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书库 > 都市小说 > 非正常海域2:如渊 > 40-50
    第41章

    任东阳的失踪在王都区范围内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动。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是夏春。接到向云来的报告之后, 黑兵派了两个人去逍遥阁察看情况。那两个黑兵在现场转了两圈,立刻联系夏春。

    夏春站在破碎的落地窗前,脸色很不好。“可能是狼人。”她对向云来说, “而且看现场留下的抓痕,入侵的不止一个人。”

    向云来很不安。任东阳出事了,而自己阴差阳错地没有接到他最后的联络。那可能是任东阳求救的电话, 他愧疚得吃不好睡不好, 几天就瘦了一圈。

    只有隋郁——不, 不对。他在心里更正:只有工作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他在自己的海域巡弋档案里标记了37份比较特殊的海域,如果能从这37份中找到隋郁的目标人物,他向云来便立刻退休, 和向榕一起享受人生。

    和隋郁呆在同一个空间, 对向云来而言,是一件渐渐变得吃力的事情。隋郁坐在沙发上,隋郁站在窗户边, 隋郁熟门熟路地煮饺子吃饺子。无论隋郁做什么, 向云来都无法忽略他偶尔投过来的视线。

    隋郁很喜欢观察向云来, 举手投足,谈笑嗔怒,他全都兴致勃勃。有时候目光中甚至有求知的饥渴, 他会紧紧盯着向云来,仿佛向云来是什么值得他花时间心思去细细研究的东西。

    旁人只能感受到隋郁目光的热度,但向云来很明白这些视线的意义。要把它们和“好感”彻底分隔,太艰难了。向云来自己处理不好, 只能迁怒于隋郁。他甚至开始察觉, 隋郁身上的哨兵信息素变得愈发强烈了,只要隋郁在铺子里, 向云来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铺子原来是这么窄小的吗?隋郁难道是什么巨人吗?向云来想不通,怎么隋郁一来,空间立刻就逼仄了,四面八方的墙都往中心收紧了。窄得极可怕,汗毛擦汗毛,呼吸接呼吸,他喘不过气。他想把那37份档案打开给隋郁看,但老终端机的屏幕得花三分钟才能点亮。三分钟有三年那么长。

    他指挥隋郁:“开窗。”

    隋郁开了窗。

    excel表格也得花三年才能打开。三年又三年。向云来说:“开门。”

    隋郁去开门,但门其实开着。他走到门外去深呼吸。室外没有向云来的气息,清爽得有点儿单调。

    没多久,向云来果然在里头喊:“人呢?回来!”

    隋郁:“来了。”边说边勾起一个笑,但进门时又是平板板的脸,没一丝波澜。

    37份档案全都按住处分好了类,便于两人之后寻访。档案很详尽,比向云来交给秦戈的作业完整得多。隋郁翻了两份档案,心头一动:这些档案都是向云来没有上课之前写下来的,最早的就在六年前。但它们的格式和培训班上教的一模一样。

    “我在王都区遇到过一个前辈。”向云来说。

    他刚开始在王都区游荡,时不时跑到别人脑袋里溜达的时候,曾遇上一个硬茬儿。那女孩是哨兵,精神体是黄色的小猫。那猫个子矮小,眼睛又大,看起来蠢呼呼的,立刻成为了向云来的目标。象鼩跑到它面前狂甩尾巴,引得小猫一爪拍下——但向云来没能进入女孩的海域。

    他站在一个绝对黑暗和逼仄的空间里,更恐怖的是,他在周围摸到了密密麻麻的牙齿。他被牙齿包裹、研磨,齿尖划破他的皮肤,下一秒就要刺破他的喉管。

    这女孩的防波堤形态,居然是狼的口腔。

    向云来只在防波堤里停留了三秒钟,就被对方推离。他跪在路边呕吐,天旋地转,紧接着被那女孩揪起来,好一顿暴打。他求饶一句,又哇地吐一下,他至今还记得女孩和她的小猫竟然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

    再见那女孩时,向云来隔着十几米就被她目光精准锁定。向云来拔腿就跑,然而身后窜来的却是几十只跑得比他还快的小猫。猫们跳上他的背,爪子锋利地亮相,向云来立刻投降。

    “数量真的很多……但长得也真的很可爱。”他打了个冷战,说不清自己是被小猫咪迷倒了,还是被它们的爪子吓倒了。

    一来二去,他和那女孩终于能正常说上几句话。无论是巡弋档案,还是向云来对“海域”的所有认识,全都来自于这个拥有小猫咪精神体的哨兵。

    “她说她是专业人士,但不肯告诉我自己身份。”向云来嘀咕,“好久没见到她了,如果知道我在上培训班,说不定也会为我高兴。”

    隋郁在打印机前等待机器吐出档案,说:“我帮你找她。”

    向云来:“你想找就能找到?”

    隋郁:“万一找到了呢?”

    向云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你现在知道的只有她的性别和精神体,你怎么找?”

    隋郁:“我有我的办法。要不要打赌?”

    向云来觉得他幼稚:“赌什么啊?你比我有钱三万倍。”

    隋郁:“我找到了,你就要告诉我,你的海域是什么样的。”

    向云来靠在椅背上,笑道:“隋老板就这么想看我的海域?”

    他顺口一说,讲完了才觉得这句话不太得体。

    隋郁是哨兵,无法进入别人海域,他唯一能够看到向云来海域的方法,是跟向云来一起达到肉.体和精神的高潮。

    就像任东阳以往对向云来做的那些事一样。

    向云来挠挠耳朵,装作咳嗽,想把这句话盖过去。

    隋郁慢条斯理地整理手中纸张,一张张整齐对好,咔哒咔哒钉上订书针。他语气很悠然,让人分不清他是否知道这一问一答之间的暗火:“我确实想。”

    房子真的太小了,小到向云来的心跳声比二手打印机的吱嘎声还要响亮。他抓起挎包往外冲:“走了走了,老胡喊我去吃饭。”

    隋郁自然厚着脸皮跟上。

    前夜酒吧的门头被砸得稀碎,胡令溪和柳川两人坐在门口,把砸歪的铁架摆成个烧烤架,正用七零八落的木桌木椅子烧烤。

    向云来自己抠门,因而见谁都阔绰,但胡令溪今天阔气得实在非同寻常:一只澳龙劈成两半,正滋滋冒汁,两箱生蚝放在装满冰的泡沫箱里,柳川烤好一个,胡令溪就吃下一个。他似乎把仓库里所有能吃的好东西都摆了出来,路过一个半丧尸人,他要递给人一串牛肉;路过一条狗,他也丢去两根羊骨头。

    “电线剪了,电闸也砸了,这些东西放不久,一起吃了吧。”胡令溪拍拍身边的破椅子,招呼向云来坐下。

    四个人就这样坐在破烂的酒吧门口,边晒太阳边吃烧烤。

    罪魁祸首自然是地底人。往日把胡令溪看作斗兽场传奇的粉丝们,得知胡令溪居然跟烧了斗兽场、破坏011区的赤须子是同伙,热爱瞬间逆转为深恨。

    向云来半天想不出安慰的话,嘴巴塞得太满了,只能含糊地表达自己的同情:“要不是他们,我还吃不上这么好的呢。”

    胡令溪笑眯眯:“闭嘴吧你。

    聊到童醉,三人看向隋郁。隋郁给特管委捐过钱,有些门路,他打听到童醉现在在二六七医院里被看管起来,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精神调剂科的人已经巡弋过他的海域,具体的结论尚未可知。“但国内没有能够关押童醉的监牢。”隋郁说,“而且童醉这事儿暴露了一个管理漏洞。王都区是一个不存在于理论区划上的地方。童醉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犯了罪,要怎么判,他们还需要研究。”

    向云来对这种机构向来没有好感:“我就说嘛,特管委也好危机办也好,都是狗屎地方。孙惠然呢?”

    隋郁:“已经被释放了。”

    向云来正响亮地吸食一个生蚝,顿时呛得结结巴巴:“什么?!”

    隋郁:“她去了哪儿,我暂时还打听不出来。”

    胡令溪:“但听黑兵说,她没在王都区露面。”

    隋郁和向云来对了个眼神。他们都知道孙惠然的家在何处。

    谈话气氛变得低沉了,柳川起劲地烤东西,笨拙地展开新话题:“向大哥,你妹妹是不是要高考了?她考我们学校吗?”

    “新希望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向云来打起精神,“我听说人才规划局的奖学金比较高,一年能有3万?”

    柳川:“我们学校最高的项目有5万。”

    向云来果断:“好,就是新希望了。”

    柳川:“新希望卡海域卡得挺严的。”

    向云来没听懂:“卡海域?什么意思?”

    柳川:“海域有问题的学生会被强制分到一个固定的学系和班级。如果你妹妹的海域检测不过关,但是她又一定要报新希望,可能报不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连隋郁塞到他碟子里的生蚝都顾不上了,向云来问:“海域检测是什么?”

    高考海域检测,这是针对参加高考的哨兵、向导学生开展的专业性测试,由国内经过认证的精神调剂师对学生进行一对一的海域巡弋。只有通过了这个检测,才能够顺利报考特殊人类相关专业,尤其是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这两个特殊人类专门学校。

    柳川算了算时间,下个月就是海域检测的日子:“一般不会巡弋到深层海域的,那里都是学生的隐私。不过调剂师的能力很强,即便浅层海域也能看出很多问题。我,我就是……”他挠挠浓密的头发,接着说,“给我检测海域的调剂师,听说是国内最先拿到认证的几个人之一,真的很厉害,我从没觉得自己海域这么清爽……”

    柳川还没讲完,向云来失声道:“不行!”

    他手中的龙虾、生蚝和牛肉差点全都翻倒在地上,幸好隋郁和胡令溪一左一右,托住了那个碟子。

    胡令溪问:“为什么不行?你妹妹海域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向云来慢慢坐下:“没有秘密。但她不喜欢别人进她的海域,连我都不行。”

    胡令溪:“人是专业的调剂师,你不是啊。”

    向云来:“不行的……不行。”

    他吃得心不在焉,回程路上始终眉头紧皱。

    隋郁走在他身边,回忆自己刚刚翻看的档案。那37个海域奇特的人之中,没有向榕的名字。

    “向榕的海域是什么样的?”他问向云来。

    第42章

    向云来和隋郁最终没能在一周之内想明白警标。好在秦戈这一周忙得脚不沾地, 培训班还因此停课,这个作业便顺延到了下一周。

    向云来意外接到秦戈的联络,两人约定在外头碰面。等待秦戈的时候, 他想起隋郁问的问题:向榕的海域什么样。

    向榕的海域很正常。向云来曾把进入向榕海域当作休憩和放松。他喜欢向榕海域中的小森林,路边开满向榕喜欢的小花,扑腾着向榕喜欢的小鸟儿, 萨摩耶会带他穿过森林, 走向草原之中的小城镇。

    那是向榕最喜欢的动画片《小小故乡》中的场景。向榕小时候天天抱着电视看孤儿寻乡的故事, 喜欢到原模原样地在海域中复刻。与众不同的是,她海域里的一切都是二维的,颜色鲜亮饱满。向云来变成了色块和线条绘制成的青年, 他在溪水里偷偷看过自己的模样, 比真人高大英俊几十倍。他擅自认为,这正是他在向榕心目中额形象。

    但他没有回答隋郁的问题,也不想跟隋郁分享妹妹的海域。在咄咄逼人的哨兵面前, 他时而昂扬, 时而兴奋, 但犹豫和不安总是提醒他要时刻带着警惕,尤其面对隋郁这种秘密太多的人。

    秦戈一路小跑着来了。他眼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从斗兽场解救出来的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由他亲自巡弋;而这些被改造、被利用的“兽”, 海域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光是一个童醉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今天约向云来,也是为了打听童醉的事情。

    秦戈进入童醉海域的时候,海域里已经被大火吞没。他进入片刻后出现不适, 谢子京强行唤回了他。秦戈休息好之后重复地进入、退出、进入再退出, 这样的巡弋持续了12次。终于,海域里的火在秦戈的影响下渐渐熄灭, 露出了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山林和土地。秦戈也看到了与赤须子和孙惠然相关的那段记忆。

    可惜的是,那段记忆虽然可以作为孙惠然参与斗兽场事务的重要佐证,但那时孙惠然已经被释放,行踪不明。

    恰在此时,秦戈收到了向云来交过来的海域巡弋报告。和上一次方虞的报告一样,向云来始终有所保留。他两次在童醉海域中被火焚烧,但全都一笔带过,第三次巡弋强行在斗兽场中进行,他写得非常简略,并且仍旧用大量的自言自语来代替应有的巡弋内容。

    秦戈恼怒了几分钟,随即想起在童醉的海域里,童醉的自我意识也反复说过:你会为我保密,对吗?

    童醉并不想把自己和赤须子之间的故事公布给任何人。

    向云来也告诉秦戈,即便是见到自己、请求自己帮忙,童醉也没有透露过一丝和赤须子、和他自己过往相关的讯息。他把往事死死地封锁在自己的海域里。

    “他不信任我。”向云来说,“只有进入海域之后,他才能稍微放松。或许在海域之中,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而他随时能够用火烧死我。当然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向云来斩钉截铁地强调童醉对外人的不信任,秦戈却想起了向云来始终不能坦诚的海域和修修改改的巡弋报告。他看着向云来说:“遭遇过一些坏事情之后,怀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这种情况很正常。但我们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就永远没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局。”

    向云来以为他说的是童醉,接着问:“你呢?你没事吗?”

    秦戈:“我没事。童醉的海域并不是我见过的最恶劣的一个。”

    向云来愣住了。他在童醉的海域里九死一生,秦戈却轻描淡写。

    秦戈继续说:“黑暗的秘密并不是最恶劣的。最恶劣的海域是你在海域里看到了一个人被摧毁的过程。你见过这样的海域吗?从出生的时候,他遭遇的就是死亡的恶意,是窒息和扼杀。然后他长大了,他只能用恶意来解读和回报这个世界,他遇到过善意和爱,但他没办法理解。支离破碎的海域,像海面上数量繁多的浮冰,所有冰块上都是他摧毁别人,同时别人也摧毁他的记录。那个海域是我所见过的,最庞大的恶意聚合体。”

    向云来喃喃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

    秦戈:“童醉有东西托我交给你。”

    他递给向云来一张卡片,上面是童醉写给向云来和胡令溪的留言:谢谢,对不起。

    向云来:“……他会死吗?”

    秦戈:“这正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童醉明天就会回到王都区。”

    和隋郁打听到的一致,童醉无法关押在任何一个特殊人类牢狱之中,斗兽场的调查还未结束,这件事背后牵扯了巨大的人体买卖市场,危机办和特管委投入了大量人力,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追踪溯源。从斗兽场解救出来的“兽”,几乎全都无法立刻回到社会中生活,而童醉又是最特殊、最危险的一个:无论是二六七医院还是监狱,都没有适合关押他的地方。

    据秦戈说,特管委以前有专门监管特殊人类罪犯的地方。那些难以处理或危险系数特别高的犯人,会统一送到偏僻的地方严加看管。但几年前的一起事件摧毁了这个监仓,同时特管委重新开始梳理所有特殊人类相关的监管机构。管理一旦严格,很多模糊地带就必须分出黑白,事情变得更棘手了。

    向云来记得这件事。这事儿似乎还跟王都区有些关系。只不过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陪着向榕在外地参加技能大赛的选拔,只能在回来后听胡令溪和黑兵们讲些边角料。

    “特管委里有两个派系。”秦戈说,“一个派系认为,对特殊人类,尤其是具有危险性的特殊人类,必须严格地监控和监视,为了扑灭他们的犯罪可能性,必要时候完全可以采取极端手段,比如在犯罪之前,先行剥夺他们的行动自由。这个派系中不少人都对赤须子、半丧尸人这些特殊人类很反感,哨兵向导的监护人制度也是他们提出来的。坦白说,这个派系在特管委刚开始成立、国内特殊人类管理工作起步的时候,影响力非常非常大。另一个派别则认为,对特殊人类的限制应该逐步放宽,不要把他们剔除在普通人群之外,无论教育、工作还是其他方面,都应该尽力做到一视同仁。他们强调融合和平等,是最近十几年渐渐冒头的新派系,年轻人很多。特管委里头70%是特殊人类,30%是普通人类。这70%的特殊人类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一辈,都是新派系的支持者。”

    向云来听明白了:“现在特管委掌权的,是第二个派别?”

    秦戈:“对。三年前的选举,副秘书长蔡易拥有了更多的行政权力。蔡易正是新派系的代表人物。明年又是选举,他的呼声很高。虽然特管委的一把手是上面指派下来的,但蔡易工作成绩很出色,各方面都挑不出错处。”

    向云来对这些政治考量和权力斗争全然不感兴趣,只是这事情和童醉有关,他才打起精神听下去。

    秦戈看着他说:“怎么处理童醉,现在有两个方案。旧派系打算用强制手段让他陷入长期昏睡,因为他很有可能在关押过程中失控放火。新派系则打算利用其他更温和的手段来控制和监视他。”

    向云来:“……你是新派系的人?你想让我来监视他?”

    秦戈:“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我也没想过让你做这件事。我只是想帮童醉,他现在成为两个派系博弈和争斗的砝码,非常危险。至少我想帮助他暂时脱离这种险境。”

    向云来半信半疑:“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秦戈:“很简单。我记得你和隋郁在特殊人类发展史这门课上的发言。你们都提到过王都区里罕见的特殊人类。枫人,你认识一个枫人,对不对?”

    向云来脑中哗地一亮:枫人,这个长期生存在闽南地区山林之中的特殊人类,他所在的山岭里绝对不会发生山火。

    他确实认识一个枫人,而且是王都区唯一一个。枫人目前还没有被国家认定为特殊人类,为了随时可以去特管委门口抗议,这个枫人千里迢迢来到首都,在王都区住了好几年。他现在开店的铺子还是向云来帮他找的。

    秦戈:“黑兵联络过他,但他非常固执,不肯帮忙。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去找这个枫人聊聊?让童醉和他一起住一段时间就行。”

    向云来:“可是……这可行吗?童醉毕竟犯下了大错。”

    秦戈:“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说服枫人帮忙就行了。”见向云来犹豫,他低声道,“蔡秘书长一定会竭尽全力保童醉,童醉是他获得人心的重要工具。我和你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我们想保住童醉的命。你和童醉是朋友,而我,想继续研究童醉的海域。”

    事情一下变得复杂了。向云来怔怔看秦戈,半晌才点头:“好。”

    他觉得秦戈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虽然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但做的事情、采取的手段,与向云来心目中的“好人”竟有不少的差距。

    秦戈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热心,也挺善良,容易让别人信任你。但你本人却很难信任他人。”

    向云来:“这话说的,我很信赖你啊,秦老师。”

    秦戈:“那你愿意听我一个建议吗?”

    向云来点头。

    秦戈:“你很特别,向云来。”

    向导进入他人海域,依赖的是与生俱来的、强大的精神力引起的共振。秦戈见过许多向导,也培养了不少的调剂师,但他第一次见向云来这样的人:向云来入侵他人海域的速度快到了极点,甚至可以在呼吸瞬间完成共振。

    从“共振”到“共鸣”,就连秦戈这样出色的调剂师,都需要一定的调控时间。但向云来的速度太快了,快到难以置信。秦戈看中的正是他这个才能,因此才会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来上课,愿意花时间精力和时间单独地给他辅导,不耐烦地解答向云来种种问题。

    “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秦戈说,“当然,浪费天赋是你的自由。只是一旦浪费了,你和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你本来能走到什么地方。”

    上课的时候向云来就察觉到,秦戈很会说话。或者说,除了太过年轻的实习生之外,他见过的调剂师全都很会说话。这种讲话方式温和但令人难以抗拒,只是落在向云来耳朵里,他会感到一种被俯视和怜悯的不适。

    “培训班结束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规划局旁听课程。两个学校都有很优秀的海域学专业,对你一定会有帮助的。”秦戈说,“费用完全不用担心,有我介绍,你一分钱都不必出。你如果不适应,我陪你去听几节课。我跟两个学校的海域学老师都认识,他们会跟我一样关照你的。”

    向云来笑了:“算了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啊。我是靠实践来理解海域的。而且调剂师的培训班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远远不够的,向云来。”秦戈说,“我不知道你之前怎么生活,但教导你海域知识的人……也就是那个用性来帮你疏解海啸余波的人,我觉得他教给你的很多事情,都不太准确。”

    秦戈已经说得非常客气委婉。向云来心想,他和向榕胡令溪,果然是同一个派系。

    秦戈:“你像被放养的小马啊。”

    向云来笑了:“这什么形容啊,秦老师。”

    秦戈:“你独自在路上跑,独自避雨休息,独自吃草独自喝水,而且独自顽强地长大了。是一匹很好、很好的小马。”

    向云来耳朵都红了。秦戈是笑着说的,语气那样轻快,最苛责和最刁钻的人都无法从他这句话里找到一丝鄙夷。我原来像马么?可以在草原上奔跑的马么?向云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原来可以迎着朝阳和风暴往前狂奔。他看见秦戈的精神体趴在秦戈肩头,隔着浓密的毛发注视自己,象鼩趴在那只精神体头顶,也炯炯地看自己的主人。

    向云来的心头忽然一片柔软,眼睛又热又酸,他被秦戈这句话弄得很想哇哇地哭。

    “你答应吗?”秦戈说,“我个人推荐你去新希望学院,海域学总是12点下课,那个教室离食堂很近。新希望学院的东西比人才规划局好吃。”

    向云来不得不看向别处,他不愿意让秦戈发现自己泛红的眼圈。“用好吃的就可以诱惑我吗?我不是这么馋的人。”

    “我可没打算用任何东西诱惑你。”秦戈说,“去不去,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他给足时间让向云来考虑,让他在下周末上课的时候答复。

    道别的时候,向云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秦老师,你知道刑侦科带走的那个吸血鬼为什么会被释放吗?”

    此时在京郊一所别墅中,邢天意发出了一封邮件。

    收件人是孙惠然的邮箱。

    斗兽场事件当天晚上,协助调查的邢天意就回到了家。她回家之前赶到孙惠然家中,从房间里拿到了血族分盟中其他联络人的电话,并立刻赶回家中。

    得悉斗兽场发生剧变的父母正在家中等待她。和夫妻俩的心急如焚相比,邢天意十分轻松愉快。她在医院里处理了身上和脸上的伤口,一直紧紧抓住随身的挎包,没让任何人碰。幸好刑侦科只是询问了她关于孙惠然活体吸血的事情,并没有把她当作嫌疑人,因此没有搜查她的随身挎包。

    她把挎包翻过来,几根湿淋淋的手指和一只手滚落在餐桌上。

    手指和手都是惨白的,带着防腐剂的气味。

    这些都是吸血鬼的残骸,放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在向云来等人找到赤须子心脏、返回斗兽场的时候,她逗留在库房深处,为的就是这些东西。孙惠然对自己的血族同胞也全无怜悯,她跟邢天意说过,斗兽场里“曾经”有血族参加比试。从孙惠然冷漠的语气中,邢天意猜想,那些被当作“兽”的血族,绝对不是孙惠然这种长寿且异样的种类。他们可能是被长老级血族转化的普通人。

    如今这些残骸,全都稳妥地安置在邢天意的书房中。

    邮件写得可怜巴巴,但连续发了五六天,始终没有回复。邢天意拿起一根手指走进了地下室。父母正在等待她:“今天用什么?”

    “用硫酸?”邢天意把手指放在陶瓷托盘上,“或者什么其他的腐蚀性液体。”

    一根手指当然不会让她产生丝毫罪恶感。她用刀,用火,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去切断和折磨这根手指,试图利用血族的残骸找出血族长寿的秘密。

    “刑侦科的雷迟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父亲说,“他问了些你的情况。”

    邢天意:“你照实回答就行。我的身份和经历全都没有问题。”

    父亲:“雷迟没发现你是狼人?”

    邢天意轻笑:“雷迟总是跟其他东西混一块儿,他的嗅觉已经变钝了。倒是王都区的夏春,她能闻出一点儿?”

    父亲:“夏春?我们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邢天意:“不用担心,爸爸。夏春没有阻拦我。”

    血族的手指在硫酸中逐渐崩解,但把它夹出来之后,崩解便停止了。皮肤和肌肉组织有重新复原的迹象,肉芽缓慢地蠕动。邢天意很难不感到恶心。她丢下那根手指,解下手套,洗净双手。

    “我出门了,你们继续吧。”她说,“我跟血族分盟的一个人约好了见面。”

    母亲非常担心:“什么人?”

    “叫作弗朗西斯科,是个蠢货。”邢天意解开半长的头发,“比孙惠然好对付多了。”

    弗朗西斯科打了个喷嚏。他正坐在危机办刑侦科的窗口前,揉揉鼻子,继续对窗口里的人说:“为什么不能报失踪啊?外国友人失踪你们就不查了吗?”

    值班的谢子京机械地回答:“血族相关事务请直接到特管委的国际窗口办理。”

    弗朗西斯科:“孙惠然已经失踪至少五天了!从你们危机办离开之后就不见踪影!你……你尸位素餐!”

    谢子京大吃一惊:“可以啊,金毛。你中文进步好大。”

    弗朗西斯科笑了:“是吧?我在视频网站当自媒体来着,专门发‘外国人惊呆了’和‘外国人哭了’系列,我还自费去中戏学了一个月表演,真的有用,我现在哭得特别自然,哭了系列一个视频最少也有两百万播放……不是,谢子京,你听我说,孙惠然她……”

    谢子京一边值班,一边整理斗兽场库房里的物品资料。他听得心不在焉,心思全被资料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

    他给秦戈发信息:“你对‘方虞’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

    手中的资料上有两张照片,同事简单命名为“032号,头骨及大脑”。

    在照片上能看到装在两个复杂而精巧容器内的东西——一副头骨,和一个悬浮在防腐液体里的完整的大脑。

    容器外的标签上写着: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43章 档案内容

    【姓名】汤辰

    【性别】女

    【年龄】22

    【种族】向导

    【精神体】兰花螳螂

    【住址】王都区新河路66号

    【监护人】无

    【巡弋者】向云来

    【潜伴】向榕

    【巡弋记录】

    汤辰的海域和向榕的海域在匪夷所思的程度上不相上下。我进入她海域之前, 她跟我说“很好玩的”,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毕竟不可能有人的海域“好玩”——可是真的很好玩啊!她的海域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城镇,但是城镇里居住的全部都是毛绒玩具!

    唯一可怕的可能是, 人类,比如我和她,是被毛绒动物饲养的宠物。

    毛绒动物会温柔地摸我的头, 拍我的背和屁股, 盯着我们在路上走来走去。

    城镇里不止我和她, 还有许多汤辰虚构出来的人物,大多数都是她作品里的角色。所有人都被毛绒动物统治着。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在街上下跪磕头, 朝毛绒国王所在的方向。太阳落下的时候, 我们在街上高声唱歌(我不擅长唱歌,很难听……),毛绒国王和王后如果心情好, 第二天将会是晴朗的一天。

    第二天下雪了。汤辰说这是因为我唱得太难听, 我必须要去跟毛绒国王谢罪。

    她看起来正正常常的, 但是在海域中却始终遵循着“毛绒动物统治人类”的规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但她才是这个海域的主人,为什么要受自己虚构出来的东西的管制?在她的海域里, 仿佛她自己并不是第一位的。

    况且,她没有看到毛绒国王和王后转身后,从它们背上的拉链里膨胀出来的……那些东西吗?

    第44章

    隋郁坐在床上, 被太阳光照得眯起眼睛。落地窗没装窗帘,阳光毫无阻隔。天气晴朗,他能眺望很远很远的位置, 且周围没有广告牌,没有因为楼距过近而惊吓到他的邻居。

    客厅宽大、空旷,除了中央的一张床之外, 什么都没有。他在床上坐了十分钟, 直到头脑渐渐清醒, 起身去洗漱。

    他慢条斯理地洗脸、刷牙。镜中的脸先是清晰,很快又混沌一片,面孔上弥漫阴暗雾气。雾气中一只眼睛炯炯发亮, 盯着镜子上贴着的几张照片。

    照片上全是他偷拍的向云来。睡着的、大口吃包子的、在柜台结账买单的、笑眯眯的、皱眉生气的。

    他逐张仔细地看过去, 心情渐渐大好。

    只要是光滑的、能映照出人脸的镜面位置,隋郁都贴了向云来的照片。他在执行一个古老的辟邪仪式,需要驱除的恶鬼是自己这张脸。

    所以他不能让向云来进入这个房间。房门是一种结界, 结界之外他体面且理智, 结界之内, 他可以稍微地放纵自己。他接连赔了向云来两部手机,也曾想过在手机里植入监控程序,时刻偷拍向云来的照片传输到他这里。他确实思考过, 缜密地寻找过可行的、不会被发现的程序。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这种东西只要花钱就一定能买到。

    但他最终没有做。一想到“向云来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他会……”,恐惧就会让他立刻遏制这些可怕的想法。

    他很认真地打扮自己, 他知道向云来挺中意自己这张脸, 维持一个正常的形象是必须的。出门时,他对向云来的照片说话:“我走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灿烂地笑着。

    但现实中的向云来正一脸阴沉地站在枫人的植物店外头。昨天深夜, 童醉被危机办的人送到了枫人的店子里,今天一早向云来就过来探望两人。但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店里毫无动静。向云来吃完两笼包子,喝光两杯奶茶,还看了半本连载的小说,店门终于徐徐打开。

    童醉戴着脚镣,冲他打招呼。

    “十点才开门,你做的什么生意啊?”向云来冲正在店里打哈欠的枫人说。

    枫人名叫周力,年约四十,瘦高个子,性情很淡漠,极少表情。他指指童醉:“凌晨一点才送来。一点,是我睡觉的时间。我必须在白天补回缺少的睡眠。”

    向云来:“矫情。”

    周力拿起手里的水管,面无表情地往童醉身上浇。童醉湿淋淋的,眼神无力。向云来:“……干什么呢这是?”

    周力:“他体温升高了。”

    浇了几秒钟,周力关了水管,开始把花盆逐个地往外搬。向云来拉着童醉走到一旁,吃惊地发现童醉身上的温度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

    “以后要定期去二六七医院打针。”童醉告诉他,回到王都区是有条件的,除了定期打针控制体内赤须子器官的活性之外,他还要每天跟黑兵报到,而周力也会每周向危机办报告童醉的情况。顺着他的手指,向云来看见店铺里外都装满了摄像头。“这也是枫人答应收留我的原因之一,这套东西他用来防盗。”童醉说。

    水又浇过来了。周力面无表情,从头浇到脚。童醉像棵植物一样站着:“我可能要发芽了。”

    向云来:“……快发,我把你的芽买回家种种。”

    童醉跟周力一样面无表情:“不好笑。”

    向云来:“那你别说啊!”

    斗兽场的调查尚未结束,童醉原本死志强烈,但秦戈的12次巡弋,一点点地唤醒了他心中的生机。至少要等到孙惠然消失,斗兽场和幕后的那些人付出代价,他产生了新的理想。“你们如果还想调查,我帮你。”童醉说,“虽然我根本不熟悉王都区,但我能放火,怎么说也是个战斗力。”

    话音刚落,水又劈头盖脸淋下来。周力:“不许放火。”

    童醉:“……”

    向云来:“你还是先发芽吧,兄弟。”

    童醉在这里,店附近总徘徊着几位黑兵。他们是来监视及保护童醉的:斗兽场事件的主导者回到了王都区,这对其他特殊人类来说,并不是一件振奋的事情。在斗兽场中死伤的人不少,斗兽场的崩塌连带也引发了011区的各种问题,这两类人都视童醉为仇人。

    向云来看着童醉在周力的指挥下干活,心里对特管委的这个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他并不太清楚秦戈所说的两个派别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把童醉放回一个危机重重的环境,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和隋郁在路口碰面,一起起探访那37位海域特别的人。

    档案编号00145,哨兵,海域是玄幻小说里的天界,但他本人的自我意识是一颗非常、非常难找的莲子,藏在天界的“万心泉”之中。向云来在路边喝奶茶,见万心泉坐一旁等人,便偷偷入侵了他的海域。万心泉察觉之后,兴致勃勃地跟向云来打赌:他允许向云来进出他海域三次,只要在三次进出之间找到他的自我意识,他就给向云来两千块;反之,则向云来给他两千块。那是向云来最心痛最屈辱的两千块:他每次进入海域,都是在万心泉落地,却始终没想到这人的自我意识居然是藏在两瓣莲子之间的、只有莲心大小的小人儿。

    隋郁问为什么那地方叫万心泉,向云来看了眼档案:哨兵本人就叫万心泉。

    但万心泉两年前跟一位颇有势力的向导结婚,已经离开了王都区。向云来在他的档案上打了个问号。

    档案编号00027,哨兵,海域是无数银色的针尖。她找向云来,是为了寻找到失踪的未婚夫。向云来查着查着,渐渐困惑,在她未察觉的时候进入了她的海域,最后在针尖和针尖之间,找到了她的自我意识,还有怀中缝成大人形状的一个玩偶。她所谓的未婚夫其实是一个缝制的人形娃娃,而丢掉人形娃娃的,正是她的合法丈夫。

    她已经被送去二六七医院住院了,精神分裂症。向云来在档案上打了个叉。

    档案编号00200,向导,17岁的男孩,自从去过一次大草原,回家之后天天梦游,骑在爸妈身上“驾驾”个没完。向云来收钱办事,进他的海域里检查,刚落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匹马。小孩一身游牧民族的装束,跃上马背,鞭子狂抽向云来:跑啊!跑!

    向云来跑得大汗淋漓,结束后想跟小孩沟通,不料转眼他又变成了新的一匹马,又要面对新的赛道,新的“跑啊”。

    巡弋记录上,向云来怀着怒气写下“控制欲极强,能将海域中所有东西操纵在自己手里,包括进入他海域里的我”。去找00200路上,隋郁看着记录笑个没完:“我觉得巡弋海域挺有趣的。也可能是你写得有趣。”

    向云来:“那你重新投胎,变成向导试试。”

    他心情很坏,但得知00200两年前因为暴力伤害父母而入狱,他又振奋起来,在档案上轻快地打了个叉。

    俩人花了一整个下午,才寻访了五六个人。有的不在王都区,有的海域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向云来饥肠辘辘,两人钻进前夜酒吧想找点儿吃的。胡令溪关了酒吧门,但只要里头灯亮着,就表示店长在,向云来可以大方吃饭。

    柳川今夜在学校上课,店里只有调酒的胡令溪和在吧台前托腮看他的女人。

    向云来看那女人一眼,忙翻出档案00036,翻了两页,塞到隋郁怀里:“汤辰?”

    “我已经把你写进我的书里了,你是个超级花心的浪子……”话没说完,汤辰闻言回头,“向云来?”

    向云来很高兴:“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汤辰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气质跟邢天意有点儿像,但她没有邢天意的演技,坏笑得很坦率:“找我干什么?又想当我的素材?”

    向云来拉过凳子坐下:“你的海域,最近怎么样了?”

    汤辰:“很正常呀。”

    向云来:“我能再进去看看么?”

    汤辰:“不能。”

    她摇摇手指,态度坚决。汤辰是写小说的,她用自己的海域来演练剧情,向云来上次进入她海域时,碰上的正是她创作出道作《无限牧场》的时候。

    向云来告诉她,自己正在回访曾经巡弋过的海域,因为他正在上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他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案例去支撑培训班结业的论文。提到写东西,汤辰来了精神:“你想把我写到论文里去呀?”

    向云来:“有酬劳。”

    汤辰晃了晃酒杯:“我不要酬劳,但你得帮我个忙。”

    向云来:“点头。”

    汤辰:“我想找我的妈妈。”

    向云来一怔:“妈妈?”

    汤辰:“我从小就在王都区长大,但一直没见过我的妈妈。养我的人说,我妈其实来探望过我,但是不方便见我。我现在想找到她。”

    向云来立刻看向隋郁。隋郁想找的那个神秘的“孩子”,海域很特别,且那封寄给隋家的信,是孩子的母亲写的。

    第45章

    汤辰从记事起就住在新河路66号的小房子里。她的父亲是向导, 母亲是狼人,汤辰上了中学才从自己的血型推测出,她不可能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哭闹过后, 母亲终于告诉她实情:夫妻俩人结婚后不久,就在新河路3号的小教堂门口捡到了襁褓中的汤辰。汤辰当时被雨淋了一整天,非常虚弱, 为了救活她, 夫妻俩把用来置换房子的十几万都花光了。

    汤辰在父母怀里大哭一场, 从此不再提这件事。几年后父母攒钱搬出了王都区,汤辰大学毕业后需要一个独立的创作环境,便搬回了老房子。巧的是, 今年过年, 汤辰回家时不经意听见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了一句“不知道辰辰妈妈现在还在不”。汤辰立刻追问,才知母亲竟然来看过自己,而为了不打破现在的安稳生活, 父母选择了隐瞒。

    “我能打听到的消息目前只有这几点:她也是向导, 住在王都区, 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但来的时候带了些钱, 我爸妈没收。听说穿得挺整齐干净的。”汤辰咬着一根烟说,“能找吗?”

    向云来一声长叹,扭头看隋郁。隋郁读懂了他目光的含义:“我觉得她这个比我那个更难。”

    向云来:“你们彼此彼此。汤辰,你找亲生母亲, 你爸妈知道吗?”

    汤辰:“当然不知道啊。”

    向云来:“他们会伤心吧。”

    汤辰:“那倒没必要。我不是去认祖归宗的, 我是去骂那个女人的。”她吐出一口烟,笑道, “这个母女重逢的情节该用什么台词,我在心里预想了好多次,很精彩了。”

    他记下了汤辰说的话,抬头时看见汤辰笑眯眯看自己。“看我干什么?”向云来嘀咕,“我不想再当你的写作素材了。”

    “你平时不都喜欢在别人没允许的情况下跑海域里溜达吗?”汤辰说,“一见到你,我就把防波堤加固起来了。可你怎么不动手啊?”

    向云来正色道:“我现在是专业人士。”

    汤辰和端着两份牛肉炒饭走出来的胡令溪都笑得很无礼。

    吃完牛肉炒饭,汤辰带向云来和隋郁往新河路3号去。新河路在福光路后面,向云来用小电车载隋郁,一路颠到小教堂门口,还没进门先愣了:小教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里头有人派发食物、饮料,还有人拉琴唱歌,外墙上挂着横幅:同光教教祖诞辰660年纪念大会。

    这个小地方开“大会”,寒碜;可教祖居然寿达660年,伟大。

    向云来有点儿后悔刚刚在前夜酒吧吃太饱了,教堂院子里各种食物水果,琳琅满目,且全部免费。想到胡令溪一份炒饭收他48块钱,向云来心头滴血。象鼩趴在他头顶,左看看右看看。

    才跨进教堂大门,向云来就愣住了:这同光教教堂布置得跟天主教教堂差不多,不同的是,神坛上不是耶稣受难或圣母像,而是一张巨大的男性人像。那男人容貌十分俊美,金发顺滑如流水,身着华服,正半垂碧蓝的眼眸,俯视来往的人群。

    向云来看得心情畅快:“哇……”

    象鼩的黑豆眼亮如星辰,一丝余光也不给隋郁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大幅人像上,后爪一蹦一蹦。

    隋郁的大拇指和中指圈成一个圈,眼罩一样挡住象鼩的视线,低头对向云来说:“这是泉奴。”

    向云来:“泉奴是什么……哦,想起来了,课堂上唐老师说过。”

    泉奴是一种外形俊美、寿命短暂的特殊人类,只生存在美国的黄石地区,他们预知死亡的时候会把自己浸没在黄石的温泉中,躯体将在温热的水中渐渐溶解。一定时间后,一位新的泉奴自温泉中重新诞生。这位新的泉奴可以继承前泉奴的记忆,也可以放弃部分记忆,他们依赖这种特殊的繁衍方式生存。

    “这个应该是世界上已知的、寿命最长的泉奴,Abraham。”隋郁说,“我见过他,他确实是这个长相……但他怎么成了宗教的教祖?”

    汤辰:“同光教跟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一样,都是骗局。”

    她声音不大不小,引来周围几个同光教教徒的怒目侧视。

    同光教是近几年在王都区兴起的宗教,崇拜的是教祖亚伯拉罕不死不灭的永生传说,信奉信好事、尽忠心就能保持洁净之心,即便死了,灵魂也将得到永生。

    向云来:“教祖可以永生,教徒还是得死,是吧?”

    他被更多人怒目侧视。

    汤辰:“人都是会死的嘛,即便是骗局,也得编个合理的故事。如果说信了咱们宗教就可以不死,万一真死了,那岂不……”

    穿白袍的老头风风火火走过来:“又是你,汤辰!走走走,这里不欢迎你。”

    老头把汤辰和向云来赶出去。于是一行人只剩隋郁和他手里捏着的象鼩,还留在教堂里。周围尽是令人倒胃口的可怖面容,隋郁只想尽快逃离,但汤辰极有可能是他想找的人,他耐着性子穿梭在祷告、颂唱的人群中,低头品尝食物,偷听他们的谈话。

    象鼩乖巧地扮演着精神体的角色,银狐毫无出场戏份。看得到象鼩的人夸赞隋郁的精神体可爱,象鼩把头昂得高高的,尖鼻子翘得挺挺的,骄傲万分地蹲踞在隋郁头顶。

    但你不是哨兵么?有人问。

    隋郁想起曾看过的一篇国内学者写的论文,微微一笑:“我有两个精神体。”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好几个人的注意,直到隋郁离开教堂,仍感到他们灼热的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后。

    回到向云来身边,他开口就是:“汤辰的父母在撒谎。这个教堂是十八年前建起来的,起初是天主教教徒聚会的地方,后来被同光教占据了。但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教堂,是一片乱草地。”

    汤辰点头:“我今年二十六岁,准确地说,二十六年前,王都区还没有新河路。周围都是废墟和杂草,寻常人不会走进这里。十八年前教堂开建,正好也是修新河路的时间。我问过好几次了,但爸妈都说,就是在新河路3号门口捡到我的。”

    向云来:“也许他们确实在草丛中捡到你,但为了表达上的方便,直接以新河路3号代称。”

    汤辰:“并不是。他们描述得很清楚,什么围墙啊,教堂的屋檐下避雨啊,在那边的井里听到哭声啊。总之都是老电视剧的那种剧情。”

    向云来:“……你早就调查过这个教堂了?”

    “嗯。”汤辰把烟头按在灭烟器上,“从教堂着手是没用的,向云来,你得正经地使用你的人脉,比如……”她像唱歌一样,一字字地往外说,“你的男朋友,任东阳。”

    得知任东阳失踪,汤辰吃了一惊。她出门参加活动,昨日才回到王都区,完全不知道王都区发生的大事,懊恼得狂抓头发。

    向云来认为目前的线索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们在一日之内有什么新的进展。他手里还有两份今天需要去拜访的档案,便先向汤辰辞别,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再找她。隋郁仔细翻看汤辰的巡弋报告:“你在毛绒动物的拉链里看到了什么?”

    向云来:“人的眼睛。拉链是竖的,从上往下,拉链里头一整排人类的眼睛。”

    隋郁:“那些是毛绒动物,还是有人在里面操控的玩偶服?”

    向云来:“我不知道。你也觉得很特别,对吧?”

    隋郁实话实说:“我来到王都区之后,觉得你碰到的每一个海域都很特别。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妹妹的海域……”

    向云来停步了。他非常不喜欢隋郁用这种语气来窥探向榕的秘密。二维的海域很特殊吗?他可不这样觉得——即便他巡弋过五百多个人,上过调剂师的培训班,但从未听过有人拥有类似向榕这样的海域。

    隋郁道歉了:“对不起。”

    两人拜访了00101和00076两份档案的主人,一无所获。一个信了同光教,海域里平静舒缓,他住在黑天鹅城堡一样的别墅里,被十八个泉奴环绕着服侍,个个都是亚伯拉罕长相的漂亮男人;一个在堆满垃圾的屋子里生活,向云来进他的海域才三秒钟,火速退出,拉着隋郁往外走:“怎么会有人在海域里放蟑螂和老鼠啊!”

    隋郁也跟他实话实说:今天拜访的这些人确实海域都很特别。但绝对没有特别到,会让一个见多识广的特殊人类老人家激动地宣布:每个见到它的人都会震惊。

    向云来仿佛正面对一份十分艰难的考卷,出卷人是隋郁,而题面模糊,答案连出卷人自己都不确定。可怕的是,他即便不确定什么是正确的,但他可以否定向云来所列举的。

    “先走完这37个人吧。”向云来挂起笑容,“隋老板累了可以回家休息。”

    “不。”隋郁说,“我喜欢跟着你,我喜欢看你做事。”

    向云来:“……”

    隋郁:“我又说错话了?”

    向云来摇着头,叹着气,把手背在身后,老头一样喟叹:“高手啊,隋郁。”

    两人正走着,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女人,拦在了隋郁面前:“好久不见,帅哥。”

    向云来察觉八卦之味,立刻转身冲回隋郁身边:“什么什么?隋老板的朋友?”

    “叫我博姐就行。”女人脸上堆着笑,但有些恶狠狠,“帅哥,您今天有空了吧?”

    “我正在……”隋郁话未说完,向云来打断了:“他有空。博姐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他去做,绝对做得漂漂亮亮,绝无差错。”

    博姐打量向云来,又看看隋郁。隋郁笑眯眯地把向云来拽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揽着向云来,不让他挣脱:“博姐,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伙。”

    向云来一头雾水:“同什么伙?我是你乙方……”

    博姐:“就是你俩啊?打架不长眼,把我婚纱店给毁了?”

    回忆涌上心头,向云来顿时闭嘴。

    隋郁:“所以博姐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博姐:“帮我走一场婚礼秀。”她左手挽着隋郁肩膀,右手按下通话键,“哎,好了,解决了,我找到黑奴了。”

    第46章

    博姐开车风格跟夏春差不多,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婚礼秀现场。

    她的目标人物是隋郁,说了许多婚纱店被搞砸之后的不幸事件。选好的婚纱没了, 三天后就要举行婚礼的新娘只能穿着不合身也不喜欢的婚纱举行仪式;博姐自己就是婚纱设计师,但她设计的那件婚纱被毁,不仅失去了客人, 导致店子信誉下降, 本来计划的惊艳亮相自然也不了了之。厄运接二连三, 今天原定在婚礼秀上演出的模特崴了脚,上不了台。

    她语速飞快,完全没留一点儿插话的空隙, 隋郁和向云来听得满头是汗。

    会场已经装饰完毕, 参会的客人纷纷入座。博姐拉着隋郁往后台走,吸引不少目光:“博姐,这就是你家的模特?”

    向云来跟在隋郁身后, 趁别人不注意时跟他说:“你不用怕, 我待会儿拼了命也要挤到台前, 你盯着我看就行了。”

    隋郁笑了笑,还没说话,博姐一根胳膊插在两人之间, 抓着向云来挎包的袋子:“你也过来!”

    向云来被按在化妆镜前,心生不妙:“我去给你打杂,我去搬东西,博姐。我力气大, 什么都能干。”

    博姐:“小胡, 他也化妆。”

    向云来惨叫:“我化什么啊?关我什么事啊!”

    博姐:“放心,你没有模特身形, 不是让你去走秀。”

    向云来松了口气。

    博姐:“你去门口站着,迎宾。”

    向云来:“……待会儿走秀开始之后,我能进来吗?”

    博姐:“进来干啥?”

    向云来:“我朋友看不见我,他会紧张。”

    博姐:“受不了你们这些谈恋爱的。行行行。”

    来不及澄清,博姐已经闪到女模特那边看情况。向云来的妆化得挺简单,吹完头发就结束了。他从镜子里看身后的隋郁,发现隋郁也正通过镜子观察自己。好看吗?他无声地用嘴型询问。隋郁眉毛动了动,微微点头,嘴角翘得很高。

    迎宾倒是件简单的事儿:参加婚礼秀的不止博姐一个店,迎宾的男士也不止向云来。他闲得很,只要站得笔直,随时面带笑容,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微微点头致意就行。他没有其他身材高大的模特英俊,好在有一张挺活泼快乐的脸,跟他合影的人络绎不绝。

    迎了半小时宾,向云来看见电梯里走出个熟悉人影,居然是秦小灯。

    他走向秦小灯,秦小灯一脸惊讶,拿起手机不停地拍他。向云来脸红了:“好了好了,不要拍了。你也来参加活动?”

    秦小灯跟活动没任何关系,但她的朋友和隋郁一样,也是被抓来当走秀模特的。向云来忽然想起方虞曾说过,秦小灯有喜欢的人。他挤挤眼睛:“男朋友?”

    秦小灯犹豫了片刻:还不是。

    她今天仍是清汤挂面的发型,长发遮住了缺失的左耳。孙惠然曾允诺过要给她找一个合适的耳朵,向云来和她当时都以为这是一次寻常的整形手术,但随着斗兽场的暴露、孙惠然的消失,他们不仅了解了耳朵的源头,而且也确定,这场重新安装耳朵的手术,不可能再进行了。

    孙惠然对其他所有特殊人类都冷酷残忍,为什么在知道秦小灯被抓走之后,会不惜暴露自己的真正容貌,不惜吸食最厌恶的、将导致过敏的男性血液,去救秦小灯?

    她喜欢秦小灯?向云来认为绝不至于。秦小灯与邢天意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孩,她不是孙惠然狩猎的目标。

    答案似乎还是得回到孙惠然割掉她耳朵的那场手术之中。

    向云来问秦小灯:“你是为了里面那个人,才想装耳朵?”

    秦小灯不吭声,低头在手机上疯狂敲字:我跟你提过他的,你还记得父母为我安排的第一场相亲中,和我见过面、聊过天的男孩吗?

    向云来打了个响指。他当然记得:这男孩起初不知道秦小灯说不了话,后来还追问秦小灯的精神体。秦小灯仍在打字,向云来耐心地等着,连博姐刀子一般的眼神都不管了。

    秦小灯和那个男孩重逢于两年前。她打工的奶茶店就在人才规划局门前,学生们络绎不绝。某天,秦小灯埋头剥葡萄肉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人蹭到柜台的最边缘,正偷偷看她。她冷眉冷眼瞥过去,男孩冲她微笑挥手,但秦小灯根本没认出他来。

    隔天他一早就来了。店里人少,秦小灯正在整理柜台上的东西,男孩在她面前打起了手语:还记得我吗?

    秦小灯很少在身边见到懂手语的人,她吃惊得愣住了。男孩在手机上写字:你是秦小灯,对吗?我是邵清,你跟我相过亲。

    离家之后,秦小灯就再没有跟父母联系过。从邵清口中,她得知父母一直在找她,上半年父亲看店,母亲出门找,下半年母亲看店,父亲出门找,这五年来从不间断。他们几乎走遍了省内的所有城市,打算走得更远。

    旁人劝他们:四十多岁,再生一个也来得及。但寻找还在继续。他们无法想象听不了、说不了的秦小灯在外头会遭遇什么样的厄运。她活着吗?她不在了吗?不敢细想。一旦被问起,他们总是说,后悔呀,太后悔了,如果小灯回家,绝对不会逼她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那天秦小灯提前下班,跟邵清一块儿吃饭,聊了很久的天。邵清的手语很娴熟,他说认识秦小灯之后,为了跟她多说几句话,他自学了手语,在人才规划局里也加入手语协会,现在熟练得可以当手语课的讲师了。秦小灯没问他为什么学,也没问他为什么还记得已经好几年没见的自己。两人聊的尽是老家和父母的事情。临走时邵清要和她交换联系方式,秦小灯攥紧了手机:你会把我的事情告诉我父母吗?

    邵清:“你不想让我说,我就不说。”

    秦小灯思考了很久,谨慎而郑重地摇头:你不能说。

    向云来问:“你还是不信任他们,即便他们承诺以后绝对不逼你跟陌生人结婚?”

    秦小灯:我在王都区的这几年,见过太多太多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立刻翻脸的事情。

    向云来:“是父母啊,不是旁人。”

    秦小灯:父母就能信任吗?

    向云来无法回答。

    走秀即将开始,向云来对那位邵清十分好奇。他把秦小灯当作客人一样迎接,学着其他迎宾者的作派,让秦小灯挽着自己走进会场。

    秦小灯和邵清能够熟悉,全靠邵清锲而不舍地光顾奶茶店。奶茶店地方宽敞,有供学生留坐的桌椅,店里的人都知道靠窗的角落位置属于秦小灯的“朋友”。有时候他跟同学、朋友一起来,这个时候他不会很主动地跟秦小灯打招呼,但在他独自来的时候,总会先在柜台与秦小灯聊几句。

    秦小灯在王都区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相熟的朋友,很难不被这个人打动。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邵清开朗,她内向,邵清话多,她话少。有一次两人在街头起了小小的争执,虽然只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但秦小灯那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心情并不好:和邵清在一起聊天、逛街,渐渐成为了让她痛苦又快乐的事情。她气愤地质问邵清,邵清一句句地回答。秦小灯“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

    商店橱窗映出她和邵清的影子,两个人都用手语在说话,简直就像打架,混乱又不体面。路过的人都会看他们两眼,有的人甚至拿起手机拍摄。窃笑、注目、议论,她听不见的世界正在嘲笑她。

    秦小灯的手停止了动作。久违的惊恐和羞惭捕获她,要把她拖进深渊——就在这个时候,邵清忽然抓住她的手,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吗?我们两个人,好像武林高手在过招。”

    秦小灯带着眼泪笑了。她不知道邵清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是不是知道自己那一刻想的什么。但她被邵清那句话解救了。

    “他有时候会因为太过专注看我,而忽略我的手在说什么哦。”秦小灯在手机上写。

    向云来和头顶的象鼩同时目光闪亮:“喔唷……”

    他们置身在华丽、幸福的会场里,交流着这样细小的、令人快乐的秘密。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向云来听过的最好的事情。即便秦小灯还在犹豫,即便这段感情还没有落定,他心里也为秦小灯满溢着轻盈的泡泡。

    邵清的师姐毕业后办了个专门为特殊人类服务的婚庆公司,邵清是他们公司的模特。他没有向云来想象的英俊,那也可能是向云来总习惯以隋郁作为想象的模板。戴眼镜的邵清一身靛蓝色礼服,挽着的是一位半丧尸人新娘。他们的出场赢得了小小的掌声。

    向云来低头看手里的手册,封面注明了活动中会有特殊人类新人出场。想到这一点还需要额外注明,他不禁笑了笑。抬起头时,他对上了邵清的目光。

    邵清精准地捕捉到秦小灯的位置,眼神一亮。他很快地扫过向云来,顺带也对向云来笑笑。他在台上牵着搭档的手亲吻的时候,向云来坏心眼地对秦小灯说:“好过分啊,明知道你在这里,还跟别人亲热。”

    他嬉皮笑脸说完,看见隋郁从暗处走进舞台的灯光之中。

    心脏明确地、绝不模糊地剧烈搏动。向云来看着舞台上的隋郁,瞬间理解了隋郁平时是怎样看自己的:周围一切都是虚影,他只能捕捉到唯一打动和吸引自己的人。

    第47章

    隋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站在舞台上, 微微抬起手,昂起头,等待从旋转楼梯上缓慢步下的新娘。他的目光没办法落在新娘脸上, 而放低了也不合适,他盯着新娘头顶的装饰品微笑。这个不起眼的视线错交,在场的人也许只有向云来发现。

    他把新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 珍重地拍了拍。两个人往前缓步行走, 长而美丽的拖尾在新娘身后徐徐展开。

    会场中灯光交错, 人声乐声稠密。一切都像真正的典礼一样喜悦,但向云来眼中只看见灼灼闪烁的一张脸。隋郁的笑是程式化的笑,灯光扫在他身上的瞬间, 他像橱窗里玫瑰色的假人一样无瑕但不真实。他面向人群时, 会垂一点儿眼皮,眼珠子飞快地一扫。和前排的向云来碰上目光,像对接了暗号, 他没有笑, 但眼神在片刻间变得浓郁了。

    又是一个秘密。自从结识隋郁, 向云来和他之间每时每刻都有秘密。他怔怔看隋郁把这位新娘送下台,回头去接另一位新娘。博姐带了好几件婚纱,誓要榨干隋郁的价值。在宾客的笑声之中, 隋郁解下外套搭在手臂上,等待情人一样靠在舞台的立柱上,笑着注视走下楼梯的另一位同伴。

    “你当时在想谁?”向云来问。他带着秦小灯到后台去,先碰到的是下台的隋郁和喜笑颜开的博姐。隋郁没有卸妆换衣服的空隙, 他跟秦小灯打了个招呼, 秦小灯便去找邵清了。向云来拉着他衣角又问:“你当时肯定想着什么人,我看得出来。”

    隋郁:“哦……想着我大哥。”

    向云来大吃一惊, 象鼩原地一蹦。隋郁看着向云来因为头发被狠揪而痛得皱眉,笑了会儿才说:“我在回忆大哥的婚礼上,他是怎么走、怎么做的。”

    家人体谅隋郁,在兄长的婚礼上没有要求他务必出席,但隋郁还是到场了。他西装革履,认真扮演一个寡言的兄弟。那时候刚成年的他已经很擅长在人群中把自己伪装得淡定冷静。他无法长时间注视兄嫂的脸,便记住了他们的动作和行为。他也不知道他们笑得好不好,数日后拿到婚礼当天的照片,才稍微理解什么表情可谓之幸福。

    向云来:“你能看清照片?”

    隋郁:“嗯,照片和画像都可以。”

    向云来:“哦……”他原本以为隋郁真的只能“看清”他,但原来不是。

    一刹的失落。他正要想新话题,恰好有客户到后台来找博姐,博姐立刻将隋郁拉了过去。向云来左右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也蹭过去偷听。但对方讲的是英语。他一听这种语言就头大,想走开时,隋郁偷偷抓住他的手腕。向云来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听不懂,也没有人会为他解释众人聊什么、笑什么。

    但隋郁略低下头:“他说我很帅,希望找我去拍他们的婚纱。”

    向云来眨眼看他。隋郁以为向云来没听清楚:“我又有兼职了,向老板。”

    然而向云来分神,他想起了任东阳。第一次在任东阳家中和任东阳的朋友们见面,向云来记得,那是三位来自日本的年轻人。他们对自己彬彬有礼,其中有一个还用蹩脚的中文跟他打招呼。但在无比漫长的两小时里,向云来不止一次想离席。任东阳是不允许他这样做的。有时候他会怀疑,任东阳仿佛在用这种难以忍受的事情测试他的耐性和爱。

    他完全听不懂周围的语言,除了吃饭和喝酒,无事可做,只能陪笑。他尝试向任东阳求助,他相信自己在桌下紧张地牵着任东阳的手、用目光示意自己的不适,都足够让聪颖的任东阳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任东阳只是偶尔亲吻他的面颊,或是揽一揽他,让他再喝些酒、再吃些东西。

    很久之后向云来才能原谅那一天手足无措的自己。任东阳在炮制和欣赏他的局促。局促证明他比他低微,而他比他高贵。局促是向云来被迫摇动的白旗,它说明谁站在优胜之地。

    在这个时候想起任东阳是不礼貌的。但向云来不知道还能想起谁。关于感情的所有知识都是任东阳教的,他只能用这些来作索引,试图找出和隋郁言行有关的答案。

    见他不应,隋郁又说:“他现在说,你也不错,他可以签我,顺便打包签你。”

    向云来回过神,嘀咕:“要去你去。”

    客户又跟博姐说了几句,说完扭头冲隋郁咧嘴露出大白牙。

    隋郁也笑,应答之后又跟向云来说:“我说我只上台一次,我有自己的工作。”

    向云来:“你有啥工作?每天闲着在王都区跑来跑去。”

    送走客户的博姐接话:“专心跟人老板说话不行啊?你还给他翻译什么。”

    隋郁:“可他是我老板,博姐。”

    博姐眉毛飞到头顶,冷笑扭头。她显然把这几句话当做小情侣之间的玩闹。

    向云来:“怎么,隋老板想来百事可靠工作?”

    隋郁:“是啊,可以吗?”

    向云来:“简历拿来看看。我要求很高的。”

    隋郁笑得眼睛都弯了,他问象鼩:“你呢?你要求高吗?”

    叛徒根本不顾向云来怎么说,耗子一样窜到隋郁肩头,长尾巴还兀自在向云来头顶打来打去。

    压轴与最后的表演者都出去候场,后台空荡了很多。秦小灯把邵清介绍给他俩认识,邵清看到了依偎在隋郁脸颊旁边的象鼩:“这是……?”

    隋郁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自己有两个精神体的谎。在哨兵向导群体中,普通的猫狗、家畜、家禽和麻雀,是最为常见的四类精神体,象鼩很少有。邵清朝象鼩伸出手,无奈他容貌的吸引力完全比不上隋郁,象鼩十分直白,扭头不理他。

    得知向云来在上调剂师培训班,邵清来了兴趣。他也是向导,但资质普通,并不能执行深潜,所以在去年的调剂师考试中不幸被刷了下来。隋郁又被博姐拉走,且勒令他放开象鼩。象鼩不情不愿回到向云来身边,用撕碎的纸巾捂住双眼,一抽一抽地装哭。秦小灯没见过它这个样子,细致地轻抚它背脊安慰,带它到会场里看其他的表演。她跟象鼩打手语,象鼩看得聚精会神,看完自己也学着打,像外国人初学中国功夫,同手同脚,乱舞乱挥。

    “你跟小灯认识很久了?”邵清忽然问。

    向云来:“今年才认识的,前几天还帮她搬家来着。你怎么没来?”

    邵清:“王都区太乱,小灯不让我去。”

    向云来:“之前确实发生了些事情。”

    他俩没什么话聊,向云来的注意力都在孔雀般绕场飞舞的隋郁身上,一时担心他看到这么多怪异脸庞会不会难受,一时见他笑意盈盈,又觉得自己瞎操心。在隋郁面前想起任东阳是一个不妙的信号,而且他并非单纯的“想”,他是在作比较。人只有在对新东西心动时才会认真细致把新的和旧的作比较,这个好一点,那个差得很,越比较,答案越清晰。然而越清晰就越危险。

    邵清又问:“你知道小灯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这句话让向云来生出警惕,他不想谈论秦小灯的秘密:“不知道。”

    邵清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喜悦:“我知道。”

    向云来越想越不对劲,他第二天才反应过来,邵清把他当做假想敌了。好幼稚、好臭屁的比较方式,成熟的大人向云来边吃包子边冷笑,但在收到秦小灯信息时差点呛到了。

    秦小灯一口气发来好几张照片,是他和隋郁在后台聊天时偷拍的。后台嘈杂,他俩说话的时候靠得很近,一个是黑色西装,一个白色西装,在杂乱的环境中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向云来嘀咕:“什么东西啊……”边说边点开照片,放大,先看自己再看隋郁,看完隋郁再缩小了看两人怎么对望。

    路过的收银小妹说:“你喝酒了啊向云来?脸这么红。”

    向云来逐张点击原图、保存,把头埋在碗里吸食豆腐脑,确保没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唯有耳朵冒着热气。

    之后几天隋郁都没到王都区来,向云来独自行动。隋郁又打电话又打视频,叮嘱向云来绝对不能够随便进入别人的海域,无论浮潜还是深潜。浮潜指的是在浅层海域巡弋,深潜则是深层海域巡弋,他学向导课程比向云来还要认真百倍。向云来自然满口答应,但实际没放心里去。片刻后隋郁发来一条语音:你如果不遵守,我就告诉秦老师。

    向云来气坏了:怎么打小报告啊!

    但这一招对他很有用。一想到会被秦戈责备,他只得收敛。37份档案很快全都走了一遍,除了不在王都区的、没什么异常的,最奇特的果然还是汤辰的海域。

    向云来又去同光教的教堂,刚在大门停好电瓶车,已经听见一片闹腾。同光教教徒围着一个老头大吵大闹,只听见接二连三的“退钱”“还钱”。老头正是那日气冲冲赶走他们的人,是同光教的领头人。他十分狼狈,领口挂着两个蛋黄,白头发上一撮油菜花,还在徒劳大喊:“我没有贪钱啊,这是大家一起用的,上次的诞辰就花了六万块嘛,我只是还没有整理好收支细节……”

    一个电瓶车锁头从人群中直冲老头飞过来。老头嗷嗷大叫,斜刺里一个人扑出来,护着他倒在地上。锁头砸在教堂的瓷砖地板上,很大的一声响。

    人群瞬间静了。挤在人群里的向云来第一眼先看见那锁头是自己车上的,随即发现护着老头的正是汤辰。汤辰抬头喊:“杀人啦!神父!神父没了!我的妈呀!”她张开手,猩红的液体往下淌。

    人群哗啦一下散干净。向云来怔怔站在门口,汤辰捡起锁头扔给他:“不好意思啊,借用一下。”

    一瓶红油碎在地上。老头颤巍巍站起,踩在油上差点儿滑倒,汤辰又扶了他一下。

    “……谢谢。”老头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去里头换衣服了。汤辰关上教堂的门,拆了纸巾丢在地面的红油上。她似乎是去超市采购,拎了个大袋子。

    向云来站在汤辰身后。此时的汤辰毫无防备。向云来对她的海域实在太过好奇了。他心想,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汤辰一直很正常,她的海域绝对没有问题。

    秦戈在培训班上教过他们如何在不接触精神体的情况下,和巡弋对象寻求共振。这个课程向云来的分数是最高的:他几乎不用调动任何自身经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迅速完成共振。

    就一瞬间,也许快到连汤辰本人都不会察觉。

    他把隋郁的叮嘱抛在脑后,象鼩轻飘飘地跳上了汤辰的背,霎时间散作雾气,包围汤辰。

    向云来屏气凝神,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站在教堂里。地上红油散发香气,汤辰边擦边说:“我救了他一次,他至少也该跟我透露些往事吧。”

    向云来怔怔回答:“对啊。”

    雾气重新凝聚成象鼩,回到向云来手中。象鼩困惑地甩尾巴,向云来更是惊愕:不是他无法进入汤辰海域,而是汤辰——根本没有海域。

    第48章

    秦戈在课堂上提到过, 哨兵或向导海域遭受重大破坏以至于彻底崩溃时,它会呈现一种虚空状态。有的人在失去海域构建的同时,还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精神体, 这是一种不可逆的伤害。秦戈认识一位失去过精神体的向导,并对大家承诺过,如果有同学对此感兴趣, 他将提出邀请, 让这位向导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精神体消失”和“海域崩溃”具体是怎样的感受。

    但即便是失去精神体的人, 他们的海域也仍旧能够进入:只是进入的人会感到无处落脚,海域中没有任何信息量,调剂师什么都无法感受到。

    绝非汤辰现在的状态。她就像一个普通人。

    向云来一时并不确定汤辰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验证的方法。

    象鼩跳回汤辰肩膀, 爬上了汤辰的脑袋。它习惯揪着头发爬上爬下, 这次也一样。汤辰似乎感到了疼痛,她伸手抓抓头。象鼩揪住她长到肩膀的头发,荡秋千一样晃动, 啪地一声趴在汤辰的鼻梁上。

    向云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给象鼩下了这么具体的指示, 还是它单纯地想要这样玩儿。

    但汤辰只是皱起眉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她的手指穿过了象鼩的身体, 接着她拎着购物袋站起来,把袋子递给向云来:“帮我提,我手有点儿疼。刚刚丢锁头太用力了。”

    象鼩还在她脸上趴着。她打了个喷嚏, 对向云来的听话点头表示肯定。象鼩就在她鼻子上翘着屁股。

    “……你没看到吗?”向云来问。

    “看到什么?”汤辰挠挠鼻梁,左右看看,“你脚下还有个辣椒,别踩上了。”

    向云来又惊又疑。汤辰完全看不到象鼩, 也没有海域。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海域崩溃, 她也仍旧保留着视力——哨兵和向导可以看到精神体,这是由他们变异的染色体决定的。变异影响了视神经, 和普通人类相比,他们能捕捉到更多的光波长,因此可以看到普通人无法察觉的精神体。

    但随即他发现了不对劲:象鼩抓着汤辰的头发又晃荡起来,而看到头发在眼前受力摇摆,汤辰一开始并无任何表情。至少隔了三秒,她才惊奇地:“咦?我头发怎么……”

    向云来收回了象鼩。同光教的老头换好衣服,从里头走了出来。

    有救命之恩在前,掏出小本子和笔的汤辰看起来又太像采风取材的人,老头终于松了口。

    在同光教教堂建立起来之前,这里确实有过许多弃婴。被放弃的不仅是哨兵或者向导,按老头的说法,哨兵和向导可能还是其中数量最少的。先天变异和后天感染的特殊人类在统计数量上都差不多,只不过在王都区,一切都没什么区别。性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总有人繁衍,总有人放弃。

    “拾荒者”应运而生。

    老头也曾是一个“拾荒者”。他们定期到这个隐秘的草坡里,拨开草丛和落叶,抓起蜷缩在这里的婴儿反复检查。曾有这样的流言:生下来的孩子若不想要,可以找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帮忙解决,但对无法在医院出生的婴儿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归宿。

    有时候来得迟了,还有活气的孩子不多。有时候雨天、雪天,拾荒者数量大大减少,能活下来的婴儿就更少了。而老头却能每天都来,因为他住得近,也因为他有渠道。

    有时候拾荒者把看起来还可以的孩子捡回去,若无法顺利出手,还是得继续送回这里。他们清理走小小的尸体,腾出新的空位置。这些事情做多了就麻木了,没有罪恶感,不值得为此形成噩梦。老头没这么多顾虑,他找到多少孩子,就有人收走多少。

    向云来在王都区住了好几年,从未听过这些往事:“谁收走的?”

    老头:“那个人已经死了。”

    向云来:“他们把小孩带去哪里?”

    汤辰问得更直接:“带去做什么?”

    老头笑了:“我应该知道这种细节吗?”他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目光中带着长者的倨傲和嘲弄,“能丢在这里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没人要,那就是废品。废品怎么处理,拾荒者需要知道?”

    汤辰:“但你也知道这不光彩。要不然我问你的时候,你就不会遮遮掩掩了。”

    老头:“我这个年纪,何必给自己惹麻烦。汤辰,我认识你爸妈。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得太清楚,我怕破坏别人家庭。但你救了我,我可以回报你。你爸妈骗了你,你绝对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汤辰一点儿也不惊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看她和老头一一对答,渐渐咂摸出味儿:他向云来才是多余的,汤辰对怎么寻找自己的母亲、怎么逼问老头,已经有自己的计划。

    老头:“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没法用来威胁我。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确实不太多,但这些都是往事了。我们至少不像那体面的医生,我们没杀人。我们甚至还做了好事,把活着的小孩交给需要他们的人了。至于小孩会到哪儿去,我不好问,也问不着。”

    汤辰:“或者不敢问。”

    老头:“问了有什么用,你生气,你不舍得,都没用。不是我捡就是别人捡。”

    汤辰:“能有什么好下场,肯定都是个死。不是死,就是像斗兽场那些东西一样,被人做成那种怪样子。不过既然能丢掉,他们本来就是没爹妈要的,生或者死都没什么区别……”

    此时的汤辰跟向云来记忆中的也不太一样,说得太多了。她的表达里没有丝毫委婉的成分,和平时说一句话要在嘴巴里兜三个圈儿的谨慎完全不一样。

    这一瞬间,老头忽然张了张口。他仿佛想说什么,但压抑着没有表达。向云来按了按汤辰的肩膀,制止她的滔滔不绝,问道:“老伯,你怎么知道汤辰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老头:“她很健康,也很……完整。”

    向云来:“丢在这里的都是不完整的小孩?”

    老头点头:“手或者脚,五官或者皮肤,总有些地方有问题。”

    向云来心中有点儿不适,好像有什么藏在老头的话里,但他听不懂:“那完整的小孩呢?”

    老头:“完整的当然一生出来就被……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向云来:“被?被什么?还是被谁?”

    老头打了个呵欠:“我累了。你们自便。”

    向云来拉不住他,老头很快消失在教堂门口。“他讲的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向云来问汤辰,“但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汤辰靠在长椅椅背上,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向云来担心她在哭,但没听见哭声,蹲下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睁着眼。两人目光一对上,向云来顿时吓了一跳。

    “向云来,你会怎么形容一个残缺的人?”汤辰问。

    她的语气又恢复成向云来熟悉的强调,有点儿装模作样,有点儿神秘莫测。

    向云来:“就……残缺的人?”

    汤辰:“不健全,是吧?”

    向云来:“怎么了?这个形容有问题吗?”

    汤辰:“他刚刚说的是‘完整’。口头上描述一个人,怎么会说‘完整’或者‘不完整’呢?除非形容的是物品。”

    向云来没感觉这几个词有很大的区别。他很快说服自己,也许这就是自己和搞文字的人之间的区别,他分辨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汤辰,你为什么没有海域?”向云来问。

    汤辰:“你他妈的又乱闯别人海域了?上的什么破课,屁用没有。”

    向云来:“你明明看得见象鼩,为什么会没有海域啊?”

    汤辰:“谁说我没有海域?”她冲向云来勾勾手指。

    向云来坐在她身边,再次释放了象鼩。汤辰伸出食指,花朵般美丽的兰花螳螂出现在她的指尖。象鼩化为雾气、接触到兰花螳螂的瞬间,向云来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镇。

    汤辰站在他身边:“学艺不精啊,向云来。”

    向云来原地愣了很久,才跟上汤辰的脚步。他糊涂了:明明有海域,刚刚为什么触碰不到?

    他巡弋过五百多个海域,不至于连眼前的人有没有海域都无法判断。他在寻求精神世界共振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汤辰非常陌生,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迎面走来高大的毛绒动物,远看时一人高,走近了足有三个向云来那么粗壮,厚重的影子落在向云来身上,他悚然地让开。那是一头毛绒小熊……不,大熊。虽然长得可爱,又穿着小裙子,但眼睛能够骨碌碌地转。它抱起汤辰转圈,向云来紧紧盯着它的背,但没看到拉链,也没有曾见过的一排人类眼睛。

    汤辰看起来非常依恋这只大熊,落地了也紧紧地抱着它。

    “为什么是毛绒动物?”向云来问,“你很喜欢毛绒动物?”

    汤辰扑倒大熊,懒洋洋地趴在它的身上:“我从妈妈手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毛绒动物。一头小兔子,穿花格子裙,耳朵上扎蝴蝶结,背后有个开关,按下去它就会唱小兔子乖乖……你会唱吗?”

    向云来坐在大熊旁边:“哪个妈妈?”

    汤辰:“……”

    向云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汤辰。你的秘密我没有兴趣,但你想让我帮你找人,讲话又不真不实,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汤辰把脸埋在大熊肚皮上蹭了又蹭:“向云来,你变得敏锐了。没错,我见过我妈妈,真正的那个。”

    第49章

    一开始, 汤辰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王都区有幼儿园,没什么正经手续,两栋楼房一个院子, 围起来就开始招生。汤辰在幼儿园上学的时候,常见到栏杆外头有个女人。女人喜欢看她,两个人只要对上目光, 女人就高高兴兴地招手。

    她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和饼干, 试图塞给汤辰。

    汤辰从来不要。她牢牢记住父母叮咛: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否则会被带走卖掉。

    后来老师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交涉过几次之后,女人便再也没出现过。

    汤辰读的小学在王都区附近, 坐公交车三站路就能到。和她一起上学放学的还有五六个人, 总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在站牌下, 在王都区的拐角, 手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桃红色小发夹, 或者一块带香味的水果橡皮,讨好地笑着,要递给汤辰。

    汤辰很害怕她。而具体地是怕她显然不灵便的手, 还是缺失的门牙,或者总是被纱布盖住的左眼?汤辰说不清楚。那女人穿得好朴素,灰裤子白衬衣,瘦瘦的, 干枯的, 什么都能令她受惊。不知怎么回事,她比半丧尸人更让汤辰恐惧。

    小伙伴们总是簇拥着汤辰, 尖叫、大笑,“那个乞丐又来找你了”“她会卖掉你”,他们大声笑着说着,像轰隆隆的一列火车从女人身边驶过。没有人接她手里的东西,更调皮的男孩子会用力打向她的手。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落在地上,她慌忙地捡。汤辰好几次回头,那女人还一直望她。

    那时候父亲丢了工作,为了汤辰的学业,母亲很想搬离王都区,然而口袋空空,夫妻俩总是成日吵架。汤辰不知道跟谁说这些事情才好,有时候给远方的奶奶爷爷打电话,才敢透露一点儿。老人家只能叮嘱她不要落单,汤辰便继续跟朋友们一起走。

    但她落单了,在秋天的一场大雨里。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记得父亲说过会到学校接她,一家人出门去吃好吃的。她等啊等,等啊等,路灯亮了,校门关了,保安给她家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无人接听。班主任赶到学校时,汤辰披着雨衣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女人又在王都区的街角,撑着伞,一见到她走来就小跑着接近,亮出手里用彩色透明塑料纸包着的一个毛绒玩具。汤辰还是不要,她偏要塞,比以往还要迫切紧张。汤辰跑起来时,她抓住汤辰的手,力气不大,但手指像铁爪。

    “生日!生日礼物!”毛绒兔子塞到汤辰手里,女人合紧汤辰的手,“生日快乐。”

    兔子被抓得皱巴巴的,背部的按钮被触动,它开始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在安静的雨夜里十分响亮。汤辰手忙脚乱要关掉,手上和塑料纸上都是水,半天按不下那个开关。

    “你这个……怎么关不掉呀!”汤辰懊恼,把手伸到雨衣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的绳子,把兔子拿出来。小兔闭嘴了,眼睛一动一动,汤辰吹掉它耳朵上的水珠,小声说:“谢谢。”

    “喜欢吗?”女人问。她看着汤辰笑,很快乐的样子。在汤辰的目光转过来时,她慌张地用手掩住了没有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巧克力,交到汤辰手里。

    “那个生日是她陪我过的。她跟着我回家,我不让她靠近家门,她就在街边等我。我爸来接我的路上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着。我妈忙得忘了我。我当时不知道呀,我害怕,我从家里出来就一直哭。她牵着我呢,把我带到好朋友的家里去。”汤辰躺在大熊的肚皮上说,“靠近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

    女人是真正的拾荒者。她和年老的地底人、半丧尸人一样,在王都区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寻找食物和可以卖钱的东西。

    用挣来的钱买一些便宜的、她认为汤辰会喜欢的东西,就是她对汤辰好的方式。

    汤辰收下了毛绒兔子后,女人开始频繁地送毛绒玩具。小熊,小狗,小猫,常见的不常见的,汤辰的床头越堆越多,直到被母亲发现。

    母亲追问出真相时,脸上是汤辰非常陌生的恐惧和不安。她跟在汤辰身后,终于看到了总是在街角等待汤辰的那个女人。

    此前在前夜酒吧里汤辰跟向云来说的身世故事真真假假。她从血型推断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孩子,是小学三年级的事情,在一个生理卫生的讲座上。她用手指来算,答案不满意,回到教室用纸笔来算,答案更恐怖。看见母亲和那个女人厮打的时候,她心里始终满布怀疑的那个角落,尘埃落定了。

    她看见母亲亮出狼的獠牙——你为什么还来?你怎么能来?她不是你的孩子了,她是我的宝宝!

    同光教教堂是汤辰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但那地方突然变成了她最憎恨最害怕的场所:亲生的母亲把她丢在教堂门口,是父母捡了回来,花了很多钱才救了她一条命。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肩膀颤抖,比汤辰还要害怕。

    辰辰,我们才是你爸爸妈妈,你不能跟她走,好不好?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能力抚养你,你留在这里,好不好?妈妈哭着抱紧她,爸爸从单位赶回来,门都忘记关,慌里慌张地冲过来:她找来了?她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看到了吧,她看到了我们。说完这句,母亲连亲汤辰的额头好几下,眼泪打湿了汤辰的头发。

    汤辰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父母都愣了。这奇怪的、静寂的一瞬间很突兀地在汤辰心里形成了一根刺。父亲说“捡到你的时候”,母亲说“是的,是的”,但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汤辰很久之后才回味过来的,她对父母越来越熟悉,清楚地理解他们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之后,反刍那天的场景,她意识到:父母在撒谎。

    “不是捡,是买。”汤辰对向云来说,“他们从那个女人手里买下了我。”

    向云来终于明白了:“你骗我,让我和你一起查,因为你不敢,对不对?”

    汤辰抬起头:“谁不敢了?”

    向云来:“确认真相是需要勇气的,汤辰。”

    汤辰又把头埋回去:“……说得好像你很勇敢一样。”

    想到自己也有许多不敢确认的事情,向云来沉默了。

    “然后呢?”向云来刚问出这句,忽然听见手机震响。他不得不离开汤辰的海域,掏出手机。来电人是隋郁。

    向云来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隋郁,今日隋郁更是连每日例行的早安和“不能深潜”等等叮嘱都没发过来。他按下通话键,但没听见隋郁的声音。

    “隋老板?”向云来问。

    手机传来持续的闷响,像一个人在不停翻滚。喘息、呻.吟,间杂一些痛苦的哀嚎。声音离收音器有一定的距离,向云来开始不安:“隋郁?是你吗?”

    杂乱的声音中止了片刻。隋郁应答了:“是我,我按错了。”

    他的气息很不稳定,说完这一句就挂断了。向云来揣好手机往外走:“汤辰,我回来再联系你,有事先走了。”

    汤辰:“我是你客户!”

    向云来:“这个求救的客户跟我有几千万的交易。”

    汤辰立刻:“快去快去!不要耽搁了!”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住址,他骑电车到王都区外,打了辆车直奔目的地,但无论怎样在楼下呼叫,隋郁都没有应答。向云来足足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碰上一个进门的业主。业主狐疑不已,向云来声称自己是为了救人,亮出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

    虽然进来了,但这个业主的电梯卡无法抵达隋郁的楼层。向云来冷汗涔涔:这业主住6楼,隋郁住23楼。

    向云来从消防通道爬上23楼,已经是一滩烂泥。他趴在消防门前缓了好一会儿,象鼩忽然从肩头蹦出来,揪住了向云来的头发。向云来一个激灵:他也察觉到了,隋郁的精神体化作雾气,正弥散在23楼的楼梯间里。

    打开消防门,不仅是雾气,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隋郁不受控制的信息素气息。隋郁的信息素非常冷酷,像铺天盖地的雪,向云来收起象鼩、穿过雾气,先看到的是隋郁家门上被彻底破坏的门锁。

    门锁的位置形成一个大洞,地面上散落着岩化的碎片。

    向云来不敢擅自闯入,他松开手,象鼩从掌心穿过门上的空洞跳进室内,只呼吸的瞬间,向云来已经进入隋郁的海域。

    但不再是风雪弥漫的雪山了。他站在一场雷暴的中心。积雪被风雨卷到了天上,而黑色的天上遍布红色和紫色的雷光。小小的隋郁悬浮在天空中,失去了意识,头和手脚都垂吊着。

    “隋郁!”向云来大喊。

    这不是海啸,是向云来从未见过的新的东西。整个海域都在持续地发生灾变,他触碰不到隋郁的自我意识。

    往前才跑了两步,向云来的脑袋忽然狠狠一疼。他猛地睁开眼,象鼩回到他身上了,他跌在电梯门上,被从门里扑出来的隋郁按在地上。

    此刻的隋郁十分可怕,双眼血红,身体一直颤抖。向云来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先给了隋郁一拳,但拳头完全没能让隋郁清醒。他张开口,用撕咬的动作吻上了向云来的嘴唇。

    第50章

    血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隋郁居然把向云来的嘴唇咬破了。这根本不是吻, 它凶悍无理,像兽类捕猎的咬噬。

    向云来狠狠地打隋郁的脑袋,吃痛的隋郁扭头吐出带血的唾沫。他清醒了几秒, 手指按着向云来被咬破的唇边,用舌尖舔去血液。舔舐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他喉咙中有压抑的呜咽和喘息, 一头饿兽。

    惊悸冷冰冰地爬过向云来背脊。隋郁的手指伸进他的嘴巴, 像检查牙齿一样,指腹擦过他的牙龈。在隋郁再一次吻下来的时候,象鼩蹦起来, 落在隋郁的头顶。

    向云来踉踉跄跄地跌在雪堆里。海域中风雪仍旧肆虐, 没有平息迹象。天空布满网状的闪电,猩红一片。

    向云来捂着被咬破的嘴唇,他进入海域之后身上没有伤, 只有嘴唇的疼痛不断提醒他身处一个不安全的处境。这种痛让他无法彻底专心地与隋郁的海域共振, 随时都可以退出。

    他终于爬起来, 跑过飘摇的吊桥,小小的隋郁在半空中旋转,旋风和雪像牢笼, 把他囚禁在内。海域里的雨水并不凝结,打在向云来脸上像石头一样坚硬和不讲道理。

    海域怎么会攻击自己的主人?向云来拼命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试图找到平息的办法。但海域是哨兵和向导拥有绝对控制权的地方,是避难所, 是最后的退路, 很难被其他人反过来控制——一个答案忽然盘旋在向云来的大脑之中。

    那是一种秦戈反复强调“必然会考、会用到”,但向云来从未见过的巡弋手段。

    海域中的灾变不是由隋郁引起的。察觉到这一点的向云来随即察觉到, 在纷乱的海域中,有一种蛮横而凶狠的气息,并不属于隋郁。

    隋郁的海域始终充斥着他的悔恨和懊恼,积雪与苍白天空镜子一样映照出隋郁的痛苦。只要踏入这片雪域,只要看到年幼隋郁的记忆,就会知道组成海域的雪,多年来一直堆积在隋郁心中。

    但它并不狂暴。

    向云来一步步地往小隋郁所在的地方走。他的鞋子消失了,赤足踩在冰冷的雪上,双手张开在身侧,他用身体的每一处去触碰海域中的东西。隋郁,隋郁……他低声呼唤:隋郁,是我,向云来,你邪恶的朋友,你唯一能看清的、你可以信赖的人。

    闪电消失的瞬间,小隋郁从空中落下。向云来伸长了手扑过去接住他,两人跌在雪地里。向云来把他抱起,跑离这片不平静的雪域。

    他记得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但跑过吊桥时,吊桥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桥板上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向云来的脚踝。向云来往前扑倒,小隋郁从他怀中滚出去,顺着吊桥的边缘落下。向云来的心猛地空了一拍,他踢开抓住双脚的手,毫不犹豫,直接从吊桥上跳了下去。

    朝着深渊跌落的小隋郁忽然睁开了眼。失重的眼泪在旋风中升起,一团团的水滴。水滴撞上向云来的脸。向云来勾住他的手指,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别怕。”

    小小的身体抓住向云来,充满依恋,又恐惧地哭出声。坠落无穷无尽,往下看是黑色深渊,往上看是狂雪的天。向云来耳边只有风声,耳膜疼得发麻。他在小隋郁耳边说:“你再不清醒,我就要死在这里了。隋郁,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深渊地动山摇,他眼前一片混乱,怀中的隋郁消失了,他穿过了一片世上最厚的冰。后脑勺碰到地面的瞬间,他的头被隋郁的手护住了。

    向云来的血还粘在隋郁的嘴边。两人目光碰触,隋郁先低下头。向云来立刻托着他下巴不让他扭头:“看着我,不许回避。”

    隋郁眼睛仍红着,气息不稳:“……为什么要来?”

    向云来抓抓他的头发。虽然进入隋郁海域的体验很难受,但被隋郁依赖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下意识继续扮演保护者的角色:“我再进去一次。”

    隋郁要起身:“不……”

    向云来抓住他的衣襟,不让他起来。两个人几乎叠在一起,姿势暧昧,但向云来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潜伴,我是你的调剂师。隋郁,我不能眼看我的潜伴出事却置之不理。你的海域里……等会儿再说吧,我先让你冷静。”

    象鼩从隋郁头顶翻落,拼命张大口去咬他的手臂。向云来拍拍隋郁的脸,眼前的哨兵保持着一种压抑的温顺,静静听他说话:“而且你刚才真凶啊,这次对我温柔点儿。”

    象鼩散作雾气,他又一次进入了隋郁的海域。

    他和小隋郁都站在吊桥上。小隋郁又朝他张开手,只要向云来进入他的海域,看到的总是年幼的隋郁。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总是跟主人保持一样的面貌,若是无法保持,则说明海域主人的精神状态并不安定。他抗拒变化,并且总是用这样的面貌来索求向云来的怜悯。

    但这一招对向云来确实有效。

    向云来抱起他,他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向云来:“你的海域发生了什么事?”

    小隋郁摇头。

    向云来:“在我之前还有谁进入过你的海域?刚刚并不是你的海啸,而是……”

    小隋郁把头埋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向云来:“……别装了。”

    但他哭得鼻涕糊在向云来胸口。

    向云来不知道他是在装哭,还是真的难受,只好把问题先按下。两人往前走,风雪仍旧很大,不时有突起的小小旋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向云来感到一种冰一样的锐痛。

    一直走到隋郁发现银狐的地方,向云来把隋郁放下地。他俩坐在小小的峡谷里,银狐母子的影子渐渐出现,最清晰的一个狐狸崽子跳进隋郁怀里。

    它有明亮圆润的眼睛,耳朵扇子般扇动,大尾巴搁在向云来手心。向云来心甘情愿为它梳毛。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安全的?”小隋郁把脸蛋儿埋在银狐背上,瓮声瓮气地问。

    向云来:“在海域里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寻找自我意识或者精神体的影子,跟着它们走。如果海域里有精神体诞生的记忆,就呆在诞生地,那里往往是安全的。即便海域主人精神不正常,它也不会攻击自己的精神体。”

    小隋郁:“课上得不错。”

    向云来:“多亏你一次次说服我。”

    听到这句话,年幼的隋郁脸上露出成年人的沉静和笑容。

    向云来:“能当我的潜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

    小隋郁:“对。”

    向云来:“可你不信任我。”

    小隋郁:“如果不信任,我不会让你进入我的海域。你知道了我最重要的秘密。”

    向云来:“但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隋郁。你刚刚的样子让我非常恐惧,好像你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会伤害我,会撕碎我。”

    小隋郁:“你现在讲话很像秦戈。”

    向云来:“你已经弄伤我了。”

    隋郁的自我意识忽然波动起来,一时是年幼形象,一时又是成年的、向云来最熟悉的隋郁。几番波动之后,自我意识仍是小时候的模样。他把银狐塞在向云来怀里,小狐狸和小孩一同仰头看向云来。向云来毫无招架之力:“你……你不要总这样行吗?”

    隋郁用稚嫩的声音道歉:“对不起,我其实……”

    他还未说完,身后的岩石忽然像大口一样裂开,猛地把他吞了进去!

    岩石吞噬隋郁的瞬间,向云来拉住了隋郁的手。然而闪电与狂风又起,拳头大的冰雹砸在向云来身上。属于第三人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烈!

    小隋郁被岩石吸了进去,向云来忽然迈开腿,强行挤进那道黑色裂隙。

    隋郁的声音在漆黑的通路里回荡:“出去!出去!!!”初时是稚气的,随即越来越响亮,最后完全是成年的隋郁在怒吼:“别靠近!”

    裂隙越来越狭窄,像蚌壳把向云来紧紧夹住。

    这不是隋郁海域里会出现的东西。

    有别人正在隋郁的海域里。

    嘴唇再次锐痛。向云来猛地恢复意识,躺在地上喘息,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状态。隋郁擦去他唇边的血,低声说:“快走,我会解释……”

    但向云来用很大的力气推开了隋郁。

    隋郁的房门正静静朝他敞开着。

    这一层只有隋郁一户,冰凉的空气从房间里流溢而出,室内静得异样。象鼩趴在向云来前方的地面上,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姿态,注视大开的房门。

    “谁在那里?”向云来低声问,“除了我和你,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方正的空间里。

    隋郁:“没有其他人。”

    向云来:“是一个向导。”

    向云来的精神急剧集中,象鼩的毛发变得蓬松,无风自动。

    在培训班的种种测试里,秦戈曾跟向云来说过,其他向导要进入他人海域,一般都得先跟被巡弋者沟通、交流,至少达成情绪和精神上的理解,才可以进行共振。共振是向导与他人尽全力保持同步频率的必要手段,抗拒他人的向导难以跟别人共振,而大多数向导的共振需要同一空间的相处,或是心理上的共情,甚至训导与被训导,训诫与服从。

    但向云来不同。对他来说,“与他人共振”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练习,完全是一种本能。他可以瞬息之间完成共振,这也是他在街上闲逛时就能随心所欲入侵他人的原因。

    但向云来现在距离那位“不速之客”还有一段距离。

    他尝试调动自己的精神力,把自己想象成空气的一部分。他的躯体是异物,只剩感官超乎寻常地敏锐,气流的拂动、管道中水流的声音、精神体的摇摆,他全都能捕捉到。

    这里没有第三人。但在房间的深处,果然还存在着另一种陌生的精神体。轻盈地浮空,轻快地游动。它灵活,飘逸,有长而曲折的冠尾——鱼,数量很多的鱼。

    象鼩跳了起来。它长长的尾巴在地上一弹,圆滚滚的身体朝着房间窜去,同时形态变得模糊。它彻底准备好了,只要触碰到对方,向云来就能立刻入侵那位向导的海域。

    在象鼩动起来的时候,周围的雾气迅速凝聚,银狐的身影从翻滚雾气中跃出。就像第一次见到象鼩那样,它跑得极快,瞬息间追上了象鼩,并高高举起手。

    向云来一个激灵,他失声大喊:“不!!!隋郁——”

    银狐的爪子捞起了还未彻底化作雾气的象鼩,它把象鼩按在自己的胸口。

    向云来头晕目眩,他跌落在结冰的河里。

    小隋郁坐在他的身上:“不,不要。”

    向云来:“……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还以为那个是你的敌人。为什么阻止我?你怕我知道对方是谁?”

    小隋郁:“太危险了。”

    向云来:“我只要入侵那个人的海域……”

    “你入侵不了!”孩童的声音大吼,“他是你绝对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谁啊!”向云来也吼,“他在对你执行拷问,是‘拷问’!他在你的海域里控制和伤害你的自我意识,他在攻击你的大脑,隋郁!他……”

    “他是我大哥。”隋郁说,他变作了向云来熟悉的样子,低头对向云来说,“他已经离开了,只有精神体还留在房间里。不要管它,它会自然消失的,只要我大哥离我足够远。”

    向云来张口结舌。

    “是……是你说过的那个,对你很好,你还参考他的婚礼来……他为什么要拷问你?”

    “我的事情没做好。”隋郁说,“来王都区已经很久了,但该找的人还没有找到。”

    “……”向云来迟疑地问,“你的家族……是什么北美黑手党世家吗?”

    隋郁笑了笑:“不是。”

    向云来:“那怎么能……”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隋郁的精神状态并不寻常,从得知他看不清人脸,向云来就有点儿预感。异常的海域都能溯源找到原因,他不知道隋郁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单纯因为摔过、受伤过。

    只是一想到这里,向云来会为隋郁心痛。隋郁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冰河上对视,谁都没有说话。最后隋郁说:“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这次有你在,我会恢复得更快。”

    向云来想起培训班开课的那一天,隋郁缺席了。他来找隋郁,发现隋郁脸上和脖子上都是细细的伤痕。那也是他大哥造成的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即便榕榕……”向云来苦思向榕做什么会对他造成最深的打击,“即便榕榕拿走我所有的积蓄去养她喜欢的什么腿……”

    隋郁:“推,偶像的意思。”

    向云来:“随便吧,反正是小白脸。即便她真的这样做了,即便她……她说她恨我,她说她怨我当时的选择不对,她怪我没有给她更好的生活……”

    隋郁轻声说:“不会的,她不会这样。”

    向云来:“即便真的这样讲,我也不会‘拷问’她。”

    隋郁:“你不舍得。”

    向云来:“不,是我想都没想过。我是向导,你大哥也是向导。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拷问会有多痛苦。”

    隋郁笑了笑,他勾着向云来的手指,像年幼的隋郁那样。冰面并不冷,隋郁的指尖却很冰凉:“所以他才拷问我。”

    向云来难受得胸口都痛了,他乱七八糟地说:“……我当你哥吧,我可会当哥了。”

    隋郁变作小孩,朝他爬过来。他抱着小小的隋郁,隐隐听见冰河化冻的脆响。

    海域中是他抱着隋郁,现实中却是隋郁跪在他面前,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向云来清醒后一声长叹。那神秘的鱼类精神体确实消失了。这一层只有他和隋郁,愤怒练拳的象鼩和乖乖被揍的银狐。

    “对不起。”隋郁的声音很低沉,“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向云来:“可你见到我威风的样子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乱来,完全按照秦老师教我的那样去做。”

    他很想说些笑话,让隋郁振作起来。但隋郁没精神,他其实也没有精神。方才完全紧绷,现在彻底放松下来,他熟悉的呕吐反应又出现了。隋郁搀扶他走进屋子,指了卫生间的方向。向云来冲进去关上门,先趴在马桶边上吐了一通。

    心跳还没有恢复,头还有点儿晕,但向云来很清醒:他这一次依循调剂师处理问题的方式,非常顺利地让隋郁平静,而且自己的反应也仍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让他重新审视起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来。

    他一直都觉得课堂上的知识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但原来是他太过自大自傲和自负了。他开始回忆如何调整这种不良反应。

    冲了马桶,向云来走到镜前漱口洗手。

    还有隋郁。隋郁的问题比他现在透露的还要麻烦。向云来想帮他,但他的秘密太多,隐瞒的事情也太多了。所谓的“寻找遗产继承人”,现在看来十分可疑:只是找一个继承人,短时间内找不到,绝对不至于让他的家人动用两次拷问来折磨他。

    隋郁找的根本不是“继承人”,而是对他的家族至关重要,且绝不能透露给他人的关键对象。向云来盘算着怎么从隋郁嘴里抠出这个秘密。隋郁现在很信任他,而且对他有一种愧疚,他可以稍微利用……

    思维中断了。向云来盯着镜子上的照片。

    门砰地打开,隋郁红着脸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