路。
长路尽头,萧琰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正朝这边走。
郑皇后忙调整自己的?表情,笑着迎上去:“琰儿!你来得正好,你父皇已在更?衣,待一会儿好了,咱们?三个一起去鳞德殿。”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搀儿子?,却被他朝旁避了避。
“母后,”萧琰照常向她行礼,“怎么?不在殿中等?”
郑皇后看一眼彩凤,笑着摆手:“里头闷,便出来走走,快去向你父皇请安吧!”
萧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异样。
他以为?自己尚算了解自己的?母亲,一辈子?没经过什?么?风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大计谋。
郑家虽曾没落过,但始终是绵延百年?的?大族,一般新贵难以企及,她这个主家的?娘子?,一直被全?家人?捧着长大,后来入宫为?嫔妃,也很快脱颖而出,深得父皇垂爱,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父皇兜着,这一路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常常自以为?遮掩得极好,实则总能?让人?看出破绽。
譬如现?下,他便能?察觉到,她应当又暗中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向来懒得理会,只要她不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把事惹到他眼前,便都不多管。
正殿中,在三名宫女的?伺候下,萧崇寿已穿戴齐整,一见儿子?进来给自己请安祝寿,顿时盈了一脸欣慰的?笑。
“琰儿,快起来吧,瞧吾儿如今越来越稳重,朕便觉得高兴!”他拍拍萧琰的?肩,握着郑皇后的?手朝外?走。
萧琰是天之骄子?,幼年?时,颇有些放肆不羁的?性情,不论?对?谁,皆是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得罪了许多朝臣。这些年?,有那么?多朝臣反对?他偏宠幼子?,除了弃慎等人?一直拿礼法、祖制说事的?缘故外?,萧琰从前的?脾性亦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两年?,大约是因为?年?纪渐长,他的?脾气似乎也收敛了许多。
三人?乘步撵来到鳞德殿时,已又过去两刻。
趁着晚霞灿烂,长夜将?至,宫人?们?也已将?长廊、殿阁内的?灯火一盏盏点上,瞧来辉煌灿烂,宾客们?也尽已到了,一见圣上携皇后与吴王一同前来,赶紧起来,齐齐行礼问候。
先前还围着萧元琮的?许多人?作鸟兽散,朝着萧琰的?方向去,原本热闹的?地方一下冷清许多。
萧元琮仿佛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只是趁着人?散,遥对?已在大殿另一侧落座的?恩师齐慎拱手致意后,便先站到座旁,等着皇帝登上高处的?座位。
云英抱着孩子?,跟在萧元琮的?身后,心?中替他感到不平,偷偷看向萧琰的?眼神,也隐含了几分愤愤不平。
本以为?她藏在角落里,有那样多身份尊贵的?宾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美丑黑白,打扮素雅的?、艳丽的?、隆重的?、随意的?,什?么?样的?都有,瞧得人?眼花缭乱,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才敢稍稍放肆一些。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被无数张或谄媚,或敬畏的?脸簇拥着的?萧琰,竟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都说他才是圣上真正爱重的?儿子?,是圣上心?中真正属意的?太子?人?选,照理说,这对?父子?之间,应当感情深厚,如圣上千秋这样的?日子?,他应当十分高兴才对?,可瞧他的?打扮,一点也不像十分重视的?样子?。
他身上穿的?仍旧是惯常的?圆领束袖胡服,与军中的?胡服样式相近,只是没那么?规矩,剪裁样式上做了许多细微的?调整,一看就是专为?他一点点裁制出来的?,方便平日骑马、射箭、习武。
颜色是青灰,放在今日无数按照品阶穿的?紫朱青绿里,毫不起眼,他的?神情更?是平静无波,半点不见喜悦之色,若不看旁人?的?笑脸,说他是来参加每日朝会的?都不为?过。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乍看之下没什?么?情绪,实则带着无形的?钩子?,如天上飞翔的?猛禽一般,瞧得人?心?底生寒。
云英一下就想起与他那两次短暂的?接触,顿时心?生抗拒,想要挪一步,将?自己完全?藏在萧元琮的?身后,可再一想,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向,萧琰看的?应当是她面前的?萧元琮才对?。
果然,众目睽睽下,他停下脚步,冲站在一旁的?萧元琮扯起嘴角。
“数日不见,大哥可安好?”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沉静,并无不妥,可他嘴角那抹笑,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再加上这样的?场合,却莫名让人?觉得是一种挑衅与狂妄。
周遭不少人?都静下来,悄悄观察二人?的?反应。
虽然每日的?朝会上,这对?天家兄弟都会参加,但从来坐得隔着数丈的?距离,鲜少打照面。
萧元琮素来温和谦逊,对?上弟弟的?“问候”,也没有流露半点不快,微微一笑,说:“孤一切无恙,多谢二弟关心?。”
萧琰打心?底里瞧不上他这副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觉根本不像个尘世里有喜怒嗔痴的?人?。
若说方才还只是没有目的?的?问候,现?下,他是当真想找个茬。
“看来的?确不错,”他的?目光往萧元琮的?身后一扫,定在云英——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连小侄儿都带来了,要是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哥第一次亲自带着小侄儿来给父皇请安。”
这话仿佛在嘲讽太子?不得圣上喜爱,成婚数年?才得的?长子?,大半年?了,还没能?得见天颜,当真半点没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可是,云英却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太子?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好像鲜少露出独属于父亲的?慈爱。他不是武澍桉那样的?纨绔——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然不知晓爱惜自己的?孩子?,他成熟稳重,仁爱和煦,应当会比大多父亲更?珍爱自己的?孩子?才是。
这两个月里,云英看得分明,太子?对?这个孩子?的?那种在乎,总是未至慈父的?程度,难道是因为?孩子?的?生母不是他喜爱的?女子??
不等她深想,萧琰忽然上前两步,越过萧元琮,一下站到她的?面前。
“这样难得的?机会,应该让父皇好好瞧一瞧,你说是不是,”他带着恶意的?目光从孩子?身上上移,对?上云英戒备的?神色,“穆娘子??”
第27章 跟踪 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一直面不改色的萧元琮在?听到那声“穆娘子?”时, 目光也?沉了下去。
云英更是实在?没料到,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萧琰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说话?, 那一声“穆娘子?”,说得仿佛与她十分相熟一般。
她可是东宫的人, 怎能与吴王有瓜葛!皇孙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自?然一切只听太子?殿下的!
“殿下?”她朝一旁探出身去, 直接越过萧琰,朝萧元琮投去请示的目光。
孰轻孰重, 立时分明。萧琰二十年来鲜少受到这样的冷待,原本还带着莫名笑意的脸顿时毫不掩饰地变冷。
“不愧是大?哥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冷眼与萧元琮对上, “穆娘子?, 你还真?是我大?哥的忠
仆。”
萧元琮上前一步, 重新站到云英的身边, 微笑说:“云英照顾孩子?一向尽心,不曾怠慢。”
帝后二人已经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高座,薛清絮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萧琰身上。
“从前没瞧出来, 原来二弟这样喜欢孩子?,何不自?己也?生一个?”
萧琰扯了扯嘴角,略一偏头,睨她一眼:“皇嫂说笑了, 我连成婚都还不急,生孩子?这样的事太远,绵延祖宗血脉的重任,交给大?哥就好, 毕竟,大?哥才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
这话?分明是在?点太子?。皇长孙出生前,郑居濂一党便曾以东宫多年未有所出,恐国本不固为由,屡屡上疏圣上,要求问责太子?。
薛清絮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错开,不再说话?。
萧元琮一笑了之:“说起来,孤这个储君,的确在?绵延后嗣上疏忽了,如?二弟方才所说,孤应当让父皇瞧一瞧皇长孙。”
他说着,竟真?的对云英示意,让她带着孩子?,跟着自?己往台阶上去。
萧琰挑眉望着他不似以往的反应,也?跟了上去。
正?是宾客们在?内官的指引下,分别?来给圣上贺寿的时候,两位皇子?一来,便到了天家子?女一同拜寿的时候,三位已出嫁的公主带着各自?的驸马都尉,还有最?小的普安公主萧珠儿站在?后头,众人一道,冲萧崇寿下拜。
萧崇寿看着自?己并不“繁盛”的子?女,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年轻时不曾觉得自?己膝下人丁单薄,如?今年岁渐长,身子?又不好,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才渐渐想起那些未能出世?,或是刚出世?不久就断了气的孩子?。
只是,有皇后在?身边,他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只能如?平日一般淡淡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好了,都起来吧,难得人这样齐全,你们的心意朕领了,一会儿莫要拘束,好好喝几杯。”
后头已有别?的亲贵等着上来拜寿,公主们转身要下去,萧元琮却忽然扬声说:“今日父皇千秋,举国同庆,儿臣特将长子?一同带来,亲自?给父皇贺寿。父皇,还有三月余,孙儿就要满一岁,只是至今还未入宗室族谱,儿臣想趁今日,请父皇亲自?为孙儿赐名。”
出生十个月还没见过皇祖父一面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曾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郑皇后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原本同萧崇寿握在?一起的手轻轻一抽,撇过头去,一副要皇帝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萧崇寿轻咳一声,正?犹豫要如?何回应,一旁的萧琰忽然说:“还有三月余要满一岁,那便是去岁十一二月里生的,都说妇人怀胎九月——那便是去岁上巳前后怀上的了。儿臣记得,那时,朝中还未有言官上疏议论?东宫无?后之事,原来大?哥这样未雨绸缪,早已先诸位臣工一步,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身为储君,为大?周皇室繁衍后嗣,本就是应尽之责。”萧元琮波澜不惊。
“到底是大?哥,总是将江山社稷放在?心头。”萧琰皮笑肉不笑地说完,抬头望向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萧崇寿,“父皇,既然如?此,何不如?大?哥的意,给侄儿赐名?堂堂皇家长孙,连个入玉牒的名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郑皇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帮外人说话?,登时满眼怒气瞪过来。萧琰只做看不见,毫不在?意。
萧崇寿无?奈,拍拍妻子?的手,说:“那便着宗正?寺拟好,到时由太子?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入玉牒吧。”
臣子?们都看着,他不好连给孙儿起名这样的事都推脱掉。
“儿臣便替皇儿谢父皇赐名。”萧元琮冲父亲深深一揖,不再多言,带着弟妹们离开。
高座上的帝后二人继续接受亲贵们的朝拜。萧崇寿趁着臣子?们下拜的时候,悄悄拉着郑皇后的手哄:“好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你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
“臣妾爱伤便伤,横竖陛下都不在?乎。”郑皇后性情向来骄纵,刚入宫时便是如?此喜怒形于色,半点不怕所谓的天子?威严,偏偏萧崇寿就吃她这一套,总是愿意低声下气哄她。
“朕怎会不在?乎?朕情愿都伤在?自?己身上才好。”眼看臣子?们行礼毕,已经要起身,萧崇寿赶紧说完,“今日是朕的好日子?,难得高兴,往后还不知剩下几个春秋,一会儿还等着与卿家们多喝几杯呢,若是皇后还气着,朕怎么还喝得下?”
郑皇后一听,面色立刻软下来:“陛下说什么糊涂话?明明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萧崇寿这才露出笑容,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让宫女上前替自?己斟酒。
他素来贪杯,只是近来被郑皇后管得严,已有近一年不曾沾过一滴酒,今日解禁,早就蠢蠢欲动。
郑皇后则不忘提醒:“陛下谨慎些!可千万不能再像去岁上巳那样,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回,萧崇寿多喝了几杯,原本只是离席更衣,可一时酒意上头,挥退了身边的侍从,随意寻了一间空着的殿阁睡了两个时辰,那两个时辰着实急坏了身边的人,惹得郑皇后好几日不曾理他,气才消。
提到“上巳”二字,萧崇寿的神情僵了僵,随即又摆手:“不会,那日是误饮了鹿血酒,今日自?然不会了。”-
云英跟着萧元琮回到座上时,已经又有些宾客上来,同太子?夫妇对饮、攀谈。
她抱着皇孙,本想着来给圣上拜寿已毕,应当可以回去了。可是,大?约是因为方才在?圣上面前露了面,又或是因为太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对这个长子?的重视,许多宾客上前时,都不忘瞧一瞧皇孙的样子?。
小小的孩子?,平日到这时候,应当已犯困了,可今日见到这样多人,仿佛被感染了,圆溜溜的眼睛仍旧睁得老大?,半点没有困意。
云英无?法,只好抱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应付着宾客。
孩子?长得快,如?今越来越重,她一直抱着,竟觉得腰有些累,忍不住悄悄喘一口气,搂着孩子?换个角度。
漫长的皇家宴会,就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与一场场歌舞盛会中一点点过去,她的劳累显得微不足道。
只有萧元琮看出来了。
“云英,”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站了那样久,一会儿孤先命人将你与孩子?送回东宫,可好?”
薛清絮早已被她娘家嫂嫂唤去说话?,此刻早不见了踪影,长案边只剩下萧元琮一人。他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颊间浮起一层微醺,声音也?比平日更柔和。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同丹佩和绿菱说好了,今晚由她们两个接皇孙回宫,眼下时辰已差不多,想必她们一会就要来了。”云英还留着心眼,方才武澍桉说要给靳昭赔罪,她不信他会那么听话?,想必到时还要折腾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早就回去。
“也?好,蓬莱池附近还有游园会,你头一次来,便自?去瞧一瞧。”萧元琮倒是十分知晓宫女们的玩乐。
说话?间,丹佩和绿菱两个已来到鳞德殿附近,正?往他们这处行来。离先前约定?的亥时还有近两刻的时间,想来是她们不忍留云英一人在?此照顾皇孙。
“殿下,”趁着她们还未到近前,云英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奴婢上回随太子?妃殿下入珠镜殿向皇后娘娘请安时,曾见过吴王殿下,大?约是那一次,奴婢言语不够谨慎,有所得罪,才让吴王殿下一直记到如?今,除此之外,奴婢与吴王殿下再无?任何瓜葛……”
她想要解释,萧琰之所以知晓她姓穆,只是因为上次在?珠镜殿见过一面的缘故。
萧元琮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不是平日浮于表面的和煦,而是真?正?的松快的微笑。
他伸出手,飞快地在?她额边抚一下,带着温柔而亲昵的味道,让她感到被触过的肌肤倏然一烫,麻丝丝的感觉自?额角开始,迅速蔓延开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孤知
道,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很快,丹佩和绿菱来到萧元琮的面前,冲他行礼后,接过终于开始犯困的小皇孙,在?东宫内官的带领下,离开鳞德殿,乘来时的马车先回东宫。
云英亦行礼告退,却不是往蓬莱池的方向,而是穿过嘈杂的人群,悄悄往西面人烟稀少的撷芳阁行去。
在?她前面十余丈的地方,就是方才也?恰好独自?离席的武澍桉。
人越来越少,她不敢直接在?长廊上跟着,便干脆走?了凭栏之下,矮了一截的砖石路,远远跟着。
只见他在?撷芳阁外停下脚步,警觉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快速闪身进廊边正?对着屋门的一处灌木后,仿佛在?暗中等待什?么人出现一般。
很快,一名宫女带着一位年轻女郎,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行来,停在?屋门外。
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忽然,躲在?灌木后的武澍桉突然蹿出,一把捂住那位女郎的嘴,在?她奋力挣扎之际,手掌猛地劈在?她颈后,将人劈晕过去。
那宫女快速推开屋门,让武澍桉将昏迷的女郎扛了进去,几乎一片漆黑的屋里,迅速燃起一道火光,又迅速熄灭,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武澍桉出来,冲那名宫女比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两人再不发一言,各自?转身,步履匆匆地沿来时的路离开。
躲在?矮处的云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两名女子?她都见过,那名宫女分明是珠镜殿里伺候郑皇后的宫女彩凤,至于那位女郎,则是刚刚还随着萧元琮一道向圣上祝寿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第28章 暗室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
鳞德殿内, 萧崇寿正与郑居濂等?人?把酒言欢,其他宾客也早各自散开,寻了角落、桌案, 谈笑玩乐。
偌大的宫殿内外,一切都?沉浸在欢喜松弛的氛围中, 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再引人?注目。
靳昭是被燕禧居的一位宫女领到?鳞德殿的,说?的是武家?郎君因先前的事心?怀愧疚, 向太子殿下提出,要亲自给中郎将赔罪, 太子殿下已答应了,便特意请他过来。
到?了果然就见武澍桉已捧了酒壶,陪在萧元琮的身边, 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二世祖难得这样听话守礼, 没有同那些?狐朋狗友们玩在一块儿。想来也是耐心?有限, 忍不住了, 一双眼睛开始不住地四下乱瞟,好?像在找人?似的。
一见他来,武澍桉登时露出笑意, 直接迎上来, 不等?他开口,便先作揖。
“中郎将,可算把你等?来了!”同前两回见面时的针锋相对不同,这一次, 武澍桉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尽讨好?,“方才?正同殿下说?呢,早听说?中郎将的骑射、武艺, 在羽林卫,乃至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改日还想向中郎将讨教切磋一番呢!”
“讨教不敢当,切磋随时奉陪。”靳昭冲他略一抱拳,算是问候,随即就转向一旁坐着的萧元琮,恭敬地行礼。
“中郎将真是谦虚,不但?武艺过人?,品性亦令人?敬佩,难怪能如此?受太子殿下的器重?。”武澍桉一连声地奉承,不但?没有放低声音,反而刻意抬高了,引得周遭不少人?频频侧目,“中郎将,前两回,是我不识好?歹,差点闯出大祸,若不是中郎将好?意阻止,只怕我如今已经不能好?好?站在这儿。先前我糊涂,不领情,如今想通了,特意来给中郎将赔个?罪。”
他说?着,先捧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亲手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到?靳昭面前:“中郎将,若不嫌弃,还请受我这一杯酒。”
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靳昭不好?拂了武家?和东宫两边的面子。
他没说?话,伸手接过那杯赤霞色的酒。
酒色瑰丽,仅在烛光月影的映衬下,便已有醉人?之意。
“这是去岁由高昌国进贡的西域琼浆,蒙圣上恩眷,家?父去岁得了几瓶赏,在下知晓中郎将出身西域,为?表诚意,便特意带了两瓶前来,还望中郎将莫要见笑。”
倒是显得诚意十足。
靳昭捧起?酒杯,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先凑到?鼻间,轻轻晃动一下,嗅到?其中带着葡萄酸涩带甜的气息。
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别的气息,一点本不属于西域琼浆的微妙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萧元琮。
主仆二人?,视线在空中悄然一碰,随即错开。
“怎么,中郎将可是不喜欢这酒?”武澍桉见他迟迟不饮,面上抽出个?怪异的笑,问,“还是担心?我在里头动了手脚?”
靳昭掀起?眼皮,睨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捧起?酒杯一口饮尽,这才?擦了擦嘴角,说?:“小侯爷多虑了,只是西域美酒,入口之前,本也要先嗅其气,既是高昌国的进贡,自然不能浪费。”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到?底还是中郎将更懂得西域美酒的妙处!”武澍桉的目光从他吞咽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处移开,顿时笑起?来,“酒还有,一会儿,咱们再喝两杯,如何?”
“误会说?开了便好?,”萧元琮挥手招来自己的侍从,“恰好?孤还有两坛十年陈酿,一样是西域贡酒,既然你们两个?喜欢,便趁今日,拿来开封喝了吧。”
武澍桉本要喝自己的酒,一听这话,顿时迟疑起?来。
“怎么,卿嫌弃孤的酒?”
“不敢不敢,殿下赏赐,臣千恩万谢还来不及!”
反正他方才?已经见到?靳昭将那杯酒都?饮下了,药量应当早已够了,剩下那些?,不喝也罢,一会儿多哄靳昭喝几杯,让药效快些?发?作就是了,实在不行,撷芳阁那儿,他还留了一手,不信靳昭能扛得过去-
撷芳阁外,云英在低处四下窥视片刻,确信附近没人?,才?敢悄悄跨过凭栏。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脑袋里转过无?数个?弯。
武澍桉好?色不假,但?这些?年来,他也未在外弄出过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只有近来在她的身上,才?算第一次栽跟头。
他应该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对公主下手。
一来,公主身份不同,哪怕再不受圣上喜爱,也不是武家能招惹得起的;二来,公主生得清秀可人?,年纪亦小,才?不过十四五岁,完全不是武澍桉一贯喜爱的模样。
既然如此?,他打晕公主就是另有目的。
能让他和郑皇后联手对付的,恐怕只有东宫了——但?应该不会是太子殿下本人?,武澍桉没有这个?胆子,只可能是借着其他人?来打压东宫的势力。
那便只有靳昭了。
屋门没锁,一推便开。
她闪身进去,才?将门关上,便一下嗅到一缕似龙涎的甘润香气,不论是在城阳侯府还是东宫,都?十分常用。
方才?武澍桉进来的那片刻,窗边飞快地亮了又灭的火光,想必就是用来点香的。可是,这样紧急的时间里,他点龙涎香做什么?
她觉得不对,站在原地,又无?声吸了口气。
除了龙涎的土质气息外,还有一丝极易被忽略的甜腻香气,竟然莫名有些?熟悉……
那是两年前的夜里,武澍桉在外饮酒,到?夜半才?归,却偏要闹腾着,让她进屋替他收拾床铺。
她心?中不愿,可是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加上院里其他婢女有心?排挤,谁也不愿替她说?话,更不会替她干活,只好?独自进了那间屋子。
就是那一回,武澍桉借着醉意,将她强压在榻上,扯了她的衣裙,污了她的清白。
她分明记得自己想要反抗,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的缘故,手脚全不受控制。不但?不受控制,甚至整个?身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还会不知羞耻地渴望他人?的触碰。
那时,她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唯有不停的呼吸,鼻间盈满的,就是这种气息。
她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那日点的龙涎香,不是侯府
常用的南洋商队卖至中原的上品龙涎,而是武澍桉从不知哪个?狐朋狗友那儿找来的加了“料”的龙涎香。
今日,他将这香用在这样的地方,心?思昭然若揭!
云英赶紧拿出帕子捂住口鼻,摸黑寻到?窗边案台上的香炉,将已燃了三分之一的盘香迅速掐断,然后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屋外清新?的空气自缝隙间灌进来,带着秋日的凉意,顺着鼻尖钻进脑袋,让她原本开始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起?来。
一呼一吸之间,她已经迅速做出抉择。
这是撷芳阁西侧厢的屋子,本是用来让宫女内监们用来给主人?准备茶点的,小小的一间,没多少摆设,几步便能走到?底。
她摸着黑,很快找到?内室靠墙的一张窄小卧榻,榻上静静躺着的,正是方才?被武澍桉打晕的普安公主。
公主仍旧昏迷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云英在榻边跪下,伸手摸到?公主的人?中狠狠掐了一把,待感到?公主渐渐醒来,要本能挣扎时,又赶紧捂住她的嘴。
“嘘——”云英凑到?她的耳边,快速说?,“公主殿下别出声,奴婢是来救您出去的!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何会跟彩凤到?这儿来?”
靠近的时候,她留意到?萧珠儿似乎有些?清瘦,不是抽条的小娘子那般短暂的瘦,而是忧思少食下的弱,可见其在宫中的日子艰难,难怪会成为?郑皇后手中的牺牲品。
幸而香掐得早,还未有太多萦入内室,萧珠儿很快彻底清醒过来,一脸警惕地瞪着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英知晓她的疑虑,赶紧解释:“奴婢是东宫的乳娘,从前伺候过武小侯爷,殿下在鳞德殿时,应当见过奴婢。奴婢方才?是见武小侯爷形迹可疑,才?偷偷跟上来的,谁知竟看见他与珠镜殿的彩凤一道将殿下打晕!”
“你一小小宫女,为?何要帮我?”萧珠儿在后宫中被郑皇后欺负惯了,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
“奴婢可知,皇后娘娘与武小侯爷,想要利用殿下您对付何人??”
在萧珠儿茫然的眼神里,云英凑近些?,轻轻说?:“是太子殿下。”
她将方才?门边香炉中加了料的龙涎香,与已在心?中捋清的猜测说?了出来。
“殿下,若奴婢不帮您,到?时殃及中郎将和太子殿下,奴婢恐怕也自身难保。”
萧珠儿倒也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我明白了。是皇后命彩凤给我传话,亥时到?这儿来,她要与我说?我母亲的病情……”
其实,来之前她就知晓这是个?陷阱,只是别无?他法。
她母亲病着,上回好?不容易因二哥的关系,郑皇后勉为?其难让太医去瞧了一回,可开出的药,却总是到?不了她们母女手中,每日该喝两大碗的分量,能拿到?一小碗便算谢天谢地了。
她不能眼看着母亲的身子被一日日拖垮,这才?冒险听了郑皇后的话。
不过,眼下没空细说?过往恩怨,她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云英顿了顿,一字一句轻声说?:“偷梁换柱。”
她要让武澍桉自食恶果-
鳞德殿中,靳昭耐着性子,陪武澍桉又接连饮了整整两刻有余,将萧元琮命人?从东宫取来的陈酿喝了个?干净。
他私下里酒量极好?,只是平日总不愿太过张扬,鲜少与外人?对饮,让许多与他不相熟的人?以为?他不善饮。
两坛佳酿下肚,他半点醉意也没有。
反倒是一心?想灌他的武澍桉,清明的眼神早已变得浑浊,俨然已有些?上头。西域的酒看似柔和,比北方边地常见的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好?入口得多,但?后劲却不小,像武澍桉这般不习惯的,很容易中招。
饶是如此?,他仍不忘时不时观察靳昭醉了没有。
靳昭将武澍桉的反应看在眼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假装头晕,脚步不稳地站起?来要走。
武澍桉大笑着拍他的肩:“中郎将,可是醉了?”
靳昭皱眉扶额,不住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澍桉心?满意足,吩咐身后的人?:“只有喝醉的人?,才?会坚持说?自己没醉。快来人?,扶中郎将下去歇一歇!”
有人?应声上前,正是方才?将靳昭从东宫引来的那名燕禧居的宫女。
她笑着冲靳昭躬身一礼,伸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引他朝鳞德殿外去:“中郎将,请随奴婢来。”
靳昭私心?里不愿让她触碰,一路强忍着,跟她自灯火通明、谈笑不断的鳞德殿长廊间穿过,渐渐来到?昏暗寂寥、人?影稀疏的森森之地。
“这是要去哪儿?怎么不回东宫去?”他假意不耐烦地咕哝,被她搀着的胳膊顺势抽出来,捂着脑袋,一副头晕目眩,不愿再走的样子。
“方才?太子殿下特意嘱咐奴婢,让中郎将先留一留,”那名婢女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带着他在撷芳殿外停下,“劳烦中郎将进去歇一歇,晚些?时候,殿下会亲自过来。”
她说?着,将屋门推开,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外,躬身请他自己进去。
黑漆漆的屋里,除了朦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像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似的。
他刚一迈进去,门就在身后轻轻阖上。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卧榻是可以坐的,他故意加重?脚步,朝着那张榻走去。
银色的月光自槛窗外透进来,霜似的覆在上头,勾勒出一道高低起?伏的曼妙身影。
果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稍稍弯腰,想看清楚他们要用什么人?来给他下套。
就在这时,那原本背对他卧着的女子,竟慢慢转过身来。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的熟悉脸庞。
“怎么——”
“是你”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双纤细的胳膊已轻轻缠了上来,紧接着,那柔软的唇瓣便贴了上来,堵住他的话。
“嘘——别说?话。”那一声极轻的话,是含着他的唇瓣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幽香,不知是衣物间的皂角香,还是她身上不易察觉的乳香。
靳昭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就这么短短几步,他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是某个?宫女,也许是某位出身高贵的小娘子,又或者是个?有夫之妇,总之,是个?武澍桉能想到?的,让他身败名裂的人?。
独独没想到?会是穆云英。
武澍桉怎么会愿意?
这个?念头只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的女人?占据。
数日前的那一吻,他始终无?法忘怀,每每夜深人?静,总要脸热心?跳许久,偏偏身边只有一方锦帕聊以慰藉,除了片刻的满足,便是让身体里的空虚越来越大。
如今,再次将人?抱在怀里,他哪里还能忍,当即反客为?主,强硬地拉下她的胳膊,将她用力钉在榻上,狠狠吻下去。
第29章 下手 原来是在做戏。
到底喝了不少酒, 靳昭感到自己的手脚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明知该轻些,可指间一盈满那细腻无瑕,宛若羊脂玉的肌肤时, 就忍不住五指收紧,想让那片柔软填满指缝间的空隙。
俯身的姿势更是让他抬起一条腿, 以膝盖支在榻边。
他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整个笼罩住, 连月光也一并挡在外。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他微蓝的眼眸, 在沉寂的夜色中?闪着点?点?光泽,是两?汪深潭的颜色,表面是平静的, 底下潮流涌动, 翻卷得仿佛能把人吃进去。
云英被笼住了, 双臂被钉着动弹不得, 只得努力地挺身,用力含着他的唇瓣不肯松开。
碰撞间,被坚硬的牙齿磕到, 带着痛意和淡淡的鲜血的气?息, 反而让两?人变得更加躁动。她的胳膊被拉得愈高,唇边的热也开始沿着脖颈下移,试探着烧往早就需要抚慰的别处。
衣襟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掩在不停起伏的胸口, 亟待解开束缚。
黑暗中?,靳昭感到自己喘得厉害,不知何时,握着两?截莲藕似的胳膊的手已悄然松开, 滚烫的手心张开,颤抖地落到早已偷偷觊觎许久的地方。
他的脑袋变得更加
迟钝,所有?的触感都聚集到手心处,五指半点?不受控制,耳边除了她难耐的呼吸,竟还?浮现出上回她说过?的话。
“奴有?些涨……”
这一会怎么没说?是因为?来前喂过?皇孙一回吗?还?是因为?她已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个个荒唐的念头如疯长的杂草一般,在捣成浆糊的脑袋里胡乱纠缠,赶也赶不走。
混乱之际,他支在榻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伸直,好让身子伏得更低,脚上未曾脱去的皂靴不知碰到了哪处,地上的木架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立不稳似的,接着,砰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在静谧的夜里,在只有?呼吸声、衣物?摩挲声和唇齿交缠声的屋子里,这样的动静显得格外刺耳。
靳昭散乱的神志一下被拉回来。
“做什?么!”他猛地抬头,压低声质问,幽蓝的眼瞪着那张春意朦胧、满含欲望的脸庞,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云英喘了口气?,被激得水光荡漾的眼眨了眨,尽力仰起脸,凑到他的耳边,贴着他的耳廓说话。
“外头有?人,中?郎将,动静要再大一些。”
原来是在做戏。
他身上还?热,心里却凉了半截,一时懊恼愧疚,一时警惕恐慌。耳边被她吐出的幽幽热气?撩得直发烫,既然还?要继续,还?要动静大一些,他干脆轻轻掐住她的脖颈,掐得她不得不仰高,再低头带着力道往下咬。
“啊!别咬!”
女人的叫声短促而高亢,明明带着抗拒,却听得人眼红耳热。
紧接着,又是男人不耐烦地命令:“闭嘴!”
不知是他用手还?是用别的什?么,堵住了她的呜咽,窸窸窣窣的声响中?,不知又碰倒了什?么,引出一连串的动静。
不必亲自开门,那名?守在外还?未离开的宫女也能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看来都起效了。
她左右看了看,不再逗留,快速离开-
鳞德殿内,武澍桉自靳昭走后,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做这种事。
先?前凭着积累了许久的满腔怨怒,被人稍一挑拨,便答应了。临到头来,也有?些犯怵。
刚才,要将公主砸晕时,本不敢下手,但一想到武家近来的遭遇,又咬咬牙狠下心来动了手。
如那日郑皇后身边的彩凤所说,他父亲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官位能不能保住尚未可知,不如孤注一掷赌一把。
若是真能通过?靳昭撼动太子这块大石头,兴许他父亲,乃至武家的仕途还?有?救,还?能重新为?吴王和郑家所用,若仍动不了太子,那单除去一个靳昭,也能让他解气?许久。
只是,等做完了这一切,按捺隐忍,等待事情发作的过?程,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
照皇后那边事先?的吩咐,参与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除了他,便只有?珠镜殿的宫女彩凤,和东宫的一名?宫女。为?了撇清关系,事发之时,他们三?人应当都在鳞德殿。
方才,东宫的那名?宫女回来了,看起来并无异样,珠镜殿的彩凤却不见?踪影。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然而这么多人在场,他生怕教人发现,也不敢贸然过?去寻人,更不敢让其他人代劳。
就在他坐立不安,越想越怕的时候,人群中?,有?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凑到他的身边,趁着替他斟酒的工夫,低声说:“小侯爷,彩凤姐姐请您赶紧去一趟撷芳阁,屋里的香好像出了纰漏。”
说完,不等他反应,放下酒壶,起身便匆匆走了。
殿内外那样多人,她就像一滴水,滴入汪洋大海中?,迅速消失不见?。
武澍桉被酒意冲得发昏的脑袋登时醒了大半。
他的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这样隐秘的事,彩凤应该不会让别人来传话,可那小宫女却知晓撷芳阁和屋里的香,令他不得不信。
犹豫片刻,他到底站了起来,假作醉酒,由宫女搀着离席,待出了鳞德殿,便将人挥退,自往撷芳殿的方向快步行去-
窄小的卧榻上,云英已经?浑身发烫,不住地喘息。
襦裙的衣襟湿了一片,被解开大半,要落不落地挂在身上。
“人已走了,”一直没有?反抗的双手开始用力推压在身上的靳昭,“中?郎将,该起来了!”
其实她早已被撩拨得恨不能立刻不管不顾,只与他春宵一刻,可是,那股对武澍桉的恨,像一根针一样,不停地刺着她的心口,让她每每想要沉沦的时候,又立刻清醒过?来。
机会千载难逢,她一定?要在今日一击必中?!
心中?这样想,发软的双臂便添了力气?,越发努力地推。
靳昭被她推得慢慢平静下来。
猛兽一旦出笼,便很难再关回去,他只能暂时用链条勉强拴住。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仍旧伏在她的身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一边拼命控制心跳和呼吸,一边闷声问出来。
这儿是武澍桉给他设的圈套,他不信她会是其中?的一环,而她方才的表现,显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方才箭在弦上,脑袋早懵了,完全无法好好思考。
“我了解武澍桉,”云英仰卧着,全身上下的情潮还?未褪去,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今日举止异常,一定?不安好心,所以,刚才将皇孙交给丹佩她们带回后,便偷偷跟了他一路。”
她遂将方才看到的一切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我方才已与公主换了外裳,请她赶紧离开,去寻她最信任的宫女,将彩凤和武澍桉先?后引过?来。”
靳昭愣了一下,慢慢撑起已暂时冷静下来的身体,借着月光打量身下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冷静,甚至带点?冷漠和兴奋的模样。
从前的她,看起来柔弱又谨慎,举手投足间存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勾得他心痒难耐,而现在,她临时盘算这些阴私之事时,又是那么大胆而清晰。
她甚至没有?再如平日一般以奴婢自称,而是站在同他一样的位置,审视、安排今日之事。
靳昭感到内心一阵震撼。
“你……要对付武澍桉?”
他不傻,不用过?多解释,只在脑中?快速理?清几人的关系,便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并不怕他知晓自己内心的狠意,毕竟,她一个人没法完成,一会儿还?需要他动手才行。
靳昭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和武澍桉的恩怨,没有?资格要求她忘记过?去,以德报怨。
“武澍桉难道没对中?郎将出手?”云英忽然意识到靳昭不像是失了神智的样子,怎么会乖乖跟着过?来?
“他在酒中?下了药,不过?,我只喝了一小口,余下的趁他不留意,偷偷吐了。”
靳昭说着,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冲袖口处比了一下。
武澍桉不知晓,他在来京都前,在西北边境一家酿酒坊做过?几日活,那家酿酒坊酿的,便是西域果酒。在那儿两?年有?余,没攒下什?么钱财,却练出了品酒的好鼻子、好舌头。
早先?,太子就提醒过?他,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要他多加小心,进入鳞德殿时,他一看殿下的眼神,更是明白了,今日很可能就是一场鸿门宴。
那杯酒便印证了他的猜测。
光是酒香中?就夹杂了一缕异味,待舌尖触到酒液时,那种怪异感便更加明显。
他不敢怠慢,只能趁着擦嘴之际,悄悄将酒液吐在袖口边。是束袖的胡服,不比宽袍大袖方便,幸好衣料颜色深,沾湿了也瞧不出来。
只是武澍桉盯得紧,他再小心,也免不了吞了一小口下去。
“暂且不碍事。”那是一剂猛药,虽只一小口,也仍让他身上慢慢起了反应,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松懈。
云英看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庞,咬了咬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其实她在掐灭那
盘香时,也多少吸了些进去,此刻浑身上下正觉暗潮涌动。好在一切尚能忍受。
“你为?何——”靳昭还?想说什?么,又被她抬手,以指尖轻轻点?在唇间。
这一回,不必她提醒,他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撷芳阁是完全以木建成的楼阁,就连四周环绕的长廊,亦用了许多木楞条,走过?时,不论脚步多轻,鞋底多软,都会发出细微的木条挤压声。
靳昭的身子倏然紧绷起来,一双幽蓝的眼睛像原野上独行的狼一般,露出警惕又紧张的光芒。
不用云英说,他已快速从榻上爬起来,贴着墙边,合着屋外人的步伐,踩在地上,使屋里的木板挤压声与屋外的完全一致,然后,在那人的脚步停在门外的同时,他也蛰伏在屋门一侧。
云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动作,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只听“吱呀”一声,屋门从外面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隙。
那人似乎十分小心,只开了这样一道,也不敢直接入内,就这么从那小小的缝隙朝里窥看,以便一旦察觉里头有?危险,可以立即逃脱。
不过?,靳昭显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缝隙一开,他便迅速出手,猛地拉门的同时,一手伸出门外,将人直接拽进来,不等那人反应,便一个手刀下去,利索地将人打晕。
云英屏住呼吸,立刻上前查看。
果然是珠镜殿的彩凤-
武澍桉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尤其离撷芳阁越来越近时,越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他酒喝多了,手脚动作略有?迟滞不说,脑袋比平日更不受控制。
直到站到那扇门外,才意识到真的不对劲。
照他们的计划,此刻屋里应当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可眼下,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仿佛根本没人在似的。
他左右看了看,完全不见?彩凤的身影,心下一惊,转身就想离开。
管他结果如何,事发之时,他都决计不能出现在这儿。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身边就蹿出两?道身影,一个将他猛地从后面推倒,双手钳制按在地上,另一个则飞快地将一团布塞入他的口中?,让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两?人扭着他,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布条将他的手脚绑起来,然后,整个抬进屋里。
“搜他的身,他要下药,必是带在身上,不敢假他人之手,且必会多带一些。”
黑暗中?,武澍桉被丢在卧榻边,光线太暗,他一时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可那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猛地一震,惊恐地瞪大眼睛。
月光下,那张美丽的脸庞忽然转过?来,凌乱的鬓角有?细碎的发丝散下来,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却不再是曾躺在他的身下,任他亵玩摆布的柔弱模样,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含了把刀子似的,随时能将他割喉。
而她身旁的高大身影,竟是方才明明已被他下了药、灌了酒的靳昭!
藏在胸口内袋的药包很快被搜出,在他全无反抗之力的时候,统统强灌入他的口中?。
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多备了整整三?倍的药量!
还?没等他尝尽满嘴的药粉到底是什?么滋味,颈后便挨了一记,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30章 事发 靳昭,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武成柏是?在亥时三刻发现儿子不?见了的。
近来, 他每日除了处理?公事,便是?花了许多心思疏通各方关系,想尽办法探东宫和郑家的口风。
屡屡碰壁的遭遇让他深觉这些年的宦海沉浮恐怕要到头了, 整个武家亦是?大祸临头,是?以, 在家中时,免不?了有时长吁短叹。
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么多年, 第一次这般在妻儿面前露出惊惶的一面,所以此番让儿子亲自给太子, 乃至靳昭赔罪,竟没要费多少口舌。
这么多年来,儿子很少这样懂进退。
他想, 应当是?年纪渐长, 人变沉稳了, 就连方才, 看着儿子当真恭恭敬敬给靳昭敬酒,二人把酒言欢,他还同夫人说, 日后将家里在外的事慢慢交给儿子打理?, 也可放心了。
谁知,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儿子就不?见了。
起初,武成柏与杜夫人问了方才在旁边伺候的宫女, 那宫女只说武小侯爷似乎喝醉了,不?让人跟着伺候,独自出去歇息了。
酒酣宴乐,喝至兴头, 一时晕迷了歇在宫中也是?常事,当今圣上仁慈,早已下了旨意,宫宴之时,允许亲贵大臣们在宫中留宿。
只是?真正敢留下的臣子不?多,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在圣上面前得看重的,若是?从前,武家在南衙守备军中地位稳固,他不?必计较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谨小慎微,必要在适当的时间离宫才好。
杜夫人遂请有空的宫女、内监们去寻。整整两刻过去,始终没寻到人。
眼看身边与他们地位相当的臣子们一个个带着家眷离开,余下的多是?皇后的亲信家眷,以及与皇家血脉沾亲带故的贵戚,武家夫妇渐渐有些焦急。
“这孩子,一个人能跑去哪儿?可别又给我?闯出什?么祸来!”武成柏揉了揉额角,心下已有些不?悦,碍于场合,才不?好发作。
“他已听你的话?,陪太子和中郎将喝了那么多,喝醉了还能做什?么?无非寻个地方歇歇罢了。”杜夫人亦感到不?安,可在丈夫面前,总还是?替儿子说话?,让这对?父子之间不?至起冲突。
武成柏胸口憋着气,脸色也不?大好看,还想再埋怨两句,就见高座上正与郑居濂对?饮的皇帝已在郑皇后和内侍们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俨然也乏了,要回延英殿去。
底下的众人跟着站起来,躬身相送。
武成柏见状,赶紧起身,转头要吩咐杜夫人让那几名正要再去找的宫女先别忙,等御驾离开再去。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鳞德殿外,一名宫女匆匆跑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太慌张,脸色蜡白?,经过门?槛时,双腿脱力,一下绊倒,整个人朝前扑在地上。
“武校尉、小、小侯爷,在撷芳阁——”跑得急,她呼吸不?畅,说话?亦不?利索,只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大喘气。
武家夫妇吓了一跳,顾不?得周遭一双双眼睛和耳朵,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赶紧问:“我?儿如何?快说?”
那宫女方才几乎是?喊出来的,恰好众人都要恭送圣驾,殿中静了下来,是?以就连高处的皇帝与郑家兄妹都听到了。
“撷芳阁”几个字一出,皇后和郑居濂二人便无声?地对?视一眼。
“武小侯爷在撷芳阁中……与、与一名宫女行苟且之事!”她说得有些结巴,原本?下意识想说武澍桉□□宫女,可话?到嘴边,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元琮在听到“宫女”二字时,目光倏然望过去,脸色亦有细微的变化。
就连站在大殿一角,才打发走几个郑家表亲的萧琰,举着酒杯的手?也顿了顿。
“大胆!你在胡说什?么!”武成柏只觉气血上涌,想也不?想,极力否认,“我?儿明明已喝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丑事!”
杜夫人更是?失了平日慈和温善的面目,“啪”的一声?,打了那名宫女一巴掌,将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又打得扑倒下去。
“贱婢,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这样诽谤我?儿!”
周遭的亲贵们皆愣在原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和夫人急什?么?”萧琰冷笑一声?,握在酒杯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武家小侯爷是?何种人品,我?想京中无人不?知。”
武家前阵子的那点事,早闹得京都达官显贵人人皆知。
萧琰这话?,充满嘲讽,好似是?站在被欺骗的郑家人的立场上所说,并无不?妥。
可是?萧元琮的眉心却飞快地皱了皱,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原来这样嫉恶如仇。
武家夫妇没料吴王会这样直接的揭他们的底,登时像被人打回一巴掌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然也想
辩白?一番,可眼下更着急武澍桉,只好忍着,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应对?。
倒是?站在高处的郑居濂破天荒开口帮了一把:“年轻人,多灌两杯荒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不?等武家夫妇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又问:“只是?不?知是?哪里的宫女?武家郎君喝了酒,难道宫女也喝酒了?须知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虽仁慈,不?曾苛待宫女和内侍,可规矩总是?该守的,与外臣私通是?大忌,更别提在宫中行苟且之事。”
都知晓武澍桉极宠爱的那名婢女已是?东宫的乳娘,今日为照顾皇孙,也随太子一同过来了,如今人不?在殿内,郑居濂自然猜同武澍桉苟且的就是她。
虽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纰漏,但?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东宫,哪怕能撼动一分一毫也是?好的。
一时间,众人都屏息凝神,等着那名宫女的回答。
只见她一边喘气,一边飞快地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珠镜殿的宫女,彩凤……”
周遭顿时一片抽气声?,无数双眼睛朝郑皇后的方向?看去。
萧元琮的目光悄悄松下来,武家夫妇的脸色则刷地白?了。
这下可好,如此场合,不?但?在宫中失德,还直接得罪了皇后身边的人。
郑皇后脸色亦瞬间阴沉下来,睨向?武家夫妇的眼神已是?怒极。方才自己亲哥哥的话?也像是?在她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似的。
“陛下,彩凤是?臣妾的贴身宫女,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定与臣妾一样清楚,她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向?来护短,不?管事情如何,便先替自己的宫女辩解。
萧崇寿皱着眉,对?上这么多大臣贵戚的眼睛,也不?好直接袒护皇后。
“父皇,此事事关重大,具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既然就在撷芳阁,不?如诸位一同移步,毕竟,眼见为实,事关城阳侯府与珠镜殿两处,还是?瞧清楚了好,以免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冤了什?么人。”一直没说话?的萧元琮慢慢站到中间,拱手?冲萧崇寿说。
郑皇后正恨得牙痒痒,原本?要对?付萧元琮的计,忽然落到自己身上,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当即冷嘲:“太子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大的丑事,怎么还要人人都去瞧?”
萧崇寿轻拍郑皇后的手?背,示意她此刻应当少说话?。
而萧琰望着母亲这样的反应,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想必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只是?中间出了岔子,最?后没成。
“大哥此话?倒也不?错。”他慢慢走出来,看一眼对?面的萧元琮,“亲眼去瞧了,心中才会有数。”
郑皇后又被气得不?轻,这已不?是?他今晚第一次与她对?着干了。
“也罢,”萧崇寿叹了口气,原本?的倦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一干二净,只能挥手?说,“那便去看看再做定夺,以免到时有谁不?服。”
一时间,留在鳞德殿的众人纷纷朝着撷芳阁的方向?行去-
云英没有在撷芳阁外久留,远远瞧见那处已如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再不?可能直接遮掩下去,便赶紧离开,回东宫去了。
这一路上的人一点也不?少。
离开撷芳阁附近后,便有不?少正在离宫回府的宾客。
有的醉了酒,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要停下耍一耍酒疯,得要两三人用力拖着,才肯乖乖往前走,引得周围不?少人发笑。
也有不?少宫女内监和各府下人,或百无聊赖地等待自己的主人,或步履匆匆地往别处去。
云英面无表情地走在其中,半点不?显突兀。
离开前,她特意整理?了身上的衣物。
那件属于公主殿下的外裳已经褪下,换成她带来留着备用的一条宽披帛,恰好盖住底下半透的襦裙。
原本?只是?想着八月里,秋意渐浓,夜间更深露重,若是?回去得晚,恐怕会觉得冷,临走时才特意带上,不?想真的用上了。
只是?她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生?出害人之心,也是?第一次将那样的心思直接付诸行动。尽管她恨武澍桉不?顾她的意愿强要了她,又为了一己私欲,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可是?,真正动起手?来,除了当时那一瞬间的快意,剩下的全是?空白?。
就像此刻,她走在宫外的夹道上,拢在身前压住披帛的那只手?看起来毫无异样,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一直在悄悄颤抖。
说是?紧张也好,是?那盘掺了料的龙涎香的作用也罢,此刻的她,急需有什?么东西能将脑海中,乃至身体?里的空白?填满。
幸好,她知道靳昭就在身后。
他们两个身份敏感,相差太大,要回东宫去,必要经过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自然不?能并肩同行。
这一路,靳昭便走在身后离她十丈左右的地方,每每她装作观赏宫中景致的样子回过头去时,总能一下就看到他。
不?知为何,看到他,她便有种漂浮水中时,被浮木托了一把的感觉。
兴许是?方才与靳昭合作,让他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对?他的感情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过人最?多的地方,绕进东宫的侧门?。
主人未归,门?仍旧开着,两边的侍卫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处守着,见到元英时,仔细查看令牌后方放行。
她躬身谢过,转身往宜阳殿的方向?去,可是?走到半途,忽而朝一处南北向?的连廊一拐,进了尽头一处空着的临水楼阁。
这是?先前她傍晚在附近走动时,留意到的地方,除了每日白?日有人来巡视、洒扫一两回外,便都无人值守,正是?她现下需要的地方。
她站在门?槛边没有立刻进去,又等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才回过头去。
黑暗里,靳昭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像一道微暗的光点,让她的目光逐渐聚拢。
她笑了笑,等他靠近时,跨步进去,转身扯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人拉到身前,在漆黑的夜里,与他身躯相贴,四目相对?。
“靳昭,”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瓣,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她用的是?“也”,靳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心中不?知怎么的,某种束缚好像突然松了一寸。
“你知道,我?早就想要你了。”
她凝视着那双闪过蓝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的同时,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
“想得心口疼。”
靳昭脑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铮的一声?断了,五指猛然收拢,握得她仰头叹息的同时,猛兽一般直接撕开她里头的襦裙-
撷芳阁内的情形混乱不?堪。
众人赶到时,就看到屋里的矮榻上,彩凤瑟缩着裹紧外袍,一动也不?敢动,而屋门?处,几名内侍正和衣不?蔽体?的武澍桉纠缠在一起。
他看来头脑不?甚清醒,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知是?因为这一阵撕打,还是?因为方才的□□。
“别碰我?!”他用力踢打双臂与双腿,失了智似的只想往榻上爬去,“谁敢动我?!我?可是?城阳侯之子!我?父亲是?南衙守备军大将军!”
内侍们手?忙脚乱去抓他,因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下死手?,是?以每每捉住,又被他挣脱开来。
他身上已湿透了,地上亦放着铜盆和水桶,想来是?内侍们为了让他清醒,已往他身上泼了不?少凉水,只是?全不?奏效,这样的情形下,他不?但?叫嚷挣扎着,就连腰下那遮挡不?住的某处,都还触目惊心地立着,看得周遭众人心惊的同时,一阵尴尬,赶紧各自移开视线。
“儿啊!”杜夫人一瞧他这可怖的样子,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御前的仪态,哭叫着就扑了过去,“你怎会是?这副模样呀!”
她想用自己宽大的袖袍替他稍挡一挡,可才一靠近,就被他挣扎着推到一旁。
幸而武成柏
反应更快,一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脸上,又将桶里剩下的水统统倒过去,这才将人稍拉回些神智。
“孽子!”他一声?怒骂,赶紧扯了旁边凌乱的袍子将人盖上,才提溜着耳朵将人扯起来,“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武澍桉被这样一番又摔又打又拧的疼痛激得逐渐清醒,一抬头,对?上萧崇寿震怒的目光,登时吓得面如死灰,僵在原地,动弹不?了。
“陛、陛下——臣、臣……”
他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武成柏却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萧崇寿磕头。
“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脑袋接连不?断地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声?,像铁锤似的,一下下锤在武澍桉的胸口。
僵持之下,不?知是?谁,忽然低声?问:“什?么气味?这样难闻!”
只见武澍桉跪在地上被袍子半遮住的□□,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与方才淌到地上的凉水混在了一起。
竟是?他惊恐之下,控制不?住地当众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