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轮回 “你呢,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室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除了师飞葭,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流光溢彩的螺壳上,云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没得到回应,对方“啧”了一声, 然后像是在对另外的人说了一句:“你这法宝真的能用?”
云轻便说道:“让我师父说话。”
“我说过,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他笑道,“小家伙, 我们京城见。”
——
螺壳表面重新变得暗淡之后, 齐光子看向金色的笼子。
那里面,乐尘子正在吃烧鸡。
这烧鸡真是好大一只, 把个鸟笼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烧鸡表面烤得焦黄, 泛着一层油光,撕开表皮,里头的鸡肉嫩得能捏出汁水来。
这一次,乐尘子吃得很有些斯文。
实在是不斯文不行啊,他倒想狼吞虎咽呢, 可烧鸡那么大一只, 一个翅膀能捅死他, 他只能撕下一条肉, 慢慢地吃着。
然后又拿起架子上一个特质的小小的银酒杯,从一把配套的银酒壶里倒了酒来喝。
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倒也自在。
齐光子翻转着手里的螺壳。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 只是嘴唇略薄,显得有些薄情寡幸。
他看到乐尘子喝酒,自己也拿起旁边的一把白玉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然后他问乐尘子:“为何如此轻易就给我法诀?”
乐尘子丢开手里的肉条,又撕了块鸡皮, 像是吃大饼一样捧着啃,鸡皮软糯弹牙,想而不腻,吃得他满足地喟叹。
他答道:“反正你还有其他方式能联系她,我给不给你法诀,并不影响结果,还不如给了,换只烧鸡来吃。
啧啧,真香……那你呢,你又为什么非要用千里同音螺?示威还是嘲讽?”
齐光子又喝了口酒,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说道:“你那徒弟,是个妙人。”
乐尘子从烧鸡上抬起头,见他心情似乎挺不错的,于是问道:“
云轻到底是什么来头?把你高兴成这样?你跟我说说,那样我死也瞑目了。”
“你打算用什么做交换?”
“呃,我这浑身上下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要不我陪你睡一觉?”
齐光子降下一道很粗的紫雷,把乐尘子劈得直冒白烟。
“行了行了,真开不起玩笑,烧鸡都糊了!”
乐尘子翻起身,盘腿坐在烧鸡上,这次他不吃烧鸡了,而是看着笼外的巨人,端起手里的银质小酒杯,隔空和他碰了一下,然后说道:
“不说云轻也行,你要不要说说你自己?说实话,我真有点好奇。”
齐光子默然不语,只安静地喝酒,就在乐尘子以为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时,他忽然一勾唇角,说道:“也好,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
他叫殷繁会,出身于一个叫御风派的小门派,他的父亲是殷掌门,生母是一个婢女,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死去了,他由掌门夫人柳夫人一手抚养大。
他还有个弟弟叫殷繁声,乃是柳夫人所生,比他小两岁。
柳夫人对殷繁会视如己出,繁声弟弟有的,他也都有,在殷繁会看来,柳夫人便与他亲母无异。
如此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生活倒也平静,唯一可称缺憾的,便是繁声弟弟先天心田残缺,身体虚弱,大夫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
而殷繁会则是根骨极佳的修炼天才。
殷掌门爱子心切,打算带殷繁声前去百草谷求医问药。可惜殷繁声身体虚弱,不便行动,如此,殷掌门便独自前往百草谷请人。
半年之后,殷掌门只身一人回来,虽然没有带回百草谷的人,但是他声称找到了医治殷繁声的方法。
很久之后殷繁会才知道,父亲当时去到百草谷,说了殷繁声的情况后,百草谷掌门给出的回复是:
先天心田残缺无药可医,但是可以通过修炼改善。只要殷繁声在十八岁之前悟道,之后有两年时间锻体,辅以丹药,应该能在二十岁之前培养出完整的心田。
说起来简单,可十八岁就悟道,是何等的天资才能做到!
殷掌门回来之后就督促两个孩子刻苦修炼。在殷繁会十六岁这年,他悟道了。
从他悟道的那一刻开始,柳夫人看他的眼神就有了变化。那一种复杂难明的目光,十六岁的殷繁会无法读懂。
繁声弟弟长到十八岁,不出所料的,并没有悟道。
他根骨是不错,只可惜悟性没有哥哥好。
这一年殷繁会二十岁,父亲为他举行了冠礼。冠礼之上,父母拉着他的手殷切地勉励他,又嘱托他以后要照顾好弟弟,殷繁会自己也深以为然。
哥哥天生就当照顾弟弟,更何况父母对他那么好,弟弟又那么乖。
这一天,冠礼后的宴席上,殷掌门拿出珍藏多年的佳酿,殷繁会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觉自己被绑到了山上一个祭坛之上。
祭坛周围点着火把,面前站着他的父母和弟弟,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三个人。
原来,从百草谷离开后,殷掌门路上遇到了天魂派的弟子,他帮了对方的一点忙,对方教了他一个秘法作为回报。
换魂术,也有人称之为换体术,总之是一回事。
殷繁声的悟性做不到在十八岁这年悟道,那就意味着他将在二十岁这年死去,殷掌门夫妇对这个幼子疼爱有加,怎么舍得!
说不得,只好动用禁术,为幼子寻一个健康的身体。
后来殷繁会有过疑惑,既然动用禁术换具身体就可以救殷繁声,为什么不直接在山下抓个体魄健康的人来,而是一定要牺牲他这个长子?
但是转念一想,殷繁会又明白了。他是根骨奇佳的修炼天才,那对夫妇肯定想给小儿子最好的。至于他这个长子会有多痛苦,那大概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里。
还真是偏爱到极致呢。
换魂术进行得很顺利,殷繁会的灵魂被迫进入到殷繁声的身体里,之后,殷掌门夫妇将虚弱的他扔下山崖。
天教他命不该绝,被山崖上横出的树木阻拦,捡回一条命。
之后他顺着山崖爬下去,在崖底看到一具干枯的尸体。
这具尸体身上有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书,分别是《蝶梦引》《蝶梦杀》《蝶梦生》,这是一套三卷修炼蝶梦道的书籍。
修道之术,入门方式大同小异。殷繁会已经悟过一次道,一通百通,这次悟蝶梦道就更为容易。
一年之后,他以殷繁声的身体悟道。
两年之后,他培养出完整的心田。
十年之后,他离开了崖底。
然后回到御风派,找到那三个人。
当他们在他的脚下痛哭、忏悔、诉说着自己的不容易时,殷繁会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给你们第二次背叛我的机会。”
将自己的至亲打得魂飞魄散时,殷繁会心里涌动着一种痛快。
不只是报仇雪恨的痛快,还有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深刻的,就好像,人掌握着蝼蚁的生杀大权的那种,畅快。
他杀死了他们,也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
拿回自己的身体之后,殷繁会一把火烧掉御风派,从此浪迹江湖。
他为自己取了一个道号,齐光子,寓意“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有人嘲笑过他的狂妄自大,当然,这些人后来都死了。
江湖是什么样的呢?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如果让殷繁会来说,那么江湖无非就是一句话,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之下,涌动的是欲望。
江湖没有正邪,也没有对错。如果一定要有对错,那么就是,谁挡了我的路,谁就是错。
……
殷繁会很快便厌倦了江湖。他待在留云山中修炼,百年之后,在此飞升。
飞升之后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错,大错特错。
塑造仙身之后,身体再也无法通过五谷杂粮或者普通的辟谷丹存活,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保持修炼。
而且仙人的世界并不太平,因为,就算飞升了,人的欲望没有改变。
只要欲望还在,这个世界就永远有纷争。
要变强。
只有强者才配活下去,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决定他人的命运。
殷繁会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孤独。
他与一个叫饮梅子的仙人争斗,对方被他杀死,而饮梅子的友人竟然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以法宝秘籍作为交换,希望他给饮梅子留下完整的魂魄。
他看不上那些法宝秘籍,一挥手将饮梅子的魂魄打散。
而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我好像,从没交过朋友呢。
接着他又不屑地嗤笑一声,谁需要朋友。
殷繁会的境界要突破了。
蝶梦道的每一次境界突破,都伴随着一次漫长的梦境。
他躺在灵苍山的云海里,看着天上的繁星,渐渐睡去。
随后,他的身体化作无数蝴蝶在云海中盘旋。
这一睡就是好多年,他于梦中生活,于梦中修炼,将这一身寄存在梦中。
当他睁开眼睛时,星空还是那片星空,云海还是那片云海,世间一切都好似没有变化。今夕何夕?梦耶非耶?谁知道呢。
他百无聊赖地枕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睡的时间太久,几乎快要忘了睡之前发生过什么。
远远的,有人朝他的方向奔来。
殷繁会依旧躺在云间,一动不动,只当经过的是死人。
哪知那两人路过他时竟然停下来,其中一个女子笑道:“诶?这怎么有个人啊,快走快走,这里危险!”
殷繁会并不理会。
另外一男子伸手要把他拉起来,他不耐烦地躲了一下,然后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男子倒并未生气,耐心解释道:“我们不是坏人。”
“不好意思,我是。”
“……”
两男女都沉默了。
过了片刻,女子幽幽说道,“到底有多坏,说来听听?”
殷繁会不耐烦地翻身跳起,拔了剑。
就在这时,远处浓云滚滚,星光
下,云团在快速逼近。
殷繁会很快看清,那竟然是一大群穷奇兽。
饶是叱咤仙界、见惯风云的他,也愣了一下。
不是,怎么招惹这么大一群的?
女子也拔了剑,笑嘻嘻道:“既然不愿跑,那就打吧!”
就这样,殷繁会刚一醒来,就莫名其妙陷入一场混战,三人合力把穷奇兽群击退之后,那一男一女没心没肺地跑来和他自我介绍,也不怕他一剑砍死他们。
这俩人,女的叫叶轻鸿,道号一心子,男的叫温重明,道号华阳子。
叶轻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殷繁会转身就走。
她跟在他后面,又问:“不说名字,道号总有一个吧?”
殷繁会继续走。
叶轻鸿又说:“那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寻宝呢?我这里有一张地图,可以找到伏羲大神的衣冠冢,据说里面埋了羲皇的宝藏。”
殷繁会脚步顿住。
——
于是他们三人一同去找羲皇冢。路上,殷繁会得知叶轻鸿和温重明都是在他沉睡之后才飞升的,温重明才飞升了不到一年,而他和叶轻鸿才认识了三天。
殷繁会总是用“才”来形容时间,是啊,对于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东西”,一切都是短暂的。
后来他们果然寻到羲皇冢,历尽艰辛,找到了羲皇的宝藏。
宝藏平分之后,还剩下一卷奇怪的帛书。这书材质神秘,上面一个笔画也无。
三人都认为,这卷书上定有玄机,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看到书中内容。他们试了几次,不得其法。
最后叶轻鸿提议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决胜负,赢了的人可以获得羲皇无字书,但是要发誓,一旦破解其中内容,必须和另外两人共享。
结果,叶轻鸿赢下了这卷书,她为它取名“羲皇无字书”。
殷繁会始终觉得叶轻鸿赢得有猫腻。
从羲皇冢出来后,叶轻鸿把两人带到自己在长梓山的道场,请他们喝酒,看她养的动物。
是的,她在道场里专门开辟了一个园子,收集了很多飞禽走兽,她说她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这个。
后来殷繁会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去了昆仑山,只为泡温泉。
泡完温泉,他们躺在云彩上晒太阳。
叶轻鸿在说笑话,温重明时不时地附和一句,或是被叶轻鸿逗出笑声。殷繁会听着他们说话,刚泡完温泉,他感觉四肢松散,昏昏欲睡。
沉睡了五百年的心事忽然又苏醒了。
或许,他真的可以交些朋友。
——
殷繁会和叶轻鸿温重明成为了好朋友。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交朋友,也是最后一次。
世界那么广阔,三人去了许多地方,有时候是除魔卫道,有时候就是纯找乐子。
殷繁会难得地,连修炼一事都有些懈怠了。
不过,这感觉还不赖。叶轻鸿说得对,早晚有一天大家都会死的,不如及时行乐。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有一年他们一同坐在留云山的最高峰上看流星雨。
流星雨每年都有,但是有盛衰循环,大概每六七十年到达一次极盛。这一年,他们看了极盛的流星雨,那就像在天空燃放的无比盛大的烟花。
叶轻鸿擅长卜算之术,她说,下一次要看到这样盛大的流星雨,要等到七十二年之后的冬月二十七日子时三刻。
三人相约,七十二年之后,还要一起看流星雨。
而殷繁会却再也没有去过留云山。
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就连太阳都会在某一天死去,更何况飘忽不变的人心呢。
后来,曦忽然找到他们,提出要为愿力珠选一个继承人。
愿力珠的分量,已经远不是石头剪刀布能够解决的了,更何况,决定权也不在他们手上。
他们总是对愿力珠避而不谈,日子还像从前一样,但是殷繁会知道,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他能接受得不到愿力珠,但他不能接受的是。
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时隔一千三百年。
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殷繁会不打算给他们再次背叛他的机会。
——
而且。
虽然能够直接杀掉温重明,但是殷繁会决定让他自己也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所以殷繁会难得地,和那个蝼蚁谈了条件。
他叫江病鹤,是温重明的徒弟。
温重明被殷繁会杀死之前,没有恐惧,没有求饶,他只是大骂他“疯子”。
叶轻鸿没有骂他,她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就这样平静地迎接了死亡。
——
“你呢,你觉得我是疯子吗?”齐光子问笼中的人。
“你不是疯子。”乐尘子摇了摇头说道。
“只不过,你看似活了一千多年,但是你的心困在了二十岁那年被至亲抛弃的夜晚。从此之后你过的每一天,都是那一天的轮回。”
乐尘子说完这话就后悔了。
密密麻麻的紫雷劈下来,宝贝烧鸡成了一块鸡形黑炭。
第112章 凤凰 萧萧路远,谁与君同
“什么意思, 他让我们去京城见他?他在京城吗?”浮雪问道。
云轻脑子里再次出现梦境中的场景,师父所在的笼子,确实挂在一处园林边缘, 远处是富丽堂皇的宫殿。
难道在皇宫里吗?
江白榆说道:“所以,齐光子也怀疑云轻是圣曦娘娘?”
云轻点点头, “我想应该是的。至少,他也觉得我和圣曦娘娘有关联……”她说着, 看向师飞葭, “族长,你对齐光子了解多少?”
师飞葭遗憾地摇了摇头:“仙人的世界, 我知之甚少。我只知道, 齐光子平生两大绝学,一为御风,一为织梦。”
辞鲤问道:“御风我们已经见识过了,织梦又是怎样的?”
师飞葭摇头道:“我不知道。”
云轻忽然答道:“织梦,应该就是把人拉入梦中。实不相瞒, 我之前经历过一些事。”
接着, 把那日在广陵城郊梦中经历同大家说了。说罢, 她解释道:
“此前一直怀疑齐光子暗中监视我们, 所以我一直没敢说明。如今看来,齐光子并非无所不能的,若他真能随意监视别人, 定然首先监视神乐谷的诸位。”
师飞葭说道:“你是说,他能毫无征兆地把人拉入梦中?”
“是的,至少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已经身在梦里。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与我们平时做的梦完全不一样。”
阴云在心头笼罩, 室内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浮雪说道:“怕什么,那个血浪三叠好了不起,还不是被我师姐一剑劈了!”
——
这一天,神乐谷中的雨一直没停过。到后半夜,雨渐渐小了些。
云轻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
肩上和腿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不过她已经有些习惯了。
天空是黑的,大地也是黑的,潮湿的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枫叶的清苦气味,周围静得只有雨声。雨落在瓦片上,雨落在树叶上,雨落在人的身上。
雨忽然不再落在人的身上。
鼻端浮起熟悉的莲花香气,盖住了枫叶的苦涩。
云轻偏头,见江白榆握着一把伞坐在她身边。他把伞冠往她的方向偏了偏,然后拉过她的手,手掌包裹着她的手,一边说道:“怎么不打伞?”说着,掐了个诀,驱散她一身的潮气。
“嗯,不喜欢。”
江白榆沉默地望着她。
“白榆,有酒吗?”
“你的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云轻摇了摇头道:“又没伤到要害,小事一桩。”而且,她这次也没有像在玲珑城那样透支身体,所以感觉恢复得不算慢。
江白榆松开她的手,摸出一块饴糖,她闻着饴糖的香气说道:“也凑合吧。”说着伸手去接。
他却躲开她的手,直接将饴糖喂到她嘴边。
云轻一乐,张嘴含住饴糖。然后她舌头卷着饴糖在嘴里左右倒腾,尽量让整个口腔所有的角落都能感受到这香甜的味道。她问他:“白榆,你怎么老有饴糖?”
“嗯,因为喜欢。”江白榆说着,手掌向
下,重新握住她的手。
两人便都没说话,雨点落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江白榆说道:“云轻,你在害怕吗?”
“唔,如果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云轻答道,“其实,我小时候胆子比现在小得多,那时候好像天天都在害怕。”
“怕什么?”
“怕自己做不好。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总怕自己做不好,让师父失望。你知道后来师父怎么对我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做不好’这三个字,就是被人发明出来吓唬人用的。实际上,世界上根本没有’做不好’这种东西。
因为做本身就是好,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做了,那就是好的,只不过,有时候结果是人难以预料的。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命运飘忽不定,又有谁能够真正掌握命运呢?”
“你师父说得极是。”江白榆便笑了。他想到了自己。他恐惧的时候,绝望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又何曾预料过,会有这样一个女孩走进他的人生呢?
或许命运在把一件最重要的礼物交到人的手上时,总是会先刻薄一段时间吧。
“但是白榆,”云轻又说,“相比害怕,我其实更多的是迷茫。飞葭族长说我和圣曦娘娘有关系,齐光子因为怀疑我是圣曦娘娘才主动找上我,可我又不是她。
所以,我到底是谁?你说你当初离开华阳山,是为了寻找自己到底是谁的答案。幸运的是你后来找到了,我真的好羡慕你。
因为我从四岁开始,这个问题就住在了我的人生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答案,或许,我可能要用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我到底是谁。”
“你是云轻。”
云轻看向他。
“你是云轻,”他又重复了一遍,“善良,勇敢,聪慧,真诚,可爱,有的时候多愁善感。
会坚强也会脆弱,会照顾朋友的感受,会行侠仗义,走到哪里都在发光,越被了解越被喜欢……
总之这就是你,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改于这一点,你就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云轻。”
心房是滚烫的,眼眶也是。云轻用笑掩饰那种想哭的情绪,她说:“白榆,谢谢你。”
江白榆笑道:“谢我什么,我还要谢谢你。”
云轻有点莫名其妙:“那你又要谢我什么?”
江白榆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她:“云轻,你冷不冷?”
云轻一愣,“不冷,难道你冷?”
“是啊,我冷得很。”
云轻心想,大概白榆给大家疗伤有些透支体力。她于是反握住他的手,想要输送修为给他暖暖身体。
江白榆骂了句“呆子”,一把将她拉入怀里。
云轻趴在江白榆的怀里,听着他咚咚咚的心跳。
“白榆,等救出师父,我们就成亲吧?”
“好。”
——
这场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天之后,云轻的伤口已经结痂,没什么大碍,几人这就动身前往京城。
整个神乐族的人都出来相送。
走出神乐谷,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眼花。
原来留云山中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山峰披了雪衣,好似群玉绵延,树冠上积压的雪太厚,有些大树竟然被雪压倒了。
云轻放眼望着起伏的白色山峦,心想这么大的雪,路怕是难走了,且还有可能遇上雪崩,说不得,要小心些。
师飞葭双手捧着一把剑走到云轻面前。
云轻认出这正是那日她拔出的慈悲剑。只见此剑通体沉灰,造型古朴,几乎没什么装饰,只在剑格和剑首处雕刻了一些扶桑花瓣的线条。
它与百年愁的宽度差不多,但剑脊更高、剑面更厚,剑刃也不像百年愁锃亮。
乍一看,它真是很不起眼的一把剑,又有谁会想到这竟然是神明的佩剑!
师飞葭捧着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这几天,本来想着为它选一个剑鞘的,可是,它都不喜欢。”
云轻一愣,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谁,谁不喜欢?”
“它。”师飞葭说着,捧着剑稍稍一抬胳膊,“送入剑鞘后总是半夜自己跑出来。”
云轻一笑,“还怪可爱的。”
程岁晏在旁边听着,心想,哪里可爱了,这不是闹鬼吗……
师飞葭说道:“云轻,虽然我也猜不透你与曦的关系,但是冥冥之中,既然教你来到神乐谷,那就是缘分。这把剑你带上吧,我想,它肯定会喜欢你的。”
云轻也不扭捏,接下慈悲剑,“多谢族长,我一定会珍惜它的。”
冰凉的剑体刚一落入云轻手中,明明无风也无鞘,剑刃上竟然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云轻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试着放出心念,心念顺利地落入剑上,这不稀奇,修为到一定程度多少都能以心念驭剑。
但神奇的是,这把剑似乎也有自己的心念,她能感觉到,她的心念得到了回应。
这真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受。
她爱惜地抚摸着剑刃,自言自语道:“你不喜欢剑鞘,那我怎么拿着你呢?”
慈悲剑动了一下,轻轻挣脱她的手,竖着飘在她身边。
程岁晏幽幽说道:“我们是没意见,但是你这样走在路上,路人见了谁不说一声’闹鬼’?”
云轻点头道:“是啊,吓到人就不好了。”
慈悲剑于是横了过来。
程岁晏哭笑不得:“换个姿势就不是闹鬼了吗?”
云轻笑道:“这样吧,你贴在我的后背,假装是挂在我身上不就好了?”
慈悲剑果然照做。
程岁晏看得叹为观止,心想养条狗都没这么听话。
师飞葭微微一笑,又拿出那个熟悉的小木盒,打开,木盒中愿力珠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云轻,这个也给你。”
“啊?族长,这使不得。”云轻一向对宝贝来者不拒的,可她知道愿力珠的分量,这会儿便不敢接。她定了定神,说道:
“我要去找齐光子,万一愿力珠不慎落入他手中,那——”
“你听我说,”师飞葭摇摇头打断他,“神乐谷的位置已经暴露,搬山阵法也已经终结,神乐谷再也无法移动。
若是齐光子已经获得曦的传承,他早就真身打过来了,现在他没有来,反倒诱你去京城,我想,定然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得到传承,而传承的关键就在你的身上。
既然如此,不如你就带上愿力珠,它至少能使你手中多个筹码。
曦自从二十年前显圣治水后,在人间的声望空前,二十年来,愿力珠中积攒了庞大的力量,倘若能够得到这股力量,或许可以和齐光子抗衡。”
云轻点点头,郑重地接过小木盒,说道:“族长,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用生命守护它。”
“云轻,不管此去如何,只望你们惜身爱体,若有需要,我神乐族随叫随到。”
“嗯!”
众人便和神乐族人一一告别,虽然在谷中停留的时日不长,大家都很依依不舍,浮雪甚至和师蕤宾抱头哭泣。
云轻走到师清商面前时,看到他眼前又蒙上了丝绸。
“云轻,张手。”
云轻好奇地在他面前摊开手。
师清商抬手,在她手心上放了个东西。云轻定睛一看,那是一颗百子儿。碧绿的种子,在阳光下折出翡翠一样的光芒。
“听穆羽妹妹说,你想要一颗百子儿。”
云轻摇头道:“清商,我不能——”
“拿着吧,我还有很多呢。”
“……”
师清商又补了一句:“你若不喜欢,送人便是。”
云轻缓缓地收拳,握住那颗百子儿,轻声说道:“不会的
,我很喜欢。”
师清商便点了一下头,随后摘下腰间挂着的泣雨,心念一动,琴涨到正常大小。
他抱着琴说道:“此去山高路险,我们送你们一程。”
神乐族人纷纷取下乐器,一时间笙箫齐奏,琴瑟和鸣。铁笛扬清气,铜鼓荡浊风。萧萧路远,谁与君同,浩浩乾坤,我与汝共。
云轻的一颗心随着这乐曲忽高忽低的飘荡着。
渐渐的,天边又传来那熟悉的凤鸣声。
凤鸣声越来越近。
这一天,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因为混乱许久的留云山中,竟然出现了凤凰。
云轻仰头,只见天边一道绚丽的影子快速逼近。
这只凤凰实在是太漂亮了,身上羽毛以火红色和金色为主,尾羽则是五彩斑斓的一片,长长的随风飘动,好似几道绚丽的飘带。
它振翅的速度很缓慢,但是飞翔的速度特别快,过不多久,云轻只觉头顶罩上了一片乌云。
它真的太太太大了。
翅膀伸展开,少说有十几丈,它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时,带起的风隆隆作响,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江白榆握着云轻的手,浮雪抓着云轻的胳膊,程岁晏抓着浮雪的肩膀,借此稳定身形。
唯有辞鲤倔强地独自抱着胳膊,板着张脸,咬牙和这掀翻世界的大风较劲。
程岁晏大声说道:“我没见过世面,原来凤凰有这么大啊?”
云轻和浮雪见过一次凤凰,不过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浮雪说道:“可能它伙食好吧。”
凤凰又一声清呖,天空响起它巨大的鸣叫声,虽然有点吵,不过云轻能听出来,这鸣叫声很是欢快,看来凤凰挺高兴的嘛。
这一次,师飞葭等人都停下演奏,只剩下师清商,继续镇定地弹着琴。
凤凰在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缓缓地落地了。
师清商按住琴弦,说道:“上去吧。”
浮雪一呆:“上哪去?”
“凤凰的背上,它会送你们去京城。”
云轻几人像做梦一样,凌空一跃,跳上凤凰的后背。它体型巨大,后背宽阔,坐几个人绰绰有余。根据云轻的观察,恐怕坐上几十个人都没问题。
“坐稳了。”师清商说。
几人于是乖乖地坐下,靠在一起。
琴声再次响起。随后,神乐族众人纷纷跟上合奏。
凤凰鸣叫一声,像是在和师清商告别。它缓缓地一振双翅,就这样飞上天空。
感觉到身体越升越高,山峦沉于脚下,天空越来越近,浮雪难掩兴奋:“师姐,我们骑上凤凰啦?哇,我这辈子没这么嚣张过!”
程岁晏也笑:“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云轻笑呵呵地,朝着下方的神乐族人挥了挥手,尽管他们看不到。
乐声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到。
凤凰飞得很快,极速地升空,下方的山峦越来越小,从空中往下看,神乐谷的位置像是被一团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若非去过那里,还真注意不到它的异常。
云轻还看到了梦粱城,它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块,镶嵌在群山的一角,就像个小摆件似的。
很快,他们开始飞跃云层,身边掠过大片大片的云团,他们好像是在浓密的柳絮中穿行,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越过云层,太阳变得更加耀眼,天空变成更加纯净的蓝色,脚下的山峦与城池再也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席卷到天边的云海,层层叠叠,波涛滚滚,蔚为壮观。
修行之人,虽然也会凌空,但是从没飞到这样的高度,也从未在这个角度看世界。
浮雪和程岁晏兴奋地讨论着,看哪都是新鲜。但很快,他们俩都笑不出来了。
天上的罡风吹得脸要裂开似的,而且,好冷!
他们毕竟修为低,不大好抵抗冬天高空的严寒,浮雪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牙关哒哒哒地打着颤。
云轻怕师妹被罡风吹跑,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浮雪本来想和师姐抱着取取暖的,但是她看到白榆一手搭在师姐的肩膀上。
她翘着嘴角哼了一声。江白榆扭头看了她一眼,搭在云轻肩膀的手拢了拢。
浮雪只好厚着脸皮一捅辞鲤的胳膊:“喂,小猫。”
“干什么。”
“你怎么不变个小猫?”
辞鲤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我变不变,关你何事?”
“我冷啊,你变个小猫,给我抱着暖暖身体。现在你身为一个大活人我有点下不去手。”
辞鲤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浮雪便摇晃他的胳膊,“你变一变嘛,咪咪。”
“你叫我什么?”
“咪——”
“闭嘴吧你!”辞鲤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往凤凰宽阔的后背上一滚,化成小黑猫。
之后黑猫忽然身体暴涨,涨到了一丈多长。
巨猫蹲坐在凤凰背上,眼看着四个人类挤在在它胸前,云轻和浮雪还贱兮兮地把脸埋在他胸前的毛发里蹭了蹭,那样子真的好变态。
程岁晏也想有样学样,被辞鲤一巴掌扇得脑袋嗡嗡直响。
第113章 富贵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一样。
凤凰与龙一样, 行过处可以生起云雾跟随。
这天傍晚,本来是霞光万丈的京城,忽然生起浓云一朵, 浓云飞速移动,最终竟然落向皇宫。
于是就有许多人大呼“祥瑞”, 朝着那浓云跪拜。
云轻几人从凤凰背上跳下来后,落到一片屋顶之上。他们向着凤凰挥手作别, 凤凰清呖一声, 转身带着那片浓云飞向天边。
几人收回目光,四下望去, 脚下是成片的恢弘的宫宇, 屋顶的琉璃瓦反射着傍晚橘红的光,残阳沉沉地隐没在飞檐后。辞鲤奇怪道:“这里是皇宫,它怎么把咱们带到皇宫来了?”
程岁晏说道:“想必是因为这里是京城的正中心。”
云轻点点头,是这个理。
她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残酷的梦。
师父会不会就在附近?
想到此,她从百宝袋中取出一粒铜博茕。
这粒铜博茕有十四面, 形状大小都和骰子相仿, 云轻将博茕在手中一连掷了六次, 程岁晏说道:“云轻, 你怎么还有心思玩骰子,走了走了,这皇宫大内不是好玩的, 快跟我回——”
云轻忽然一抬手,程岁晏便住了口。
博茕也是一种算具,只不过现在用的人少了。这会儿云轻仔细分析完卦象,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
“怎么了云轻?”江白榆问道。
云轻摸了摸下巴。其实从离开华阳山开始,她就时常卜算师父的方位, 按理来说,就算她算的不准,也至少该算出一个错的方位来。可是每一次卜算的结果,师父的方位都是空白的。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一样。
但他又还活着。
云轻刚要开口,忽听到有许多脚步声朝着他们这边逼近。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奉国师令!有妖物擅闯皇宫,即刻缉拿!”
云轻便没多做解释,只是说道,“先离开这里吧。”
几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些皇宫侍卫,只不过也不想和他们纠缠。程岁晏道了一声“跟我来”,引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奔去。
寒风吹起衣带,少年们向着夕阳狂奔,身后是呐喊声,脚步声,以及嗖嗖嗖的箭羽声。浮雪一边跑一边说道:“可惜了,我还想去御膳房走一遭呢!”
程岁晏笑道:“御膳有什么好吃的,你跟我回家吃吧!”
“你就吹吧,你家比皇帝吃得还好?”
“这你就不懂了吧,御厨手艺自然是顶好的,但是他们给皇帝做饭太过谨慎,御膳自然就少了很多乐趣。”
“哇,我倒要看看你家吃得有多好!”
凛冽的冬风送来少年人的笑声,侍卫扶着刀大叫道:“妖物好生嚣张!快去禀报圣上与国师!”
——
跳出皇宫之后,程岁晏想着走屋顶比地面便捷许多,因此也就没下去,一道直线往西走,遇墙上墙,遇房跳房,如此跑了一刻多钟,引着其他人翻身跳入一座宅院。
此时日没沉西,天还不算完全黑,这宅院里早已上了灯。墙边,檐下,甚至树上,到处挂着红纱灯笼,天光未尽,这些红纱灯笼显得有些透亮,相比浓夜中的灯笼别有几分轻盈漂亮。
云轻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是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砖,青砖表面是海棠花纹,不远处是
一片青石铺的台阶,台阶上雕刻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蝙蝠。
连地面和台阶都刻着花,更不要提门楹房屋了,简直可以用精美绝伦来形容。
云轻“嘶”了一声,问程岁晏:“这是你家?”
程岁晏点了点头,“是啊。”他四下望了一眼,见门外有个小丫鬟路过,于是喊道:“喂,你是哪个院的?”
小丫鬟捧着个盒子,扭头看到程岁晏,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公子?”
“是我。”程岁晏走上前,“你去——”
“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小丫鬟噔噔噔地跑了。
“……”程岁晏跨过院门,站在甬路上左右张望,又见到另一丫鬟,他便朝她招手,“你过来,去厨房——”
那丫鬟提着个壶,一见到程岁晏,反应和前一个小丫鬟也大差不差,一边喊着“公子回来了”一边跑了,这位激动得连壶都扔开了。
程岁晏犹保持着招手的动作,寒风中他的背影略显萧瑟。
尴尬。
云轻说道:“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云轻!你就别消遣我了。”程岁晏哭笑不得,“走吧,先回我的院子。”
几人随着程岁晏七转八转,路上又闹了几次“公子回来了”,浮雪说道:“你家真大啊,你在家会不会迷路?”
一句话把程岁晏问得不自信了,他说道:“我,应该,没那么白痴吧?”
“听说京城的房子很贵,你们家这个宅子,值不少钱吧?”
“是吧。谁知道呢。”程岁晏说着,领着几人进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有几个丫鬟听到说话声出来看,见到程岁晏引着两男两女走向花厅,都呆了一瞬,接着便井然有序地上前来侍奉,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
程岁晏对一个眉眼柔顺、眼尾有滴泪痣的丫鬟说道:“若水,我这几个朋友还没吃饭,你让人去厨房捡些好菜端上来,我先去见母亲,等会回来。”
叫若水的女子应了一声,又问:“公子可要先换衣服?”
程岁晏点了下头,又问:“我爹呢?”
“听闻丞相去了宫中,不知何时回来。”
云轻心想,原来岁晏的爹竟然是丞相吗?难怪家大业大。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哭声。
那人一边哭一边说道:“我的儿啊,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可吃了不少苦吧?我的儿,你一走大半年,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这个老母亲。”
程岁晏脸色一变,急忙迎出去,边走边说:“阿娘,你怎么来了,外面这么冷,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云轻几人好奇地跟出去,只见有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正放声痛哭。这老妇人衣饰华贵,额间勒着条黑狐狸毛的抹额,抹额中间镶着块品相极好的羊脂玉。
她生得天庭饱满,体态雍容,这会儿一手抓着个鎏金缠枝牡丹暖手炉,一手抓着程岁晏边哭边数落。
程岁晏劝慰道:“我这不是挺好的吗,阿娘你哭成这样别人还当我是坐监刚放出来呢。”
“你坐监倒好,咱们还能打点些,我也能得着你个消息。”
“好好好,那你先进屋吧,外头多冷啊。阿娘你可曾吃饭?”
总算把情绪激动的她劝进了屋,程岁晏引着云轻几人与母亲厮见。这妇人爱屋及乌,见到儿子的朋友哪有不喜欢的,更何况这几个小辈生得个顶个的好,光往那一站就让人赏心悦目。
她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丫鬟便捧来了见面礼。
原来方才那几个“公子回来了”,都是跑去和老夫人报信的,各个都得了赏,自然这老夫人也知晓了儿子带朋友回家,所以提前备下了礼。她又等不得儿子来见她,于是直接过来了。
云轻觉得大户人家做事还真是体面周全,她也不好白拿礼物,顺手给这老夫人施了个辟邪咒。
丫鬟摆下饭来,老夫人就同几个小辈一起吃了晚饭。
这些饭菜极为赏心悦目,就算不吃,光看着也让人心情舒畅。云轻发现许多菜色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只知道味道都极好。
她有心要问问,见大家都一言不发,想来这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是不能说话,于是也就闭嘴不言。
老夫人因着儿子回来了心情舒畅,二则看浮雪吃得香甜极了,所以她也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丫鬟各个捧上香茶巾帕漱口,之后大家坐着喝茶聊天。云轻挺好奇的,这老夫人年纪看着能当岁晏的祖母了,怎么会是母子呢?
她当然不好意思问,没想到,老夫人自己说了。
而且说得还很得意。
原来这老夫人姓宋,娘家也是簪缨世家。她十六岁与程氏四郎定婚,十八岁完婚,彼时四郎高中探花,双喜临门,他二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谁人不羡?
可惜啊可惜,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婚后几年,宋夫人一直不曾孕育子女,大家都觉得是她不能生养,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四郎先后纳了三房妾室,结果呢,男花女花都未曾开过,之后四郎也就心灰意冷了,打算等年纪大了从族中找个子弟过继。
正当夫妻二人挑选子弟时,哪成想,宋夫人竟然怀孕了!
彼时她已经有三十八岁,盼孩子盼了二十年,怎能不喜!
“人都说我娇惯他,可是我老蚌生珠,这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我不娇惯他娇惯谁?人这辈子,不都是为儿女活的吗。”宋夫人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说到动情处,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江白榆说道:“父母疼爱子女,本就是人之常情。我看岁晏性情宽和,不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可见夫人你也并非溺爱子女的人。”
这话说到宋夫人心坎里,她笑着点点头,又问江白榆,几岁了,是哪里人,父母可安好。
江白榆摇头道:“父母俱不在了。”
宋夫人怪不忍心的,安慰了几句,又看向云轻。
云轻也没有父母。
这个时候宋夫人已经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了,安慰完云轻,又看向浮雪。
然后是辞鲤。
嗯,这四个人,凑不出一个爹妈。
那一瞬间宋夫人心里是有些怀疑的,她的好儿子交朋友是不是有什么隐形的门槛,有爹娘的不要?
第114章 冰床 “云轻,原来你这么坏啊!”……
后来宋夫人对几人说, 可以把她当娘。
云轻知道这是客气话。但是当晚,宋夫人让人打理出好的貂裘、锦帽、暖耳、披肩、手套,又有厚厚的锦被、暖炉香碳等, 生怕他们冻到似的;
又叮嘱厨下做了夜宵温在灶里,他们想吃随时教人取来吃。
云轻很难不感动。
浮雪趴在床上用脸蹭着光滑柔软的锦被, 感慨道:“唉,有娘真好啊。”
“谁说不是呢。”
这一晚他们就住在程岁晏的院子里。
关于云轻和浮雪两个小娘子住在哪里的问题, 宋夫人和程岁晏之间还生出一点小小的分歧。
宋夫人已经着人去收拾了干净的客院, 哪知程岁晏却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这宽敞得很, 再多人也住得下。”
宋夫人也知道, 这几位是修道之人,不必遵守红尘俗世的繁文缛节,可她还是有些犯难:“安平公主那边要是知道了……”
程岁晏把眼睛一瞪,“关她什么事?”
“好好好,不关她事, ”儿子才刚回家, 宋夫人自然不想扫他兴, 于是转移话题道, “你阿爹快回来了,你等会儿好好与他说话。”
“行,我知道了。”
待宋夫人离开后, 浮雪用肩膀撞了一下程岁晏的胳膊,笑嘻嘻的:“公子,安平公主是谁呀?”
“云轻,你管管她。”
云轻不想管,因为云轻也很好奇。
不过岁晏看起来并不想提及此人, 她们也就没追问。
——
就在云轻和浮雪在房间里研究宋夫人送来的那些东西时,程岁晏去见了他的父亲,当朝丞相程云霄。
程丞相年轻时也是风流俊采的少年郎,如今年逾花甲,鬓已添霜,脱去少年轻狂,风骨更胜从前。
他有一把堪称完美的胡须。这把胡须时时修剪,勤勤保养,就连当今圣上都经常赞赏,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写得不怎么样)。
而程丞相也很喜欢摸胡须。
程岁晏总结了他父亲摸胡须的三种方式。
若是手岔开,从胡须两头的边缘轻轻顺下去,那就是心情不错;若是三指捏着着胡须下方轻轻拈动,那就说明他在思考。
而若是从胡须正前方一下一下较为快速地捋着胡须,那就说明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正在自我安抚。
这会儿,程丞相正是岔着手从胡须两头轻轻地顺着,所以程岁晏心里是很放松的。
尽管父亲板着个脸。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程岁晏说道:“儿子离家半载,思念父母,便回来看看,有何不妥?阿爹若不喜欢,我再走便是。”
“你……!”程丞相很想赌气让他走,但是终究没说出这句话。
能怎么办呢,年过不惑才得这么一个孩子,他能怎么办!从出生就怕他长不大,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每一步都在担惊受怕。
自己做父母的那一刻,才能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偏偏这个逆子,倒是平安长大了,还长势喜人,结果成天价气他。他在朝堂都没受过气,回家倒要受儿子的气。
“你,你……”程丞相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看你是钱花光了才知道回来。”
程岁晏不以为意,“花点钱怎么了,咱家那么多钱,不花留着生虫吗?这钱也是老百姓供养的,我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是咱们程家累世积存,怎么就成老百姓供养了?”
“那就是每一代老百姓的供养。”
程丞相摇了摇头:“我不想听你那些歪理,我有正事要说。”
“何事?”
“前几天,有人向圣上参了你一本,说你勾结妖孽,残害忠良。”
程岁晏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残害忠良?”
“就是你!你给我老实交代那贺兰生的孙子到底怎么死的?”
“你说他啊,他死有余辜。”程岁晏说着,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
程丞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听儿子说完,他眉头一皱说道:“你还真参与了?你这小子一定是被人给利用了,贺兰家的小畜生杀人放火关你何事?”
程岁晏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路见不平,自然该仗义相助,怎么就不关我事了?”
程丞相听得直摇头,“圣上已经安抚了贺兰生,着刑部调查此案。刑部尚书如今年老不理事,右侍郎一位空缺,目前一应事务都由左侍郎把持。
那刑部左侍郎孙正巽可是贺兰生的连襟,他定然要寻你罪过的。好在你不曾直接参与杀人,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知道你年少轻狂,一腔热血,但行善积德也要讲个方式,你这样横冲直撞是要付出代价的。自古而来,那些挺身而出的人有几个下场好的?
我是你亲爹,我会害你吗?听我的话,你以后不要和那几个江湖人士来往了,好好在家安分几天,听到没有?”
程岁晏大大咧咧地一乐:“晚了,他们已经住进咱家了。”
“…………”程丞相瞠目结舌地指着儿子,“你,你这个逆子,你要气死我?!”
程岁晏一看他阿爹开始摸胡子的正面了,就知道阿爹心情不好了,于是安抚道:“阿爹,你就放心吧,不会连累到你的。”
“不是这么说的,”程丞相忽然无奈地叹息一声,“你要知道那贺兰生如今很得圣上青睐,连我都要退避三舍,他最近又与国师走得很近……你不晓得其中利害。”
程岁晏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怎么不晓得。圣上想看他的臣子们争斗,你跟贺兰生若是相亲相爱了,他老人家就睡不着觉了。帝王之术,不就是玩制衡那一套吗,神叨叨的,说得谁不懂似的。”
“你小声点,妄议圣上,命不要了?”程丞相真是又喜又气。喜的是他这个儿子人事通达,天生是混官场的料,气的是,臭小子志不在此,成天就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修仙成道。
程丞相有心将那几个江湖人士赶出去,但是一来怕儿子伤心,二来,他也想静观其变,看看贺兰生有什么招数。
想了一下,程丞相打算先按兵不动。他觉得至少这个逆子是安全的,因为圣上舍不得对岁晏下手,原因很简单——
“今天圣上又问起你和安平公主的婚事,明年你们务必给我完婚。你不是喜欢舞刀弄枪吗,又勇力过人,届时你就先去禁军历练,路我都给你铺好了。”
程岁晏不耐烦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成亲!”
就算成亲,他也会找个情意相通的道侣,就像云轻和白榆那样,而不是和一个飞扬跋扈的公主,一同困在人间富贵乡里一辈子。
程丞相气得一扬下巴,胡子都跟着翘了一下,他怒道:“你不成亲,你这是要让我绝后吗?”
“哪能啊,我看你老人家还挺有闯劲儿的,你再生一个呗。”
“你……!气死我了,你给我滚!滚滚滚!”
——
次日一早,吃过一次令人眼花缭乱的早饭,云轻试着开启千里同音螺,没什么反应。
齐光子让他们来京城,又不联系他们,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程岁晏说道:“咱们也不能干等着他,不如出门转转,我带你们在京城逛逛。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对这里熟悉得很。”
浮雪问道:“那你说说,京城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多了,现如今寒冬腊月,最好玩的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当然是冰戏了,走,我带你们去河边看冰戏。若水,取冰床来。”
四个丫鬟抬来了一架松木冰床。
冰床是今年新做的,还散发着松木的香气,有桌有椅,约莫可以坐五六个人。上头缀着流苏,挂着可以收放的帐子,还雕着花。
对于雕花这一点,云轻完全不意外。京城的大户人家好像是雕花狂魔,不管什么事物都要雕雕雕,她怀疑他们的马厩都是雕花的。
除了冰床,若水她们还笑嘻嘻地搬来两个小木马。
这木马与儿童玩的木马类似,只脚下是平的,后面有扶手,可以推着在冰面上滑行,扶手上头还有个挂灯笼的地方,不可谓不别致。
这俩木马一红一黄,不仅雕得栩栩如生,表情竟然还有些许差异,云轻看得啧啧称奇。
若水又打点了许多保暖的东西,无非是衣物手炉之类,她想着云娘子和雪娘子毕竟是女郎,由外头小厮伺候似乎不妥当,于是便同另一个丫鬟拂云,打算跟着。
程岁晏摆手让她们留在府里,不必伺候。
保暖的东西也没拿,没人需要。
除此之外,小厮他也不需要。
在外闯荡半年,程岁晏觉得自己早已经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了。
——
所谓冰戏,便是冰上百戏。大凡陆地上有的玩乐,冰上多有对应的。
例如冰上杂耍,冰上变戏法,冰上耍猴儿,冰上跳舞,冰上投壶,冰上射箭,冰上蹴鞠儿等等。也有单纯比谁在冰上滑得快的,叫作投等。
如今这时节,河面冻得正结实,不少人在冰面玩耍取乐,云轻和浮雪在河边看得目不暇接。有人在岸边支着摊子卖吃食和热茶热酒,生意都不错。
江白榆看得出来云轻对那俩小木马很感兴趣,他把黄色的木马放在冰面上,让云轻坐上去。
然后他扶着扶手,用力一推,边推边跑。
云轻笑了。
迎着冰面上的风极速滑行,心也跟着飞了起来,把一切烦恼都甩到了身后,胸中激荡着豪爽,人好像回到了最原本的状态,一种无忧无虑的单纯的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
江白榆也笑了。
身后是紧紧追赶的浮雪,程岁晏正推着她。
“师姐,我们来比赛!”浮雪边笑边说。
“好啊。”云轻一挥手结了个气墙,他们俩撞到气墙上翻倒在冰面,修道之人皮糙肉厚,倒不曾受伤,只是,真的很狼狈。
“啊啊啊,师姐你好烦啊!”
程岁晏骂道:“云轻,原来你这么坏啊!”
云轻的笑声一路飘远。
程岁晏爬起来重新推起浮雪,“太猖狂了,你们给我站住!”说着追了上去。
辞鲤坐在冰床上,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有病。”
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忽然抬掌隔空一拍河岸,冰床受力,带着他在冰面上咻地一下滑远了。
天空很蓝,日光绚烂。少年满意地往冰床上一靠,微微一笑。
第115章 阴魂不散 “我们修道之人,只有阴阳,……
两只木马在河道上滑行了一会儿,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不多久,江白榆看到前方有一群人在聚会, 便降低速度停下来。
那好像是一群达官贵人,周围还有不少持刀的护卫。那些人背对着他们, 坐在装饰华丽的冰床上,桌上摆着酒菜, 冰床那头有人在跳冰舞。
云轻坐在小木马上, 视线很低,看得不太清楚, 只听到有丝竹管弦的声音传来, 以及隐隐的谈笑声。
程岁晏追了上来,推着浮雪的木马去撞云轻,一边撞一边笑道:“你还嚣不嚣张了?!”
云轻和浮雪嘻嘻哈哈的,浮雪忽然说道:“师姐,我闻到烤肉的香气了。”
云轻指了指不远处在冰上饮酒取乐的达官贵人们, 说道:“那边不止烤肉, 还跳舞呢。”
“咦, 我还没见过冰舞呢!”
两人从木马上下来, 跳起来看冰舞。要不是怕太过招摇,云轻就直接凌空看了。
程岁晏笑道:“想看就走近一些看,正好讨杯热酒吃。”
云轻好奇道:“你认识那些人?”
“不清楚有谁在, 就算不认识,也可以认识一下。”程岁晏一边走一边说道。
走出去几步,忽然看到那边有一架冰床,由七八个粗壮的女子拉着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冰床两边跟着十来个护卫。这些人鞋上都套着防滑的兽皮鞋套。
冰床越来越近, 上面一共四个人,其中三立一坐。
程岁晏看见坐着那的人,掉头就走,“算了,不认识,你们想看冰舞,我明天找人跳给你们看。”
云轻莫名其妙,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
坐在冰床上的人,见他们转身要离去,急忙忙高声叫道:“岁晏哥哥!”
脆生生的女声。
云轻一挑眉,扭头看去。
那女子已经站了起来,这会儿跑到冰床的前头立着,另外三个女子簇拥着她。她朝着程岁晏挥手,一边挥手一边重复叫着“岁晏哥哥”,语气颇为激动。
程岁晏只好无奈地转过身面向她。
女子催促了几声,冰床加快速度,很快停在他们面前。
云轻定睛看去,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体态婀娜,五官娇艳,一双水眸滴溜溜的,好像会说情话似的。
可惜的是眼底有片青黑,尽管涂了脂粉,却依旧遮掩不住,而且她的脸色也未免太白了点。
她穿一身大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衣裙,披着件猩红色大氅,戴着金镶玉长命锁、珍珠耳珰、凤凰展翅金步摇。
乌黑的发髻间簪着一大朵由淡粉色和白色绢纱做的牡丹花,牡丹花旁簪着一只金丝掐成的蜻蜓,蜻蜓眼睛处镶着红宝石,又高贵又俏皮。
修道之人,对气是很敏感的。云轻一见之下,感觉这个女子身上似乎有些阴阳失衡,阴气过重,要么是身体出了问题,要么,就是遇到了不太平的东西。
女子高兴地看着程岁晏,头上步摇微微晃动,蜻蜓的翅膀优雅地轻颤,“岁晏哥哥,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程岁晏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公主,好久不见。”
浮雪悄悄在云轻耳边说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安平公主吧?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止她们在观察安平公主,安平公主也在观察她们。
这安平公主见程岁晏身边有两个美貌的女子,脸色便有些难看,转而又忽然一脸不屑地扬起下巴,声音一改方才的娇俏,而是变得威严:“你们是何人,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云轻闲闲地抱着胳膊,笑道:“我们修道之人,只有阴阳,没有贵贱。”
“大胆!还敢顶撞本宫,来人,掌嘴!”
她身后站的三名女子里,有两个便走下冰床。她们鞋上同样套着兽皮防滑,这会儿稳稳地走向云轻和浮雪,板着个脸。
浮雪骂了一句“神经病”。
程岁晏一伸胳膊,将那两个宫女拦住,他皱眉看向安平公主,“你发什么疯?赶紧道歉。”
安平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云轻,忽然冷笑:“岁晏哥哥,听国师说,你被两个妖女哄骗了,莫非就是她们?”
程岁晏沉下脸说道:“胡说什么,谁是妖女?我看那国师分明才是妖道,整体横行霸道,一身的邪气。”
“岁晏哥哥,国师正在为父皇炼长生不老丹,你当慎言。”
程岁晏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了,拱了拱手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公主提醒,这里风大,你请回吧。告辞。”
说着转身就走。
四人才走出去两三步,哪知安平公主突然大喊道:“来人啊!妖女在这里!赶紧抓住她们!”
周围护卫应声拔刀,冰面上一片仓啷啷刀刃出鞘的声音,肃杀冰冷。
程岁晏脸色登时一变,返回身跑上冰床,一把捂住安平公主的嘴,将她拖到冰床的一角,推到椅子上。
安平公主并不反抗,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其他人见公主没挣扎,也就没有阻止,默默地装空气。
此时程岁晏背对着云轻他们,大家距离有三丈多。他松开手,压低声音说道:“她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太过分。”
安平公主眨了眨眼睛,“岁晏哥哥,你的朋友很漂亮啊。你说,我和她们比哪一个最漂亮?”
程岁晏:“?”
重点是这个吗?
安平公主没有得到答案,恨恨地咬了咬牙,染着红丹的指尖儿指了指云轻说道,“你是不是喜欢她?”然后又指了指浮雪,“还是喜欢她?”
程岁晏回头看了一眼。修行之人耳力好,就算他刻意压低声音,他和安平公主的谈话还是被他们听去了。
云轻和浮雪都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白榆表情有点危险,好像只要他回答喜欢云轻,这位兄弟就会大开杀戒似的。
安平公主一边哭一边捶打他的胸口:“你说啊,你说啊!!”
程岁晏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胡闹。他皱眉说道:
“我当然喜欢她们,她们都是又善良又有侠义的人,交到这样的朋友我做梦都会笑醒,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好啊,你承认你喜欢妖女,你就是被妖女勾引了!”
“…………”什么叫鸡同鸭讲,这就是了。程岁晏气道:“你好像理解不了除情爱之外的情感?”
“我要杀了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程岁晏嗤地一笑,“你还能全须全尾的坐在这,全要感谢人家心肠好。赶紧回家找你爹去吧!”
他沉着脸一翻身跳下冰床,抬脚往床架上用力一踹,冰床嗖地一下滑远了。
那帮拖床的健妇、拔刀的护卫,以及两个执行掌嘴而未能的宫女,一边叫着“公主”一边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云轻看着冰床上哭泣的女子,终究是有些好奇,她快速拈了个阴阳咒,开了阴阳眼一看,好家伙。
这位公主身后趴着个老妪的魂魄,怪道身上阴气有些重。
老妪看样子是新死不久,魂魄还比较鲜亮,这会儿似乎察觉到云轻的注视,她扭过脸,朝云轻咧嘴笑了笑。
她的门牙掉得差不多了,笑的时候嘴里黑洞洞的,看起来十分诡异。
“师姐,你在看什么?”
云轻回过神,解除阴阳咒,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回去的时候,江白榆和程岁晏荣幸地坐上了木马。
他们两个身材高大,坐上小木马,就好像骑了只小羊,样子很有些招笑。云轻看得乐不可支。江白榆手向后伸,摸到她的手腕,惩罚性地捏了捏。
云轻推着江白榆,浮雪推着程岁晏,如此慢悠悠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云轻说道:“岁晏,你不会是因为逃婚才跑出来的吧?”
程岁晏尴尬得脸红了一下。
浮雪乐了:“喂,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家里人支持你修行吗?好嘛,原来是逃婚离家出走?你这大少爷可够能吹的!”
程岁晏叹了口气,“别提了。”
云轻追问道:“说说呗,你跟那小公主的感情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我小时候,我爹是她爹的老师,有时候我爹进宫为她爹授课时会带上我,所以我经常和她一起玩。
我又没有亲兄弟姐妹,那时候真把她当亲妹妹了。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她变了我也变了,渐渐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云轻听罢点点头,“看来你和她还是有点情分在的。”
“有情分那也是兄妹情分。我可以一直把她当个不懂事的妹妹,但是夫妻?怎么可能。偏偏别人都觉得我们两个是天生一对,简直莫名其妙。”
浮雪拍了一下手笑道:“我知道你和谁是天生一对。”
“谁?”
“辞鲤啊,我看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程岁晏幽幽说道:“实不相瞒,我宁愿和辞鲤搞男风也不愿和她在一起。”
慢吞吞滑着冰床来找他们、刚刚好听到这句话的辞鲤:“???”
辞鲤:“你,和谁,搞什么?”
程岁晏尴尬得恨不得凿个冰窟窿钻进去:“误会误会误会!”
辞鲤:“我宁愿死。”
辞鲤:“不,我干嘛死,我先杀了你!”
乒乒乓乓。
浮雪笑嘻嘻的:“哎呀,咪咪大人,手下留情。”
“你叫我什么?”
云轻笑呵呵的:“喵喵大人,手下留情。”
“都给我死!!”
第116章 寿终正寝 鬼啊啊啊啊啊!!!!……
回去的路上, 云轻对程岁晏说:“岁晏,我们暂时不能住你家了。”
程岁晏一愣:“为什么?”
“你没听安平公主说吗,国师已经查到我们了, 想必会派人来抓我们。我们这一路走来也不曾刻意遮掩过什么,有心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总能查到的。
你爹在朝为官,若是我们继续住你家, 恐怕会连累到他。”
程岁晏大大咧咧道:“那有什么, 你们就先住着,若是有人来抓再走。我爹那边不用担心, 他是个老狐狸, 在官场混了四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云轻一乐,“也好。”
——
云轻想过或许会有人来抓她,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在丞相府住了不过三天,刑部就派人来捉拿她这个“杀人嫌犯”了。
毕竟是相府, 刑部的人也不好明闯。彼时程丞相不在家, 宋夫人派了管家和家丁前去阻拦, 给云轻等人争取逃跑的时间。
云轻原本打算一走了之, 可转念一想,她来京城是为了找人,若成了通缉犯, 在京城行走就有诸多不方便了。
她最终放下宋夫人为她们打点的金银细软,而是站在了墙头上。
琉璃瓦上,女子长身玉立,红衣飒飒,一边闲闲地抛着个铜博茕, 一边笑望着墙下众人,说道:
“回去问问你们的上官,我若是救下公主,能不能暂时别通缉我?等我办完事再说。”
“妖女,公主好好的,何须你救?”
“咦,这么说国师已经救了她?还是说,你们根本不知道公主出事了?不如你们先去打听一下,她近来是否时常打冷战、睡不好、晚上做噩梦、且吃药没用?
快去,我在这里等你们,咱们今天就把这事儿办了。”
众人想要爬墙来抓她,江白榆一抛剑鞘将所有人打得人仰马翻,他们只好先行回去禀报。
——
到下午时分,公主的车驾来到丞相府。
本来,皇帝派了内侍要来宣云轻进宫,但是安平公主不想错过这个可以见岁晏哥哥的机会,因此要求亲自来。
皇帝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自然是顺水推舟。他又怕那些人对他的宝贝女儿不利,于是多多地派了侍卫。
安平公主近来确实病了,症状一如云轻所说。
国师说她冲撞了游神,让人去她经过的路口摆了供品祭拜,当晚是有效果的,她确实睡得香甜了,但是第二天又没用了。
眼看自己一天天萎靡,连脂粉都遮不住脸上的憔悴,安平公主内心是焦急的。
所以尽管讨厌那两个妖女,她还是愿意一试。
安平公主站在院中,云轻他们五个人都开了阴阳眼,围着这位公主看了又看。
公主背上的老妪,身躯瘦小,眉眼慈祥,白皙的脸孔上布满皱纹,因为缺牙,嘴巴瘪了下去,此刻她正笑眯眯地任由打量。
她身上穿着寿衣,说明是先穿了寿衣才咽气,这应该是寿终正寝的。
一般来说,逗留人间的魂魄,横死的比较多见,像这种寿终正寝的人,执念很少能强到约束魂魄的程度。
安平公主一向是高高在上的,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如同看猫狗一样观察,更何况院子里还站满了宫女侍卫,大家都看到了她的狼狈。
她捏着裙摆,脸涨得通红,“大、大胆。”
浮雪说道:“得有六十岁了吧?”
安平公主怒道:“你才是老女人!”
程岁晏说道:“没说你。别乱动。”
云轻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平公主一扬下巴:“本宫叫——”
程岁晏不耐烦地打断她:“都说了没说你。再乱说话我给你贴狗叫符了。”
安平公主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脸色一变,小声说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啊?”说着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这几个人在盯着她的后背看。
她泪眼汪汪道:“我我我我后背有什么啊,呜呜呜,岁晏哥哥,你别吓我……”
程岁晏转头对云轻说:“云轻,要不让她自己看看?”
“也好。”
云轻对安平公主施了个阴阳咒,随后说道:“等你做好心理准备,再回头。”
安平公主没在意前面那半句话,直接回了头。
然后她就突然和一个老太太四目相对,俩人鼻子几乎快贴到一起。
“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整个丞相府上空都回荡着女子的惨叫。
周围一直噤声的宫女护卫们也都变了脸色。有些护卫戒备地拔了刀,但是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攻击谁。
安平公主嗖地一下跑开,狼狈地到处乱窜,几个宫女不放心地跟在后面追。
安平公主一边跑一边崩溃大叫:“你走开,你走开啊!啊啊啊啊!岁晏哥哥救命,我背后有鬼!”
程岁晏摇头道:“我救不了你,你还不快点求求云仙姑。”
安平公主只好跑到云轻面前,一把拉住她的衣角,“云仙姑,求你救救我,把这个东西收了吧!”因极度恐惧,泪流满面,声音打着颤。
云轻抱
着胳膊,食指一下下地敲着上臂,“你先和我说说,你认不认识她。”
安平公主疯狂地摇头,这次也顾不得仪态了,头上步摇甩的乱飞,“我不认识她!见都没见过!”
“那你先不要说话。”
“好……”她点点头,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抓着云轻衣角的手始终不敢放松,两道眉毛都撇成了八字,脸上表情既恐惧又卑微,初见时的高傲荡然无存。
云轻给安平公主解了阴阳咒,又给她施了一层安神咒。
做完这些后,她重新问那老妪:“你叫什么名字?”这次声音抬高了些。
老妪身形动了动,向着云轻探了探身体,咧嘴一笑露出黑洞洞的嘴巴。她说:“好个俊俏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因为掉牙,吐字不是很清晰,不过能听懂。
云轻答道:“我叫云轻,你呢?”
“什么惊啊?你要打井吗?”
云轻放开嗓子:“我说,你、叫、什、么!”
“马?我会骑马,我学一次就会啦!”
五个人,齐刷刷一扶额头。
浮雪:“怎么办,还遇上个耳背的鬼。”
程岁晏说道:“不知道这鬼认不认字,试试。”
他找来纸笔,在纸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你是谁”,拿给老妪看。
老妪笑眯眯地说:“画的是什么符?怪好看的。”
好吧,此路不通。
江白榆说道:“她是新死的,还穿着寿衣,说明有亲人送终。我们找人把她的样子画下来张贴出去,或许能找到她的亲人。”
其他人都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商量一下就散开了,安平公主依旧攥着云轻的衣角,把衣角都攥得变形了,她小声说道:“那我怎么办?”
云轻说道:“你回家吧,这个鬼不是恶鬼,对你没有加害之意。你身上的症状只是因为与鬼魂接近导致阴阳失衡,等我们破了她的执念,她会自行离去。”
“我不回宫,我要住在丞相府!”
云轻幸灾乐祸地看了眼程岁晏,“随便你。”
——
事关公主,官府不敢不配合。画像很快张贴出去了,不过一日,便有了眉目。
这老妪姓肖,今年六十二岁,出身于京城的一个普通人家,同样地嫁在京城。她的郎君是一个姓付的小官,如今做着从九品校书郎,人都唤他付校书。
肖氏的翁婆已经亡故,她与付校书育有两子一女,三个孩子均已成家。孙辈中年龄最大的是个十六岁的孙女,最小的是个外孙子,还不满周岁。
付校书薪俸微薄,又要拉拔两个儿子,所以付家虽也算官宦人家,日子过得却比较俭朴。
肖氏平素颇有贤名,从不与人结怨。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街坊四邻,没人道她个不字。
她死于七天前,死因是心疾,在她弥留之际,长子为她换上寿衣,她于申正闭眼,寿终正寝。
付家住在永安街东巷第一家,紧邻着大街和巷口。
云轻问安平公主,七天前可有去过这个地方。
安平公主想了一下说道:“七日前是王将军二女儿的生辰,我与她是好友,前去与她做寿,我们在她家城郊的冰湖别苑玩了半天。
从冰湖别苑到皇宫,永安街是必经之路。我下午回宫,确实在申时左右经过了东巷。”
“那你路过付家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安平公主一瞪眼睛,“你怀疑我对死者不敬吗?怎么可能,我认都不认识她,更不知道他们家中有人死去!”
浮雪觉得这人说话语气真讨厌,警告道:“喂,你对我师姐说话客气点,要不然让你天天都做噩梦。”
安平公主委屈地看向程岁晏:“岁晏哥哥,你看她。”
程岁晏一乐:“人家愿意救你全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让我看谁?收收你那公主脾气吧,这里没人在意你是什么身份。”
云轻摩挲着下巴说道:“这也太奇怪了。”
一般来说,魂魄在执念很强淹留人间时,要么留在死亡时的地点,要么在与执念有关联的地方徘徊,就算是附身到人的身上,这个人也该是与她的执念有关联的。
可肖氏明明与安平公主素不相识。两人身份差异巨大,也不太可能有恩怨。目前看不出来她的执念能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程岁晏问道:“会不会这个老太太留在人间和执念没关系,是被人强行留下来?”
“不排除这个可能,可是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呢?一个寿终正寝的耳背老太太,身上也没什么怨气,这种魂魄能用来做什么?”
“也对,除了恶作剧,好像没什么用处。会不会是报复?……不对,官府调查说这老太名声很好,从不与人结怨。”
浮雪又尝试和肖氏沟通。她大声问肖氏:“阿婆,你有什么执念?”
肖氏笑眯眯道:“练啊,是得多练,我偷偷练了很久的!要这样——”说着抬手,好像在挥舞着什么。
“不是,我是说,你有什么执——念——”
“馒头要吃馅啊?我不爱吃馅,我爱吃皮!”
浮雪肩膀一松,“算了,你耳朵不好,我较什么劲。”
“谁说我耳朵不好,我耳朵好得很啊!”
“……”
好嘛,这句倒是听清楚了。
江白榆看得直摇头,说道:“先从她生前的生活着手调查吧。”
第117章 家丑 “我的夫人,其实是被气死的!”……
这一天是肖氏的头七。
京城一带习俗, 头七会给死者备留魂饭,这一天死者家中也会摆席面宴请前来祭奠的亲戚。
付家人已经提前得知事情始末,都在诚惶诚恐地等着云轻一行人临门。街坊四邻也有听到风声的, 胆子大的便跑到付家看热闹,付家人也不好往外赶。
街坊邻里加上祭奠的亲戚, 狭小的院子根本站不下,墙外的街边还站着一群人闲聊。
付家的女眷正带着孩子们在厨房忙碌, 肖氏的丈夫付校书和儿子付大郎付二郎一同接待了云轻几人。
这三人孝衣未脱, 恭敬地弯着身子,引着他们走进自家院中。
说起来, 安平公主也是有点贱得慌, 她明明害怕,又忍不住好奇,最终还是央求云轻又给她开了阴阳眼,想着仙姑总归不会眼睁睁看着鬼伤害她。
于是她就这么背着只鬼魂,走进了付家的院子。
一进院子, 发现有那么多人盯着她看, 安平公主便很不高兴, 丹指一点:“把他们都赶出去!”
护卫们把人都赶走, 院子一下子清净了。
付校书的腰又弯了弯。
云轻粗略打量了一下肖氏这三位至亲。
付校书最矮,脸庞枯瘦,神色疲惫, 付家大郎肤色黝黑,身材粗壮,看起来较为稳重,付二郎生得白皙清瘦,有几分俊俏, 一双眼睛骨溜溜的,时不时觑一眼衣饰华贵的安平公主。
云轻问道:“不是还有个女儿吗?今天没来?”
付校书连忙说道:“来了,来了。小女带着个婴孩,又因为伤心过度病了,我那贤婿在她身边照料,是以不曾教他们夫妻二人出来。贵人可是要见她?”
云轻摆了一下手说道:“先不必。你们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
她给这父子三人开了阴阳眼,三人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一看到安平公主背上的肖氏,登时哭倒。
付校书的眼泪打湿了枯瘦的脸庞,他哭喊道:“我那夫人,我那有德行的贤妻啊,你一定是舍不得我和孩儿们,巴巴地回来看我们啊!我恨不得替你去死啊!”
肖氏趴在安平公主背上
,看着哭成一团的家人,疑惑道:“你们怎么了?敢是皇帝驾崩了?”
安平公主怒道:“你爹才死了!”
“是啊,我爹早死了。”这次她又听清楚了。
安平公主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众人慢慢劝着付家父子,把他们扶了起来。
浮雪说道:“斯人已逝,几位请节哀。能不能先想想,这个阿婆她生前的执念是什么?早点帮她破了执念,也好让她走得安心。”
“我知道执念是什么,”付校书抬袖擦了把眼泪说道,“我这夫人,我最是了解。”
“哦?那你说说。”
付校书未及回答,先是扭头看了一眼,见院门关着,便悄悄松了口气,放低声音说道:“我的夫人,其实是被气死的!”
“什么?!”
付校书恨恨地看了眼两个儿子,两人都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不敢言语。
“唉,家丑不可外扬,若不是为了让夫人走得安心,我是没脸说的。”
接着便道明了肖氏的死因。
肖氏这两个儿子,老大踏实稳重吃苦耐劳,老二聪明伶俐点子多。但是人无完人,两个儿子也各有缺点,老大虽然为人诚实可靠,却少变通,老二虽聪明,却又有些眼高手低。
人虽然难免望子成龙,夫妻两人也知道孩子成不了大器,日子普普通通地过着倒也舒心。再加上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儿,三个孩子都很孝顺,亲戚朋友谁不羡慕她的子孙福?
月前,付大郎因朋友介绍,给贵人们凿冰,冰天雪地里他干活最用心,运气好被贵人赏识了,得了两个十两的大银锭。
因这付大郎的小舅子是个破皮无赖,时常来付大郎家搜刮,所以付大郎不敢把钱放在家中,便将这二十两银子交给母亲肖氏保管。
恰好付二郎结交了一个做大买卖的朋友,这朋友把南方的香料和药材运到京城来卖,付二郎亲眼所见,他们家在京城的仓库里堆满了名贵香料。
付二郎便动了心思,几番恳求,那朋友总算答应带他做生意。跑一次商山高路远,路上还可能遇到土匪,付二郎是少爷心性,哪里经得起这些磨难,便只以银钱入股。
他又哪里有钱!
说不得,只好来求爹娘了。
付校书薪俸微薄,京城居大不易,再说了他虽然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毕竟算是在官场上,一样要人情来往,哪件事不要花钱!
所以二郎来问他要钱,他直接一摊手:“我没钱。”
肖氏经不得付二郎软磨硬泡,便把付大郎存放在自己这里的两锭银元宝暂时借给了他。
付二郎将两锭银元宝拿给那个朋友“入股”,第二天,这位朋友就不见了。他满京城打听,都说没见过这个人,自然,那个堆满香料的仓库也根本不是这人的。
到这时付二郎才醒悟过来,自己被骗了。
付大郎得知此事后,当着母亲的面,把付二郎打了一顿。
肖氏一着急便犯了心疾,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这一晕就再也没醒来。
……
付校书讲完时,付家两个儿子又已经哭得跪倒在地,一边捶着自己,一边大呼“儿子不孝”。
云轻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事情起因就好办了。公主,麻烦你让人去银庄兑两个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来,快去快回。”
安平公主便招来个腿脚快的侍卫,如此吩咐一番。
过不多久,侍卫捏着个布袋子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打开袋子,里头露出两锭白得晃眼的雪花银。
云轻让付二郎将雪花银捧到肖氏面前,大声告诉她,银钱追回来了。
“多说几遍,她总有听到的那一次。”
付二郎泪流满面地照做。
肖氏呆呆地看着那银钱,忽然说道:“这不是我那两锭银钱。这两锭成色太好了。”
浮雪急得一捂额头,“这老太太,怎么该明白的时候不明白,该糊涂的时候又不糊涂!”
肖氏:“哎呀,我想和你们解释的,可是一着急就睡过去了。”
“大郎啊,我给二郎的,不是你那两锭。你的银子,我好好地收着呢,就在我床头那个黑漆柜子下面的小暗格里。”
付大郎愣住。
“我给二郎的,是我攒着买棺材的钱啊。阿娘活着的时候没享过福,总想着走的时候能体面一些。这些钱,是我这几十年来一点一点省下来的。
本来都是些散碎钱,但是我看你那两锭元宝真真好看,就把我的散碎钱拿去银楼融了,打了元宝。你说巧不巧,刚刚好也是两锭十两大银!只是成色不好。”
“大郎啊,我知道你在意的不是这些银钱,你只是觉得阿娘偏心二郎,找个由头出一出心中那口怨气。
可是大郎,二郎他不稳重不踏实,阿娘只是怕他日子过不好,并不是不疼你。
手心手背都是肉,有的时候,阿娘不做落埋怨,做了也落埋怨,我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你们,唉。”
付大郎已经泣不成声,“阿娘,我错了,我错了啊!”
付二郎哭着摇头:“是我错了,阿娘,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我对不起所有人!”
肖氏挣扎了一下,从安平公主背上滑落下来,走到两个儿子面前。
浮雪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对云轻说:“师姐,好像有用?”
肖氏伸手去握付二郎捧银子的手,手却穿过银子握了个空,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努力了几次,将付二郎的手向下拉。
付二郎便顺着阿娘的方向放下手。
之后肖氏又去拉付大郎的手,终于,两个儿子的手握在一起,她满意地笑了:“你们以后不要吵架,家和万事兴嘛。”
付大郎说道:“阿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二郎的。”说着,伸手揽了一下弟弟的肩膀。
肖氏点了点头,“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啦。”她扭头笑着看了众人一眼。
安平公主大大松了口气,“快走吧,好走不送!”
这魂魄新丧,倒无需引路。云轻剑指一竖,念了句送魂的法诀:“生死有道,阴阳有序,魂游诸天,请君归位。”
肖氏脚步挪动,飘了一下,然后重新爬回到安平公主的背上,安安稳稳地趴好。
所有人:“………………”
浮雪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安如磐石的肖氏,“师姐,她是什么意思?”
云轻捏了捏额角,“意思就是,她的执念不是这个。”
“哈?那还能是什么?”
“不知道,”云轻摇了下头,看向付家父子,说道:“你们再好想想,她生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想不开的,过不去的。
若实在没有,她最近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人和事吗?或者得罪过什么人?所有可疑的问题都可以说说。”
付校书苦思冥想,摇头道:“我妻子性格很好的,不争不抢,从不与人结怨,她一生衣食无忧,儿孙满堂,能有什么放不下的?”
事情就这么陷入僵局。云轻看着茫然无措的父子三人,说道:“我想见一见你的女儿。”
“啊?好……”
付校书领着云轻走到一个房间前,轻轻敲了敲门,“贞娘,有贵人要见你。”
室内一个虚弱的声音答道:“阿爹,让她进来吧。”
云轻推门走进房间,见一个长相憨厚的男子坐在床边,正将一个女子扶着坐起身。
这女子脸色苍白,头发稀疏,眼睛红红的。她应该是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一看到云轻,便问道:“我阿娘怎么了?”
云轻一时不忍心,说道:“你阿娘很好,阎王说她今生积德行善,来生能托生个好人家,只有一点,需要她把今生的执念化解了。你知道你阿娘的执念是什么吗?”
女子听闻此,便松了口气,想了一会儿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算不算。”
“哪件?”
女子红着脸,低头说道:“此事涉及父母,我们做儿女的,不好言说父母是非。贵人只要去问问我的父亲,四十年前,我阿娘怀着大哥时,他可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云轻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她手中,说道:“这是你阿娘拜托我的,拿去补补身体。”
……
离开房间,云轻轻轻地关好门,随后沉了沉脸,走回到院中。
她板着脸质问付校书:“四十年前,你的妻
子怀着身孕时,你和一个什么人有过来往?”
付校书老脸一红,抱怨道:“都过去多少年了,我们夫妻二人一向和和美美的,贞娘提她做什么。”
浮雪说道:“咱们还是提一提的好,既然和和美美,你定然不想看到你的妻子魂魄不宁吧?”
付校书噎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说来惭愧,年轻时不懂事,与一戏子有些来往。”
他嘴里说着“惭愧”,脸上却并无惭色。男人的世界里,风流从来无需惭愧。
云轻皱了下眉,问题:“后来呢?”
“夫人得知后,便做主将那戏子抬进门。两年后,戏子不容于主母,便离开了。我们好聚好散,从此再无瓜葛。那之后我与我妻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几十年,再没红过脸。”
云轻摸着下巴,问道:“你和她几十年没吵架,你觉得是你在包容她,还是她在包容你?”
付校书被问得一愣。
云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先试试吧。”
付校书疑惑道:“怎么试?”
“忍气吞声不代表不介意,你跪下认错试试。”
付校书很抗拒,“这,夫为妻纲,我又是朝廷命官,这这这,成何体统。”
浮雪吓唬他道:“不跪也行,倘若你真是她的执念,她不一定什么时候带走你。”
付校书脸色一变,噗通跪倒。
接着,他大声数落起自己的过错。一样是怕她听不清,便多重复了几遍。
肖氏在付校书的重复中,捕捉到“湄娘”这个名字,这便是那戏子。
她说道:“你怎么突然说起湄娘,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唉,郎君啊,其实湄娘当初离开,不是我要赶她走的。”
付校书一愣,仰头看着她。
“她只是个糊涂的女子,本性并不坏,我与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真的糊涂,天天巴望着男人的真心,可是男人的真心比花期都短暂啊。她刚来咱们家时,你对她还算上心,她觉得有情饮水饱,日子便清苦些也无妨。
后来你渐渐的没那么爱重她了,她才终于发觉日子难过,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怕被人说嫌贫爱富。
我想着她终究还是会离开的。我又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人,假如你被一个戏子抛弃,你定然会觉得面上无光。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
付校书老泪纵横,缓缓地俯身磕了个头,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有妻如此,此生无憾了!”
浮雪黑着脸说道:“你是无憾了,那她呢?”手指着肖氏。
付校书放开嗓子大声说道:“夫人,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声音大到好像要让全世界听到。
肖氏沉默片刻,悠悠叹息一声,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低头。”
付校书低着头,不自在地抬袖擦眼泪。
“我等你一声对不起,等了一辈子。”她说,“我本来以为,我会很高兴,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不重要,你道歉,也不重要,其实你根本就不重要,是我执迷不悟。真正重要的是……
啊,好像有什么事真的很重要……”她说着说着,把自己说迷茫了,苍老的眼睛里竟流溢起诡异的光彩,那是灵魂深处的执念在涌动。
云轻一颗心微微提起,眼看着她眼里的光彩从盛放到消逝。
然后她依旧稳稳当当地趴在安平公主背上。
云轻无奈地一扶额头,“还是不行。”
安平公主气得直跺脚,“你这个老婆婆,你赶紧说啊,你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知道她的执念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之前一直关着的院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挤开,外面站着不少人,看热闹看了个饱。人群最前面的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我妹妹的执念是什么。”
第118章 胡言乱语 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说话的老太太长得与肖氏有五分相似。她走进院子时, 转身将门关上,然后央求地看着云轻:“我能否见一见她?”
云轻点点头:“可以。”
原来这位老太太是肖氏的亲姐姐。
肖氏有一兄一姐一弟。作为家中第二个女儿,她性情温柔敦厚, 对父母很是孝顺,又手脚勤快, 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大肖氏看着自己妹妹的魂魄,满脸唏嘘地流下泪水, 她喃喃说道:
“我的妹妹惠娘, 从小就循规蹈矩,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 便是十六岁那年的上元节, 她在看灯时,向一俊美的少年郎投掷了荷包。
这少年是个贵人子弟,两人门不当户不对,自然是没有缘分的。
实际上,惠娘与他也只不过有两面之缘, 第一面就是这年的上元节, 在流翠河的桥上, 一盏凤求凰花灯之下。那晚我与她一同看灯, 亲眼看着,她的脸比红灯笼还要红。”
众人追问道:“那第二面呢?”
第二面,便是两年后她出阁那日。
当年的那位少年竟已高中探花, 胸悬红花打马游街,惠娘坐在花轿中,花轿与他□□的白马擦肩而过,惠娘掀起轿帘,仰头望了他一眼。
春风得意的少年,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我们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平淡的,就像粗粝的砂石,或是布庄里最不起眼的灰布。
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在我们灰淡的人生里留下艳丽的色彩,牢固地占据我们生命里最明亮的一个地方。或许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明亮的。
“我想,我妹妹定然是惦念着那位少年郎,才不舍得离开。”
付校书听闻妻子竟然心心念念别的男子,一时间老脸有些挂不住。
云轻问道:“你们成亲是哪一年?”
付校书答道:“是启元十四年。”
“启元十四年的探花是谁?”
“这个,我一时记不得了,不过历次科考名单在礼部都有备案,一查便知。”
云轻点点头,“如此,我们去礼部走一遭。”
这时,程岁晏忽然说道:“不用去了。”
云轻看向他,发觉他一脸古怪。
“岁晏,你知道那年的探花是谁?”
“我当然知道,就是我爹。”
——
当云轻一行人带着安平公主来到程丞相面前、并且说明来意时,程丞相用了积累六十年的修养,才没有破口骂人。
这叫什么事!
儿子喜欢谈玄弄道,他暂且忍了,谁还没点爱好呢,总比吃喝嫖赌强吧?
儿子交道士朋友,他当然也就忍了,他还是相信儿子的眼光的,总归不会结交什么下三滥的人。他身为父亲,不愿把手伸得太长,去干涉儿子交朋友。
可是!
现在这帮朋友竟然跑来告诉他,有个女鬼对他念念不忘四十多年,如今附身在安平公主身上,想要见他一面。
胡扯也要有个限度!
程丞相终于发现,他的好儿子只有在他面前是能说会道的,面对外人时真傻得可以,尽被一帮狐朋狗友糊弄。
这几个狐朋狗友若只是骗他几个钱都还好说,怕就怕他们继续胡闹下去,毁了逆子的前程。
刑部那边调查贺兰卿之死还没有眉目,这一头又骗上了安平公主。今天敢骗公主,明天就敢骗圣上!
程丞相飞快地抚着胡子,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拘用什么方法,务必要把这几个江湖骗子从逆子身边赶走。
倘若实在赶不走,那就只好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程丞相长长地呼吸了几次,平息了心中怒气,微微一笑说道:“若真有什么女鬼,让她自己来找我,不敢劳动公主大驾。几位请回吧。来人,送客!”
云轻说道:“丞相,得罪了。”
程丞相不知她要得罪什么,他莫名其妙看了云轻一眼,板下脸对程岁晏说道:“逆子,你跟我来。”
说完,他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安平公主,“啊!!”瞬间脸色大变,吓得向后跌去。
程岁晏一把扶住他爹。
而此刻,在程丞相的眼中,安平公主的后背上,赫然趴着一个老妪。老妪穿着寿衣,身体呈半透明
状,一脸皱纹,笑眯眯地看着他,黑洞洞的嘴巴怎么看怎么诡异。
程丞相惊得冷汗岑岑,抖着手指指着肖氏,“这,这是什么妖法!”
程岁晏说道:“阿爹,看到了吧,我们可没骗人。你就和这位阿婆说说话吧,人家都惦记你四十多年了!”
“胡闹!”
“你不说是吧,那我去找阿娘,让阿娘来劝劝你。”
“逆子!”
安平公主走到程丞相面前,恳求道:“丞相伯伯,你就帮帮忙,把她弄走吧!”
程丞相情绪稍稍冷静了些,他推开儿子,站稳脚跟,仔仔细细打量肖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相信,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良久,他叹了口气,向肖氏长长地作了个揖,说道:“夫人,在下程云霄,蒙夫人错爱多年,实在惭愧。”
肖氏无动于衷。
程岁晏说道:“阿爹,她耳朵不好,你大声点。”
程丞相瞪了儿子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夫人,在下探花郎程云霄,长街一别四十四年有余,你如今安好?”
肖氏的身体往前探了探,她捕捉到三个最重要的字:“探花郎?”
“对,我就是。”
肖氏盯着程丞相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探花郎,你也老了?”
她表现得很平静,云轻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又哑然失笑。是他们太想当然了,人生哪有那么多的缠绵悱恻。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当时正浓的情绪都会转为平淡,正如海浪,初形成时风高浪涌,行得远了,慢慢就变得波平浪静。
程丞相听闻此言笑了笑,方才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动了些。他说道:“是啊,这世间谁人不会老呢?”
“探花郎,你如今过得可好啊?儿女们可都听话?”
“我那逆子不甚长进,天天气我。”
“听话就好,听话就好。我的两个儿子不太听话呢,好在女儿贴心。”
“夫人,我真羡慕你儿女双全啊。”程丞相说到这里,也是真情流露,有些哽咽。
“圆圆啊,我孙女的小名就叫圆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都有孙女了,闲时带孙女来家中做客,我那拙妻最喜欢丫头。”
“鸭头啊,我那小孙子爱吃鸭头,他尤其爱吃鸭头里那点脑子。我是不爱吃,鸭头鸭胸鸭腿我都不吃,有时候啃两口鸭爪子。”
“你儿女双全,又有孙子孙女,这辈子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拉拉杂杂地聊了些家常,程丞相越聊越伤心。
肖氏大部分时候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但是她说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偏偏她总喜欢说些儿女的事。
子息单薄是程丞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现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反复地提。
当程丞相的泪花都被聊出来时,肖氏终于满意了。她朝程丞相挥了挥手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众人期待地看着她。
然后她身体向下滑了滑,又稳稳当当地趴回到安平公主的背上。
五个人齐刷刷一扶额。
程丞相顿觉不妙,“什么意思?”
程岁晏答道:“意思就是,你不是她的执念。”
程丞相很有些不痛快。这帮人,勾起了他的伤心事,现在又告诉他不管用,这不是戏弄人么。
——
五个人,一字排开靠在了墙根边。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红墙绿瓦,枝影斑驳,少年人眉目如画,本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只可惜一个个表情都若有所思,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
安平公主叉腰站在他们面前。
她也想学着岁晏哥哥的样子靠在墙上,但是又怕压到那个女鬼导致对方不高兴,只好这样气鼓鼓地站着,抱怨道:
“说好了要救我,就这?我回去告诉父皇,把你们都抓起来!”
程岁晏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道:“赶紧去,以后你就跟女鬼过一辈子,睡觉被子里全是女鬼,多好啊,一点也不寂寞。夏天还凉快。”
“我,我去找国师!”
“去啊,国师肯定能救你,快去。”
“你为什么那么维护她,”安平公主一指云轻,“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程岁晏已经被她逼得一脸疲惫,点点头道:“是啊,我们都爱她,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什么意思,都?他们两个也是?”说着指了指江白榆和辞鲤。
“如你所见。”
安平公主一脸震惊,又指了指浮雪,“那她呢?她也是?”
“是啊。”
“她不是女的吗?”
“原本是个男的,吃了化阳转阴的药才变成女的。这不是想玩点新花样吗。”
浮雪听得眼前一黑,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大少爷这么能胡编乱造。
安平公主像是被雷劈到一样,盯着云轻看了好半天,忽然幽幽说道:“解决不了肖氏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云轻好奇道:“什么条件?”
“你要教我驭男之术。”
云轻压抑着心中的不耐烦,说起正事:“我始终觉得,肖氏就是个迷地鬼,她的执念在你身上,所以才一直跟着你。”
安平公主一瞪眼,“胡扯什么,你们不是都调查了吗,我跟她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八竿子都打不着!”
“正因为你们毫无干系,所以你那日经过付家时,所行所言就显得更重要了。”
“都过那么多天了,我怎么知道我当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云轻看向江白榆,问道:“白榆,有没有让人记忆力变好的方法?”
江白榆想了一下,答道:“启灵咒可以,但不能长期维持,效果失去后,人可能会笨一段时间。”
“给她用。”
第119章 一件小事 “猫无聊久了,就想找点乐子……
安平公主闭着眼睛, 被施了启灵咒之后,只觉头脑一片清明,有一种拨开云雾之感。
她睁开眼, 说道:“岁晏哥哥,你诓我, 你们根本不是她的男宠。”
程岁晏一脸无语,“让你变聪明就为了听你说这个吗?”
“我不管, 你要向我道歉, 还要好好地哄我,我才会告诉你!”
浮雪摇头道:“果然, 人一变得聪明了, 也就变得狡猾了。”
程岁晏想着干脆给她用真言咒得了,不过这个时候云轻忽然一招手,背后的慈悲剑飞入手中。
她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持剑隔空往不远处一棵罗汉松上一挥,粗壮的罗汉松直接被剑气削去了一半。
安平公主打了个寒战。
侍卫们纷纷拔刀, 如临大敌。
“说不说?”
安平公主眼里蓄起泪水, 委委屈屈地说了。
“我那日在王将军府吃了点酒, 觉得有些热燥, 回来时便没有坐马车,而是骑马。所以我看的很清楚,我确实经过了付家门前。”
“然后呢?”
“然后, 我坐在马上同我的宫女翠荷聊天,说起王姐姐的寿礼。
有个富商之女听闻王姐姐喜欢打马球,就高价购得一副檀香木的马球杆,送给王姐姐作寿礼,我就和翠荷笑话了几句。”
“为什么笑话她?”
“檀香木虽然坚硬, 但韧性一般,若遇激烈撞击容易开裂,根本不适合做马球杆。那个富商之女以为东西只要是贵的就是好的,因此被人糊弄了。
我也只是背后笑话几句,当面又不曾说她。”安平公主说到这里,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她感觉对方像在审犯人一样。
浮雪说道:“师姐,会不会被嘲笑的那个女孩子
和肖氏是亲戚,肖氏死后刚好听到公主说她亲戚的坏话,气不过就形成执念?”
云轻摇头道:“不太像。若是愤怒形成的执念,身上会有怨气的。但现在肖氏身上并无怨气。更何况,就连她的至亲都没让她形成执念,一个亲戚何至于此?”
“是哦。”
江白榆说道:“不如把那个叫翠荷的宫女找来,让她们两个重复一次当时的对话,看看有没有遗漏之处。”
这倒是个办法。
之后安平公主把翠荷叫来,江白榆同样给她施了启灵咒。
一主一仆这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
安平公主有些无地自容。她在岁晏哥哥面前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至少她自己觉得是),现在突然要展现刻薄的一面,把她的脸憋得通红。
云轻方才只顾听公主说话了,没注意到肖氏。
这会儿她仔仔细细观察肖氏的反应,发现肖氏在听到两人提及“马球”时,会眼前一亮,嘴角的微笑更大。
主仆总共提了五次马球,肖氏眼睛亮了两次,可能是因为耳朵不好,只听清这两次。
“竟然是马球?”云轻一阵错愕,“为什么会是马球?”
浮雪见状,试着朝肖氏大声喊道:“马——球——”
肖氏的身体动了动,先是兴奋地直起背,接着又松垮地落回去,她叹息一声,说道:“唉,我这辈子,和马球是无缘的。”
——
众人重新找到付家人,问起马球,付家人一无所知。肖氏生前从未提过马球二字。
他们只好又找到大肖氏。
“马球?马球……”大肖氏一脸空茫,陷入了回忆,良久,她终于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若非你们提及,我都想不起来了。”
那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啊。
众所周知,京城的平民女子都喜欢模仿贵女。有段时间贵女们打马球打得很疯,平民女子们一个个都对马球心生向往。
可马球又岂是普通人玩得起的呢?不说别的,光那匹马,也不是家家都有的,纵有,也舍不得拿来给家中女儿打球玩。
有人看到商机,从别处低价收购了一批驽马,赶到京城开了一个马球场,专门做这些平民女子的生意。
先是教她们骑马,收一笔钱,再出租马和场地球杆等,又是一笔钱。
有不少女子借这个机会体验了一次打马球,平民女子一时间都以打过马球为荣,许多人把去马球场的经历作为谈资。
“我年轻时有些怕马,因此对马球不感兴趣,但是惠娘很想去一次马球场。那时她已经定了亲,她央求到父亲面前,希望去打一次马球,这是她出阁前最大的心愿。
我们家中虽还过得去,但子女众多,花钱的地方也多,父亲觉得打马球是不务正业浪费钱财,骂了惠娘几句。
后来我的母亲看不过,劝了父亲,因为当时付家许的聘金不低,我们家人若还对惠娘苛刻,怕被人说嘴。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也就多了这样一层顾虑,他于是承诺,若是惠娘自己学会了骑马,他就带她去一次马球场。”
“后来呢?”
“后来,想是老天看不下去了,我的舅舅去外地贩枣子,别人用一匹马抵了枣子钱。
舅舅把马赶回了家,惠娘很高兴,去舅舅家学了骑马,她天分很好,一点就通,一下子就学会了,父亲也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从那一天开始,她每一天都在盼望和父亲约定的去马球场的日子。”
“然后呢?”
“然后,很不巧的是,我的祖母突然病了。惠娘是个孝顺的孩子,每天帮助阿娘侍奉祖母,做家务,也就没再拿打马球的事烦恼父亲。
到了约定的日子,父亲没提,她也就没主动提此事。大家都把这事忘了。再后来后来,这场风潮过去后,马球场生意没落,就关停了,那些商人们又去追逐别的风潮了……
惠娘当年虽然嘴上没提,但心里定然是念着的。我可怜的妹妹。”
大肖氏用一方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帕子擦了擦眼角,“她从小就听话,亲戚朋友都夸她懂事。我若是知道那场马球能让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我一定提醒父亲。”
众人听得皆叹息。过了一会儿,辞鲤说道:“委曲真的能求全吗?”
云轻摇了摇头:“能不能求全不知道,但应该会求来更多的委曲。”
浮雪问道:“师姐,现在怎么办?”
“打场马球试试吧。”
——
安平公主突然想打马球,广发请帖,自然应者云集,尽管隆冬其实并不是打马球的好季节。这种天气人穿得厚重,行动不太敏捷,又容易冻手。
云轻等五人一队,安平公主又找来三男一女,组成另一队。
而她十分耿耿于怀岁晏哥哥不愿和她一队。
宫女侍卫们都在球场边,挥舞着大小旗子呐喊助威。
这一天,天公也作美。冷了许久的天气,忽然回暖了许多。日光和煦,暖洋洋地照着各色旗帜。
安平公主本就是个中好手,再加上其他人有意相让,只见她目光如电,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小豹子,矫捷地一次次扑向猎物。
周围的呐喊震耳欲聋。
“惠娘,争先!”
“惠娘,上劲!”
“惠娘,冲锋!”
“惠娘,惠娘!”
……
肖氏趴在安平公主背后,眉飞色舞,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重复着曾经偷偷练习的各种技巧。
这一场对抗酣畅淋漓,最终公主队技高一筹,赢下比赛。
安平公主坐在马上,挺直后背,高举起球杆,得意地扫视众人。
而她的背后,肖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对不起。”她忽然开口,语气缓慢而平静。
“我那时知道自己死了,当我飘到宅子上方时,听到这个小娘子在说打马球。
那一刻我忽然被年少时求而不得的一件小事击中了,我觉得好遗憾好遗憾,身不由己地跟上了这位小娘子。”
“其实我的遗憾不止是一场马球,我这一生都好遗憾。”
“我总是在体谅别人,成全别人。在家时孝顺父母长辈,照顾兄弟姐妹,出阁时孝敬公婆,体贴丈夫,爱重儿女。
人人都道我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姐,好妹妹,好妻子,好母亲。如此走过了这样的一生,待到生命终结时,我才突然发现,我竟不曾为自己活一次。”
“谢谢你们,年轻人。我虽然死了,反倒更有活着的感觉了呢。”
“再见了,孩子们,愿你们这一生,都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她终于松开扶在安平公主肩上的手,魂魄荡悠悠升到半空,随后飘向远方。
云轻仰头看着阳光下越来越远的瘦小身影,轻声说道:“再见。愿你来生潇洒恣意,轰轰烈烈地为自己活一回。”
——
这一晚,程岁晏请大家喝酒。
酒是从他爹那里偷偷搬来的一坛五十年的月露酒,菜是在得月楼点的。
得月楼最有名的便是得月烧鸡,烧鸡金黄油亮,咬一口,牙齿刺破焦香软糯的表皮,鸡肉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
而他们觉得在酒楼喝酒没意思,终于又齐刷刷坐到了屋顶上。
这里是鼓楼,是除皇宫外京城最高的地方。
坐在楼顶可以看到整个京城,苍穹之下,万家灯火将天边都映得有些明亮。流翠河结了冰,月光下冷白色的冰面笔直地伸向远方,犹如一柄利剑。
他们脚下是来往的行人,有人在说笑,有人在赶路,有人在吆喝,还有人在吵架。
五十年的月露酒醇香无比,后劲儿极大。程岁晏一杯又一杯地,喝得有点多,他忽然说道:“云轻,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明知道有生命危险,还要跟着你们?”
没等云轻开口,辞鲤说道:“因为你脑子有问题。”
程岁晏好脾气地摇了摇头,“不是。”
浮雪说道:“因为你讲义气。”
程岁晏笑吟吟的:“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啦。”
浮雪嫌弃地“噫”了一声说:“麻烦你把那个’啦’字咽回去,有点影响我的食欲谢谢。”
云轻说道:“岁晏,到底是为什么?”
程岁晏收起笑容,仰头看着天上挂的半个月亮,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忧伤,他说:“我以前不快乐。”
三人一猫惧是一愣,浮雪说道:“你怎么不快乐,你要什么有什么,难道非要当皇帝才快乐?”
“所以说啊,快乐是因人而异的。我生在官宦世家,从小就目睹了官场的虚伪和残酷。
有一个学子——我同他还说过话,他考中进士后被某个高官看中,提拔为自己人,从此官运通达。
后来这位高官被人斗下去,树倒猢狲散,那个学子也被罢了官,他一时想不通,跳了流翠河。
他的发达、他的落寞,实际都只是别人的一念兴起,与他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一生的努力和抱负,真如梦幻泡影。
这样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做执棋人,但是在命运这座棋盘上,每个人都是棋子。
我不喜欢官场的尔虞我诈,可我周围都是这样的人,我觉得没人懂我。我很孤独。”
“我是我阿爹唯一的孩子,所以他早早为我铺好了路,一开始是科举,后来见我不是那块材料,又要把我往禁军送。
我知道父母对我的期待,而我曾经也很想回应他们的期待,正因为如此才更加痛苦。
今天肖阿婆告别时我特别有感触,每个人都在渴望做真实的自己,又被现实层层桎梏着。
有些人到死都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有些人运气好,有勇气冲破桎梏,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够了,这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倘若一个人走在这样的道路上,生与死,就没那么重要了。”
没有人说话。
江白榆从袖中取出一片红叶,吹了一曲,曲声温柔安静。月光铺洒下来,融化在乐声里。
云轻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人间烟火,拿起酒杯,在面前顿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
这一杯,敬自己。
——
金色的鸟笼里,乐尘子放下特质的小酒杯,长长地“啧”了一声,说:“好酒。这酒叫什么名字?”
“月露。”
“名字也好听。有这么好的酒你不早点拿出来,我又喝不了你几口,小气!”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旁边的下酒菜,又重复了一句:“小气!”
今天的下酒菜很寒酸。
之前的烧鸡被劈成碳,乐尘子要求齐光子赔他一只烧鸡,但是齐光子不肯。
就只给了几粒水煮花生。
他费劲地扒开花生壳,抱着花生米啃了几口,忽然眼珠转了转,掀起花生壳,起了一卦。
起完卦,他一脸古怪地看了眼笼外的人,“她们来了?”
“不急。你知道,猫在杀死老鼠之前会做什么?”
“会自杀?”
齐光子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惩罚他的胡言乱语,只是笑了一下,“猫无聊久了,就想找点乐子。人也一样。”
第120章 波折 “他们要杀掉岁晏哥哥!”
一晃眼三天过去, 宫中使人传话,皇帝要召见程岁晏。
从召见的时间来看,皇帝很可能要留他在宫中用膳。
浮雪得知后, 免不了有些嫉妒,“明明我师姐功劳最大, 皇帝为什么单单见你?真是的,让你自己去吃御膳, 我不服!”
程岁晏笑道:“正因为云轻功劳大, 那徐国师嫉妒她呢,必然会阻挠圣上见她。你们想吃御膳, 我大不了带点回来给你们尝尝。”
云轻好奇道:“御膳可以外带吗?”
“一般不可以, 我就和圣上说,是我爹想吃了,他肯定会给。”
——
今日程丞相夫妇均在家。到下午,有内侍从宫中紧急递出来消息,夫妇听罢大惊失色。
说是程岁晏酒后无状, 惹得龙颜大怒, 圣上下令当场拘拿了他, 已经押入刑部大牢!
圣上的原话是, “让他冷静一下”!
是什么样的酒后无状,会惹圣上如此生气?
宋夫人一时急得六神无主晕了过去,丫鬟掐了半天人中才醒来, 又去请太医,又端了补气的参汤给她喝,她哪里喝得下。
宋夫人推开参汤,一头派人去打点刑部大牢,多多的使钱, 务必让自己的好儿子少吃苦头,一头又找到程丞相,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从小到大都没发过酒疯,又怎么可能在圣上面前’酒后无状’?一定是吃人暗算了!是谁,胆敢暗算我的儿子,我要和那贼拼命!”
“你先冷静一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最新的消息说是和安平公主有关系,奇怪的是,又不说具体怎么回事。”
程丞相本打算写个告罪的折子递上去,又吃不准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因此尚未动笔。
宋夫人怀疑道:“是不是贺兰生背后主使的?”
“目前还不清楚,你不要自乱阵脚,先使人打点牢里,能和那逆子说上话最好。”
“还用你说。还有一事,要不要告诉云轻他们,我看这几个孩子为人挺可靠的,兴许他们有办法和岁晏联系上呢。”
程丞相捻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先不要说。内侍给我们递消息也担着风险,倘若闹得众人皆知,容易陷他们于不利,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夫人便也冷静了些,点头说道:“也好。”
正在这时,丫鬟走进来,往宋夫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宋夫人一脸古怪:“他们来了。”
程丞相一愣:“谁来了?”
“就是云轻他们,方才让丫鬟来告诉我,怀疑岁晏出事了。”
程丞相眯了下眼睛,一脸警惕,“他们知道了?谁说出去的?”
……
夫妇二人将云轻四人请到厅上。
江白榆提着程岁晏的北海剑。原来进宫面圣不能带兵器,程岁晏就把北海剑留在家中。
这会儿,四人都是脸色凝重,江白榆将北海剑放在桌上,云轻说道:“丞相,夫人,一向安好。我们有要事相告。”
程丞相捻着胡须,面上没什么表情,问道:“何事?”
云轻指着北海剑说道:“今天岁晏去宫中赴宴,久久不回,我以他的佩剑占卜,卜得他可能有牢狱之灾。”
程丞相和宋夫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宋夫人直呼:“神了,神了!”
“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宋夫人刚要开口,忽然丫鬟急急忙忙又跑进来:“夫人,安平公主来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安平公主焦急的声音:“伯母,我是安平,我想见云仙姑,求她救救岁晏哥哥,十万火急!”
室内众人皆变了脸色。
安平公主嘭地一下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身后追着两个宫女。
她穿着一身繁复漂亮的衣裙,迈过门槛时不小心踩到裙角,差一点跌倒在地,浮雪站得离门口最近,扶了她一下。
安平公主看到室内众人,松了口气,她提着裙子走到云轻面前,忽然一低身跪倒。
云轻抱着胳膊,冷眼看她。
宋夫人见云轻竟安然接受公主这一跪,唬了一跳。她身为一品诰命都不敢承受公主一跪,云轻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
宋夫人连忙说道:“公主,你是金枝玉叶,如何能跪。翠荷翠莲,还不快扶你们公主起来!”
两个宫女上前要扶安平公主,后者一抖肩甩开她们,说道:“你们都出去。”
宋夫人使了个眼色,她这边伺候的丫鬟们也和翠莲翠荷一同退出去,将门轻轻关严。
云轻动了一下身体,宋夫人满以为她要把安平公主扶起来,哪知她却是绕着安平公主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宋夫人也终于嗅出了一丝不寻常,询问地唤了她一声:“云轻?”
云轻淡淡说道:“安平公主的
高傲自大,我们是领教过的,她一进门就下跪,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她在惭愧,或者心虚。”
安平公主脸一红,缩了缩身体,显然是印证了云轻的推测。
云轻:“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安平公主低着头,说话有些结巴:“今天岁晏哥哥陪父皇用膳,他他他喝了点酒,就就就调戏了我,父皇知道后——”
宋夫人脸色一变,顾不上礼仪了,皱眉打断她,“不可能,我儿不是酒后乱性的人,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程丞相没有说话,显然是赞同自己夫人的。他虽然时常骂儿子“逆子”,但孩子不至于逆成那样。
浮雪对云轻说道:“师姐,别跟她废话了,我们用真言咒。”
云轻点了下头,浮雪便结起莲花印,一气呵成地对安平公主用了真言咒,随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平公主飞快答道:“是我,是我害了岁晏哥哥!我在房间里喊救命骗他走进房间,然后我故意衣衫不整地抱住他!
后来其他人禀报了父皇。父皇一怒之下就让人把他下进牢里!”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震惊了,震惊之后是愤怒。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程丞相都气得脸红了,抖着手指指着安平公主,“你,你……!”
宋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质问道:“公主,我们全家老小可有得罪过你?你为何这样陷害我儿?你不是一直爱慕于他吗?”
安平公主既窘迫又惭愧,满脸羞红,泪水夺眶而出:“就是因为我爱他,我想嫁给他!我满以为这样一来岁晏哥哥就会娶我,我不知道父皇会那么生气!”
众人听得俱是眼前一黑。怎么会有人做这种蠢事!
浮雪说道:“你是想结亲又不是想结仇,你就算这样得到他,那以后成了亲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啊!你好蠢!唉,气死我了!”
安平公主捂着脸呜呜痛哭,边哭边说道:“我变蠢了还不是因为你们给我用了那个咒语!”
云轻捏了捏额角,真没想到啊,启灵咒的后遗症在这等着他们呢。
而此时程丞相终于明白,他为何始终打探不出儿子具体所犯何事,因为事涉公主闺誉,内侍们一个个都是鬼精,他们只是想结交重臣图谋利益,又不是想死。
程丞相来回踱着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飞快地抚摸胡须,过了片刻,情绪平复了些,他说道:
“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在圣上的态度。公主,你就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回去同圣上说了实话吧。”
“晚了,宫门已经关了。”
“那就明日再说。”
“来不及了,呜呜呜,”安平公主疯狂摇头,泪珠都被甩出去了,“他们要杀掉岁晏哥哥!”
“啊?!”宋夫人一听这话,眼睛一翻,又要晕。修道之人多少都懂医术,云轻一把扶住她,食指与中指按住极泉穴稍稍输送了点修为,稳住了她。
程丞相见妻子无事,便继续质问安平公主:“什么道理,圣上要杀我的儿子?!”
“不是父皇……”
浮雪叉腰说道:“喂,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啊?”
“能,能说完。”接着,安平公主飞快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岁晏被带下去之后,安平公主便去找她的父皇求情,父皇说她没出息,让她回去好好歇着,他要打坐了。
父女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安平公主又哪有心思回宫休息,心烦意乱地到处走,无意间听到国师正叫自己的徒弟传话给贺兰生。
国师让徒弟告诉贺兰生,今夜是个好机会,教孙正巽夜审程岁晏,务必给他审出个勾结妖孽、祸乱江山的罪名,要让他说出云轻的目的是聚敛信众,再造黄巾之祸!
安平公主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回去找父皇想要诉说此事,奈何父皇已经在打坐,打坐完就要安寝,他不愿见她!
无奈之下,她只好趁着宫门未闭,跑了出来。
“狱中刑讯逼供的手段,丞相伯伯你定然比我更加了解。我真怕岁晏哥哥他遭受不住折磨!倘若罪名坐实,不止岁晏哥哥,你们所有人都会死的!”
程丞相脸色越来越阴沉,宋夫人怒道,“徐国师这个妖道!还有贺兰生,他们敢害我的儿子,我和他们拼命!”
安平公主最后看向云轻,恳切道:“云仙姑,之前我对你们无礼,是我不对,我给你们下跪道歉。
可是岁晏哥哥也是你们的朋友,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定然有办法救出他。请你们救救他!”
云轻刚要说话,程丞相却忽然说道:“不对。徐国师忌惮云轻,想要挑拨离间,这倒说得通。但我同贺兰生虽有些争斗,还远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罗织冤狱诬告帝师,此事风险极大,但凡有一点差错,他身家性命也要赔进去。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没脑子。
再者说,这么重要的事,徐国师就直接和徒弟说了,还刚好被公主听了去,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像一场拙劣的阴谋。
或许这才是徐国师的目的,他同贺兰生一起挖了陷阱,只等我们自乱阵脚跳下去。若我们一时心急把岁晏弄出来,他不就成逃犯了吗?”
宋夫人说道:“万一呢,万一贺兰生他为了孙子失去理智了呢?他好像也只有那么一个孙子吧?”
程丞相愣了一下。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有人无故杀了岁晏,他或许也会拼着鱼死网破,给儿子报仇。
他于是说道:“便是想做,如今我们知道了,这事他也做不成了。
刑部又不是他孙正巽的私堂,我这就写几封手书,你放心,定教你的好儿子全须全尾地走出刑部大牢。”说着,向其他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虽然程丞相说得胸有成竹,但宋夫人依旧免不了心乱如麻。她忽然一低身也要跪云轻。
云轻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夫人,莫要折煞我。”
宋夫人问道:“云轻,你们修道之人,可会穿墙遁地术么?”
云轻问道:“夫人,你是希望我们夜探刑部大牢?”
宋夫人眼里含着两朵泪花,说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派人去探望他,只是如今这形势,我怕孙正巽有所防备,致使家奴见他不得。若是真见不到……”
宋夫人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忽然又摇了摇头,“算了。”
“夫人不必忧心,恰好我们也要见见他。我们虽无穿墙遁地之能,但一探牢狱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