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美人刀
苏镜音的意识浮浮沉沉,几乎无可自控,像是茫茫江海上的一叶轻舟,飘飘荡荡着,始终找不到着落点。
辗转于腰间游走的那只手,力道几度失控,耳畔,颈间,肩头,乃至再往下,身上尽是轻轻密密的啄吻,缠缠绵绵的触碰,以及越来越灼热滚烫的呼吸。
欲念横生,放肆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紧密纠缠着她的那个人,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亲吻终于变得轻而缓,苏镜音才逐渐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缓缓睁开,此刻不再如平日的澄澈清亮,反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恍惚而朦胧,整个人透着一种纤弱可怜的味道。
像是被欺负惨了。
所以最后。
苏梦枕是被小姑娘一脚蹬开的。
随后跟着一齐跌下床的,还有塌上唯一的那条锦被。
苏镜音身上一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她穿着齐整的衣裳都没了,胡乱四散在地上,身上仅余一袭薄薄的里衣,然而就连这幸存的一件,此刻也是衣衫半褪。
她吃了一惊,连忙拉起滑落肩头的衣襟,低头合拢了起来,可是衣带不知怎么扯的,特别凌乱的绕成一团,纠缠不清,扯不断,理更乱。
苏镜音皱着眉头扯了几下,很快便放弃了整理衣带,一手攥着合拢的衣襟,一手连忙去拉地上的被子。
身上红痕遍布,不遮不行,她脸皮薄,脸颊浮着淡淡的晕红,又羞又恼,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也因此而忽略了地上那人逐渐幽深的眼神,冷不防就被某人扣住腕子,一把拉下了床榻。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苏镜音整个人跌落在软和的锦被上,直接来了一记自投罗网,投怀送抱。
鼻端骤然钻入清清冷冷的少女香气,她直接跌落在他身上,苏梦枕闷哼一声,却还不忘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苏镜音懵了一瞬,身下呼吸沉重起伏,带着一丝危险的热度……不对劲,这很不对劲,她立马扭头就爬,试图爬出危险地带。
可惜没能成功。
又被一把捞了回来。
命运的后脖颈被牢牢摁住,苏镜音不得不仰起脸来看他,只是一眼,便撞上了一双幽邃得好似无底深渊的眼眸。
她从未看过他那样的眼神。
从来清冷的凤眸里,像是燃着两簇灼灼火星,不知何时已烧红了眼眶,就连那微微上翘的眼尾,也好似燎出了一抹略深的绯色。
眉心微沉,俨然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
可是目光再往下滑,落在他的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幅度,在此情此景之下,看起来尤为瘆人。
苏镜音整个人慌得不行,可能是觉察出危险,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叫出夜叉白雪,可是很快又按下了这想法,毕竟这种情况下,即便夜叉白雪没什么自主意识,有双眼睛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光是这样一想,她也实在接受不能。
她只能垂死挣扎了几下。
身下的那道热度,却反而瞬间绷得很紧。
“……别动。”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有些暗哑,还带着一丝干涩。
苏镜音顿时就不敢动了。
大抵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一整个惊疑不定,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动都不敢动,两只手好似防备一般,抵在他胸前,就连再度凌乱敞开的衣衫,也不敢动手去拉,就这么任由它一点一点的散开,慢慢滑落肩头。
她不得不安静下来,乖乖地趴在他的身上,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呼吸都俨然放轻了不少。
然后等着他身体的温度平复下来。
苏梦枕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只是桎梏着她腰肢的那只手臂,不知怎的,竟是越收越紧,苏镜音感觉到了,但依然亳无抵抗,只安静地乖乖趴在他胸前。
也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乖顺,慢慢的,他身体的热度开始平复了,手臂也逐渐放松了下来,抱得不再那么紧。
尽管这个不那么紧,只是相对而言,他的手臂仍旧扣在她腰间,扣得牢牢的,像是怕她逃了一般。
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也好似消失了许多,苏镜音悄悄在心里松出一口气,迟疑了一下,这才敢慢慢抬头看他。
唇上被碾磨得嫣红又滚烫,她神色羞恼,气得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低头看她,笑着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嗓音沙哑道,“胆子倒是变大了。”
苏镜音别过了脸,不说话了。
这话他也的确没说错,换作从前,就算他按着她练刀练字,笑话她臭棋篓子,她最多也就是悄咪咪在心里骂他两句,哪里还敢这么光明正大的瞪他。
可是话说回来,兄长不也变了,从前他根本不会这么……这么……
“……登徒子。”
苏镜音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然后小心翼翼地拉起了滑落的衣衫,遮住了一弯莹白而圆润的肩头。
苏梦枕眸色微沉,呼吸凝滞了一瞬。
唇上的热度消不下去,有些烫,还有些酥酥麻麻的,苏镜音抿了抿滚烫的唇,不禁越发羞恼,“深更半夜,擅入闺房,兄长何时学会这非礼姑娘的做派?”
苏梦枕垂下眸子,眸色深沉地看着她,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
他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环在腰间的手臂已然绷到了极限,露出密集交织的青筋,显然正竭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却还仍然不曾弄疼她半分。
许久,苏梦枕才缓缓叹息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
他下颌抵在她发顶,清润而略微暗哑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轻轻叹道,“可是音音,我非君子,更非圣人。”
若是藏得住他的心,他也不必一步一步,心机算尽,只为将她完全拢入他的怀里。
许是自幼罹患重病,又因应州之乱而家破人亡,苏梦枕记事很早,在各方面都比常人来得老成持重,更因自小离家上了小寒山拜师学艺,顶着一副病弱的身子,也能冬练三九夏练五伏,他对于自身的掌控力以及意志力,一向是极为自信的。
却不曾想,只是这么娇娇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只是那么一点点无意中的撩拨,就能让他的自制力瞬间溃不成军。
他何止是拿她没办法,在面对她时,他的自制力竟也基本为零。
两心相许,情难自已,于情理之中而发生,最终也因道德礼仪而终止。
烛火轻颤,苏镜音侧着脸枕在他胸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红袖刀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兄长怎么都是对的,我向来是说不过你的。”
苏梦枕轻轻笑出了声。
忽而抬手,认真地捧起她的脸。
苏镜音仰着淡淡晕红的脸,抬眼看他,目光交缠间,眼睫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清亮的月光映过窗棂,苏梦枕垂眸凝着她,骨节修长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上,指腹轻轻摩挲几下,蹭了蹭她嫣红的唇角。
眼神缱绻,柔软如春日飞絮。
可是下一刻他说出来的话,却令苏镜音心头陡然一惊。
她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兄长方才说了什么?”
他勾着唇,黑亮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影,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幽邃。
“方才,我说的是。”
他低声浅笑,再度重复了一遍。
“音音……要不要嫁与我?”
苏镜音整个人都懵住了。
半晌,她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道,“兄长是不是在与我开玩笑?你我之间毕竟仍是……”
“不是。”
他骤然打断她未尽的话语,冷声说道,“你我之间的兄妹关系,早已名存实亡。音音,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想要你,这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若是换作今日以来,苏梦枕自知自身早已是沉疴之身,原本是不愿耽误她的,可是这两日里,他心下难安,直觉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将要发生,几乎令他无法平复心绪。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又在今夜无意中见到王怜花与无花,那二人眼里的势在必得,却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也或许,不仅仅是因那二人,毕竟贼心不死的,也不仅仅只有那两人而已。
更遑论,还有石观音成日在小姑娘耳旁撺掇。
清夜无眠,扪心自问,在这场不知何时竟已用情至深的感情里,苏梦枕自觉自己没有那样大度的容人之量。
他唇角的笑意已然凝结,此刻垂眸盯着她,乌黑的睫羽之下映出晦暗的阴影,眸光沉沉,恍若寒潭,幽暗至深。
苏镜音目光惶然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竟觉出几分森冷的寒意来。
她语声颤颤,“如果我说,我不愿嫁……啊!”
眨眼之间,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过来,苏镜音从趴在他身上,变成了仰面平躺着,整个人都被牢牢压在了他身下。
苏梦枕眸光愈发暗了下来,一手拥紧她的腰,一手捏着她下颌,低头敛眸,蓦然倾身覆了下去。
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细细密密的亲吻就如疾风骤雨一般涌来。
像是彻底失控了一般,不再似此前的轻啄慢吻,他吻得很重,又吮又咬,一如他以往对敌的作风那般,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强势得紧,几乎堵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唔唔——”
苏镜音想开口说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抬手抵着他,可是又被他捉着腕子,与她十指紧握,牢牢扣在了身侧。
她渐渐失去挣扎的气力,意识沉浮间,恍惚着半睁开眼,望进他眼底,里头尽是病态的偏执。
苏镜音这才恍然明白。
原来自始至终,他问出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在给她什么选择的机会。
准确来说,自她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回应他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没有了退路,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今时今日,他想要的,只有一个答案。
也只会有那一个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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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些事情全部了结,你我便成亲,可好?”
眼中隐隐夹杂着一缕偏执的男人,将他的小姑娘桎梏在怀里,困于身下的方寸之地,低声呢喃着,认真的索要一个答案。
然而身下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他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内室的幽微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月光也似被云层遮蔽,四周一片昏暗。
苏梦枕敛了敛眸,目光落在自家小姑娘长大之后,越发显出容颜绝色的脸上,一缕一缕,仔细描绘着她精致漂亮的眉眼。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
苏梦枕其实很清楚的知道,以理智的角度来考虑,他的这个决定,想来十分自私,他的身子早已病染骨髓,只余寥寥数年,而明月高悬天边,纯白无垢,本不该沾染红尘业障。
那是任谁都想摘下的天边月。
然而年年岁岁,朝夕相伴,终究也成了他眷恋难舍的心之所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比起方才,脸色越显病弱苍白的男人,侧身躺了下去,倏而抬手,将身旁的小姑娘紧紧束缚进怀中。
苏梦枕低头凝视了她许久。
眼底慢慢聚起一团晦暗不明的幽火。
在这个安宁沉静的夏夜里,感受到怀里那娇娇小小的一只,所带来的柔软温度,苏梦枕已然下定了决心。
他这半生以来,所思所虑,所绸缪的,皆是为国为民,他想要驱除鞑虏,想要收复燕云,想要山河无恙,更想要盛世太平。
唯一想为自己求得的,便只有摘下这抹皎皎月华,紧紧握入他的手中,牢牢拥入他的怀里。
要她红尘缠身,要她沦陷其中。
更要她从此往后,再也舍不得离开他。
……
等到第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日光透过窗棂映入内室,照得苏镜音睁不开眼。
刚刚醒来的人,脑子还有些宕机,用手背遮住刺目的光线,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迟钝地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睡回了床上。
准确的说,她连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掠过,苏镜音下意识扯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
尽管身上的里衣已然穿着齐整,可是苏镜音原本肤色白皙的面颊上,仍旧慢慢爬上了绯色。
屋外传来了轻轻几声咳嗽,随后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推门进来。
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慢慢向着内室走来,像是踏在了她心头,苏镜音的脸色也越来越红。
第92章 美人刀
苏镜音呜咽一声,揪着被子猛地翻身朝下,将红透的脸一股脑儿埋进了枕头里。
啊啊啊啊啊!
凑流氓!登徒子!!
苏镜音在心里暗戳戳骂了无数遍,埋着脑袋缩在被子里,只隐约听见缓缓走近的那道脚步声,似乎驻足停在了床边。
她攥紧了被角,严阵以待。
然而那人却自始自终只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也不开口。
就在苏镜音攥着被角的手稍微松懈下来的时候,被面上忽然袭来一股力,一瞬间被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后脑勺,拒绝和他交流。
床边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声。
苏镜音恼羞成怒,猛地翻起身一把拽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生气了?”被子落在地上,苏梦枕好脾气地捡了起来,轻轻拍了几下,放回床尾。
苏镜音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苏梦枕知道,这是他昨夜过于越矩,小姑娘脸皮薄,又没什么太深沉的心思,想什么都写脸上了,这会儿表面看着像是气鼓鼓的,其实不过是单纯觉得羞赧罢了。
他也不恼,见她一头青丝披散在腰后,有些微的凌乱,转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下取出一把木梳,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给小姑娘梳起头发来。
从始至终,他皆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手上动作虽略有生疏,却是十足的有耐心。
他这一下,倒是把苏镜音给整不会了。
她看天看地,看床头纱幔被风吹动,看被面上繁复的绣纹,就是不敢看他。
但不得不说,头发被这样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着,还挺舒服,苏镜音脑袋一点,一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又睡着了。
苏梦枕眸里掠过笑意,这回倒是忍住了,没有再笑出声来。
小姑娘本就羞恼,若是再笑她,估计就真的会一气之下,让夜叉白雪把他打出去了。
那他留到现在的目的,大约就不可能达成了。
他还想着把离家出走的小姑娘,拐带回家去的。
洗漱一番后,苏镜音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去到前厅里吃早膳。
苏梦枕泰然自若地跟在身旁,全程无视石观音黑到发绿的脸色。
但石观音竟是忍了下来,尽管神情看着十分憋屈,像吃了苍蝇似的。
早在苏镜音醒来之前,那时苏梦枕不在房间内,便是去与石观音见面,二人谈了一些事。
用过早膳,苏镜音还是跟着苏梦枕一道,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她发誓,她绝对不是又又又心软了,担心他半夜来回折腾会着凉,她只是单纯的想回家了……而已。
苏镜音回了天泉山,回了玉峰塔,却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无他,只是觉得最近事忙,她兄长的房间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开会的干事,若是哪日再来上一遭那样的亲近,恰好再被谁给撞破一回,那她这张漂亮脸蛋也可以不用要了。
苏梦枕倒是没什么意见,苏镜音的房间就在他隔壁,离他很近,白日里不论做什么,以他的武功修为,稍微凝神细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至于到了夜里……那也不需要听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睡哪里不是睡呢?
苏镜音对此倒是很有意见,但是苏梦枕这几日的确事务十分繁忙,夜里也睡得迟,往往都是半夜里苏镜音睡得很沉的时候,他才刚要洗漱歇下。
而苏镜音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也早就不知起了多久,伸手一摸,连她身旁躺的地方都是凉的,只残余一缕淡淡的清冷药香。
苏镜音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三两日,直到这天夜里,自汴京城西边,突然砰砰砰的接连射出三发信号弹,自夜幕中骤然炸开。
子时一刻,卜之大凶,同时也是常人最容易感到困倦松懈的时刻。
苏镜音原本躺在塌上昏昏欲睡,那三声信号弹砰然炸响,顿时将她的瞌睡也给炸跑了。
她一激灵,猛然想起什么,迅速翻身下榻,从桌上捞起短刀,顺手带入宽松的广袖中,随后推开门,噌噌噌地就往隔壁兄长房里跑。
苏梦枕见到她飞快赶来,并不意外,只是在对上她的目光时,竟似怔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竟有这一日,他会在她那双干净得一望到底的眼睛里,看见决绝冷戾的杀意。
大抵是那场止于三岁的梦魇,已经困了她太久太久。
此后这些年,那个小小的姑娘,失去了娘亲之后,一直都陷在那个雪夜的平原里,始终出不来。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而后,自衣桁上取下一件月白色披风,神色平静地为她披了上去,在锁骨旁打了个秀气的结扣。
他垂眸凝着她,眸色深深,眼底似带着一丝浓到抹不开的情绪。
对她的担忧仍是会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难以平复的怅然,可是这怅然之中,又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放心。
苏梦枕不得不承认,不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不是什么带娃的料,从前在不知不觉中,将小姑娘护得太好,然而江湖上波诡云谲,什么样的三教九流、阴险手段都有,等到反应过来,不该那般保护过头时,已经来不及纠正了。
曾经他也担心,她江湖经验太少,性情又是那般的柔善心软,怕他哪一日不在了,万一他考虑得不够周全,留下的人手不足以护佑她,那她一个四肢不勤,武艺又不精的小姑娘,顶着那张绝色倾城的容颜,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如今他却是放下了心,不单单是因为如今有夜叉白雪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更多的是,渐渐的他发现,她虽有些容易心软,却并非是什么纯然的柔善之人。
原来她也会有这般带着凛冽杀意的锋芒。
临出发之前,苏梦枕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
“不论如何,以自身安危为主。”他说。
苏镜音知道他的担忧,乖巧地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兄长也要小心。”
苏梦枕回抱住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东城富西城贵,汴京的西城周圈,住的尽是些达官贵人,当然,傅宗书的相爷府也伫立在此处。
此番行动,为防人太多容易受阵法影响,苏梦枕带的人手并不多,几大干事亲信,也只带了个师无愧,将他留在相府门口统筹手下围住府院后,便迅速掠上了院墙。
苏镜音尾随其后,上了院墙,足尖再一点,又跟着苏梦枕一道掠上了屋脊高处。
石观音早在听到信号弹的时候,就单枪匹马地以最快速度飞掠赶来,尽管住在京郊,离得较远,也只比带着人的苏梦枕晚了一步,见状也跟着飞上了屋顶。
这些个贪官奸佞,尽管都是一肚子的阴谋暗算,蝇营狗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品味不错,府邸庭园之中,假山莲池,葳蕤花木,皆是错落有致,意境天成,修得那叫一个幽静雅致。
苏镜音只略微扫了一眼,转头便看到站在莲池旁,低头看着湖面的李寻欢。
苏镜音已有好些天没见过他了。
自从知晓了真相,到现今已过了好些日子,她仍旧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生身父亲。
大概是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不是很愿意叫他父亲,她的父亲从来都只有一个,从前是,以后也是。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慢热,也或许更多的,是她曾经得到过那般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父爱,就不会再奢求太多,同时也更难被这份迟来的亲情所打动。
尽管他迟到的这二十年,并非他本意。
佛家有云,六亲缘浅,修的是两不欠。
她不欠李寻欢的,她也不觉得,李寻欢亏欠了她什么。
可是李寻欢心思细腻,他却并不这样觉得。
只是最近几日,他没去天泉山寻过他,一来是因着要守在相爷府,二来,则是诸葛神侯已经不止一次地请他回到朝堂,不是要他帮忙辅佐无情处理政事,而是希望他能教导几个年幼的宗室子弟,赵佶的儿子性情和窝囊程度,全都随了老子,基本都是废的,诸葛正我从宗室里挑了几个好的苗子,想着从小抓起。
然而朝堂之上,有才却无足够德行的,比比皆是,能够担任教导之职的,挑来挑去,竟找不出一个来。
于是诸葛神侯便想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有状元之才,当年若非容貌长得过于俊美,被钦点为探花郎,那状元之位本该是他的。
然而诸葛神侯日日上门劝说,李寻欢再三推拒,他生性更爱潇洒自由,江湖很好,他不愿再入官场。
他推了又推,几乎就差直接点明了,朝堂是个坑,谁爱跳谁跳。
只是此时此刻的李寻欢,不知道在兀自思忖什么,独自立在莲湖边,一动不动的,就连方才听见接连几道轻功掠过的动静,也不曾抬眸动过一点眉头。
只除了苏镜音在屋脊上站定后,他才抬头往高处看了一眼,然后对她微微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温柔、很纯澈的笑容。
苏镜音低头远远望着他,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该说不说,不愧是江湖盛赞的六如公子,虽然人到中年,却是一身俊雅潇洒,风姿依旧,甚至因为年龄与丰富阅历的加成,眉眼间总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愁思,实在很有一种风韵犹存的味道。
怎么说呢,除了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踌躇不安,但其它时候,李寻欢真的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温柔得十分富有力量。
难怪她娘亲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当年会栽在他身上。
“装,真装。”
——向来十分看不惯李寻欢的石观音,一脸不屑地撇着嘴角,如是点评道。
苏镜音并未说什么,转而想起正事来。
李寻欢在湖边看得那么专注,到底是在看什么?
苏镜音眉头微微皱了皱,下意识扯了扯身旁兄长的衣角,刚要开口问问,就见底下的李寻欢,忽然动了一下。
一片昏暗之中,自他手中指腹处,似是掷出了什么,几道冷冷的寒光倏地一闪,下一刻,就响起了数声金属碰撞之声,莲池之下,似有什么东西,瞬间砰炸开来。
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忽然剧烈激荡着,咕噜咕噜冒起了泡,顷刻之间漾出了一道道血色波澜。
苏镜音自身修为不够,只能看见这些,但不代表苏梦枕就看不到其它细节。
他武功修为比她不知高出多少,眼力也极好,能够清楚地看到,在那漾起血波的莲湖边上,稀稀疏疏落了数片碎裂的铁蒺藜。
苏梦枕眼神顿时一凛。
那是九幽神君的弟子之一,擅施一手铁蒺藜的「铁蒺藜」。
照此看来,大约是在李寻欢例无虚发的飞刀下丧了命。
与此同时,原本空寂无人的庭园,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冒出许多奇怪的绿纱,以极快的速度掠动,瞬间打落悬挂照明的几盏宫灯。
宫灯中的烛火落到那古怪的绿纱上,迅速燃起了幽幽的青色鬼火。
只是一眨眼,绿纱裹挟鬼火,很快就布满了整座庭园。
幽绿色的鬼火燃烧之时,掩盖住了若有似无的一缕香气。
那九幽神君,竟当真送上门来了!
第93章 美人刀
那一缕香气在燃烧的鬼火掩盖下,十分浅淡,李寻欢一时不察,吸了一些进去。
他恍惚了一下,眼皮沉了沉。
但李寻欢下意识察觉到不对劲,瞬间清醒,倏而意识到,那奇怪的特殊香气,应当就是九幽神君用来迷惑人的「尸居余气无心香」。
他心头一惊,手腕迅速翻转,飞刀滑入手中,正要抬手掷出,以斩断那逐渐围堵而来的层层绿纱。
但下一刻。
数道刀光飒飒如急雨。
比他更快、更迅速地斩落了密集分布在庭园中的绿纱。
见着这万分熟悉的紫色刀光,李寻欢心下一动,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悬浮在空中,举刀而立的夜叉白雪。
原本立于屋脊高处之上,观察环境的几人,也在方才的刀光掩护之下,悄然落到了地面上。
夜叉白雪也缓缓落回了苏镜音身后。
苏镜音命令下得很快,所以夜叉白雪收到命令,挥刀而落也很及时。
随着那古怪的绿纱骤然断开,化为无数碎布,那能够迷惑人心的「尸居余气无心香」也跟着散开了。
正当李寻欢松了一口气时,那斩裂成片片碎布的绿纱,又倏地一下,陡然飘了起来。
这还不止,自四面八方忽然涌来一股怪异非常的风,那原本碎裂的绿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连着,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散落四周看了一圈,
却像是彼此之间还带着一种无形的联系,忽而合一,又忽而四散,被外面涌进来的怪风托举的绿纱之下升起了火焰,那分明就是九幽神君的勾魂鬼火。
在这无星无月、幽黑如墨的夜色中,数不清的幽幽鬼火凌空飘荡,像极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魅。
“……勾魂鬼火。”苏梦枕低声道。
石观音嗤笑了一声,“装神弄鬼!”
说着,她扬袖一挥,内力当即外泄,围在她周遭的那些绿纱,瞬间炸成了细得看不见的尘埃。
然而那些绿纱,又很快就聚拢而来。
并未因石观音的出手而减少半分,反而只多不少。
苏梦枕冷静地环视了一圈周遭。
在绿纱兜头罩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腥膻得犹如腐烂死尸一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红袖刀迅疾而动。
试图罩住他的那一层层绿纱鬼火,猛地碎裂四散。
那双点着寒焰的幽深眼眸里,此刻映着幽幽鬼火,显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森冷的绿色。
然而红袖掠动之际,那种诡异与森冷瞬间消失不见了,甚至在他手中的猎猎刀气倏而四散,以肉眼不可见的极快速度割碎绿纱时,那双眼里尽是的凌厉萧肃的杀气。
仿佛在下一刻,便会撕裂空气一般。
这些时聚时散的绿纱,自然并非什么鬼魅之物,九幽神君沉迷于跟那些污秽之物打交道,惯会使这些旁门左道的阴间伎俩,就连那些鬼火,既不是真正的鬼火,也不是什么磷火,和绿纱几乎同出一源,皆是由九幽神君的内力与旁门手段所化。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绿纱之中一道人影猛地暴起,犹如铁鹏凌空,袭来之时,手中持着一柄似戟非戟,似铗非铗的兵刃,刃上两排锋利无比的倒刺。
那是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
当年在关外平原一役过后,九幽神君匆忙逃命时,落下一个阳夺,现如今九幽神君的手中,只剩下一个阴夺。
随着这柄阴夺一道猛烈袭来的,还有一道带着强烈杀意的掌势,杀意所对之人,正是苏梦枕。
用的正是落凤掌的掌力。
九幽神君门下有两套阴毒至极的功夫,分别名为「落凤掌」与「卧龙爪」。
练就「落凤掌」的关键,在于套取女子阴元越多,掌力越是犀利难敌,而「卧龙爪」的练法也是大同小异,需得不断吸取童子元阳才可练成。
这两门阴毒功法,虽然练法都极为不堪,阴损得令人发指,却是专门用来破除内家护体罡气。
即便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一旦被打中,若是内力高深没有立即丧命,纵然及时护住经脉,也需要经过三个月以上的运功苦修,静坐行功,也可以将阴劲阳煞清除。「注一」
一来就以落凤掌对准了苏梦枕,可见其用心险恶,这是非取苏梦枕性命不可。
这江湖上,如今会这两门阴损功法的,唯有九幽神君与其大弟子薛震碑。
苏梦枕眯了眯眼,眸中飞快闪过一道寒芒。
观其出手行气,应当不会是九幽神君,而是狐震碑!
那绿纱之中的「尸居余气无心香」越发浓烈起来,苏梦枕当即察觉,立时屏住了呼吸,转头一手揽过苏镜音,迅速点住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
他手上动作极快,虽然分神了一下,虽丝毫不影响他另一只手挥刀对敌。
红袖刀的刀势诡谲而迅疾,破过那些缠绕而来的绿纱,以流星赶月之势,遽然斩向了薛震碑!
惊风疾雨红袖刀。
苏梦枕的刀,挥得凌厉而婉转,刀气却迅疾得仿佛能席卷一切。
绯艳刀影漫天而落,快得几乎难以看清。
薛震碑大惊失色,慌忙往后跃起躲避。
然而却是已然来不及了。
刀光荡涤之间,一道血色砰然四溅。
决胜只在瞬息之间。
地上瞬间多出了一只齐腕斩落的断掌。
失去了与肢体连结的手掌,大约是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柄阴阳三才夺。
苏镜音低头凝住了那只阴夺,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落在地上的阴夺之上,有一道淡黄色的浓雾迅速喷溅而出,往半空溅起,又很快洒落而下,些许落回断掌之上,瞬间冒出了“哧哧”的声音,显然是在溶解肌骨。
转眼之间,一只断掌被溶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地上过。
这般诡异又恶心的场景,令人不免脑后一凉。
那便是九幽神君的招牌剧毒——大化酞醪!
那是一种厉害无比的剧毒液体,只要稍微沾到些许,瞬间就会化成一滩完全腐烂的尸水。
原来薛震碑在攻袭而来之时,已同时在中途将阴夺上面的活扣机括打开,试图以此远程暗算,攻其不备,突袭对付武艺不高,大多以异能力控制夜叉白雪的苏镜音。
苏镜音早已没有适才的放松。
九幽神君门下,阴诡古怪的东西实在太多,简直防不胜防。
偏偏九幽老怪本人,惜命得很,这会儿只敢把弟子派出来试探深浅。
在薛震碑突然暴起袭来的同时,另外两个方向也有其它弟子骤然发动攻势。
石观音此番过来,唯一的目的,只想乱刀砍死九幽神君为姐姐报仇,她对其他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然而送上门的九幽神君弟子,不在这不感兴趣的范围之内。
和原本那个被她夺舍的极度自恋的石观音原身不同,她自来到这个世界,最开始一直在和原身作肉/体使用权的争夺,担心在此期间出现什么意外,所以一直秉承的是低调做人,猥琐发育,直到后来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为了寻找姐姐的消息,石观音这才开始大肆发展势力。
所以这也就造成了,江湖上的人虽知晓是关系的利害,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石观音的真实面目。
至于李寻欢在去往关外之前,在江湖上早已闻名多时,他的样貌,只要多花点钱买消息,就能轻易获得。
九幽神君的九个徒弟,两个死于四大名捕之手,两个在关外雪原上,于明月手下殒命身死,还有一个铁蒺藜,适才还未来得及出水,就被李寻欢察觉而迅速出手,沉于莲湖之底。
而大弟子薛震碑,也在当下被苏梦枕废去一手。
如今仅存的健全弟子,只剩一个七弟子龙涉虚,八弟子英荷绿,还有年纪最小、最神秘的小弟子“泡泡”。
于是潜藏于绿纱鬼火之中的龙涉虚与英荷绿,两相商议之下,由精通「金钟罩」,全身各大死穴皆练得刀枪不入的龙涉虚,去对付李寻欢那传闻中例无虚发的飞刀绝技。
至于那个容颜妖冶艳丽的不知名女人,就由同为女子的英荷绿去对付。
龙涉虚一贯没什么脑子,通常都是师妹英荷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因此哪怕此时表面上看起来,李寻欢比那无名的女人更加不好对付,他也没有任何反对,一出手就向着李寻欢的方向猛攻而去。
修炼金钟罩这种防御功夫的龙涉虚,也的的确确是最为适合对付李寻欢的人。
换作平常,李寻欢早已解决了对方,然而在出手的几个回合间,他很快便发现了龙涉虚修炼的是硬门功法。
然而普通的硬门功法,周身的死穴便是命门要害,李寻欢随手试探了几下,皆不曾令他出现破绽,于是很快便发现了龙涉虚的「金钟罩」,实则与普通的硬门功法有所不同。
除了真正的命门要害,其它死穴对于龙涉虚的金钟罩伤害并不大。
李寻欢开始认真打量起了龙涉虚来。
而另一边的石观音,倒是悠哉悠哉得多。
她解决得很快,英荷绿虽然不知晓她的身份,却也没有过于轻敌,然而石观音的武力值是实打实的压制,迷魂香对她没什么卵用,连同英荷绿作为杀手锏,一前一后嵌在身上的两面姹女摄阳镜,也十分轻易就被石观音戳破。
堪称一力破十会的典范。
在九幽神君的想法里,绝对没有任何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即便是他教导多年的几个徒弟。
言传身教之下,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如此想法,之所以愿意被派出来做试探的投路石,自然不是真的尊师重道,原因很简单,不过是因为九幽神君平日里的手段太过令人害怕,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遵从师命。
可是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没有人还会傻傻地往前送死。
作为九幽神君手下最聪明,最心狠手辣的弟子,英荷绿在与石观音交上手的那一刻,就知道对方的功力不是她能比得上的,可是既已出了手,再想调头寻找回头之路,已经是来不及了。
至少这辈子,是再也来不及了。
英荷绿很快死在了石观音的掌下。
另一边的薛震碑,死得比英荷绿早了几息。
在发现了大化酞醪的剧毒后,苏梦枕挥刀之际再也不曾留手,凛冽刀光裹挟着强盛杀意,只一瞬间,为了提升功力,而不知残害了多少少男少女的薛震碑,立马就被一刀割喉,身首分离,顷刻之间就被苏公子送下了地狱。
硬门功夫大多靠的是稳扎稳打,能够练到各大死穴刀枪不入的地步,在不知其命门要害的情形下,俨然比其它手段花里胡哨的弟子要来得更难对付。
但李寻欢行走江湖多年,没有一段走过的路是虚的,他很快便察觉到了,龙涉虚的「金钟罩」命门,全都凝在那一口气中。
结果自是不必多想,李寻欢的内力深厚,武功也高过龙涉虚许多,在几番交手之间,龙涉虚的金钟罩本就早已不堪重负,胜败只在或早或晚。
如今命门要害一被发现,便迅速加快了败北的速度。
李寻欢抬手掷出了那把要命的飞刀。
与此同时,在龙涉虚倒下的那一瞬间,那始终萦绕在绿纱鬼火之间的「尸居余气无心香」,竟也很快淡了下去,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在周边穿插密布的绿纱鬼火之中,一块诡异的绿纱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逐渐远去。
然而苏梦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便又回过了头。
第94章 美人刀
傅相府的偏门处,一个身高略矮小的小女孩,正满脸惊惧地推开了门。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小女孩。
那其实是九幽神君门下,精通「缩骨功」与易容之术,因其形象难以捉摸,而行事最为神秘的小师妹——泡泡。
九幽神君的行事准则,一向都是能苟则苟,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泡泡作为他的得意弟子,自然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尽管早知师父有多贪生怕死,然而在来此之前,泡泡也根本没想到,师父竟然能够为了救出傅相爷,为了自己的青云路,就这么轻易的把他们几个徒弟的性命当作垫脚石!
这根本就是拿他们的命不当命!
府中的那几个人,苏梦枕李寻欢石观音,还有那个操控一只长发夜叉的美貌姑娘,一个个的全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对付的绝顶高手!
仅仅不过片刻之间,师兄师姐便一个接一个地在那几人手下丧命,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下,她要是还就在那里显出身形不跑路,那就不是傻了,而是脑袋里有坑,大大的坑!
泡泡轻手轻脚地推开偏门,很快就迅速出了相府,扭头左右看了几眼,确认安全之后,转身便想要向着城门方向跑路。
然而她脚下一点,轻功才掠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拦在她路前的白衣男子。
准确的说,是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青年男子。
一身气质孤寞,出尘,再加上身着一袭纯净无暇的白衣,好看得连泡泡这样手染许多鲜血的人,在看到的第一眼,都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然而这个容貌惊艳的白衣男子,却在这样敏感的时刻,静静地拦在她前往跑路的道路上,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衣,低首。
这是江湖上一个人的标志。
泡泡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丝极度不好的预感。
这时,她再看那一张精致好看的脸。
果然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低手神龙,狄飞惊!
“泡泡”是虚幻的,若是伸手去抓它,它就碎了,然而它偏又神奇夺目,令人容易松懈防范。
这些年来,武林中因为疏于防范而死在泡泡手上的人,实在不能算少,就算武功比她高的人,也一样着了道儿。「注一」
然而狄飞惊的判断力与眼力,却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
任何虚幻迷离的东西,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都是一览无余,毫无诡秘可言。
庭园之中的苏镜音,循着身旁兄长的目光看去,自然也发现了那段突然离去的诡异青纱。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苏梦枕。
那大概也是九幽神君的弟子,为何不拦下来呢?
她没说出口,但苏梦枕一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不必拦。”
他轻咳了几声,才低声解释道,“外边自会有人拦住她的。”
苏镜音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她只记得他们在来之前,唯一带来的干事就是师无愧,难道兄长指的是师大哥?
这几日以来,苏梦枕只觉萦绕于心头的那股不安感,一日比一日更为沉重,为了以防万一,他独自去寻了一趟狄飞惊。
曾经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六分半堂,狄飞惊对局势的掌控能力,自然丝毫不在他之下。
即便狄飞惊也对小姑娘有所企图,但至少苏梦枕能够相信,不论发生任何事,狄飞惊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会让小姑娘受到半分的伤害。
只这一点,便已足够了。
就在他们稍微松懈了的这时候,突然间,那层层叠叠的绿纱鬼火之中,涌上了一阵万分诡异的冰寒之意。
苏梦枕反应极快,当即一把捞过身旁的苏镜音,抱着她的腰,踏起瞬息千里飞身掠起,瞬间落在莲池边的亭子上。
石观音与李寻欢也各自寻了高处落下,两人一贯不合拍,所以离得较远。
苏镜音站稳之后,轻轻挣扎了一下,示意兄长放开她。
刚才的那股凉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记忆之中,她娘亲与九幽神君对掌之时,不慎中了极乐玄冰混合押不卢的那一掌,当时她虽蒙着眼睛,却牢牢记住了那种凉入骨髓的感觉。
既然那些绿纱鬼火,都是由九幽神君的内力以及手段幻化而成,再加上方才那一似彻骨的寒意,那他本人,应当也是藏在这遍布庭园的绿纱之中——
苏镜音几乎毫不犹豫,立时命令夜叉白雪,以最极致的迅猛刀势,将整座庭园的绿纱鬼火,全部绞碎,一点不留!
这些日子以来,傅宗书作为阶下囚,一直十分顺从配合,大概也是因着抱有一线希望,觉得九幽神君一定会来救他。
事实上只要九幽神君的野心还没被吓破,他都会尽其所能救下傅宗书,毕竟那是他如今唯一的青云路,登天梯。
然而就在那带着无上武道的刀意,破空而来之时,九幽神君才恍然察觉,此番一役,绝不似他原本计划的那般简单。
无他,实在是那阵刀意迅疾袭来之时,感觉太过熟悉。
熟悉到令他不得不想起那段惊惧非常的记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他腾身而起,避开刀势,一眼看清了立在亭台高处之上的那个少女时,瞬间达到了极点。
那张脸……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那个令他不得不耗费整整十年时间养伤,才能重回巅峰的人……
但很快的,九幽神君就发现了,眼前的这张脸,与二十年前的那个人,并非是同一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那口气又倏然提了起来。
他看见了少女身后那只持刀的夜叉。
当年在那雪原的酒馆里,没能杀死那个小女娃,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般躲藏了那么久,就是在躲这只强悍到不在世间武道之内的夜叉。
人不能,至少不可以,败在同一个人手下。
至少不可以又毁在同一张相似的脸的手里。
好在,此次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有同盟。
当然,他那些不堪重用的废物徒弟,根本不能被他算在同盟里面。
此时此刻的九幽神君,下半身藏在一口棺材之中,上半身裹着一团黑雾,面容藏在黑雾之下。
这样古怪的造型,除却那口晦气而诡异的棺材,其它倒是与某个西方魔教教主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镜音刚想到这点,不远处的正堂屋脊上,忽然就出现了两道正在激烈交手的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裹着一团灰白浓雾的玉罗刹。
而与他交手的人……
“是元十三限。”
苏梦枕抬头看了几眼,拧着眉头说道。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但苏梦枕并非不能理解。
元十三限原本所投靠的蔡京已倒台,如今他要翻身,大概是想要借此转投傅宗书,所以才会破天荒的与九幽神君联起手来。
只是……比起那一夜的匆忙交手,如今元十三限的武功修为,看起来已然高出了不少,想来是六合青龙都死了个透彻,因而教给徒弟的那些武功,就不用再怕自在门的功法反噬,可以任意使用。
再加上他练了残缺错乱的山字经,伤势恢复得极快,经过上次一役,功力俨然深厚不少,若是双方交起手来,只怕两败俱伤。
石观音才不管什么元十二限元十三限的,她从头到尾,都单纯的只想砍死九幽老怪,甫一见着他终于现出身形,立马就忍不住了,率先飞身掠起,抬掌袭向了那口棺材上的黑雾。
那团黑雾也应对极快,二人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
李寻欢正想去帮忙,却忽然看见苏梦枕对他摇了摇头。
九幽神君修习的主要功法,名为「空劫神功」,那是一种“遇强则强,遇抗则厉”的功法,若是遇上强劲的敌手,对方功力愈高,受伤便愈重。
原本对付九幽神君,是有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的——无情因幼时家逢变故,静脉薄弱,无法修习内力,便也不会被反扑的内力所反噬。
然而苏镜音的夜叉白雪,也并非是以内力所趋使。
她也恰恰合适。
石观音下手太快,几乎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掀掌攻了过去。
哪怕此刻再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镜音只能在后边告知她,让她收一收内力,尽量收起掌势返回来。
石观音刚一交手没几个来回,也发现了九幽神君功法的古怪之处。
然而此时她再想收掌,也同样来不及了。
苏镜音咬了咬牙,脚尖一点掠下了地。
与此同时,夜叉白雪收到指令,抬手就是一挥刀。
光采夺目的刀芒直击长虹,瞬间削断了九幽神君手臂上一青一红两条甩动的长袖,同时也将他寄身其中的那口棺材,一刀砍成了两半,更有不少碎裂的木板四散迸射。
然而。
变故恰恰也就发生在这一刹那!
空气中似有气流在剧烈涌动,朝着一个方向裹挟而去。
谁也没能想到,在玉罗刹与元十三限已然打得两败俱伤的情形下,元十三限竟忽然做下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生生折断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然后迅速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为弓,以指为箭!
他射出的不是普通的箭。
这一箭,结合了「忍辱神功」与「山字经」的两大神异心法,用的是无所住之力。
更有他这寥寥大半生,伤尽了心,绝尽了望,赌上了一切……
而就此发出的伤心之箭。
这以元十三限的人生一切为箭矢,甚至自带追踪寻迹效果的伤心之箭,一经疾射而出,天地间能挡住这只箭的,只怕是屈指可数。
他的箭发出的太突然,也快迅疾。
偏偏又选中了一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夜叉白雪出刀的时刻。
直到这道伤心的箭骤然疾冲而下,在途中倏地拐了个弯,直直对准了那站在庭园之中的小姑娘——
众人这才猛然察觉!
苏梦枕离得最近,出刀也最快。
夜幕中的天边明月,自云层中悄然探出头来,倾泄一地月华。
苏镜音再度趋使夜叉白雪挥出数刀,抓住机会直接解决掉了九幽神君。
她本松了一口气。
只是甫一回头,看到的那一幕,几乎令她心神俱裂。
此后数年,那一眼便成了她这一生难以忘却的另一场梦魇。
清亮的月色之下。
是一记婉约凄艳的红袖刀光。
那是怎样的一刀。
千种风情,万般秾艳。
与蓦然吐血倒地的那个人……
何其相似。
第95章 美人刀
夜色愈深,星光隐没。
风忽然停了,云层遮了一半的月。
一切都好像静止住了。
苏镜音的呼吸也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她跪坐在地上,死死咬着唇,双手不住颤抖着,仿佛竭尽了全身气力,才终于碰触到了蓦然倒下的那人。
手中一片濡湿,带着一点温热,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气,看起来格外刺目,令人心惊又恐惧。
可是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
那点仅有的温热,此刻也在一点一点的流失。
分明是盛夏的夜,为何她觉得那样地冷呢?
好冷啊。
冷得她直冒冷汗。
冷得她的汗,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四周逐渐有脚步声在靠拢。
不多时,那些脚步声都停在了不远处,昏沉的夜色下,人影倒映在地上,周遭静寂一片,影影绰绰,只有衣角的影子被轻轻吹动,还有深深浅浅的一道道呼吸声。
苏镜音眼前一片模糊。
在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直到眼下覆上一抹熟悉的温度。
她低头看向他。
一滴泪陡然落了下去。
落进一片殷红的血色里,瞬间消失不见,再也寻觅不得。
她听见好像有人在唤她。
一声一声的音音。
被泪水洇湿的眼眸,倏而重见了光明。
可是那点光明,实在太少太少,很快又被无尽的血色浸染。
怀里的人咳喘不停,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嘶哑,每一声都带着不断呕出的鲜血。
苏镜音几乎恐惧到喘不上气。
分明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如何割破人的喉管,才能最快一刀毙命都不懂的单纯少女了。
她杀过许多许多的人,还屠了一整座的蝙蝠岛,她的手里,早已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比江湖上大多数人杀过的人,还要多得多。
她应当该是见惯了生死才对。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他的脸色逐渐变了,变得不再那般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死色。
也看见他逐渐发白的唇角处,不断溢出鲜红的血,她颤抖着手,努力想要擦拭干净。
可是一眨眼,又是一片绽开的血红,怎么擦都擦不掉。
鲜红的血映着死寂的白。
他像是一枝被寒霜暴雪压垮的艳丽红梅,无力地坠落在地。
可是他明明是纵使盛雪之下,仍旧不屈不挠,独独盛放一抹艳色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然而如今那抹盛艳,却独自悄然离枝,坠入尘土。
目之所及,全是死寂的灰白,与止不住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漫开。
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吞噬殆尽。
可是很快的,苏镜音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仿佛,而是正在被吞噬殆尽。
怀里的那个人,咳喘声正在无力地减弱。
就连那一声一声的音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他大概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能竭力撑起一抹笑,用最模糊的音调,唤出她的名字。
这大抵已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温柔安抚。
仿佛弥留之人,最后的一点无足轻重的挣扎。
原来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非人力所能触及。
这一刻,时隔多年,苏镜音再度感觉到了那种无望的恐惧。
分明只是短短片刻,在她颤抖着手,满目惶然地,不断擦拭着溢出的鲜血时,她心里的那些恐惧,很快便被放大到了极点。
恐惧到了极点之后,就变成了无尽的迷惘与茫然。
四周静寂一片,唯有狄飞惊垂目凝了片刻,最后缓缓抬步,走到了少女的身旁。
他慢慢蹲下了身。
衣袍垂坠在地,那道纯然的白,很快染上了一层一层的血色。
然而他却毫不在意,眼里只有那个满目仓惶的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那些不断溢出的鲜血,仿佛蔓延上了苏镜音的眼。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
眼里全是迷茫与惶恐。
她在害怕,在恐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飞惊微微垂下了眼。
他看着那个他一贯视为对手的人,躺在她的怀里,眼眸半阖着,似是疲惫得无法完全睁开眼,然而他却从中看到了万分的不舍,以及浓厚至极的情意。
“音……音……”
苏梦枕感觉到了她的仓惶,然而无法停止的咳喘,却让他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杏色的衣袍上,泼开了一簇一簇血色的花。
如果可以,他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下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会把他的小姑娘送走,送到那个他永远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自悟,他想要的太多太多,纵使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时刻,他终究还是不能够放下她。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片刻。
狄飞惊始终静默地看着。
直到少女眼里的神采,逐渐变得一片空洞。
苏梦枕忽然侧眸看了他一眼。
聪敏善断如狄飞惊,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一眼的含义。
他慢慢抬起了手。
用了最不可能伤到她的力度,狄飞惊一手刀打在了少女的颈后。
苏镜音缓缓昏倒在他的怀里。
手臂紧接着收紧,容色昳丽的青年,眼里全是孤寞的温柔。
“睡吧……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大抵是一直担心着她的情绪,苏梦枕一直强行撑着。
直到此刻狄飞惊将人打晕,他才缓缓阖上了眼。
然后彻底沉入了漫无止境的黑暗中。
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
对于苏镜音而言,这同样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场噩梦,她却被率先倒下的那个人裹挟着,不得不早早地清醒过来。
醒过来面对现实。
即便这残忍的现实,让她难以接受,更无法承受。
苏梦枕这一倒下,整座金风细雨楼霎时一乱。
却也没乱多久。
像是什么都被苏梦枕预料到了。
不知早在什么时候,他已将许多后事都安排妥当,杨无邪是唯一知情的人,于是金风细雨楼理所当然的,依照楼主的安排,交到了苏镜音的手里。
他大抵是早就猜到,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入骨髓膏肓,再也回天乏术,她会有多难过,所以才要早早提前安排好一切,用他留下的责任,用这座累积了父兄所有心血的金风细雨楼,强行将她从痛苦中拉出来。
纵使她想要就此沉溺下去,他也不允许。
哪怕是为了如今还沉睡不醒的兄长,苏镜音也不得不撑起来,让自己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曾经苏梦枕教了她许多,尽管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撑起这座金风细雨楼,但有杨无邪在旁尽心辅佐,苏镜音对风雨楼的事务,上手得还算快。
红袖第一刀苏梦枕中毒昏睡的消息,后来还是传了出去,但是江湖之中,却没哪个势力胆敢轻举妄动。
不提金风细雨楼之中,还有众多高手护卫着,更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西方魔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罗刹,以一己之力纵横大漠,接管青衣楼的石观音,这些当世的绝顶高手都放出了风声,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更还有传闻称,暂时接管金风细雨楼的苏大小姐身边,还跟着一个狄飞惊。
一个智计丝毫不比苏梦枕差的狄飞惊。
苏镜音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也不足,还不曾完全学会如何管理一个江湖大势力,狄飞惊尽全力帮她,不过半月就稳定了京师局势。
她很感激他,甚至特意备了谢礼。
然而狄飞惊什么都不要。
他像是打定了主意,没有目的,没有野心,只是一门心思地守着她。
就为了当年那短短一段前缘。
苏镜音劝过,也与他细细长谈过。
她其实很不理解,当年她救下他,只能算是举手之劳,就连赠予他的那一袋金叶子,对她来说也无足轻重,所以后来她才会忘得那样快。
她早已忘了随手给出的那一袋金叶子,也忘了那个倒在漫天大雪之下的小马奴。
可是他却为了那一袋金叶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无条件送上一切,说只要守着她。
这大概也是苏梦枕早已预料到的。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狄飞惊会比他活得更久长。
这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无上武道,世无敌手,也有人求高官厚禄,独坐庙堂。
而真真正正淡泊名利,毫无所求之人,天下唯有一个狄飞惊。
他的名字带着一股睥睨江湖的孤傲,可是他的人,却总是淡淡的,不惊不惶,不温不火,风吹不动,天塌不惊。
他总是一身白衣,淡然得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好似孤身孑立,处在江湖红尘之外。
像是无边天际上,飘着一朵纯白无暇的云。
从容而沉默,孤寞而隐忍。
却为了那轮心上明月,情愿沉入无边夜色,隐去他的一抹白。
似乎只要能看着她,守着她,那便足够。
纵使她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纵使她的念想,如今似乎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而那个人,已经沉睡了许多日子。
自盛夏,到暑末,再到立秋。
仿佛怎么也醒不过来。
据临死之前的元十三限所说,那道伤心小箭射出的断指里边,被他融入了九幽神君的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
原本是为了对付苏镜音,他们想得很好,以那么多人对她的在意,只要控制住了这一个傀儡,不论何事都可成。
当年武功高绝如明月,也是栽在这押不卢的剧毒之上。
如今这剧毒,竟是直接入了苏梦枕的体内。
一个本就病体孱弱,身染诸多沉疴重疾的人,甚至常年身居高位而刺杀不断,体内还有不少毒伤残留的人,一记伤心小箭就已算是难以疗愈的重伤,再单单一个极乐玄冰,也能轻易勾动了体内寒症,更别提还有押不卢的剧毒。
重重毒伤之下,多少江湖名医毒医也束手无策,就连树大夫每回把脉,都是摇头皱眉又叹气,在这样的情形下,苏梦枕能够保住命,原因在于他在中箭的前一刻,调动全身内力,及时护持住了心脉。
能够自行领悟乃至开创属于自己的刀法,苏梦枕无疑是个武学奇才,他修习了二十多年的内力,也的确足够深厚。
然而内力若是不停运转,终究会有耗尽的那一天。
苏梦枕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苏镜音几乎日日守着他。
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她几近崩溃,后来被迫接手风雨楼,她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然后之后的日子里,她偏偏过于冷静了一些。
冷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昏睡中的人,也需要食物作为能量,不论是磨碎的流食,还是日复一日的药汤,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几乎不肯假手于人。
每日里,除了事务,就是练刀,苏镜音的红袖刀法其实早已学会了所有,只是从前总是犯懒,总觉得有兄长在,便懒怠练刀,一直并不怎么熟练。
如今没人日日在后头督促,她反倒是每日都按时练刀,再空暇时,便对照奕经,摆上一盘棋局,只是她的棋艺一贯很烂,摆上后,却只能捏着棋子怔怔发愣。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等待变得越发无望,那双眼里的灵动与鲜活,渐渐的,似也被无形的寒霜吞噬殆尽。
大多数时候,狄飞惊都会陪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只是眼底深处,依稀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自古逢秋悲寂寥,夜色落雨寒。
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屋中一盏孤灯,一人独坐。
这些日子以来,苏镜音夜里时常睡在外间软榻上,她耳力不算好,昏睡中的人呼吸声轻,隔着一道墙隅,她无法听见,便难以安眠。
于是索性搬了过来,睡在外间能够轻易听见呼吸声,一个晚上里,她便至少能断断续续地睡上两个时辰。
无数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只要安静下来,苏镜音的心头便像是被无形的大山死死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抵是后悔了,后悔出事之前的几日,她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悔他想要的那些,她一直不愿意答应他。
她不希望他受人非议,世间太多风霜刀剑,流言蜚语若被有心人所利用,有时足以毁掉一个人。
她希望他永远是云巅之上的那一捧雪。
可是如今,他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一抹将化未化的霜,风一吹,就要散了。
她不止一次梦回当夜,可是每一次都没能够救下他。
她好像陷入了那一场血色的梦魇里。
怎么都醒不过来。
夜色更深的时候,这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渐渐消了声息。
从前她爱听着雨声入眠,可是今夜她却怎么都无法安睡。
不知怎么的,苏镜音这一晚上心神不宁,总觉得心里发慌,眼皮也跟着一直跳。
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止歇的时候,她听见内室之中,那道一日比一日微弱的呼吸声,几乎在同一时刻,也跟着毫无预兆的,蓦然停滞住了。
苏镜音的呼吸几乎也同时凝住。
她整个脑子嗡地一声,像是有一道绷得紧紧的弦,骤然断裂,手脚霎时一片冰凉。
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几乎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傀儡一般,僵硬地奔向了内室。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内室的那一刻,原本停滞的呼吸声,却又再度回复。
苏镜音脚步一顿。
不同于此前的微弱,此刻的呼吸声,虽有些急促,却显得有力许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
仿佛近乡情怯一般,苏镜音慢慢攥紧了手心,忽然有些不敢踏入。
然后,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咳喘。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下一刻,嗽声连连,喘息阵阵。
苏镜音几乎毫不犹豫,瞬间就奔进了内室。
第一眼入目的,竟是满目的红。
血色不断淌下,殷红得有些发黑,落在锦被上,顷刻便被洇染,绽出一朵一朵暗色的花。
但不多时,便止住了。
用衣袖轻轻拭了拭唇角,那苍白病弱的人,才缓缓抬起了头。
失而复又得,俱疑是梦中。
苏镜音恍惚了一瞬。
一滴泪从眼角蓦然滑落,悄然无声。
她不再犹疑,跑过去紧紧拥住了他。
然而。
不待她的心安定下来,那人又轻轻推开了她。
恍惚之间,她对上了一双清冷疏离的眼。
第96章 一枕残梦
苏镜音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对上那双眼,疏离孤寒,幽深莫测,甚至还有一丝极为冷静的审视。
他竟是在审视她?!
苏镜音将要递出帕子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凝眸回望着他。
昏睡了这么久的日子,他实在消瘦不少,脸色更显惨白,一头长发并未束起,有些凌乱,随意地披散而下,然而分明他才刚刚醒来不久,面上神态比起从前,竟更多出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冷意。
眸若寒火,寒似冰刃。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不知为何,她竟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正当她恍惚间,又听见他再度捂唇咳了几声,却不曾伸手接过帕子,只嘶哑着嗓音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她,你是何人。
苏镜音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她几乎落荒而逃。
不顾夜色已深,直接跃下玉塔,飞奔着掠了出去。
她觉得兄长脑袋坏了。
她要去找树大夫。
大抵是心神俱乱,走之前,苏镜音下意识喃喃了几声树大夫。
她走得太急,因而没注意到,床榻上的那人,在听见她口中念叨的树大夫时,眼底飞快闪过的一抹幽光。
树大夫今夜在太医院当值,苏镜音不好进去,就去抓了王小石的壮丁,自无情进宫操控赵佶后,陆陆续续落马的官员不少,神侯府与六扇门忙不过来,作为师叔的诸葛正我,就把不务正业天天在药房里做接骨大夫的王小石,强行拎到了神侯府里,扣了个实习捕头的职位。
神侯府几个捕头身上都有能进宫的腰牌,这会儿只有王小石在,他性子很好,大半夜被苏镜音叫醒,也没什么起床气,只红着脸支支吾吾的,问她有什么事。
苏镜音简单解释了两句,他便带着她进了宫,去太医院里将树大夫带了出来,顺便还充当了一回免费的人形车架。
轻功飞快掠过大半个汴京城的屋脊,老爷子从王小石背上下来时,哆哆嗦嗦指着小姑娘,到底没忍心说半句重话。
等带着树大夫回到玉峰塔上,苏镜音一走进门,房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见到楼主醒来,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会儿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苏梦枕静静看着几人,神色也温和了下来。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变。
杨无邪看到她进来,首先喊了声大小姐。
苏镜音沉默着点了下头。
余光中,她依稀瞥到,床榻上的那人眉头微动,似有一丝意外。
转头再看时,就见他目光淡淡地掠过她,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苏镜音走到一旁,什么都没说。
她看着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杨无邪,茶花,师无愧,树大夫,就连交集不深的王小石,也得了他熟悉而带着一丝怀念的眼神。
唯独看向她时,眼里是显而易见的陌生。
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树大夫号完脉,原本皱着的眉头竟松了不少。
尽管不知道是何缘由,但老爷子说,苏梦枕适才吐出的那些黑血,大多是毒血,他体内累积的毒素正在慢慢消解,原本的那些陈年旧伤,竟也好似痊愈了不少,除了体内那数十种沉疴重疾,其余并不严重的病症,似也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自愈。
闻言,原本都有些神色紧张的众人,也跟着齐齐松了一口气。
只除了被众人围着的病患。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苏梦枕听到这样的诊断,脸上毫无半分意外之色。
苏镜音没有围过去。
她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可是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太对。
他的身体并未出现其它问题,甚至还在慢慢的好转。
只除了不记得她。
树大夫说,大约是押不卢的毒素作用在颅脑中,因而剧毒之下损伤了些许记忆。
他好像又不只是忘了她。
他还忘了玉罗刹,忘了石观音,忘了不少人。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苏镜音忽然觉得有些累。
她不想再多留,转身便要离开。
走了几步,却见一片漆黑的门外,倏而燃起一点光影,秋风轻轻扫过,卷起乱雨纷飞。
一盏孤灯摇曳。
她抬眸望去。
有人执灯而立,目光温柔,深深看她。
白衣低首,清俊出尘。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扯了扯嘴角。
却发现已经僵硬得笑不出来。
大概是这场秋雨来得太急,她忘了添衣,于是如今才觉得冷。
冷得全身上下都僵住了。
狄飞惊细致入微,臂上早已垂挂一袭厚厚的狐裘,待她走近,为她轻轻披上。
苏镜音轻声道了句谢谢。
自几月前的那一夜,她好像忽然就长大了。
纵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她却依旧十分冷静。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冷静。
只是轻声开口时,嗓音有些微的哑意。
大抵是在心里静静地,无声地哭过了。
有些事一看便知。
有些话不必多言。
狄飞惊亦不曾开口,见她抬步踏下玉峰塔,便只提灯跟在身旁,犹如一捧云,一抹雾,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屋中的苏梦枕从始至终,神色淡淡。
只是不知为何,心口蓦地一痛。
两个人,一盏孤灯,檐下听雨声。
少女的脊背很是单薄,像是一具美丽的琉璃玉器,看上去脆弱而易碎。
却又没表面上那般脆弱。
……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镜音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本就是个懒散性子,若不是为了兄长,也不会接下金风细雨楼的摊子,如今苏梦枕已醒,她推掉事务责任推得飞快。
断断续续睡了大半个月,补完了这些日子以来缺的觉之后,苏镜音才开始出门。
她是一个人出的门,没带任何人,然而她来到市肆里,才开始逛了一两家店铺,狄飞惊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声称偶遇。
苏镜音没有拆穿他,想起要买的东西,她一个人估计也拿不了,多一个人正好帮她分担一些。
这几个月来,在她兄长昏迷期间,有不少人,如楚留香、宫九、陆小凤等等,陆陆续续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或万金难求的珍稀药物,或早已失传的医术古籍,或者是各个地方的毒医圣手……
尽管最后都收效甚微,但总归是欠下了不少人情债。
趁着这段日子他们都还在京师,她一个个给挑了谢礼,给楚留香挑了个和田白玉的鼻烟壶,给宫九买了条鲨鱼皮的软鞭,给陆小凤选了条红锻黑底的披风,给无花挑了串紫檀木佛珠,又给王怜花选了个名家题字的古董折扇……就连神侯府里的几个名捕,也一个个的挑了东西,除此外,还给冷血多带了一盒莲子糖,她记得他好像,还挺喜欢?
东西不少,买完之后,天已经黑了,苏镜音雇了辆马车,将东西全都放进去之后,几乎已经堆满,最后两人只能坐在车辕上,由狄飞惊执鞭赶车,慢悠悠地回到天泉山。
她将东西都堆在狄飞惊的厢房里,一个个贴好标签,从头到尾,狄飞惊都不曾问过她,究竟要做什么。
等到全部贴好标签,就剩下一壶白日里买的桂花酒。
苏镜音以前很少喝酒,主要是觉得许多酒都不好喝,兄长也不许她乱喝,但在集市上闻见这桂花酒的时候,依稀带着一股清新馥郁的甜香气,于是她便顺手买了一壶回来。
随手打开酒封,她倒了两杯,一杯递给狄飞惊,一杯自己浅浅试了下,发现果真是甜的,便又继续倒,继续喝。
狄飞惊劝了几句,到底没劝住。
等到一壶桂花酒见了底,早已是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离开西院的时候,苏镜音倒还是清醒的,狄飞惊想送她,被她一把推了回去,金风细雨楼是她自小长大的家,哪有在自己家里还要人送的道理。
回到玉峰塔,苏镜音并未第一时间回房。
脚尖一点,深深提起一口气,轻车熟路地使出瞬息千里,转眼间就掠上了塔顶。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以来,每日夜里的特定保留节目。
高楼危寒,塔顶的风很大,苏镜音坐在飞檐翘角上,双腿一晃一晃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远看去,甚是危险。
但她毫不在意,眸光水水亮亮的,有时抬头望天,看月白风清,看繁星点点,有时低头远眺,看万家灯火,看水中映月。
不知不觉中,她侧身趴在檐角上,竟是睡了过去。
唇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轻轻浅浅的笑,像是正在奔赴一场美好的、甜蜜的梦。
梦里依稀带着桂花的香气。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苏镜音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腰身被牢牢扣着,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一个背上。
一个瘦骨支棱,并不算多么宽厚的背上。
大抵是桂花酒的后劲上了头。
她眨了眨眼,眼前雾蒙蒙的,意识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眼前背着她的这个人,身上有着她最为熟悉的气息。
近乎于本能似的,她抱着那人的脖子,十分依赖地贴着脸,轻轻地蹭了蹭。
苏梦枕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有些麻,有些痒。
然后他听见背后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有些瓮声瓮气的,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楚,于是用他生平最轻、最柔的语气,唤了她一句,“音音。”
他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小姑娘好像有些开心,这回抻着脖子,贴着他的侧脸,又轻轻地蹭了蹭。
余光中,他看到,她好像弯了眉眼,眸光清清亮亮的,眼底映着细碎浮光,星星点点的,美得像是一个梦。
一个不可触及的梦。
然后,他听见她再次开口,眼里氤氲着一层水雾,小心翼翼地问他。
“兄长,是你吗?”
苏梦枕沉默了许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眉眼之间,隐约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郁。
直到醉醺醺的小姑娘,又快要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他才缓缓启唇,只是声音有些艰涩。
他说,“……是我。”
“音音,你要记得我。”
第97章 一枕残梦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方歇的夜里。
他才睁开眼,一口气没缓好,就先咳嗽了起来。
而且是停不下来的,止不住的。
咳症已跟随他多年,他早已习惯,然而这一次,咯出的血竟不全是红的,而是红得发黑,像是中了毒。
苏梦枕不由在心里冷笑。
他中的毒还少吗?
不少了。
他的腿上曾经中了花无错的一枚暗器,以至于后来毒素渐深,树大夫不得不斫掉他的一条腿。
再后来,又被苏铁梁下了两种不同的剧毒,一种出自温家老字号,一种出自诡丽八尺门,皆为无解之毒。
而如今,他又中了一种新的毒。
那种毒,名为「一支毒绣」,是雷纯吩咐树大风,下在他的身上。
这种毒对苏梦枕的身体并无损伤,却能扰乱他的心智,比之其它毒药,更要灭绝人性,他虽察觉,却因断腿,病毒伤加重,功力减退,而无计可施,只要雷纯一唱歌,他便比狗都不如。
他病得连刀都举不起来,本该从容就死,可是他还不能死。
他已在踏梅寻雪阁的地洞底下,住了许久,等了许久。
多日枕戈待旦,苟延残喘,只为等一个时机,一个报仇的时机。
自中了一支毒锈之后,苏梦枕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这般剧烈咳嗽过。
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青筋绷紧,咳得全身发颤,咳得整张锦被上,都染满了血。
以至于咳到一半才察觉,这已不是踏梅寻雪阁地底下那昏暗的地洞,而是在他的玉峰塔上。
这一场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但病了的苏梦枕,依旧是苏梦枕。
他很快察觉到有人奔了进来,气息紧促,步履焦急,但不曾带半分杀意。
听起来,大约是个姑娘。
那姑娘心跳得很快,当下立在不远处,似是在看着他。
直到他咳喘渐歇,抬起头的那一刻,有一道纤细柔软的身影,飞快奔进了他怀里,不顾鲜血淋漓,紧紧拥住了他。
像是拥着一个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颈侧似是被什么熨烫了一下。
不待他反应过来,很快的,那一滴湿润又被贴在上面的脸颊,轻轻蹭去。
苏梦枕孤身大半生,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蓦然被紧紧抱住,全身都僵了一瞬。
从未有人离他这样近,罩门大开时,最容易杀死一个人,反应过来后,他几乎就要拔出袖中的刀。
但很快的,他又发觉,他的身上此刻只着一件素色中衣,一贯贴身不离的红袖刀,此刻放在桌上,距离他甚远。
并且他的身体与此前不同,双腿俱在,病毒伤也无加重,甚至比起从前,身体还要来得轻松许多。
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怀里的姑娘,他的身体对她几乎毫不设防,竟难以抗拒她的靠近。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况。
不是被药物控制,也不是什么奇诡怪谈,仅仅只是毫无缘由,他由心而外的,莫名依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抵是情难自已。
像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本能。
若是换作旁人,大约是无法离他这样近的。
苏梦枕几乎用了十分的自制力,才将身前的小姑娘推开。
然而哪怕推开,他的动作,也是下意识放得很轻,仿佛怕伤到了她。
他与她并不相识,他低头看她,只是为了冷静地审视她,看她对他是否无害,是否会造成威胁。
然而他垂眸看她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眼中竟只有那双清凌凌的,沁着泪水的眼睛。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容不下其它。
苏梦枕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心疼来。
但他微微蹙了蹙眉,仍旧十分冷静,很快便自我调节了过来,将目光投向了她这个人。
纵使苏梦枕对外表并不看重,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瞬。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三千青丝垂落,不曾妆点半分,眸中含泪,转盼流光,微微抬眸看来,竟已美得惊人。
但是他很确定,他的确从未见过她。
那姑娘看着他,大抵是觉察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心硬如苏楼主,仍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少顷,一开口问她是何人,似乎又戳了人家的心窝子。
这实在是个很纯稚的姑娘,心里想着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望到底。
她大概是觉得他脑袋坏了,嘴里喃喃着找树大夫,然后踏起瞬息千里,眨眼掠出了房间。
苏梦枕瞳孔微微一缩,神色难得有些愕然。
「瞬息千里」是小寒山派的独门轻功,而树大夫……原本早已死在了白愁飞的手中。
然而很快的,现实根本不允许他继续深思下去。
他见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茶花,无愧,以及他几句话里试探出的,薛西神,刀南神,沃夫子,乃至很多年以前,早已死在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的上官中神……
不多时,他又亲眼见到了树大夫。
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金风细雨楼的人。
他确认自己的眼力不曾退减。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收敛,隐忍,藏而不露,处变不惊的狄飞惊,那个他曾以为,绝不可能会背叛雷损,背叛雷纯的狄飞惊,白衣低首,一手执灯,静静等在门外,抬眸看着她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
超出已知的事情太多,苏梦枕用了几日,才将白楼里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些人与事,一一记在了脑中。
也是因着一一看过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个现实里的江湖,比起他记忆中的,要更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自在。
而朝堂之上,龙椅上的那位,已成了只能听命行事的傀儡,操控傀儡的,是他能够信任的无情,至于结党的奸佞,蔡京、傅宗书已死,童贯高俅也在“寻仙求道”的路上,被青衣楼的杀手解决,其余的梁师成、李彦等人,不成什么气候,轻易就被一个个地降职、拔除……如今逐渐不再重文抑武,朝局正在慢慢变好。
这个现实里的苏梦枕,提前知晓了花无错与余无语的背叛,提前计划好了如何反制六分半堂,因而不曾在那个雨夜里,同时失去茶花与沃夫子,不曾经历破板门之战,更不曾与王白二人结拜为兄弟。
他腿上不曾中毒,因而无需为了保命而斫掉一条腿,他重病缠身的身体里,亦不曾被下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因而不似后来那般的千疮百孔,毒伤剧烈,连红袖刀都再也难以拿起。
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缺憾。
他曾以为,命运何其薄待他,让他自小失恃,尚在襁褓中便身受重伤,以至于自幼罹患重疾,仅凭一口真气支撑,乃至后来习武有成,内力渐深,也无法治愈这残破不堪的身躯。
后来父亲过世,风雨楼风雨飘摇,他少年失怙,独自一人接过这父亲留下的重担,又独自一人,带领众人撑起这偌大的金风细雨楼。
然而如今他却忽然被告知,在这个现实里,父亲过世后,他并不是独孤一人。
他还有个亲人,有个妹妹。
那日夜里,眸中含泪,哭着飞奔入他怀里的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却又好像,不仅仅是他的妹妹。
苏梦枕性子凄冷,却是个再重情不过的人。
楼主的私事,自然不会记录在白楼的案卷中。
但他仍然察觉到了端倪。
苏梦枕自小就被送到小寒山上习武,很小时候便习惯了孤独,平日生活简单,更不喜享乐,唯二的消遣,大概就是看书习武,他一直认为,享乐只能消磨人的意志,痛苦却能激励人的意志。
然而他的房里,原本放着的那把用来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坐起来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放着软垫的椅子。
不仅如此,他的屋中还放了一把铺着绒毯的贵妃榻,堆放了许多姑娘家用的东西,这几日他在书房查看资料,偶尔在书架上随便一翻,时常能翻出她随手写的字。
她的字迹与他很像,只是不如他笔力遒劲,更显温婉清秀。
他的生活里,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都是那个少女的痕迹。
慢慢的,苏梦枕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也许真的忘记了一些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时他原本忙碌处理着公务,却会习惯性的,目光不自觉往美人塌上扫去,然后发现上面空无一人,便会怔忪一瞬,心里蓦然一空。
有时他按照从前习惯忙到半夜,烛火渐暗时,恍然间竟会感觉到困顿,仿佛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喜欢他彻夜忙碌,总是痴缠着,非要他早早睡下,才肯罢休。
他的身体与记忆,仿佛分裂成了两半。
连苏梦枕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如此。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梦见有一年的冬日,雪下得很大,年关将至的前一个月,父亲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然后话都没留一句,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连夜带人快马加鞭,出了汴京。
那时他年岁尚小,尚未出师,常年居于小寒山上,每年下山回京,总在年关之时。他回到天泉山的时候,父亲还不曾回京,等了几日,等回了一个不到三岁的漂亮小姑娘,父亲牵着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夹着嗓子的声音,让小姑娘叫他兄长。
小姑娘眨了眨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眸光清清亮亮的,干净得不染纤尘。
然后乖乖巧巧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自此,天光破晓,梦境破碎。
他恍惚着醒来,怔怔地盯着床帷许久。
隔着一道墙隅,能听见隔壁屋里,少女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第98章 一枕残梦
自那一日起,苏梦枕开始成夜成夜地做梦。
刚开始,他梦见的场景,都是每年的年关,彼时他下山回京,那个原本只有一丁点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长高一些。
他在梦境之中,看着她,陪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
直到那一年,本就身体不好的父亲,积劳成疾,重病过世,他习武有成,匆匆告别恩师,出师下山,奔赴千里,赶回汴京城,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了解他,也相信他的能力,将金风细雨楼交到他手中,对此父亲并无什么挂碍,只是临了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娇宠着长大的小女儿。
他在父亲床前跪下,立下重誓,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好她。
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他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时她总是喜欢偷懒,懒怠练刀,懒怠练字,对弈之术,更是烂得没眼看,若是有一日他不幸离去,这样一个单纯稚拙的小姑娘,是无法承担起金风细雨楼的担子的,于是他另外替她安排了其它退路,足够的金银钱财,武艺高强的忠心护卫,可保她一生无虞。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只是再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出了他的预料。
与其说是事情发展所致,倒不如说,是他的心,早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了。
他心有杂念,情难自已。
竟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
那一夜,梦醒之时,他的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怦然加快的余韵。
因着身体寒弱的缘由,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大约很难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打破冷静的情绪。
包括情爱之事。
苏梦枕十分重情,不重情的人,使不出那样美丽多情的刀法。
他也曾有过一段情爱。
或者说,他曾误以为那是情爱。
一个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女子,端坐窗前,抚琴而歌,低吟浅唱,娴静美好,抬眸看来之时,眼里总是脉脉含情。
那样的一个女子,又恰好是他定亲的未婚妻。
大约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爱她。
只是后来,他才恍然发觉。
原来那份所谓的温柔含情的美好,终究只是虚幻。
虚假的伪装,终归只能一时,而不能长久。
戳破那层不堪一击的虚幻泡沫,很快便露出了内里的精明算计,与对利欲权势的追求渴望。
陡然撕开那层虚幻,看清内里的算计的时候,苏梦枕并不觉得有多少惋惜心痛。
甚至他仍旧十分冷静,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起伏的情绪。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来不曾爱过。
然而此时此刻,梦醒时分,剧烈跳动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仿佛在清楚的告诉他,这才是爱。
大概是本能的趋使,又或是梦境的影响所致。
苏梦枕终究再也克制不住,无法不去探寻梦境之外,这个现实里的那个姑娘。
梦里所见到的,终归只是冰山一角。
他失去了部分的记忆,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频繁的,向身旁的人,探听起关于她的一些事。
然后才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亲近,甚至到了相拥而眠的地步。
那是他还不曾梦到的过往。
近来那些陷入梦境的夜里,梦中的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竭力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情意。
他仿佛正与那个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却也正因如此,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大半月以来,她在避着他。
他大约是清楚原因的。
或许是那日他醒来之时的冷淡,有些伤到了她,又或许……是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与她之间,像是隔着重重迷雾,又仿佛心中各自透彻,清晰如明镜。
这些夜里,她总是喜欢掠上塔顶,闲然坐在飞檐翘角上,独自一人,静静坐上许久。
他便也立在檐下,在她发现不了的阴影里,安静而专注地抬头,凝眸看她。
曾听人说,对一个人感到心疼的时候,大抵便已深深陷入了一场情爱。
他在一开始,见到她落下眼泪的那一刻,身体的本能,已令他的心脏,骤然疼了一瞬。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曾多加在意。
然而,在这些寂静无人的夜里,他独立于阴影之下,擅自窥见她深藏的脆弱。
每一次,他都会感到心疼。
原来他早已陷了进去。
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得那样深。
那一日,她早早出了门,许久都不曾回来。
苏梦枕独自等了很久。
等到夜色渐渐变深,直至月至中天,隐约听见风声掠过,随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往日一般,飘飘然轻盈地掠上了塔顶。
依稀带着一丝清甜的桂花酒香。
远远的,他看见她唇角微微带笑,眸光中氤氲着一层蒙蒙水雾,大约是有些醉了酒。
他心下微惊,看着她双腿一晃一晃,裙摆随风轻飘,仿佛一轮挂在檐角的月亮,摇摇而欲坠。
他心里担忧,只能紧紧盯着她,不多时,却见那小姑娘心大极了,侧身趴在檐角之上,就这么兀自酣睡了过去。
只要轻轻一翻身,约莫便会掉下来。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脚下一点,踏起瞬息千里,轻轻掠上了那一角飞檐。
他将她背了起来,迟疑了一瞬,到底舍不得就此放开,于是跃下塔顶的阁楼,自阁楼处,慢慢往下,踏着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她大抵是醉得不轻,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竟下意识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他的心也跟着,轻轻的动了动。
她犹然带着醉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兄长,是你吗?
那个时候,他沉默了很久。
鸦羽般的睫羽长长垂下,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他是苏梦枕,却又不是苏梦枕。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记忆是完整的,并未缺失半分。
那些夜里的梦境,究竟是他的记忆,还是另一个苏梦枕的记忆?
他不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她口中唤着的那个兄长。
不知道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轻轻点了头。
那些梦中的记忆,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寻回,这是不是表明,他或许也真的会是,她那个心心念念的兄长。
恍惚之间,他有一种梦境与现实的交错感。
慢慢的,他逐渐开始分辨不清,到底哪些才是他真正的记忆。
可是他梦境之中的记忆,却仍旧遗失了一块。
他还尚未找回来。
不能拥有完整记忆的苏梦枕,不会是她的兄长。
苏梦枕开始变得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缺失的那一部分,剩下的梦中记忆。
转眼到了深秋。
漫山枫叶全红的时候,苏镜音忽然不见了。
那日苏梦枕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隔壁房间内,并未有任何的呼吸声,他以为她只是像平日那般,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然而等到夜色深深,等到天光即将破晓,她仍旧不曾回来。
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慌了一下,急切地推开了她的房门。
桌面之上,放着一张笺纸,开门之前,掠起一阵风,细薄的笺纸飘飘悠悠的,轻轻落到了他的脚边。
她的信上,写得很简洁明了。
开头的地方,她仍愿称他为兄长。
她在信上说,她想起了一些人,她还有一些仇,等着她去报。
苏梦枕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最近在梦中,已经记忆起了当年令父亲奔赴万里,前往关外的那封飞鸽传信,是由小姑娘的娘亲所寄。
那位明月姑娘,大概早已猜到了她的结局,那雪原上的一役,追根究底,是由贪心的金辽皇室与宋室内贼所引起。
如今朝廷上奸佞已除,小姑娘信中所说的仇,大约只剩金辽皇室。
辽国的耶律延禧有着和赵佶一样的昏君尿性,同样耽于享乐,贬斥忠臣,总归是大差不差,辽军已然没有了几十年前的威芒,国力也正在慢慢衰减,相比之下,反倒是东边的金国女真族,威胁性要更大一些。
她已走了一天一夜,如今再想追过去,恐怕也已经追不上了。
她在信中不曾明言,但既是特意留了信给他,告知了她此行的目的,苏梦枕只略微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皇室若除,金辽必乱。
若是如此,他根本无法擅自离开汴京,必要与无情先行商议,考虑如何出兵。
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她阻止他前往追她的刻意安排。
然而他的确必须留下,等待时机。
驱除鞑虏,收复燕云,金风细雨楼成立的初衷,本就是为此。
秋冬相交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自天空中纷纷扬扬,倾洒而落。
随着这场初雪而至的,是自北边的一则传信,上面写着的,是金辽皇室死伤大半,朝中内乱的好消息。
苏梦枕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高兴,却又不怎么高兴。
他知晓她的身上,怀有夜叉白雪的异能,金辽之内,就算再多的高手也奈何不了她,唯一可能出问题的是,她江湖经验并不算足,一不小心,或许会落入圈套算计。
然而在发现她离开的那一日,苏梦枕立即让人去西院查看了一番,不出他所料,狄飞惊早已追了过去。
有一个狄飞惊在她身旁,什么样的算计,都已无足轻重。
这也是他不高兴的一点。
这一则北边传来的信件,是狄飞惊的字迹。
在整顿朝堂的过程中,无情启用了不少曾经被贬斥的将军,宗泽、李纲与韩世忠等人,各自领着粮草充足的三万兵士,低调地屯兵驻扎在边境。
粮草从哪里来?自然是一个个落马的奸佞府中,抄家而来。
在苏梦枕率领着大半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奔赴前线路上的时候,苏镜音已经躲过金辽搜捕刺客的追兵,坐着马车入了关。
原本她离开汴京城的时候,还是深秋时节,她骑着一匹快马,赶路也比较快,只是后来入了冬,关外风雪肆虐,骑马的时候,北风夹杂着森冷的雪粒,冷风如刀,刮得脸上生疼。
后来还是狄飞惊去买了辆马车。
她沉默着上了车。
当初她的打算,是独自一人前往关外,只是才刚出了汴京城门,便见狄飞惊已然骑着一匹马,踏着满地红叶,悠悠然追上了她。
她无言地看着狄飞惊,觉得这些聪明人的脑子,真是让她一点秘密都没有。
彼时她劝说他,他已经帮了她许多,早已超出了当初她随手赠他的那袋金叶子的价值,他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狄飞惊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认真。
他说,“跟着姑娘,便是我想做的事。”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很久之前,一直有什么事情,被她无意中忽略了。
第99章 一枕残梦
苏镜音入了关之后,并未赶去与行军路上的金风细雨楼众人汇合。
她原本是不想去战场上掺和的,然而,尽管辽国国力日渐衰微,还是比早已满是沉疴烂疾的大宋要好得多,更别提还有一个兵强马壮的女真在一旁虎视眈眈。
虽说金辽皇室皆死而引起的内战,的确消耗了不少兵力,却也还是不得不防。
苏镜音在边境小镇待了数日,等到边关燃起烽火,李纲宗泽等将军率领军队,分别打了内乱中的金辽一个措手不及,开始拿下几座边关重镇后,这个时候的金辽朝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战事的紧迫性,内乱双方两相合计之下,勉强嫔弃前嫌,立盟合兵,一同抵抗来势汹汹的宋军。
自朝政变动之后,早已不再缺粮少衣的军队,如今在几个经验丰富的将军的操练下,逐渐恢复了军队该有的生机,但一时间也无法对抗兵强马壮的金辽骑兵。
若是只有苏镜音一人,她或许只会想用暴力解决,但有个脑子好使的狄飞惊在身边,便不用做那种太过费力的事情了。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杀者。
夜黑风高处,杀人放火时。
苏镜音落在高处,指使着夜叉白雪消弭身形,于金辽合营的大军中,悄无声息取下几名大将首级。
主将副将皆亡,军中霎时大乱,趁此时机,苏镜音搭弓挽箭,燃火点了粮草。
狄飞惊给宋营送去消息的时候,苏梦枕也在,见了他,没多说什么,只在听到一夜之间可主事的将领皆死于暗杀的时候,眼底飞快掠过一抹锋芒。
如今众多江湖好手听闻战事将起,奔赴而来,其中还有距离边境较近的连云寨,也在戚少商的带领下,举寨出动,支援前线。
但江湖人士大多习惯自由,并不服管,基本不属军营管辖,更多的,都只服从苏梦枕的调令。
他走不开,更做不到因私人感情而放下这一触即发的战事,最后只能写了封信,封得严严实实的,才交予狄飞惊。
信上其实没说什么,只让她保重自身,更多的就没有了,有些话,他还是想当面与她说。
只是不曾想,自那一日起,再见到她,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苏镜音陆陆续续断了金辽的粮草辎重几回,算着大概再集齐粮草还需一段时间,便也不再管了,修整了几日后,一路南下,却不曾回汴京城。
金风细雨楼留了杨无邪坐镇,有他在大后方守着,苏镜音并不担心,前线战场上,个人的力量其实作用不大,她所能做的不多,其余的,她也已写信给石观音和玉罗刹。
玉罗刹自然是无有不应,很快便拎上自己的好大儿,又捎了信回罗刹教,反正罗刹教中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常年有玉罗刹压着才没闹出什么事来,这会儿调出大半教众赶往前线,就算挂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对此玉罗刹是不怎么在意的。
玉罗刹收到消息的时候,李寻欢恰好也在,他本想随着一同去,但如今已领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傅名头,却是不好突然离京。
原本诸葛神侯再三劝说,李寻欢也不欲再次入朝为官,后来还是无情出宫同苏镜音见了一面,为了以后的朝局稳定,百姓安居,让她兄长能少操一点心,苏镜音对于牺牲李寻欢的一点自由,并没有什么负疚感。
于是在李寻欢再次上天泉山去看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给他吃闭门羹,而是与他见了一面。
好在这个太傅之名不同其它,连上朝都不用,只需教导几个皇室子弟而已,也不算多牺牲自由,只是在这种时候,无法擅自离京前往边关。
而石观音对当年协同害死明月的金辽,更是欲杀之而后快,更别提这还是自家小姑娘的请求,收到信后,立马带上了一大半的人手往北边赶,只留下如今已和中原一点红各自有意的曲无思守家,当然,走的时候,也没落下对行军打仗有所见解的顾惜朝。
大概在苏镜音离开边关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各自带人在赶往前线的路上了。
苏镜音从来都待在汴京城中,甚少外出,然而自恢复幼时的记忆起,便一直想去看看,当年娘亲当作睡前故事给她讲的,那些行走江湖时,曾经看过的风景。
狄飞惊一路一直跟着她。
苏镜音劝过几次,毕竟世人皆知,狄飞惊多谋善略,见微知著的本事江湖上无人可及,不在战事上发挥作用,总跟着她实在暴殓天物,但苏镜音并不是一个喜欢随意支配他人的人,尽管狄飞惊总是说,不论任何事,只要吩咐他一声,即可。
狄飞惊总是这样,冷静,专注,默默付出,温柔而赤忱。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这样好的人。
尤其是在这种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的情况下。
这种时候,苏镜音就越发佩服起了陆小凤和楚留香,明明风流多情,招惹了一身的情债,却看起来十分习以为常,半分心理负担也没有。
若是让陆小凤与楚留香二人知道她这样想,估计这心理负担,不想有都有了。
可惜一开始的初始形象难以扭转,大约他们在苏镜音的心里,一直都会是茶花所说的,情史堪比个把月没洗的袜子之论。
南下的路上,苏镜音途中也不是没想过,要么悄悄跑路算了,但她实在不懂得掩藏心思,或者说,即便是藏得再好,大概也瞒不住狄飞惊。
每每她一起心思,狄飞惊总是会用一种温柔而专注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虚。
这样的眼神,与某个人太过相似,从小到大,向来都是苏镜音最扛不了的。
大约聪明人总是有些相似的,或者说,他们总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弱点,然后对症下药。
北边虽然在打仗,但南下的一路上,除了偶尔遇见一些还在赶往前线的江湖人,苏镜音倒是没见着什么乱子,约莫也有这半年多以来,朝政趋于稳定的原因。
但这路上也不是没遇到什么波折。
一个过分貌美的娇柔姑娘,一个清俊温润的斯文公子,这样的两个人,毫无遮掩地一路南行,若是没有些本事在身的话,大多是走不了多远的。
有些眼力见的人,自然知晓越是这样看着单纯无害的人,越是不能小觑,更有些见多识广的人,要么能认出金风细雨楼的苏小姐,要么能认出低首白衣的狄飞惊。
然而偏偏这世上,没眼力又色胆包天的人,着实不少,每到一处地方,总要随手打发一两个,才能镇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地头蛇。
这些大多都不妨事,就跟吃饭喝水似的,苏镜音一般揍过就忘了,这一路上,唯一一个比较特殊,能让她记住的,只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
毕竟一个有眼力,却又想杀她的人,这世上实在不多。
准确的说,那人不是想杀她,而是谁都能杀,不论是江湖游侠,还是普通百姓,即便是路边下学回家的小童,于她而言,都无差别。
但苏镜音也忘了那人究竟真名叫什么,只记得她的名字有好多个,什么熊姥姥,女屠户,桃花蜂,还记得遇上她的那天,夜凉如水,是个月色正圆的日子。
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婆婆,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裙,在路上嘶哑着声音,叫卖着糖炒栗子,一些心肠好的人,总是看着不忍的。
比起自家兄长的愿为天下先,苏镜音其实有些冷情,对那些不认识的人,她大多是没什么柔软心肠的,有时遇上一些年轻的乞丐,她也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心,但对于这种上了年纪,却因贫穷困苦而竭力维持生计的老人家,总是存了几分怜悯与不忍。
然而在苏镜音剥了颗栗子,正要随手塞进嘴里的时候,却被狄飞惊抬手拦了下来。
除非天衣无缝,否则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伪装能瞒过狄飞惊呢?
这大约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不论那个熊姥姥无差别杀人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她都已经死在了那个月色圆满的夜里。
苏镜音一路走走停停,时而往南,时而往东,纯粹看心情走,在又是一年秋冬相交之际的时候,到了杭州城。
纵使是江南之地,这样寒凉的季节里,风景也是有些冷寂萧瑟的。
苏镜音进了城,看了一路的枯枝落叶,正有些兴致缺缺时,转过一道墙隅,抬眼却是一楼春色。
一片宛若春晖的繁盛花影中,立着一个提壶浇水的如玉公子。
大约是在一片寂寥秋色中,能看到这般景色实在不易,苏镜音不由得走近了些。
她与花满楼当初在洞庭君山,是有过几番交集的,如今路过传闻中的百花楼,倒没什么见外之意。
倒不如说,她的眼里没有什么如玉佳公子,只有一片探出墙头,开得风姿艳丽的的木芙蓉,寥寥几株便已占尽深秋风情,抬手就想薅两朵下来。
“苏姑娘。”
温和清朗的声音,自楼上传来,苏镜音正要折花的手一顿,抬眼望去,便见那花满楼微微笑着,眼瞳一如既往的没有焦距,脸上倒没有什么对她试图辣手摧花的不满,只脾气极好地说道,“许久未见,若要赏花,不如进来一观。”
早听说花满楼的耳力极好,但曾经只是寥寥几面之缘,竟也能听出她的脚步声,苏镜音不免有些惊讶。
怔了一怔,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邀他们进去,还没等她回复,又听花满楼缓缓开口道,“当然,若是苏姑娘有要事在身,也可随意折几支花带走。”
大概这是苏镜音平生所见性情最温和的人了,性子好得一点都不像江湖人。
她放下折花的手,带着狄飞惊,转身踏入了敞开大门的百花楼。
走进楼中,一花一草,皆见主人之用心。
原本苏镜音只想着坐一会儿就走,然而谈话间花满楼听闻他二人正要去寻客栈,便又开口留客。
越是这样温润随和的人,越是让人开口难以拒绝,而且外边秋色寂寥,苏镜音也确实喜欢这里的春枝花影,便也想着多留几天。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狄飞惊倒是与花满楼十分谈得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确在情理之中,二人一个孤寞出尘,一个温文儒雅,虽性情不同,却同样是个对外物并无半分野心之人,身处江湖之中,却似远在红尘之外。
这一日,在狄飞惊与花满楼品茗对弈的时候,苏镜音独自出了门。
这些日子里,与其说狄飞惊是在跟着她,倒不如说是在管着她,他也的确细致入微,很多事若是没有他在,苏镜音一个从不曾独自远行的人,大约是照顾不好自己的,特别是这场旅程,追根究底,是因着她心里有事而想着逃避。
他总是一日三餐准时备好,大多时候她都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但在那种平静看着她的眼神里,总让她觉得不吃一些就有负疚感。
而且还总是不许她喝酒。
这会儿一出门,苏镜音立马转道去酒楼里,拎了壶桂花酒出来。
但苏镜音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一片花枝春影的百花楼中,花满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开口问了一句为何今日不曾跟随外出。
毕竟这几日以来的相处,花满楼已然十分清楚,狄飞惊对那位苏姑娘的在意,然而今日,却有一些不同。
但要说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
狄飞惊手中捏着一子,静静望向远处,黄昏霞光之中,转角尽头已没有了那道纤细的身影,他垂落眼眸,沉默了许久,似有几许不可言说的落寞。
就在花满楼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又听他缓缓开口,语声轻浅而飘渺,朦胧得仿若天边的流云。
“她想见的人,已经来了。”他说。
而此时此刻的苏镜音,什么都不知道。
她拎着酒壶,慢慢踱步到了西湖南岸的长桥边。
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在这座有着化蝶传说,九曲十八盘的石桥上,苏镜音坐在阑干边,随手打开了酒壶封口,瞬间桂花香浓,酒香满溢。
苏镜音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心头总有一丝挂念,依稀记得,在那个飘满桂花香气的夜里,她好像曾见到过兄长。
她只是想见他。
想见到那个记得她的他。
然而今日,分明只喝了浅浅几口,她却已是有些醉了。
一片氤氲的淡淡酒香之中,恍惚间,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
她好像真的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眉目温存,眸光纵容。
似乎熟悉得一如既往。
黄昏暮色的霞光散漫天际,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得不可思议。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如坠梦中。
却在他想触碰又迟疑地收回手的时候。
眼圈一红,陡然落下泪来。
第100章 一枕残梦
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了他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前的,那些忘却的记忆?
苏梦枕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在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于檀州城内安顿下来的当夜,他在满目昏暗的梦中,见到了一个人。
这一次,不是这个世界的记忆,而是他失去的,属于他的,在踏梅寻雪阁地底下的记忆。
地道里又暗又冷,只他一人独坐,目之所及之处,唯一的亮光,仅有一豆昏黄的烛火。
然而那一夜,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姑娘,即便苏梦枕功力减退,眼力却仍旧精准得很,他能确定,那姑娘是一瞬间出现在此处的,仿佛凭空而来,悄无声息。
彼时的苏梦枕,手中无刀,伤毒在身,但是一身凛然气势,却是毫无消减。
大约这世上,在这种凛然气势的威慑之下,还能安然闲适地面对他的人,不出一掌之数。
然而那姑娘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仔细端详了他半晌。
然后淡定的告诉他,她要救一个人,但她暂时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只能来找他。
天行有常,人道有为。
逆天改命,一命只能换一命。
用谁的命,去换谁的命?烛光幽微,苏梦枕看不清晰她的模样,分明只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要人办事的态度却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她说,她救得了他,却不能救他。他的结局已是注定,反正最后都要死,不如就用他的命,去救一个人。
苏梦枕明显察觉到,她有着无可比拟的武力值,比之关七大约还要更胜一筹,这种情况下,于她而言,他的意见自然不重要。
何止不重要,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便已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彻底昏睡过去之前,意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远远传来一句喃喃轻语。
她说,她不能更改他的结局,但可以赠他一场大梦。
自此,苏梦枕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中人,还是世外魂。
直到攻破辽都上京临潢府的那一夜,他才恍然明白,他并非是为谁而来,原来由始至终,他这一路走来,都是在圆一场触手不能及的梦。
在那个阴暗孤冷的地道中,他撑着一身伤病,除了报仇,心里始终还有一丝放不下的念想。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红袖迎风过,刀饮敌国血,燃烧生命余烬里的一抹寒焰,却能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已是万分的值得。
如今梦已了,他本该从容离去,可是却偏偏无法欺骗自己。
那些记忆里的前尘过往,情思不悔,穿过两世岁月汹涌而来,自此后,朝暮与岁月并往,他再也不能分辨。
那些始终舍不得,又放不下的,是谁的情。
那些纵使明知得不到,亦留不住的,又是谁的念。
他是苏梦枕,却又不是苏梦枕。
那些是他的情,也是他的念。
可是这场梦,终究已到了尾声。
他原本以为,有些情,有些念,远远看着,静静想着,于他而言,便足够了。
可如今,却连这点期望,都已难以实现。
原来有些故事,在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他能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所以在攻破了金国国度的上京会宁府之后,他安排好一切事务,然后独自一人,千里单骑,一路匆匆赶往江南。
然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明明想触碰,却还是收回了手。
她凝眉看着他,转眼间,悄然落了泪。
苏梦枕心头一痛,恍惚间才想起,除了刚刚醒来的那一日,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见到她红过眼眶。
可是从前那些记忆里的她,唯有在她的兄长的面前,一直都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他无措地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拭去眼泪,却又像是近乡情怯一般,不敢靠近。
苏镜音红着眼圈,抿了抿唇,僵持了半晌,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他。
“……喝酒么?”她问。
这一年多以来,他的病情逐渐在转好,脸色也不再青白一片,瘦骨支离,虽然还是比不上那些健壮的江湖人,表面看起来也只是一个稍微羸弱点的书生,却已比从前要好上太多,喝点酒也无伤大雅。
苏梦枕没想太多,只默默接过。
他喝了一口,感觉到舌尖甜意,却身形一顿,“这是……”
“……桂花酒酿。”苏镜音转过身,不再看他,低声呢喃道,“喝不醉人的。”
苏梦枕怔愣在原地。
却又耳听着她接着说道,“与上回的桂花酒香,是不是很像?”
落日余晖洒在长桥之上,暮色渐暗,苏梦枕垂眸看着手中的酒壶,却觉心头晦涩难当。
片刻后,他微微点了下头。
“是,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到如今,分辨不清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原来她从未醉过。
刚开始的时候,苏镜音是能够分清的。
可是渐渐的,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语气,与她的兄长越来越像,几乎就是同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有着两世记忆的苏梦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已没人能说得清。
苏梦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了怀里。
他没问可不可以,只是眼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被拥入怀中的苏镜音身子一顿,但很快的,又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苏梦枕紧紧拥着怀里的姑娘。
让人难以拒绝的暖意,自怀抱之中,徐徐蔓延至全身。
桂花酒酿的香气,揉杂着姑娘身上的清冷馨香,萦绕在他的鼻端,恍惚之间,眼前闪过那些久远记忆里,共同有过的往事。
一幕一幕,惘然若失。
这一场大梦终要醒来。
梦里的最后,他奔赴万水千山,终于拥抱住了那个令他舍不得,放不下,留不住,心心念念的姑娘。
这一刻,在这个世间,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在黄昏暮色的最后一缕日光落下之前。
他像是一株花期将至的荼靡,在彻底凋谢之前,只想牢牢抓紧怀里的姑娘。
纵使只有短短一刹。
纵使南柯一梦终须醒,断云流水无寻处。
“音音,你要记得我。”
那个夜里无人听见的话语,他又轻声说了一遍。
这一回,苏镜音是完全清醒的,没有醉,也没有装作醉了。
而是在他怀里,安静的,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
或许是这一路几乎毫无停留的奔波,实在太过劳累,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的时候,苏梦枕随着苏镜音回到百花楼,然后便一睡不醒。
他大抵是真的很累很累了,眼底有一抹青黑,脸色虽不再如从前那般苍白,却也不算多好。
苏镜音靠在床前,静静看了他许久,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她打开房门,见到门外的狄飞惊。
庭园里,一片花枝绿影之中,清俊出尘的白衣公子,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苏镜音抬眸看他,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又沉默了下来。
他总是喜欢那样看着她,用一种温柔的、包容的目光,像是这江南的蒙蒙烟雨,温润而柔和。
可是那样好看的眼睛里,如今却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落寞,藏着一重浓烈的,显而易见的情思。
“要走了么?”他问。
苏镜音眼睫微颤,咬了咬唇,迟疑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狄飞惊大约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亏欠的人了。
她曾劝过他许多次,可他总是说,他只是想要护着她,陪着她,哪怕只是走一段路,也已足够。
或许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狄飞惊就知道,他能陪着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打落几多花叶。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
在她点头的那一刻,细细碎碎的雨滴,轻轻落入他的眸子里。
那双清朗眸子里的光影,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尽数浇熄。
苏镜音看着他,眼眶一阵一阵地发酸。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他这样好的人,以后定会有更好的姑娘陪着他,却忽然被一股力道轻轻拉着,跌入了他的怀里。
这大概是狄飞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做出这般带有主导意味的强势动作。
苏镜音没有挣扎。
大约是在跌进他怀里之前,余光中,她依稀看见了一双眼眸,里头盛满了悲伤与寂寥,像是落了雨的西湖水。
“音音。”
狄飞惊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她想说什么,他一看便知,可是他却不想听到那样的话。
但他又是多么妥帖的一个人,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必会给她造成负担。
可是他却只有这个机会,可以毫无保留的说出口。
所以他轻轻地遮住了她的耳朵。
“我这一生,再不可能爱上别人了。”
他的声音落在雨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苏镜音什么都没能听到。
只能感觉到,她的发顶,似乎轻轻地落下了一抹温热。
像是一个极其温柔,又十分克制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