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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意外小产

    “主子, 坚持住啊,太医就?快来了!”

    “殿下呢!太子殿下怎么还没来啊——”

    姜离和薛兰时赶到承香殿时,刚进西侧凝香馆的院门,便听到了侍婢的哭喊声?。

    四五个着锦衣宫裙的年轻女子围在上房之外, 一见薛兰时来了, 立刻面色大变地跪地行礼, 她们也是被太子宠幸过的侍妾,并无位份,如今也都住在承香殿中。

    薛兰时没工夫理会她们, 径直往上房行去。

    五丈见方?的轩室内布置华丽,帷幕四垂,猩红的黼黻亦铺了满地,甫一入门, 先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一刻,众人?看到了东暖阁绣床上卷缩着的清丽女子, 正是良媛郑文薇, 她身?着一袭杏色兰纹宫裙, 此时正神识不?清地痛吟着, 而令众人?触目惊心的, 是她下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的血色裙裾。

    “太子妃娘娘!求太子妃娘娘救命, 我家主子快不?成了——”

    郑文薇面白?如纸,满头冷汗, 虚虚睁着眸子,已是半昏迷之状, 榻边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婢照拂,薛兰时惊疑不?定地看着郑文薇, “生了何事?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姜离已快步走到了绣床跟前,她挽起袖子给郑文薇问脉,眨眼功夫,她面色大变,像不?敢置信,她又?多诊了一息。

    薛兰时望着满榻血色未曾近前,只?问道:“泠儿,如何?”

    姜离还未答话,院中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之外的侍妾们乌泱泱又?跪了一地。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侧妃娘娘——”

    薛兰时回头,便见太子李霂急匆匆而来,大抵得到消息之时人?在景和宫,连宁瑶也一并跟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李霂也震惊地喝问。

    薛兰时福身?道:“臣妾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也不?知郑妹妹是怎么回事——”

    “姑姑,立刻派人?去药藏局开当归四逆补血汤的方?子,再加干姜与艾草,立刻煎好送来!要?快!不?然郑娘娘有性命之危——”

    焦灼间姜离先开了口,薛兰时略一犹豫,忙命门外跟来的内侍按吩咐前去。

    太子见薛泠在此心底稍安,上前两步,“泠儿,她这?是——”

    “郑娘娘是小产血崩,可有银针?”

    榻前的宫婢哭着起身?,“有银针的,奴婢这?就?去取。”

    “小产?你是说阿薇有了身?孕?!”

    太子惊声?发问,薛兰时和宁瑶也意外的说不?出话来。

    “不?错,从这?情形来看,多半已近三月。”姜离撂下一言,又?先放下两侧床帏隔绝众人?视线,待这?时,方?才掀开郑文薇裙摆仔细去看。

    她下半身?的锦榻已被染红大片,姜离小心翼翼地退下其月白?绢裤,赫然瞧见那绢裤上除了血迹还沾着几块儿猩红,她有心替郑文薇擦一擦血迹,可忽然,郑文薇左大腿后侧的一抹淤青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蹙了蹙眉,又?一寸寸看过染血的锦榻和衣裙,很快,她目光古怪地看向了郑文薇痛苦的神容,迟疑了一瞬,她道:“眼下郑娘娘脉芤虚无力,两寸且短,唇淡红,舌苔白?滑,舌质夹青乌,乃是肾气大损,气虚血亏之象,臣女要?先为郑娘娘施针止血,血止住了,郑娘娘方?才能保住性命。”

    说话间宫婢已取来银针,姜离利落地褪去郑文薇足上白?袜,取穴隐白?、足三里、内关,落针后,又?取人?中、合谷、太冲数处,郑文薇痛到极处,昏昏沉沉之间满脸泪珠,口中呐呐有声?,姜离倾身?细听,依稀间似听到了个“姐”字。

    “阿薇怎会有身?孕?兰时,你也不?知此事?”

    帷帐不?远处,太子实在太过震惊,他这?些年来本就?子嗣单薄,如今郑文薇甚得他宠爱,有了孩子乃是正合他意,可没想到他连知道都未知道,孩子便没了,想到郑文薇似躺在血泊之中,他心底怒火只?能朝薛兰时而去。

    薛兰时也处在震骇之中,她千防万防就?怕郑文薇有孕,如今郑文薇偷偷摸摸有了,可还未让她烦恼,孩子先掉了……她一时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气恼,“殿下,臣妾连日来为了养胎一直少操心宫内事,并且,若有了身?孕,郑妹妹自己?不?是应该第一个知晓吗?每月林太医都要?带人?来请平安脉的,臣妾过问过两次,可也没见郑妹妹和药藏局的人?来回报什么好消息啊,香雪,这?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郑文薇的宫婢名叫香雪,她闻言立刻跪倒:“回禀娘娘,主子她月事一直不?畅,早前也常有月事未至之时,因此近两月我们也没放在心上。”

    李霂又?道:“那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忽然小产?!”

    香雪闻言面色微变,迟疑地看了一眼薛兰时,又?垂着眼帘不?敢多言,李霂见状猛地拧眉,“怎么回事?当着本宫还敢隐瞒?!”

    香雪瑟瑟地缩着肩膀,哽咽道:“本来好好的,是……是主子用了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莲子乳鸽羹,刚吃完半个时辰不到就肚子痛了。”

    “起初主子以?为是闹肚子,可没一会儿,主子腹中绞痛更甚还见了红,那时主子又?以?为是月事来了,奴婢正要?去找月事带,可谁知那血竟越流越多,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连主子裙子都染红了,主子人?也痛得跌滚在榻上,奴婢吓坏了,忙才让她们去喊人?。”

    香雪越说越替郑文薇委屈,又?道:“那莲子乳鸽羹本是给太子妃娘娘做的,主子午间喜欢百合驼羹的,可御膳房的人?说、说太子妃娘娘吩咐了,主子没资格用驼羹,用太子妃娘娘剩下的乳鸽羹便好,也算是沾了娘娘的光——”

    床帐之内,姜离听得眉头拧起,薛兰时也面色大变,“什么?本宫何时说过这?话?!你家主子有孕而不?自知,现在小产了,还想赖在本宫身?上不?成?本宫都不?知你家主子有孕,你休要?在此含沙射影!来人?,去御膳房把所有宫人?都召来——”

    薛兰时自不?想被泼半点儿脏水,可明夏站在她身?边却登时白?了脸。

    她立刻跪下地来,“娘娘且慢,是奴婢让送的,近日宫里不?安生,各处都不?敢铺张招摇,那驼峰羹一盏价值百金,听闻连陛下那里都不?是日日有的,奴婢便想着,娘娘用的羹汤每次都用不?完,若能给各处娘娘送去分食岂不?正好?也不?知怎么他们把话传成了这?样,是奴婢疏忽托大了娘娘——”

    明夏话说得好听,可这?一切还是源于郑文薇抢那宋师傅惹得明夏记恨,而那驼羹金贵,明夏自然觉得她郑文薇不?配享用。

    薛兰时自然明白?明夏之意,却也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郑文薇小产,她恙做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有此心,就?敢自己?吩咐?”

    明夏哭腔道:“娘娘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奴婢不?敢拿这?些杂事惹娘娘烦心。”

    李霂的目光在薛兰时和明夏之间徘徊,很快,又?往床榻方?向看去,见姜离的身?影在帷帐之后忙碌,他一颗心稍安。

    薛兰时这?时无奈道:“殿下,明夏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粗心了些,却是对臣妾忠心耿耿,这?分食之意也是为了东宫好,近日父皇……何况臣妾真的不?知郑妹妹有了身?孕,若臣妾真有那份恶心,也不?至于如此蠢笨……”

    “来人?——”

    李霂话落,亲信大太监王进福立刻进了房门,“殿下?”

    李霂吩咐道:“去膳房走一趟,看看今日是怎么回事。”

    王进福领命而去,李霂便焦急地在外踱步,“泠儿,如何了?”

    “人?还未清醒,得等退针用药之后才能见好。”

    李霂重叹一声?,只?得耐着性子等候,薛兰时站在门口,看看李霂,再看看满脸担忧的宁瑶,只?觉一股气憋在心口分外难受。

    又?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房外才有内侍疾步而来,正是姜离吩咐的汤药送来了。

    姜离掀开一侧床帏让香雪近前,待香雪把汤药给郑文薇灌下,这?才开始退针,待退了针,方?见郑文薇血漏已止,紧拧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姜离道:“先给你家主子换身?衣裳,那厚的被褥来。”

    郑文薇失血太多,姜离衣袖上也不?免染了血色,所幸香雪手脚利落,很快便给郑文薇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身?下也换了新的锦褥,姜离又?将极厚的被褥盖在郑文薇身?上,片刻之后,郑文薇轻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眸子。

    李霂见状,立刻走到榻边握住了郑文薇的手。

    郑文薇意识已经回笼,看是李霂来了,立时泪如雨下,“殿下,殿下您来了,臣妾、臣妾今日差点死了殿下——”

    李霂轻声?道:“别哭,你不?会死,只?是小产罢了,有泠儿在,你定然无恙。”

    “小产?”郑文薇满脸震惊,“臣妾怎会小产?”

    李霂见状方?知郑文薇是真的不?知自己?已身?怀有孕,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了,你失血太多,先缓过来再说。”

    郑文薇像怔住了,但很快,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殿下,臣妾有罪,臣妾不?知,臣妾还以?为是癸水……”

    她忽然挣扎着起身?,像要?请罪似的,李霂一把按住她,眼底尽是怜惜,“不?,不?,本宫不?会怪你,你也不?知有孕,不?知者不?怪。”

    李霂到底是万分遗憾,声?音都发哑,只?轻拍着郑文薇手背以?作?安抚。

    宁瑶站在门口神色平平,薛兰时见太子对郑文薇如此怜惜,只?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殿下,臣妾真的不?知怎么回事……”

    郑文薇哭红了眼,李霂继续道:“本宫不?怪你,你身?子素来不?爽快,本宫是知道的,如今是意外罢了,你还年轻,往后多的是机会,如今你尽快养好身?子,万万不?可留下遗症。”

    郑文薇哑声?道:“月前林太医还来请过脉,也并未说有孕,臣妾、臣妾真的罪该万死,这?好端端的,臣妾也不?知怎么就?——”

    李霂听得眉头皱起,恰在此时,王进福去而复返。

    他禀告道:“殿下,奴才去膳房问了,说是今日早间明夏姑娘去吩咐了,说不?许给郑娘娘做驼羹,只?将太子妃娘娘的膳食分食便可。午间膳房按明夏姑娘的吩咐,给郑娘娘备了乳鸽羹,一应经手之人?都是膳房几个脸熟的,不?过,他们说明夏姑娘在给太子妃娘娘取用午膳之时,打开过给郑娘娘送羹汤的食盒。”

    薛兰时陡然色变,“王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进福跟了李霂多年,闻言并不?慌张,只?恭敬道:“娘娘息怒,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薛兰时气不?打一出来,明夏又?跪了下来,“殿下容禀,奴婢只?是瞧瞧他们给郑娘娘做了什么,奴婢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脚?更何况我们都不?知郑娘娘有身?孕啊。”

    李霂眯起眸子,“当真不?知?本宫可是听闻,景仪宫对承香殿紧张的很。”

    薛兰时扶着腰,胸膛起伏道:“殿下若不?信,大可去问林太医,皇家血脉这?样的事,没有哪个太医敢隐瞒的,臣妾也不?至如此蠢货!”

    李霂扫过薛兰时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自然信太子妃,太子妃也有孕在身?,万万莫要?动气——”

    薛兰时哪忍得下这?口气,明夏也自责不?已。

    这?时李霂看向姜离,问道:“泠儿,可能瞧出阿薇为何小产?”

    郑文薇哭得双眼红肿,此刻仍在嘤嘤抽泣,姜离便先问香雪,“今日从早到晚,郑娘娘都用了什么?”

    香雪愣了愣,道:“主子这?几日胃口不?好,早间就?用了一碗羊奶和几块桂花糕,  午膳送来,娘娘也只?用了那一盏乳鸽羹,别的也没多用什么。”

    姜离听得面不?改色,微微颔首道:“殿下,听适才所言,郑娘娘此前便月事不?畅,再加上适才臣女问脉所得,瞧出郑娘娘有肾气大亏,气虚下陷之症,由此无力摄血,阳气亦随血下脱。气生予肾,统于肺,娘娘身?子本就?多有淤滞与亏损,如今入了夏,娘娘多半还有早晚轻咳的肺热血虚之象,肺肾之气不?接,则气血失和,气血不?和,则血脉难保,今日小产实乃娘娘体弱之意外——”

    李霂本信任姜离医术,可一想到她是薛家女儿,此言便又?失了可信度,香雪闻言看向郑文薇,便见郑文薇一脸迷惑道:“早晚轻咳?我近日并无此状啊!”

    李霂骤然拧眉,姜离默了默,道:“既如此,我还有几处私隐疑问,想单独问问郑娘娘,请殿下和姑姑回避片刻。”

    李霂有些莫名,但想到小产多半与妇人?家隐秘有关,便起身?走了出去。

    薛兰时正恼着,可想到姜离是自家人?,且适才“意外”之言分明是想为她开脱,便也放心地一起跟了出去。

    眨眼功夫,室内便只?剩下了姜离、香雪,以?及躺在榻上的郑文薇三人?。

    郑文薇一早便知道姜离身?份,她此时虽是虚弱,可看着姜离的目光却带着两分隐晦的戒备,见众人?都退了出去,她语声?柔弱道:“今日多谢姑娘救我,此事事发突然,若不?是姑娘及时赶来,我只?怕很难活命,姑娘可是想问我往日有何妇人?旧疾?”

    “娘娘年纪虽轻,可今日失血足有海碗之多,的确极险——”

    姜离定定看着郑文薇,四目相对,郑文薇被她看的眼神簇闪起来。

    忽然,姜离话锋一转道:“不?过,此刻我不?想问娘娘旧疾,我只?奇怪,娘娘极得太子殿下宠爱,何以?有孕不?报,还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儿?”

    第212章 疑云丛生

    姜离语声?并不高, 可此言落定,却似平地惊雷,令郑文薇和香雪齐齐色变。

    郑文薇强作?镇定道:“我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香雪也立刻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主子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主子这样的身份, 若知道自己?有孕, 去邀功求赏还?来?不及, 怎么会自己?害自己??姑娘莫要以为有太?子妃娘娘给姑娘撑腰便可胡乱栽赃我们娘娘!”

    香雪挺着胸膛语气直冲,可那紧张的神?容却出卖了她。

    姜离扫了一眼旁里染血的衣裙和被褥,定然道:“从?脉象上来?看, 你家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但若你们提早请太?医保胎,或也能保下,你说今日你家主子用了乳鸽羹后开?始腹痛, 从?见红到你们去叫人,前后只有半盏茶功夫——”

    姜离眼底闪过唏嘘,“你们主仆二人都不会医, 不知道两个多月的孕程, 若是自然小产, 且只半盏茶的功夫, 不会有如此多的出血量。若我猜的不错, 你家主子见红之后, 或是为了彻底落胎,或是为了毁去证据, 或是为了做出被人下毒谋害的假象,你们在这房中等了至少?半个时辰才开?始哭喊叫人——”

    此言一出, 香雪不知如何反驳,忙去看郑文薇。

    郑文薇比她稳得住些, 仍然强自道:“姑娘所言乃是一家之言,我知道姑娘医术高明,可人各有异,姑娘又有何证据?!”

    姜离目光一转看向她下半身,“证据就在你后腿上,若我猜的不错,你此番应是跌倒撞击而至的小产,此般落胎,损伤极大,因此才失血如此之多。若你们立刻叫人来?,此行确可算意外,可你们偏偏等了许久才叫人,那我便可以肯定你们是故意如此。”

    不等郑文薇辩驳,姜离凉声?道:“你们适才之言,是有将此事怪在太?子妃身上之意,若你们用心极恶,这些话我大可当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面禀明,至于?他们信不信,多请几个擅长妇人病的太?医来?便是。”

    姜离说至此,香雪面露恐惧,郑文薇也色如金纸,但姜离继续道:“可我想,一个人能以如此损伤自己?身体的法子,去毁掉自己?即将到手的泼天荣宠,那这人或许并非极恶之徒,而是有何难言之隐——”

    姜离有理有据,似乎并无?恶意,但郑文薇咬牙道:“姑娘少?在这里诈我们了,姑娘是薛氏女,是怕此事令太?子妃娘娘受牵连才这般诈我们,但还?是那句话,我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今日也的确是用了乳鸽羹后才小产。”

    郑文薇执拗地抿着唇角,惨白的面上恐惧与无?畏交加,姜离心底疑问未解,但见她如此便知郑文薇一时片刻不会信她。

    她便道,“也罢,我对娘娘而言不过是个外人,娘娘的确多有顾忌,既如此,不管是为了太?子妃也好,还?是为了娘娘自己?,娘娘最好莫要招惹是非,届时太?子妃娘娘请来?一众太?医会诊,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出这些隐情,娘娘身上的痕迹三五日内也不会消除。”

    姜离这话竟多为郑文薇的处境考虑,郑文薇又惊恐又不敢置信,姜离却不再多言,去门口高声?道:“殿下,姑姑,我问完了,请进来?吧。”

    没多时李霂和薛兰时进了门,李霂道:“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离看向郑文薇,郑文薇面色还?有些发僵,但她很快做了选择,“薛姑娘不愧是神?医,臣妾近日身上确是有些小毛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起来?,我自己?都未发觉不适,殿下,都怪我疏忽了……”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视线却落往姜离身上。

    姜离在旁道:“娘娘年纪尚轻,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往后不愁再孕。”

    李霂本还?生疑,见二人口径相同,便也放下了心来?,想到薛兰时有孕便是经了姜离之手,遂道:“泠儿,你医术最好,不然你帮阿薇调理调理?”

    薛兰时不赞同:“殿下,怎么能让泠儿来?治,她又不是御医。”

    李霂闻言并不改口,只看着姜离,姜离默了默,应道:“姑姑,我与郑娘娘有缘,我就帮她看上月余罢,不打紧的。”

    见姜离应承下来?,薛兰时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说,既要调理身子,姜离便又上前问脉,后再开?了新方与食补方略,并嘱咐郑文薇静养。

    李霂有意留下陪郑文薇,其余人先?退了出来?。

    薛兰时和宁瑶是各回各宫,待出承香殿,姜离还?是问候道:“娘娘,不知宣城殿下近日可好?”

    宁瑶道:“还?是按姑娘此前的方子在用药,过两日只怕还?要请姑娘来?瞧瞧。”

    姜离又应下,宁瑶与薛兰时没什么话好说,自先?一步告退回景和宫。

    她一走,薛兰时便气道:“你这丫头,那郑文薇到底是什么病况?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莫非她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姜离道:“她的身子与姑姑早前有些相似的病症,不算严重,但对保胎确是不利。”

    薛兰时咬牙冷笑,“真是贱婢,还?想把今日这意外栽赃在姑姑身上,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这哑巴亏姑姑怕是受定了,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她这是没有诞下皇家血脉的福分……”

    “姑姑切莫动气。”

    姜离劝一句,薛兰时叹道:“姑姑也不想生气,可你也看到了,太?子要将她宠坏了,也是幸好……”

    想着自己?也是有孕之人,薛兰时剩下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明夏适才也吓得不轻,这会儿道:“有她姐姐在前,她往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惜殿下还?让我们大小姐给她看病,她哪里配!”

    薛兰时也道:“姑姑真怕她连累你。”

    姜离还?在疑惑郑文薇今日之行,随口道:“姑姑放心,我自然谨慎,今日太?子殿下开?了口总不好拂了他的意。”

    说至此,姜离看着宁瑶离开?的方向道:“宁娘娘气色看着好多了。”

    “心结解了,自不会早晚板着一张冷脸了。”薛兰时语声?凉薄,又道:“陛下这一回是真的为那孩子出了气了,褫夺名号,赐了白绫,连丧事都没办,听说就让皇陵来?人把遗体接走,草草埋在了一块儿边角之地。”

    肃王是罪有应得,但若宁家就此不再追究,为广安伯伸冤之事便又陷入了两难。

    姜离心头发沉,待与薛兰时回了景仪宫,只见安乐郡主李嫣竟与安阳郡主李婉一并等在主殿,见薛兰时回来?,安乐郡主忙迎上来?,“母亲,承香殿怎么回事?”

    薛兰时落座,摆手道:“没什么打紧的,今日怎回来?的这样早?”

    年后李嫣入宫中弘文馆进学,又常与安阳郡主玩乐,姜离近日极少?见她,便听她指着安阳郡主道:“安阳姐姐说要来?看您——”

    安阳郡主近前行礼,“母亲让我带了点儿礼物给娘娘。”

    侍从?奉上礼物,安阳郡主又看向姜离道:“早闻薛姑娘之名,今日也算得见了。”

    安阳郡主生得柳眉凤眼,今日一袭香妃色宫裙显得格外明媚动人,姜离福了福身,她便又道:“那日我们在大理寺门口远远见过一面,姑娘可还?记的?”

    姜离莞尔道:“自然记得。”

    安阳郡主面露羞涩,薛兰时在旁笑道:“大理寺?你这丫头是去探望裴鹤臣的吧?你越是着急,裴家那位便越是心高气傲,何不等陛下指婚呢?”

    安阳郡主笑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鹤臣哥哥那等性子,若我不常去走动,他是万万不会主动理会我的——”

    薛兰时摇头,“她母亲今日如何了?”

    安阳叹道:“还?在潜心修佛,平日里不见外客,也就和庆阳殿下、宜阳殿下去探望的时候,能小坐片刻,听说连鹤臣哥哥都不见的。”

    薛兰时蹙眉,“连儿子都不理会?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裴鹤臣已经够出众的了,真是不明白。”

    安阳道,“瞧着是要断了红尘世俗的样子。”

    薛兰时想说什么,但扫了几位小辈一眼,又将话头转了开?,“罢了,今日你来?的好,便留下用晚膳吧——”

    “姑姑,那侄女便先?回府了。”

    姜离提了告辞,薛兰时道:“近日无?事,你着急做什么?”

    姜离道:“母亲还?等着我回府施针呢。”

    薛兰时一愣,倒是十分赞赏她的孝心,“好,那姑姑便不留你了,明夏,你送大小姐出宫。”

    姜离辞了安乐二人,先?一步离开?景和宫。

    出了景和宫,明夏便道:“安阳郡主年岁也不小了,也是不容易,大小姐,我们娘娘前两日又去见了淑妃娘娘呢——”

    姜离明白薛兰时之意,德王或许真能与薛氏女结为连理,但可惜她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姜离不想深究此事,更?怕万一薛兰时真促成了此事令她骑虎难下,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她只能以伸冤报仇为重。

    她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了话头问:“郑良媛与姑姑平日里可有不睦吗?”

    明夏还?恼着,立刻哼道:“她哪里敢?自她姐姐去后,我们娘娘可没对承香殿的人有任何不周到之处,娘娘想的明白,没有她也有其他人,她家里获罪并无?倚靠,且让她受宠几日又如何,但若比娘娘先?有了皇子则是万万不可的。”

    姜离遂道:“那……若是她早知有孕,保下了孩子呢?”

    明夏抿了抿唇,轻声?道:“今日大小姐也瞧见了,娘娘什么都没做,脏水差点泼到了娘娘身上,幸好有大小姐为娘娘正?名,娘娘不易,若真让她保下了孩儿,那只怕……不能让她好好生下来?的。”

    姜离听得心头发寒,明夏叹道:“奴婢也知道这是损阴德的事,但娘娘处境如此,不可不防,大小姐以后便明白了。”

    姜离可不会明白,只奇怪郑文薇为何落胎,又为何生了对付薛兰时之心。

    郑文薇虽得太?子宠爱,在东宫却并无?依靠,若能诞下皇子,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而薛兰时如今身怀有孕,别说不是她下的手,便真是她造了孽,只怕也难随郑文薇之意。

    但她还?如此冒险,只能解释为她对薛兰时心怀恨意,哪怕只有一点儿机会,也得给薛兰时添堵。

    疑问丛生,转眼间?已出嘉福门,明夏这时驻足,正?要告辞之时,却忽然抬眸看向了承天门方向,“咦——”

    姜离也随她往远处看去,便见傍晚时分,长乐门外几个御前小太?监正?护送着五个玄衣朱裳的男子朝朱雀门方向行去,当首的是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余下四人看起来?也过不惑之年,因几人服制特殊,不免引得姜离多看了两眼。

    明夏在旁轻声?道:“是皇陵祭师——”

    大周李氏祖上好傩祭,建国后于?钦天监之下设祭礼司,专为皇室驱鬼逐疫,后世代?相传,到了永昌帝一朝,因永昌帝不喜怪力乱神?之说,便将祭礼司迁至皇陵,与守陵人一起专侍奉葬入皇陵的李氏先?祖,亦为皇室葬礼行傩祭驱邪之术。

    百多年下来?,这些祭师已多为被株连的宗室之后,获罪时入皇陵苦修,靠侍奉祖先?赎罪,亦终身不得娶妻生子,与苦行僧无?异。

    他们多年前虽是罪族,但因祭师身份,颇受朝野上下尊崇,非年节祭典不入长安,因此姜离虽早有耳闻,却也是头一次得见。

    “应是为了肃王而来?,哦不,如今不能称肃王了,应是为了李昀而来?,但祭师们只需在皇陵祭礼便可,怎么还?回了宫——”

    明夏有些纳闷,姜离的目光也落在那几张忧心忡忡的面颊上,显然此行景德帝有何吩咐令他们倍感焦灼,待看到最后一人时,姜离眉梢轻扬,因那人背脊佝偻,面上几块疤痕盖住了大半脸颊,陡然看去时莫名有些惊悚之感。

    “难道是肃王下葬出了岔子?”姜离随之问。

    明夏道:“不能吧,眼下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出岔子的,罢了,不打紧,时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府吧……”

    祭师一行越走越远,很快消失在左千牛卫衙门之后,姜离应下明夏之言,带着怀夕从?禁中东侧往朱雀门去。

    出宫门时,御街之上已没有祭师们的身影,待薛氏马车走动起来?,怀夕终于?呼出口气道:“姑娘,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那郑良媛到底想做什么?”

    姜离缓缓摇头,“我也不明白,但看得出她对薛兰时有恨,也不想留下那个孩子,恨薛兰时也就罢了,不留孩子,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怀夕道:“她在东宫好几年了,好端端恨薛兰时做什么?薛兰时虽不喜欢她,但也没害过她吧,她眼下与薛兰时为敌实在不明智。”

    “若真有什么仇怨,也不一定是害得她……”

    姜离顺口接一句,此言落定,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下想到了郑良媛昏迷之际口中念念有声?,她道:“莫非是因为她姐姐?”

    怀夕惊道:“她姐姐不是染了瘟疫病死的吗?”

    姜离直觉想到了此处,却并无?任何证据,片刻摇头道:“没事,不急,我如今出入东宫的机会不少?,再看看罢。”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魏阶的旧案,甫一回府,姜离便直回盈月楼,晚霞似火,盈月楼院中立着三五木架,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竹筛,里头晒着不少?油亮干瘪的黑顺片,皆是近日姜离炼药试药的成果。

    姜离吩咐如意和吉祥帮忙,一同将药材往屋内搬,正?忙碌着,管家薛泰匆匆跑了过来?。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夏日的衣物都给济病坊送去了——”

    姜离近日为简娴治病,又忙于?炮制附子,往济病坊送衣物药材之事便吩咐给了薛泰,他行事姜离还?算放心,但这时薛泰又道:“不过济病坊的师父让给您带句话,有一对姐妹要被收养走了,她们很想再见大小姐一面。”

    姜离一愣,“是阿彩和阿秀?”

    薛泰颔首,“是她们——”

    姜离看了眼天色,“好,那我明日便出城一趟!”

    第213章 襄州故人

    翌日清晨, 姜离一大早便往城外济病坊去。

    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到济病坊尚未至午时。

    惠明与慧能师父迎出来,姜离刚进院子,几个孩子乌泱泱从后院跑了出来, 阿彩和阿秀姐妹跟在?阿朱身后, 瞧见姜离时眼底皆是浓烈的不舍。

    惠明道?:“两个孩子都惦记着薛施主?呢。”

    待到了跟前, 阿秀有些哀怨地道?:“薛姐姐终于来了,真怕见不着姐姐最后一面,我们后日就要走了——”

    阿彩不会说话, 只眼巴巴望着姜离,姜离看着这对姐妹花歉疚不已,忙吩咐怀夕将准备的点心拿来,待将孩子们带入了讲堂之中分食点心, 方才道?:“这几日姐姐乱事?缠身,不然早该来看你们的,怎么后日就要走了?”

    惠明在?旁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姜离本就要问详细, 便与惠明师父到了廊下。

    惠明道?:“是商州一家绸缎铺子的老?板, 名唤苏永昌的, 他与结发妻子年过?不惑, 曾有个女儿?, 养在?家中十五载, 于前岁夭折了,夫妻二人为此痛彻心扉, 也过?了要子嗣的年岁,本来未存领养孩子的心思, 上月前来长安城做买卖之时,夫妻二人到相国寺上香, 下山之时听说咱们这里,便来捐赠善银,就在?那日,夫妻二人瞧见了阿秀。”

    “是想领养阿秀?”姜离问到。

    惠明颔首道?:“是,日前姑娘知?道?的,来过?喜欢阿彩的,但阿彩不会说话,最终还是放弃了,此番这苏老?爷要领养阿秀,说阿秀长的很?像她们女儿?小时候,阿秀不愿意?,非说要与妹妹同在?一处,苏老?爷和苏夫人知?道?了,便说两个孩子承欢膝下更好,便将阿彩一并收养了,他们家中富庶,也不在?乎多一人。”

    姜离道?:“可查过?家世了?可稳妥?”

    惠明含笑道?:“施主?尽管放心,贫僧半月之前亲自去了一趟商州,是正经的商户人家。”

    姜离松了口气?,“那便好,她们姐妹年岁太小,尤其阿彩不会说话,更得小心谨慎。”

    “施主?安心,我们也怕孩子们走了更受罪,后日苏府会派人来接两个孩子,姑娘放一万个心,商州不远,哪日相国寺有差事?了,师父们还会去探望的。”

    姜离颔首,“商州我也有一二友人,也可相托照拂。”

    再回讲堂之时,刚一进门阿朱便招手?道?:“薛姐姐,你快来看,阿彩将你画的像仙娥一样……”

    姜离好奇近前,便见几张水墨画摆在?桌案上,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的画像,粗粝的线条勾勒出一位身姿曼妙的清秀佳人,竟真有她五分神韵。

    姜离莞尔,“阿彩将来必定是丹青圣手?,还画了何人?”

    阿彩面露羞涩,移开最上一张,底下两幅画皆是锦衣公子模样,其中一人身形似竹,神容冷峻,另一人手?拿折扇,风流不羁,姜离眨了眨眼,“这是裴世子和小郡王?”

    裴家虽暗中为济病坊出去的孩子们找生计,裴晏却远不比李策来得多,姜离有些意?外道?:“裴世子来的不多,阿彩却也画的栩栩如生,足见阿彩禀赋过?人。”

    阿朱在?旁道?:“裴世子会看阿彩说话呢,前次裴世子走后,阿彩怅然了半晌,这一年多来,还没有人能看懂阿彩那些比划呢。”

    姜离看着裴晏画像,再看了看阿彩,倏地想起了那日裴晏与阿彩说话的情形,时隔多日,那场面竟还鲜活,“从来没有过?吗?”

    阿秀在?旁道?:“妹妹起初会比划之时连我也看不懂,后来时间久了方才明白些。”

    姜离心底的怪异之感愈来愈盛,这时,阿彩羞怯地蒙住了画像一角,姜离仔细一看,却见她写自己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便在?旁画了一朵胖乎乎的云彩,姜离看的心中发软,笑着将阿彩揽在?了怀中。

    正笑闹着,晴山忽然从外头跑了过?来,“阿朱姐姐,那孩子又哭了……”

    姜离起身来,“何人哭了?”

    “路边捡来的小娃娃!”

    阿朱说着已跑出门去,姜离便也跟了上去,一路入了晴山几个男孩的小院,还未进房门便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姜离诧异不已,待进了屋子,便见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娃娃在?床榻之上仰躺着,手?脚挣扎,啼哭不止。

    阿朱年长些,忙上前去拍哄,姜离意?外道?:“怎是路边捡来的?”

    晴山道?:“是慧能师父前两日在相国寺山下捡来的,不知?哪个心狠的,将孩子弃在?了山门不远处,慧能师父心怀慈悲,便将孩子抱了回来,可他太小了,哭起来便没完没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近前,先摸了摸小娃娃手?腕,很?快在他腕上轻轻按压起来,待小娃娃哭声?稍止,姜离又轻轻哼起歌谣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①……”

    姜离的哼声?似有魔力,片刻功夫,小娃娃便止了啼哭,满屋大孩子小孩子皆奇异地看着她,阿秀道:“薛姐姐唱的真好听,这是什?么歌谣?”

    姜离莞然道?:“这叫《卿云歌》,是姐姐幼时常听的,这孩子有些积食,我待会儿?开个方子,喂两次汤药便能好些,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可懂得看顾?”

    阿朱道?:“姐姐放心,宋婆婆和几个老伯都很喜欢小娃娃,她们教?我们,我们轮流看顾一个小娃娃总是看得过?来的,这孩子每日用点儿迷糊菜羹便不会哭,若是积食了,那只怕是昨日我们喂多了。”

    姜离放下心来,写好方子后又叮咛了一番禁忌事?项,眼看着日头西斜,又把?阿秀姐妹叫来身边辞别一番方才踏上归程。

    两姐妹红着眼眶,姜离虽有些怅然,却也只为她们高兴,再加上商州不远,展跃夫妻也在?商州,后面请他们照拂一二,多有再见面的机会。

    马车一路疾驰,回薛府时已是日落西山,夏日昼长,暑气?也有些迫人,姜离回府正急着往盈月楼去看新?晾晒的附子,门房的小厮却拦住了她,“大小姐,午间有人来送了一份拜帖,说是给您的——”

    姜离心生奇怪,“哪家府上的?”

    “没说,只说您看了便知?。”

    姜离接过?拜帖打开,只见帖子上并无字词,只有一朵墨芙蓉。

    她合上帖子,色变道?:“咱们再出府一趟。”

    上了马车,姜离吩咐长恭,“去芙蓉巷。”

    长恭心中有数,扬鞭催马,等马车入了芙蓉巷后巷之时,正是夜幕初临。

    姜离多日未来见戚三娘,更是头一次见戚三娘主?动送信,她只担心戚三娘出了事?,这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将长恭留在?巷口,主?仆二人至巷中叫门。

    很?快,酌泠酒家后门被打开,戚三娘站在?门内道?:“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姜离进门便问,“出了何事??”

    见她满脸担忧,戚三娘笑道?:“您别担心,没大事?,是曲叔回来了,他三月里奉命去往襄州寻人,到了襄州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找到,路上又耽搁了月余,今晨才入长安。”

    一听“襄州”二字,姜离神采大振,“可找到齐悭了?”

    三月之前,姜离把?虞梓桐在?襄州遇见开元钱庄故人之事?告知?了沈渡,此后沈渡派人去往襄州寻人,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找到了!”戚三娘也很?高兴,“人眼下和曲叔都在?二楼歇着呢,我们一时连络不上阁主?,想着找您是最方便的,这才送了信去薛府——”

    姜离心跳紧促起来,“快带我见他们!”

    第214章 邪道真相

    “曲叔, 许久不见了!”

    上了二楼,戚三娘先带姜离见了曲尚义。

    姜离回长安半载,当初在许州之所?以顺利与简伯承“相认”,也多?靠曲尚义从旁协助, 而在沧浪阁养伤的几年, 曲尚义待她更似亲侄女一般。

    曲尚义年过半百, 虽是鬓发花白,但?因?习武之故,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似刚过不惑之年。唯因?早年左腿重伤之故,如?今走路有些?轻跛,见到姜离他也实在高兴,一番寒暄后, 先以此番正事为重。

    “那位齐老爷是我在襄州城内找到的,半年之前他们搬了家,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 他母亲建在, 还有妻女需他照顾, 此行于他而言颇为不易, 没法子, 我只好许了足量的银钱, 他这才?愿随我走一道。”

    襄州至长安千里之遥,姜离也能理解, “那他可?还记得旧事?”

    曲尚义颔首:“记得,一来当年沈家的事情闹得太大?, 沈栋官声极好,他们这些?人证也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二来,他师父的病也十分古怪,这些?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路上他便提了些?当年迷惑之地,但?当年事发突然,朝堂衙门?里的事我都不清楚,也辨不出古怪,如?今人回来了,还得想个法子求证他所?言是真是假。”

    曲尚义乃曲雪青远房族兄,如?今也只有他能对沈栋父子直呼其名。

    姜离道:“曲叔不必担心,您应该知道裴国公府世子吧?”

    曲尚义一愣,“裴、裴世子?”

    曲尚义几年未回长安,对长安诸故人陌生也是正常,姜离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师父当年的同门?师弟,我此番回长安才?知,原来当年沈家出事之后,裴世子也在暗中调查沈家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我与他也是故人,这半年来他帮了我极多?,依我之意,此事由大?理寺出面调查最是名正言顺,曲叔看呢?”

    曲尚义古铜色的面庞上闪过了一抹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自然好,裴、裴世子我是知道的,当年和涉川在师门?颇有交情。”

    见他神色有异,姜离心底也有些?狐疑,又道:“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明天?晚上让裴世子随我一同来此可?好?”

    曲尚义扯了扯唇,“好,自然好,姑娘安排便是。”

    既做了这般决定,姜离倒不急着见齐悭了,一来她身份本是作假,不宜用薛氏大?小?姐的名头威慑齐悭,二来,这等?旧日公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令人信任。

    这时姜离便道:“小?师父近日并无消息?”

    戚三娘摇头,曲尚义道:“怎么涉川没联络你们吗?”

    姜离道:“其实三月中小?师父与怀夕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救了我一位朋友,我以为他回了长安,但?那之后他并未来过薛府。”

    戚三娘道:“我这里从来只有等?阁主消息的份。”

    曲尚义这时道:“阁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必管了,如?今齐悭回来了,就?按姑娘的意思办,明日让那位裴大?人来此便好,对了姑娘,我听闻肃王已经伏诛,那广安伯的事可?能昭雪了?”

    当初姜离被?带回沧浪阁,曲尚义正是知道了广安伯府的惨案才?对她格外怜惜,这些?年来,也只有他们最明白她是如?何的报仇心切。

    姜离叹了口气,“不算顺利,虽查明肃王是谋害皇太孙的凶手之一,可?没有证据表明他是唯一的凶手,义父的案子都与医道有关,还说不清。”

    曲尚义便问:“姑娘既与裴世子是故人,他如?何说呢?”

    “他已帮了我许多?,但?医道上的证据他也爱莫能助。”

    曲尚义与戚三娘面面相觑一瞬,自也帮不上忙,曲尚义只道:“此番我会在长安留些?日子,姑娘若有何吩咐,只管让怀夕来递个话。”

    姜离应下,又问了些?阁中事宜,眼见时辰不早,便带着怀夕先返回薛府。

    入府门?之时已近二更,薛琦身边的长禄正在门?口候着。

    姜离见他便知薛琦有话吩咐,遂去往前院。

    待到书房,便见姚氏与薛沁也在屋内,但?不知怎么,二人面色不甚好看,待姜离行了礼,薛琦便道:“今日陛下定了一件大?事,七月二十五,陛下打算率领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并祭天?,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家,可?带一二家眷同往,泠儿,你可?想去?”

    “去皇陵祭祖?”姜离眼皮一跳,一下想到了昨日见过的皇陵祭师,“女儿昨日出东宫之时,看到了几个玄衣朱裳的祭师——”

    “就?是召他们入宫看吉日的。”薛琦叹道:“肃王虽死得其所?,可?陛下年纪大?了,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再加上近日南方大?雨,又生洪涝,陛下得了消息后在太极殿对几位老臣说,‘皇室无道天?必降惩’,这才?生了祭祖祭天?的念头。”

    姚氏轻声道:“七月底正是夏末秋初,倒也是祭祖的好时节,往年八九月上还有秋猎呢,也搁置好多?年了,这次出行还有两月时间,应来得及准备。”

    薛琦唏嘘道:“不容易啊,御驾多?年未出过长安了,这前前后后得调动不少人手,皇陵那边也得准备祭礼,祭天?之后回来长安,陛下的万寿节又将近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大?寿,内府如?今已开始忙了……罢了,所幸与御史台  无关。”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届时二十三那日天?色不亮便要出发,去皇陵要走一日,二十四为帝王与百官狩猎祭品之日,二十五方为祭祖与祭天?正日,祭典之后有大?宴,二十六日返程归来,陛下已定了此番是贵妃娘娘留在宫中镇守,淑妃娘娘随驾同行,太子和德王殿下陪驾,为父的意思是,你姑姑如?今身子渐沉自是去不了了,你随父亲前去。”

    姜离瞥一眼薛沁,一时有些?恍然,薛沁身为薛氏次女,虽是庶出,从前却与嫡出无异,她的心思一早就在德王身上,惦记了多?年,半路却杀出个姐姐来,且还是薛琦和薛兰时达成共识之意,这怎能让她不气?

    姜离默了默,“女儿近来在为母亲治病,这一走几日多?少有些?不放心,父亲不若带着三妹妹同去?”

    薛琦蹙眉,“这是你姑姑的意思,你怎还不愿去?”

    见姜离欲言又止,薛琦道:“罢了,你再想想罢,到了跟前再定夺。”

    姜离应下,自对此事不以为意,待回盈月楼,便见吉祥与如?意已将?院中药材全部收入屋内,姜离换了件常服之后,又称起了这些?全新炮制的附子。

    怀夕在旁道:“姑娘制药多?日了,是想做什么呢?”

    姜离道:“如?今并无皇太孙医案,也不知当年用药记载,那我便按常见的遗症病状开方,从轻症至危重,不同的医方配伍,不同的下毒剂量,我要看看按当年白敬之的法子,这毒药到底能不能令皇太孙致死——”

    怀夕听明白了,却又不甚明白,只陪姜离忙至深夜方才?歇下。

    翌日酉时初刻,姜离带着一份文卷往大?理寺衙门?去-

    盛夏的傍晚暑气仍是灼人,大?理寺门?口的武卫前脚去通禀,后脚九思便迎了出来。

    “姑娘来的巧了,宁公子也刚来——”

    姜离问道,“宁公子怎也来了?”

    九思道:“是公子派人去请的,去麟州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复杂,公子便派人去把宁公子叫过来了。”

    三月中,白鹭山书院的命案得破之后,因?牵扯麟州本地邪神活祭之说,而付怀瑾四人皆已丧命,为了确保万一,裴晏派大?理寺司直前往麟州,调查范长佑被?“活祭”的内情,如?今两?月已过,所?派之人终于返回,姜离也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到了东院值房,姜离抬眼便见裴晏桌案之上堆满了卷宗。

    裴晏多?日不见她,这时熟稔的招手,“你来的正好,此事你也听听——”

    宁珏也兴冲冲道:“快快,麟州的事有的查!”

    屋内除了他二人,还有两?个面生的司直,皆已过而立之年,他二人肌肤黝黑,公服马靴皆有泥渍,一副着急赶路的风尘仆仆之相。

    姜离近前来,“怎么说?”

    不等?裴晏接话,宁珏先热络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书院案破了之后,那付宗源说,当时付怀瑾四人虐杀范长佑,乃是因?当地曾有个‘梼杌’的凶神,后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当初范长佑便是被?他们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还有什么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的说法——”

    姜离颔首道:“自然记得,这说法不对吗?”

    宁珏看向领头的司直,那司直道:“我们去麟州前后待了月余,得到的说法和付宗源所?说的确有些?差异,这名叫‘梼杌’的凶神确有过,但?当时的邪道只以此为幌子,后来虽有了凶神需祭祀的说法,但?并非是拿人活祭,而是邪道敛财之说。这邪道当初之所?以被?官府查禁,也是因?其敛财骗财巨大?,那些?因?邪道而死之人,要么是被?骗光了钱财自杀而亡,要么便是因?钱财与邪道中人厮杀而亡,并无拿活人祭祀之事。”

    姜离奇怪道:“这怎可?能?那付怀瑾是从何处得来的虐杀之法?”

    司直摇头道:“这凶神邪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前后闹了不到一年便被?官府明令禁止,主犯也都被?正法了,此番我们找到了当年被?骗之人,还找到了两?个入过邪道的‘信徒’,据他们说,那邪道头子初衷是为敛财,害人命的事他们是不敢当众干的,那名叫梼杌的凶神乃是神话传说之物,在当地就?和我们说年兽吃人一样,是用来吓人的。但?据说一开始兴起,是几十年前,有几个江湖人士在当地装神弄鬼吓唬人才?流传开来——”

    姜离难以置信,“那教义中有活祭之说,是付宗源编的?”

    裴晏这时展开一卷文卷来,“你来看,这是他们找到的,梼杌在当地的画像。”

    姜离只道看画像做什么,可?当裴晏将?那文卷放在她眼前时,姜离蓦地惊疑起来,“这梼杌的模样是——”

    “不错,与我们此前见过的四方凶兽纹样中那北方凶兽一模一样!”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讶然道:“难道麟州这凶神,也与无量道有关?可?那活祭之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裴晏这时又拿出一份信笺来,“你看——”

    姜离接过信来,很快严声道:“这是你师门?传来?”

    裴晏应是,“早先我们怀疑无量道死灰复燃之后,我便派人去往师门?送信,师父看了信,又唤门?中长老一同核查,一番溯源下来,便找到了当年与无量道相关的记载,我们在长安所?见四方兽纹画像,正是无量道教众信奉的天?尊画像,那四方凶兽,北方为梼杌,东方为冥蛇,南方为穷奇,西方为犼兽,皆为古时或食人极恶,或带来灾祸之异兽,而那正中的神尊,便是西域巫毒教信奉过的无量天?尊,与道家所?言无量天?尊非同一神仙。”

    姜离背脊爬上一股子凉意,“那便是说,长安城确有无量道,甚至麟州几年前的邪道敛财之祸,也是无量道兴起?”

    裴晏颔首,“无量道本是北齐邪道,虽如?今才?在长安露出马脚,但?他们定不是第一日来大?周作乱,或许七八年前便开始了——”

    姜离说完,又顺着信上所?言往下看,很快倒吸一口凉气道:“无量道真有活祭教义!那付怀瑾四人当初虐杀范长佑,便不是因?那麟州凶神,而是因?无量道?只因?麟州那凶神与无量道的凶兽为同一异兽,他便以为几个孩子是因?麟州凶神才?去害人?”

    裴晏道:“付宗源被?判流放三千里,月前便已经发配西北了,眼下可?能性有二,其一若你所?言,这几个孩子是从麟州别?处得来的活祭教义,但?因?付宗源在麟州为官,知晓那本地邪道,他自己将?麟州邪道和无量道混为一谈了;其二,他自己便入过无量道,付怀瑾是从他这里知道了活祭之说,眼下要将?付宗源追回十分不易,只能先去查付宗源府上旧人,我再派人去麟州走一趟,看看麟州是否有无量道在坊间暗地传教。”

    这片刻功夫,姜离心中也百转千回,思来想去,也确是有这两?种可?能,“若是第一种可?能也就?罢了,若连付宗源都入了无量道,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了。”

    付宗源官至从三品吏部侍郎,若连他都信了什么无量天?尊,可?想而知无量道渗入大?周朝堂之深早已远超想象。

    裴晏也肃容道:“这无量道教义十分繁复,除了用人活祭,还有什么巡山祭礼,师门?明后两?日还有信来,待理清楚了,自要查个明明白白。”

    言毕,他又看向两?位司直,“你们路远辛劳,先去歇着,麟州之事待定下章程,只怕还要你们二人牵头南下——”

    待司直们离去,宁珏先等?不及道:“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总不是未卜先知,知道麟州有消息了吧。”

    无量道之事还轮不到姜离插手,她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了昨夜备好的文卷,看一眼裴晏,还是先递给了宁珏,“正好宁公子也在此,宁公子也可?看看。”

    宁珏面露诧色,待打开文卷看了两?行,惊讶道:“你这是在验证那黑顺片下毒之法的中毒剂量?”

    姜离点头,“这半月以来,我一共炮制了近百斤生附子,炮制之时,将?那流萤石粉换成了石英粉,又按照疟疫遗症的轻重缓急,开了七八种医方配伍,这些?配伍之中皆有黑顺片,只用量不同,如?此,算出了这些?医方用药二十日能掺多?少石英粉,再减去游龙梅花盆中的残余药量,便近似得出了太孙殿□□内毒石之量——”

    姜离一口气说完,宁珏不知是该震撼还是该感动,“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

    姜离点头,“自然我自己去做才?能精确放心。”

    宁珏惊得下巴掉在地上,裴晏则去看姜双手,这般仔细一瞧,便见半月不见,她本就?不显细嫩的双手愈发粗粝,指尖上竟还有两?处伤口,自是炮制药材所?留,他一时眉心紧拧,神色也晦暗复杂起来。

    宁珏一目十行看完,又叫文卷交给裴晏,这时,他目光在姜离和裴晏之间来回,道:“薛泠,你和师兄可?真是……我听师兄说这半月忙的脚不沾地没再见你了,还以为你已经在忙别?的了,可?没想到你还在查小?殿下的案子。师兄这半月也没打住,就?在昨日,师兄还说当年小?殿下医案被?烧毁之事有异,想再从此事上核查一番,你们两?个这刨根问底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姜离起疑,“医案被?烧毁有异?”

    裴晏不懂医道,但?姜离文卷上写的详细分明,只看最终的结论便是一目了然。

    他抬头道:“近日善后肃王案时,我曾对医案被?烧毁起疑过,当时还问过肃王和钱继礼等?人,但?他们说此事并非他们动的手脚,我于是又调阅了当年关于火势的记载,发现那夜的火起的十分迅猛怪异,禁中守卫森严,任何衙门?发生火灾,禁军都可?在半炷香时辰内赶到,出事时时值五月,虽是天?干物燥,但?药藏局库房内并无明火,最终也无法解释那火势是如?何起来的。”

    裴晏说着,示意手上文卷,“按你试验的医方,哪怕太医们用剂量最大?的配伍,二十日的毒石并不足以致命,肃王说的是真的?”

    姜离颔首,“那黑顺片要让人看不出异常,不可?能放过多?石粉,而殿下用药之时,汤药放凉的过程中,石粉自然而然沉在剩下的药汁中,因?此入体的毒石剂量要远远小?于黑顺片附着之量,这也是为何殿下用了二十日汤药,那游龙梅的花土便可?暴晒发光的缘故,那日我请求开皇陵验骨,乃是一早便想到了陛下不会允准,如?今想来,即便是开棺验骨,小?殿下的尸骸之上也定没有那两?个孩子那般多?毒石粉。”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所?以……你们真的认为肃王最后喊冤并未撒谎?那这便是说,肃王下毒并非主责,主责还是那广安伯?”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道:“宁公子,我是医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倘若那广安伯的确施针有误,但?他做为太医令,至多?施针无效,当不至于出施针杀人这样大?的纰漏,我更倾向于当年谋害小?殿下的不止肃王——”

    宁珏瞪大?了眸子,“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离看向那份文卷,“那日肃王喊冤时我并不信,可?后来我仔细想过,他说的毒石剂量不足确有道理,那时我还不敢肯定,可?这些?日子我自己尝试多?次后,便不能不正视他的话了。我是医家,我只用医理药理论证,那位广安伯我也打听过,他施针之术诡奇,却十分神妙,我很难相信,小?殿下当时只中了轻微之毒,却会因?施针而亡,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除了肃王,除了广安伯施针无用,还有其他人也动过手脚。”

    姜离字字铮然,宁珏听得呼吸都紧促起来,他又看向裴晏,“师兄,你也做此想?”

    裴晏沉声道:“宁珏,太孙殿下的案子结在肃王身上自是最好的,可?我们查了这样久,案子了了,疑点却无从解释,难道能就?此置之不顾,结案大?吉吗?”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想不到还有谁,我——”

    话未说完,宁珏眼眶微缩,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姜离,道:“若说还有谁想害皇太孙,那我只能想到——”

    他看着姜离,那意思十分明白,他只能想到薛兰时了。

    姜离自然明白,她定然道:“无论还会查出何人,既已经找到了疑点,那便不当放弃。”

    宁珏俊脸拧做一团,“若真的查到了太子妃呢?”

    姜离面上一点儿波澜也无,“若真是我姑姑所?为,那宁公子只管向太子殿下和陛下揭发便是……”

    宁珏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你姑姑谋害太孙殿下,哪怕她有着身孕,陛下也不会轻饶她,若她诞下了皇孙,哪怕勉强保住性命,那她,还有你们薛氏,便都完了,你们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她眼看着便是第五位,你……你在江湖长大?不懂这些?,可?你父亲你姑姑愿意吗?你到底是不是薛家人啊!”

    宁珏只是顺口而出,姜离却听得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心急,她忙缓了声气道:“自然不一定与薛氏有关,我只想着,万事总要求个真相不是吗?”

    宁珏古怪地看着姜离,“你知不知道这对薛氏意味着什么啊?我……若真是与薛氏有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宁珏说着语声低落下去,显然,他有此念全是因?姜离这个朋友。

    见他这般,姜离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告下去,若宁珏来日知晓她真正的身份与目的,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屈辱愤怒。

    裴晏这时道:“宁珏,你不必想那么多?,人应坚守本心,你本心如?何,便当如?何,事已至此,若要你为了薛氏的安危绝口不提这些?疑点,你可?能做到?”

    “当然做不到!”宁珏回答利落,面上痛苦之色却愈盛,“这些?年来,我总是梦到翊儿,每一次梦到他,我都告诉他,舅舅一定为他查个明明白白……”

    他看看姜离,看看裴晏,又看向窗外晚霞漫天?,很快一咬牙道:“师兄说得对,薛泠也说得对,我的本心也是为了真相,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薛泠本不是在长安长大?,这一切都不会与她有关。”

    他豁然看向她们,“但?此事我要与阿姐商议……”

    裴晏点头,“这是自然,肃王刚被?赐死,陛下这几日脾性阴晴难定,在查到其他证据之前,不必急着在朝上引出争端——”

    宁珏苦涩道:“阿姐以为事情已经查楚了,这几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哎,我顾虑繁多?,也是怕阿姐难得解脱,罢了,我这就?去见她!可?能让我把这份文稿带去给阿姐看看?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懂得几分药理了,一看便明白。”

    姜离将?文卷折好递给她,“有凭据最好。”

    宁珏今日是为了查邪道而来,万万想不到姜离奉上这样一卷实据,他将?文卷揣在怀里,郑重道:“薛泠,你能为小?殿下做到这一步,若将?来薛氏有难,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护你周全!我先走一步了!”

    宁珏撂下此言大?步而去,姜离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她才?低低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裴晏站在她身后,“你在想,是不是对宁珏太过残忍了。”

    姜离涩然地牵了牵唇,裴晏便又道:“你不必自愧,你我所?做本也是他所?求,何况,没有人比你受的苦更多?了。”

    回长安半年,此前的苦楚不必自怜自伤,但?姜离想到广安伯上下四十三口人的性命,她的心,自也不会因?为对宁珏的这份欺骗而犹疑。

    她深吸口气定下神来,转身道:“今日过来,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你——”

    裴晏面露疑问,姜离道:“还记得我向你提过的那个沈家旧案的人证吗?此人名叫齐悭,他昨日已经到了长安城,待会儿入夜之后,你随我去见他罢。”

    第215章 旧案连环

    酉时过半, 姜离离开大理寺,在顺义门西南的暗巷中等了两?炷香的时辰后,夜幕降临,没一会儿, 裴晏自顺义门出, 径直入巷中上了她的马车。

    到了这时, 姜离才?提到昨日去?济病坊,阿彩姐妹要被收养去?商州之事。

    “你为何看得懂阿彩那些比划?你们府里有聋哑之人?”

    姜离到底还是问出了心底疑问,裴晏坐在她下首位, 默了默道:“从前有友人患过口疾,我从他那里习得了一二奇巧。”

    姜离有些恍然,“难怪,那如今可好了?”

    马车里光线昏暗, 车轮辚辚声中,裴晏的面?容晦昧不?清,默然片刻, 才?听他沉声道:“那位友人已经死了。”

    “怎会死了?”姜离只?觉奇怪, 但话出口又?觉不?该深问, “罢了, 人既已过世, 便也没什么好说了, 你节哀罢。”

    “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裴晏语声听不?出悲切,姜离便也放下心来, 转而道:“今日这位人证是从襄州而来,是开元钱庄那位账房先生韩煦清的徒儿, 当年作证的人证之一,待会儿见了人, 若记得当年之事最好,若不?记清楚,也不?必为难他。”

    裴晏颔首,“当年沈家出事后不?久,我便调查过这些人,这个齐悭我还有几分印象。”

    姜离回忆着沈家旧案,道:“这案子最诡异之处,还是那笔赃银的存入时间,决堤是在一年之后,脏银却提前一年之久便存入,但凡不?了解沈大人为人的,自然要怀疑其?人确有贪赃之行——”

    裴晏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此处。”

    马车直奔芙蓉巷,待到后巷中时,已是亥时初刻,周遭的坊市灯火次第,不?远处的秦楼楚馆里传出阵阵丝竹笑闹之声,近日登仙极乐楼遴选花魁的盛事如火如荼,连带着大大小小的青楼妓坊都生意火爆。

    姜离带着裴晏走到酌泠酒家后门,叫门后,戚三娘很快将门打了开。

    “姑娘快请,裴世子请,人在客房等着。”

    戚三娘在前带路,二人直上后院二楼,待到了客房门口,便见曲尚义早已在门外候着,见到裴晏,他拱手?道:“裴世子——”

    姜离解释道:“这是当年沈家一位故旧,此番找人证便是他亲自去?的襄州。”

    裴晏点了点头,曲尚义抬手?做请,“人就在里面?。”

    进了客房,姜离二人见到了虞梓桐口中的齐悭,当年事发之时他年方双十,如今过了十三年,他已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他生的宽额高?鼻,身量瘦长,此刻着宝蓝长衫,面?上仍有几分局促惊惶之色。

    “齐老爷,这便是我们提过的,如今的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这位姑娘是位医家,你不?是说你师父的病很怪吗?待会儿详细向这位姑娘说说。”

    曲尚义做了介绍,齐悭拱手?见礼,裴晏上前来道:“你不?必紧张,此番能?来长安,我们已经十分感?激,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齐悭呐呐应好,待几人落座,裴晏便问:“景德二十五年,沈大人去?存银子之时,你就在现场?”

    齐悭应道:“是,当夜是我师父带着我们一起接待的,起初还不?知他是沈大人呢,他来的匆忙,我们都快歇下了,两?万两?现银就在马车上,好几个大箱子,我们帮忙搬的箱子。后来我师父亲自清点的银两?,又?请来了当时的东家袁老爷,银契文书都是完整的,印信是我师父和袁老爷看着盖得,当时他们大概就知道了客人是谁。”

    “但你们自始至终,并未看到他的脸?也未听见声音?”

    “没错,我们这些徒儿都是打杂的,盖印信时客人也未拿下斗笠,不?过比起这单生意,客人想不?想露脸并不?重要,且他手?背上的伤痕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是一个马蹄形状,且一看便有了年头。至于声音,他们在内室交接银两?时客人是开了口的,只?不?过我们没机会听,后来指认沈大人之时,是我师父笃定当夜就是他。”

    齐悭做为当年人证之一,与“沈大人”的会面?不?过这小半个时辰,与贪腐有关?的细节他更是毫不?知情?,但之所以要请他亲自回长安,更紧要的还是他师父的病。

    裴晏这时便问:“你师父的病你记得多少??”

    齐悭道:“我是景德二十三年跟着师父学账房的,当时他已经得了消渴之症,我拜他的第一年,还眼睁睁看着他病情?恶化,但到了景德二十四年年末,师父不?知从何处求得了神药,用了半月之后,病情?忽然好转了许多——”

    “什么样?的神药?”姜离忙问。

    “是一种仙丹。”齐悭答得利落,但此言落定,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我看师父服用过,是一种赤褐色丹丸,每日三五粒,也不知是从哪个佛寺道观求来的,一开始我还怕师父上了当,可等师父病情明显好转之后,我倒也不?敢不?信,但我问师父神药从何处来时,他又?不?愿说了,但多半没花什么银钱——”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又?问:“你师父临死前可说过什么‘天尊’之言?”

    齐悭眼睫微颤,“不?错,这也是我觉得最古怪的地方,师父平日里也不?怎么信道信佛的,可他弥留之际,口中却一直唤什么‘天尊’‘圣主’之言,一时又?说什么自己罪孽深重,求天尊渡他,那时他人已半昏不?醒了,我还问过‘圣主’是什么神仙,可师父已不?能?答话了,没几日他便咽了气,我们只?帮着师娘办丧事,后来师娘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我们几个想到沈家的事,再想到师父死前模样,也有些害怕,便都离开了长安。”

    裴晏道:“你师父房中可曾出现过什么天尊画像?”

    齐悭迟疑问,“画像?什么画像?”

    “他不?是信天尊吗?可曾供奉过天尊神像?”

    齐悭仔细回想片刻,道:“画像……大人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一件事,师父过世之后我们为他收拾遗物,他还真有一张古怪画像夹杂在书册话本?之中,连师娘都不?知是什么,是不?是一幅八卦图……中间一个神仙,四周有几个神兽护卫?”

    姜离和裴晏齐齐色变,裴晏又?从袖中拿出在冯筝府中搜来的画像,“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齐悭锁眉细看,很快扬声道:“像!很像!时隔多年,我已记不?清那中间的神仙模样?了,但的确是这样?的布局,与一般的佛道神像很不?一样?,尤其?外面?是八卦图的形状,我印象还是很深的,当时我们还以为是什么道家符文呢。”

    裴晏收好画像,与姜离四目相对之时,二人眼底皆是震动?。

    韩煦清死在景德二十七年,距今已有十三年,若十三年前无量道已经传入长安,何以今岁才?被发现?

    裴晏又?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师父是从何处得来的画像?当年他接触过什么怪异之人?有何奇怪行径?还有,他可曾与你们提起过邪门歪道之言?”

    “师父何处得来的画像我的确不?知情?,怪异之人我也想不?起来,师父是做账房的,偶尔陪着东家去?见客应酬,这些时候我们做徒儿的不?会跟着,便也不?甚清楚,至于邪门歪道,师父更没提过了……”

    裴晏接着问:“那几年就没有一点儿异样?言行?”

    齐悭拧着眉头苦思,好半晌,他表情?怪异道:“去?青楼算不?算?”

    “青楼”二字令裴晏心紧,“当然算,仔细说说——”

    齐悭道:“我师父这人其?实很是正派的,和师娘也是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平日里去?见客应酬连酒都少?饮,每日都在天黑之前归家,但自从生病之后,他性情?变得急躁,也不?那么顾家了,本?来被病痛折磨,也算人之常情?,可就在景德二十四年年底,他忽然和城南天香楼一个名?叫浣云的青楼女子相好上了。”

    “他把那女子当做红粉知己,常常夜不?归宿,起先师娘并不?知情?,等师娘知道真相之后,便与他大闹了好几次,一开始他还不?愿与那女子断了,非说那女子是他命中注定之人,后来师娘打算与他和离时,他才?答应师娘不?与那女子来往了。”

    齐悭叹道:“前后闹了小半年,我们都想不?通师父怎会变成这样?,差点把家都闹散了,师娘虽然没和师父和离,可那次之后两?人感?情?也生分了,甚至师父都不?一定真与那女子断了,因他常和东家应酬,去?了何处饮酒作乐连我们都搞不?清。”

    裴晏道:“浣云?天香楼?确定无疑?”

    齐悭重重点头,唏嘘道:“师娘去?天香楼闹过,我们还去?劝过架,自然记得明明白白的,后来师父过世了,那妓子一点儿表示也无,哪是什么红粉知己!”

    “那你师父病情?好转,是在认识那浣云之后?”

    裴晏话落,齐悭仔细回忆一番,肯定道:“不?错,就是在认识浣云之后,或许也是如此,他觉得那浣云真给他带来了好运吧。”

    裴晏看向姜离,便见姜离也神色严峻,她问道:“确定是那赤色仙丹让你师父病情?好转了?”

    齐悭颔首,“确定,因那阵子师父病痛煎熬,都有过轻生的念头了,常用的汤药也停了,那仙丹还真救了师父,我们也不?懂其?中道理。”

    “那他后来病情?怎会急转直下呢?没有仙丹用了?”

    齐悭叹气道:“仙丹还有的,我记得就在沈家出事之后两?三个月,师父的病又?不?好了,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就那么小半年功夫,瘦了二十多斤下去?,当时师娘花费重金请来了致仕的老御医,开了药,用了两?帖算是拖住了,但师父觉得好的太慢了,根本?不?信那老御医,非要用那仙丹,又?把两?年前病情?好转时用过的老方子拿出来,就这么一通折腾,硬是把自己折腾没了——”

    姜离看过裴晏找到的韩煦清的医方,其?中第二张医方用药配伍十分得宜,但若韩煦清自己吃药,再好的大夫也难救他性命。

    她又?问:“你师父病重之后,仙丹从何处来呢?”

    齐悭回忆道:“我们与师父并未住在一处,师娘又?是足不?出户的妇人家,到最后,我们都不?知他从何处求来的,问的多了,师父还不?高?兴,像有什么禁忌似的,但若我没记错的话,师父那一阵子每月都会出城,一出便是半日。”

    神像、仙丹、禁忌,种种情?形都表明韩煦清也入了无量道,但可惜齐悭并未与韩煦清朝夕相伴,所知还是不?够多。

    见裴晏二人神色严峻,齐悭也意识到了不?妙,“大人,姑娘,所以我师父当初是怎么回事?是……是被邪门歪道骗了吗?”

    裴晏颔首,“有此可能?,当初指证沈大人之时,只?有你师父听过他的声音?”

    齐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错,袁老爷年事已高?,一年前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师父未至不?惑之年,是他信誓旦旦说当夜听到的就是沈大人的声音。”

    当年那“马蹄疤痕”为证据之一,而韩煦清人声上的指证,则令沈栋贪腐之罪板上钉钉,裴晏默了默,“今日先问至此,若想到什么异常让他们知会我便是。”

    姜离和裴晏从客房出来,转而到了对面?的偏厅之中。

    一进门,戚三娘便着急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那韩煦清还和邪门歪道扯上了?什么仙丹不?仙丹的,仙丹哪会救人呢?他是不?是本?来病的没有那么重,被人给骗了?待后来病重了,不?吃药只?吃仙丹,自然把自己给作践死了……”

    戚三娘在长安蛰伏多年,为的便是替沈家替戚家伸冤雪恨,多年来所得消息不?少?,真正用得上的线索却寥寥无几,如今终于有了个旧日人证,她自是报以厚望,但此刻听下来,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近日长安城在闹邪道我倒是听说了,但这事和沈家的旧案没关?系吧?沈家的案子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且沈大人当年是被那些贪官污吏诬陷,与邪门歪道也无干吧?”

    戚三娘满腹疑问,相比之下,曲尚义还算沉得住气,他道:“你先别急,这么多年了,性子怎么还这般不?沉稳?听裴世子和姑娘说。”

    姜离这时道:“其?实三娘说的不?错,本?来沈家的案子只?和贪腐有关?,但我们都没想到齐悭今日一言,竟证明了韩煦清当年和邪道有染——”

    “证明?那便是说,是真的?”戚三娘又?道。

    裴晏颔首,“单凭那神像便  可证明,再加上韩煦清身患重病不?看大夫,与我们近日发现的另一位邪道信徒一模一样?。”

    戚三娘看向曲尚义,“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沈大人是被冤枉吧?”

    姜离道:“确实不?能?证明,眼下有两?种可能?,第一,韩煦清自己入了邪道,邪道之事与他指证沈大人并无关?系,二者只?是巧合,第二,韩煦清沾染邪道,他后来指证沈大人种种,或许便与当年那邪道有关?,若是如此这案子便更复杂了。”

    微微一顿,姜离又?道:“当年的证据之中,那手?背上的疤痕和沈大人的印信都可以伪造,只?要与沈大人熟悉之人,大可将那疤痕伪造的并无二致,印信也是一样?,唯有这声音难作假,且前后时隔一年,韩煦清却咬定是沈大人亲自去?存脏银,这也存疑。”

    戚三娘苦涩道:“当年那么多人想把沈大人拉下水,韩煦清的证词最是关?键,这几年我们也查过他,确实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认死了沈大人。”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当年我查旧案时,虽查过韩煦清,但重点皆在他和那些官员是否有染上,还真未去?查过那个青楼女子,如今得了新线索自要再去?追究一番,你们不?必着急,交由大理寺来办便可,若有了消息,姜姑娘会来告知你们。”

    戚三娘不?好意思道:“真是有劳世子了,这案子拖了十几年,当年还是御令定案,再加上我们……再加上沈家公子做的事,我们都知道翻案难上登天。”

    裴晏道:“为沈伯父翻案也是我所求,不?必客气。”

    曲尚义倒是没有戚三娘这般见外,顺手?倒了茶水道:“裴大人是大理寺主官,这些事他去?办最方便,喝茶吧,姑娘也坐下喝茶——”

    裴晏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又?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还是不?多留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来,戚三娘还想留客,曲尚义已经道:“那也好,裴大人身份特殊,还是稳妥为重,不?在此久留是好的——”

    姜离眨了眨眼,也道:“是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曲尚义便道:“那我们送姑娘和大人出去?。”

    他说着在前引路,待一路送到了后门之外,看着二人前后上了马车,方才?返身关?门。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看着裴晏若有所思,裴晏于昏暗之中问:“怎么了?”

    姜离道:“不?知怎么,总觉得曲叔待你十分亲昵,你们从前可见过吗?”

    “是见过,当年沈家出事之后,我曾想救他和师兄,但还没求得母亲准许,便听闻他靠自己逃脱了,再后来便是听江湖上多了个沧浪阁……”

    “难怪……”姜离恍然,“那你便不?好奇他为何在此?还有戚三娘,她其?实是当年沈大人下属戚明喆的女儿,戚明喆算是为了沈大人而死,只?有替沈大人雪冤,戚家的冤屈才?能?一同昭雪,你不?奇怪我如何认得他们?”

    裴晏默了默,“我知道——”

    姜离心腔一紧,“你知道?你如何知道?我倒如今都不?明白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你……是不?是与我那位小师父有过联系?你们私下见过了?”

    姜离早就猜了多日,自发现沈渡并不?忌讳她找裴晏帮忙之后,她便有了此猜测。

    只?是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与举国通缉的要犯有联络,终究对裴晏不?利,她便不?曾挑明,直到今夜,连曲尚义和戚三娘都见过之后,她便也无需谨慎了。

    裴晏像有些语塞,迟疑道:“你的小师父——”

    “便是你师兄,我能?有今日全靠他当日相救。”话已至此,姜离便坦然相告,“后来他助我养伤,连我如今会的轻功拳脚也是他授与我,我师父本?来只?有一人,后来他实在助我良多,我便唤他小师父了,我伤痊愈之后,他为了旧案奔走各处,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见他的时日便愈发少?了,这也是我一早便关?注沈家旧案的缘故。”

    姜离说至此,轻声道:“他如今多半还在长安城中,他可去?见过你?”

    这一问似问住了裴晏,他沉默好几息才?道:“不?曾见过,姜离,倘若我……”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看不?清他神色,便定定盯着他,但裴晏似想到了什么,气息微沉道:“倘若我为沈伯父洗雪了冤屈,他或许就不?会再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未曾见你,那他如今又?在何处呢?”姜离轻喃一句,又?道:“那是自然,他本?就不?喜长安,到了那时,就在江湖中做个逍遥客岂不?快意??”

    “你如何知他不?喜长安?”裴晏问。

    姜离无奈道:“他在这长安城里家破人亡,还喜欢长安做什么?这里看着繁华着锦,却不?知藏了多少?阴险诡计,想他父亲是那样?的朝中栋梁,却——”

    她说着长叹一声,“待为他父亲洗雪冤屈,他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裴晏不?知想到何处,此番沉默更久,好半晌,他才?道:“你唤他师父,那他待你足够好吗?”

    姜离重重应道:“自然,旁的不?论,这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

    裴晏似乎觉得宽慰了些,“好,那也不?枉他数载经营了……”

    第216章 太孙之死

    姜离焦急地等宁珏的消息, 可连着数日也无动静。

    直至五月十八这日傍晚,没等来宁珏,却先等来了简思勤。

    九月便是?今岁秋闱,简思勤近日闭门苦学, 已有多日没来薛府拜访, 今日前来着实令姜离意外。

    待将他请来盈月楼, 一见?面简思勤便道:“妹妹,快准备准备,我在仙楼定了位置, 咱们今日去看选花魁去,虞姑娘和付姑娘府上我都送了拜帖,咱们去好好热闹热闹,这几日乐完了, 我六月便不再出来了——”

    窗外晚霞漫天,盛夏暑气正在消散,姜离索性无事, 便应了下来。

    待出府上了马车, 简思勤道:“我在府里憋坏了, 肃王出事之时, 母亲也不让我出来乱跑, 听说这几日朝内朝外风声鹤唳, 陛下也病倒了?”

    “陛下还是?旧疾,近两日未传我入宫, 我也不知详细。”

    姜离答完话,忽然想到了齐悭之言, 便道:“城南是?不是?有个天香楼?”

    简思勤道:“你如何知道?确有个天香楼,登仙极乐楼之下, 醉欢楼、天香楼这些地方都相差无几,你还记得那?簪花榜吗?如今还剩下十人了,里头有个叫沉朱的姑娘便是?天香楼选来的——”

    姜离心中有了数,“听别人说起过。”

    简思勤帖子下得早,等他们到登仙极乐楼之外时,虞梓桐和付云慈兄妹已经?到了,付云慈兄妹如常,虞梓桐则有些心事重重。

    夜幕初临,登仙极乐楼内灯火阑珊,幻若琼楼,在丝竹乐声中,几人进?了一楼厅堂,待往那?五丈高的簪花灯楼上一瞧,果然只剩下了十人,姜离目光扫上去,排在头名的仍然是?那?位雪娘,简思勤适才提过的沉朱姑娘则在第?六。

    简思勤道:“今岁的花魁必定是?雪娘无疑了,走,待会儿雪娘会出来抚琴,咱们去楼上落座去——”

    付云慈道:“雪娘擅琴?”

    简思勤道:“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舞技亦是?一流。”

    付云珩也道:“这几日衙门忙的紧,但连我也听说过。”

    几人沿着楼梯往二楼雅间行?去,刚上了二楼廊道,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走出来几个锦衣中年男子,几人径直往天字一号雅间行?去。

    简思勤看着他们轻啧一声,“连苏二爷都来了!”

    付云珩伸着脖子张望,“哪位是?苏二爷?”

    简思勤指着其中一个蜀锦蓝袍的瘦削男人道:“就是?那?个最瘦的——”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待看清那?人面相,皆是?微惊,简思勤所指之人并非普通的瘦,而?是?皮包骨头的病态之瘦。

    “那?便是?苏二爷?怎么这幅模样??”

    付云珩奇怪极了,简思勤一把拉住他,“进?屋里再说!”

    入雅间坐定,待小厮们上了茶点退下,简思勤才道:“这位苏二爷是?广陵苏氏这一代的家主,上头有个哥哥早年病逝了,传说他十多年前也患过重病,但后来不知怎么病愈了,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只是?他需常年用药,且饮食上忌讳颇多,他那?皮包骨头的模样?,都是?患病害的。”

    “他可是?患过心疾?”姜离捧着茶盏问。

    简思勤微讶道:“妹妹如何知道?”

    姜离道:“我看他前额皱纹颇多,面色也发红,眼睑处也与?正常人不同,遂猜的。”

    简思勤摇头,“那?我还真不知他患了何病,只是?这登仙极乐楼和广陵苏氏名气太大,道听途说罢了,咦,虞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

    几人见?面半晌,虞梓桐硬是?未发一言,饶是?谁都瞧出她兴致不高。

    简思勤这般一问,虞梓桐强笑一下道:“没什么——”

    付云慈拍拍她手背,坦然道:“肃王那?件事和皇太孙旧案有关,我们本以为肃王被查办了,广安伯府那?件旧案会被翻出来昭雪,却不想肃王之罪是?肃王之罪,广安伯的罪名硬没有半点儿减轻,她正为了此事发愁呢。”

    姜离心底暗叹,安抚道:“还没到最后呢,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淮安郡王出事之时有位太医也受了冤枉,都十三年了,近日都要平反了。”

    姜离所言之人正是?明肃清,明卉盼了多年的真相被查清,为明肃清平冤的奏请景德帝也已经?批准,不日明肃清之冤便可昭雪。

    虞梓桐摇了摇头,“很?不容易,好些医道上的说法,根本没什么真凭实据等着衙门去查,那?白敬之也是?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哎,我该跟着堂姑姑学医的,若我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今也能讨个说法。”

    付云慈道:“已经这么几年了,不急在这几日,何况还有阿泠相助呢,真有什么消息她会说的,裴世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言毕,简思勤和付云珩也安慰起虞梓桐,虞梓桐到底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没一会儿也展颜开来。

    这时付云珩唏嘘道:“今岁长安实在不太平,这几日金吾卫也案子繁多,等着看吧,我总觉得今年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虞梓桐心中微动,“金吾卫有何事?不是?抓那?沧浪阁的人吧?”

    虞梓桐牵挂沈渡多年,何况自前次明华山一见?,她始终在打?探沈渡下落。

    付云珩摆手,“抓邪魔歪道是?拱卫司的事,我这里是月前有两个孩子不见了,他们的父母报官报到了京畿衙门,京畿衙门人手不足,便请我们帮忙,我手上正好没差事,这事便交到了我这里,这月余我天天在外面跑,人都黑了一圈。”

    虞梓桐紧张道:“是?拐子拐跑了?”

    付云珩叹道:“案子到我这里,我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不出意外应是?拐子拐走了,天可怜见?,那?两个孩子一个眼睛患病,一个耳朵天生?失聪,也不知拐子捉这样?的孩子做什么,卖也卖不出好价钱啊,两个孩子才七岁,有病在身,逃也难逃脱。”

    众人听得心惊,姜离也觉怪异,“拐子怎会——”

    正待再问时,一道清灵的琴声响了起来,简思勤猝然起身奔向露台,“是?雪娘,弹的是?《春江花月曲》,快来听——”

    雅间的露台正可看到那?正中的演台,与?当?日看幻术一般演法,雪娘是?今岁登仙极乐楼力捧之人,普通的来客可听不了她的演奏。

    姜离也起身走来露台,但她不擅琴艺,只觉弦音悦耳,也听不出详细,她站在围栏边上,只去看雪娘窈窕的身段。雪娘看起来十七八岁,一袭雪色绣裙衬得她气韵出尘,此时她面上还带了一方雪色面纱,半隐半透之间,能看出她五官优越,骨相秀美,一颦一笑之间,愈显得她神秘莫测。

    “怎么还掩着脸呢?”付云珩奇怪道。

    简思勤道:“都是?这仙楼的手段罢了,待花魁选出来,这第?一个看花魁真容之人只怕要一掷千金才行?——”

    付云珩抓了抓脑袋:“好听倒是?好听,但我也瞧不出技艺有多高超啊。”

    几人之间也就简思勤与?付云慈颇擅琴,简思勤听得如痴如醉,正待为大家品读一番,却忽闻外头响起了刺耳惊呼声——

    众人一愣,付云珩忙返身去开门,待出雅间往一楼大堂一看,登时惊讶道:“怎么是?拱卫司?这是?怎么了?”

    姜离忙也跟了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处往下一看,果然见?一楼大厅之中进?来了十多个身穿公服之人,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宁珏和陆承泽。

    “宁公子!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动静太大,吓得一楼酒客惊呼阵阵,乐曲声也停了,掌柜苏泉听见?动静忙从后堂出来,拱手道:“二位有失远迎了,有话好商量,这是?何意啊?”

    宁珏冷声道:“赵启忠何在?”

    苏泉赔笑道:“他这两日告了假,并不在楼中,两位大人,到底是?因?为何事啊?”

    陆承泽上下打?量这数层楼阁,道:“看来今夜你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来人,每间屋子都仔细搜一搜——”

    苏泉面色大变,“我的大人哦!怎么就闹这么大?咱们有话去后堂说不好吗?前次段世子的事我们这的生?意已经?大受打?击,眼下可经?不起——”

    陆承泽不假思索道:“拱卫司奉命办差,求情的话你不如去陛下跟前说!”

    随着话音,拱卫司武卫们已经?沿着楼梯往楼上冲了上来,宁珏目光四扫之际,一下看到了二楼的姜离,他微讶,忙也往楼上行?来。

    简思勤目瞪口?呆道:“怎么又招惹了拱卫司?登仙极乐楼今年也是?命犯太岁了!”

    说话的功夫,宁珏已经?上了楼,看着众人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姜离道:“我们来看选花魁的热闹,你们这是?——”

    陆承泽这会儿功夫也瞧见?了姜离,他紧跟着上二楼道:“薛姑娘,登仙极乐楼楼中或有人与?邪道有染,今日曲子是?听不成?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些归家吧。”

    姜离心神大震,“与?邪道有染?”

    宁珏横一眼陆承泽,压低声道:“还记得莲星吗?她七年前本就是?登仙极乐楼之人,我们顺着她的线索查,查到了这些年她与?几个登仙极乐楼旧人关系密切,在她过世前几日,如今的仙楼管事,一个叫赵启忠的还去看过她,这两日我摸查了此人,发现此人也有些古怪行?径——”

    话音未落,天字一号雅间的苏二爷几人也走了出来,苏泉一边忙着向食客们致歉,一边也跟上了楼来找苏二爷禀告。

    苏二爷听完,便朝宁珏二人走来,“两位大人要搜,我们自然配合,只是?还请莫要伤了客人们,苏泉,好好安排客人车马,改日我亲自向他们致歉——”

    苏二爷名唤苏子慎,已年过不惑,此刻离得近了,姜离愈发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宁珏与?陆承泽二人见?他态度极好,倒也敛了怒容,苏二爷吩咐好苏泉,又回身请雅间内的几位客人们自西侧楼梯往后院而?去,他们前脚刚走,三楼之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喝,继而?更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

    宁珏和陆承泽面色一变,立刻往楼上追去,很?快,数道惊呼声炸响,紧接着数个锦衣男客跌跌撞撞从楼梯口?跑了下来。

    当?首之人口?中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走快走——”

    二楼的客人们本就又扫兴又受了惊吓,正慢吞吞往楼下去,一听此言,纷纷逃命一般往楼下冲,甚至有人因?惊慌自楼梯上跌滚下去。

    简思勤紧张道:“这可真是?乱了……咱们也走吧?”

    姜离颔首,几人慢了两步也往楼下去,可还未走到楼梯处,忽闻楼上几声惊叫,其中一声“公子”尤其震耳。

    姜离猛地驻足,“是?赤霄的声音——”

    付云珩不明,“赤霄是?谁?”

    “宁珏的亲随。”姜离听见?楼上动静不小,一时生?出不祥预感,眼见?楼梯处无人守卫,她当?即顺着楼梯往三楼而?去,虞梓桐愣了愣,忙也跟了上。

    三楼之上乃登仙极乐楼一众妓子住处,乃更为私密的待客之地,寻常客人很?难自己进?入,又因?这楼阙布局不同寻常,这往上走的楼梯也更为曲折陡峭,姜离提着裙裾脚步如风,一边爬楼,一颗心莫名急跳起来,某一刻,她额角重重一抽,眼前这灯火通明的楼道,竟与?七年前那?黑洞洞的楼道重叠起来——

    姜离心跳若擂鼓,待上三楼,还未站定便瞧见?了楼道地板上斑驳的血色。

    七八个衣裙艳丽的姑娘,花容失色地站在各自门口?,满脸惊恐地往四楼楼梯方向看,姜离脚步未停,又往四楼跟去。

    她步伐迅疾,沉重的脚步声与?心跳声重合,四肢发僵,耳畔轰鸣阵阵,眨了眨眼,曲折楼道在灯火中光怪陆离起来,几息功夫,冷汗溢满掌心。

    “薛姑娘!快看看我家公子——”

    待上四楼,赤霄的疾呼令姜离如梦初醒,她定睛一看,便见?这才片刻功夫,宁珏左肩已被血色染透,他捂着肩头靠在四楼围栏上,目光却死死盯着五楼方向,高声喊道:“陆承泽!若是?让他跑了!我定不饶你!”

    他喊完喘了口?气,这才看向跟上来的姜离,苦笑道:“你怎么上来了?”

    见?他肩上血流如注,姜离忙上前来,“怎么回事?”

    宁珏本痛得龇牙咧嘴的,但见?姜离来了,强撑镇定道:“一个小毛贼罢了,看着弱不禁风的,我大意了,嘶——”

    姜离掀开宁珏肩上衣袍,便见?一道伤口?血淋淋,深可见?骨,她道:“伤的不轻,别动,赤霄,去找苏掌柜拿药来,他们楼中定有准备——”

    赤霄领命而?去,宁珏有些脱力地瘫坐在了楼梯上,抬头一看,见?姜离面色煞白,额上溢出冷汗,他颇为感动道:“你别怕,别担心,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

    姜离:“……”

    说话间虞梓桐几人也跟了上来,见?他受了重伤,虞梓桐诧异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你还挂了彩?你学艺白学了?”

    宁珏本就强撑着,听闻此言面上更是?挂不住,但不料虞梓桐嘴巴虽毒,手上却利落地掏出自己的丝帕,一把按在了他伤口?上。

    “啊——”宁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虞梓桐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心帮你止血,你怎么能说我是?故意的?你以为我像你宁公子一样?小家子气吗?”

    宁珏本就受伤,一听此话更气得胸膛起伏,姜离无奈道:“好了,别斗嘴了,他伤的实在不轻——”

    正说着,苏泉带着个小厮急奔而?来,“哎哟宁公子怎么受伤了!快,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宁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那?赵启忠还在楼里,哎——”

    姜离接过金疮药,虞梓桐也搭手帮忙,宁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道:“苏掌柜,你最好别让我查到你这楼里还有妖魔鬼怪——”

    苏泉快哭了,“公子饶了我吧,这楼新建才一年,段世子一出事,我们半年的生?意全打?了水漂,如今战战兢兢度日,哪敢有什么妖魔鬼怪?这赵启忠是?当?年旧人,我们人手不足,重建之时专门召回旧人当?差,若知道他有鬼,我们必定不敢用他啊。”

    宁珏冷笑道:“肃王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段世子?!”

    苏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哎哟,怪我怪我,怪我这嘴说惯了,段霈,那?段霈一出事本就害苦了我们,我们再不敢招惹是?非的——”

    正说着话,楼上又传来动静,几人回头一看,便见?陆承泽押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正是?他们要捉拿的赵启忠。

    这人身怀武艺,费了一番功夫才被捉拿,此刻面上青紫,颊侧带血,但瞧见?宁珏被自己伤的颇重,他竟是?狞笑一声,半点儿不知畏怕。

    陆承泽扫一眼宁珏肩头道:“人我先带回去审,你回府歇着吧。”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宁珏一听这话撑着围栏站起来,“你审?凭何你审?这可是?我查来的人,我现在就回去自己审!你留在此搜楼吧——”

    姜离无奈道:“你这伤——”

    “没事,死不了人!”宁珏利落道。

    赤霄知道他心意已决,连忙上来搀扶他,宁珏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过两日阿姐会请你入宫给宣城郡王看诊,此前之事,她会自己问你。”

    这话意味深长,旁人听来也觉不出古怪,姜离颔首,宁珏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那?赵启忠被带了下去,陆承泽则领着剩下的武卫继续去搜查仙楼内外。

    苏泉这时送上干净的丝帕,姜离擦了擦手,又看了一眼五楼方向,“苏掌柜,这五楼的布局与?四楼可是?相同?”

    苏泉一愣,“比四楼少了东西两面厢房,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摇了摇头,这才与?几人往楼下走去。

    虞梓桐边走边道:“看不出来宁珏还是?个硬汉子,他不会晕在半路上吧?这么多人也能被偷袭,学的什么花拳绣腿——”

    付云慈无奈道:“好了你,就饶了他吧。”

    虞梓桐轻哼一声,道:“适才那?人如此顽抗,那?是?不是?说他一定就是?邪教中人呢?”

    “就算不是?邪教中人,也定是?心里有鬼,否则哪能如此不要命?但这下有他好受得了,拱卫司的大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付云珩说完,几人已经?出了登仙极乐楼,本来玩乐,却又撞上了乱子,简思勤颇为懊恼,眼见?时辰不早,告别后众人各自归家。

    薛氏的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有些不适地揉起了额角。

    怀夕早看出不对,“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奴婢看您脸都青白了,那?宁公子也真是?怪自作多情,还以为您是?在担心他——”

    “我想到了那?日入登仙极乐楼的情形。”

    姜离虚虚闭着眼睛,片刻前的场景与?七年之前交错,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复盘,一直在想当?年入登仙极乐楼前前后后遇见?过什么人,有何异常,但思来想去,除了林瑕,我还是?想不出第?二个动手之人,但为什么呢?那?林瑕甚至不知自己被人调查过,即便知道,他对我下手是?为何?”

    怀夕道:“会不会是?怕人发现他才是?令东宫染疫之人?看到姑娘跟踪他,他便下了杀手?甚至他都不一定认识姑娘——”

    姜离缓缓摇头,“不像——”

    姜离揉着额际,忽然,她睁开眸子道:“我如今想来,甚至有一种?他是?故意引我上楼,一早便知道有那?场大火——”

    怀夕惊骇道:“他是?刻意想谋害姑娘?可为什么呢?”

    姜离苦笑一瞬,“我也不明白,也或许是?这几年我对此事耿耿于?怀,却又无证据,想偏了也不一定,但……适才那?循着声响,亦步亦趋跟上楼之感,实在太像当?年了……”

    当?年事发太过突然,后来重伤半年,直令姜离模糊了许多细枝末节,但哪怕如今回忆越来越清晰,姜离还是?难已勘破,她想不明白何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深吸口?气,姜离道:“还是?先等着见?宁娘娘罢。”-

    姜离想知道宁瑶作何打?算,直等到五月二十二这日,才得了宁瑶传信召见?,理由?自然还是?请她给宣城郡王李瑾看诊。

    姜离入东宫,先去景仪宫面见?了薛兰时,得知她给宣城郡王看病,薛兰时倒是?一副如常神色,她如今有孕在身,全当?给自己孩子求福德了。

    待到了景和宫,是?素玉和宁珏在外迎接。

    姜离看了眼他左肩,“伤如何了?”

    宁珏一笑,“好多了,请吧,阿姐在等你——”

    入了景和宫前殿,便见?宁瑶一袭月白宫裙站在窗边候着。

    姜离见?了礼,宁瑶请她落座道:“姑娘那?份文卷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这些年下来,我也懂了三分药理,我认为姑娘说的有理——”

    姜离心头微松,可宁瑶接着道:“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就算肃王下毒不足以杀死翊儿,可那?广安伯施针有误,乃是?当?年许多人做过证的,姑娘何以认为他施针也不能致死呢?甚至,姑娘觉得广安伯也像那?位明太医一样?是?被冤枉?”

    肃王伏诛多日,自看了姜离文卷,宁瑶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明肃清含冤之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姜离见?她这般郑重,自是?看到了希望。

    姜离道:“娘娘,那?位广安伯乃是?当?年的太医令,那?伏羲九针更是?他府上家传绝学,这样?一个人,我是?不信他会出现施针有误,从而?治死人的纰漏,当?然,万事无绝对,所以我一直想来见?娘娘,到如今,再没人比娘娘对小殿下的病情记得更清楚了,且若还有其他人对小殿下动了手,那?此间也一定会有破绽。”

    宁瑶道:“当?年我还不懂什么医理,本来翊儿的病情都记录在案的,可那?一场火……其实这也是?我今日见?姑娘的缘故所在——”

    “游之说裴世子也疑那?场火有异,其实当?年我又何尝没怀疑过?但那?时禁军查下来并无异常,我便也只能当?做意外了,这几日我又私下探问了一番,时过境迁,更毫无踪迹可寻,但这疑问始终未在我心底打?消。”

    说至此,宁瑶沉沉道:“既如此,再不愿看到这般结果,我作为翊儿的母亲,也只能一探到底,姑娘想问什么便问吧——”

    姜离道:“小殿下病程是?如何变化的?”

    宁瑶默了默,道,“当?年……疫病入东宫是?在九月末,起先是?几个武卫有发热之状,后来不知怎么,翊儿也跟着高热不退,当?时我便觉不妙,没两日他便出现寒战,头痛、呕吐之状,确定染疫无疑……”

    “起先是?药藏局主治,但翊儿病况复杂,来势迅猛,眼看药藏局制不住,父皇特意令尚药局与?太医署会诊,如此,便有了七八位太医为翊儿诊治。”

    “至冬月初,翊儿疫病初愈,总算不再发热,但其并发遗症却时轻时重,我现在还记得他上腹抽痛,双腿浮肿,呃逆、心悸、汗多,有几日食水难咽,夜里也极难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却总说胸口?被大石压着,生?生?憋醒,即便入睡,也常噩梦连连,几位太医不敢大意,直至腊月初翊儿情况总算好转了些。”

    “当?时能入睡了,只肠胃仍差,出汗多,精神也不济,但比起先前已无性命之危,那?时我还想着,就这么用药,除夕之前总能好个八九分——”

    说至此,宁瑶语气沉痛起来,“但到了腊月中旬,翊儿的病又现反复,当?时我不明白,如今想来,应是?李昀下毒之故,他又有了窒息、胸闷、心悸诸状,五脏六腑时而?发痛,但又诊不出病灶,太医们也觉棘手……但我记得很?清楚,到了腊月二十四前后,翊儿的病情见?好了,那?日天降大雪,他多日未出含光殿,我还陪他去玩了一会儿雪,当?时我也想不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殿门。”

    姜离紧声问道,“那?殿下之病后来何以迅速恶化呢?”

    宁瑶攥紧指节道:“是?二十五开始精神逐渐萎靡的,至二十九夜里,半夜吐了两次,我抱着他时,他手脚都在发抖,看着像极冷,但身上又出大汗,那?汗水将寝衣都浸湿了,面上亦是?一片潮红。我觉得不对,忙唤人请太医来,一众太医来后施针的施针,用汤药的用汤药,眼看着精神好些了,可到了三十午后,翊儿却时昏时醒了。到那?时我都没想过他会死,我记得那?日傍晚,他又开始呕吐,没多久便陷入昏迷,太医们来诊脉,只说他心脉衰微,五脏俱损,已是?无力回天,我就那?么看着他咽了气——”

    宁瑶闭上眸子,深吸口?气后才睁开,“翊儿用的汤药每日都有人试,无一人有中毒迹象,查来查去,只有广安伯施针连日变幻,没个章法,也无法试针。后来有太医指出广安伯施针有误,广安伯做了解释,可太医们却不认其理,再加上他有个为皇后娘娘看诊的义女,那?义女会他的绝学,其证供也证明他用针不妥,最终,罪责便到了广安伯身上。”

    姜离心头窒闷一刹,默了片刻才道:“既核查过,那?至少表面上的用药不会出错,若有其他人动过手脚,那?也一定是?像肃王这般手法隐秘的慢性之毒,娘娘可能想到当?年常在小殿下身边之人有何异常?”

    宁瑶摇头道:“伺候的人虽多,但能日日接近翊儿身边的,也就只有我和素玉罢了,所有食水我们都十分小心,也都有人试毒,旁人根本没机会趁虚而?入——”

    说至此,宁瑶  忽然道:“哦,还有一人,郑良媛的姐姐郑文汐,当?年她颇得殿下宠爱,亦颇会为人,她有心与?我交好,也是?真的对翊儿尽心,那?段时日她帮了我不少,我正是?念着她的好,后来才对她妹妹多有照拂。”

    姜离忙问:“她帮了娘娘什么?”

    宁瑶唏嘘道:“她比我年轻,性子也活泛,常来陪翊儿说话逗乐,偶尔伺候食水,但她知道规矩,从不带自己殿中的膳食来。她还学过按扤之术,尤其那?双手柔若无骨,翊儿病后双腿浮肿,全靠她日日来帮翊儿活络筋骨。”

    姜离本有怀疑,但听郑文汐从不沾膳食,疑虑便消了几分。

    宁瑶平日里少忆旧事,如今提起郑文汐,也是?尤有余悲,“对文汐,这几年我心中仍是?负疚,翊儿去后,我沉浸在悲痛之中一病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替翊儿收拾遗物时竟会染病,我当?时卧病在床,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姜离不解道:“收拾遗物怎会染病?”

    宁瑶怅然地摇头,“她的病来的凶,当?时东宫早没病患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第217章 姐姐之死

    “纵然?病的凶, 有太医为她诊病又怎会病逝呢?”

    姜离问出疑惑,宁瑶叹道:“我当时一病不起,又操心?给翊儿治丧,好些外事都记不清了, 后来翊儿葬入皇陵, 我还?在皇陵小住了几?日, 等我再回宫,才知她已?经病故了,前?后仅半月, 我也?未想到她走的这样快——”

    姜离又看向素玉,“素玉姑姑,你?还?记得多少?”

    素玉上前?半步道:“当年殿下过世之后,娘娘痛不欲生, 当天晚上就撑不住病倒了,陛下震怒之下发办了好些宫人,兵荒马乱之下, 为殿下治丧之事便多靠郑娘娘帮忙, 奴婢记得, 含光殿内大大小小的陪葬品都是郑娘娘帮忙整理的, 应是在那时染的病, 后来殿下大丧七日, 奴婢一直在为殿下守灵,见郑娘娘不来了, 才知她患病了。”

    “当时整个东宫都在办丧事,郑娘娘被隔离在承香殿凉月阁内, 有太医看诊的,奴婢当时也?没顾得上照顾她, 只想着郑娘娘本就受宠,太医署的人定会尽心?尽力,可等殿下丧事办完,我们从皇陵回来,才得知郑娘娘已?病故了,娘娘彼时又添悲痛,病况也?是雪上加霜,奴婢倒是去探问过,但郑娘娘当时已?经下葬了。”

    素玉叹道:“彼时殿下过世半个多月,整个宫闱都是阴云密布,郑娘娘的丧事没大办,但太子殿下爱重她,她还?是被擢为良媛位份葬入了妃陵的。”

    李翊刚过世不久,郑文汐彼时并无位份,自不可能?风光大葬,姜离道:“当时给那位郑娘娘看诊的太医是谁呢?”

    素玉想了想,“若没记错,应该是周太医——”

    “哪位周太医?”姜离心?头重重一跳。

    “就是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大人。”素玉所言之人正是周瓒,她接着道:“当年小殿下过世之后,药藏局的一干人等皆被陛下惩处,这位周大人虽也?被贬,但人还?在太医署当值,东宫便暂时由?他负责——”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听刚好是周瓒给郑文汐看诊,姜离不由?疑心?再起,“周大人……敢问娘娘,郑娘娘过世前?后,东宫可生过异常之事?”

    宁瑶面露茫然?,又看向素玉,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素玉道:“娘娘,紫苏的事算不算怪事?”

    宁瑶皱了皱眉,转回道:“非要说怪事,那确有一件,我们回宫之时,文汐的葬礼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人也?送往妃陵了,但奇怪的是,就在她过世的第二天,她的亲信婢女紫苏逃出了宫去,且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本来应该按违反宫制去捉拿的,但我回宫之后求了情,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宫婢逃出了宫?”姜离大为意外。

    宁瑶叹道:“据说是前?一日文汐过世,第二日她便不见了踪影,后派人去查,延禧门的禁军守卫说在当天卯时前?后,看到她拿着出宫采买的腰牌离了宫,得知消息之时,大家还?想着她能?回来,可没想到她竟是一去不复返。”

    “宫婢出逃,若被追到可是斩刑?”姜离问。

    素玉颔首,“正是,我们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她是郑氏的家生子,郑家落败之后,郑娘娘姐妹被送入东宫,她是做为陪侍丫头一起入宫的。”

    “入宫之后,大郑娘娘有心?求宠,很快得了太子殿下宠爱,她便一直跟在大郑娘娘身边,几?年来一直安守本分,对她们姐妹都十分忠心?,其他人说她没了主子,害怕自己没了倚靠,可一来小郑娘娘还?在宫中,二来,我们娘娘也?会照拂她的。不过也?有人说她嫌弃小郑娘娘并无得宠之姿,又说什么她出宫采买之时,在宫外有了情郎,此番主子没了,便投奔情郎而去了,但在奴婢印象中,紫苏不是那样的人。”

    宁瑶道:“只此事实在有些怪异,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反正最后也?未派人去追查,就当放她一条生路罢,这些年来,宫里也?偶有出宫不归的宫女太监,多半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族,无可畏怕的,出宫之后隐姓埋名一辈子,有的人或许真的比在宫里逍遥自在……”

    说至此,宁瑶道:“你?可想到什么异常了?”

    姜离沉吟道:“娘娘适才说的病程,与那程秋实试药炼药的病程相符,如今想来,古怪之处有二,第一,殿下染疫没多久,病情似乎就比旁人重?否则为何药藏局竟然?制不住?第二,李昀说他用药拢共只有二十日,但按娘娘所言,二十五那日小殿下的病情便恶化来算,李昀下毒才十三日,那流萤石毒性便更?轻了。”

    姜离说完又问:“殿下如何染病的,娘娘可还?记得详细?”

    宁瑶幽幽道:“若没弄错,应是九月底某一日从练武场回来便染了病的,他喜好弓马,每日练武从不懈怠,本来疫病发生之后,我想让他避着些的,但那时候东宫还好好的,我便存了侥幸之心?,后来每每想到此处,我始终无法释怀。”

    宁珏在旁听了半晌,此刻道:“阿姐也?是为了翊儿好,不必再为此自责。”

    “练武场……”姜离轻喃,“我听闻后来还处置了几个武卫?”

    宁瑶沉重道:“不错,应该就是那两个染病不报的武卫,就是他们之过。”

    这两个武卫早就被处决,但姜离眼下却想到了当年被她跟踪过的林瑕,她沉吟片刻,道:“我想到了两处异常,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查证——”

    宁珏等不及道:“想到什么直言便是,事到如今,我和阿姐自信任——”

    “太子殿下驾到——”

    “你?”字未出,殿外忽然?传来内侍之声?,殿内三人面色齐变,宁瑶忙收敛容色站起身来,姜离也?跟着她朝外迎去。

    “瑶儿,你?今日——”

    李霂大步进门,待看到姜离也?在此时话语一断,“咦,怎么泠儿也?在这里?”

    宁瑶行礼,后笑?道:“臣妾请她来给瑾儿看诊。”

    李霂视线往殿内扫去,“瑾儿何在?”

    宁瑶面色僵了僵,为方便说话,她一早便安排李瑾去了含光殿进学,此刻自然?不在殿内,看出她多不自在,李霂温文道:“罢了,泠儿今日来的正好,阿薇那里正该去瞧瞧了,泠儿,记得前?两日的吩咐吗?”

    姜离忙应是,“臣女明白——”

    见气氛不寻常,姜离道:“那臣女先去郑娘娘那里。”

    宁瑶强笑?一下,“素玉,你?送薛姑娘过去。”

    眼见姜离出了门,李霂看着眼前?的姐弟二人道:“瑶儿,你?最不会骗人了,你?们适才在商议什么?”

    宁瑶欲言又止,宁珏见姐姐似有些为难,索性自己上前?道:“殿下,阿姐知道殿下近日操持祭天事宜,十分辛苦,所以特意先与微臣探查了一番,到了今日,这事本也?该禀告殿下了——”

    李霂面露疑惑,宁珏定声?道:“殿下,皇太孙殿下当年的案子只怕还?没完!”

    宁珏说着自怀中掏出姜离写的文卷,“殿下请看,这是薛泠亲自炮制附子,又试验了许久的记录,李昀所下之毒根本不可能?害死小殿下——”

    清秀的墨字条理分明,李霂尚未看完,一双眸子已?危险地?轻眯了起来,“是泠儿主动试验的?”

    宁珏应道,“不错,她觉得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能?就结在李昀身上,便自己炮制了百斤生附子试了多种药量配伍,此番为了小殿下,她真的付出了许多许多。”

    李霂表情沉重起来,“真是难为她了,既如此,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素玉姑姑可还?记得当年广安伯施针之后,小殿下有何不适?”

    去承香殿的路上,姜离继续探问,素玉道:“似是没有明显不适的,小殿下那时候一直病着,施针前?后,没有多大好转,但也?没有不适。”

    姜离便道:“施针不比中毒,若有何不妥,患者很快便能?出现异常。”

    素玉不解道:“姑娘何以肯定?”

    姜离道:“我跟着师父学医之时也?苦学针道,对此算有把握,施针若出大错,患者不适必定明显,若是小错,那也?像慢性毒药一般,日积月累才可造成损伤,此案我向多人打探过,说当年那广安伯施针‘有误’的记载只有三日?且还?是当年一众不擅针道的御医指证,若只三日,我实在无法想象堂堂太医令会治死人。”

    见姜离说的笃定,素玉也?有些迟疑起来,“奴婢虽不懂医理,可此案定在广安伯身上,当年娘娘也?不解了好一阵子,无论是娘娘还?是小公子,还?是宁家老?爷,都认为殿下若是被人所害,那一定是有幕后之人指使,而非简单的‘意外’可定论。”

    “但当年严审许久,广安伯一来不认罪,二来更?未说自己是受人指使,也?因如此,这几?年来娘娘和小公子始终没有放下,直到月前?查出李昀,这一切才有了最好的解释,只是我们都未想到,原来李昀也?可能?不是罪魁祸首。”

    多年来李翊之死乃宫中禁忌,素玉更?不敢妄自在宁瑶面前?提起一字,如今姜离帮了这样大的忙,素玉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那广安伯,当年罪责定在他身上,奴婢和娘娘起初也?是不敢尽信的,魏氏是时代医家,祖上得伯爵之位,也?是因其曾祖乃军医出身,据说凭借一人之力治好了军中疫病,令太祖陛下大胜定江山。这是其一,其二,这个广安伯也?算得上惊才艳艳,他其实是魏氏家主的私生之子,全靠着医道上的禀赋认祖归宗,继承爵位,后来年纪轻轻做了太医令,他和他夫人悬壶济世,长安城中无一不称道。”

    魏阶当年认祖归宗颇为曲折,姜离被收养之后,府中老?人提过两嘴,但因年代久远又是禁忌,姜离所知并不详细,此时回想,越发觉得魏阶命途惨烈。

    素玉接着道:“可有什么法子呢?当时那样大的祸端,必定得有人担责,广安伯是太医令,又是医道最为高明之人,他的治法被寻到错处,自然?首当其冲出来顶罪,若是如此反而让那真凶逍遥法外,那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若真有错处自当担责,但我听闻广安伯府上下四?十多口都被诛灭,若罪魁祸首不是广安伯,那他们一家人也?太过冤屈——”

    姜离面无表情说完,素玉心?腔发紧道:“这些话稍后奴婢会转达给娘娘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娘娘更?想查个明明白白了。”

    姜离轻轻松了口气,这时回头去景和宫看,道:“太子殿下还?不知此事?”

    素玉叹道:“太子殿下和娘娘的想法一样,此前?好容易查明是李昀,一颗心?也?算落到了实处,此番又现疑点,娘娘心?绪难平,也?未敢立刻告知太子,七月底要祭天,太子负责安排此事,这几?日尤其忙碌,不过这会儿或许已?经禀明了。”

    姜离了然?,便道:“太子殿下是小殿下的父亲,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他力主查到底是最好不过。”

    素玉应是,眼见承香殿近在眼前?,便止了话头。

    待到了凝香馆之外,素玉道:“姑娘请吧,那奴婢便不多陪了——”

    姜离应好,素玉前?脚离开,后脚香雪迎了出来。

    经了前?日之事,香雪看姜离的目光有些忌惮,待入了绣房,便见郑文薇披散墨发依靠在床榻之上。

    她淡淡地?横过来一眼,面无表情道:“薛姑娘不要以为那日口下留情了,我便真会让姑娘为我看诊,姑娘做做样子就行了——”

    姜离挑了挑眉,近前?时,便见郑文薇身上盖着锦被,但她床里的位置,却堆放着几?样不该出现在床榻上的物件,姜离一扫而过,便见是一件湘妃色缂丝兰纹毛领冬袄,几?册手写佛经,还?有一个红木雕花的锦盒,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了年头。

    姜离在床边矮墩坐下,“娘娘放心?,前?日之事已?过去,我不会再提,娘娘自己也?不必耿耿于怀,我是医家,今日只是按吩咐行事,请娘娘伸出手来。”

    见姜离拿出脉枕,郑文薇猝然?转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姜离不疾不徐地?与她对望,不过片刻,郑文薇自己先败下阵来。

    她有些恼羞成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奉太子之令为娘娘看诊。”姜离神容平静。

    郑文薇咬牙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如此好心?,你?明明知道了……我不信你?没有告诉太子妃,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看我害怕?是想威胁我?”

    用那样的法子小产,虽已?过数日,但郑文薇面颊惨白,不见分毫血色,足见她这几?日也?难安心?静养,姜离试想她的处境,倒也?能?体谅。

    “我姑姑身怀有孕,我不会拿这样的事令她烦恼,娘娘之行已?经有损富德,事到如今,还?是放过自己,安心?养身子为好。”

    郑文薇似笑?非笑?起来,“若你?不是薛氏女,我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可你?姓薛,你?没有理由?不帮你?姑姑,太子妃早就将?我当做眼中钉,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你?们姑侄二人到底有何阴险诡计?!不如直接来个痛快吧!”

    姜离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太子妃身怀有孕,为了孩子福德,也?不会对你?动手,至于我……我自小在江湖长大,并不认同宫闱里的这一套,你?大可放心?。”

    郑文薇不仅不能?放心?,反而姜离越是泰然?诚恳,她越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煎熬,一时更?恼道:“为了孩子福德?她什么事都做不出来,当初我姐姐便——”

    “娘娘慎言!”见郑文薇压不住性子,香雪忙出言提醒。

    姜离这时眉心?一跳,“你?姐姐?你?是说大郑娘娘之死,与太子妃有关?这便是你?日前?想把小产之祸往太子妃身上引的缘故?!”

    香雪急忙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娘娘不是这个意思……”

    香雪急着找补,但郑文薇只觉自己的一切算计都被姜离看在眼里,便一副撕破脸之状装也?懒得再装,见她紧抿着唇角不言,姜离道:“这几?日因皇太孙殿下之事,我也?听说了大郑娘娘之死,其实我也?觉得她当年死的有些怪异,我还?听闻,她有一位婢女在她死后,立刻逃出了宫去。”

    郑文薇面皮抽动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身侧的锦盒上,“薛姑娘对我说这些,又想套什么话?”

    姜离默了默,“罢了,娘娘防备我,自然?不可能?对我说旧事,我也?只是一提罢了,为娘娘看诊我自会尽心?,娘娘若不把我当做薛氏女便是最好。”

    郑文薇眯着眼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离点到为止,将?脉枕一放道:“请娘娘伸出手来吧,娘娘此番极是伤身,若不好好将?养,只怕连永州的膳食都用不了几?年了——”

    郑文薇死死盯着姜离,好半晌,她终于伸出靠外的手放在了脉枕之上。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看向她另一只手,大抵她的视线太过锐利,郑文薇下意识地?将?那锦盒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又阴恻恻道:“这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遗物,她们的魂魄只怕还?留在上面,姑娘姓薛,可不敢多看。”

    “我不是小孩子,娘娘不必如此虚张声?势。”郑文薇故意恐吓,姜离听得哭笑?不得,这时收手道:“娘娘虚弱太过,气血大亏,阴阳失和,胃气亦不振,峻补恐不能?容受,故先以平补气血阴阳的建中汤调理,拿笔墨来——”

    香雪迟疑地?奉上笔墨,姜离行云流水写下医方,叮嘱道:“此方先用五日,五日后我会再入宫看诊,娘娘如今尚有淤血未除,之后还?需补血、祛瘀血、祛水湿,要想彻底调理好身子,至少两月功夫,娘娘珍重自己罢。”

    郑文薇欲言又止,见姜离写好了方子便离开,一时颇无所适从,只等姜离走出房门,她也?未能?道出一言……-

    “真是难为你?了——”

    待回景仪宫,薛兰时颇有些不快地?道:“本来请药藏局的林太医就是了,太子殿下还?非要你?来看,真是和她姐姐一样红颜祸水。”

    姜离不由?道:“适才在宁娘娘处,倒是提到当年的大郑娘娘染病后过世的很快。”

    薛兰时面上闪过轻嘲,“当年姑姑避嫌,没帮着治丧,那郑文汐忙前?忙后巴结宁瑶母子,最终却落得个染病而亡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有太医看着,怎么会过世的那般快呢?”

    薛兰时耸肩,“当时东宫人心?惶惶,只怕是没照看好病的重了,我得到消息之时人都已?经凉了,眼看着殿下伤心?不已?,我便也?懒得管了,这许是命数吧,若那李翊不出事,往后宁瑶母子风光无限,自然?也?是少不了她,可惜……”

    薛兰时面上厌恶不加掩饰,姜离便又道:“适才说她死后,她身边的丫头也?逃了。”

    “这对郑氏姐妹,说是什么官户人家出身,可当年那郑文汐却是极会讨男人欢心?的,尤其她那双手,据说推拿活穴比医师还?厉害,别的方面嘛,也?是自然?,她得了宠,又会巴结宁瑶,便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她那侍婢也?跟着眼高手低,待主子一死便立时没了靠山,想到平日里得罪的人多,害怕之下便逃了。”

    薛兰时愈发一副轻鄙之态,姜离犹豫一瞬,还?是不曾问下去。

    这时薛兰时面上浮起笑?意,望着姜离道:“七月祭天,姑姑去不了皇陵,届时你?跟着你?父亲同行吧,德王殿下也?会同去。”

    姜离迟疑道:“侄女与德王殿下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没有交集制造交集便好,祭天便是机会,姑姑知道你?面皮薄,可你?年岁不小了,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看看安阳郡主。”

    姜离眼睫轻颤,薛兰时看着她,忽然?轻嘶一声?道:“说起交集,你?父亲倒是说过,你?和裴世子走的算近的,你?这孩子莫非——”

    姜离心?头一跳,“不,姑姑,没有的事——”

    薛兰时好笑?起来,戏谑道:“裴鹤臣家世显赫,模样也?好,你?既然?与他多有来往,便当真对他一点点儿心?思也?没有?”

    姜离连连摇头,“姑姑莫要说笑?了。”

    薛兰时笑?意愈盛,“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裴鹤臣确实很好,但再好,也?是比不上李姓之子的,听姑姑的话吧,淑妃娘娘也?很喜欢你?,此事可谋。”-

    从东宫出来,姜离便有些心?神不宁。

    怀夕跟在她身侧道:“皇太孙刚过世,郑文汐便也?病逝,这也?太巧合了,更?别说还?有个宫女也?跑了,会不会是那宫女知道些什么呢?且看郑文薇那模样,她明显是为了她姐姐针对太子妃……可惜她防备姑娘,不然?就明着问了,说不定郑文汐的死,和皇太孙的死也?有关呢?”

    怀夕兀自说完,却不见姜离接话,仔细一看,便见姜离若有所思的,“姑娘?姑娘在想什么呢?”

    姜离缓缓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说着话,姜离往禁中西南方向看去,怀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了然?道:“姑娘要去大理寺?”

    姜离猝然?收回视线,又加快脚步,“先回府吧。”

    怀夕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哦”一声?后才跟了上去。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才定下神来,“当年指证义父的太医之中,只周瓒和白敬之留在了长安,我本想着白敬之牵涉其中,周瓒或许是无辜的——”

    怀夕明白姜离之意,“但咱们怎么去问大郑娘娘的事呢?”

    姜离轻揉着额角,“得从长计议了,还?有那林瑕,当年皇后娘娘便查明,他或许是东宫第一个染病的,但还?没机会探明他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说着话,姜离唏嘘起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林瑕去了登仙极乐楼,登仙极乐楼又怎么会和宫里有关呢?”

    疑窦似蔓草疯长,百转千回之间,姜离也?暂时理不出个头绪,待回了薛府已?是暮色初临,姜离直奔盈月楼,先将?宁瑶所说的李翊病程记录下来,复又拿出此前?炮制附子所写,仔细比对细究,直至二更?时分才疲惫地?放下墨笔。

    “姑娘,如何了?可想到了线索?”怀夕在旁心?疼地?问。

    姜离摇头,“只凭我自己猜测还?是不成,但能?肯定,那另一个动手之人用的法子更?为隐秘,且就在小殿下身边。”

    医道上怀夕帮不上忙,便道:“周太医那里不若明日去见裴大人问问?奴婢记得他提过周太医,奴婢去拿灯油吧,只剩一点点儿了。”

    姜离眉心?微蹙看向案角,便见青铜鹤首盏内灯油已?经见底,那如豆的火苗儿也?只剩下一星,姜离不知想到什么,道:“不必添了——”

    怀夕回头,便见姜离拿了一旁的熄灯铛,一下便将?鹤首盏内的火烛熄了。

    见怀夕望着自己,姜离道:“一点点儿就够了,一下就灭了。”

    怀夕一愣,“啊?姑娘在说什么?”

    姜离收好笔墨起身,“我是说时辰不早了,不必用灯了,咱们歇着吧。”

    怀夕呐呐应下,这才与姜离同去睡下-

    翌日清晨,姜离下楼刚走到一半,便听见如意和吉祥在私语着什么,待到了膳桌之前?,她便问道:“早间出什么事了吗?你?们在议论什么?”

    吉祥忙叹道:“大小姐,我们在说外头乱的很呢,门房说昨天晚上,门外长街上走过了好几?拨兵马,一开始不知是哪个衙门的,那马蹄声?响的把门房吓了一跳,还?以为长安城动乱了,后来天亮之前?,门房才瞧见是拱卫司的人马。”

    如意道:“拱卫司向来办大案,也?不知此番在找何人?”

    姜离心?腔急跳一下,拱卫司这样大的动静,事情定不会小,想到近日沈涉川全无消息,姜离速速用完早膳,带着怀夕出了府门。

    “去顺义门——”

    上了马车,姜离利落吩咐,长恭在外扬鞭重落,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了顺义门之外。

    姜离下马车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刚走到衙门门口,便瞧见宁珏在和赤霄也?正打马而至,宁珏远远瞧见姜离,忙喜笑?颜开地?策马近前?,“薛泠!我正说让赤霄去找你?!”

    待他跳下马背,姜离近前?问,“昨天晚上城里动静不小,你?们衙门怎么了?”

    宁珏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关注我们衙门?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内情,你?知道姚璋和我们那位沈师兄的杀父之仇吧?”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是在追沈阁主?”

    宁珏悠悠道:“事情是这样的,姚璋为了报杀父之仇,一直在找沈师兄的下落,奈何这位沈师兄不回长安不说,在江湖上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姚璋便想,他就算不回长安,但他这种报仇心?切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当年涉案的相关之人,于是呢,这个姚璋在后来这些年,也?在查当年那些旧人,找来找去,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二线索。”

    姜离蹙眉道:“他找到了人证?”

    姜离问出口,心?中却在怀疑,前?次姚璋设局引她们涉险,分明设的一个假局,若他当真又人证在手,那时为何设假局呢?

    宁珏摇头,“不算找到了人证,他只是找到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证,而后在那里留了眼线,一旦有人寻到了那里,立刻便会找他来报信——”

    姜离听得着急,“什么人证?真有人去找了?”

    “其实是当年一个人证的相好,本是个青楼女子,且在多年前?就病死了,但她病死之事知道的人不多,姚璋找到那青楼之时,将?这消息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那女子被别人赎身了,如今在何处落脚,又留了眼线在那青楼之中,三日之前?,真有人找到那青楼问询那姑娘生平,这一问……”

    “是不是天香楼?!”姜离等不及问出口。

    宁珏一愣,“你?如何知道?就是天香楼,拱卫司本就在长安城广布眼线,秦楼楚馆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更?多的是他们的人,因此有人打问那位姑娘的事,一下就引起了注意,那眼线道明了那姑娘住地?,于是姚璋亲自去设了伏局。”

    “设了埋伏?后来呢?可有人负伤?”

    姜离问的急,宁珏莫名道:“这一次是姚璋亲自去蹲守,去找那姑娘的两个人都受伤了,其中一人伤重,姚璋说那人正是沈涉川——”

    姜离心?狠狠往下一坠,“他如何确定?”

    宁珏自顾自道:“你?也?不想想他是干什么的,这几?年他虽然?没遇见过沈师兄,可他每年派出去不少人打探下落,其身形衣着、武功路数,没人比姚璋更?清楚,并且,据我所知,沈师兄三月时在明华山出现过,定西侯府有人见过他,这事姚璋早清楚了,昨夜来人就和那夜之人一模一样,不是沈涉川是谁?”

    提到了明华山,姜离便确定姚璋不曾认错,她忙又问,“他们在何处设伏?”

    宁珏定然?道:“在城南一处庄子上,你?怎么了?怎么比我还?关心?此事?又如何得知天香楼的?”

    姜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与你?解释,你?可是要找裴少卿?”

    宁珏点点头,“是啊,你?也?是寻师兄?那咱们进去再说。”

    二人一同进衙门,门口的武卫则先一步跑去通禀,没一会儿,十安迎了出来,待到了东院值房,便见裴晏桌案上案卷垒高,一副忙于公务之象。

    见她二人同来,裴晏道:“你?们怎么——”

    宁珏大喇喇道:“我们在门口碰见的,师兄,好生古怪,薛泠比我还?关心?咱们那位沈师兄的事,昨晚上的事,师兄可知道了?”

    裴晏颔首,“动静太大,听说了。”

    姜离本是来寻裴晏打探拱卫司有何行动,却不想在门口就得知了内情,但听闻拱卫司在天香楼设陷阱多年,她又有满心?疑问要问裴晏。

    裴晏看出她心?中焦灼,镇定道:“姚璋筹谋多年,可惜未能?如愿。”

    宁珏道:“说是设了什么机关箭阵,那沈涉川已?受了重伤,若真是如此,姚璋带人全程搜捕或许能?搜到些踪迹——”

    裴晏表情古怪起来,“若真受了重伤,凭姚璋,何以未留住人?”

    宁珏耸耸肩,“那我便不知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师兄,赵启忠招了——”

    当着宁珏的面,姜离只能?按捺急迫,一听那仙楼管事招了,她也?起了好奇之心?,“那日伤你?之人?他真是邪道之人?”

    提起受伤,宁珏颇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没错,此人是个硬骨头,一开始什么都说不知道,待将?拱卫司的刑罚过了大半,方才终于道出实情,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无量道,他是在信奉能?护他安危的无量天尊,我们去他住处找到了此前?见过的神像,他信奉邪道,乃是板上钉钉了——”

    裴晏也?不禁道:“何人引他入教的?”

    宁珏一叹,“这便是难点了,他说他只认识一个同道中人,每次都是那道友来联络他,他没法子找到那人,并且他已?有两个月没见过此人了。”

    “那莲星之死可是和他有关?”姜离忙问。

    宁珏颔首,“莲星之死他也?招了,但他不认下毒,他说是他给了莲星一枚‘圣元丹’,这圣元丹乃是圣主所赐,本意是为了令莲星解脱得道,根本不是什么下毒。如此便也?佐证了莲星定是邪道中人,冯筝便是她拉拢入道的目标,时值冯筝夫人过世,他又恨极了段霈,便当真随莲星信了无量道,而莲星信了赵启忠所言,她是自己用了那圣元丹,这才无法证明我的清白……”

    说  至此,宁珏作难道:“此人虽答了些线索,可从他所言看得出这无量道内部十分谨慎,每人都只有一个联络人,且还?掩藏身份,赵启忠此人深信无量天尊,问到最关键处,便忌怕天尊威灵不敢泄露天机,如今也?和冯筝一样有些疯疯傻傻了。”

    裴晏听至此回身自匣中取来一份书信,“你?看看——”

    宁珏接过书信,裴晏又对姜离道:“师门中来信,查到了当年无量道兴起之时所为恶事,如今时隔近百年,眼下的无量道已?经不能?与当日的邪教等同,但或许还?有颇多相似之处,且此事我已?向陛下禀明,因所涉不小,大理寺将?与拱卫司一同核查。”

    “什么?用那些门主祭天?还?有过屠村镇之行?”

    宁珏看到了紧要之处,不禁发出质问,裴晏道:“无量教除了天尊需祭奠之外,四?方镇守凶兽也?需祭奠,祭奠天尊之人越显赫越好,在此之前?,还?要举行盛大的巡山祝祷之礼,由?此来昭告天下,为满足这些‘礼数’,被他们残害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这才引得整个江湖协力讨伐……”

    宁珏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这时又把书信递给姜离,“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时隔多年,无量道不同于当年魔教,想来不至如此丧心?病狂,不过师兄,这赵启忠虽未交代与他接触之人是谁,但这两年他在长安的人际交往并不多,当年登仙极乐楼毁于大火之后,他在城南名叫天音阁的戏楼当差,如今我们要从那天音阁再查。”

    裴晏颔首,“再谨慎的邪道,为了拉拢信徒,也?不可能?隐藏全部踪迹。”

    宁珏跃跃欲试地?颔首,“莲星和赵启忠这条线索我定追查到底——”

    说至此,他又看向姜离,“对了薛泠,你?那份文卷我给太子殿下看了,这两日,太子殿下也?在着人核查当年前?前?后后的人证物证,看他能?查出什么线索。”

    姜离微松了口气,“那是最好的,尤其当年参与小殿下会诊的几?位太医,或许还?有未查清楚之处——”

    宁珏疑道:“太医……据我所知,留在长安的只有两人了,除了白敬之,便只有周瓒,这个周瓒……你?说的有理,我也?会想法子查的。”

    话音落下,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按着自己肩头蹙眉起来,姜离见之不对,问:“怎么?你?的伤还?没见好?”

    宁珏面色苦痛,后退两步坐在中堂敞椅之上,又一副难忍之状道:“开始愈合了,但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这几?日稍一用力,便有股子钻心?之痛,薛泠,我不会变残废再也?不能?使剑吧?”

    宁珏巴巴地?看着姜离,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然?而姜离道:“你?伤在左肩,用剑的是右手,有什么相干?”

    宁珏:“……”

    他一阵无语,又忙道:“那我左肩留下残疾也?不行啊,你?帮我看看?”

    姜离便近前?,在他左肩或按骨头,或点穴位,宁珏一时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又“啊啊”喊痛,姜离见之奇怪道:“不应该啊——”

    她沉吟一刹,“我开个舒筋活络的方子你?先用两日吧,按你?的年纪,只要好好养着,一般不可能?留下残疾。”

    她说着看向裴晏,“裴大人,借笔墨一用?”

    裴晏让开半步,示意公案,姜离便径直走去案后写医方。

    她写方子的功夫,裴晏走来中堂,抬手便按在宁珏肩膀之上,然?而他一按,宁珏的反应小了不少。

    裴晏恻恻道:“看来你?的伤是因人而异——”

    宁珏与裴晏相识多年,见他看破了自己,便也?不装了,便轻声?窃喜道:“师兄你?不知道,那日我在仙楼受伤,薛泠担心?的脸都白了,她是医家,对什么样的人最心?软?那自然?是对病患了啊,所以我……啊,师兄你?轻点——”

    宁珏陡然?痛叫出声?,连伏案的姜离都抬起头来。

    宁珏强撑着对她一笑?,又低声?道:“师兄,你?做什么?”

    裴晏面沉如水,眼见姜离拿着写好的医方走了过来,压着声?道:“丢人现眼,拿了医方速速滚回拱卫司当差——”

    宁珏嬉笑?连连,见姜离走近,又忙正色敛容,接过医方一看,应道:“好,我今日就按你?的方子用!”

    他拿着医方喜滋滋的,但见裴晏黑着脸,轻咳一声?道:“这会儿我得先回衙门,看看那赵启忠还?能?不能?招点儿什么——”

    姜离便点头,“我还?有事问裴大人。”

    宁珏应了声?好,心?满意足出了值房,待他脚步声?远去,姜离才回身看裴晏,“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裴晏凉声?道:“宁珏说,医家最会对病患心?软了。”

    此言落定,裴晏实在忍不住道:“你?医术高明,难道看不出来他是装的?”

    姜离微愕,“裴大人,那日我就在仙楼,亲眼见他肩上血流如注,那伤口还?是我与桐儿包扎的,怎能?算装的?何况他为何——”

    姜离说至此,忽然?一下反应过来,而裴晏想到宁珏所言“脸都急白了”之言,心?中愈发郁闷,但他素有教养,只撇过眼去不与姜离争辩。

    值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姜离脑中已?转了一圈,但宁珏如何做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裴晏这张难看的脸,她眨了眨眼,“你?——”

    姜离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又生止了住,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便成了问:“你?知道拱卫司在天香楼设下陷阱之事了?昨夜遇伏的是小师父?”

    问起此事,裴晏容色微肃,“不错——”

    姜离一惊,“你?果然?知道!你?见过他了?他受了重伤?天香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晏默了一刻才看向她,“你?不必担心?,不算重伤,拱卫司的机关箭阵虽厉害,却颇为死板,只要寻到破解之法,便不难离去,若真是重伤,姚璋不会留不住人,至于那天香楼,确是姚璋经营多年为之,齐悭说的那位浣云姑娘,早在八年之前?便病逝了。”

    “八年之前??那岂非又断了线索?”姜离问出口,又紧着重点问:“那小师父如何在何处?你?帮他找了落脚之处?”

    “他……他如今很好,你?不必担忧,至于浣云的线索,我会详查她生平,只是因拱卫司的介入会查的更?慢一些,你?等我消息便是,你?已?经见过宁娘娘了?”

    裴晏分明专注地?为她答疑,可他那黑沉沉的眸子却似笼着一层薄雾,竟让姜离看不真切,姜离何等聪敏,自看出他在回避沈渡下落,这愈发令她茫然?起来。

    沈渡虽对她恩重如山,可他们二人关系并不亲昵,沈渡更?是无比独断专行之人,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见过了,她回忆了小殿下病程,尤其提到了另一人之死……”

    姜离将?郑文汐姐妹与周瓒之事道来,裴晏听完意外道:“你?怀疑这个郑文汐死的古怪,甚至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姜离颔首,“时间上太过巧合,那婢女逃出宫更?怪异,还?有那郑良媛,也?显然?有何苦衷,我过几?日还?要为她看诊,但要她信任我十分不易,至于那周瓒,我不想打草惊蛇,正好我能?出入太医署,我打算先从太医署入手。”

    裴晏点头,“周瓒当年被贬,这几?年算是四?平八稳兢兢业业,他平日与李昀、与太子,与几?位公主府上都有来往,看着还?算正常,如今太子既已?知晓,不妨看看他那里有何线索,按理,他调查东宫之事最为顺手。”

    姜离也?如此想,这时,她又忍不住道:“拱卫司如今这样追查小师父,他——”

    裴晏笃定道:“你?放心?,拱卫司不会得手。”

    话音落下,他转身去公案屉子里拿出了一份文卷,“这是周瓒这几?年来的人情来往,升迁变动,虽无明显线索,但你?也?可看看。”

    姜离便近前?去接,这一近前?,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药味涌入了姜离鼻尖,她眸光一闪,再度看向裴晏,“这么多公文堆着,你?昨夜不曾归家?”

    裴晏扫了公案一眼,“近日京畿衙门也?遇到了几?件案子,也?需与大理寺接洽。”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付云珩的声?音响了起来,“鹤臣哥哥,那案子怎么——咦,薛姑娘怎么在?”

    姜离回身见礼,“付世子,我有事相询裴大人,你?这是——”

    付云珩上前?道:“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说的那孩子被拐的案子吗?我们查了半晌,和大理寺这边一对之后,鹤臣哥哥说今岁核查旧案,记得前?几?年也?有类似的案子,这不,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姜离方知裴晏所言为真,她便道:“既有公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时辰不早,姜离还?要往太医署去,裴晏闻言便令十安相送。

    出了东院,姜离表情冷沉下来,等出了大理寺衙门,她更?是驻足回身,复又往东院方向看去……

    怀夕奇怪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眯起眸子,幽幽道:“他好端端的,身上怎么会有金疮药的气味儿呢?”

    第218章 大结局(一)

    从太医署出来, 姜离沉吟片刻,吩咐长恭赶往芙蓉巷。

    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问:“姑娘这会儿去芙蓉巷做什么?”

    姜离道:“城中动静太大,曲叔和三娘若得知是冲着小师父的, 只?怕是担心坏了, 去报个平安。”

    怀夕不禁道:“没想到阁主和裴大人真有联络。”

    姜离靠着车璧安坐沉思着, 好?似入定一般,直等马车到了芙蓉巷,方才与怀夕往酌泠酒家后门而去。

    开?门的还是戚三娘, 一见姜离来了,戚三娘忙将她拉进门来,“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动静太大了,今日一打听, 说是和阁主有关?曲叔听到消息着急的不行,都想去探一探拱卫司了——”

    几人快步上楼,曲尚义得了动静也在门口相?候, 待进了厢房, 曲尚义急急道:“外头说昨天晚上拱卫司抓到阁主了?还有人受了伤?”

    姜离摇头, “曲叔先不必担心, 小师父应该没大碍。”

    曲尚义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我早间去了大理寺, 见到了裴世子,他说小师父眼?下无?虞, 但也没说落脚之处,小师父近日没去见我, 应该是与裴世子有了联络。”

    曲尚义挑眉,“裴、裴世子?他可好?吗?”

    这话问的古怪, 姜离莫名道:“他就在衙门忙公务啊,不过?……”

    想起那?若有似无?的金疮药味儿,姜离心中疑窦再起,但因不知内情,她便道:“不过?天香楼的事他知道,他说浣云早已经死了,如今只?能去查浣云生平,但因拱卫司介入,只?怕查证的速度会很慢,我想着你们担心,这才过?来告知一声。”

    曲尚义松了口气?,“那?便好?,慢不打紧,都这么多年了,不急在朝夕之间。”

    姜离打量着曲尚义,“曲叔还是多年之前见过?裴世子吧?”

    曲尚义扯出两分笑意来,“是,是久违了,当年他与涉川是同门师兄弟,涉川很喜欢他,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沈家时,分明小小年纪,却格外有种少年老成之感,涉川那?孩子一口一个小夫子的叫人家——”

    姜离心道叫的不错,又?问:“那?这几年小师父可来长安找过?他?”

    曲尚义迟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找过?吧,毕竟涉川能信任的人不多了。”

    姜离纳闷道:“没听裴世子提过?,他也是有些奇怪——”

    一听这话,曲尚义似被吓到,“还是别提了,涉川当年下手?太狠了,若是叫人知道裴世子和他有联络,那?岂不是害惨了裴氏?”

    姜离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他私下里对我也一点儿没提过?。”

    曲尚义叹道:“裴世子也难做,他们府上也经过?事的,你看着他得皇帝爱重?吧?可有他父亲的事在前,他们一家子也是悬着心的——”

    姜离有些意外,“曲叔也知道他父亲之事?”

    姜离不着急走,几人索性落座说话,戚三娘上了茶点,也好?奇地看着曲尚义。

    曲尚义便道:“他父亲当年多得圣宠啊,可就因为?娶了高阳郡主,就被皇帝贬去了岭南,听说这些年她母亲贵为?郡主,却极少出门见客,这般情状,那?可不是她一心向佛那?么简单的……”

    姜离心头微紧,“您是说,陛下对裴氏还有怀疑?”

    曲尚义笑开?,“我一小老儿可弄不懂皇家心思,但裴家本该比如今显赫,比如今热闹的,所以?我说,裴世子最好?和咱们半点儿不沾,也是为?了保裴家。”

    曲尚义虽未应承,但意思已是明了,姜离想到裴晏提过?景德帝颇喜猜忌,也不禁背脊微凉,“若是如此,那?确实得不漏分毫,那?如今曲叔回来了,小师父可会来见曲叔?”

    曲尚义又?迟疑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他只?怕自有安排。”

    姜离忧心道:“此番是姚璋设局,且为?了等这一日,硬是在天香楼埋了七八年眼?线,这份魄力很让人担心,他这杀父之仇是一定要报的。”

    说起此事,曲尚义怅然?道:“当年我是不赞成涉川赶尽杀绝的,尤其那?姚宪武功高强,他不是对手?,可奈何我们谁都劝不住他,雪青死在他跟前,后来建了沧浪阁也未安生,他这一辈子,实在是令人怜惜,不过?——”

    见姜离面色沉重?,曲尚义又?换了一副轻松口吻,“不过?既然?裴世子说了不用担心,那?姑娘也不必费心了,广安伯的事还未查清,这天香楼的事就交给裴世子去查吧,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吩咐,我这两日都闲的没趣了。”

    姜离应好?,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外头天色不早方才告辞。

    待出酌泠酒家,听着后门在身后关上之时,姜离复又?驻足,她回头望着露出的二楼檐角,轻喃道:“曲叔和裴晏多年不见,这份信任却十分自然?……”

    怀夕道:“阁主定然?早就见过?裴大人,也知道裴大人还在查旧案,姑娘初回长安裴大人便知道了,定也是与阁主通过?信的缘故。”

    姜离没应声,只?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往马车走去-

    自白敬之死后,太医署也经了一场动荡,金永仁与岳柏恩二人谨小慎微,生怕衙门受当年旧案牵连,但幸而大理寺证据确凿,既查办了肃王,也未让无?辜之人受牵连。

    姜离因这案子与岳柏恩多打交道,颇得其信任,也因此,姜离提出查看旧年案卷之时,岳柏恩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连着五日,姜离都在查看当年疟疫前后的医案记录,至六月初三这日,姜离入东宫给薛兰时请平安脉,又?再度求见了宁瑶。

    “娘娘请看,这是这几日我在太医署所查——”

    眼?下这份文卷简单不少,但调理仍是清晰,宁瑶惊讶道:“这是周太医当年的医案记录?”

    姜离应是,“当年周太医被调入东宫为小殿下会诊之前,乃是太医署治疫主力,其提出的半夏驱疟散在治疫初期疗效甚好?,可谓救了长安千千万万百姓,后来他又?改良此方,制出清脾饮、常山饮、截疟七宝饮三方,这三方对轻症、重?症以及温热型疫病皆有良效,臣女实在想不通,他为?何没治好?大郑娘娘。”

    宁瑶如今也通三分医理,当即道:“你说的不错,的确令人费解,周太医的疑点,我前两日也与太子殿下提了,殿下说会暗查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看看能否问出什么,至于?周太医本身,这些年暂时看不出古怪。”

    姜离是医家,医道上无?从解释之事,平日里再正常也难打消她疑虑,她迟疑道:“大郑娘娘当年的医案可在?”

    宁瑶闻言面色古怪起来,“当日与你说了文汐之死后,我也觉得不妥,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药藏局,但找了半晌,她的医案也早就不在了,如今的林太医一琢磨,说只?怕和当年翊儿的医案一并烧毁了——”

    见姜离蹙眉,宁瑶道:“当年一场大火,库房好?些记录都被烧了,除了翊儿的,还有太子和诸位娘娘的,文汐的医案被烧毁并不奇怪,只?是当时没有统计,她这事反而被忽略了,按你说的,周太医医术高明,对疫病应当十分擅长,但倘若文汐自己?有旧疾呢?那?是否不一样?”

    姜离道:“自然?,治病是因人而异的,大郑娘娘有旧疾?”

    “我记得文汐有一阵子总说自己?心跳的很快,还提起幼时曾患过?心疾,但后来好?了,具体的我记不清了,罢了,我们稍后去见郑良媛,她一定比我记得清楚,你要给她调理身子,我也正好?去探望探望她。”

    宁瑶言毕,姜离也觉甚好?,她先给宣城郡王诊了脉,又?给他的方子改了两味药方才出景和宫去往承香殿。

    走在半途,姜离道:“小殿下的病娘娘不必担心,就这般好?生养着,一年半载后,殿下可若同龄孩子一样进学,三五年后,便会如常人一般灵慧。”

    如常人一般灵慧,这本是生该如此的事,可在李瑾身上,却要经过?漫长的用药调养,虽则如此,姜离这话还是给了宁瑶极大的抚慰,她不禁叹道:“能似常人我就满足了,到了如今我也没多的念想了。”

    说至此,宁瑶又?道:“这几年我虽对郑良媛照拂有加,可当年文汐是因照顾翊儿而染病,因此她和我也不算亲近,待会儿见了她她不一定坦诚相?告。”

    姜离无?奈,“她对我姑姑也有些防备,对我也是没有好?脸色的。”

    宁瑶解释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当年她们姐妹一起入宫,只?有她姐姐得了殿下宠爱,她姐姐性情圆融,极会察言观色,她就木讷耿直的多,她姐姐死后,她消沉了不少日子,有一阵子还幻想着能出宫离开?这里,为?此……差点闯了大祸。”

    姜离诧异,“难道她也想学紫苏?”

    已被收入东宫,哪还有出宫的希望?但凭前几日郑文薇言行,也看得出她性情多有刚烈执拗一面,若被逼急了,或许真会铤而走险。

    宁瑶点了点头,“三年前的万寿节,宫中典礼颇多,宫人们来来往往,也颇为?混杂,我偶然?发?现,她竟有假扮宫婢出宫之意,幸而被我制止。直到两年前,她不知怎么忽然?想通了,也换着法子讨好?太子殿下,殿下便也看重?起她来。”

    姜离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她实在大胆……”

    宁瑶苦笑,“此事并无?旁人知晓,姑娘听听就算了。”

    时过?境迁,姜离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言,二人说着话到了凝香馆,便见郑文薇依旧躺在绣床上,待看到姜离和宁瑶一起进门时,她面上出现了两分奇异之色,好?像在诧异薛氏大小姐竟能和宁瑶相?处甚欢。

    “给娘娘请安——”

    见她要撑起身,宁瑶连忙上前按住她,“和我就不必多礼了。”

    郑文薇靠回去,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瑶,一时不知说什么,姜离自然?上前请脉,宁瑶落座之后令素玉在门口守着,这边开?了口,“我和薛姑娘一同过?来,其实是想问问关于?你姐姐的旧事——”

    郑文薇面色微变,“我姐姐的旧事?”

    她说着看姜离一眼?,更不明白眼?下是怎样的情形。

    宁瑶道:“我记得你姐姐幼时患过?心疾?”

    “不错,患过?心疾,但入宫之前就好?了,三五年都没犯过?,这么多年了,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此事?”

    宁瑶道:“薛姑娘医术高明,此番查办李昀,全靠薛姑娘找到了下毒证据,但……李昀或许并不是唯一逃脱的凶手?——”

    郑文薇意外道:“还有其他人害了小殿下?”

    姜离请完脉自顾自写医方,宁瑶点头道:“甚至薛姑娘觉得你姐姐的病故也有疑点,当年那?位周太医医术极好?,她认为?周太医应该能治好?你姐姐,但我想到你姐姐患过?心疾,若是如此,周太医没看好?便有了解释。我还记得当年你姐姐照看翊儿之时,曾提过?她心跳的快,还怕心疾再犯——”

    郑文薇肃容道:“心跳的快有诸多解释,不可能是心疾,她病后虽被隔离,但我还是见过?她一次的,她未提过?心疾。”

    说至此,姜离顺势问:“那?她当时是何症状?”

    郑文薇唇角紧抿,显然?不愿答姜离之问,宁瑶便道:“文薇,薛姑娘可信,连我都能相?信她——”

    郑文薇索性问:“娘娘何时与薛氏化干戈为?玉帛了?”

    宁瑶摇头,“薛姑娘医者仁心,她能不避讳地替翊儿查当年旧事,我又?凭何不信她?”

    郑文薇定定看姜离片刻,终是道:“我姐姐那?时就和所有有疫病之人一模一样,一开?始发?热、呕吐,后来惊厥、大汗,昏迷不醒,再后来便是药石无?灵,我也不懂为?何太医治不好?她,那?时太乱了,内侍严防死守不许探望,生怕疫病再散出去,我都不知她死前受了多少罪,我看到她遗体之时,她面色青紫,人也瘦了许多,与那?些疫病而亡的侍婢很像,因是染病而亡,我草草替她选了两样陪葬之物,装殓停灵后,不到半日她就被送去了妃陵。”

    郑文薇说着闭上眸子,似不愿再回想。

    姜离沉默片刻,又?问宁瑶,“敢问娘娘,郑娘娘是何时说自己?心跳得快?”

    宁瑶仔细回忆一番,“应该是在腊月,不错,是腊月,腊月提过?几次,我这才印象深刻。”

    “腊月,那?阵子她睡得如何?可有别的不适?”

    “似睡得不算太好?,说夜里总有噩梦,还有呼吸紧促之状,但那?时她为?翊儿做了许多,因我每日担惊受怕,我只?以?为?她也担心翊儿太过?。”

    姜离盘算着前前后后诸多病况,虽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二人所言皆笼统,她一时也不好?肯定怪在何处,宁瑶见状便道:“姑娘想不出异样也无?碍,时隔多年,尽力便是了,且如今还无?证据表明那?位太医定有错处,这罪非同小可,还是谨慎为?上。”

    姜离自然?不想冤枉任何人,忙应道:“娘娘说的是。”-

    从东宫出来,姜离心间沉甸甸道,“这样查不是个办法,宁娘娘也说得对,在周瓒身上还没有找到实在证据,也不知太子那?里何时才能有消息。”

    话音刚落,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和公公,他像等了姜离许久,此刻迎上前来道:“薛姑娘!皇后娘娘要见您——”

    姜离已多日未给皇后请安,应下后问,“娘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和公公笑道:“娘娘虽然?避世,可还算耳清目明呢。”

    姜离恍然?,不敢再问,一路跟着和公公往内宫而去。

    待过?了仪门,姜离不必抬眸便瞧见了东北方向高耸入云的楼台,她惊讶道:“万寿楼盖得好?快,已经封顶了——”

    和公公笑,“眼?看着六月了,还有两月就是陛下大寿,再不封顶都来不及了,为?了万寿楼,凌云楼的进度都停了——”

    姜离下意识回看向凌云楼方向,“不是定的五月中动工?”

    “已开?始拆了,结果礼部和内府一算时辰,觉得匠作坊安排的太紧张了,便催了小郡王,让他先把?万寿楼的活儿做到尽善尽美?,这不,凌云楼拆到了一半,工匠们都被调去万寿楼了,只?怕入了七月才能继续拆。”

    姜离了然?,“如今又?要准备祭天大典,确是很紧张。”

    说着话入了安宁宫,刚进宫门,姜离便听见“咻”的一道破空之声,她循声看去,竟是庆阳公主手?持弓箭,正陪着皇后娘娘射箭。

    二人站在殿门西侧,箭靶就立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庆阳公主一箭正中靶心,登时娇笑起来,“母后!您瞧,这么多年了,儿臣的功夫可没丢吧!当年宁阳姐姐手?把?手?教的,儿臣可没忘……前几日驸马在戏楼里捧一个戏子,连着三日去听戏,您猜怎么着,儿臣把?那?戏子请进府里对着她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擦着她头顶而过?,吓得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萧皇后无?奈道:“你啊,年纪也不小了,这是何苦来哉?”

    和公公等二人说完了,才通禀道:“娘娘,薛姑娘到了。”

    姜离忙快步上前行礼,待礼毕,庆阳公主又?张开?一弓,“咻”的一声之后,这一箭准头差了些,距离红心还有指宽距离,她有些失望,继续道:“儿臣才刚过?而立,儿臣不老,您也不老……”

    萧皇后拿她没办法,看着姜离道:“你猜为?何叫薛丫头来?”

    庆阳公主一愣,哭笑不得道:“母后,您就饶了我吧,我最不喜喝药了,前些年可把?我折腾够了!”

    她撒着娇,将长弓扔给侍婢,亲昵地挽住了萧皇后的手?,“薛姑娘近日在长安可名头正盛,李昀那?些罪孽,可多亏了她和裴鹤臣。”

    萧皇后温和道:“丫头,你很是不易。”

    姜离道不敢,萧皇后打量她片刻,又?问:“这案子如今是不是还未查完?”

    姜离蓦地抬头,待对上萧皇后的视线,莫名有种被看透之感,她迟疑道:“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肃王府和段国公府牵涉太多了——”

    萧皇后一笑,“进殿内说罢。”

    待入殿阁,庆阳公主亲自将皇后扶去罗汉榻落座,这时萧皇后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翊儿的死因,还有这等转机,这倒是令本宫想起来当年定下的真凶——”

    庆阳公主一愣,“您是说……广安伯魏阶?儿臣记得他夫人一直给您看诊,当年出事之后,哎……您没保得下来。”

    萧皇后点头,“事到如今,也不敢相?信魏阶几针扎下去竟会害死翊儿,如今这事有了内情,前两日还盼着能有魏阶的消息,但看下来,魏阶还是有错。”

    原来皇后召她前来是为?了此事,姜离心中动容,犹豫一瞬道:“娘娘,如今在医道之上还有疑点,确实还不算最终定案,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还需时日。”

    萧皇后欲言又?止,庆阳公主惊讶道:“难道广安伯之罪真有转机?若罪魁祸首不是他,那?他们府上众人岂非死的太冤枉?”

    广安伯府当年被满门抄斩,一旦罪过?有误,任是谁都要为?那?四十三口叫屈。

    姜离谨慎道:“这个要等查到最后才知晓了。”

    庆阳公主有些唏嘘,便又?问:“说你还在给宣城郡王看诊,他近来如何?说好?些日子没见他去崇文馆进学了。”

    李瑾之疾外界并不清楚,姜离便含糊道:“近日暑气?太盛,殿下不宜外出太久,还需调养两月才好?。”

    庆阳公主了然?,“今岁长安真是不太平,这几日听说城里还闹邪道,拱卫司,大理寺,金吾卫这些地方都在查证。”

    萧皇后看了眼?天色,“改日你替母后去相?国寺上柱香吧。”

    庆阳笑起来,“好?,我这些日子也正想去呢。”

    见她如此乖顺,萧皇后拍拍她手?背道:“太子妃有孕也不算太难,让这丫头给你看看吧,趁着还年轻……”

    庆阳公主轻哼道:“母后担心什么?驸马对我还是忠心的,非要有个孩子才好?吗?”

    “忠心?忠心哪还有戏子的事?”皇后不留情面道。

    庆阳公主解释道:“还是因为?儿臣太爱热闹了,驸马不喜宴饮,我却喜欢,上月连着办了三场,长安城中的贵夫人都来了个遍,把?驸马给炒烦了,您放心吧,儿臣选的人儿臣自然?拿得住——”

    萧皇后很想再劝,奈何庆阳公主对驸马宁烁死心塌地,又?颇为?天真,当着姜离的面,她也不好?把?话说的太过?难听,便道:“罢了,那?还是给本宫请个脉吧。”

    姜离近前请脉,末了只?给皇后开?了个抚热清脾的去暑方子,写医方之时,庆阳公主又?道:“父皇万寿节,竟也不召安国公回来,这都三年了。”

    提起景德帝,萧皇后神色微凉,“不召回来也是好?的,虽然?分隔两地,但至少安安稳稳的。”

    写完医方,姜离将方子交给佩兰姑姑,萧皇后大抵还有私话要与庆阳公主说,便令和公公将她送出来,刚出安宁宫,和公公便低声道:“姑娘适才说的是真的?”

    姜离不解,和公公道:“那?广安伯府的事啊……你不知道,这广安伯府和皇后娘娘颇有缘分,伯夫人和她们府上的小姐,从前都来给皇后娘娘看过?病,皇后娘娘很怜惜他们家那?个姑娘,且那?广安伯和我们长公主殿下也有渊源呢——”

    这一点姜离却未听过?,“有何渊源?”

    和公公怅惘道:“应该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了,恐怕只?有我这样的老人才记得一二,那?时候长公主殿下还不到十四岁,那?位广安伯呢,还是个前任伯爷不认的私生之子,老伯爷生性风  流,子嗣上却艰难,广安伯的生母则是个渔家女,老伯爷把?人要了却不负责,直等到肚子大起来找上了门来,才勉强收留下来,但这就有难听话说了,说那?孩子不一定是魏老伯爷的……”

    和公公一叹,“待孩子生了下来,就那?么没名没分的养在伯府,到了十岁上了都没个正经身份,不仅如此,那?老伯爷甚至因流言很不喜广安伯,因他们父子长的一点儿都不像,一开?始,老伯爷也不让广安伯学医,后来好?容易入了魏氏族学学医,广安伯也不知闯了祸还是怎地,母子二人都被赶了出去——”

    “而后便是那?一年了,广安伯的母亲病危,下着大雨,十五岁的广安伯就跪在伯府大门之外求他父亲救母亲,可老伯爷怎么都不理会,也不知跪了多久,遇到了咱们长公主马车经过?。长公主还以?为?那?府中惹了什么人命官司,一问才知还有这等事,当下便把?伯府的门叫了开?……”

    和公公说至此,哼道:“那?老伯爷见公主都晓得了,这才不甘不愿地救人,但可惜为?时已晚,他母亲没等到人救断了气?。”

    姜离入长安之时伯府上下早换过?多轮,这老一辈的事她还是头一次知道,“那?后来,广安伯如何认祖归宗的呢?”

    和公公道:“因他太有学医的天份了啊!他在族学就学了三四年,却比那?三五岁就开?始学的孩子厉害的多,到最后,老伯爷甚至把?家传的伏羲九针都交给他了,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老伯爷最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姜离听得心底五味陈杂,她知道魏阶医道禀赋极高,却没想到这样高,他十岁之前的光阴几乎被荒废,即便如此,也还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

    和公公继续道:“这广安伯是个有良心的,我还记得当年长公主在北面恶战,军中需要御医,那?时广安伯刚入太医署不久,他是第一个不畏苦寒说要北上的,所以?后来他夫人给皇后娘娘看诊也可谓是尽心尽力。”

    姜离便道:“那?他真的北上了吗?”

    和公公点头,“真的去了,但当时大雪封路,长安的人和补给都没法子北上,是等到了长公主战胜之后,和太子一道去的北面。”

    提起长公主,姜离忍不住道:“既已有御医北上,那?长公主殿下怎会不治而亡呢?”

    和公公眉眼?沉痛起来,“一切皆是命数吧。”

    姜离当然?不信什么命数,可和公公显然?不敢多言,她便也不好?多问,出承天门时,姜离看向东面弘文馆方向,隔着数重?琉璃屋脊,被拆至一半的凌云楼颇有些触目惊心,姜离将疑问压下心头,先回薛府而去——

    六月盛夏,为?简娴治病已颇有成效,她近日越发?平静,极少因见到生人癫狂无?状,期间方旋与简思勤前来探望,见与简娴相?对而坐也无?事,母子二人几乎喜极而泣。

    在他们不远处,简娴抱着襁褓人偶不住地哄拍,某一刻,又?对着虚空之地做了个噤声手?势,姜离便道:“母亲这几日常常如此,似乎怕有什么吵到孩子。”

    方旋奇怪道:“我怎么觉得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把?孩子找回来了?”

    简娴的神情像藏着什么秘密,的确有些怪异,姜离看向芳嬷嬷,芳嬷嬷苦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懂夫人是什么意思了,但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奴婢只?想着有朝一日,换了旁人来照顾夫人,夫人也能安然?无?恙。”

    方旋很乐观,“只?怕不到年底就能行了,嬷嬷就安心吧。”

    简娴的病况越来越好?,姜离却始终没等到东宫的消息,连着两次入东宫诊脉,宁瑶皆未得新线索,太子更是毫无?回应,唯独郑文薇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姜离心中着急,城中拱卫司的动静也未消歇,虽多半是为?追查邪道,可前后半月不到,长安城中已尽是邪道为?沧浪阁的谣传,不必想也知道是姚璋挟私而为?。

    姜离牵挂着沈涉川和天香楼的线索,又?忧心宁瑶打消往下查的念头,正打算再往东宫拜会之时,十四这日正午,九思忽然?来薛府相?请——

    “姑娘,公子请姑娘速去衙门。”

    九思一副情急之相?,姜离心紧道:“出了何事?”

    “安国公世子和萧姑娘在大理寺,是和邪道有关之事——”

    萧碧君兄妹竟去了大理寺?姜离心中疑问大起,更衣之后连忙往大理寺赶。

    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踏进了东院值房,一进门,便见屋内竟站着许多人,除了萧碧君兄妹之外,宁珏与李策皆在此地。

    宁珏热络地起身相?迎,“终于?来了!都在等你了!”

    姜离一脸莫名之状,裴晏看向萧睿道:“敏之,你自己?来说罢——”

    姜离看向萧睿,便见萧睿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色比两月前更显病态,他沉声道:“近日长安邪道初现,但几处衙门探查下来,似乎不是今岁才有的,我本不知内情,但这两日关于?邪道的流言颇多,一下令我想起一件两年前的事。”

    姜离颇感意外,便听萧睿继续道:“我的腿疾已有多年,所有太医都看过?,坊间有名的游医也请过?,但此症乃顽疾,疗效皆有限,大抵知道我求医心切,两年之前,有一个自称无?方神医的大夫找上了我,说他能治好?我的腿——”

    “起初我不信,但当时求医无?道,其人更是将自己?吹嘘的天花乱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令他入府看诊,第一次,他开?的并非医方,而是几粒丹丸,我先试了毒,发?现并无?异样之后服用了几日,短短六七日,我虽不至腿疾痊愈,但此前颇多不适之状皆有减轻,甚至精神焕发?,当时我和母亲高兴不已,以?为?真找到了良医,但接下来,此人的言行便诡异起来。”

    “第二次,他说接下来要治好?我,只?用丹药不足够,还需施针,还需放血,本来这些也算寻常,我愿一试,可没想到,他不能在我府上救治,定要我去他的住处才可施救,并且,说自己?医术乃绝学,不许我带多余之人,我便只?带了青柏前往。”

    青柏是其亲信小厮,萧睿说着一顿,自己?也觉匪夷所思,“他说的地方,乃是城外一处偏僻客栈,那?里并非官道,住店者寥寥,我们去的那?日,他是唯一的住客,定下的屋子倒还算大,本来为?了治病我不怕折腾,可没想到那?日我和青柏都不记得他是如何治得了。”

    姜离惊讶道:“不记得?你们中了迷香?”

    见姜离反应极快,萧睿面色清朗了些,“不错,当日入客栈治病,此人摆开?医箱前,先点了三炷香左右告拜,我只?当是其怪癖未曾制止,但很快,我二人都陷入了昏睡。等我们醒来他已治完,我腿上确有施针与放血痕迹,但此人以?绝学不得外漏做为?解释,竟也不避讳用了迷香,当时我大为?恼怒,可待我回了府,我腿上麻木竟真的轻了些。”

    姜离听得奇异无?比,“后来呢?”

    “发?觉他的治法真有效后,我自希望倍增,可就在我再一次去找他之时,他却换了说辞,说他医术高明为?真,但我的腿疾太过?罕见,那?治法是他求天尊圣主所得,若想治好?我的腿,那?我便也要忠心侍奉那?天尊圣主,否则只?凭他自己?,并救不了我。”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那?人是无?量道?”

    萧睿神色复杂道:“那?时我还不知邪道,只?觉那?大夫太装神弄鬼,且我虽信佛家,可我却不信菩萨能指点凡人给病患治病,我的教养学识,也不可能让我再信任他,更不可能把?我的腿交给他治,因此那?一日我们不欢而散。”

    萧睿虽残疾,少时却是萧氏少将军,自有一身正气?。

    他接着道:“当日回府后,我告知了母亲和妹妹,她们也觉得此人太过?玄奇,母亲还派人去城外看,可前后只?隔了一天,那?游医已了无?踪迹,掌柜的也不看户籍文书,连那?名字都是假的,那?游医模样也平平,后来再未见过?。这两年我的病反反复复,甚至有过?后悔,但只?要想到那?人说起‘天尊圣主’的庄严神情,我便冷静了下来——”

    姜离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这可是无?量道无?疑?”

    宁珏点头道:“如今邪道之事是藏不住了,陛下得知麟州也有过?邪道之后,已下令几处衙门一同追查,前两日,京畿衙门还贴出了悬赏告示,提供线索之人能得赏银。”

    “这不,坊间百姓们知道有邪道作乱之后,这几日已经有十多人往京畿衙门报信,说自己?被邪道哄骗过?,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被江湖骗子骗了,但也有那?么三人说的情形很像是无?量道,这其中有两人患过?重?病,有一人突遭横祸倾家荡产。”

    姜离便道:“患重?病者最是绝望,倾家荡产者也正急需救助,这两类人的确最容易被邪道哄骗——”

    裴晏道:“请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给敏之治病之人是否真的会医术,毕竟他的病当真好?转过?。”

    姜离便看向萧睿,“世子可记得当日如何治病的?”

    萧睿道:“昏迷之后记不清了,但从腿上的针口来看,他施针在环跳、足三里、承扶、阳陵泉、阴陵泉、悬钟诸穴,放血之地应在太溪,因他治法太过?诡异,我后来仔细研究过?穴位,因此还记得清楚,但还有没有其他的治法我便不记得了。”

    姜离道:“这几处穴位施针,确是下肢瘫痪的治法,但施针手?法复杂,平补平泻大不一样,放血的时机也多有说法,丹药呢?世子可查过?成分?”

    “当时怕遇到了骗子,的确找了府医来看,但那?丹药成分复杂,府医只?看出了五六位药材,赤芍、桃仁、红花等,也是我常用的药。”

    姜离不由道:“这是改善瘫痪所致麻木和屈伸不利之症的,如此看来,此人并非真的骗子,应该懂得几分医理,靠着前期的好?转骗取病患信任。”

    李策听了半晌,道:“若敏之一心求腿疾痊愈,只?怕当时已经着了道,不过?这邪道也是怪异,怎么竟敢找去敏之府上?”

    宁珏不咸不淡道:“这几日我们追查下来,发?现邪道拉拢的目标多为?病患和突遭大难、际遇极坎坷者,而在这其中,邪道似乎对朝中官员极其家眷十分看重?,但诡异的是,目前探查下来,还没发?现他们图财图名,这反而十分可怖。”

    姜离还不知详细,便问:“又?查到了朝官身上?”

    宁珏欲言又?止,“不错,不过?眼?下还不好?细说。”

    李策在旁道:“拱卫司出手?自然?是快的,我前两日提起过?的畅春楼查的如何了?”

    宁珏道:“你提过?的那?位戏伶确是邪道中人,已经拿了,正在审,她有心拉拢你倒也奇了,你这些年可是顺顺利利没遭过?什么波折。”

    李策轻啧道:“我好?歹也是宗室子弟,我若真信了邪道,好?歹能骗些钱财不是?”

    姜离震惊,“小郡王也遇到了——”

    李策耸了耸肩,“半年前的事了,这两日我才想起来。”

    宁珏道:“可见这邪道啊,不是咱们想的骗取钱财就好?,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图谋,此前没查出来也就算了,今岁他们盘子铺的越来越大,破绽也就更多,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也别想跑!”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什么,轻咳一声道:“薛泠,你随我来,借一步说话——”

    姜离纳闷,但见宁珏起身而出,她看一眼?裴晏,便也跟了上去-

    房外中庭,宁珏一脸沉重?地站在院角芭蕉旁。

    等姜离近前,他压着声道:“薛泠,太子那?边有回话了,他这几日让王公公仔细查了周瓒和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结论是大郑娘娘的事不可能出差错,还有,他说肃王下毒虽然?未至致命剂量,但当时小殿下病了三月了,为?了让我阿姐安心,太医们许多回禀都是向他回禀的,其实早有太医说小殿下的身子亏损极大,若熬不过?新年可能凶多吉少,只?是这些话没传到阿姐耳边。”

    姜离如坠冰窖,“这意思是——”

    宁珏沉沉一叹,“我知道你是为?了翊儿,这些日子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你,但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在肃王处结案了,我和阿姐也松了一口气?。”

    姜离还未应话,宁珏又?道:“我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我真的很怕查到你姑姑身上,如今瑾儿的病在好?转,你姑姑也有了身孕,我们两家和睦相?处岂不正好??”

    姜离摇头,“可宁娘娘说,腊月二十四小殿下还能出去看雪,若他已病入膏肓,怎么还能出去看雪呢?那?么多太医守着,身体脏器的亏空不可能毫无?表征,只?有中毒才可能突然?爆病啊——”

    宁珏道,“我问了阿姐,阿姐也不确信了,或者,那?一日可能算一种回光返照?”

    见姜离欲言又?止,宁珏道:“你就放心吧,太子殿下是翊儿的父亲,若真有别的凶手?,他一定会揪出来的,王公公跟了他多年,对内宫大小事情最为?熟悉,他亲自暗卫查的,绝对比刑部和大理寺查还要可靠的。”

    “可……可若从医道来看……”

    姜离不愿放弃,宁珏见她如此执拗,有些茫然?道:“你怎么了?连太子殿下所查都不信吗?宫内和外面不一样的,许多事只?有常年在宫里的老人才查的清。我知道你是看到展家和杨家那?两个孩子太过?可怜,便也想为?翊儿查个明白,但事情或许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无?论是大郑娘娘,还是那?场火,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宁珏语气?诚恳,目光更澄澈,姜离见状,紧合牙关,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宁珏争辩下去,便道:“我自信太子,既、既然?如此,那?倒也很好?。”

    宁珏笑开?来,“你真是,我还是头次见为?了翊儿之事,连自家名声都不顾了,真是难得,你自小受到的教养一定很好?。”

    姜离涩然?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宁珏目光灼灼,还想再说什么,萧碧君从值房走了出来,“薛姑娘,你们可说完了?我有一事请教——”

    宁珏有些扫兴,但要说的正事已说完,便先一步回了值房。

    “你没事吧?宁珏说了什么?”萧碧君近前便见姜离面色不好?。

    姜离心中焦灼煎熬,可当着萧碧君,只?能打起精神道:“没什么,问了些宣城郡王的病况罢了,萧姑娘有何事?”

    萧碧君一笑道:“前几月我便向你提过?,我哥哥的腿疾今岁越发?严重?了,只?是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好?大夫,他也懒得折腾了,这两月我时不时提起你,又?得知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让你看诊,哥哥便有所松动,你可能帮帮我哥哥?”

    姜离振神道:“当然?,我可去你们府上看诊,定好?日子便可。”

    萧碧君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大后日如何?我母亲这两日在相?国寺祈福,等她回来,我亲自去你们府上接你——”

    姜离扯出一丝笑,应下此约-

    李策忙着万寿楼装潢置景,宁珏忙着追查邪道,他二人不好?多留,萧碧君与萧睿做完了证供,也前后脚离开?了大理寺。

    众人一走,姜离神情沉重?下来,裴晏了然?道:“宁珏今日一过?来便提了太子之意,太子身边的王公公对东宫了若指掌,他所查确算有信服力。”

    姜离站在窗边半晌无?言,“若太子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还真有了解释,宁娘娘不通医理,或许的确看不出李翊病的越来越重?,但——”

    姜离看向裴晏,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但我记得当年,义父虽极少提东宫之事,但他没表露过?李翊已病入膏肓,若李翊快撑不过?去,这样大的事,做为?太医令他应会惶恐紧张才是,怎可能那?般如常?甚至,甚至即便他施针有差错,但施针有误病患反应会十分明显,那?最后一套针法只?用了短短三日,若只?是轻微损伤,断不会三日便致死。”

    姜离心若油煎,亦极度失望,裴晏近前道:“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太子不查,还有你我,本来李昀下毒也是你我深查而出,不过?是慢一些罢了。”

    裴晏语气?笃定,目光更存安抚人心之力,姜离抿紧唇角,片刻之后苦笑起来,“我只?以?为?太子出手?一定比我们快准,或许短日内便能为?义父雪冤了——”

    “我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太久。”裴晏深重?道。

    姜离心绪起伏之间,心腔似也被打开?了几分,便道:“我是怕夜长梦多,我如今虽得了薛兰时兄妹的信任,可坏处也随之而来,他们有心替我……若到了那?时我还未查明旧事,便更不好?脱身了——”

    她话未说尽,裴晏却十分明白,“你不必担心,德王一两年内并无?成婚打算,陛下有心让他入朝历练,或许还会去军中。”

    “你如何知道?”姜离愕然?。

    裴晏撇开?目光道:“薛兰时近日与淑妃娘娘走动频繁,我一听便知。”

    姜离眨了眨眼?,“那?你又?如何知道内宫之事?”

    裴晏一时语塞,姜离轻挑眉头,忽地释然?了两分,“纵然?如此,也不能徐徐图之了,当年那?周瓒治疫颇有章法,后来却连郑文汐都未救得回来,我总觉得,郑文汐或许与李翊之死颇有关联,这月余我为?郑文薇调养身子正可一探。”

    说至此,她又?问:“浣云的事如何了?”

    裴晏转身自案上抽出一份文卷,“你来看——”

    姜离接过?展开?,很快道:“因患肺痨而亡?”

    裴晏道:“如今记得她的人已不多,要找物证更是不易,但查问下来,发?现她和莲星的情况十分相?似,同样是患肺痨之后曾有过?好?转,好?转后没几年还是病重?过?世,韩煦清是在她病情缓解之后相?识,那?时候她只?怕就已经入了邪道,韩煦清正是她拉拢的目标。”

    微微一顿,裴晏道:“不仅如此,近日我还调查了徐星,我偶然?发?现,徐星出事三年前也患过?一次重?病,他患过?心疾,还差点丧命——”

    姜离震惊不已,“也患过?病?!”

    裴晏道:“当年他贪腐罪证确凿,再加上认罪的快,便也没人去查他的生平,生病这样的事更不会引起注意,近日查到了天香楼和浣云,我方才返回去查当年沈家旧案主犯之生平,那?邱澄身世不明,但徐星凭科考入仕,还有迹可循。”

    姜离心腔微颤,“那?徐星极可能也和邪道有关了?但怎么可能呢,已经快十四年了,徐星为?工部主事,若那?时邪道就开?始染指朝官,目的为?何呢?”

    裴晏摇头,“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总之近来邪道之事甚嚣尘上,总叫人免不了联想,我还会继续往深了查,因并无?证据,此事也暂且过?不到明面。”

    姜离闻言忙问:“那?小师父可好?吗?”

    裴晏缓缓点头,“好?,他很好?。”-

    “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傍晚时分,姜离刚一回府,便见长禄在府门口相?候。

    姜离不知薛琦有何事,还是先往前院书房而去,待进了书房门,还未请安,便见薛琦面色黑沉地瞪着自己?。

    姜离狐疑,“怎么了父亲?”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你在府中制药,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母亲,便没多说什么,可今日太子殿下在我面前夸奖你,我才知道你做那?些,竟然?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父亲,是你说我们两家已经没了恩怨,所以?我才……”

    “没了恩怨你便敢参与这样大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中间有何差池,牵扯到了你姑姑身上该怎么办?更有甚者,牵扯到了你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薛琦脸色铁青,“前次指证了肃王,我便为?你捏了不知多少汗,幸好?最后你是对的,你当日,还敢在宣政殿上提出开?皇陵的话,你可真是……你莫要以?为?斗倒了肃王,你个小丫头便什么就能参与了,太孙殿下的事没有小事,你若被牵累,那?咱们阖府上下都没有好?果子吃,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薛琦越说越气?,捂着心口道:“你是薛氏女,你就只?管份内之事便可,也多亏太子殿下明事理,知道你是好?心,否则后果真是不可设想!前些日子,你觉得李昀还不算完,如今连太子殿下都分心核查旧案,你也该安生了!”

    姜离心中古怪道:“太子殿下夸奖我?”

    “是啊,说你医者仁心,为?了此事付出了不少,连宁游之都在他面前替你邀功数回,太子殿下虽是夸你,可这其中的风险只?有为?父最清楚,你可真是……”

    姜离故作懵懂道:“可是父亲,我是不会牵扯姑姑的,姑姑又?没有害过?皇太孙?若我能帮忙找出所有凶手?,岂不是也算功劳一件吗?”

    “功劳?!你想要什么功劳?你以?为?自己?是衙门刑官吗?你医术好?,却也不是这样用的,你可知道多少太医御医卷入宫闱之事,眨眼?间便能丢了命!”

    薛琦气?急败坏,姜离见状便也歉然?道:“是,女儿往后知道了。”

    薛琦深吸口气?,想着姜离如今可堪大用,到底是忍了又?忍,摆手?道:“行了行了,尽你医家之力便好?,再让为?父知道你过?问这些事可不会姑息,去罢!”

    姜离欠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已入夜,待离开?前院,怀夕在旁轻哼道:“也是巧了,这同一日内,竟有两人想要说服姑娘……”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至十七这日,萧碧君果然?亲自来接姜离。

    午时初刻,姜离跟着萧碧君到了萧睿住的安国公府眠风阁中,国公夫人谢氏也在此相?候。

    谢氏早闻姜离之名,得知儿子终于?愿意让姜离看诊,心中十分欣慰,对姜离的医术自也抱了颇多期待,一见面,谢氏先先送上一个锦盒当做谢礼。

    “敏之的腿疾已有多年,姑娘也不必太过?焦心,但凡能有一点儿好?转,我们母子都感激不尽——”

    为?了让谢氏安心,姜离命怀夕将锦盒收了下,一番寒暄之后,姜离挽起袖子入萧睿寝房为?其看诊。

    她既答应,自也做了准备,再加上七年前便听魏阶说起过?萧睿这疑难杂症,她算心中有数。萧睿的腿疾发?的古怪,魏阶称其为?“痿证”,此前靠着伏羲九针之术,勉强令其略有好?转,但即便是当年,魏阶也说并无?把?握治好?萧睿。

    一番望闻问切,姜离又?自萧睿头顶一路查验下来,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面色严峻地去铜盆内净手?。

    谢氏和萧碧君一齐迎上来,“姑娘,如何?”

    姜离净了手?道:“世子之疾属痿症,来的路上,萧姑娘已说过?世子当年是如何发?病,适才我检查了世子脑、脊、四肢等处,又?问了脉,虽并无?把?握,但有了些许方向。”

    谢氏情急道:“病去如抽丝,我们不急,只?求稳住病情便好?。”

    姜离沉吟道:“‘清言饮’中有关肝主筋脉,肾主骨生髓,脑为?髓海,髓海空虚,脑失所养,气?血濡养经络骨结之论。肢体损于?外则气?血亏于?内,营卫有所不贯,脏腑由之不和,治疗之法必须以?活血化瘀为?先,血不活则瘀不去,瘀不去则经络不通,经络不通则脑与肌理难以?为?继①,再加上世子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沉细无?力诸状,我当以?活血化瘀,温补脾肾主治——”

    萧睿半躺在床榻之上,也听得十分认真,见姜离条理分明,他本如死水的心也生出了两分希望。

    姜离道:“我先开?方子,再行施针,此疾太过?少见,我只?能尽力而为?。”

    青柏连忙奉上笔墨,姜离写好?医方交给谢氏,复又?令怀夕打开?针囊,她一边取针一边道:“《素问》言‘治痿独取阳明’,‘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故阳明虚,则宗筋纵,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且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故针刺阳明,使气?血生化有源,经脉得养,关节得利方可活动自如①。”

    言毕,姜离令青柏帮忙更衣,又?道:“因此,我今日选阳明经穴、督脉穴、背俞穴配以?脾肾二经穴位为?主,起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益气?补肾之效①——”

    谢氏与萧碧君对视一眼?,皆信心大振。

    姜离行针不宜打扰,又?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疲惫地起针净手?,又?叮咛道:“按照方子,一日分四次用药,另外世子双腿浮肿有些严重?,最好?每日推拿。”

    萧碧君道:“青柏的推拿手?法极好?,他每日给哥哥按腿呢。”

    姜离只?觉甚好?,便道:“刚施针了几处要穴,你最好?现在就给你家公子活络活络,施针的效果会更好?。”

    青柏应是,先转身打开?床头高柜,取出了一个药罐,“姑娘,这是在外头配的活络油膏,每次小人给公子推拿之时都用些,可活络也可润手?,姑娘觉得可行?”

    姜离近前看了看,点头,“极好?,继续用吧,按完之后世子先歇息片刻。”

    萧睿经过?这片刻,容光稍盛,此时自是道谢。

    待姜离退出寝房,谢氏已命人送茶点至外堂,请她落座后,谢氏唏嘘道:“姑娘不愧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这般造诣,将来开?宗立派也不为?过?——”

    姜离哪里敢当,又?细说了些温补脾肾的膳食方子后,谢氏问起皇后娘娘病况,姜离便道:“前几日去请了脉,娘娘还是老毛病,如今盛夏比隆冬好?,夫人不必忧心。”

    谢氏安了心,见时辰不早,执意留姜离用晚膳,并亲去制备。

    盛情难却,姜离只?好?应下,而谢氏一走,萧碧君立刻活泛起来,直问姜离道:“皇后娘娘可是被那?凌云楼被拆之事气?的?”

    姜离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之时,萧碧君利落道:“我就知道!前些日子入宫,亲眼?见凌云楼顶子已被拆了,那?可是宁阳长公主在宫里唯一的痕迹了。”

    说至此,萧碧君轻声道:“可不要怪我多嘴,陛下既然?能下令拆楼重?修,难道还怕别人议论不成?可还有许多人都记着长公主殿下呢!”

    姜离心奇已久,索性问:“我出入安宁宫多回,也大概知道娘娘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才偏居一隅,但每次问和公公,和公公都三缄其口,当年长公主到底如何病逝的?”

    萧碧君默了默,却是道:“其实……此事到底如何,连我们也不清楚,甚至连我父亲都不甚清楚——”

    姜离不明白,“连国公爷都不知?”

    “当年大胜之后我父亲伤重?,北面的雪一化,公主殿下立刻派了自己?的亲卫百人,把?我父亲送回了长安养伤,那?时正要议和,我父亲在长安三月,这期间是太子殿下带着陛下的国书北上议和的,等公主殿下病逝的消息传回来,我父亲都如遭雷击。”

    萧碧君叹道:“别说你了,我们长大之后,连我们都好?奇到底怎么了。”

    姜离奇怪道:“那?公主殿下当年身边之人呢?”

    虽是在自家府里,但萧碧君还是朝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当年公主殿下虽为?七万大军之首,但真正对她忠心耿耿的,只?有身边的三百亲卫,送我父亲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一个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她身边的四个近卫也一个都没回来。”

    姜离大惊,“亲卫们都战死了?”

    萧碧君摇头,“战死的有,可大多数活下来了,这一点我父亲还是清楚的,他离开?飞霜关之时虽然?伤兵残兵多,可大多数人没有性命之危,太子对此的解释,是说开?春之后天气?回暖,军中生了一场疫病,便是公主殿下也是染病而亡。”

    “这……可当时太子不是带了军医北上吗?”

    “带了呀,但还是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来还有些难听的流言传出来,反正公主殿下风光大葬了,这事敢议论的便越来越少了——”

    姜离不尽信,“开?春之后,北面天气?并不炎热,当真生过?疫病?”

    萧碧君道:“这倒是有可能的,便是伤寒也会死许多人呢,我父亲后来很少提那?场苦战,但也说过?,说当年北上便已是秋日了,刚入九月,北面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士兵们很快便伤寒难熬,好?些士兵是生生咳死的,再加上染人,那?场仗差点就没办法打  了,后来多亏了那?关外部落之人,有擅医者相?助才挺了过?来——”

    “关外部落?莫非是古越族?”姜离问。

    萧碧君道:“你如何知道?正是他们,据说他们是古越国皇祖后裔,世代住在飞霜关外的青崖山群峰之中,应该就是他们帮了我们。”

    姜离莞尔,“月前皇后娘娘赐我一摇铃,似还是国公爷给皇后娘娘寻来的小玩意儿,那?便是古越族之物——”

    萧碧君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父亲每隔两月便送家信回来,时不时就带些关外的小玩意儿,不过?古越族的东西并不多,当年公主大胜之后,与梁国结下了百年之好?,没了战火,那?些关外部族也可安稳度日,后来愈发?少出来了。”

    说至此,萧碧君想起什么道:“我那?里有几样好?东西就是北面得来的,也不知是哪个部族的,你随我来看——”

    姜离正犹豫,萧碧君已拉住了她的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随她而去-

    既答应为?萧睿看诊,姜离也颇上心,再想到当年魏阶也为?萧睿看诊过?,甚至有种继承魏阶遗志之感,只?是他的腿疾实在少见,姜离也只?能循序渐进。

    转眼?时节入六月下旬,宁珏和薛琦再如何劝阻,姜离之志不灭,但连日来出入东宫和太医署,探寻旧事的机会并不多。

    就在不知从何处下手?时,三司追查邪道之事却有重?大进展。

    拱卫司连日来协同大理寺与京畿衙门,捉拿嫌犯近百,除了坊间的无?量道教徒之外,还有七八朝官,而其中一人,竟是太子詹师朱明成。

    朱明成年过?半百,为?景德二年探花郎,后在朝为?官三十来载,入东宫辅佐太子也已有十载,可谓是太子第一文臣亲信,拱卫司在其府中不仅搜到了无?量天尊画像,还找到香火供奉的佛龛神位,而这一切,皆因朱明成与畅春楼一男伶有染。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哗然?,连着两日早朝,太子被景德帝厉声斥责,七月初一这日,更是令太子于?东宫禁足三日,这份惩处虽不算重?,却也令刚刚看了肃王笑话,且肩负安排祭天大典重?任的太子颜面扫地。

    “我真未想到那?戏子交代出来的竟是朱大人——”

    大理寺东院值房之中,忙了数日的宁珏分外懊恼,“可姚璋把?人都抓回来了,我也是毫无?办法,这两日我都不敢去东宫见殿下,这可怎么是好??”

    裴晏端坐公案之后,“只?要邪道之事与太子无?关便可,陛下迁怒总会过?去。”

    宁珏快哭了,“怎么可能和殿下无?关呢?啊,不,我的意思是说,朱明成已经被下狱了,就算最后审出来没作恶,太子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他也做不了官了,太子损失一员老将还不算,脏水还要泼去他身上,殿下只?怕气?死了!”

    “你在我这里懊恼,不若去证明朱明成之行并未涉及太子,再好?好?审审,看看朱明成与那?几个巡防营的参将有无?瓜葛——”

    裴晏之言惊醒宁珏,他立刻道:“这不可能!巡防营和东宫可没有半点儿关系,这是陛下的忌讳,殿下不会犯错的,但我只?觉得奇怪,这邪道幕后之人似乎目的明确,尤爱与长安四方驻军有关的军将,虽得手?的不多,但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半月追查出的邪道徒,多为?青楼戏楼这等鱼龙混杂之地的妓子与戏子,他们的客人都非富即贵,而不仅他们自己?深信邪道,更会在客人之中寻找可哄骗的目标,与当初莲星拉拢冯筝一模一样。

    但拱卫司严查下来,除了一个赵启明,却极难找到这些风尘客的上线之人,便也看得出,这无?量道也是层级分明,越是往上越难追查。

    裴晏肃容道:“你猜想的,也是陛下所担心的,这几日勤勉些吧。”

    宁珏忙道:“我连囫囵觉都没睡到几个,罢了罢了,我先回衙门看看姚璋审出什么消息来了,师兄,明日殿下便解禁足了,早朝时为?太子殿下求个情吧。”

    裴晏子公案之后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珏,宁珏轻嘶一声,“哎呀,当我没说,我知道师兄是纯臣,我可不是替太子拉拢你啊,走了走了!”

    宁珏前脚刚走,九思自外头快步而入,“公子,有消息了,公子没猜错,徐星的病就是十七年之前,刚回长安不久好?转的,因此工部知道的人都不多。”

    裴晏接过?信纸细看,很快,连他都震惊地轻喃,“这怎可能……”-

    翌日早朝,太子禁足初解,议政时更颇为?本分,然?而议完了户部所请赈洪涝事宜,景德帝又?提起了朱明成之过?,直斥太子御下不力,不察怪力乱神,枉为?储君。

    这四字可谓杀人诛心,早朝之后,太子白着脸回东宫,刚入嘉德殿落座,便再也抑不住面上怒容。

    王进福见情势不对,连忙屏退左右。

    一众内侍退下后,太子一把?将案上奏折公文尽数挥去了地上,“父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事就过?不去了吗?父皇不提,朝堂之上有几人敢开?口?可他像是不愿让大家忘记似的,今日之后,御史台那?些老臣又?有话说了,朱明成一把?年纪,却……本宫何错之有?!本宫难道住在他府上盯着他不成?!”

    王进福奉茶劝道:“殿下消消气?吧,陛下年纪大了,又?刚出了李昀之事,陛下年老失子,心里终究不痛快,就和当年没了太孙殿下一样。”

    李霂一听此言面上更显不忿,王进福面色微变,忙止了话头。

    如今留在殿中的,只?有王进福和常英,常英默了默,沉声道:“下官和王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王进福看向常英,李霂也道:“你如何想?”

    常英道:“下官是武人,不及王公公思虑周全,下官只?看到陛下一日比一日更器重?德王殿下,如今点德王殿下入了兵部,宁尚书又?是个古板性子,对殿下的助力只?少不多,宁二公子也年纪尚轻……”

    李霂面色微青,“你是说,父皇有可能选中李尧?!”

    常英道:“陛下虽年至花甲,虽身子抱恙,但终究仍有心力,下官只?觉得殿下在储君之位上坐了太久,若临了为?他人做了嫁衣,下官便是死也难瞑目。”

    “常将军,不可胡言啊——”

    王进福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去殿门口探看,见外头守卫如常,方松了口气?回来,“陛下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将军莫要让殿下忧虑了。”

    “本宫觉得,常英所言有理。”李霂素来温文的面上浮起一层阴郁,再想到自己?这太子竟然?已经做了十八年,便咬牙道:“本宫真的……真的在这东宫太久了,久到本宫都习惯了,他说的对,本宫绝不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王进福着急起来,这时又?见李霂摇头,一脸凝重?道:“但……本宫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王进福长长地松了口气?,瞥了常英一眼?,道:“殿下,都这么多年了,何必急于?一时?陛下今岁明显不比往年了,若殿下自乱了阵脚,岂不是反而给了德王机会?德王并无?根基,他的外家更是庸碌无?为?,殿下根本不必忌惮他。”

    王进福到底跟了太子多年,这一番话令李霂冷静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终是呼出口气?道:“罢了,常英,本宫知道你的忠心,还是从长计议吧。”

    常英拱手?应是,“下官谨遵殿下吩咐。”

    待常英告退,王进福近前来道:“常英跟着殿下的时日到底不够久,他是个粗莽武将,殿下听听就算了,万万稳住局面,但……如今殿下要操心的,或许不是德王,而是薛家大小姐……”

    李霂猛地抬头,“她还在帮宁家查?”

    王进福轻声道:“薛大小姐好?像着了魔一样,她虽不去找侧妃娘娘了,但她常出入太医署,还在查周太医的医案记载,显然?没打消对周太医的怀疑。这极不寻常,看来宁公子和薛中丞压根没起到作用,小人也看不明白。”

    李霂不快道:“本宫也不懂,她这样做对薛氏到底有什么好?处?!连她姑姑都瞒着……她流落在外多少年?”

    王进福道:“好?像是十七年,如今回来还不足一年呢。”

    李霂轻眯起眸子,“有没有可能,她不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越是细究周瓒过?往医案,便愈发?肯定他医术高明,然?而只?凭推断,还是无?法做出任何指证,她本有心从郑文薇处探问,却不想郑文薇虽然?配合看诊,却仍然?对她这薛氏大小姐多有防备。

    眼?看着祭天大典越来越近,宫内已忙碌起来,姜离这半月却少有所获。

    至七月初十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郑文薇请脉。

    调养了月余,郑文薇已下地如常走动,只?是气?血虚亏,精神也有些懒怠,而太子忙于?准备祭天大典,近日倒是少来凝香馆探望。

    请完了脉,姜离瞥向案几上的冰盏,“如今暑气?已不比五六月,娘娘还是不要碰冰,否则这月余便算是徒劳无?功了,往后也会留下遗症,娘娘若想再有子嗣便十分困难了。”

    郑文薇深深看着姜离,道:“薛姑娘当真是医者仁心,我如今都佩服姑娘了,也不知将来姑娘入了王府侯门,自己?的夫君也有妾室时,还会不会如此仁心呢?”

    怀夕在不远处听得翻白眼?,姜离倒是莞然?一笑,“娘娘多虑了。”

    郑文薇道:“太子妃有孕在身,入内宫不仅拜会贵妃娘娘,还去探望淑妃娘娘,这其中之理,明眼?人还有不清楚的吗?”

    姜离无?奈摇头,郑文薇又?道:“前几日宁娘娘来看我,说当年的旧案已经落定了,太子殿下也没查出什么名堂,薛姑娘医道高深,看来也想错了。”

    见她主动提起此事,姜离心澜微动,定然?道:“宁娘娘没说错,只?不过?,旧案是在太子殿下那?里落定,并非在我这里落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在查?”大抵没想到姜离对她颇为?坦诚,郑文薇又?一愣才道:“太子都没查到证据,你又?能查到什么?何况你是为?了什么?我本以?为?你是受了宁娘娘之托,可连她如今都偃旗息鼓了,且、且你难道不怕当年的案子和你姑姑有关?”

    郑文薇语不成句,姜离只?自顾自收拾医箱,她虽未答话,态度却颇为?明显。

    郑文薇瞪大眸子,“你……你真是薛氏大小姐吗?你姑姑有心挑我的错处惩处我,你看出内情也不报信,你姑姑可能与旧案有关,查出来便了不得,你却比任何人都想查清楚,哪有你这样的侄女?你父亲知道吗?”

    姜离收好?医箱,离开?之前道:“这些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只?需知道,我的确比任何人都想查清当年旧事便好?。”

    姜离说完这话转身而出,郑文薇跟上两步,正要说点什么,承香殿外却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薛姑娘可在?!薛姑娘可在这里?!”

    随着话音,竟是素玉急奔进来,姜离和郑文薇还不及发?问,素玉已焦声道:“请姑娘快去看看郡王殿下,殿下受了惊吓,在崇文馆外发?病了!!”

    崇文馆正是皇子公主们进学之处,姜离忙道:“快带路——”

    素玉转身而走,姜离与怀夕快步跟上,郑文薇犹豫了一瞬,也一同跟了上来。

    从东宫去崇文馆进学,不必出嘉福门,只?需一路往南,自右春坊外的通训门往西走即可。

    素玉一路小跑,姜离二人也脚步如风,入通训门没走多远,姜离便看到了乌泱泱一群人围着宁瑶和李瑾。

    崇文馆在十多丈外,而在人群之后,赫然?是拆完了的凌云楼旧址,因正在工期中,地上拆下来的旧木料成堆,东北方向,又?有挖地基挖出的夯土成山。

    而李瑾不知看到了什么,正死死抱着一块拆下来的围栏不松手?。

    “娘娘,薛姑娘来了——”

    素玉一声高喊,围看的侍从们纷纷让了开?,姜离跑到母子二人跟前蹲下,便见李瑾面白潮红,满头大汗,口中啊啊有声,已暂失心智,而宁瑶紧紧地揽着他,一只?手?更捂住了他的眼?睛。

    “娘娘,这是怎么了?殿下被什么吓住了?”

    姜离情急相?问,宁瑶闻声,直往李瑾正前方看,姜离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下一刻,饶是她都一个激灵——

    只?见堆成小山的夯土之中,竟悚然?露着一个海碗大小的骷髅头骨!

    慢几步跟来的郑文薇气?喘不已,刚要发?问,也一眼?瞧见了那?头盖骨,她吓得尖叫起来,又?慌忙道:“骨头——人的头骨?!此、此处是凌云楼啊,怎会有死人骨头?!!”

    姜离惊得说不出话来,而这时,她又?扫到了头骨不远处的另一块灰白之物,仔仔细细一瞧,姜离心腔都停跳了一拍——

    那?竟是一块儿属于?女子的曲骨②!!-

    凌云楼地基夯土中惊现人骨之事震惊内宫。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禁军统领章牧之和于?世忠都带着人赶了过?来。

    又?没一会儿,御令自内宫而出,拱卫司指挥使姚璋和大理寺少卿裴晏也一同被宣了进来,于?此同时,负责拆凌云楼的匠作坊少监李策也自万寿楼匆匆而来。

    乌泱泱数十人围着凌云楼,不远处的凉亭中,姜离正在给李瑾起针,“好?了,没事了,照着我的方子用上汤药,再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了。”

    李瑾靠在宁瑶怀里,此刻面上汗意半消,只?闭着眸子,身上轻颤未止。

    于?世忠担心道:“怎么会来这里玩呢?”

    凌云楼重?建,入七月才彻底拆完,因周围颇多殿阁房舍,这施工之地皆以?栅栏围了起来,每日只?工匠与负责看守的禁军们出入。

    宁瑶道:“他养身子歇了好?些日子了,这两日才开?始来崇文馆进学,我今日来接他,就多和李夫子说了两句课业上的话,他便一溜烟没影了,起初那?路口围着,我们都没想到他进来了,待听到喊叫声,便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路口的围栏被推开?,自是宁瑶几人情急下所为?。

    于?世忠叹道:“陛下还在太极殿问政,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十分担心小殿下,娘娘快把?小殿下带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裴大人和姚指挥使便是。”

    素玉闻言一把?将李瑾抱起来,宁瑶忧心地看着那?夯土堆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骨呢?这可是——”

    这可是宁阳公主进学安寝之地。

    于?世忠摇头道:“老奴也不明白,只?能查了,娘娘放心吧,有了消息老奴第一时间派人去景和宫,这会儿太子殿下也不在,您看看,若不成的话,把?钦天监的人叫来给小殿下驱一驱邪煞?”

    已是七月初十,距离祭天大典不足半月,李霂昨日去往皇陵督工,今日傍晚才能回宫。

    宁瑶婉拒道:“先不必了,人多瑾儿更难安神,我先带他回去。”

    宁瑶带着李瑾先一步离去,姜离和郑文薇则暂时留了下来,于?世忠见状本想将二人也劝回去,不料远处已响起了轻呼声。

    “将军!找到了!又?找到了两块儿——”

    裴晏虽奉命而来,但大理寺差役并无?入宫闱之权,眼?下在夯土堆里搜查骨头的是章牧之手?下的羽林卫。

    前后两炷香功夫,土堆旁的草席上已经搜出了二十多块人骨,有大有小,看颜色便多颇有年头,姜离早就奇怪此事,闻声连忙靠近了些。

    于?世忠念在她得景德帝看重?,便也不曾阻止。

    裴晏这时道:“薛姑娘正好?在此,可能看出什么?”

    “死者是成年女子。”姜离指着其中一块儿骨头道:“这块儿骨头乃人之曲骨,男子曲骨下角尖锐,女子曲骨下角宽大,眼?下只?能看出这些。”

    李策来了半晌,这时道:“地基初七才开?始挖,就挖了东南一面的,昨天晚上挖到了二更时分,当时天已经黑了,杂工们只?顾着移土,压根没注意里头有什么人骨,这地基填的深,石块就不少,只?怕是将这些东西都当做石块了,这土堆垒的高,只?怕半夜里自己?往下滑了,这才将人骨露了出来,不巧被小殿下看到了。”

    凌云楼已被拆尽,十多步之外的旧址处,被挖出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深坑,乃是要将所有旧地基的木料石料尽数掘出,重?打新楼地基。

    李策有些歉疚,接着道:“这楼修了二十多年了吧,这地基更是填了丈余深,这么深的坑,只?能是当年修楼之时埋进去的——”

    于?世忠眼?皮一跳,“这怎么可能?当年修楼的差事是内府与工部一起主持的,连老奴也费了不少心思,若当时埋进了一个活人,老奴怎可能不知?”

    于?世忠是内府大总管,便是李策也要给几分薄面,他悻悻道:“那?我便不知道了,坊间某些地方修筑楼台之时,有一种‘打生桩’的说法,会不会是那?些工匠所为??”

    于?世忠哭笑不得,“小郡王,这是宫里,陛下最忌讳那?些伤天害理的玄事了,更何况,薛姑娘说这是成年女子,那?便极可能是宫女了,宫里多一人少一人都有记录,就这么少了一个宫女,这怎么可能呢?”

    李策闻言更是迷惑,“可真就埋了个人啊于?总管!”

    于?世忠面色凝重?起来,“裴少卿,你如何看?”

    裴晏道:“先搜尽所有人骨,再令仵作前来验骨——”

    话音刚落,李策想起来一事,“哎,不对,我忽然?想起来,几年之前凌云楼被雷击着了火,当时修复这楼时,东南侧的地基是重?新挖开?过?的,可对?”

    于?世忠还未答话,裴晏已道:“确有此事,是六年前的正月下旬,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起火,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不知当时挖了多深,经过?又?是如何?”

    李策看向自己?身边随从,“你速回衙门一趟问问清楚!”

    随从应声而去,于?世忠道:“那?一次老奴记得,当日楼被烧了一小半,为?了不令楼塌了,将作监确实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姜离一直站在外围看着,这时一转头,却见郑文薇若有所思,她轻声问:“娘娘,怎么了?”

    郑文薇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于?世忠见这里实在太乱,只?好?开?口道:“姑娘,娘娘,两位也先回去歇着吧,这地儿脏污不吉,不好?多留。”

    有裴晏在此,姜离倒也安心,便与郑文薇一同返回东宫。

    刚过?通训门,郑文薇轻声道:“当年凌云楼被天雷击中,乃是景德三十四年的正月中,我记得,那?时太孙殿下刚下葬,我姐姐也刚过?世,宫里死气?沉沉的,遇见了再开?心的事,也无?人敢笑出声来,那?楼起火时还传出了好?些不利国运的话,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来。”

    姜离蹙眉道:“无?论是第一次修,还是当年补,都无?法想象怎么会埋了人进去。”

    郑文薇道:“万一不是宫女呢?万一是外头进来的人呢?”

    姜离想不通,只?道:“等消息吧,娘娘若想起了旧事,若想有个人听听,也可来寻我,三日之后,我再来为?娘娘看诊。”

    前方便是岔道,姜离言辞直白,郑文薇却不敢接话,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消失在去往景仪宫的廊道之上。

    第219章 大结局(二)

    这日傍晚时分?, 太?子李霂自朱雀门回了宫,禁中往嘉福门去时,只见来来往往的禁军守卫比前日离开之时更多?了些,他微讶道:“出何?事了?”

    王进福和常英跟在他身边, 正待细问时, 嘉福门外?, 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快步跑了出来。

    这小太?监正是王进福的小徒儿,王进福忙问道:“板儿,今日内宫可是出事了?”

    板儿近前行礼, 后?道:“启禀殿下?!是出了一点岔子,小人等了半日,就等着殿下?回来禀告呢,小殿下?今日在崇文馆进学之后?, 在凌云楼处受了惊吓,薛姑娘诊治之后?,小殿下?这会?儿还病着呢。”

    李霂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 “怎会?受了惊?”

    板儿恭敬道:“凌云楼这两日拆干净了, 开始挖地基了, 但不?知怎么挖出来一具骸骨, 小殿下?刚好瞧——”

    “见”字未出, 板儿猛地住口, 因走在最前的太?子倏地顿足,而后?转头, 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他问道:“你说?什么?!”

    板儿吓了一跳, 王进福在旁道:“殿下?,回去再说?!”

    李霂胸膛起伏两下?, 转身便?往嘉福门内疾行。

    直等回了嘉德殿,板儿才细细将今日变故道来,“……动静闹得很大,陛下?也知道了,不?过薛姑娘当时就在东宫,她?去给殿下?看诊过,应无大碍。”

    “你说?大理寺和拱卫司都来了?!”

    李霂不?接李瑾受惊之话,关注的反而是大理寺和拱卫司,板儿点头道:“是,都来了,从午时开始一直在搜骨头,这会?儿还在那搜呢,搜完了要让仵作验骨,午间薛姑娘在时,已经看出来那骨头乃是个成年女子的——”

    李霂入定似的僵坐住,面色青白,两道浓眉也扭结在了一起。

    王进福面上也现慌张之色,他先遣走板儿,又吩咐常英在外?守好,见无外?人靠近的可能,才近前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了,一定不?会?留下?痕迹。”

    李霂阴恻恻道:“你不?是说?这法子很稳妥吗?!”

    王进福压着声道:“当年无人能想到陛下?有朝一日会?拆凌云阁啊,您也知道,那是长公主?的旧居,小人当真想不?到啊,先前只说?要拆楼重?建,却?也没说?挖多?深,小人……小人以为定是挖不?出来的——”

    李霂猛一锤桌面,眼见指尖抖个不?停,他双手交握成拳,奋力地攥住自己。

    但即便?使足全力,手背青筋毕露,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仍令他额上冷汗淋漓,良久,他摇着头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王进福强自安抚道:“殿下?莫急,不?一定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都这么多?年了!小人还能想别的办法——”

    “李昀府上那两个孩子也死?了多?年了,还是被验出来了!本宫不?能冒险!”

    李霂两腮绷紧,面皮抽动,某一刻,他猝然抬头,“去把常英叫来,再速速传定西侯父子入宫——”

    王进福一愣,继而骇然起来,“殿下?何?意?殿下?三思啊!”

    李霂惶恐的眼底现出两分?疯狂,“不?用三思了,本宫已经三思很多?年了,自那日之后?,本宫一直在想常英的话,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日清晨,九思来薛府,将前夜验骨的消息禀给了姜离。

    “公子忙了半晚上,知道姑娘一定牵挂此事,便?让小人前来禀告一声,是宋亦安和刑部仵作一起验的,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年纪在双十上下?,身量五尺左右,未曾生育,死?因是颈骨折断,初步判断是被扼颈而死?。”

    顿了顿,九思又道:“昨夜搜出了两百多?块骨头,基本算是搜尽了,待拼好骸骨之后?,发觉此人还有一个特征,她?的左脚有六趾,宋亦安二?人推算遇害时间,乃是在六七年前,将作监也来了人,说?当年修补凌云阁时,东南角新打的地基的确挖了丈余深,当时没想到凌云阁会?被拆,是想着这楼怎么也还得坚持个一二?十年的。”

    “左脚六趾?”姜离心中微动,“可确定?”

    九思颔首,“确定,但脚趾这种特征,平日不?露在人前,只有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死?者这年纪,很有可能是宫女,但昨天晚上于公公在内府仔细查过,说?六七年前压根就没有失踪的宫人。那便?可能是宫外?女子入宫后?死?在了宫里,那时是正月,再加上皇太?孙殿下?之事,宫内祭典不?少,亦不?时有女眷入后?宫拜会?,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这些记录要花费不?少功夫,因牵扯内闱,暂时交给了拱卫司和于公公探查。”

    “当年修楼的工匠可还在?他们可记得详情??”

    九思摇头,“大部分?不?在了,只有将作监的几个监理在,但他们当年没发现什么异样,当年修补此楼前后?月余,那地基的坑也挖了快十日才填好,这中间若有人偷偷埋了人,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因此只能靠他们排查了。”

    姜离若有所思道:“敢在宫里埋人,那一定是在停工之后?,多?半是在深夜,深夜还能在宫中留宿的女眷应该不?多?。”

    九思颔首,“公子也是此意,于公公他们应能排查出来。”

    姜离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也幸而要拆楼,否则此事还发现不?了,你家公子如今在做什么?”

    九思苦着脸道:“公子要办许多?差事呢,邪道的案子未清,如今抓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我们也得一同审,再加上公子有心替沈家翻案,当年涉案之人也得暗查,哦还有近日那孩子被拐的案子,金吾卫探查下?来,发现或许是连环案。”

    姜离惊讶道:“连环案?!”

    九思颔首,“对啊,公子核查积案,发现过去的几年每隔六七年便?会?有孩子被拐,每年孩子被拐的案子虽不?少,但这连环案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些孩子被拐之时多?有疾病在身,或聋或哑或盲,甚至还有跛的瘸的,本来就恨惨了,还被拐的无影无踪。”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怪异,“不?像正常的拐子。”

    九思应是,“公子也如此想,所以近日还得和金吾卫还有京畿衙门一同协查,反正事情?不?少……”

    说?至此,九思又笑呵呵道:“姑娘若有何?疑问,去衙门找公子问便?好,姑娘每次去了衙门,公子都要欢喜两分?。”

    姜离轻挑眉头,还未说?话,九思一拱手道:“衙门还有事,那小人就不?多?留了!”

    九思拔足便?走,姜离愣了片刻,吩咐吉祥道:“去把泰叔请来。”-

    薛泰来的很快,姜离开门见山道:“敢问泰叔,当初……当初我被拐走之时,可有口吃之疾?”

    薛泰面色一变,“大小姐何?有此问?当年大小姐才三岁,平日里出门不?多?,也少见人,说?话确实没那么利落,但也不?算口吃啊。”

    姜离松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近日长安城拐子专门拐患病的孩子,奇怪的很,我想到了我当年被拐,便?问问你当年的情?形。”

    薛泰失笑,“大小姐别想了,如今回了府,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见薛泰全不?在意,姜离便?也不?再深究。

    待薛泰离去,怀夕轻声道:“姑娘莫非怀疑当年?”

    厅内只主?仆二?人,姜离便?道:“当年我遇见薛泠之时,她?便?患有口吃,如今听到这案子,便?令我想起她?来,怕她?也是受害者。”

    怀夕莞然,“哪有这样巧合?后?来薛泠在济病坊好好的呢。”

    姜离一想也是,正打算拿了药箱去给简娴诊脉,吉祥快步走来门口,“大小姐,虞姑娘来访——”

    姜离轻咦一声,待迎去门口,便?见虞梓桐一脸愁容地进了院门。

    姜离敏锐道:“出了何?事了?”

    待二?人进了门落座,虞梓桐将袖子往胳膊上一挽,“你看看——”

    袖口挽起,虞梓桐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但令姜离惊讶的是,那胜雪肌肤上此刻正有片片红斑疱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离忙起身细看,“这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苦着脸道,“还记得前次你陪我去看的院子吗?那院子我们已买下?,半月之前已动工,但自开工就没有一日安生,先是我们找来的杂工两个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还有两个像我这般长了疹子,奇痒无比,后?来又有两个腹痛呕吐,初期工匠拢共就十来个人,竟病倒了一大片!”

    “本来我们请师父做过法事,再不?必忌讳,但此番工匠们病倒后?,大抵听附近的百姓说?过些什么,竟也说?我们这宅子不?吉利,病倒的那些人不?仅再也不?来做工了,还问我们要药钱,闹来闹去,我们都被迫停工了。”

    虞梓桐越说?越气,“这还不?算,因被那几个工匠指责,我心里膈应,便?让父亲再请师父来看,这一次父亲请了个年轻道士。”

    “那道士是外?地云游过来的,还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在城外?三清观苦修,观里的道长们都说?他道行高,父亲便?信了,可谁知道,这道士一来我们院里,便?说?我们那院子十分?古怪,你还记得那后?院的柳树吗?”

    姜离点头,虞梓桐道:“那池塘虽已荒芜,可池塘边的的柳树大都没死?,届时造好内湖  ,再将柳树修剪一番,白赚一番景致。然而那道士偏偏说?柳木是什么‘鬼树’,是招魂镇魂用的,还说?那院子的前主?人不?仅是个懂行的,还是个邪魔歪道,若我们想驱邪,两百两银子才行,两百两!这厮想银子想疯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显是被气得不?轻,姜离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生了这样的事端,先紧着她?的胳膊道:“先不?说?什么煞气,工匠病倒,还有你这胳膊,一定是有缘故在的,你可用药了?”

    “用了,但不?管用,这才来找你呢。”虞梓桐亮出两个胳膊,“你瞧,长了好几日了,身上也有,起先还只是痒,如今生痛,我去看大夫,大夫开了治疱疹的药方,连药浴我都试了,可还是没见好,这不?算大毛病,本来不?想麻烦你的。”

    姜离摇头,“不?,你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我昨日也吐了一次,奇怪,这几日我饮食上没有分?毫不?适,我的胃口也素来极好,也未受凉,我实在是不?懂——”

    姜离心中起疑,“你病了,你们的工匠也病倒大半,这一定不?是巧合,或许真的和你那院子有关,你们可同用过什么食水?”

    “我们动工之前,先收拾出来两间膳房,将府里的厨娘送去给工匠们做饭,我每日早晚过去看看,但不?曾在那里用膳啊……啊,不?对,茶水!!”

    虞梓桐忽然想起来,“茶水算吗?我不?用饭食,但饮过茶!”

    “水从何?处来的?”姜离忙问。

    “就用的府里的井水,本来几口井都已荒废,也是我们一开始就重?新疏通好了,确定都是净水才开始用的,你是说?水有问题?”

    姜离颔首:“保险起见,得去安仁坊实地看看。”-

    马车上,姜离又检查了虞梓桐臂上疱疹,再仔细问了其他杂工的症状与用药,待到了安仁坊旧宅,甫一进门,便?见宅中荒草杂树皆被除去,又因虞梓桐父女最喜宅中水景造景,便?先从池塘方向开始改建,膳房也建在西北方向的旧院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到池塘边时,姜离想起虞梓桐所言,不?禁看向那些翠绿如滴的柳树,“那道士说?柳树种的奇怪?”

    虞梓桐颔首,“说?这家主?人是刻意如此,但我瞧着,不?就是沿着湖岸边种的?还有什么镇魂不?镇魂的说?法,更是离奇——”

    姜离道:“先去厨房看看。”

    虞梓桐应是,一路往西北方向的倒座房走,待到地方,便?见屋阁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台厨具亦是齐备,姜离看了一圈,走向打水的水桶,只见桶内凉水清澈无尘,闻起来也并无异味。

    虞梓桐道:“每日米菜都是从府里送来的,绝对无毒新鲜,厨娘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这里往日还有小厮看守,不?可能有人投毒。”

    姜离转了一圈,“去井边看看——”

    自倒座房而出,直往东边走,没多?时便?到了池塘北面,距离那些翠绿的柳树不?过三五丈远,而这北面的水井正在一颗茶盏粗的柳树下?。

    “常用的是这口井,本来荒废了,请人把淤泥杂草捞出来,又请了工匠专门来沥水,养了好几日了才敢用——”

    姜离看向井底,便?见井水的确十分?清澈,她?放下?打水桶,待水打上来,先细观片刻,又沾了点儿井水放入口中抿咂。

    虞梓桐紧张地看着她?,“如何??”

    “并无明显怪味儿。”

    言毕,姜离又看向附近的柳树,仔细看后?,确实觉出异常。

    紧挨着池塘的柳树已长成碗口粗,枝叶翠绿,但池塘以北靠近后?廊方向的却?尽数枯死?,再看井口边的柳树,虽未死?,却?远不?比池塘边的粗壮。

    姜离视线在十来颗柳树之间来回,“此处确有古怪。”

    虞梓桐惊讶,“你莫不?是也觉得有什么镇魂法阵?!”

    姜离看向水井,再看向柳树密布的这小片园景,而后?目光往东面一移,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宅子东西本是两家,后?来西面被东面宅邸的主?人买去打了通,自打通之后?,东面这家主?人便?一直不?安生,当时也有许多?人得病?”

    虞梓桐倒吸一口凉气,“不?错,就是这样,难道说?是因为这水井?”

    姜离摇头,“不?,不?是水井,而是这片柳林——”

    “柳林?当初这里花花草草不?少,到了春夏应该十分?清幽秀美,再加上临着池塘,在这里散步应很不?错,这柳林有什么问题?”

    花草早已枯萎,眼下?已被除尽,但能瞧出从前铺就石板路的痕迹,姜离又往前走了两步,扫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几颗枯死?的柳树处。

    “柳林本身没有问题,但这地底下?或许有问题,整个园子荒芜之时瞧不?出来,如今荒草被除去,独独这一小片儿的柳树死?了,岂不?古怪?而这里距离水井只有不?到十步远,若地底下?有毒物,饮水便?会?中毒——”

    “什么毒物?”

    姜离道:“或许是某种毒石,桐儿,若真想在此住的安稳长久,我建议把这片儿枯萎的柳木挖开,看看土里有没有藏什么为好。”

    “毒石……”

    虞梓桐背脊一凉,一时想到了李昀给皇太?孙下?毒石之事。

    她?沉吟片刻,“好,我回去和父亲商议。”——

    虞氏新宅的古怪一时半会?儿没个定数,姜离给虞梓桐换了新方,将她?送回府便?归了家。

    等他们父女商议完,若愿掘开柳林,是否有异皆会?送消息给她?。

    至七月十三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薛兰时和郑文薇诊脉。

    薛兰时如今有孕近六月,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胎像也渐渐稳固,姜离请了平安脉,又叮嘱了膳食禁忌便?往承香殿去。

    刚一进郑文薇的凝香馆,姜离便?觉屋内气氛有异,香雪白着脸目光闪躲,郑文薇呆呆坐在西窗前的贵妃榻上,人好似没了魂儿一般。

    “娘娘,薛姑娘来了——”

    香雪情?急地喊了一声,郑文薇才缓缓转身,待看到姜离,满是惶恐的眸子才一点点地有了光彩,姜离秀眸微眯,“娘娘这是怎么了?”

    郑文薇挺直背脊,板着脸道:“没什么,姑娘要看就快点,我想去歇下?。”

    姜离拿出脉枕请脉,指尖刚搭上郑文薇手腕眉头便?拧了起来。

    郑文薇的嘴巴可以骗人,但她?的脉搏却?绝不?会?骗人,姜离盯着她?,又看向香雪,见香雪也额生冷汗不?敢与她?对视,姜离愈发肯定出了事端,“娘娘脉象细而浮,却?犹如滚珠,娘娘在为何?事恐惧?”

    郑文薇“唰”地抽回手,“少多?管闲事了!留下?方子速速走吧!”

    姜离一默,先写医方,一边写一边道:“如今这宫里若有人能诚心帮娘娘,那只能是我了,但娘娘不?信我,便?请娘娘自求多?福吧。”

    姜离行云流水写完医方,收好医箱转身便?走。

    眼看着她?即将出门,郑文薇忽然道:“你为何?想查清当年旧事?若我姐姐与当年之事有关,你也愿意替她?查吗?”

    姜离默了默,并不?回头道:“若她?与皇太?孙之死?有关,我便?查——”

    又一顿,她?道:“若无关,我也可尽力一二?。”

    郑文薇直挺挺地绷着上身,双手却?紧紧地攥着裙幅,她?一错不?错看着姜离,眼底焦灼与恐惧交加,似在做最后?的权衡,姜离没走,却?也不?再开口,分?明比她?年少,但那挺秀的背影似竹一般泰然坚韧,莫名便?令人信任。

    好半晌,郑文薇哑声道:“死?去多?年的人,即便?只剩下?一副骸骨,也能验出年岁对吗?”

    姜离转过身来,沉声问:“骸骨?难道娘娘说?的是凌云阁下?埋的那副骸骨?你问的不?错,能验出来,道行高深的仵作还能验出更多?——”

    郑文薇拼命压抑的恐惧渐渐遮掩不?住,她?紧张地看着门口,香雪见状连忙走到门口盯着院中,郑文薇这才低声道:“也真能看出足生六趾吗?”

    姜离心头一跳,忙上前来,“当然能看出六趾,只要把骨头找全,仵作会?拼出完整的尸骨,你知道那具骸骨有六趾了,但你这是在怕什么?”

    话说?至此,姜离敏锐道:“你知道那死?者是谁了?!”

    郑文薇慌忙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只是我姐姐当年的侍婢紫苏,她?便?是左脚六趾,但、但当年她?自己逃出了宫,这是守宫门的禁军亲眼所见的事情?,她?不?可能被埋在凌云楼之下?,这怎么可能呢?!”

    郑文薇语声颤抖,“可……可若不?是她?,那宫里年纪二?十,身高五尺,又左脚六趾的女子还能是谁?有这么巧吗?且……凌云阁着火的时候是正月里,我姐姐死?的当天晚上她?便?跑了,这世间也是对得上的,我当时还想不?通她?为何?要弃我不?顾。”

    郑文薇说?着眼眶微红,姜离忙坐在她?对面,“先别慌!先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回忆当年的经过——”

    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郑文薇忙道:“我姐姐是正月十三死?的,当天晚上紫苏前脚帮我姐姐收拾遗物,后?脚就不?见了,第二?天天亮之时,有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她?拿着采买的腰牌出去了,我当时便?觉得怪异,我姐姐生前没有位份,第二?天就要送走下?葬,她?怎么能不?送我姐姐最后?一程呢?”

    “但我当时太?伤心了,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好几日之后?了,宫里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我一个人在宫里,只能接受她?出逃的局面——”

    郑文薇一口气说?完,手仍然攥着裙裾,语气却?已冷静了些,“可如果那尸骨是她?,那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禁军怎么会?说?谎呢?”

    一瞬之间,姜离脑海中也百转千回,她?很快道:“或许她?不?是逃了,而是在那天晚上便?遇害了,害她?的凶手不?知如何?处置,正好东宫与凌云楼不?远,那楼下?又正好挖有深坑,只需将人悄无声息埋进去便?好。此后?,再找个人穿上宫女衣服,拿着她?的腰牌出宫,反正禁军不?认识每个人,如此,便?有了她?逃出宫的人证。”

    “可是!可是通训门也有内侍守卫,能带一个死?人走这么远,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能安排人假扮她?出宫,这更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

    “没错,因此谋害她?的凶手一定是东宫几位主?子之一!”

    姜离一锤定音,郑文薇顷刻间面色更白,姜离睨她?片刻,道:“当时宁娘娘还没有回宫,那么就只剩下?两个答案了,在这东宫,能悄无声息安排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太?子或太?子妃,你此前想陷害太?子妃,是不?是怀疑太?子妃害了你姐姐?”

    事已至此,姜离索性问出心底疑问,郑文薇眼睫簇闪两下?,咬牙道:“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莫说?是她?了,便?是太?子我也——”

    姜离愕然,“你还怀疑过太?子?”

    姜离是真的惊讶,太?子是东宫之主?,他凭何?会?害自己的侍妾?

    可此疑问一出,姜离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抹电光,她?倒吸一口凉气,也猛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如果是太?子害了你姐姐,那你姐姐就一定是被灭口,你姐姐被灭口,那只能是因为她?知道了能令太?子万劫不?复的秘密,那——”

    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在姜离脑海中成型,她?猝然站起身来。

    “若是太?子,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周太?医明明能治染疫的病患,你姐姐却?‘不?治而亡’,紫苏分?明没有逃出宫,可人人都以为她?逃出宫了,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你最后?一次见你姐姐是何?时?没有任何?异常吗?最后?一次见紫苏呢?她?没说?什么吗?”

    姜离想通了一切,但因太?过震骇,她?语速也疾惶锋锐起来。

    郑文薇被她?问住,颤声道:“最后?一次见姐姐,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成了,一直让我好好活下?去,还要我好好讨好太?子,我那时根本不?想争宠,也未听得进去这些话,最后?一次见紫苏,是我姐姐装殓之后?,紫苏挑选了几样陪葬品给姐姐陪葬,又把姐姐那里母亲的遗物和姐姐的遗物一齐交给了我……”

    “——什么遗物?”

    郑文薇道:“母亲的遗物是一件冬袄和几册手抄佛经,姐姐的遗物是一匣香膏水粉,姐姐爱美爱香,也爱自制香膏,我母亲多?病,姐姐学过按杌之术,她?每次给母亲推拿之时,总要在手上涂上香膏,就此修炼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旁人只道她?会?取悦男人,却?不?想她?本是为了我母亲才学的那些……”

    郑文薇说?着悲从中来,姜离听着那“涂上香膏”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浮现出了前几日青柏给萧睿推拿之前涂药油的场面!

    她?立刻道:“香膏?!她?会?在给人推拿之前涂香膏?!”

    郑文薇被吓了一跳,“自然,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姜离继续急促起来,又问:“那她?当时给皇太?孙殿下?按双腿之前也涂了香膏?你可知她?涂了什么香膏?”

    郑文薇没反应过来,“她?……我记得当时……太?子殿下?赐过她?两盒供品天兰香,是北凉国?进贡的,她?应该用的是此物吧——”

    “太?子赏赐……天兰香……”

    “太?子……太?子赏赐!!天兰香!!!”

    姜离口中喃喃,一声比一声明悟,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郑文薇没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关香膏什么事?关太?孙殿下?什么事?”

    姜离不?答只问:“好好想想,紫苏,紫苏收拾遗物之时就没对你说?过什么吗?你又为何?对太?子有了怀疑?”

    郑文薇苦涩道:“我并不?怀疑太?子害了我姐姐,我只是齿冷罢了,当年他把我姐姐捧在心尖上似的,可后?来我求宠之后?,他却?从不?许我在他面前提我姐姐,如此也就罢了,他甚至不?愿意我把姐姐的遗物放在床头柜阁之中,他一定要我把姐姐的遗物拿的远远的,像嫌弃姐姐遗物不?吉利似的,从前再多?的情?爱与怜惜,到头来就换得如此吗?”

    郑文薇冷笑一声,又控诉道:“我从一开始便?不?想入宫,入宫之后?我夜夜噩梦,后?来若不?是过不?下?去,若不?是想查清楚我姐姐为何?而死?,我也不?会?去邀宠争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皇家血脉,一来我无依无靠,不?想招来祸端,二?来,若有了孩子,我便?要屈服这宫闱的规矩,不?得不?去争宠,这非我所愿!”

    郑文薇憋了几年,此刻终于能一吐为快,“至于紫苏……紫苏只是将遗物交给了我,她?没说?什——”

    “么”字未出,郑文薇忽然一顿,“不?,不?对,她?似乎说?了,她?把遗物交给我的时候,说?……说?姐姐最喜欢的是蘅芜香,本来还剩三盒,说?陪葬了两盒,剩下?的一盒交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留作纪念——”

    姜离立刻道:“蘅芜香?没有天兰香吗?”

    郑文薇摇头,“没有,我拿到的遗物中没有,十多?盒香膏独独没有天兰香,当时我没记错的话,两盒天兰香的香盒皆是镶金嵌宝,最后?都放在姐姐棺椁中陪葬了,紫苏说?的那蘅芜香眼下?还在妆奁盒子里,这几年我一直细心保存。”

    郑文薇说?至此立刻起身往卧房走,但还没走出两步,她?又猝然驻足。

    默了默,她?缓缓转身,“你的意思是……太?子赏赐了天兰香给我姐姐,我姐姐涂了此香去给太?孙殿下?推拿,因此才害了太?孙殿下??后?来太?孙殿下?出事,太?子为了灭口才杀了姐姐和紫苏?除了肃王之外?,连太?子殿下?也想谋害太?孙殿下??!”

    她?不?敢置信,“可、可他是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啊!”

    这么良久,郑文薇终于想明白了姜离之意。

    姜离定然道,“是亲生父亲不?错,可陛下?太?过宠爱太?孙殿下?,太?孙殿下?有可能直接成为下?一任皇帝,这样的亲儿子太?子殿下?还会?疼爱吗?此前我从未怀疑过太?子,因此许多?地方想不?透,如今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自然,这只是怀疑罢了,还要找证据。”

    “若是真的,只怕你姐姐已知道有异了,紫苏天天跟着她?,也不?可能不?知情?,她?们暴露了自己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你姐姐为了保护你不?敢吐露分?毫,但紫苏或许会?交代你什么,她?说?的蘅芜香,极有可能是天兰香……你姐姐不?是也出现过心悸异常吗?那极有可能是中毒,来源便?是那天兰香。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紫苏知道他一定会?在事后?销毁毒香膏,那便?只有替换香膏才能保留唯一证据!蘅芜香我知道配方,乃是以莲花为主?香料,你只需仔细辨别就知道有没有暗藏玄机——”

    震骇太?过,郑文薇面上已无分?毫血色,姜离话落半晌,她?才木偶一般点头,“好,我、我去看看……”

    她?缓缓转身,步伐越来越快地走入了寝房之中。

    隔着重?重?帷帐,姜离只听见窸窣之声,她?一颗心跳若擂鼓,不?知郑文薇能不?能找到证据,而郑文薇也不?知怎么,这一去便?有小半炷香之久。

    就在姜离忍不?住想进去之时,郑文薇两手空空走了出来。

    “如何??是蘅芜香还是天兰香?”姜离焦急地问。

    郑文薇面上仍无血色,她?不?答反问道:“若真的找到了证据,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郑文薇一听此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交给陛下??直接揭发太?子?只凭一盒香膏?薛泠,你到底是不?是薛氏之人?!”

    她?难以置信道:“若太?子被定罪,你姑姑便?成了罪妇,你薛氏也要被牵累,再也没什么一门四皇后?的薛氏了,而、而倘若定不?了罪,便?是你污蔑太?子,你可知这是怎样的大罪?你一个外?甥女竟污蔑姑父,不?说?太?子了,便?是你姑姑和父亲也饶不?了你!”

    不?等姜离应答,她?惨笑道:“自然,她?们不?会?杀了你,但我呢?我无依无靠,我怎么办?这香膏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我怎么办?!”

    姜离炽跳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指甲扣进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那蘅芜香真的有异?”

    郑文薇紧抿着唇角不?答,姜离便?道:“你说?的不?错,此事风险极大,确要从长计议,至少……至少应该先告诉宁娘娘真相,要把前后?关节的人证物证落定,让太?子没有反口的余地,只有这样才最保险——”

    “哈——”郑文薇笑出声来,“找宁娘娘?真是好大的笑话!太?子是宁娘娘的夫君啊,宁家也靠着太?子才有今日,你让她?和你一起揭发太?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就凭你这天真的蠢样,我也不?会?交任何?证据给你!”

    郑文薇语声刻薄,嘲弄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姜离心如油煎,“可她?是皇太?孙的母亲,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无辜害死?,即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能!”

    姜离语气笃定,眼神却?急切了些,像在思考如何?说?服郑文薇。

    郑文薇又嘲弄地一笑,“看看,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母子之情?的确深厚,可这是东宫,天家哪有那么多?血浓于水?!宁娘娘要为了一个死?去六年的孩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你若愿意试,那你便?去问,可我只求你,莫要说?出我这里有什么蘅芜香,我和你不?同,我只想先好好活着——”

    姜离不?愿放弃,“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想到郑文汐,郑文薇骤然红了眼眶,可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心念着她?,才不?会?为了替她?报仇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目的为何?,我只想活着,我做梦都想着能有再回到永州的那一日,我绝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可是……可是你愿意你姐姐九泉之下?难安吗?”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何?用?”郑文薇冷笑连连,眼泪却?落了下?来,“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自然愿为她?讨公道,可我在这东宫这么多?年了,你不?懂我这份害怕,也不?知我见了多?少人命如蝼蚁。我深知自己也是蝼蚁草芥,我若像你一样天真,那等着我的不?过是我也到九泉之下?和她?一同痛哭,那岂不?是更惨烈不?值吗?”

    姜离还想请求,郑文薇却?已经决绝转身,“你不?必说?了,就当今日你什么都没说?过,你若还有一点儿仁心,就一个字也不?要提起我和我姐姐。”

    她?利落地转身走入寝房,“立刻离开这里!”

    姜离双足似灌了铅,想追上去,并无底气,想走,却?又万分?不?甘。

    门口的香雪将所有话都听见了,她?恐惧地看着姜离,道:“薛姑娘,求求你快走吧,我和娘娘当担不?起,求求你快走吧……”

    香雪的哀求带着哭腔,想到她?二?人处境,姜离便?是一句请求也说?不?出了。

    她?定定望着重?重?帷帐后?的人影,定声道:“非我天真,非我蠢笨,是自我回长安的那日起,这公道便?不?能不?求——”

    “我知你想自保,这没有错——”

    “可于我,只有不?死?不?休。”

    姜离压抑地说?完此言,脚步沉若千钧地迈出了凝香馆的房门。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却?仍是灼人,姜离站在中庭,烈日炙烤在她?身上,可她?四肢百骸,与她?的心一样坠入了冰窖之中。

    怀夕忧心地看着她?,“姑娘,不?若奴婢去偷过来……”

    怀夕的声音带着稚气与倔强,姜离戚然摇头,“那就真的无法成事了。”

    身后?传来房门紧闭之声,姜离望了一眼头顶的金乌,目眩神惶地出了承香殿,一转头,她?向景和宫的方向看去。

    郑文薇说?的她?当然能想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抱着微小的祈望。

    她?强打起精神,迈步向景和宫而去——

    “这是怎么了?”

    宁瑶从后?殿出来时,被姜离的脸色吓了一跳。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从太?子妃那过来的?还是从郑良媛那里?素玉,快去泡一杯参茶来,别是中了暑气吧?”

    自太?子纠察无果之后?,宁瑶心中大石落定,这两日气色又好了些。

    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只等温热的茶盏送到她?手上,姜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娘娘——”

    她?谨慎地思考着措辞,“娘娘,我适才去给郑娘娘看诊,和她?聊到了一些旧事,她?说?她?姐姐的按杌之术,乃是因为久病的母亲也需要推拿才学的。”

    宁瑶叹道:“此事我知道,她?说?过,她?母亲当年曾瘫痪在床,全靠她?日日推拿。”

    姜离紧紧握着茶盏,又道:“郑娘娘还说?,她?姐姐有个习惯,每次在为人推拿之前,手上都会?涂上香膏——”

    宁瑶也接了一杯热茶,此时抿了一口茶汤道:“这事我也知道,她?的手柔润不?已,所以翊儿十分?喜欢她?帮着活络。”

    姜离艰难地吞咽一下?,哑声道:“我记得娘娘说?过,殿下?染病没多?久双腿便?开始浮肿,那便?是说?,大郑娘娘是在十月里就开始帮太?孙殿下?推拿?”

    “是,没记错的话,十月中就开始了,当时翊儿卧床已经十多?日,双腿双脚都开始发肿,她?一看到不?对就说?她?能帮忙——”

    “那太?子殿下?是否知晓?”

    “自然知晓,她?能亲自做这些,殿下?也十分?高兴。”

    姜离问的都是旧事,且没头没脑的,宁瑶也不?知她?想做什么,这时只见姜离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给大郑娘娘赏赐过一种西凉国?的供品,名叫天兰香的?”

    “是有此事,那天兰香一共就两小盒,当年殿下?知道她?爱香,便?全都赏赐给了她?,彼时你姑姑还有些吃味儿,不?过也随了殿下?了。”

    宁瑶听了半晌,这会?儿确定姜离有些不?对劲,“怎么了?问这些做什么?”

    姜离定定看向宁瑶,“娘娘,两年前我曾在江湖之上见过一次乌龙中毒之事……”

    忽然提起江湖事,宁瑶更一头雾水。

    便?听姜离凉声道:“那是岭南玉剑门宋门主?的夫人,某一日,门主?夫人忽然口吐鲜血,请来了好几位名医,都说?夫人身中剧毒,因不?知毒物是什么,便?也不?知如何?解毒。宋门主?情?急之下?派人请了我去,我治了两天两夜才保了那位夫人性命,可若要彻底解毒,是一定查清毒物来源的,然而待宋门主?调查时,整个宗门上下?却?都找不?出那下?毒的刺客,就在上下?惊慌无序之时,我注意到了这位夫人敷脸用的铅粉——”

    宁瑶微讶,“是那铅粉有毒?”

    姜离点头,“这位夫人为了追求白皙与光泽,还在那铅粉之中添加了另一种矿石粉,虽然每日只是在脸上薄涂了一点点,但因那铅粉和矿石粉都有毒,如此日积月累下?来,毒性便?从肌肤到了体内,久而久之,毒深吐血。”

    宁瑶本就冰雪心性,听至此心头一凉。

    姜离又道:“此外?,今日我还偶然得知了一件旧事,原来那位私自逃出宫的紫苏姑娘,左脚竟生有六趾,因足不?外?露,此事只有郑娘娘姐妹知晓。”

    宁瑶眼眶微缩,“左脚六趾——”

    宁瑶的神情?足够复杂,姜离点到即止,放下?参茶起身道:“娘娘是皇太?孙殿下?的母亲,事到如今,万事应由娘娘先做决断,我为医家,若娘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命人前来传召便?可,请娘娘珍重?。”

    姜离言毕福身告退,宁瑶坐于主?位之上,越想面色越是沉重?,至最后?,连手中的茶盏都掌握不?住。

    素玉在旁不?解道:“娘娘,薛姑娘说?什么铅粉中了毒,这意思是说?——”

    “闭嘴!”宁瑶猛地喝止,此言一出,再难支撑,手中茶盏“啪”地坠地而碎……——

    “姑娘,宁娘娘会?如何?选择?”

    出宫的路上,怀夕忧心忡忡地问。

    姜离盯着禁中连绵的飞檐,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怀夕无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呢?真相姑娘已推出来了,就差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了,郑文薇不?愿交出证物,我们岂非永远难证明?再者,要查清皇太?孙之死?,就一定绕不?开郑文汐之死?,郑文薇想独善其身,除非永远不?戳破这事。”

    姜离道:“此事太?过石破天惊,她?害怕我能理解,不?光是她?,宁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皆是人之常情?——”

    说?至此,她?定声道:“本来就不?能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怀夕这时忽然道:“可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宁瑶若不?愿意揭发太?子也就算了,万一她?知道姑娘已洞悉一切,她?反过来害姑娘怎么办?”

    姜离眯起眸子,“宁瑶短时内应该不?会?,但确实不?能排除这般可能,所以我要尽快,尽快掌握更多?证据——”

    “可那是太?子,我们该如何?查呢?”

    “太?子够不?着,周瓒却?可以,当年之事他必有参与,甚至郑文汐有没有染病都是一个疑问,他这些年一定也在担惊受怕。”

    怀夕忙道:“但他只怕不?会?轻易就范啊。”

    姜离沉思未语,怀夕又道:“那我们去找裴大人商议商议?”

    姜离默了默,摇头:“不?,不?急……”

    怀夕叹了口气,“姑娘害怕牵连郑文薇,自然也是不?忍牵连裴大人,可裴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似乎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姜离再摇头,“不?,太?子和肃王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

    怀夕欲言又止,见姜离面色沉重?,终究没再说?下?去-

    姜离焦急地等东宫的消息,怀夕则怕宁瑶起歹心,夜里睡觉都警醒了两分?。

    然而翌日一整天过去,没有任何?人来传召姜离。

    试想宁瑶若想彻查真相,关于那香膏有毒的解释,自是找姜离去求证最为稳妥,但宁瑶没有来找她?,这似乎已表明了态度,姜离一颗心沉入谷底。

    至十五这日午后?,没等来东宫之人,反而又等来九思,他道:“邪  道之事有了进展,但有些医道上的事,公子请姑娘去衙门一趟,帮忙看看。”

    姜离心底纷乱,但查邪道也是极紧要之事,便?与九思一道往大理寺赶。

    待到了大理寺衙门,刚入东院,便?听值房之内传来宁珏的声音,姜离面色微肃,快步进了门内。

    “……所以一定不?是简单的找个蹩脚大夫来糊弄——”

    宁珏听到脚步声话头一断,回来一见是姜离来了,素来热络的他,此时却?愣了愣,点了点头便?撇开了目光。

    姜离扫他一眼,看向裴晏道:“怎么回事?”

    宁珏的异样裴晏看在眼底,他先道:“你来看,这几日大理寺和拱卫司又查出了一些入邪道之人,里头仍以病患居多?,其中有两例乃是重?病。一人肺痨多?年,也是以治病被诱骗入无量道,还有一人则是肾疾多?年,严重?到了一度没有大夫愿看,这时,无量道找了上来,这二?人在用了他们给的仙丹之后?,竟也出现了病情?好转——”

    裴晏说?着,将数份证供给姜离,又道:“患肺病的,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梁天源,患肾疾的,是工部主?事宋安明,其余还有七八人也是因患病入道,但没有这二?人病得重?。前次萧睿来作证之时,你也说?他们找的大夫是真的会?医术,但这几日我们探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找来的大夫不?仅会?医术,甚至颇为高明,我们如今怀疑所有的‘仙丹’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离看着证供道:“你是说?无量道找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每次的仙丹都是此人对症下?药,这些病患服用之后?病况好转,便?以为真有天尊护佑?”

    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迭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

    李霂不?以为意道:“一个小丫头罢了,管她?是为了什么,看着点定西侯的消息要紧,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王进福连连附和,“是、是,殿下?英明。”-

    自姜离离开,裴晏便?有些心神不?属,成摞的公文摆在手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在外?喊道,“公子,薛姑娘回来了!”

    裴晏猝然起身,刚迎出几步,姜离已大步流星进了门,他忙问:“如何??”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我需要你——”

    还未站定她?已脱口而出,四字落地,裴晏眼底瞬间蹦出奇异亮彩,姜离一愣,这才觉出这四字颇为暧昧,她?忙道:“需、需要你帮忙——”

    她?莫名的磕绊一下?,愈发令这情?形暧昧不?清。

    裴晏眼底漫出笑意,“什么忙?”

    “我答应了郑文薇,帮她?和她?的侍婢逃出去。”

    姜离坦然相告,而后?便?看裴晏的表情?从愉悦变作了严肃,她?忙解释道:“只有如此,她?才愿意把那证据交给我,如今宁瑶已经知道我洞悉一切,太?子也是灵慧之人,变数太?多?,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才答应她?——”

    “我明白,若是我也会?应。”裴晏利落道,“你如何?打算?”

    “只能利用祭天大典。东宫和禁中层层守卫,城门处也多?有盘查,逃脱可以,但后?续没有太?多?时间走远。若她?求太?子带着她?去行宫,若我记得不?错,祭猎和入太?祖宗庙的祭礼,外?臣女眷是不?必参与的,这便?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但我虽去过龙脊山采药,却?从没进过行宫,不?知行宫布局,我需要你同我一同安排。”

    姜离语速疾快,说?完这些,裴晏已尽了然,他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上策,我可以安排十安送她?北上——”

    见他也想到北上,姜离不?免欣然,但她?摇头,“不?,不?能用你身边之人,你见过曲叔和戚三娘的,他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掩藏踪迹之事,让三娘准备车马行礼,由曲叔送人,你只需如常出现在祭礼队伍中便?可。”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坚定道:“十安可靠,但他和和九思是你最亲信之人,一旦此事未成,你如何?脱身?你若牵连进去,我依仗谁善后??”

    说?至此,姜离干脆道:“你若不?应,那此事你便?不?必插手。”

    她?满眸决绝,裴晏拿这样的她?自无办法,“先听你的,行宫我去过两次,地图与布防我皆可画出,最好让我也去见曲叔,与你们一同商议。”

    姜离看了眼天色,“那入夜之后?去芙蓉巷罢。”-

    时辰尚早,裴晏尚未下?值,姜离便?先行一步到了芙蓉巷。

    曲尚义和戚三娘一听要帮郑文薇主?仆二?人出逃,皆惊得瞪大眸子。

    但下?一刻,曲尚义抚掌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行这样的快事,江湖上常有传言,说?哪个哪个大侠拐走了皇帝宠妃,如今我虽不?是拐走,可送走也是走!姑娘放心吧,北方几州府我都熟悉,我送她?们北上走个七八日,保准谁都找不?到她?们。”

    姜离道:“我正做此想,稍后?裴世子会?过来,他去过行宫,了解周边布局,我们一同商定策略,这两日要请三娘帮忙准备车架与路上补给。”

    戚三娘也跃跃欲试道:“姑娘安心,准备这些简单,要不?我也去送人?”

    姜离摇头,“此事重?在掩藏踪迹,参与之人越少,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

    她?话音刚落,曲尚义道:“裴世子如何?说?呢?”

    姜离解释道:“他也觉得北上最好,他本有心安排自己的亲随相送,但此事涉险,不?用他的人为好,曲叔,此事万万不?可大意,太?子身边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一旦露了破绽,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曲尚义了然,“姑娘安心,逃命这事我最在行。”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待夜幕降临,裴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巷之中-

    “世子——”

    裴晏上得楼来,曲尚义与戚三娘纷纷见礼。

    裴晏道:“事从紧急,不?必多?礼了,十安——”

    十安自怀中掏出两卷羊皮纸来,裴晏接过,于窗前案几上展了开,“这是两份地图,一份是皇陵行宫,另一份是皇陵所在的龙脊山地图。”

    “曲叔,你来看——”

    曲尚义点头近前,裴晏指着地图道:“行宫在龙脊山西峰山坳之中,三面靠山,其中两面是皇家猎场,一面是皇陵地宫,地宫素来看守森严无法靠近,唯有那两面猎场可图。按照祭典的安排,二?十六乃是皇家祭猎,白日里,所有文武百官皆要随陛下?行猎,到了晚间,陛下?会?带领百官去李氏宗庙祭祀祈福,少说?一个时辰。”

    “最好的出逃时机便?是当夜祭祀祈福开始后?,宗庙位于行宫正东方向,距离女眷安歇的西南殿阁极远,这时大部分?守卫会?调往宗庙,西面相对轻松,并且,为了布置第二?日在行宫之前的祭坛,西面的行宫仪门守卫应当最松,届时我会?安排人将南侧们的守卫调开,前后?留半炷香的功夫让她?二?人离开——”

    裴晏顿了顿,又道:“二?十七日是祭天正礼,太?子做为储君为祭礼礼官,前一夜他要准备颇多?仪程,虽携女眷,但皇陵行宫素禁享乐,太?子当夜应无暇探望郑良媛,直至第二?日祭典开始后?,方才能发现郑良媛并不?在女眷队伍之中。祭礼要行一天,太?子没有空闲布置追捕,如此,你们便?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远。”

    曲尚义笑道:“一天一夜足矣!”

    姜离在旁也听得十分?认真,这时道:“若要北上,从何?处走最保险呢?”

    裴晏将龙脊山地图放在上,道:“龙脊山西峰为主?峰,其他方向群峰环绕,山高林密,险峻非常,若要北上,最好走西北方向的落云崖——”

    裴晏指着地图上一点,“此处距离行宫十里,当天晚上,曲叔至行宫西侧的枫林等候,郑良媛二?人出行宫步行两刻钟可至此地,这里是皇家猎场外?围,白日会?被禁军封锁,到了晚间,禁军则会?撤出,届时这林中必定车马痕迹颇多?,从此处离开,便?是要追捕也分?不?清你们留下?的痕迹。”

    姜离颔首:“不?错,太?子发现之后?,第一反应定是往南面下?山之路去追,不?会?想到我们上了落云崖,从后?山而下?。到时我和怀夕送她?们走,郑文薇说?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证据交给我,只怕要过了落云崖她?才会?放心。”

    姜离与怀夕轻功不?凡,离开行宫并非难事。

    裴晏便?点头,“也好,你二?人做足准备便?可。”

    计划初定,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对戚三娘道:“三娘,拿笔墨来,要准备的补给和行礼我写个单子予你——”

    戚三娘应是,这边厢,裴晏继续细化章程,“曲叔,届时她?们在枫林上马车,而后?两炷香的功夫便?可至落云崖,落云崖上乃是一座木桥横跨深涧,过了此处便?可一路下?行,下?了山之后?,沿着落霞山西北面一路北去,再往北的路线,便?由曲叔你自己来定吧,最好连我们都不?知情?。”

    曲尚义笑呵呵道:“明白明白,北面几州府我去过不?少次,我已有主?意,这两日再好好合计合计便?可,反正离开了龙脊山和落霞山的范围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落云崖我没去过,夜里下?行的山路可好走?”

    曲尚义不?敢轻慢,裴晏也凝重?道:“落云崖北面的山路确是险要,下?山时曲折回环,或有□□道急弯要过,稍等,我再画一份地图予你——”

    曲尚义说?上了兴头,下?意识问:“是不?是和小雁峰的路很像?”

    裴晏被他问得一默,不?远处写清单的姜离也猝然抬了眸,她?看向二?人,便?见曲尚义笑呵呵的,裴晏却?是一脸严肃,且并不?答话。

    姜离忍不?住道:“曲叔,裴世子没去过沧浪阁,如何?知道小雁峰的路是什么样子?”

    曲尚义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连忙道:“啊对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那裴世子,你还是画一个地图给我吧,画一个吧……”

    曲尚义目光簇闪,笑意更是尴尬,裴晏虽已转身去画地图,但姜离看看曲尚义,再看看裴晏,心底一股子怪异涌上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难以磨灭。

    曲尚义瞟她?一眼,继续道:“对了姑娘,依我看,此番车架结实为要,免得山路不?好走,但就怕那两姑娘经不?住。”

    姜离神思被他拉回来,便?道:“安全便?捷为要,逃命不?必在意这些。”

    说?话间姜离清单写好,交给戚三娘后?二?人又商量删改了些,不?多?时,裴晏的地图也已画好,曲尚义近前,裴晏前后?细细道来,曲尚义只不?断应是,又如常了。

    一切商议完毕,已是二?更前后?,见时辰已晚,姜离道:“眼下?只等郑良媛的消息了,一旦得了准,我便?入宫将计划告知于她?。”

    裴晏道:“不?要留下?痕迹。”

    姜离应是,“明白,我让她?记在脑子里。”

    话已至此,裴晏便?起身提告辞,他本有心与姜离一道离开,但姜离心中还有疑问,便?只让戚三娘送裴晏先走一步。

    他二?人一走,姜离转身看向曲尚义,“曲叔,裴世子难道去过沧浪阁?”

    沧浪阁出现在江湖之中已有六年,但因其位置偏僻隐秘,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只有沧浪阁中之人才知小雁峰在何?处。

    曲尚义扬眉,“啊?当然没有,姑娘误会?了,适才那话是我嘴快了!裴世子一直在长安,怎可能请他去那里?若被朝中人知道,岂非陷裴氏不?忠不?臣?”

    姜离定定看着曲尚义,曲尚义咧着嘴笑,倒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姜离无奈道:“罢了,眼下?没什么比这事更紧要的,要劳烦曲叔了,这几日若有何?变故,我让怀夕送消息来。”

    曲尚义笑着应下?,亲自把姜离送上了马车。

    姜离一路上皆在沉思,待回薛府,直奔薛琦书房,见面便?提出她?同去祭天大典之事,薛琦一听还以为她?改了性,自然乐得答应-

    同一时间,裴晏也回了裴国?公府,甫一进府门,九思便?歪着脑袋看裴晏,“公子今日心情?颇好,是有什么好事?小人怎么不?知?”

    裴晏虽无明显笑意,但眉梢眼角皆有春风拂面之感,闻言他斜睨九思一眼,正要开口之时,前方迎来个侍婢。

    “世子,郡主?娘娘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奴婢来瞧瞧,若您回来了便?立刻过去。”

    裴晏肃容,“出了何?事吗?”

    侍婢笑道:“没什么事,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裴晏加快步伐,等入裴老夫人院中时,便?见屋内灯火莹莹,高阳郡主?一身素衣,正与老夫人对坐在西窗之下?。

    见裴晏回来,老夫人立刻招手,“快来,看看你母亲这半年的辛劳。”

    老夫人案几上摆着厚厚两摞手抄佛经,皆出自高阳郡主?之手。

    裴晏眼瞳动了动,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母亲面上。

    高阳郡主?柳眉杏眼,容长脸,五官极其明丽,当年亦是名动长安的宗室美人儿,但多?年常伴青灯,她?素面淡眉,面上有种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唇角微垂,明丽不?见,只剩下?一股子略显刻薄的冷漠与疏离。

    裴晏敛眸道:“辛苦母亲了。”

    高阳郡主?不?看裴晏,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这半年抄了不?少  ,她?说?过几日想在相国?寺办一场法会?,但她?久不?出世,这法会?最好是我与你祖父去,前后?七日,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七,正好我与你祖父去相国?寺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裴晏便?道:“只要祖母身子无恙,倒也可去,只不?过……下?月初十乃陛下?寿诞,宫中必有庆典,届时——”

    裴老夫人道:“你在宫中就好了,我和你祖父也不?爱赶这些热闹。”

    既已如此,裴晏便?道:“那孙儿立刻派人去相国?寺准备。”

    老夫人笑着应好,又看向高阳郡主?道,“这些日子暑意淡了,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吧,免得闷坏了身子。”

    “母亲说?的是,高阳会?照办的,时辰不?早,高阳这便?回去了。”

    高阳郡主?素来敬重?公婆,但敬重?太?多?,便?显得不?够亲近,裴老夫人也不?苛责,忙道:“鹤臣,快送你母亲回去——”

    裴晏正要应声,高阳郡主?道:“不?必了,鹤臣衙门辛劳,都早些歇下?吧。”

    说?完这话,高阳郡主?转身而去,裴晏犹豫一瞬,到底没追上去——

    直等到七月二?十一,东宫才传出太?子将带郑良媛前往祭天大典的消息。

    姜离甫一听闻,立刻入东宫请平安脉。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正倚在榻上生气,“太?子殿下?真是愈发……这个当口,父皇心中多?半还有不?快,竟带着她?去龙脊山!”

    “姑姑莫气,当以养胎为要。”

    薛兰时深吸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前两日请了钦天监的师父来,说?是个小皇孙呢,眼下?没什么比孩儿更紧要的——”

    姜离自不?信什么钦天监之言,请了脉开了方子,便?往承香殿而去。

    待见到郑文薇,郑文薇激动道:“我已经求准了,你准备的如何??”

    姜离警觉道:“请娘娘镇定些——”

    郑文薇忙道:“我自然知道,若不?够镇定,如何?哄得太?子答应我?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找到了稳妥之人?总不?能你自己送我吧?”

    姜离看了看屋外?,待香雪守住门口,便?上前将准备的计划和盘托出。

    郑文薇听得心潮澎湃,等姜离话落,又确认道:“这位先生当真是自己人?当真武艺高强?可就他一个人,若遇到了盘查该如何?是好?”

    “他乃江湖之人,最擅应对,他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才离开,当然,你想必不?会?让他知道你们最终的落脚之处,这样最好。”

    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姜离拉下?面巾,“跟我来,曲叔就在前面。”

    郑文薇拉着香雪的手疾步跟上,又惊心动魄地回头去看,见祭宫内仍无反应,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生怕有洪水猛兽追了上来。

    再行百丈之后?,一辆结实的青布马车等在参天的枫树之下?。

    郑文薇大喜过望,终于松出了口气。

    见到曲叔,姜离快步近前道,“曲叔,这位就是郑良……不?,是郑姑娘,这位是香雪姑娘——”

    曲尚义亦是一袭黑衣,见她?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曲尚义笑道:“好,叫我老曲就行,都上车吧,这马儿喂饱了的,今晚上跑一夜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郑文薇和香雪互视一眼,连忙爬上马车。

    姜离和怀夕也跟着上了车,便?见车内并无多?余装饰,木板之上只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个包袱箱笼堆在一侧,是这几日给她?们的补给。

    马车走动起来,姜离一一介绍所备物件,又令二?人换上民间百姓的衣裳,连发髻也拆了重?挽,做完这一切,郑文薇和香雪看着彼此,皆如获新生-

    同一时间的李氏宗庙中,六个皇室祭师侍立在侧,景德帝正带着淑妃与太?子、公主?几人给李氏先祖们上香。

    裴晏站在队伍末尾的方向,目光不?时看向殿外?,某一刻,忽见西窗外?有人影一闪,他眉心动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负责殿外?护卫的是禁军大统领章牧之,见裴晏出来,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章统领,我有事去去便?回,劳烦通融。”

    章牧之深知裴晏得景德帝看重?,便?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他如此,其他羽林卫也不?敢出声阻拦。

    裴晏转去宗庙西侧,九思立刻迎了上来,“公子,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马车了。”

    裴晏心口微松,但九思迟疑道:“不?过公子,我适才在殿顶上转了一圈,发现今夜的祭宫布防有了变化,至少与昨夜不?同——”

    裴晏一愣,“何?种变化?是羽林卫?”

    九思摇头,“不?是,是那些宫侍和各处仪门的武卫,昨夜小人四下?探看之时,发现守卫没有今夜这么多?,今夜各处都多?了人。”

    裴晏心头疑惑大起,“再去探——”

    九思转身而去,裴晏默了默,正要返身回庙里,却?忽然看向了落云崖方向,不?知怎么,一股子极大的不?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马车沿着蜿蜒山道一路疾行。

    郑文薇紧紧抱着胸前包袱,再三确定道:“真的到了明天晚上才会?下?令吗?会?不?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太?子今天下?午离开时,倒是说?过晚上和明天都没工夫管我,可我还是担心的很……”

    马车之外?,曲尚义听见此言,道:“姑娘不?必担心,就算明天一早发现,我们也跑出落霞山地界了,让他们四海八方去追吧——”

    郑文薇松了口气,这时马车一颠,已上了平路。

    姜离便?道:“上山顶了,前面就是落云崖,过了桥便?是下?后?山之路,就很快了。”

    郑文薇紧握着香雪的手,正心潮澎湃时,驾车的曲尚义却?猛地勒马,马儿带了嘴笼,可这一瞬间仍发出了不?小的嘶鸣,车内几人也猛地往前一倾。

    郑文薇肩膀撞在车璧之上,吃痛道:“怎么了?”

    “姑娘,不?对劲——”

    马车之外?,曲尚义惊疑不?定道:“前面林子里似有人!”

    “怎会?有人?这里早不?是猎场范围了。”

    姜离也是大惊,一把拉起面巾矮身出了车室,怀夕紧随其后?,刚一出门,前面黑嗡嗡的密林之中,竟当真现出了十多?道身影。

    曲尚义难以置信,压声道:“这么多?人!且看着内息都不?弱!难道我们的计划暴露了?太?子这是埋伏了人在这里堵我们?!”

    马车里的郑文薇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香雪不?敢出声。

    姜离盯着对面,摇头道:“不?可能——”

    “来者何?人?!”忽然对方先开了口,一男子粗声喝问,又道:“此乃皇家行宫与猎场所在,平民百姓不?可通过,你们是如何?上来的?”

    曲尚义笑呵呵道:“咦,难道我们走错了路?这里不?是早就不?算皇家猎场了吗?你们又是何?人呀?”

    曲尚义语气带着恭敬,宛若走错路的平民车夫,对面之人立刻道:“我们是陛下?的羽林卫!此处是禁地,还不?快快离去!!”

    姜离眼瞳一缩,轻声道:“不?可能,他们不?是羽林卫,快,先走——”

    曲尚义笑道:“多?谢官爷宽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曲尚义说?着便?要调转马头,可这时,对面林中有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算了,你们来都来了,那就先别走了!”

    此言一出,隐在密林阴影间的两道人影迅速扑出,随着寒光一闪,竟是抽刀向着曲尚义三人砍来,怀夕面色大变,“姑娘!小心——”

    曲尚义冷笑一声,抽出佩刀迎上,怀夕话落,亦甩出腰间盘龙鞭扑了上去,眨眼之间,与那二?人缠斗起来。

    马车里郑文薇哭腔道:“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谁?怎会?等在这里?”

    不?等姜离答话,对面扑出之人更多?,似没料到他们也是练家子,便?想人多?对人少来个速战速决。

    出林人多?了,姜离一下?看清了,这些人身着圆领墨色武袍,各个有趁手兵器,而那发令之人,却?仍然站在林间未出,其人身量高挺,颇为壮硕,虽也着墨袍,但其单手握刀的姿势像极了军中武将——

    姜离难以置信,正筹谋对策,林中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十多?支冷箭急射而出!

    姜离急得瞠目,“怀夕!小心——”

    冷箭多?朝曲尚义和怀夕而去,曲尚义翻身猛躲,被缠的抽不?开身的怀夕却?未躲避及时,只听一声闷哼,姜离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自怀夕肋下?一擦而过!

    杀手?官兵?!姜离脑海中天人交战,但只凭眼下?局势,姜离也明白她?们不?是对手,她?正火烧眉毛,下?一轮箭雨又纷纷而至——

    “——姑娘!!”

    这一次的箭雨不?再冲着怀夕二?人,而是冲着马车而来!

    姜离若躲,郑文薇二?人必死?无疑,正在她?迟疑难定时,一股疾风呼啸掠至,只听得铛铛数声,随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这一轮箭雨尽数被挡在了剑光之下?——

    裴晏执剑站在马车之前,冷声道:“上马车!过桥。”

    裴晏来得急,面上未有任何?遮挡,对面众人看到他,虽是狐疑,却?并不?认识他。

    曲尚义一见他来,面上焦灼一淡,一把抓起怀夕送上了车辕,姜离接住怀夕,往她?肋下?一看,便?见那支冷箭擦着她?肋骨而过,虽未洞穿,却?也刺出大块儿血口,眼下?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姜离忙将她?送入车室,“快,有伤药——”

    郑文薇听着刀兵之声吓的不?轻,此刻见怀夕受了重?伤,更是如遭雷击,她?一边扶着怀夕,一边发起抖来,“怎、怎么回事啊!这么多?人!为什么在这里堵我们?!”

    “他们堵得不?是我们——”

    姜离利落应话,这时,外?头曲尚义也坐上了马车,“世子?”

    裴晏冷冷道:“久缠不?利,过桥,不?要回头。”

    落云崖的木桥就在十丈外?,而这些诡异出现的武士本都藏在山林之中,裴晏以一当十,替他们挡住进攻,曲尚义只需一口气冲过桥便?万事大吉。

    曲尚义立刻道:“好,你小心!”

    说?完这话,曲尚义马鞭重?落,受惊的马儿吃痛冲出,直令车内几人前倾后?倒,姜离正把金疮药敷在怀夕伤口上,见状她?急忙道,“裴晏怎么办?!”

    曲尚义不?管身后?刀剑之声,只不?住地往马儿身上抽打,马车疾驰如电,顷刻间已近了木桥,他定声道:“不?用担心,就这么十来个人留不?住他的。”

    姜离手上利落给怀夕包扎,一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你如何?知道留不?住他?”

    曲尚义只高声道:“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过桥是最好的,待会?儿万一惊动了底下?的禁军,那真是一切都玩完了!那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疾行的马车剧烈颠簸起来,亦如姜离越来越乱的心。

    见曲尚义的语气如此笃定,这几日的无数疑问也一同涌入了姜离脑海中,她?凛然道:“曲叔,你和裴晏到底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曲尚义苦涩道:“不?敢骗姑娘,实在是……哎你就别担心了,他对付的了,他最怕就是让你担心……”

    姜离给怀夕打好布结,掀帘一看,便?见马车果然已冲过木桥,一道深涧之隔,裴晏站在木桥那一头,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过了桥,对面山梁尽收眼底,姜离分?明看到林中人影杂乱,寒芒绰绰,哪里是十多?人?!

    她?喊起来,“不?,停车!不?是十多?人!不?止十多?人!”

    曲尚义有一瞬迟疑,却?又坚持道:“人多?些他也走得了!何?况让我们走是他的命令,我、我不?能违抗他啊……”

    “若是有百人千人!他怎么走得了?!”

    马车风驰电掣,转眼就过了第一道急弯,这一下?,姜离连裴晏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她?一颗心无止尽的慌乱起来,“不?——”

    见她?要出马车,怀夕一把抓住她?,“姑娘别回去!”

    姜离身子一僵,反握住怀夕的手,“好妹妹,你们先下?山去,这山里我来过数次,我知道如何?避难——”

    她?扯开怀夕的手,郑文薇见状,一把将包袱递过来,“拿去吧拿去吧,不?要死?啊,若你们死?了,我做鬼也不?安生!”

    姜离看她?一眼,接过包袱,转身而出!

    “曲叔,她?们就先交给你了!”

    曲尚义猛地勒马,“姑娘!!他当年费心救你,你不?要——”

    剩下?的话姜离未曾听清,她?足点车架,飞身而起,似只灵燕跃上林间梢头,又猛地提气,几个起落之间,回到了木桥桥头。

    喘息的功夫,便?见对面裴晏果难脱身,那林中顷刻间又涌出了几十道身影,剑客、兵士、弓箭手,一点点将他逼上了木桥——

    一口气还未喘完,漫天箭雨朝裴晏而去。

    姜离目眦欲裂,下?意识跨出两步,却?见裴晏最后?关头一剑断了木桥绳索,一声巨响,箭矢、桥木,与他一同往崖下?坠去——

    姜离飞身扑下?深涧之时,恍然间看到了裴晏受伤的肩头,破碎的衣衫之下?,似有虬结可怖的烧伤疤痕蔓延。

    姜离心如刀绞,她?叫着裴晏的名字,奋力地朝他伸出手去——

    第220章 大结局(三)

    裴晏站在桥头, 剑气纵横,有以一挡百之势。

    然而?当涌出?山林的?武士越来越多,当他发现弓箭手所用长弓乃地方驻军制式,一个可怖的?怀疑令他惊骇难定——

    毁桥, 撤退, 探谋, 回祭宫报信护驾,才是当务之急。

    但?他万万想不到,本该走远的?姜离回来了, 还随他一同跳了下来,她朝他飞扑而?来,奋力地伸手,似想凭一己之力拉住他。

    待离的?近了, 裴晏方才看清,她面上尽是骇然,像真怕他死了。

    裴晏心腔有一瞬停跳, 待姜离指尖摸到他的?袍摆, 眼看着?桥木、冷箭纷纷而?落, 他忙握住她的?手, 一把将她卷入怀中, 翻身护住, 随后提气腾挪,躲开?两节合抱粗的?桥木之后, 一个纵身往山涧崖壁的?凸起处落去。

    不知跃下几丈之深,耳边已有崖底的?潺潺水流之声, 而?数十根桥木重重砸下,响声在山壁间?回荡, 轰轰隆隆,似山崩地裂。

    裴晏紧抱着?姜离,将她护在自?己与?山壁间?,一道又一道劲风自?他后背擦过,竟是崖顶之人在往下盲射冷箭。

    “裴晏?”姜离的?声音还在颤抖。

    “我没事,别?做声。”

    裴晏下颌抵在姜离发顶,屏息听着?崖顶动?静,但?很?快,他身形陡然一僵。

    姜离在抚摸他的?脊背,准确的?说,是在摸寻他脊背上的?伤痕。

    二人落脚之地不足尺宽,他更怕顶上乱箭伤人,便一时不敢动?弹,瘦削的?背脊挺直,肌理却在姜离指尖鼓胀硬结起来,而?很?快,他听到了姜离急促的?呼吸声。

    “所以在书院时你?不让我治伤,所以你?会看阿彩的?手势,所以我一回长安你?就认出?了我,你?说的?危险之事是沧浪阁……明华山那夜是你?,带我看生辰焰火的?是你?,当年在仙楼大火中救我的?也是你?……”

    姜离压着?声,嗓子发哑,听起来便似带上了哭腔一般,而?她说着?说着?,鼻酸眼红,确实快哭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这样久——”

    夏日衣袍单薄,隔着?锦袍,她便已摸到了数处凹凸,而?她不死心,指尖顺着?裴晏衣衫破口探入,很?快,毫无阻隔地覆在了那片粗粝之上。

    越是触及,姜离越是心惊,待发现他腰侧也尽是狰狞瘢痕,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顶上冷箭此刻停下,裴晏一把抽出?了她的?手,“姜离——”

    “怎么会是你?呢?那时你?明明不在长安,后来我迷迷糊糊醒来,那通身烧伤之痛,让我数次了无生念,‘小师父’陪了我那样久,他日日看着?我,让我不要死,让我记着?师父之仇,让我回长安来……每一次,每一次醒来都是他守着?我……”

    “那时我好恨,恨他不知我多痛……”

    姜离是医家?,只摸着?这些瘢痕便能想到这些伤口是如何愈合的?。

    这些虬结之处会腐烂,会流脓,反反复复,最终形成一道道交错狰狞的?凸起,她可以想象裴晏的?伤被耽误了多日,那些守着?她的?日子,他也一样痛苦一样折磨,他忍着?这些痛,让她活了下来……

    姜离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初为了治好那些鞭痕费了多少心力,裴晏……我、我如何值得你?这样?”

    曾经被她戏谑过的?无暇白壁,如今变作了她掌下的?累累疤痕,姜离悲从中来,泪如滚珠,压抑的?呜咽声尽数落在裴晏耳中。

    裴晏听得心痛,只能紧拥住她,抚上她背脊发顶,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他知道但?凡和曲尚义见面,便早晚有这一日,但?实在没想到她发现的?这样快。

    姜离哽咽问?:“怎会救了我?又怎会留下这样多疤?”

    裴晏收紧臂弯,“当年我收到广安伯府出?事的?消息是正月末,待我赶回那日,正是你?离开?皇后出?宫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看到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许多人看到你?上了楼,我便潜进了火场,彼时你?伤的?太重,性命都难保,我也顾不上别?的?了。”

    姜离又问?:“沧浪阁那么远,我是如何去的?呢?”

    “我先将你?送去秉笔巷宅子里,但?你?的?伤势太医也无法,我想到江湖上有几位奇门医家?,便先用天元碧灵丹保你?性命,而?后我和曲叔、十安,一同送你?回去的?  。”

    姜离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那宅子熟悉,原来我早就去过,你?的?天元碧灵丹也用给了我……”

    天元碧灵丹是裴晏当年师门夺魁时所得,当年他回师门比武之前,全靠姜离帮他疗伤,后来兜兜转转,这碧灵丹保了她的?命。

    裴晏这时道:“我不该骗你,但?当年你?因魏旸之事不愿见我,我只怕你?知晓是我救你?,不愿留在阁中养伤,再加上我假做沧浪阁主乃不传之秘,便先瞒了你?,后来你?回长安,你?我交集渐多,我想坦白,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姜离此前便怕外人知晓裴晏暗查沈家旧案,连查旧案都忌惮,若旁人知晓后来的?沧浪阁主是他这名动长安的世家骄子假扮,自?要引得轩然大波。

    如今已是开?诚布公,她掌下更是裴晏遍布疤痕的?背脊,她哪里还忍心怪他?

    说起当年之事,姜离哑声道:“当年我全心信任于你?,甚至……将你?视为极重要之人,这才对你?失约酿祸耿耿于怀。”

    姜离话意含糊,可意思却十分分明——

    十二岁的?少女,何以能将最亲近的?兄长交予外人之手?

    除却信任裴晏文武之才,无非是因这份信任萌动?过少女情怀罢了,可这份萌动?酿成惨祸,她对裴晏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裴晏听来此言,却觉心花怒放,仿佛这些年的?怅惘都分明了,“若是如此,那我又有何不值?还有你?适才随我而?下,我实未想到……”

    这片刻坦诚姜离早不觉悲痛,她自?他怀中退开?少许,擦干泪痕,隔着?晦暗天光,距离极近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早就不似当初了,可适才那一刹……”

    适才那一刹,才惊觉当年那些少女情怀,已积攒到了愿意为他以命犯险的?地步,哪里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点点,分明已经有许多许多。

    但?这话姜离说不出?口,只转而?问?:“那你?何以假做了沧浪阁主呢?你?说你?有一位患了口疾的?故友过世了,可是指的?沈涉川?”

    “就是我失约的?那一次——”

    裴晏沉声道:“景德三十三年年初,师兄与?姚璋的?父亲姚宪在蕲州一场大战,那次虽杀了姚宪,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当年沧浪阁在武林树敌颇多,他自?己又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他们都指望着?他活命,他眼看着?自?己伤重不治,便令曲叔来找我,当时我刚离开?师门返程,惊闻之下,立刻赶去见他——”

    “其实那几年我与?他有过联系,但?他为了不连累我,极少让我帮他做什么,因此我看他弥留之际求我替他主持大局,我立刻便应了下来,沧浪阁离长安太远,我和曲叔将他下葬之后立刻赶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姜离震惊不已,“后来便都是你?替他了?”

    裴晏颔首,“他当年为人暗算,嗓子的?确被毒哑过,但?并非全不能发声,自?他死后,为了不露端倪,沧浪阁主便再不能开?口了。这期间?我多在长安,只有回师门,或阁中有急事之时,我才会回沧浪洲小住半月,因沧浪阁主坐镇,那些武林中人也不敢造次,这才有了你?见过的?沧浪阁——”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早就做好了裴氏消失的?打算,你?就不怕此事暴露?”

    “怕。”裴晏握住她的?手,“但?当年未能帮上沈家?,始终是我心头遗憾,此事只我和曲叔知晓,还能瞒些年头,若真有瞒不住的?那日,我也无怨无悔。”

    姜离不禁道:“可若陛下知晓——”

    裴晏语声坦荡,“若陛下宽宥,我自?陈沈家?冤情,若陛下不容,天地之大,尊荣似过眼云烟,血亲在,意中人在,长安不留也罢。”

    裴家?世代忠良,裴晏更一早便被认定将来要出?将入相,姜离实未想到他能下此决心,再听他说“意中人”三字,更觉心跳难抑,胸口滚烫,正要应他,顶上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她一惊,和裴晏同时屏住了呼吸。

    “将军!底下太深了!没看到人——”

    “还有一个时辰了,来不及了!”

    竟是有杀手顺着?绳索而?下,想找到他二人的?尸体,奈何这山涧深有数十丈,仅凭绳索根本难已到底。

    崖顶之上传来呼喝,很?快,有杂草土渍簌簌而?落,是杀手又攀了上去。

    姜离肃容道:“适才我们过了桥,我看到那山林之中不止百人,甚至……甚至有千人之多,羽林卫在祭宫中,禁军在祭宫之外,他们是何人?”

    “今夜我不放心赶来,是因九思发现祭宫中的?布防有所变化,适才我看到他们的?长弓乃京外驻军制式,若我猜的?不错,这些兵将当是太子提前调来,隐匿在此处的?。他能调动?的?,只能是在肃州的?定西军,肃州回长安需要半月之久,他定已谋划良久,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我们也谋划了郑文薇出?逃,这才撞了上——”

    “祭宫布防,定西军无诏回长安……”

    姜离骇然,“太子这是想谋反?”

    一切旖旎情愫散的?干干净净,她心念电转,道:“是紫苏,定是紫苏的?尸骨逼得他放手一搏了,尸骨暴露,他知道此事深查下去当年一切便会浮出?水面,想到肃王的?结局,便再等?不得了,陛下多年未出?长安,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说至此,姜离又道:“那人适才说‘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

    话未说尽,姜离心中已有了答案,裴晏凛声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得速速回祭宫报信才好!”

    要回祭宫便得先上崖顶,但?崖顶有藏兵,此去必要纠缠。

    裴晏正觉作难,姜离道:“若我记得不错,落云崖西南有一处低矮山梁,我们距离那里并不算远,如此可不惊动?崖顶返回祭宫——”

    裴晏借着?夜色运极目力,果然见西南方向的?山影有处豁口,他忙道:“我先走,你?跟着?我——”

    姜离应是,便见裴晏一个纵身往山涧南面跃去,他目力佳,身手也远胜姜离,便能找准去路与?落点,姜离只需跟他的?行迹攀援,便无任何坠落之险,如此半炷香的?功夫,姜离跟在裴晏身上,到达了那处豁口。

    然而?等?她上得山梁,却见先一步上山的?裴晏望向南面山脚,入定一般不动?,姜离狐疑地上前,待随着?他看清山下情形,便是她都要叱骂出?声。

    夜色漆黑,龙脊山南面山下正有一条墨龙若隐若现,再仔细一看,便能瞧见那山道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夜行之人。

    裴晏去过军中,“足有三万兵马!李霂好大的?胆子!”

    姜离心凉一片,“底下三万兵马,山顶或有数千,难怪他们要等?一个时辰,祭宫内的?禁军只有七千,加上祭宫本来……不,祭宫中的?人定然也全都是太子的?人了,还有一个时辰了,我们怎么办?”

    “七千对五万并无胜算,何况祭宫内还有内应,神策军,唯有返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来救驾才可解困——”

    裴晏寒声开?口,又道:“但?需有人回去报信,若禁军和羽林卫有所防备,拼死守住祭宫,还有机会等?来神策军。”

    他转身看向姜离,柔声问?:“若让你?赶回长安城外调兵你?可愿意?”

    眨眼间?裴晏已拟最优策,姜离一默,却是摇头,“不,应该我去报信,你?去调兵,你?赶路比我快,且神策军守护京畿,无帝王御令不动?,何以能听我之言便出?兵?他们认得你?,只有你?去才有用!此处回祭宫要两炷香时辰,你?不必同回祭宫,这一回一走叛军已上来了,且一旦回去,能不能出?来都难预料,你?信我,我回去报信。”

    裴晏当然信她,但?他未应声。

    姜离一想便明,“你?是怕我出?事?怕太子真反成了?”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姜离若回祭宫,定不会临阵脱逃,但?若祭宫守卫不住,神策军未赶得过来,那姜离便只能与?祭宫中人一损俱损了。

    而?太子若知姜离早发现真相,她的?下场便也不难预料。

    裴晏握住她的?手,“九思和十安在祭宫,他们已发现异象,我同你?一起回去留守祭宫,派羽林卫去调兵——”

    姜离听着?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可万一羽林卫出?不去如何是好?万一太子内应提前发动?如何是好?神策军来的?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

    她走近一步,几乎与?裴晏呼吸相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你?清楚我说的?法子才是最好的?。”

    她如此说,裴晏的?手却握的?更紧,“六年之前我看着?你?死里逃生,如今万军将至,我必不可能看着?你?独自?——”

    “回去”未出?,姜离忽然垫脚吻了上来。

    她根本不会吻,这一下几乎是撞了上来,又贝齿一合,重重地咬了裴晏一口。

    裴晏吃痛,更被她的?大胆惊住,“你?——”

    姜离退开?半分,“裴晏,这么多年了,能走到今天,真是万分不易——”

    “正是不易,我才不能——”

    话音未落,姜离又吻了上来,这一次,她吻的?轻柔许多。

    她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与?裴晏的?唇相合,轻轻吮弄一下,又闭上眸子,似想要记住这一刻,裴晏心若油煎,正要揽上她时,姜离抽身退了开?。

    她决然甩开?他的?手,步步后退——

    “裴晏,我今日很?高兴,为了这份不易,我舍不得涉险。”

    她抓紧身侧郑文薇给的?包袱,“但?我还有冤屈未伸,我回长安之志,你?为臣子之心,不该因你?我之情而?改变!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说完这话,姜离抱紧包袱,转身纵跃而?去。

    她的?背影轻灵迅捷,似一只无畏往前的?飞雁,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她的?轻功是他所授,他追得上,但?他只动?一步便停了下来。

    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裴晏念着?这句话,疾风似的?转身往山下掠去!——

    姜离回到行宫时,九思与?十安已急的?团团转。

    她径直摸去裴晏寝处,一袭黑衣跳下房顶时,二人都吓了一跳。

    “薛姑娘!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出?什么事了?”

    姜离拉下面巾进门,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道:“接下来的?话很?吓人,但?时间?不多了,只能靠我们来争取生机了——”

    不等?九思发问?,姜离利落道:“太子在后山山顶藏匿了千余私兵,若是没猜错,应该是定西军——”

    “定西军?!定西军不是在肃州?!”

    姜离没工夫答话,“并且,山脚下此刻还有三万兵马正在悄悄上山,大抵小半个时辰便可上来——”

    “三万兵马?!太子要谋反?!”

    九思惊的?下巴掉在地上,“难怪!难怪我们探了一圈,今夜祭宫的?布防全悄悄变了,那些宫侍也各个精神抖擞,那姑娘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他赶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救驾——”

    九思大骇,“神策军?!可此去一来一回,最早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才能到,这真能赶得及吗?”

    姜离定声道:“只要我们守住祭宫就有可能,太子此刻一定在等?着?发难,我们不可露出?声色,九思,你?悄悄去通知章牧之,让他防备后山私兵,再将行宫之外的?五千禁军调入行宫之内防卫——”

    “十安,你?去通知所有女眷,就说陛下有诏,让她们去宗庙集合,这祭宫之中全是太子安排之人,我们必须先保证最小的?伤亡,不能让他们拿了女眷做人质。”

    回来的?路上,姜离已将前后关节想了一遍,她虽未读过兵法,但?大抵能猜到太子的?打算,后山的?私兵乃出?其不意,自?山上杀下,祭宫便是腹背受敌。

    而?祭宫的?内应发动?起来,很?快便能攻破各个寝殿住处。

    随行的?女眷皆是文武百官之妻女,将这些人质拿住,祭宫内立刻人心涣散,届时,李霂就算是篡位登基,也没几个人敢站出?来指责他弑父弑君。

    姜离语声疾快,九思与?十安也迅速思索起来。

    九思道:“不好办姑娘,太子和他的?近卫现在都在宗庙,小人若去找章统领,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太子便能发觉不妥,万一他们不要命的?直冲陛下而?去如何是好?”

    姜离又道:“除了章牧之,还可找姚璋,无论如何,这二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你?道出?内情,他们自?有安排,至于太子——”

    姜离目光一垂,看向手中包袱,“如今这情形,太子很?有可能成事,对吗?”

    九思和十安对视一眼,九思沉沉道:“若神策军来不及赶过来,若太子留在祭宫的?内应都是武林高手,那我们真是半点儿胜算都无——”

    姜离重重点头,“好,那我确实不能等?了。”

    她走去屏风后退下夜行衣,再出?来时,便恢复了白日里碧青辛夷纹锦衣绣裙的?大家?闺秀模样,她一把提起郑文薇给的?包袱,利落道:“兵分三路,见机行事,若能把太子留在祭宫之中,那便是万事大吉。”

    见她朝门外走去,九思追上一步,“姑娘要做什么?”

    姜离看了一眼漭漭长夜,“去请罪,去伸冤。”-

    姜离看过祭宫布局,出?了厢房一路往东行,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宗庙而?去。

    路上羽林卫见她独自?而?来,皆是面面相觑。

    在长安城时,他们总见姜离去给景德帝看诊,如今到了祭宫,景德帝正在祈福,她这般出?现是何意?

    有羽林卫快步跑去通禀,还未走到宗庙之外,便有内侍前来阻拦。

    “薛姑娘,陛下正在与?百官祈福,您这是?”

    “我有一件旧事需求见陛下禀告——”

    内侍面露迟疑,“可是这祈福礼还有一会儿呢——”

    “公公放心,我就在殿门之外。”

    内侍犹豫的?功夫,姜离绕过他继续往前行,夜色如泼墨,姜离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在这山中凉夜里又长又冷,她神色毅然,步伐坚定,在一众内侍守卫和羽林卫的?注视下,大步走到了宗庙之前。

    这座宗庙供奉着?李氏皇祖历代先祖牌位,建造的?尤其肃穆威严,殿门上的?瑞兽雕纹张牙舞爪,像能驱散世间?一切凶恶邪煞。

    “薛姑娘?”殿门外的?章牧之看到了姜离,见她径直而?来,伸手一拦道:“现在是祭礼祈福,姑娘此刻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看一眼章牧之,目光一晃,便见廊下等?候的?常英和王进福,以及宗庙四周原本的?祭宫守卫都纷纷看了过来。

    她心腔揪紧,望着?紧闭的?殿门,忽然眉目一冷跪了下来!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章牧之面色大变,“薛姑娘!这是祭礼,你?怎敢——”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姜离又一声高喝,殿门内本有诵经之声,却因这一声骤然停了。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殿门打开?,于世忠一脸惊慌地走了出?来,“薛大小姐,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这第三声,姜离几乎是拼命力竭了,殿内殿外所有人都看过来,皆是惊疑难定。

    王进福和常英对视一眼,面露犹豫,大殿之内议论鹊起,薛琦跪在百官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殿内朱漆石柱次列,巨大的?青铜人俑灯盏烛火煌煌,将殿内石地映照的?纤毫毕现,亦将正北方向那一列列耸立的?黑色牌位映得森严慑人。

    殿内除了景德帝近前的?羽林卫,四周亦侍立着?祭宫侍从十多个,隔着?数十步之距,姜离不闪不避地与?殿宇尽头的?景德帝对望。

    在帝王身侧,淑妃母子和太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她跪在外头,淑妃一脸担忧,太子则目光阴沉,颇为警惕。

    “陛下,真是泠儿,她这是——”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叫人把她带走!”

    太子喝道:“章统领,你?在做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明堂之下,跪在队伍末位的?宁珏似猜到姜离要说什么,他急慌起来,“薛泠!你?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还不快走?想闯下大祸吗?!”

    薛琦也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女她失心——”

    “陛下!臣女有冤情启奏——臣女请陛下为太孙殿下伸冤!为东宫侍妾郑文汐伸冤!为承香殿婢女紫苏伸冤!为东宫枉死的?百数太监与?宫婢伸冤!为被枉杀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伸冤!李氏皇祖列祖列宗在此,这些冤魂也在天上看着?陛下——”

    姜离字字铮铮,每一句都如金玉掷地,振聋发聩!

    不等?众人反应,姜离又道:“李氏皇族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臣女以卑弱之身,请陛下昭天理,正法典,雪沉冤,惩奸恶——”

    满殿哗然,景德帝听着?她所言,亦从起初的?不快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眯起眸子,抬步,朝着?殿门口而?来。

    淑妃见状连忙跟上,太子眼底闪过两分阴鸷,也一起跟了上来。

    众臣们面面相觑,自?也纷纷出?殿,而?在姜离身后,一众女眷们神色迷惑地匆匆而?来,看到殿门口这般动?静,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待走出?殿门,景德帝看着?檐下跪着?的?姜离,沉声问?:“丫头,你?刚才说什么?太孙遇害之案此前已结了,还有你?说的?侍妾宫婢?她们有何冤屈?”

    姜离背脊笔挺,撕声道:“陛下,当年谋害皇太孙者?并非只有肃王,还有一人,乃用毒最早,用毒最烈,本当为主犯,却因其手段狠辣,毒杀人证,逃脱惩治,更因其为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被忽略了七年之久——”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中,薛琦尖叫起来,“薛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陛下,她失心疯了,快,快把她带下去——”

    所有朝官都挤在了殿门口,再加上赶来的?女眷和一众守卫侍从,百余道目光纷杂地落在姜离身上,但?她不卑不亢,仍然直视着?景德帝。

    景德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太孙的?亲生父亲……你?是指谋害太孙之人,乃是当朝太子?!”

    姜离凛然道:“正是太子——”

    姜离字字金声,此言一落,哗然更甚。

    不远处的?女眷们涌的?更近,羽林卫们想拦,却听说是陛下有召,便只怀疑这祭礼有了别?的?安排,犹豫之间?,所有人都站到了姜离之后,虞梓桐站在人群最前,见姜离如此,既震惊她所言,更震惊姜离为何敢冒死陈情。

    而?在殿门口,九思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一个羽林卫身边,耳语之后,那羽林卫骇然一瞬,又忙掩下面色朝着?章牧之而?去。

    姜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此行既是吸引注意,亦是想在危机前最后一搏。

    她拔声道:“陛下,景德三十三年十月,太孙殿下染疫病倒,病后半月,太子给当时的?东宫侍妾郑文汐赐下两盒北凉供品天兰香。几乎同时,太孙殿下双腿浮肿,需有人行按杌之术为其活络推拿,而?郑文汐在闺中便擅长此术,便由?她代替医女照顾太孙殿下。”

    “郑文汐爱香膏,更有每次推拿前在手上抹香膏的?习惯,太孙殿下尊贵无匹,她次次去景和宫前,都将供品天兰香涂在手上,从十月中旬至太孙殿下亡故,没有一日落下,此前纠察肃王之后,臣女曾质疑肃王所下流萤石之毒难以致死,后来臣女百思难解,直到今日,臣女拿到了当年郑文汐的?婢女紫苏留下的?证据,而?日前在凌云楼下发现的?左脚六趾婢女,正是当年被污蔑逃宫的?紫苏——”

    埋骨之事淑妃也十分清楚,她惊讶道:“紫苏不是逃出?宫?而?是被谋害了?”

    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也站在队伍之前,庆阳公主骇然道:“可……可太子哥哥怎会谋害翊儿?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宁珏急得神魂俱裂,这时近前来,想把姜离拉起来,“薛泠!你?不要胡说了,起来吧,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离避开?他的?手,继续道:“陛下,在臣女手中的?,便是郑文汐死后,紫苏冒死保留下的?罪证。这盒香膏看着?是蘅芜香,但?香盒之内的?却是天兰香,当日紫苏调换香盒,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天兰香乃西凉供品,大周多年不曾有过,只需令太医检查,便可知这香膏内被下了蟾酥之毒,蟾酥毒可令人生呕吐、腹泻、心悸、惊厥等?状,尤其损伤心腔,中毒之人多会因心衰而?亡。”

    “当年郑文汐心存好意,却不知日日在给太孙殿下用毒香膏推拿,这不仅令太孙殿下中了毒,后期郑文汐也中了毒,他二人日积月累,中毒已深,但?太孙殿下是孩童,又身患重病,损伤更甚,而?李昀所下流萤石之毒,不过是次要死因。这盒香膏,乃是出?自?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瓒之手,甚至后来郑文汐之死,也是周瓒奉命所为!”

    姜离说至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她拱手做拜,以额触地。

    恳求道:“陛下,那些宫婢侍从,还有当年被定为主犯的?广安伯魏阶,不过是太子的?替罪羔羊,陛下英明,请陛下再审旧案,还无辜枉死者?清白!”

    景德帝看着?姜离,心头怒意迭起,但?这份怒意,却不止是对着?太子的?,他死死盯着?姜离,一旁的?庆阳公主则惊震道:“太子哥哥,你?——”

    “哈哈,真是有趣——”

    姜离披肝沥胆,冒死请命,在场者?多半已信了她,可这时,风口浪尖的?太子李霂却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人群,面上也无分毫畏怕。

    他看着?众人道:“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吧?”

    景德帝眉眼间?阴云密布,淑妃在旁道:“可是太子,薛泠医术高明,这香膏是不是天兰香,有没有毒,很?容易便能查验出?来,她若是污蔑,她怎么敢呢?她可是薛氏大小姐,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淑妃娘娘问?到了点子上——”

    太子优哉游哉,看向姜离时面生两分激赏意味,“我也是未想到,她的?胆子能这样大,为了自?己所谋连性命都不要了,真是令人感动?。”

    “按理说,她是薛氏之女,为情为理,都不应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可适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替那么多人喊冤,什么侍妾,宫婢、太监,她认得这些人吗?她凭何以命相搏?但?刚刚,她也在为当年定案的?主犯广安伯喊冤——”

    太子嘲弄一笑,“当初李昀定罪之时,便是她为广安伯说话,如今若定了我之罪,那广安伯之罪,是否就真的?存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太子此言何意,庆阳公主反应疾快道:“难不成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广安伯?可她是薛氏大小姐啊——”

    太子冷笑道:“前几日,太医署的?周太医见她医术高明,特?意拿了她回长安之后的?一众医案研读,结果呢,周太医越看越奇怪,因他从她的?医案之中,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这个人,两位公主妹妹都认得——”

    庆阳公主好奇,宜阳公主也满是疑问?。

    便听太子语声一振,“正是那广安伯魏阶的?夫人——虞清苓。”

    此言落地,朝官们反应不大,女眷们却皆是色变,站在人群之中的?虞梓桐更是震惊地瞪眸,“堂姑姑,那她……”

    太子道:“虞清苓为广安伯魏阶的?夫人,当年可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女医,各府夫人小姐有何不适,应都请过她看病,她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但?就在十四年前,她和魏阶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义女于医道天赋异禀,后来,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之中,这件事,想必大部分人还记得——”

    人群中,宁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原因……”

    在他身后,李策和李同尘挤了出?来,二人定定看着?姜离,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阿离?殿下,你?说她是阿离?!”

    李同尘惊问?出?声,太子幽幽看向姜离,“我朝律法,为大逆诛族者?起状伸冤需为其亲属,你?若是薛泠,便没有资格在此诉冤,可你?若不是薛泠,那你?冒充薛氏大小姐之种种,便皆是欺君罔上,你?不若告诉大家?,你?到底是谁?!”

    九思隐没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也惊得眼瞪如铃,正不知如何帮姜离,便见姜离面上并无丝毫惊慌——

    “陛下,臣女的?确并非薛氏长女,臣女的?师父、义母,乃广安伯夫人虞清苓,她当年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在长安素有美名,臣女的?义父,乃当年的?太医令魏阶,他医术精湛,在场诸位大人,还有陛下您,几乎都受过他的?医治。”

    姜离说着?红了眼,“但?六年前,因皇太孙之死,义父被草草定为太孙案主犯,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皆命丧朱雀门外,臣女当年得皇后娘娘护佑,侥幸逃过一劫,这六年以来,臣女没有一日敢忘魏氏满门冤情,臣女为父为母伸冤,苍天可鉴!比起那么多无辜之人在旧案中枉死,欺君罔上又算何错?!”

    姜离眼含热泪,字字泣血,但?这最后一言,却颇有大不敬之意。

    太子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认了,来人,把这欺君罔上之女速速拿下——”

    “陛下——”

    “陛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惊呼,是虞槐安与?虞梓桐父女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

    “是啊陛下,此事牵连甚大!”

    李策与?李同尘也忙开?口求情,二人切切望着?景德帝,便见景德帝眼底似酝雷霆之怒,他盯着?姜离,后又目光一转看向太子,“证物在此,你?便没有半点儿解释?”

    李霂一愣,继而?惊愕道:“父皇你?信了?!”

    他忽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此女不简单!父皇,你?这些日子一直让这妖女为你?看诊,她定是为了报仇,给你?下了损心智之毒了!你?怎么连这一点儿是非都分不清了,还需要儿臣解释什么,儿臣怎么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淑妃喝道:“殿下!你?怎能如此对陛下说话?”

    李霂轻蔑地扫淑妃一眼,又看眼天色,面上莫名生出?一股胜券在握之意。

    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见祭宫正门方向,本该在宫外扎营的?禁军竟纷纷涌了进来,而?带头的?,竟是适才一直未怎么露面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太子一惊,王进福和常英也面色大变!

    常英喝道:“殿下!不对劲!没时间?等?了——”

    他说完此话,掏出?一物对着?夜空,“啪”的?一声,一道火红的?焰光升了空。

    太子也意识到了不妙,一路往西退一边道:“父皇为魏氏妖女所害,已神志不清!本宫今日为父皇清君侧,尔等?若甘愿臣服,本宫饶尔不死!”

    随他话落,宗庙内外的?宫侍与?守卫面色一变,纷纷抽出?佩刀,对着?殿前羽林卫便冲了过来,朝官与?女眷们还未反应过来,章牧之也抽刀大喝,“太子谋反!其心可诛!所有人护驾!速速护驾——”

    战乱一触即发!姜离跪地良久,此刻忙起身来,“陛下!太子还在后山藏了兵马,另有三万兵马马上上山,请陛下速速退入殿中!大理寺裴大人提前洞悉此事,已去长安调神策军前来救驾,他命臣女前来报信,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众人震惊地看着?姜离,而?一旁的?宁珏与?薛琦二人,却似遭了晴天霹雳。

    宁珏目眦欲裂,“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在常英几人护卫之下往西退,各处宫殿之中,皆涌出?来他提前布下的?内应,他们各个兵刃在手,簇拥着?太子,与?宗庙前的?众人兵戈相对。

    “宁珏!本宫爱重你?多年,如今本宫欲清君侧,你?是不是该替本宫杀了那妖女?去!去杀了她!杀了她到本宫身边来,来日本宫予你?宁氏累世尊荣!”

    景德帝已被淑妃和两位公主簇拥着?返回宗庙中,其他朝官与?女眷们也纷纷挤入,章牧之带着?羽林卫将近前内应砍倒,阵阵喊杀声中,宁珏呆愣当地,不知所措。

    薛琦吓得瘫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先得知自?己有个冒名的?女儿,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太子又走上了这一步,他是太子姐夫,他的?妹妹还怀着?太子骨肉,无论成败,他们薛氏早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提一口气朝太子连滚带爬追了上去,“太子殿下,臣效忠殿下,带上臣,带上臣——”

    章牧之见太子  越退越远,立刻吼道:“姚指挥使!留下太子!”

    姚璋领着?禁军自?正门而?入,以速速解决祭宫内应为要,听闻此言,他立刻朝太子一方追去,然而?他虽是武功高强,太子身边涌来的?护卫却非寻常武卫,一番缠斗之下,姚璋一时难近太子之身……-

    宗庙之内,文武百官与?女眷们乌泱泱挤了满殿,因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外头喊杀声阵阵,已有人低低哭了起来。

    景德帝由?淑妃扶着?,站在李氏牌位前,沉声喝问?:“裴晏当真去调兵了?!”

    姜离应是,“此刻多半已下山了。”

    庆阳公主这时道:“父皇,这一来一去要用一天一夜功夫,路上说不定还要碰到其他叛军,我们可要再派人去?”

    姜离摇头,“公主,只怕来不及了,那三万定西军已经上山了,裴大人身手利落,他去调兵定不会失手!”

    随着?她话音,山摇地动?的?喊杀声遥遥响了起来——

    章牧之冲进殿内,“陛下,宗庙跟前的?叛军已清,只是太子布置的?内应多,兵马也远胜我们,只怕不好守,不若末将带人拼死护送陛下回长安吧!”

    景德帝身形一晃,看了眼外头夜色,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走了,守吧!”

    话音落定,兵部侍郎虞槐安上前半步,道:“陛下!祭宫修建的?坚实阔达,我们以祭宫为堡垒,或能等?到神策军来,陛下放心,下官拼死护陛下周全!”

    随着?他所言,另外几位武将也站出?来请命。

    景德帝扫过几人,“好!那朕把外头尽数交给你?们了!”

    这几位武将皆上过战场,据城守关皆有经验,立刻挽袍出?门,吩咐羽林卫就地取材,以祭宫各处仪门为界,现场垒工事布防线,章牧之将五千禁军交给他们指挥,自?己带着?羽林卫在宗庙镇守。

    不多时,姚璋捉住一个重伤的?守卫带了进来,“陛下,此人是太子龙武军私卫,据他交代,他们十日之前就已到了祭宫,太子先后在这里安排了五百内应,本是打算偷袭陛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的?——”

    女眷们惊骇难当,若非提前报信被召集过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们已尽数成了人质。

    景德帝厌恶地扫过那龙武卫,摆了摆手,姚璋会意地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章牧之将宁珏粗暴地推了进来,“陛下!太子是有预谋的?谋反,薛中丞已跟着?太子去了,就看宁公子知不知此事了!”

    宁珏红着?眼,三魂去了七魄,见景德帝看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一路膝行上前来,“陛下,陛下我不知情的?,我、我父亲,我姐姐,我们都不知情,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宁氏世代忠良,我们当真不知也不敢啊!”

    德王李尧这时道:“父皇留了宁尚书镇守长安,如今——”

    景德帝并未带走所有官员,内宫由?高贵妃坐镇,朝中则由?宁尚书和几位老臣坐镇,如今太子谋逆,高贵妃多半早已知晓,而?若宁尚书也是配合的?一环,那长安的?境况可想而?知。

    景德帝死死盯着?宁珏,片刻道:“长安如何先不去想了,眼下要紧。宁珏,你?说你?不知情,好,那你?可能替朕守住祭宫?”

    宁珏一愣,黑洞洞的?眼瞳又亮了起来,“能!陛下,微臣能!”

    太子谋反,宁家?势必牵连其中,但?如今祭宫岌岌可危,与?其此刻惩罚宁珏,还不如让宁珏发挥作用,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握住腰侧剑柄道:“陛下,宁氏忠心可鉴,今日太子若想谋害陛下,那也只能从微臣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拱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景德帝见此,便也信了他两分,这时,他又看向姜离,“你?……你?本来叫什么?”

    姜离复又跪地,“陛下,臣女姜离,臣女有罪,臣女适才所言,虽是为制造混乱吸引太子注意,但?每一字皆发自?肺腑,陛下要治臣女欺君之罪,臣女无话可说,但?请陛下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伸冤,如今人证物证不够,但?太子今日谋反,正是怕旧事暴露。”

    姜离言辞切切,又将当年之事再度细细复述一遍,后道:“紫苏的?身份早晚要引起注意,太子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这才铤而?走险。”

    事到如今,已是事实胜于雄辩,想到太子竟是谋害皇太孙的?最大凶手,众人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庆阳公主叹道:“太子他,就因为翊儿分走了父皇的?宠爱,就因为害怕父皇传位给翊儿,便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话说至此,她又问?:“那你?和鹤臣是如何发现他们要谋反的?呢?”

    姜离默了默,“因……因臣女手中证据,乃是靠护送郑良媛逃出?祭宫才讨得,这动?静惊动?了裴大人,他追踪我们而?去时,正好撞上了山顶的?私兵。”

    姜离将细节隐去,也不隐瞒郑文薇出?逃之事,如今祭宫不保,也不会有人去追一个太子逃妾,景德帝面色难看起来,淑妃也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陛下,娘娘,臣女没有办法,这是如今唯一的?实证,臣女若不答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查清旧事,臣女改颜换面,可谓九死一生,废了这么大的?努力,却连这份物证都拿不到,臣女死也不甘心……”

    姜离句句含泪,淑妃想到她殿外为父为母诉冤所言,心中亦觉动?容。

    她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种换颜之法格外痛苦,你?当年……哎,罢了,你?们歪打正着?提前报了信,若我们毫不知情,真不敢想眼下是何场面,陛下,万事皆言功过,她此番也算立了大功,这些日子她替陛下看诊也很?是不易。”

    这便是为姜离求情了,景德帝正要开?口,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那山摇地动?之感,震得殿内烛火都晃动?起来——

    “叛军杀上来了——”

    有人惊叫起来,女眷们畏极而?泣,朝臣们也惊慌失措,景德帝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坐倒下来,淑妃连忙拿过地上蒲团,姜离也上前来问?脉。

    景德帝面上虽强撑着?,内里却早已是怒急攻心之状,姜离请了脉,正不知如何看诊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几个皇家?祭师近前了来。

    淑妃见状忙道:“师父们可有药在身?”

    祭师们常年苦修,亦多会巫医之术,淑妃话音刚落,便有人掏出?了随身银针,淑妃见状便道:“泠……不,姜离,你?来吧——”

    姜离为景德帝施针,殿外的?喊杀声愈发欺近,千军万马的?动?静,离得老远,也仿佛即将闯入祭宫一般。

    这时殿门忽地打开?,直吓得有人尖叫,却是章牧之回来。

    他近前道:“陛下!叛军到宫门外了,他们准备充分,这注定是一场死战,陛下,末将留下二十人在殿内护卫,其余人等?末将都要带去应战了,请陛下紧闭殿门,若……若末将们守不住,这殿门还可阻挡片刻——”

    章牧之已抱必死之心,景德帝也生动?容。

    言毕,章牧之躬身而?起,快步而?出?,他出?门后,留守的?羽林卫按他的?吩咐,将殿门死死闩了上。

    女眷们恐惧地哭泣起来,庆阳公主本照顾在景德帝身边,此刻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哭有何用?已去调神策军了!等?着?神策军来救驾便是!”

    众人哭声一顿,有人怯声道:“若……若等?不来呢?”

    庆阳公主气得胸膛起伏,左看右看,忽然走到近前的?羽林卫身边,一把抽出?了羽林卫的?长刀来,寒芒乍现,将她妩媚的?眉眼映得雪亮。

    “等?不来?!等?不来本公主便亲自?出?门杀敌!就算被乱刀砍死,也是本公主首当其冲!这是李氏宗庙,自?有李氏英灵护佑,尔等?为臣为眷效忠李氏,我李氏一族,绝不会弃你?们任何一人,我们一起安心等?待便是!!”

    庆阳公主素爱享乐,众人未想到她竟有如此坚韧一面,一时都精神大振。

    女眷们哭声停了,朝臣们也纷纷赞赏公主大义之姿,又相互安慰鼓励,如此,殿中绝望的?死气消散了不少-

    施针后,景德帝气色恢复了些。

    淑妃扶他安坐供台下,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更不要说,外头应战的?诸位武将们的?妻女还留在殿中,她们殷殷望着?窗外又忧又怕。夜色如泼墨,窗外却是灯火通明,偶尔一支着?火的?冷箭落至宗庙附近,吓得她们又落下泪来。

    焦灼之间?,更需转移注意力,淑妃便问?起姜离为何成了薛氏大小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李策和李同尘走了过来,他们注视着?姜离良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地近前,更远些地方,付云慈与?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还有堂下曾经与?姜离打过照片的?朝官与?夫人们,纷纷落来疑问?的?目光。

    既已至此,姜离便也不再遮掩,只粗略将幼时在济病坊之事道来。

    淑妃看着?这几个小辈,无奈道:“兜兜转转,你?入了薛氏,这怎不算造化弄人?罢了,你?去和他们说会儿话吧,夜还长,让陛下养养神。”

    景德帝才失李昀,如今太子又谋反,眨眼功夫,他便似苍老了十岁。

    他安坐蒲团,微闭眸,像还在为天下百姓祈福。

    然而?再如何强撑镇定,也多少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之态,见他安然入定,姜离便随虞梓桐几人往远处角落而?去-

    “我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对皇太孙的?案子如此热心,却原来——”

    刚走到东窗下,虞梓桐便已泪流满面,付云慈亦噙着?泪道:“怪道你?初回长安我便觉得熟悉,却本就是故人相逢,阿离,我始终不信你?死了。”

    李同尘也瘪嘴道:“你?何以要冒名呢?你?但?凡回了长安,无论你?想报仇还是想伸冤,我们都会帮你?啊——”

    虞梓桐切切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骂你?,一直在恨你?,却、却也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还独自?做了这么多事!”

    自?姜离承认身份,已过小半个时辰,虞梓桐回想这半年多来点点滴滴,又哪里还能对她有任何一点儿恨意?

    她握住姜离的?手泣不成声,“阿离,怎会这样?你?的?容貌怎会大变?当年你?去了登仙极乐楼,那场大火那样骇人,你?如何出?来的??”

    故人相逢却不敢认,心酸的?又何止一人。

    姜离红着?眼替虞梓桐拭泪,只说自?己被江湖侠客所救,因烧伤,不得不用江湖奇门医术改换容貌,自?隐下了沧浪阁和裴晏种种。

    姜离被她们三人又哭又笑的?盘问?,李策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好片刻,姜离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他,“小郡王,久违了——”

    李策深深看着?她,“自?你?回来,长安城无一故人知你?身份,可对?”

    姜离眼睫轻颤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策便了然道:“看来裴鹤臣已经知道了,如此,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姜离,这么久了,你?太狠心了,你?忘记我们当年——”

    “小郡王——”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姜离速速打断了他,“当年你?请陛下指婚,乃是情急之下为了救我,我一直感激不尽。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姜离了,回长安亦只为了替魏氏伸冤这一件事,事了之后我会不会留在长安都难定,这些旧事……请小郡王放下吧,时过境迁,小郡王当珍重自?己。”

    姜离一字一句,郑重中又有些歉疚。李策望着?她欲言什么,但?窗外杀声此起彼伏,他终究只是道:“你?说的?不错,当年确是为了救你?,过了今夜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你?还活着?,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姜离松了口气,虞梓桐和付云慈嘴上不停,又细细问?了许多,论起她冒名欺君之罪,景德帝虽未发难,她们却替她担忧起来。

    漫漫长夜,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在一点点欺近,殿中众人各个神情委顿,皆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至后半夜,姜离几人也找了角落安坐下来。

    夜已极深,殿中灯烛也暗了五分,但?所有人惊惶地听着?窗外,无一人敢睡去-

    殿外是一夜的?厮杀与?血腥,殿内则是一夜的?恐惧与?煎熬,就这般捱到天明时分,忽然,靠近殿门的?一人喊道:“听,杀声似越来越近了——”

    又有人道:“连刀剑相击声都听得见了!”

    此两言若水入油锅,顷刻间?惊得所有人醒过神来。

    仔细听时,外头的?喊杀声果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惊惧似潮水般蔓开?,所有人齐齐站起来,又一同往北面挤来,仿佛那门外就是叛军带血的?刀剑,留在殿中的?羽林卫不敢大意,纷纷挡在殿门口抽刀以待。

    有人泣道:“怎么办,神策军怎么还没来啊?叛军会如何待我们?”

    又有人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们和他们拼了!”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景德帝也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意识到禁军终究抵挡不住,他沧桑的?眉眼间?现出?两分憾色,“尧儿,待会儿殿门破了,你?带着?余下的?羽林卫奋力突围吧——”

    德王惊道:“父皇!儿臣怎能弃您而?去?儿臣便是死也会留在您身边!”

    淑妃也颤声道:“陛下,叛军数万,如何好走的?脱呢?臣妾倒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也不知长安如何了,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说着?话,扶着?景德帝的?手也发起抖来,景德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色若寒霜。

    不远处,宜阳公主一家?也戚戚地倚靠在一处,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站在一起,神色也是严峻,她看了一圈,忽然挽起袖子,大步走向殿门,又抢过一羽林卫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的?守在殿门口。

    见此景,景德帝忍不住道:“庆阳,你?——”

    庆阳公主头也不回,怒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杀将进来,儿臣正好多年没拿过刀了,我倒要看看谁能从我尸体之上踩过去!”

    殿内皆意外,这时淑妃依稀想起来,“臣妾记得,当年庆阳殿下箭术极好,刀法也能与?羽林卫们过招,这么多年了,竟走到了让她亲手杀敌的?这一步——”

    德王见状,也动?容的?红了眼,他走下两步,拔剑挡在了景德帝和淑妃的?身前。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护您和母妃到最后一刻!”

    德王不弃父亲母亲,庆阳公主更挡在所有朝官与?女眷之前,这等?孝义与?大义,不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女眷们纷纷拔下了顶上发簪,朝官们也抄起了近前的?烛台与?灯盏,所有人屏息以待,静等?着?叛军破门时拼个鱼死网破!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庆阳公主握紧长刀,其余人也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砸门重响,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陛下!援军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章牧之!非是叛军!而?是援军?!

    满殿众人未有反应,生怕自?己听错了。

    “陛下!开?殿门吧!袁将军和裴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叛军虽攻入行宫,但?已被两面夹击难逃败局!陛下!我们等?到了——”

    庆阳公主惊喜难定,“援军!援军来了!快,开?门——”

    羽林卫打开?殿门,便见晨曦之下,殿外尸横遍地,一片血腥狼藉,章牧之浑身浴血站在外,脸上尽是劫后余生之色。

    是真的?!援军真的?来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更有人相拥而?泣。

    景德帝也喜出?望外问?,“怎来的?这样快?!”

    “神策军这几日在长安西北的?赤火原上演武,裴大人去时正好撞上他们,一听行宫有难,他们立刻启程赶来,如此,竟只用一夜功夫便到了!”

    “叛军本以为此番必胜,为了保存力量夜里进攻的?十分保守,适才神策军一到,他们立刻乱了阵脚,眼下两道内宫门已被夺回!”

    章牧之难掩激动?,哑声道:“陛下!真是上天垂怜,大周正统命不该绝!”

    东窗之下,姜离也红了眼,她直直看出?殿门,想看到裴晏归来的?身影,但?她知晓,叛军者?众,这一场血腥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

    援军已至,章牧之重新回宗庙镇守,只不时来报外头进展。

    或是叛军大乱,三千人丢盔弃甲而?逃,或是定西侯见势不妙往山下败退,或是太子中了流箭,已与?定西侯往敏州方向逃——

    直至日暮西垂,这一场祭宫乱战才落下帷幕。

    袁兴武和裴晏肃清祭了宫外所有叛军余孽,一同来宗庙面见景德帝。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了——”

    袁兴武身着?甲胄,满身是血,因拼杀太猛,鬓发微散,肩头一道伤口亦血流如注。

    “陛下,微臣回来了,陛下受惊了。”

    比起袁兴武,裴晏身上便整洁的?多,他来前专门回寝处换了一件衣衫。

    但?姜离一眼看出?,他身上也添了新伤。

    景德帝有些激动?道:“起来,都起来,鹤臣,此番多亏你?提前洞悉太子之行前去调兵,袁卿,你?来的?太及时,再来晚片刻,祭宫便守不住了。”

    待二人起身,景德帝道:“叛军余孽还剩多少?”

    袁兴武道:“陛下,此战叛军战死八千余人,万余随定西侯和太子而?逃,还剩下三四千人被俘,如今都在行宫之外的?山林中待命,另有少量逃窜各方,微臣已经派人前去捉拿,行宫内余孽已清完了。”

    一旁章牧之沉声道:“陛下,羽林卫战死过半,五千禁军也只剩下两千人了。”

    虽是四千换了敌方八千,但?这伤亡仍是惨重,尤其那些御前羽林卫,本为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一当十,如今因太子之故,竟折损了半数。

    景德帝沉默片刻,“牧之,一切战死军将的?善后抚恤由?你?亲自?来安排,务必丰厚,参战的?所有军将,皆要重赏。还有叛军余孽,速速追讨,袁卿——”

    景德帝本有心让袁兴武去追伐定西侯和李霂,但?见他肩头伤重,便又点了虞槐安与?另外两名武将,“朕予你?们三万神武军兵符,速去追击定西军余部!”

    微微一顿,他道:“若拿住太子,将其活着?带回来吧。”

    虞槐安几人应是,不敢耽搁片刻,领兵符而?出?。

    默了默,景德帝又道:“长安城中还不知情形,还要派人回长安一探,一切叛军,有降者?网开?一面,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袁兴武拱手道:“陛下,微臣愿请命回京——”

    景德帝颔首,目光一晃看向德王,“尧儿,你?随袁卿回京!”

    大局虽定,长安城情形如何还未可知,如今肃王与?太子皆废,德王也该担起责任,他忙应是领命,待袁兴武简单包扎了伤口,二人即刻领兵返回长安。

    安排好这一切,景德帝已几乎虚脱,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向章牧之和裴晏几人,“祭宫余下善后事宜,牧之,鹤臣,还有庆阳,你?们看着?安排吧!”

    说完这话,景德帝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淑妃着?急地命人将他送回寝处,于世忠和姚璋随护在侧,此行只姜离一个医家?,她忙也跟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裴晏四目相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目送景德帝一行离去,裴晏正要与?章牧之商议善后安排,但?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策意味深长的?视线,李策近前来道:“鹤臣,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

    裴晏云里雾里,这时九思和十安自?外头走了进来,战乱开?始后,他二人也在外杀敌,一天一夜下来,水米未进,身上尽是灰土血渍。

    裴晏有事吩咐二人,便迎上几步,但?刚到跟前,十安便道:“公子,姜姑娘昨夜被太子揭破身份,她已承认自?己乃魏氏之女。”

    裴晏归来便是平乱,尚不知此事,此刻心头一跳,总算明白了李策那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放心,又道:“仔细说来——”-

    祭宫主殿寝房,姜离给景德帝施针完,他总算精神了几分。

    躺在榻上,他沉沉看着?姜离,道:“你?虽立了功,但?欺君之罪难抵,你?要为广安伯伸冤,即便太子谋反,旧案的?人证物证却还不足。”

    淑妃在旁道:“陛下,这孩子冒名他人,也是凭着?一片孝心为父伸冤,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孝道更难得?更何况,总算是查清了翊儿过世之事。”

    前有肃王下毒,今有太子谋反,淑妃这话可谓十分诛心。

    景德帝轻咳两声,又道:“若非体念你?一片孝心,又因医道积了不少福德,朕不会轻饶于你?,但?旧案未查清前,你?也是戴罪之身,就暂留祭宫,跟着?淑妃听她安排吧。”

    景德帝说完闭上眸子,淑妃一喜道:“陛下果真心软,孩子,还不快谢恩?”

    将她托给淑妃,便是不打算立刻治罪了,但?这“戴罪之身”四字也并不轻松,姜离忧心忡忡,听淑妃的?话先谢了恩,见景德帝欲要歇下,方退了出?来。

    战后善后,无外乎是收敛死去的?士兵,安排战俘、医治伤兵。

    姜离出?主殿时,前夜还巍峨肃穆的?祭宫满目疮痍,天边正有晚霞似火。

    各处死尸被清理大半,负伤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各处石阶上,正互相包扎伤口,而?那些伤重之人,则都被抬往西偏殿。

    姜离连忙往西偏殿去,到了地方,便见祭师们正在给或断腿或中箭的?伤重者?医治,因伤者?太多,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带领一众女眷帮忙。

    见她来了,庆阳公主连忙招手,“薛……啊不,姜姑娘,你?快来,祭宫里药材颇多,但?我们实在不擅这些,你?快教我们如何做——”

    包扎外伤并不难,姜离挽袖上前,先教她们如何敷药如何打布结,教完了,也赶到祭师们身边,帮他们给伤重者?止血施药。

    这些祭师皆是宗室戴罪之身,在此苦修多年,便也似遁入空门一般,他们皆会医术,在一位鬓髪皆白的?老祭师带领之下有序地施救,而?姜离在宫门口见过的?那位伤疤脸祭师也在人群之中,相比旁人,他的?手法更为利落,令姜离有些意外。

    “姜姑娘,请来这里——”

    姜离的?医术可救命,便只给那些性命垂危的?伤兵施治,如此这般,一忙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满头大汗地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深夜,帮最后一个断臂的?伤者?止血包扎后,她直起身长出?口气,一转身,裴晏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显然来了多时,姜离神容一振,快步近前,“你?怎么样?”

    裴晏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失约。”

    殿中还有不少人忙碌,姜离心中慨叹万千,也只能道:“我知道你?定能赶回来。”

    见她额上汗意津津,裴晏忍不住抬手为她拭汗,放下手时,他面色严峻了些,“你?还得随我去看看宁珏——”

    姜离一愣,“他受伤了?!”-

    在祭宫外破损的?军帐中见到宁珏时,他锦袍褴褛,鬓发散乱,浑身灰尘血污,正抱着?血淋淋的?手臂,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

    见裴晏和姜离一起过来,他像急眼的?兔子一般猛地坐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们。

    姜离近前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受伤了——”

    她正要查看伤势,宁珏一把将她的?手挥了开?,姜离一个趔趄退开?,裴晏面色难看地在她身后一扶,“宁游之,你?真要是非不分吗?!”

    这一扶的?亲昵彻底刺痛了宁珏,他不是笨人,早已想通了前后一切。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气得胸膛起伏,眼眶愈猩红起来,“你?们……师兄早就知道你?是谁,却始终瞒着?我,而?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看我信任你?,欣赏你?,甚至为了你?,怕旧案牵连薛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们二人分明早就有情……我、我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竟这般骗我?!如今太子谋反,宁氏已成罪族,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们怜悯?!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宁珏负伤之后,自?诩有罪,不接受任何人帮助,裴晏一边善后,一边找了他一下午,天黑之后才知他躲在这里。

    他找过来时,宁珏便是如此六亲不认之势,裴晏心中歉疚,自?然忍了他,可见他对姜离也如此怒火难消,他实难看得下去。

    “宁游之,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是太子,你?怨我恨我便罢,可你?唯独不该怪她,你?可知——”

    姜离握住裴晏手臂,制止他解释下去,她只看着?宁珏道:“宁珏,当初我插手此事时,便已说过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宁家?,是你?自?己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做舅舅的?,多年来一直记得皇太孙之仇,那我这做女儿的?,难道便能忘记义父义母的?冤屈?皇太孙金贵可怜,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便命贱该死吗?”

    姜离深吸口气,“我初识你?时,你?坦荡赤诚,豪爽侠气,更是我回长安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我和裴晏从未轻视于你?。至于你?说的?,为了我所为之事,宁珏,那不过是你?没有认识真的?我,我远非你?所见的?薛氏大小姐——”

    宁珏听得惨笑起来,“你?如此说,倒显得我更可怜了,我……我为了保住太子,保住宁氏的?尊荣,最后到底是改了意志,这还不够让你?们轻视于我?”

    他说着?,面色愈发痛苦,一把捂住脸低下头去,“可终究……终究什么也没保住……连我自?己的?本心也没保住……”

    听他语声带上了哭腔,裴晏叹了口气,“你?为了宁氏为了你?姐姐并不算错,昨夜为了陛下,你?不曾随太子而?去,又为了守住祭宫死战一夜,这难道还不算你?的?本心吗?宁珏,只要宁尚书在长安能像你?一样没有走错,那宁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你?此刻便自?厌自?弃,是不管你?姐姐和小殿下了吗?”

    宁珏身子一僵,双手捂住脸,压抑地呜咽起来-

    从军帐出?来,姜离怅然地沉默了片刻。

    没一会儿,她驻足看向裴晏肩头,“你?的?伤可看过?”

    裴晏道:“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姜离哪里能信,“昨夜你?离开?之前便受了箭伤,后来平叛刀剑无眼,你?连甲胄未着?,怎会无大碍?所幸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你?的?住处让我看看。”

    不等?裴晏答应,她已经先他一步往祭宫走去。

    裴晏定定看着?她,恍惚之间?,想到了当年她替她疗伤的?场面。

    姜离走出?两步回头,“站着?做什么?”

    裴晏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来,等?回到厢房,九思和十安正等?在那里,见他们一同归来,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合上,裴晏不知怎么有些作难,“其实真的?无需——”

    “在书院时你?想瞒着?我,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还不好意思?”

    姜离没好气地道,又纳闷地盯着?裴晏,裴晏苦笑一瞬,只好侧过身将衣袍褪了下来,便见他除了肩头,肋下也果然添了新伤,然而?这时,姜离见他有意避着?背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身后绕去——

    等?在他背后站定,饶是姜离已知晓他背脊遍布伤疤,可等?她亲眼看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晏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即想穿起衣袍,“别?看了——”

    “别?动?——”姜离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上前半步,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了上去,她一寸寸地触,从后颈至腰际,直至裴晏难耐地按住她的?手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姜离眼底泪光闪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痛楚。

    裴晏拉起衣袍将她揽入怀中,姜离亦紧紧回拥住他。

    她们这一路行来,苦痛中离散,绝境处逢生,终于换来这一刻呼吸相闻,心跳相合。却原来,从年少至如今,从江湖至长安,他伴她生死相随,从未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