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双箭穿目
“昨天晚上下了?雨, 我们早上起来,本是和?葛教头一起去查看校场上那些家具器物的,春试取消了?,校场上准备的一堆器物都要再搬回来, 因昨夜说春试取消已是天黑之后了?, 葛教头本来也定的是今日去搬, 可、可没想到?,我们适才到?了?校场之后,却瞧见库房外头躺着一个血人……”
说话的是胡修文?, 他惊吓太过?,此刻面色惨白、语声慌乱疾快,走路时腿都在?发软。
“死者为何人?”
事发突然,裴晏留下四人在?浴房刨灰, 忙带着其他人出北门。
胡修文?带路,他与姜离几人行在?前?,身后跟着的是惊慌不已的二三十学子, 先闻付怀瑾尸骨无存, 又得知校场死了?人, 众人恐惧之余, 更不敢置信书院内会生如此命案。
“如、如果没看错, 应该是袁焱——”
胡修文?语气中已有哭腔, 宁珏闻言不解道:“什?么叫‘应该’?你们都是朝夕相处的同窗,难道你还认不出来死者是谁吗?”
胡修文?不知想到?什?么, 哽咽道:“他是被箭射死的,他满脸是血, 葛教头让我速来报信,我都没看清, 你、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听闻人是被箭射死的,宁珏并不为奇,而跟在?后的薛琦等一众宾客们互视一眼,也不明白中箭而亡怎就认不出死者身份了?。
裴晏面覆寒霜,步履如风,身后众人亦紧紧跟随。
从北门至青云崖虽不足百丈之距,但?因一路上坡,平日学子们去校场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眼下命案当前?,众人拔足疾行,半刻钟不到?便至崖顶。
青云崖东西截断,正中是百步见方的平地?,方伯樘于四周竖起围栏,建起房舍,筑起武场,以?求门下学子文?武兼备,而当众人浩浩荡荡入校场大?门时,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大?家终于明白胡修文?为何不敢确定死者是谁——
校场坐北朝南,北面是观礼高台,高台下是可跑马的武场,武场中置弓、马、刀剑等考试场,正南面是一片梅花桩与木人桩,而在?进门后的武场以?东,则建有一排简易木棚,棚内置大?大?小小的兵器架,做为临时武库之用。
清晨的凉风中,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子,正仰面躺在?武库南侧的泥砖地?上。
满脸是血也就罢了?,最令人惊恐的,是两支通身漆黑的羽箭深深钉在?他脸上,那羽箭力破千钧,穿透其脑骨,大?片血色自他脑下蔓延,打眼看去,他似躺在?了?一片血湖之中,再仔细一看,那两支长箭竟不偏不倚地?射在?他眼窝处。
饶是姜离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背脊发凉,跟在?旁的怀夕更是倒抽一口凉气。
学子们大?多?未见过?死人,更未见过?死法如此血腥惨烈的死人,看到?死者后脑之下溢出了?花白之物,数道惊呼后,有人跑出校场发出阵阵呕吐之声。
“是袁焱,就是袁焱。”
“难怪胡修文?认不出来,他的脸已经不能看了?……”
“是谁这样杀了?他?这般狠辣凌厉的箭术有几人能做到?……”
“他怎会死在?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惊惶议论声中,方青晔眼前?发黑,人都快栽倒过?去,葛宏见他们终于来了?,忙大?步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另外四个红着眼的学子,他们几人手上皆沾染了?血色,显然已经尝试过?救治。
裴晏和?方青晔快步近前?,方青晔急声问?:“怎么回事?”
葛宏哑声道:“院监,昨夜下了?一场雨,我一大?早起来就带着几个学生前?来探看,这里头好?些今年新进的箭矢,都是好?物,我担心昨夜风雨太大?泡了?水,再加上今日还得把这些东西搬回去……可,可我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袁焱死在?棚子里,我让修文?快点儿去报信,又尝试救人,可……可根本救不了?,他身子都发凉了?……”
方青晔也红了?眼,望着地?上的袁焱道:“鹤臣,这可怎么办,怀瑾的事还没个眉目,袁焱也死了?,好?好?两个孩子,这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
“既是命案,当立刻派人去长安袁氏报信,这里交给我们,先让其他人回书院,浴房和?付、袁二人的学舍都不可接近,检查完案发地?,我再去查学舍。”
裴晏利落吩咐,说完便去往袁焱身边查验,方青晔满脸痛心,回身看向了?人群之中的林牧之,他请林牧之将学子们带回安抚,又请他将此事禀告给方伯樘,而包括葛宏在?内的发现案发现场的几人,则都被留了?下来。
学子们被带回,薛琦几人却未走,望着袁焱的尸首,薛琦紧声道:“若那灰堆中的尸骨真是付家那孩子的,那如今便有了?两桩命案,这两个孩子是惹到了什么杀神?一个被挫骨扬灰,一个被射穿双眸而死,这可真是……”
薛琦活了?大?半辈子,此刻也觉不寒而栗,高家父子站在?一旁,高晖也忍不住道:“书院七八年没出过?事了?,这一下连着死了?两人,什?么人这样狠毒!”
姜离与裴晏正一左一右半蹲在?袁焱尸体旁,听见此言,二人手上动作皆是一顿,高晖所言虽是无心,可他说的七八年没出过?事,正是指书院前?一次出事,还是当年魏旸从青云崖西边跌下的意?外……
想起此事姜离心腔发沉,裴晏看姜离一瞬,一边检查袁焱衣衫一边道:“昨夜寅时过?半开始下雨,卯时前?后才停,袁焱的衣裳是干的,鞋底有湿泥,足见他是在?雨停之后才来了?校场,葛教头,你们来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葛宏曾任驻军参军,他知道裴晏在?问?什?么,便道:“我们出北门时,北门还是锁着的,上来时我们便发现了?不对,那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还算干净,可我们走到?半路却发现石板路上有脚印,当时我们还说谁这么早去校场,不会是从正门绕了?一圈罢。”
葛宏说着看向胡修文?几人,又道:“他们几个还说是不是有人不知道春试已取消,大?早上去练拳去了?,就这么说着到?了?校场之外,我们还没进门的时候,便发现门口的泥地上依旧有一人往内走的脚印,我心道果然有人来了?,正想进门看看是谁在?此,便一眼瞧见了血泊之中的袁焱……”
葛宏说得叹气练练,胡修文?也在?旁点头,在?他身边,还有陶景华、贺炳志与另外两个面生的学子,四人也吓得面白如纸。
裴晏听得起疑,“只有一人进来的脚印?”
大?雨初歇,他们一行人赶来时校场外已有了?数行脚印,但?彼时裴晏主意?到?,离开校场的脚印只有一道,正是胡修文?前?去报信时所留。
葛宏应是,“绝无差错,独一人进门的脚印十分显眼。”
“这不对啊,”宁珏先提出质疑,“袁焱是仰面往后倒地?,这箭力劲极足,看方向,乃是从北面射来,说明凶手当时就在?这库房之中,怎么会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呢?还是说,凶手在?昨夜下雨之前?就来了?校场?就等着袁焱前?来?”
姜离这时道:“袁焱身上尚未凉透,死亡时间当在?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卯时初刻到?二刻之间,他极可能是在?雨刚停之后来的校场,进门后或许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射杀,倘若凶手早已藏在?校场内,那他必定是在?雨未停之时出门,又在?雨停之后回了?书院,如此,他衣衫会淋湿,极易暴露,且昨夜北门已上锁,他二人如何不知不觉出来的?”
裴晏也想到?了?这些,这时他抬眸细细看向周围。
袁焱倒地?处,正在?刚进木棚七八步之地?,此处灰砖铺地?,因顶棚并无漏雨,地?上只有些潮湿,而校场木棚搭建的十分简陋,一面靠着外墙栅栏,其余三面则皆是敞开,此刻棚下除了?高高低低的兵器架,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部分箱笼架子用油布遮盖,另有用以?武试的、形制不一的杂物胡乱地?堆在?地?上……
袁焱左侧三尺是七八个油布搭盖的箱笼,右侧五尺是一整排的兵器架,其上摆满了?刀枪剑戟,在?其左手边堆着两摞麻绳和?几块儿老旧木板,右手边则是两套从看台上搬下来的旧黄花梨桌椅,距其双脚二尺之地?,是一面搭着两大?块儿油布的幕墙,眼下那幕墙之上,是明晃晃两支羽箭射出的破洞。
裴晏起身绕去油布墙后,便见其后先是处丈余见方的空地?,空地?四周放着数个兵器架,正北面乃是数个二尺见方的木架,用于摆放石锁、石锤,西侧的长木架上放着马鞍、马镫,,东侧长木架则是多?把长弓、箭靶与盾牌,而那空地?上,则堆着刚上过?漆的,杂乱无章的木板木条。
很快方青晔和?葛宏也绕了?过?来,葛宏道:“此处棚顶漏雨,油布是昨夜才搭上的,刚才我们也过?来看了?,我推测凶手一开始是躲在?油布之后,袁焱来的时候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等走到?了?棚子里,凶手忽然放箭,袁焱逃无可逃被射杀。”
裴晏听着又去看油布后的砖地?,便见地?上已多?有泥渍,葛宏道:“我看了?,刚来的时候地?上没有泥印,这些是我们踩的,凶手来的时候肯定还未下雨。”
姜离初初看完袁焱的尸首,这时也绕到?后面,她道:“袁焱中的这两箭,力劲似乎一样,很像是凶手双箭齐发——”
“确是双箭齐发,不仅双箭齐发,看其穿透头骨之力,凶手所用之弓多?半在?三石。”裴晏目光扫过?兵器架上的数把重弓,又看向葛宏,问?道:“书院之中,能做到?拉三石弓并双箭齐发的有哪些人?”
葛宏闻言眼皮轻跳一下,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相,方青晔这时面色微变道:“葛教头,我记得你的绝活便是双箭齐发……”
第152章 可疑肉香
葛宏苦涩道:“院监, 这是我的绝活不错,可、可卯时前后我人在书院之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杀人呢?我和林先生住在隔壁的,当时下大?雨, 我和他都起来查看?外?头动静, 他可以?为我作?证——”
见裴晏也盯着自己, 葛宏又道:“书院中人人都知道我会这双箭齐发之技,我若是要害人,又怎么会故意用这法?子?这不是分明的不打自招吗?并且, 看?这案发之地?的布局,还有那油布上的孔洞,当时凶手定是躲在这油布之后,听到人来了?, 听声辨位射出两箭,我虽会双箭齐发,准头也不错, 可若是隔着油布, 我还真说不好准头如何, 请裴大?人明鉴, 我与此事当真无关?——”
葛宏言辞切切, 方青晔道:“那除了?你, 你可还能?想到旁人?”
葛宏沉声道:“还真想不出来了?,开三石弓近两百斤之力, 书院的学子们要么皆是年轻,要么多养尊处优, 有此力之人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些人里?头, 能?双箭齐发者几乎没有,更别说隔着油布杀人了?——”
裴晏踏过兵器架之间的杂乱,问道:“凶手射杀袁焱的箭是书院之物?三石的重弓都放在何处?这些板材做何用?”
葛宏指着南面的兵器架,“没错,箭矢分了?两批,皆是山杨木,一批用作?日常练习,就?放在东面那兵器架子上,那四只竹筐内的便是,应该有两三百支,都旧了?,不少都已经折损。新?的四百支是在西边箱笼内,还未取出来。弓也都放在那兵器架子上,书院配备了?五种不同的弓形,每一种二十来把,竹筐内的都是,但三石弓只有十把,因能?拉开的人有限,且比其他的弓贵,便也没有配备那么多。这些架子上挂着的弓,是我昨日一早来重新?打油上弦过的,当时还未确定春试取消,我便按照惯例前来准备——”
葛宏走到跟前,指着架子上的几把长弓,道:“这三把四尺长的都是三石弓,其他三尺长的五把是二石弓,都是我昨天才调整过的,地?上这些板材都是书院旧物,虽然好些年了?,但都是好木头,此番重新?上了?油漆,本来是准备在观礼台上搭个?遮阳棚的,但后来连着下了?两天雨便说不搭了?,昨天晚上我们来搭油布的时候板子在外?侧堆了?不少,怕泡水便往里?头搬了?一些,这才看?着凌乱了?些。”
葛宏说完,裴晏看?向搭着三石弓的石锁木架。
三石弓因过长,全被葛宏挂在了?北面的石锁木架上,弓背搭着两根柱角,能?避免上紧的弓弦松活,另几把二石弓,则挂在放箭矢的长木架上,皆是弓背搭着木架柱子,这些兵器架多年来不曾更换,其上遍布刀痕擦痕,显得斑驳老旧。
这时葛宏又道:“刚才我查看?了?几把弓,弓没有丢失,箭矢的话,看?那杀人箭的箭羽箭身,定是凶手顺手从那竹筐之中取出来的旧箭,这几把三石弓之中,我试过后,发现只有这居中一把的弓弦略松,我怀疑凶手用的是这把弓杀人,他当时拿了?这把弓躲在油布之后,杀完人之后,又将弓挂在了?架上,不仔细看?甚至难已发现他取用过。”
裴晏取下居中石锁架上的长弓,仔细看?后,又与旁边两把长弓对比,也觉葛宏推测不错。然而凶器虽可确定,但因这武库中遍布武器,即便确定了?凶器,也难直指凶手,裴晏将弓箭递给九思,又往那装着箭矢的竹筐中看?去。
姜离对武器并不熟悉,复又回袁焱身边仔细看?其仰躺之地?,库房除了?武器架与箱笼,地?上多有杂乱,而此时看?来,落在袁焱脚边的不远处的断木吸引了?姜离注意。
那断木是一截旧椅腿,此刻椅腿上缠了?数圈麻绳,像是要用椅腿做横梁吊起什?么,然而椅腿之上又横绑着一截弯曲木柴,因椅腿形制为一头大?一头小,而木柴弯曲虬结,这一竖一横的模样,看?起来莫名像个?人形。
此物在满地?的木材麻绳中并不显眼,此刻沾了?不少泥渍,更显得像是某种小孩子玩意儿,但姜离还是上前捡起,问方青晔道:“方院监,您可知这是什?么?”
方青晔看?的一愣,又把葛宏喊了?过来,葛宏看?完道:“此前有学子勾肩塌背,姿仪不良,我给他们绑制了?纠其身姿的十字木架,在练石锁之时用,因绑木架的绳结特殊,他们有人找来木条自己练习,这应是他们自己绑的扔在了?此处。”
姜离心中了?然,但再?看?一眼那木架,心底仍有几分古怪,可见葛宏和方青晔皆一脸寻常,她?便将木架放下,再回去检查袁焱伤处。
这会儿一看?当真发现了?些许古怪,她?唤道,“裴少卿——”
裴晏和宁珏都从油布之后绕出来,裴晏近前问,“怎么?”
姜离指着袁焱面上,“你来看?,这两支箭射入的角度是否古怪?”
两支箭正中眼窝,但穿透头骨之处,却是在袁焱后脑靠下之地?,裴晏道:“寻常射箭,箭头的确会呈下坠之势,但凶手若躲在油布之后,那射程并不算长,倘若按身量推算,凶手的身高应该比袁焱高出半尺。”
宁珏也在旁道:“没错,寻常人拉弓射箭,高度应该在肩膀处,箭头直逼眼窝,且有下坠之势,那说明凶手的箭头,至少应该有袁焱的眼窝那般高,那这个人很可能有近六尺高矮——”
袁焱身高五尺,凶手只有比他高出一个?头,才能?有这样的入射角度,然而方青晔在旁道:“整个?书院,近六尺高的孩子应该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一转看?向胡修文,在场的所有人之中,胡修文的身量便有近六尺之高。
胡修文当即色变道:“院监,裴大?人,我也有不在场人证,我昨天晚上一整夜都没离开过学舍,我们屋子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陶景华和贺炳志就?站在旁边,二人闻言立刻点?头,“不错,我们可以?给修文证明!”
裴晏扫过二人,又道:“凶手不仅身量极高,还能?拉开三石长弓,不仅能?拉开长弓,还能?隔着油布射中袁焱双眼——”
葛宏立刻道:“这不可能?,书院里?没有这样的人!”
宁珏这时眼珠儿一转道:“油布之后有不少木板,凶手若站在那些木板之上射箭,那是有可能?射出这样的角度的,只可惜凶手没有留下脚印,难已判断他具体站在何处。”
裴晏又看?向袁焱双脚方向,“这双箭力道极大?,袁焱被射中之后多半会直直倒地?,葛教头,你们来的时候,他双脚处的泥渍是何种形状?”
这一问难住了?葛宏,“这,我还真记不清了?,我们来的时候他就?躺着,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等胡修文去报信,我们醒过神之后,便齐齐上前来看?他还有无救治希望,当然,我们也只探了?鼻息颈脉,又看?了?他眼窝处的伤口,这么来来回回在他脚边走来走去,都没注意地?上有何印痕——”
要准确判断凶手站立的方位,必要看?袁焱被射中时站姿如何,但他已仰躺下来,且地?上本就?模糊不清的脚印也被后来者覆盖,凶手所站之地?便也难断。
裴晏默了?默,道:“无论如何,凶手躲在油布之后,需要拉开三石之弓乃是确定无疑,去把墨盒拿来——”
武课也需文字记录,不远处的矮柜之中便有笔墨,葛宏拿来墨盒,裴晏在地?上画出袁焱躺倒的姿态,随即又命人寻木板将人抬起放在一旁。
人抬开,袁焱身下血迹与脚印都十分分明,裴晏仔细看?后,更确定了?袁焱是独自一人来此,待回到油布之后,满地?的泥渍和混乱的木材杂物却令裴晏陷入了?两难。
他走到那油布破洞处,顺着破洞朝外?看?,而后又回头看?木棚下稀松平常之景,不多时,又沿着油布遮掩处往北面绕行一圈,然而看?来看?去,也只有满地?的木板和杂物,仍想不明白凶手是如何隔着油布杀人。
方青晔几人也跟过来,“鹤臣,总不是什?么江湖高手藏在山上吧?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准呢?隔着油布射中身上都不易,更别说刚好射中双眼了?。”
同样的疑问在众人心中徘徊,宁珏也道:“就?算是江湖高手也难啊,内力高强之人也只能?辨别油布之后人的气息,又不能?辨其双眼!且这油布刚好遮盖了?这一面。”
葛宏闻言苦涩道:“本来是想多盖一点?儿的,但油布不知怎么少了?半张,也只能?这么一遮了?,这头顶处有一处被修补过的漏雨点?,二十八那夜没漏,二十九却漏了?些,昨夜我是怕雨太大?才来盖住,可昨夜又没漏雨,我也想不到反倒帮了?凶手。”
方青晔唏嘘道:“凶手铁了?心要杀人,就?算没有油布,他也会想别的法?子,就?不要在这事上怪自己了?。”
裴晏这时回身,目光如剑一般扫过木棚下一切杂乱,末了?,他道:“如今唯一确定的,是袁焱的死亡时间,凶手要来校场杀人,而后在返回书院,那便不可能?毫无踪迹,先把人抬回书院,九思,留下二人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近前!”
九思听令应是,留下两个?武卫之后,又命人将袁焱抬回,其他人也离开校场返回书院,想到书院之内还有武卫在灰堆之中刨碎骨,裴晏的神色更是凝重。
出了?校场,宁珏微微松了?口气,这时,他才轻咳一声看?向姜离。
当着薛琦的面,他不好向姜离搭话,却又想引起姜离注意,连咳了?三声之后,姜离终于看?了?过来,宁珏一喜,连忙朝她?眨了?眨眼。
姜离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又凝眸看?向来路。
宁珏有些怅然,耷拉着眉眼跟在裴晏身后,裴晏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眼下事从紧急,他也懒得管宁珏这司马昭之心。
返回书院,袁焱的尸体被送回了?大?讲堂后堂之中,此处本是讲习观礼之所,如今已变成了?大?理寺断案之地?,方青晔如今正愁无法?向付家和袁家交代,一时也顾不上忌讳。
尸体刚停放一旁,林牧之来禀告道:“院监,消息已经禀告给山长了?,他老人家听得悲痛不已,虽还稳得住,可待会儿还得请薛姑娘过去看?看?。”
姜离自然义不容辞,这时林牧之又道:“另外?,灰堆之中刨出来颇多碎骨,还有一颗玉珠,付大?人已认出,说就?是付怀瑾之物。”-
再?回到浴房外?时,便见屋内灶膛下的灰堆已被清出大?半,门内竹筐中,已有小半筐灰白碎骨,而付宗源捧着一颗烧至色变的玉珠,正满脸泪痕瘫坐在门口木椅之中。
“付侍郎,当真是付怀瑾之物?!”
方青晔问的急迫,付宗源哑着嗓子道:“这颗玉珠,乃是三年前在相国寺求来的,是相国寺无悔师父开过光的,这三年,怀瑾一直戴着从不离身,他从不离身的……我适才还不愿相信这是怀瑾,如今,如今……”
付宗源哽咽难言,只将玉珠捂在心口呜咽,但忽然他想起什?么,紧张问道:“说在校场死的是袁焱,可当真是袁焱?!真是他?!”
“是袁焱,他被人射中双眸而死。”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眼瞳骤然瞪大?,“射、射中双……”
他像是震惊,又像是惊恐,眼似铜铃一般呆了?片刻,然而很快,他面色一正道:“那可知是谁杀了?他?谋害他的和谋害怀瑾之人……是不是一个??!”
他喝问不断,连面皮都诡异抽动起来,随即深吸一口气,极力地?令自己冷静下来,裴晏紧盯着他,道:“凶手射杀他,却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死和付怀瑾之死一样疑点?颇多,我们还需要些时间探查。”
想到付怀瑾,付宗源又悲痛起来,“怀瑾,若真是怀瑾,那他的尸骨怎么会……”
方青晔也在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他目光往不远处一扫,喝问道:“龚闻,你过来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浴房可是你在管,如今这灶膛之下出现了?人骨,你如何解释?”
龚闻快步上前,苦着脸道:“院监,我不知道啊,按理明天晚上才开始烧火,我这几日都没过来过,他们要用灰的都是自己开门自己挖,我真是什?么都不知,烧火那日也没出什?么岔子啊……”
方青晔解释道:“书院的浴房是每隔四日开两日,前一次是二十八晚上开始烧,因这五口锅不小,龚闻都是从前夜烧一夜,第二日早上学生们便可来沐浴,头一日多是学生和先生们,因是人多,第二日便还得继续开,但都是晚上满灶炭,第二天白日里?少猛火,二十九和三十开了?两日,下一次开得初三晚上烧,便是明晚烧了?初四沐浴。”
裴晏盯着黑洞洞的灶膛道:“这五口灶一次用多少炭?”
龚闻立刻道:“一次便得添上四五十斤炭,烧一夜刚刚够,第二日冷水一兑,等洗好多人,等白日来烧便有些来不及了?,两天拢共得用一百多斤炭。”
裴晏当即道:“普通的柴火烧不化人骨,唯有炭火最盛的灶心能?烧融,按你们用炭之量,那只能?是在二十八和二十九的晚上置入尸骨方可烧碎,这两天晚上,是何人在此看?守?”
龚闻看?一眼方青晔,缩着脖颈道:“半夜、半夜是没人守着的……第二日厨房还有活儿,不可能?整夜守着,且烧水而已,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付宗源哽声道:“那便是说,怀瑾是在二十八和二十九夜里?死的?可……可这灶膛不大?,那是不是说——”
“付怀瑾死前,应该被分尸,分 尸之后凶手将尸块投入了?灶膛之中大?火焚烧,本以?为一夜两夜定能?烧化,可人骨之坚硬超出了?他们的预计,因此才会被花匠发现。”
裴晏话音落定,又道:“付侍郎,事到如今,你可还是坚持三四年之前的事与如今的案子无关??”
付宗源眼皮轻跳一下,“自然,那些旧事与如今有甚关?系?”
裴晏定定看?他片刻,“好,付怀瑾是你之独子,你若真想为他查明真相,想来也不会故意隐瞒我们,这里?交给我们,你想去德音楼休息罢。”
付宗源视线扫过那竹筐,又似被刺痛一般迅速转开眼睛,方青晔上前来,“付大?人,节哀顺变,事情发生在书院,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给你一个?交代,眼下让鹤臣他们找线索,你先跟我回去缓缓,在此也是触景伤情。”
薛琦几人在不远处看?着,到底是同朝为官,此刻也上前来劝慰,付宗源摸了?摸眼角,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浴房。
他一走,裴晏问龚闻道:“那两夜浴房之门大?开,是任何人都可以?进?来?”
龚闻不住点?头,“是,都可以?进?来,平日里?我家老婆子也常常帮忙添柴火,其他人有时候也顺手帮帮忙,这前堂又没有贵重之物,从来是不锁门的。”
裴晏在书院进?学过,自然也知道这些杂工的习惯,姜离在旁听着,目光却落在那些悬挂着的腊肉之上,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道:“这些腊肉是在何处买的?”
龚闻回头一看?,“就?在山下那些农户家里?买的。”
“何时挂上去的?最晚的腊肉熏了?多久?”
“年前就?挂了?,最后一批,我记得是在初三送来的,山长是好人,为了?接济山下的百姓,肥的瘦的都买,最后来的都已经熏了?两个?多月了?……”
裴晏闻言不解地?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目光几变,忽然道:“去把孔昱升请来——”
裴晏虽不知为何找孔昱升,却还是立刻吩咐下去,眼下书院内又出了?事端,虽不许学子胡乱走动,但没有人能?安心进?学,因此孔昱升来得及快。
一见着孔昱升,姜离便问:“孔公子,我记得昨日你在用午膳之时说过,说前几日的清晨你进?浴房之时,闻到屋子里?腊肉的香味极重,你可还记得?”
孔昱升满腹惊疑好奇而来,却不想姜离一开口问的竟是腊肉之事,他愣了?愣道:“对啊,就?是二十九那天早上,我们这里?沐浴得赶早,早上那拨水最热,我当日到的时候,他们都还没起来,我把门一推,便闻到了?一股子极浓郁的肉香。”
“是什?么样的肉香?你可能?仔细形容形容?”姜离又问。
形容肉香实在有辱斯文,孔昱升颇有些尴尬,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只将神色一肃道:“就?是……腊肉的香味,他们把腊肉挂在此地?,本就?很香,那一日也不知是挂了?新?的还是如何,有种腊肉离烟囱太近,肉被烟火气熏熟了?的肉油香味……”
此言一出,一旁的裴晏和宁珏面色都是一变,姜离看?向裴晏,二人四目相对,都意识到了?不对。
孔昱升从来一副文人做派,形容肉香本就?怪异,此时见众人神色有异,更觉身上如百蚁再?爬一般难受,“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真的很香,当时不止我,还有李忠旭他们几个?也闻到了?,不过门开了?,那味道一会儿就?散出去了?。”
裴晏目光扫过灶台,又问:“三十那日早间是哪些人最早来,可有人闻到异味?”
孔昱升立刻道:“我知道,是虞梓谦他们几个?,但他们没提起过。”
龚闻这时也道:“大?人,三十早上小人起来得早,是小人先开的门,没闻到什?么怪味儿。”
龚闻此言似乎佐证了?什?么,裴晏和姜离的目光皆冷了?下来,孔昱升看?的百爪挠心,“不是,大?人,姑娘,到底怎么了??在下就?是馋了?些,那味道到底——”
见他一脸纠结之色,姜离开口道:“若没猜错的话,你闻到的不是腊肉香味儿,而是付怀瑾尸骨被焚烧的残留异味儿。”
孔昱升倒吸一口凉气,“付怀瑾尸……呕……”-
如此兵荒马乱的一闹,书院上下皆无心用早膳,裴晏几人也只稍垫了?一点?儿汤饼便兵分两路,姜离在浴房外?查验骸骨,裴晏则去袁焱房中搜查。
所有灰堆清理完已近巳时,巳时二刻,姜离来到袁焱房门口,道:“碎骨加起来有百多块,据龚闻说,他加炭火之时已发现有未烧尽之物,他还以?为是泥炭,用火钳用力捣过,因此完整的骨骼实在不多。但从几块破碎颅骨来看?,死者是男子无疑,再?加上那颗玉珠,死者身份应是付怀瑾,但要验的更详细,比如验出年纪身量,只能?等宋仵作?来。”
清理出来的尸骨十分细碎,虽说如今书院失踪的只有付怀瑾一人,但仅凭一颗玉珠,可信度还不足够,此刻姜离细细查验一番,又得出死者为男子的结论,如此方使得死者身份更可信了?些。
袁焱房中已经被细细搜查了?一遍,裴晏近前道:“宋亦安虽能?细验,但如今尸骨已被煅烧过,他来也同样艰难,眼下基本能?确定付怀瑾已殒命,且死后被分尸焚烧,再?加上孔昱升所言,我们有理由怀疑付怀瑾在二十八夜里?就?已经遇害,但致其死亡的凶器和第一案发现场在何处仍难断,仅凭付怀瑾屋内的血迹来看?,不似分尸之所。”
姜离也道:“没错,若就?地?分尸,地?上不可能?只有那么一点?儿血迹,凶手必定在二十八晚上就?把付怀瑾带出了?学舍,但未熄灯,导致旁人以?为二十九晚上他还在学舍之中,而那夜里?的笔架倒地?之声,多半也是凶手用了?什?么办法?。”
她?说完也陷入了?沉思,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无奈道:“本来以?为来了?只是帮着找人,但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生了?连环凶案,连死两人不说,还是一对好兄弟!如今还不确定他们两个?之死是否有关?系呢。”
裴晏看?着袁焱屋内的书案道:“我也在想此事,本来不甚确定,但适才付宗源之状,让我怀疑他们二人之死定有关?联,且付宗源知道些什?么。”
宁珏道:“我听十安说了?付怀瑾的学舍,刚才又去隔壁看?了?看?,按我所想,我怀疑付怀瑾先是被可信之人袭击,袭击之后被带出了?屋子,那密室只是凶手的障眼法?,然后凶手在别的地?方分尸,又趁着下大?雨出门把尸块扔进?了?灶膛之中——”
如此血腥可怖,宁珏说着,自己都打了?个?寒战,“可不论在何处分尸,都极易留下血迹,动静也会不小,凶手分尸一定是在哪个?犄角旮旯之地?。”
微微一顿,他又道:“至于袁焱之死,凶手一定是在昨夜下雨之前翻出了?书院去校场藏着,因此才没留下足迹,杀了?人之后,他多半是从山林之中返回。”
话音刚落,十安自外?而来道:“公子,我们带人沿着东西两方向往校场搜了?一遍,林子里?没有发现任何脚印。”
宁珏刚说完话便被否定,急忙又道:“那此人一定是出去的很早,回来也是在雨停之前回来的,雨水把他的脚印冲没了?!”
十安看?一眼宁珏,定声道:“若是雨停之前回来,那便和袁焱的死亡时间对不上了?。”
宁珏脸皱成一团,实在想不通期间道理,末了?只得气馁道:“那真是怪了?,葛教头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校场也没人啊,葛教头不是武功不错吗?总不可能?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且我们去的时候,也没遇见其他人啊。”
两桩命案皆是迷局难破,姜离也觉脑海中一片纷杂,这时她?问道:“袁焱这屋子里?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地??”
裴晏沉声道:“只有一处不确定是否为疑点?的疑点?——”
他说着,目光落在袁焱书案一角的砚台之中,姜离定睛一看?,便见袁焱的砚台里?墨迹早已变干,而此刻的砚台里?,竟有一小片纸张焚烧后的灰烬。
姜离蹙眉走近,先扫了?一眼书案底下,见书案之下有个?装满废纸的竹筐,便道:“这里?分明有废纸篓,什?么东西看?完之后一定要烧掉?”
裴晏道:“或许这就?是他偷偷去校场的理由。”
话音落下,九思从外?头快步而来,“公子,我们刚问了?门夫,两处门夫说昨夜子时锁门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再?出去过——”
他急急喘了?口气,又道:“但我们在君子湖东面院墙处,发现了?两处可疑脚印,怀疑是有人翻出院墙时留下!”
裴晏立刻道:“去看?看?——”
第153章 障眼之法
君子湖东侧院墙六尺来高, 院墙外是立于幽竹丛中的碑林,碑林内青砖铺地,其主道与北门通往青云崖的石阶相连,若从此翻出, 正可悄无声息去往青云崖。
九思说?的足迹, 乃是在君子湖东侧回廊与院墙之间的一处太湖石假山之上。
假山之上植矮松翠竹, 初春时节苍翠欲滴,九思指着太湖石上泥渍道:“就?在这里,若有人踩着太湖石爬上顶端, 距离院墙便只有二尺之距,身手稍微利落些的便可轻易翻过院墙,院墙之外是碑林靠墙的花圃,我们的人出去看了, 花圃之中也有脚印。”
宁珏忙问?:“有几人脚印?”
九思道:“只有一人脚印,从碑林去往主道也是一样,那脚印虽有些模糊, 但我们对比过, 是袁焱的无疑, 他应是在卯时之后?, 于此处翻出书院去往校场。”
姜离与裴晏仔细看着太湖石上泥痕, 宁珏忍不住道:“那就?奇怪了, 这院墙檐顶宽,且内里挨着回廊, 没点儿功夫还真?不好出去,袁焱出书院的行踪找到了, 那凶手呢?凶手在校场中杀了人,如何回来的?”
九思也纳闷道:“北门的门夫说?, 清晨是葛教头去开的门锁,当?时几个学子也跟着葛教头,他绝不会看错,他们出去没多久,胡修文便惊慌跑了回来,在此之间没有第二人返回,正门那边我们也去问?了,西门一直锁着,也无进?人可能。”
宁珏拧起眉头,“总不是这山里真?有武林高手吧!”
姜离与裴晏皆未答话?,这时十安从前?院快步而?来道:“公子,初步问?了一遍证供,卯时前?后?,除了几个单独住的,其他人都有不在场人证。但卯时二刻,学舍上下都开始起身,独住的几人都是从自己屋内出来,我们粗略搜了一圈,没发现谁的屋子里有湿衣裳,在德音楼和听泉轩那边,听泉轩并无异常,唯独德音楼中,昨夜下大?雨时,林先生和葛教头,还有位教经?史的徐先生,他们三人出来巡查了一遍,因是巡查区域不同,前?后?有一炷香的功夫没有人证,且他们三人都有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和沾泥的布靴。”
姜离摇头道:“一炷香的功夫,若身手利落之人,倒可以轻松一个来回,但那时袁焱还没有去校场,与死亡时间对不上。”
袁焱的行踪暂可确定,凶手来去之法却仍难解。
裴晏利落道:“眼下两件案子或有关联,但作案手法并不同,为今之计,谋害袁焱的条件更严苛,先从易入手处查,能开弓之人都传了?”
十安道:“开三石弓之人只有五人,葛教头带着他们在大?讲堂等着,至于隔着油布双箭齐发之术,葛教头说?书院中无人能做到,但不排除有人故意伪装。”
裴晏颔首,“先一个个问?。”
物证不多便只能从人证入手,无论如何,袁焱被三石弓杀死是无疑,一行人快步回到大?讲堂,便见在武卫看守之下,葛宏面?色沉重?,身后?几人也一脸惊惶,几名学子之中,贺炳志与虞梓谦赫然在列。
而?那把疑似凶器的三石弓就?放在堂内,裴晏入堂之后?,先请几人开弓。
葛宏轻松拉开了弓,其余五人颤颤巍巍的,也几乎能拉开弓弦。
裴氏目光锐利看向几人,“你们昨日可单独见过袁焱?”
几人互视一眼,贺炳志先摇头道:“自然没有的,我们午间在此见过大?人,离开讲堂之后?,我们一直在学舍中没出门,更不会单独见袁焱,他先有些不适,后?来去林先生那里看过,之后?开了药,我们在讲堂散去之后?,他自己回了学舍,也没怎么出来,我们只在昨天傍晚用晚膳时撞见了他一面?,他当?时在厨房里熬药。”
贺炳志说?完,又笃定道:“不敢哄骗大?人,当?时我们四人走在一路的,还遇见了薛湛和虞梓谦,梓谦可以帮我们作证,我们也可以互相作证。”
虞梓谦在旁道:“不错,当?时还有好几人呢,我们从膳堂出来,他则站在厨房门口等汤药,哦对了,林先生那时也在……”
“林牧之?他为何也在?”
虞梓谦道:“林先生开的方子,可能那药熬的时候有什么说?法吧。”
裴晏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另外三人身上,这三人之中,有两人早间跟着葛宏去过校场,一人名叫张起铭,一人名叫何庆杰,二人皆是身量高挺,看着便给人威武之感,还有一人名叫宋明熙,虽看着身量清瘦,其貌不扬,臂力却极佳。
三人因是与人合住,卯时前?后?皆有人证,昨夜也不曾单独见过袁焱,裴晏扫过几人道:“今晨何以是他们几个跟着你去校场?”
葛宏闻言涩然道:“我是麻州人,与陶景华是老乡,他们四个今岁新来,我也对他们多有照顾,书院的学子多为了功名而来,没有几人武课认真?的,他们几个却不会重?文轻武,一来二去,校场有什么忙我也会请他们相助,何况……”
葛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说?下去,但想也知道,那些略有些辛苦的杂活,若唤那些达官贵胄的世家公子相助,只怕也是喊不动的。
裴晏沉默片刻,再问?:“除了他们五个,没有其他人能开三石弓?”
葛宏重?重?点头,“真?的没有了,我朝驻军的规矩是能开一石弓方可从军,二石弓便为军中勇武者,三石弓除了天赋异禀,更需勤加练习,要么若梓谦这般,府上历代掌兵的自小?习武,要么便是有从武举之心?的,他们几个便有此心?,若一心?从文,没几个能吃苦勤练的,何况他们都是年轻人,在书院这么久,能开三石弓的怎可能忍住不露一手?”
葛宏说?完,宁珏在旁道:“是这个道理,能开三石弓的在军中也不多。”
裴晏点头,又问?道:“昨夜你们巡查之时可曾发现不妥?”
葛宏回忆道:“也没什么不妥,就?是院监不放心?,一早就?交代下来了,我是武教头,自然上心?些,林先生和徐先生,一个得老先生看重?,一个在书院多年,他二人辅助院监管理书院大?小?事务,自然也不敢轻慢,我起来的时候,林先生便已?经?打着伞在听泉轩外绕了一圈了,此番贵客都住在听泉轩,见听泉轩无事,我们才去其他地方巡查。”
裴晏又问?:“你们是如何分工的?”
葛宏道:“我脚程快,负责正门、学斋和车马房那一带,徐先生负责西北方向的藏书楼、得真?楼和文昌祠那一片,林先生则负责学舍和听泉轩,哦,还有君子湖。”
裴晏这时道:“君子湖东侧的太湖石假山,从前?可有人从那里出书院?”
葛宏眸子一瞪,“又有人从那里出去了?”
见几人面?带疑色,他无奈道:“那太湖石造景本是花了不少功夫叠出来的,可后?来他们发现从那里攀上便可出书院,此前?还真?有人干过偷跑出去的事,就?在去岁,两个孩子来书院不久,因嫌书院辛苦,竟在大?清早偷溜下了山,我们上下找了半晌,才在那发现踪迹,后?来那二人被山长除名,如今倒也没人敢效仿了。”
此话?落定,他犹豫道:“怎么?是谁跑出去了?是凶手?”
裴晏自不会回答,他道:“你先把他们带回去,如今书院内两桩命案,你们最好都在学舍内莫要乱走,免得再出岔子。”
葛宏松了口气,立刻带着虞梓谦几人退了出去。
他们刚走,外头方青晔快步而?来,“鹤臣,叔父要见你——”
事发这一早上,裴晏还未亲自向方伯樘回禀过,此刻站起身来,对姜离道:“正好你与我同去,给老师再看看。”
姜离也正有此意,宁珏见状忙道:“那我也拜见老先生去!”-
到文华阁时,江楚城和薛琦等人也在堂中。
宁珏头次见方伯樘,自报家门之后?规规矩矩行礼,倒是像模像样,姜离近前?为方伯樘请脉,方伯樘面?色苍白地问?起眼下境况。
裴晏沉声道:“眼下两件案子或有关联,但关联为何还需查证,如今付怀瑾之死的疑难之处在于尸骨为何出现在灶膛之中,凶手袭击付怀瑾之后?,是如何悄无声息离开付怀瑾的屋子,又是在何处分尸,是如何掩人耳目,眼下皆未可知。”
“至于袁焱,昨日应有人给他传了消息,让他今日卯时二刻前?往校场,他真?去了,去之后?尚未防备便被射杀,但我们在校场没有找到凶手踪迹,这是难点之一,此外,射杀袁焱的弓箭乃是一把三石弓,书院之中能开三石弓之人仅有六人,我们适才一一问?过,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如今若能找出昨日是何人给袁焱传信,或许能尽快破案。”
方伯樘听着裴晏所言,又不住轻咳起来,方青晔劝慰道:“叔父,事已?至此,一切交给鹤臣,你就?不要管了,你尚在病中,早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
方伯樘直摆手,“怎能隐瞒?他们家里把孩子好好送到我门下,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我是要负荆请罪的,付侍郎如何了?”
方青晔叹道:“付侍郎悲痛过度,适才在德音楼面?色极差,我已?经?让林先生去看看了,给袁家送信的人也派出去了,天黑之前?便能送到。”
方伯樘喘了几口粗气,又道:“那明日、明日袁家便该来人了,这么多年了,书院再没出过岔子,这短短三日两个孩子没了性命,我真?是愧对他们信任。”
薛琦闻言劝道:“与老先生何干?这事也是怪,偏偏这两个孩子亲近,偏偏两个孩子先后?出事,这幕后?之人只怕就?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
方伯樘摇头道:“袁焱昨日想回长安的,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他回去。”
江楚城这时轻嘶一声,“咦,那孩子想回长安,莫不是意识到有什么危险?裴世子说?他得了什么消息,今早上自己跑去了校场,那也奇怪了,若他觉得很危险,怎么还自己一个人去校场呢?就?留在书院之中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一旁柳明程闻言道:“确是怪异,能天还没亮便偷偷出去,那一定是有非去不可得理由,付侍郎没说?什么?我看他昨日还专门和袁焱说?了话?呢。”
裴晏眉间微动,“昨日?昨日何时?”
柳明程面?露尴尬,“就?在昨天下午申时之后?吧,付侍郎不是看了书院上下名册吗?后?来便把袁焱叫去说?话?,当?时我想着,应是问?袁焱哪些人和付怀瑾有过不快。”
裴晏沉吟片刻,“昨夜付侍郎何时歇下,可曾出门?”
柳明程看向薛琦几人,“这个……我们都是亥时初便歇下,至于他有没有出去我便不知道了,后?半夜下大?雨,外头似乎有些动静,但我也未起来看过。”
事到如今,非要说?起来连他们这些客人也有嫌疑在身,柳明程如今在礼部当?差,大?家同朝为官难免忌讳更多,见他言辞不详,裴晏又看向薛琦几人,薛琦便道:“我昨夜睡得死,倒没听见什么异常。”
王喆在旁跟着附和,江楚城也道:“我也只听见下雨声了。”
见问?不出什么,裴晏也不打算在此耽误功夫,便起身道:“事从紧急,因袁焱出事之时诸位皆在书院内,因此若是想起了什么,务必告知于我,在案子查清之前?,也请诸位在书院多留两日。”
薛琦几人心?中有数,自然不好回绝,裴晏又道:“老师便莫要忧思了,您先以病体为重?,命案有学生探查,就?不多留了,有了进?展再来禀告。”
方伯樘如今也只能仰仗裴晏,叮咛几句后?,裴晏先一步离去,宁珏见状也跟着裴晏出了文华阁。
姜离这时正从针囊中取针给方伯樘施针,方伯樘和蔼地看着姜离,温声道:“此番事端,也有劳薛姑娘了,若非是姑娘,付家那孩子的下落不知还要找多久,听闻你在长安也帮过鹤臣多回?”
姜离一边捻针一边应是,方伯樘轻咳着道:“好,那太好了……”
书院出这等命案,方伯樘和书院都有晚节不保之势,但他年过古稀,很快便镇定下来,薛琦几人互视一眼,心?底也有无奈,本都是座上宾,如今这般一闹,他们连走也不好走,只能祈望事情尽快水落石出莫惹上官非。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姜离施针完毕,薛琦见她如此稳妥,也是一副与有荣焉模样。
姜离告辞退出来,刚出文华阁院门,便见不远处宁珏靠着墙壁等在那里,见她身影,宁珏眼底一亮上前?来,“终于出来了——”
说?着话?,宁珏往她身后?看一眼,轻声道:“你父亲没出来吧?”
姜离摇头,“你怎会来?有何事?”
宁珏轻啧道:“你可算瞧见我来了,我来此一是为了书院这事,二是为了你,小?殿下——”
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之处,他示意后?院方向,“去前?面?说?话?。”
姜离迈步道:“你师兄呢?”
“在讲堂看袁焱的尸首,我们去找他……”
姜离应好,待与宁珏回到讲堂,便见裴晏果然在后?堂之中,后?堂内,两张木桌拼在一起停放着袁焱的尸首,另一侧的长案之上,则摆着许多细碎的灰白碎骨。
见二人同来,裴晏剑眉微蹙,随之又低头看袁焱遗体和身上衣物。
姜离也上前?来看,宁珏则自顾自道:“小?殿下前?日又染了风寒,我本想找你来着,却听闻你来了山上,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实?在不敢找你说?话?,他面?上笑眯眯的,可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种笑里藏刀之感——”
姜离只问?:“小?殿下如何了?”
“用了太医开的药,好些了。”
姜离便也放了心?,“我的方子停上三五日都不要紧,先紧着风寒是对的。”
言毕,她又问?裴晏,“如何?”
裴晏沉重?道:“先不论凶手是否有隔着油布射中袁焱双眼的功力,最难解之处还是在凶手回书院之法,从青云崖到书院,无论从哪个方向走,皆要经?过林间湿地,但四周皆无印记,实?是怪异……”
宁珏这时道:“会不会是此人轻功极好?从树上回来?”
裴晏摇头,“从树上走也会留下痕迹,昨夜那么大?的雨,从树上走衣裳也会湿。”
说?至此,他又看向姜离,“如果凶手失踪之法有古怪,会否袁焱的死亡时间也有异?如今多种推论末了都和死亡时间对不上。”
姜离再近前?道:“我们到的时候袁焱身子虽已?凉透,但身上尚未出现尸斑,这表明他死亡时间并不久,再加上他身上衣袍十分干净,四周又敞亮并无异物,凶手要伪造死亡时间基本不可能——”
裴晏很快打消了此念,“我查验过,他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致命伤也正是双箭射中眼窝,若是如此,他死时的情形是确定的。”
宁珏站在一旁看着二人说?话?,颇有种插不进?嘴之感,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心?底怪异之感越来越强,再看了看袁焱的尸首,道:“如今天气转暖,只怕尸体这样放着不成,且……且这双箭是否得取下来——”
这后?堂本是学生们默书之处,如今停放上尸体,莫名有些诡异之感,再加上袁焱死状可怖,满脸满身的鲜血,看起来就?更是触目惊心?,裴晏无奈道:“这个时节书院内没有存冰,只能等袁家人来了之后?把尸首接回长安。”
裴晏说?完,又盯着袁焱的尸体沉思起来。
姜离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晏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雨天痕迹,这两箭还刚好射中了袁焱眼窝,如果是人徒手射箭,便是连我也难做到,而?那库房之中又是一片乱像,我早间看现场之时,便觉的那里是极好的布机关做障眼法之地——”
姜离随之道:“凶手掩藏了自己的痕迹?”
裴晏眼底一片暗沉道:“尚未想通。”
话?音落下,十安从外快步而?来,“公子,付宗源派了一个侍从回长安报信,且不仅要了书院上下名册,还要了学子们的课业,也不知为何。”
裴晏扬眉,“还要了课业?”
十安应是,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面?上皆起疑色。
裴晏当?先朝外走去,姜离与宁珏见状忙也跟上,一行人沿着讲堂之外的回廊往东再往北,很快便至听泉轩院门外,听泉轩是一座两层的合院小?楼,入西面?正门后?,东、北、南三面?皆为厢房,二楼则四面?皆可住人。
付宗源住在一楼南面?厢房中,眼下门口正守着个付家侍从,见裴晏来了,这侍从立刻高声禀告,“老爷,裴大?人来了——”
裴晏目光凌厉地看向轻掩着的屋门,又大?步流星至门口一把将门扇推了开,门一开,屋内二人皆是一愣,便见付宗源半躺在北面?罗汉榻上,林牧之正在给他施针,几本文册卷宗就?放在付宗源手边……
开门的动静不小?,付宗源神色不快道:“裴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晏先看向林牧之,“这么久还没看完?”
林牧之起身道:“马上就?取针了。”
姜离跟来门口,目光自然扫过付宗源身上几根银针,林牧之话?音落下,当?真?开始给付宗源取针,裴晏则看向他手边卷宗,“付侍郎,听闻你要了书院学生们的课业,到了这等时候,你怎么有心?看这些?”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不过一两个时辰,人似老了十岁,他叹道:“我是想看怀瑾近日的课业,只因所有人的课业在同一卷中,我便都要了来罢了,事到如今,我已?是心?如死灰,裴大?人,两日之内可能找到凶手?为今之计我们都只能仰仗你了。”
付宗源说?着话?,当?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裴晏欲言又止片刻,目光一转看向林牧之,“林先生,昨日袁焱在厨房煎药之时你也在?彼时在何处煎药,你们遇到了哪些人你可还记得?”
林牧之收好银针放入袖中,道:“没错,因昨日的药需要先后?次序,我便亲自看着熬药了,就?在厨房西面?的那几口铜炉上,我带大?人去看。”
林牧之说?完便走,裴晏又看一眼付宗源道:“付侍郎安心?,我们自会尽力。”
他说?完跟着林牧之前?往厨房,姜离和宁珏自也不多留,待一行人到了厨房之外,便见龚嫂和云嫂几人皆在房中忙碌午膳,厨房之后?,还传来一阵阵的闷响声,而?见来了多人,龚嫂几人登时神色惶恐起来。
林牧之先安抚两句,又站在窗前?指着厨房内的铜炉,道:“大?人请看,这铜炉就?是用来烧水熬药的,学生们病中皆在此熬药,昨日袁焱的汤药熬好之后?,是装入食盒中让他带回学舍之中饮用的,用完之后?再还回食盒便是,当?时厨房内他们都在,还有不少学生前?来用晚膳,那时的袁焱十分正常……”
随着林牧之所言,厨房之后?的闷响声并未间断,姜离忍不住道:“后?面?在做什么?”
龚嫂闻言道:“姑娘,是在舂米……”
姜离心?中了然,但一转头,却看见裴晏不知为何眉头拧紧起来,见林牧之还等着裴晏回话?,她便问?道:“昨夜林先生卯时前?后?在何处?”
林牧之也不意外,只定声道:“卯时之前?我在巡查书院,有葛教头能为我作证,卯时那会儿我回了德音楼中,葛教头、徐先生都能为我作证。”
“不对,不是卯时——”
林牧之话?音刚落,裴晏忽然开了口,几人齐齐看过去,便见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尤其寒峻道:“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对,我知道凶手如何设置机关误导我们了,先回校场——”
第154章 恐怖旧案
半炷香的功夫之后, 几?人一起回到了校场之中。
见裴晏在兵器架之间来回走动?,像在找什么东西,宁珏一脸不解道:“师兄,为何?说所有人的不 在场证明都不对?刚才才说了, 袁焱的死亡时?间是确定的, 不管凶手何?时?来此藏匿, 他离开此处的时?间一定是卯时?二刻之后,难道不该查问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吗?”
事近午时?,袁焱倒地?处的血迹已干涸凝结, 大片猩红仍触目惊心,裴晏先在兵器架与油布之间来回,又仔仔细细地?查看几?个兵器架上的痕迹。
这时?,他边看边答话道:“我们此前预设袁焱是被凶手当场射杀, 但倘若袁焱死的时?候,凶手并不在校场之中呢?”
宁珏也凑上前看兵器架上痕迹,又道:“可袁焱是被弓箭射死的啊, 凶手怎么可能不在校场?”
姜离站在一旁道:“你是怀疑凶手用了何?种机关?”
裴晏定声道:“不错, 只有凶手故意设下机关障眼法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姜离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说, 凶手先在昨夜设下了某个机关, 又引诱袁焱在卯时?之后来此相会?, 袁焱不知内情至此, 刚进武库便触发了机关杀死了自己?”
裴晏微微颔首,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此刻只在几?个放着?石锁的兵器架之间来回,又极仔细地?看四根顶柱上的痕迹。
宁珏在旁没瞧出什么, 只看向满地?狼藉道:“可这满地?杂物?,凶手如何?布置机关?袁焱死之后, 凶手也没有时?间回来处理?现场,他要怎么让我们发现不了机关?”
宁珏所言也是姜离所疑,他二人目光扫过地?上的麻绳、竹筐、木板木梁,以及大大小小的家具器物?,仍然一头雾水。
这时?宁珏又道:“并且凶手还得让双箭射中袁焱眼窝,这也太难了,就算是机关,又如何?确保袁焱一定会?上当呢?而隔着?油布,他又如何?触发机关?”
话音落下,裴晏站在了北面居中的石锁木架处,他盯着?木架片刻,又看向地?上长短不一的木板,忽然道:“凶手正是要隔着?油布才能触发这个机关,你去油布之后稍后片刻,我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宁珏眨了眨眼,顺从地?走到袁焱躺倒之处,隔着?一道油布,他也看不到裴晏在做什么,只听油布之后有窸窸窣窣之声,裴晏似乎在搬动?什么,很快,裴晏的声音在油布之后传来,“好了,你向前走几?步,越靠近油布越好。”
宁珏眼珠儿?微转,实不知裴晏在耍什么把戏,却也乖乖听话地?往前走来,想着?越靠近越好,他便不管地?上木板麻绳横陈,只大步踩着?杂物?往油布近前走,眼看着?距离油布越来越近,他干脆一脚踩在了自油布下伸出的木板之上——
“啪”的一声轻响,原是木板不平,被他一踩这头才落了地?,武库内木板堆叠,本?也多有不平,宁珏往脚下扫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然而下一刻,一道破空声来袭,宁珏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左闪身?避开,几?乎是同时?,一只并无箭头的木箭自宁珏头顶飞出,又直直落在了远处的泥地?之中。
宁珏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木箭,“师兄!你要吓死我!”
他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忙跑去油布之后,便见地?上杂乱被清理?开,目之所及,一块丈余长的木板一头伸出油布一尺,另一头横在居中的石锁架子一侧,一把普通的长弓挂在石锁架的两根顶柱之上,而在石锁架子北面地?上,还倒着?一块儿?不起眼的木条。
这一切本?来极是寻常,但因?杂物?被摆整齐了些,这模板木条便显得有些扎眼,可宁珏看来看去,还是没明白关窍,“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踩到了机关?”
裴晏面色已有和缓,他一把取过那把普通长弓,弓背搭在石锁架南侧的两根顶住,弓弦拉开,套在石锁架北面两根顶柱,如此,四根顶柱便将拉开的弓弦固定了住,这时?,他又捡起地?上的木条,一头放在木板之上,另一头卡在弓弦之下,再从竹筐之内拿出完好的羽箭,将羽箭一头搭在弓背,一头卡在弓弦之上,这夺人性命的机关便得以重现。
宁珏看的目瞪口呆:“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地?上的木板不平,我踩到了油布外的那头,里头的木板便会?翘起,翘起之后会?顶起木条,木条再顶起弓弦,弓弦自顶柱上滑脱,便好似拉弓后松了手,于是搭好的羽箭便被射了出去!袁焱今晨来的时?候,也是踩到了外头的木板!他被射杀之后,里头的弓箭滑落,看起来便像弓箭本?就被挂在顶柱之上,而这地?上满是杂物?,根本?注意不到这模板木条的位置,再加上葛教头他们来的时?候破坏了现场,就更难发现这不起眼的机关了,师兄,你实在敏锐——”
宁珏激动?不已,姜离在旁目睹裴晏如何重现机关,此时?眼底也满溢光彩。
裴晏颔首道:“这个机关形同一套连杆,与舂米对异曲同工,适才我听龚嫂说龚叔在舂米,便忽然想通了凶手的手法,这手法并不难,难得的是凶手刚好利用了现场之物?,使得制机关之物?极好地?掩藏了起来,这把弓乃是一石弓,适才的木箭也是折损后并无箭头的,位置我也调试过,绝不会?伤到你,而凶手若熟悉袁焱身?量,他也可以提前调整箭头落点,再加上三石弓之力?,只怕是你都不一定躲得开。”
适才宁珏即便不躲,木箭也是从他头顶半尺之地?射出,足见这机关活动?幅度不小,姜离这时?道:“如此也解释了为何?那两箭入射的方向微斜,只因?这木架的高度不低。”
裴晏颔首,又道:“若是其他的长兵器架放在此处,还并不合适,唯独这石锁架乃是短方正形制,正好可以卡住满弓的弓弦,而做为凶器的那把三石弓被葛宏上过油,适才我便是在确定这石锁架上是否有不同于其他架子的痕迹,最终,我在北面的顶柱上发现了零星的油痕,足见凶手正是用了此种机关——”
宁珏忍不住激动?起来,“太好了!凶手本?来是想误导大家,好让大家僵持在他如何?悄无声息离开校场之事上,如今确定是机关,那凶手定是在昨夜下雨之前就布置好了现场,不错,所有人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都得推翻了!我们要查的,应该是昨夜葛教头他们离开之后,到下雨之前这段时?间!”
宁珏脑子转的极快,裴晏却没有放松,“但眼下还有一处疑问未解,我适才布置机关,是凭外头的地形想到了你会踩在何处,可袁焱今晨来时?天还黑着?,就算打灯笼,也不一定能看清脚下之路,凶手是如何确保他一定会踩在那木板之上?”
这般一言,宁珏也意识到不对,“是啊,他怎么会踩得那么准?且好端端的,他去那油布跟前做什么呢?”
“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他走去了油布跟前呢?”
姜离忽然开口,又忙不迭往油布一侧跑去,裴晏二人跟过来,便见姜离手中拿着?早间看到过的,被麻绳绑成?十字的椅腿。
宁珏奇怪上前,“这是何?物??”
这十字已沾了不少泥渍,眼下看来,分明是随时?可烧柴火的废弃杂物?,但姜离道:“早上看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这库房之中废旧家具不少,但木柴可不多见,且这椅腿加木柴绑在一起,你们看像什么?”
她特意提着?麻绳一端,往下一吊,裴晏登时?道:“像个人形?”
姜离颔首,“没错,这椅腿一端是圆球之形,再加上这截木柴形状,很像一个身?子被绑双手排开的人形——”
宁珏抓了抓脑袋道:“不是吧,你是不是想的太生动?了些,葛教头不是解释过,说这是学生们练绳结的,校场之外便是木林,随便捡几?节木枝也不足为奇吧。”
姜离扫了一眼地?上,“但除了此物?,还有什么能吸引袁焱近前呢?若大晚上有人故意将此物?吊在油布上,便是我也想近前看看是什么。”
宁珏道,“那是因?为你细心,若是我我可懒得看,袁焱万一也不是个心细之人,又如何?确保袁焱会?看呢?”
“如果此物?对袁焱而言十分特别?,那他便一定会?看。”
裴晏下了结论,姜离道:“我也做此想,且我想起来,付怀瑾时?常怀疑别?人谋害他,难不成?他二人遇到过类似被绑起来的事端?”
宁珏忙道:“难道他二人被绑架过?”
他猜的惊险,与如今的案子似也无关联,但如姜离所言,除了此物?,现场也没有别?的古怪,不妨将此物?当做证物?带回查证。
裴晏叹道:“若真有此等事,那付宗源隐瞒不报的内情只怕不简单。”-
再回书院已近申时?,方青晔不知他们去校场做了什么,已抱疑等了多时?,裴晏见他迎上上来,语速疾快道:“凶手并非卯时?杀人,我这边要再查书院上下所有人,在昨夜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尤其是那几?个能开三石弓的。”
方青晔一愣,“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可袁焱不是卯时?被杀的吗?好好,那我跟着?,让他尽数配合你们。”
裴晏先回讲堂,待安排完查问的人手,又将葛宏请了过来。
裴晏道:“你们昨夜去校场巡查,是何?时?回的书院?”
葛宏纳闷道:“不是问过了吗,去是亥时?三刻去的,大晚上的也看不清,便也没搬东西,只用油布把该遮的遮了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刚过亥时?半,学生们自己回了学舍,我锁了北门也回了德音楼,回去之后歇下,至寅时?下起大雨我才起来巡夜。”
“你出门时?,林牧之已起来了?”
葛宏应是,“不错,林先生素来操心。”
裴晏默了默,“也就是说,在卯时?之前,你也没有其他人证?”
葛宏苦涩道:“对啊,我们虽住在一个院内,却都是单独住,身?边也没有下人,这找谁作证去?难道大人怀疑我卯时?之前还去了校场?可卯时?我人在书院啊。”
“能开三石弓的那几?位,此前与付、袁二人可有不快?”
裴晏目光凌厉,葛宏不敢轻慢,恳切道:“大人,他们几?个真的没有,我敢以性命保证,何?况大家皆是同窗,什么仇怨大到了杀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通。”
葛宏目光坦荡,但因?自己管辖的校场内出了人命,心底又十分惶恐。
裴晏盯了他片刻,只得先让他退下,这时?,裴晏又看向那木架十字,他拿起那十字,起身?道:“让付宗源看看这十字,看他有何?话可说。”-
新?一轮的问证已开始,几?人离开讲堂,便见学舍上下皆有大理?寺武卫,一行?人刚走进听泉轩外的巷道,便见方青晔与林牧之站在一处说着?什么,见裴晏过来,方青晔忙道:“鹤臣,里头正在问证,你这手里是——”
随着?方青晔目光,林牧之也看到了十字,他眼皮轻跳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裴晏看向院内未曾注意,姜离站在一旁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裴晏道:“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付侍郎可在?”
方青晔一脸不解,又大步往内走,“在,牧之刚送了安神药来,如今出了这等事,牧之代我们书院出面反而好说话些,我也是无颜面对付大人。”
裴晏脚下微顿,“这是何?意?为何?林先生好出面?”
方青晔看一眼跟来的林牧之,解释道:“我忘记说了,牧之和付大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他四年前曾在麟州书院做过半年先生,后又去了蕲州书院,两年半前,咱们书院夫子们请辞了不少,我与他是旧识,便写信请他来了咱们书院,幸而他来了。”
此言一出,不说裴晏,便是宁珏都大为吃惊,姜离也仔细打量起林牧之来。
裴晏看向林牧之,“林先生在麟州书院教过书,那你与付怀瑾和袁焱一早就认识?与付侍郎也是旧识?”
林牧之平静道:“不错,只不过当年我在麟州书院教的是音律,付怀瑾和袁焱都不喜音律,我与他们交集并不多,与付侍郎也只有几?面之缘,当时?付怀瑾在书院,他偶尔来书院与山长清谈,我与他说过几?次话,但并无深交。”
方青晔道:“牧之所擅颇多,除了明算与文赋,音律也极佳,经史之上也不输老齐,只是他一人无法兼顾,便主教了明算。”
方青晔言辞间多有嘉赏,裴晏看看方青晔,再看看林牧之,不禁问道:“林先生因?何?离开麟州书院?你可知当年付怀瑾和袁焱因?何?也离开了麟州?”
林牧之不疾不徐道:“麟州富庶,书院内的夫子有十多人,我想一展所长却只能被安排教音律,蹉跎半年光阴后,我请辞另择他处,便离开了,至于他们二人,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书院进学,我是一年多前才与他们重逢。”
方青晔道:“不错,当时?两个孩子来书院之时?,牧之说过这事,我都清楚。”
裴晏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林先生昨夜寅时?之前在何?处?”
“在房中睡觉,后来听见雨实在太大,我便起身?出来巡夜,在听泉轩外看了看,遇上了葛教头,后来我们和齐先生一起分开巡夜。”
同样?的话,葛宏已经回答过,见林牧之满面坦然,裴晏点点头,直往付宗源房中而去。
付宗源尚难接受儿?子的死讯,一双眼血丝遍布,面前的药碗已凉透,他却是动?也未动?,见裴晏前来,他恹恹地?抬眼看来,“裴大人,可是查到真凶了?”
裴晏近前道:“我们在袁焱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样?古怪之物?,不知付侍郎认不认得。”
裴晏说着?,将那木架十字放在付宗源身?前,付宗源瞧见此物?眼眶骤然一缩,沉默一瞬后道:“这……这是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裴大人竟把心思用在这些杂物?之上?怀瑾死了,袁焱也死了,还死在诸位眼皮子底下,如今裴大人不去找凶手,却在看这些东西?!”
付宗源面上悲戚难消,此刻更露失望之态,方青晔闻言赶忙上前赔礼,“付大人息怒,鹤臣也是为了找凶手,如今两个孩子死的不明不白,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见付宗源悲怒交加,方青晔忙将裴晏朝外推,“好了,去问别?处吧,牧之,你干脆留在这里,看看付大人有何?吩咐——”
见付宗源如此,裴晏也不打算久留,待出房门,方青晔哀声道:“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不认得便算了,初经丧子之痛,以安抚付大人为要,有了进展再来通告罢。”
裴晏这时?道:“院监一早就知道林牧之与付、袁二人相识?”
方青晔道:“不错,一年多前他们两家一起来的时?候牧之就说过,当时?付袁两家也很意外,但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算熟稔,后来也未见他们格外亲近,但到底是旧识,牧之性情也十分温和,该关照还是得关照一二。”
裴晏自然信方青晔,然而如今书院内多了一个与两位死者旧年相识之人,林牧之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裴晏又问:“你可知他当年为何?离开麟州书院?”
方青晔不解道:“他不是说了,因?只让他教音律啊。”
宁珏在旁道:“院监怎么这样?信任林先生?”
方青晔叹道:“他是衢州人,我少时?游学至衢州,曾与他在同一位先生座下进学半年,我与他也有同窗之谊,且这两年多来,他为书院尽心尽力?,我是看在眼底的,叔父病重的那两年,鹤臣你是知道的,书院一度难撑下去。”
裴晏默了默,“他可会?武?气力?如何??”
方青晔一听,下意识往自己身?后看去,“你这是在怀疑牧之?这绝无可能,他不仅不会?武,身?体还不及我,这一点我绝对能保证——”
见方青晔言辞切切,裴晏只好点头,“我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离开听泉轩,宁珏轻咳一声道:“虽说袁焱死亡现场没有别?的异物?,可这……可这木十字也的确显得有些儿?戏,这上半部勉强可以看做人形,可这人有头有双臂,却没有双腿没有脚啊,麻绳也没有往下绑啊——”
宁珏自顾自说着?,姜离心知他所言有理?,却也实在想不出案发现场还有何?异处,一转头,却见裴晏若有所思,她不由问:“怎么了?”
裴晏沉声道:“没什么,他刚才说的话让我想到了大理?寺看过的两份卷宗,眼下还是以书院的案子为重,如今还是以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为重。”
正说着?话,十安从学舍方向而来,“公子,排查完了,亥时?过半至寅时?,学生之中拢共有七人在昨夜不在场证明不足——”
裴晏当即道:“回讲堂说。”-
“我们查问了所有学生,大部分学生互有人证,中间消失过一刻钟以上无人证者,则有七人,首先是柳元嘉,昨夜柳元嘉近三更才回学舍,他起初在听泉轩和永阳侯用晚膳,晚膳之后,陪着?永阳侯和江楚城说话,后来与永阳侯对弈至亥时?过半,见时?辰不早,永阳侯让他回学舍歇下,但因?他昨夜吃坏了肚子,回学舍之前去了茅厕两刻钟。”
“除他之外,贺炳志和陶景华也于夜间腹泻,贺炳志在子时?二刻去茅厕,陶景华则在子时?过半去,二人来去都在一刻钟左右。”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孔昱升和薛湛,他二人住在虞梓谦隔壁,虞梓谦说昨夜孔昱升也是在子时?前回来,问孔昱升时?,他说他去藏书楼借阅书册,酉时?去的,因?在藏书楼看的入了迷,直到子时?前才回来,这期间负责看守藏书楼的斋夫虽在,但斋夫中间被花匠师傅叫去帮忙,一次在酉时?过半,一次在亥时?过半,都超过了一刻钟。”
“至于薛湛,是因?虞梓谦说在丑时?初,他似乎听到了薛湛开房门之声,还听到了薛湛在与何?人说话,但因?实在太困没听清便睡了过去,可我们问薛湛时?,他却否认了此事,因?他一个人独住,也无人为他作证——”
讲堂之中十安言辞细致地?向裴晏禀告,宁珏听到此处看向姜离,“或许是听错了,但若没有听错,你弟弟怎么还有夜半私会?之事?”
姜离不做搭理?,只对十安道:“说下去。”
十安便继续道:“还有两人,便是能开三石弓的张庆杰与何?启铭,他二人昨夜是跟着?葛宏去过校场的,去完校场之后,二人腹中饥饿,学舍内又无饭食,他们便先后于子时?过半和丑时?过半,偷偷溜进了厨房,在厨房偷用了些糜饼果腹,他二人起初不愿说,可隔壁有人听见了动?静,他们不得已坦白了此事,因?二人住在一间学舍,又是先后离开,小人便也记了下来,这一点小人去厨房问过,但那位叫云嫂的厨娘说没发现少了糜饼,不过,她自己也记不清昨日剩下了多少。”
“偷用糜饼?”这二人可开三石弓,裴晏当即提起心神。
十安应是,但还未说话,九思又快步走了进来,“公子,听泉轩和得真楼查问完了,得真楼那边是江老先生和王侍郎一起住,因?方院监安排了斋夫照顾,人证是齐全的,听泉轩这边,薛中丞和高家父子人证皆是不足,但也无人瞧见异常,永阳侯有仆从随身?照顾,仆从能作证,但因?是亲信,证言也存疑,厨房那边可互为证供,斋夫们也可互相作证,龚嫂和龚叔有单独的厢房,他二人乃是夫妻,证供也存疑。”
裴晏道:“付怀瑾和袁焱已经来书院一年多,若是老人要害人,不必等这样?久,尽量把人手放在近半年来的这些人之中,付怀瑾遇害的时?间乃是二十八晚上,彼时?宾客们还未至,他们的嫌疑也更小,先把几?个有疑的学生传来罢。”
裴晏一声令下,很快薛湛几?人便被带了过来。
他们并非头次被盘问,已无起初的紧张,裴晏按照次序一一问下来,几?人回答皆与十安所禀无异,这其中,咬死不认的薛湛和张庆杰三人多有疑点。
薛湛苦兮兮道:“大人明鉴,我昨夜睡得极死,怎么会?那么晚还和旁人说话?梓谦素来多梦,他只怕是做梦做糊涂了,他既能听清我所言,怎么听不出另一人是谁?我和他离得最近,便是说话也是和他说,这等时?候可莫要闹出误会?来,且说话和杀人有何?关系?难道杀人之时?还要叫上同伙?”
张庆杰一脸委屈,他气弱道:“不敢在厨房点灯,我中间还碰掉了一个罐子,那罐子应是装猪油的,很沉很滑,落地?声音极大,吓得我不轻,大人若是不信,便去看厨房进门后东边的案板上,那猪油罐是不是沾了灰?”
何?启铭在旁,面上也是青红交加,又尴尬道:“我们二人有心武举,这几?日除了温书,还得练一练石锁,昨天下午吃的太少了,晚上实在顶不住,庆杰先去了,说剩的糜饼还多,我便也去了一遭,我衣袍上还蹭了灶灰。”
二人所言多了细节,裴晏自要命人去厨房探查,如此一来一回的循证查问,等所有人离开讲堂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宁珏听完全程,无奈道:“怎越来越复杂了?能开三石弓之人有人证,也无动?机,稍有些龃龉的又拉不开弓,总不至于凶手还有别?的障眼法吧?”
裴晏和姜离的思绪也凝滞起来,死者有二,凶手杀人之法只破解了其一,凶手的杀人动?机以及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仍是迷雾重重。
窗外已是夜幕初临,九思给讲堂中点上了灯火,眼看着?时?辰一点点流逝,裴晏只打算再验尸搜证,但还未下令,十安自外快步而入,“公子,长安来人了!”
十安回书院之时?留了大理?寺武卫打探付家与袁家之事,武卫此刻上山,定是探得了更多,裴晏立刻道:“快,叫进来说话。”
武卫名唤窦英,行?礼之后禀告道,“大人,属下这两日在长安城走访了两家府上不少下人,本?意是想打探当年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之原由,但探问下来发现,两府下人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小公子们是想来长安求学入科场,对当年两人之病也同样?的讳莫如深,问了许多,属下也只觉几?件小事有些怪异……”
裴晏忙道:“仔细说来。”
窦英定声道:“第一,按理?说他二人在麟州求学多年,应该对麟州颇有情谊,或有不少麟州故旧才对,但他们自回了长安,反而不与麟州士子打交道,长安城中有各地?士子雅集,即便给他们下了帖子他们也从不参与。”
“第二是一件更小的事,袁家一个负责杂活儿?的小厮提起,说当初袁焱刚来长安时?,带了不少他自己的文房书画,但去岁年初,他忽然命人将许多旧画儿?烧了。他还说袁焱是擅长丹青的,那些画都是他在麟州画的,有些还得过大家赞扬,他平日里十分宝贝那些画,装在一个黄花梨点漆描金的箱子里谁都不许动?。”
“那天袁焱烧掉的画儿?足有十多张,都是装裱极好的,这个小厮便是帮忙烧画儿?的,他认得字,他说他仔细瞧过,那些画都不错,并且那画儿?上落款有四人印章,有袁焱自己的和付怀瑾的,另外两人印章当是二人共友,但从未听袁焱提过,其中一个叫东方嘉树,因?这复姓少见他便记到现在,另一人的名字却是记不……”
“等等,你说那人叫东方什么?”
裴晏本?听得专注,可那四字一出他神容忽地?大变,又定定看着?窦英等他回答,窦英一头雾水,只得重复道:“东方嘉树,这名也好记,他说绝不可能记错。”
裴晏背脊笔挺,放于椅臂的手紧握成?拳,面上更是一副风雨欲来之相,姜离和宁珏不明所以,姜离忙问:“怎么了?你知道此人?”
裴晏看向姜离,又目光一转看向案几?上被宁珏质疑过的麻绳木十字,紧接着?,他难以置信道:“前岁年末,麟州隔壁的彬州生过两桩青年士子被杀案,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名死者便叫东方嘉树——”
姜离一惊,“怎会?这样?巧?”
裴晏缓缓摇头,目光仍森森落在那木十字之上,“巧的还不止这些,那东方嘉树死时?,乃是上半身?被麻绳紧紧捆缚,而后凶手将其塞入水车之下,那东方嘉树,最终双腿被水车活活碾碎而死……”
第155章 诡火与血色
“双腿被碾碎?!”
宁珏惊呼出声, “那岂非正?合了?我说的——”
下午宁珏刚说过,说这木十字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却没腿,他震骇道:“所以袁焱和这个东方嘉树相?识?因为他认得东方嘉树,所以他一看到这木十字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此凶手知道, 他一定会去把?木十字拿下来, 从而确保他踩上?了?机关!”
宁珏说着,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便是说, 凶手也知道东方嘉树之?死?可师兄,这案子没有破吗?如何到了?你手中?”
“这案子不仅没破,死在彬州书院的还有一人。”
裴晏此言一出,室内几人更?是震惊, 便听裴晏道:“还有一人名叫魏青杨,与东方嘉树乃是同窗,二?人亦是旧友, 东方嘉树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岁末, 这个魏青杨则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十月, 这二?人出身于彬州望族, 死后当地?府衙查了?半年也未发现凶手, 便成了?两件悬案, 于去岁年末送入了?大理寺之?中,我因主张核查旧案, 所有悬案卷宗都被挑拣出来送到了?值房之?内,月前我刚看过案卷。”
裴晏力主核查旧案乃是为了?沈氏的案子, 这些地?方州府的悬案若要再查,需得大理寺排遣司直前往各地?, 然而他自己也未想到,一年前发生在彬州的案子,如今竟然和白鹭山书院的新案有了?关联。
姜离也不可思?议道:“死了?两人,这个魏青杨是如何死的?”
裴晏沉声道:“他是外出秋猎之?时?,被垮塌的山石砸死在了?自家林场中,此案起初被当做意外,可后来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山石被撬动的痕迹,由此被断定人为,此后山林之?中下了?大雨,痕迹被冲散,便也未找到关键性证据。”
微微一顿,他又道:“东方嘉树则是在书院回府的路上?失踪,人被找到的时?候,尸体还卡在水车之?下,膝盖以下只剩下些许腿骨。”
宁珏倒抽一口凉气,“付怀瑾、袁焱与这个东方嘉树都认识,还有一人,是不是就是那魏青杨呢,但他二?人在彬州,何以去了?麟州进学?”
“彬州与麟州比邻,彬州书院的名声却远远比不上?麟州书院,许多?临近的州府学子,只要家中宽裕的,都会选择去麟州,若我不曾记错,那案卷之?中提到过,他二?人在一年多?前才?回彬州书院进学,因事发在彬州,便也未提起此前在何处进学,如今看来,在回彬州之?前他们就是在麟州书院——”
裴晏说完,宁珏忙道:“师兄有过目不忘之?能,绝无可能记错,所以他们四人在麟州书院时?便是好友,等等,他们当时?回彬州一年多?,那岂不是和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四个人在同一时?间离开了?麟州书院?!”
裴晏看向?窦英,“那第四人可是姓魏?”
窦英迟疑片刻,“那小厮并未提起——”
姜离道:“东方嘉树在景德三十八年年末遇害,彼时?袁焱已在长安,得知消息,正?当时?在去岁年初,知道两位好友身死,他不仅没有保存有好友印信之?书画,反而将其?烧掉,足见他不想与此人扯上?关系——”
说着,她目光沉郁道:“他或许猜到了?这二?人因何而死。”
四位从麟州书院离开的学子,两位在彬州书院遇害,令两人,则在白鹭书书院遇害,如此巧合之?事若说毫无关系,便是路人都难以相?信。
裴晏又问:“那小厮还提到了?何事?”
窦英闻言忙答道:“还有些小事,好比说袁焱以付怀瑾马首是瞻,但其?实袁兴武掌神?策军五万兵马,在朝中颇有威望,袁夫人对此不满,说过袁焱两次,但袁焱依旧我行我素,可袁兴武知道之?后倒没多?说什么。又说付怀瑾对袁焱也十分信任,二?人情同兄弟没说错,付怀瑾还经常把?自己的文房之?物留在袁焱那里,从外头买来的珍稀古籍,二?人也经常一起分享,比和袁航的关系亲厚的多?……”
裴晏早听闻付怀瑾和袁焱十分亲厚,闻言也不意外,他沉声道:“如今牵扯到了?一年前的旧案,麟州书院之?事,便不得不查问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把?林牧之?请来。”-
林牧之? 到讲堂已是酉时?过半。
天穹漆黑如墨,讲堂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裴晏开门见山道:“林先生,如今书院之?内已经死了?两人,或许还会死第三人,接下来我所问,希望你如实回答——”
轻轻一顿,裴晏寒声道:“你是哪年哪月到的麟州书院?”
林牧之?闻言并不意外,“景德三十六年五月,后于景德三十六年年末离开。”
裴晏颔首,“那你可认得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二人?”
林牧之?一愣,眼角余光一瞟,扫向?案几上?的木十字,很快他道:“这二?人,似乎是当年麟州书院的学生,这个东方嘉树我记忆深些,另一个魏青杨?此人我印象不多?,当年书院内姓魏的人很多?。”
裴晏道:“那你讲讲这个东方嘉树。”
林牧之?回忆片刻,道:“他……好像不是麟州本地?人,应该是隔壁州府来的,他擅明算,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我记得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魏青杨,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应该不擅音律,未常来我的课上?。”
裴晏凤眸微狭,“只记得这些?那你可知他们二?人已经死了??”
林牧之?眼皮一跳,“死了??怎么会?”
“不错,不仅死了?,还是被人虐杀而亡,彬州府衙至今未找到凶手。付怀瑾和袁焱与他们二?人当是好友吧?那二?人一年多?前死在了?彬州,如今,付怀瑾二?人又在书院相?继遇害,而昨夜凶手布置机关杀人用的便是这木十字,此物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若知道东方嘉树死状之?人一定能看出不对,林先生,你当真不知他四人之?事?”
裴晏语气越来越严峻,林牧之?拢在袖中的手轻攥,面?上?却是道:“我当真不知,我在麟州书院只教了?半年,与学生们交情都不深,后来去蕲州,离彬州千里之?遥,又怎会知道彬州之?事?不是大人告知,我还当从前的学生们都还在进学苦读。”
林牧之?眼底虽笼罩着郁色,面?上?却是言辞切切,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他却仍是挺直背脊,并无半点儿气弱之?态。
裴晏目光如剑,语声也迫人起来,“倘若往后查出林先生隐瞒不报,那大理寺便要定先生一个妨碍公务之?罪了?,望先生三思?。”
林牧之?腮边发紧,还是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话已至此,多?留林牧之?已无用,裴晏当即放他离去,人刚走,裴晏便对九思?道:“去盯着,看看他去了?何处——”
九思?应声出门,堂内宁珏肃然道:“这林牧之?虽无明显心虚之?色,可瞧他那表情也不像是毫不知情,到底是为什么不说?如今都死了?两个人了?,凶手若是和他们四个人认识,那应该是同龄之?人吧?如今也都十七八岁?可能为了?什么要把?人都杀了??”
宁珏之?疑也是众人之?疑,然而林牧之?和付宗源不配合,三年之?前的旧事,事发两地?又隔了?千里之?遥,裴晏一时?之?间也无章法,“明日?袁家人应会上?山,他们一定知道内情,但看付宗源的态度,他们或许也会三缄其?口。”
话音落下,九思?去而复返,“公子,林牧之?去见付宗源去了?,说是给付宗源复诊。”
宁珏忍不住道:“什么复诊?分明是去串供!这可怎么办?付宗源是从三品朝廷命官,也不可能把?他关起来审问,如今亲儿子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姜离在旁默了?半晌,这时?道:“只怕事情牵扯颇大。”
裴晏心中隐有不安,遂吩咐道:“我记得国子监有位夫子便是麟州来的,派人再回长安走一趟,问问他是否知道景德三十六年麟州书院发生了?何事。”
九思?应好,自去安排人手,裴晏又对十安道:“今夜留人守在听泉轩和德音楼外的巷道之?中,无论是谁出来都不可随意走动,凶手如今还隐藏在书院内,只怕还有后手。”
十安听令而去,裴晏见外头天色已晚,看向?姜离道:“我再带人去付怀瑾二?人住处看看,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下。”
宁珏也忙不迭道:“是啊,瞧你脸色不好。”
姜离下午只用了?两口点心,这一整日?也确实累极,见宁珏紧跟在裴晏身边,她便也应了?好,“那我先去文华阁给老先生复诊,之?后再回幽篁馆。”
裴晏送出两步,姜离带着怀夕出讲堂往北去,到文华阁之?时?,方伯樘尚未歇下,姜离为其?诊脉,又调整了?方子里的一味药方才?告辞,方青晔感激不已,忙让张穗儿执灯相?送。
待出院门,三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北走,没几步便见藏书楼三楼上?还亮着一盏灯,怀夕惊讶道:“咦,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
张穗儿歪头想了?想,“只怕是孔昱升——”
怀夕恍然,“没错,他下午说昨夜便在楼里看书看到了?子时?前后才?回去。”
张穗儿道:“这位孔昱升是个奇人,他重经史文赋,一手骈文写的极好,时?而出一些篇章,连几位先生都自愧不如,且整个书院只有他最爱看书,这楼中藏书千册,只怕都快被他看完了?,老先生和院监都喜欢勤勉的学生,便也由着他们了?。”
姜离朝三楼望去,隔着紧闭的窗扇也瞧不出楼上?是何人,遂也未多?言。
待回了?幽篁馆,张穗儿放下灯盏后道:“姑娘稍后片刻,我去给姑娘取些点心热水来,时?辰太晚了?,姑娘待会儿早些歇下。”
姜离道谢,待张穗儿离开,她一脸凝重地?坐在了?西窗之?下,怀夕见状,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麟州书院的四人两个死在彬州书院,又两个死在长安书院,若凶手是同一人,那真可谓是千里追杀了?,但若说不是,凶手又为何用木十字吸引袁焱……这至少说明当年事发之?时?,凶手就在彬州……”
铺好床铺,怀夕又转身收拾衣架上?姜离的斗篷,“不对,只怕不止,毕竟死的这四个人是好友,凶手显然是赶尽杀绝的意思?——”
话音落定,怀夕不知看到什么,忽然用力地?拍起斗篷来。
姜离见状起身来,“怎么了??”
怀夕将斗篷示意给姜离看,“奴婢太粗心了?,昨夜把?医箱和咱们的斗篷都挂在了?一处,那医箱的布带把?姑娘的斗篷压皱了?,好几处都皱了?,这可是上?好的蜀锦。”
见她小脸皱作?一团,姜离无奈点了?点她额头,又拉着她一同落座,“行了?,不是什么大事,皱了?而已,能穿便是了?,你也歇会儿。”
怀夕瘪嘴,仍一点点地?拉展斗篷褶皱处,很快又不知想起什么,她道:“姑娘,没想到宁公子也来了?,奴婢瞧他对姑娘越发殷勤了?……”
姜离还在想付怀瑾四人之?死,一听此言无奈道:“何处殷勤?他如今在拱卫司当值,对这些差事十分热衷,与我可无干系,不过是将我当做恩人罢了?。”
怀夕轻哼道:“他知道姑娘是恩人就好,来日?就指望他呢。”
姜离闻言不由看向?得真楼方向?,“江老先生就在得真楼,只是暂时?还没有好机会与他说话,只能等这案子了?了?由裴晏出面?。”
怀夕也愁眉苦脸起来,“可这案子和麟州有关,万一国子监那位夫子不知情,袁家的人也不开口,那就难办了?,咱们也在山上?待着?”
姜离也为此忧心,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张穗儿与龚嫂一起到了?幽篁馆,张穗儿提来了?热水,龚嫂则提着食盒,待进了?门,龚嫂殷切道:“时?辰晚了?,厨房那边也没什么好东西了?,这些点心是云嫂做的,请姑娘先垫一垫。”
姜离忙起身谢礼,张穗儿放下热水道:“姑娘早些歇下,裴世子他们还在学舍那边,只怕还要忙一阵子,您不必多?等。”
姜离笑着应是,又亲自将二?人送出门。
眼下已过亥时?,二?人同用了?些糕点,怀夕便备好热水侍候姜离梳洗,姜离收好食盒自西窗下起身,刚要转身,眼风却滑过榻上?斗篷。
适才?怀夕在此摆弄许久,可发皱的丝绸仍未复原,她失笑一瞬,正?待拿起斗篷重新挂去衣架上?,目光却落在几处褶皱重叠之?处。
她秀眉拧起,定睛看褶皱片刻,面?色倏地?一变。
怀夕在铜盆处等着,却见她家姑娘似呆了?主,连忙过来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眯起眸子,紧声道:“我应该知道付怀瑾冬袄上?那些乱糟糟的褶皱是怎么来的了?,不梳洗了?,我们去找裴晏——”
姜离抓起斗篷便走,怀夕愕然道:“太晚了?吧姑娘——”-
自校经堂与大讲堂方向?赶到学舍之?时?,裴晏与宁珏还在付怀瑾屋内,姜离气喘吁吁行至门口时?,便见屋内所有家具器物已被复原。
二?人见着她皆是大惊,裴晏上?前来,“你怎来了??”
姜离目光雪亮地?望着屋内摆设,“我来的正?好,你们刚好把?屋子复原了?!”
裴晏与宁珏不解其?意,姜离却绕过屏风走向?了?付怀瑾的箱笼,“我知道付怀瑾那两件冬袄上?的褶皱是如何来的了?——”
她利落地?打开箱笼,很快将那两件冬袄拿出,又将冬袄一展道:“前日?我们搜出冬袄之?时?,发现这袄子前后数处褶皱,当时?我们想这样名贵的衣料,莫不是付怀瑾摔过还是被人揪扯过,可直到刚才?我的斗篷被医箱压皱了?,我方想到了?一个可能。”
夜里山中寒凉,姜离正?披着自己的斗篷而来,她先提起一角示意褶皱处,又转过身来,看似十分随意地?将付怀瑾的冬袄卷折了?起来,“你们来看,若他的冬袄当时?是如此卷起来的,这些褶皱是否重合在一处?”
裴晏若有所思?,宁珏道:“然后呢?”
姜离目光一转,先看向?床头放着的木制衣架,上?前比划道:“若他的冬袄是这样搭在衣架之?上?,再将什么重物挂在冬袄之?上?,因重物之?力,便会使得这冬袄表面?的绸缎形变褶皱,而如果这重物上?下动作?,便会使得褶皱处勾丝——”
裴晏道:“你是说,有人用他的冬袄垫挂过什么重物?”
姜离应是,“正?是此意,这皱褶应是绳索重压造成。”
宁珏也恍然,“是这个意思?,可这袍子瞧着十分华贵,怎么可能用来垫东西?这屋子里的桌布帷帐有不少棉麻之?物,用这些东西垫不好?还用两件冬袄垫!”
姜离道:“若是付怀瑾垫,那自然古怪,可如果是凶手那便不奇怪了?,当日?我们来的时?候箱笼没有上?锁,凶手也能打开取用,而这屋子——”
她转身扫量一圈家具器物,“这些木架、屏风、多?宝阁,皆是新漆的家具,若用粗绳在上?面?挂上?重物,只怕要留下印痕,而凶手不会珍惜死者?的衣物,自然拿最软厚的取用。”
“吊起重物,可什么重物还需要衣物在绳索之?下垫着?”宁珏想不明白,“总不是凶手把?付怀瑾吊起来了?吧?”
他虽未想明白,脑子却转得快,当即走到窗户处道,“从窗口把?他吊下去?”
说着话,他用力地?推了?推窗框,而后无奈道:“这窗框严丝合缝钉死的,根本不可能取下来,那是吊在了?这些家具上??”
裴晏已绕过屏风去看屋内的木制摆设,看来看去,他一转身将目光落在了?那架一人多?高的仕女屏风之?上?,屏风的框架乃是黄花梨打制,上?梁还有四个顶柱,新上?的朱漆更?是在夜灯之?下散发着油润的微光,裴晏抬手一点点抚过顶梁与顶柱,未发现任何挂手之?处,“没有任何痕迹,若用衣物垫过,正?可解释得通。”
宁珏也看着屏风,“挂在这上?头?那能挂什——”
“那冒烟的地?方是何处?!”
宁珏话音未完,守在外的九思?忽然喊起来。
裴晏闻声快步走出,随九思?所指一看,当即神?色大变,只见北面?漆黑天穹之?下,一道浓烟夹杂着火光正?冲天而起,“是藏书楼着火了?,来人,立刻救火!”
此刻亦是亥时?过半,所有学子皆已入学舍歇下,这般一喊,临近的学子们探身而出,待看到那抹火光,纷纷惊呼起来!
姜离和宁珏瞧见浓烟也忙转身下楼,刚到一楼,楼上?楼下的学子们都被惊动,众人一边穿衣一边涌出学舍,纷纷喊着“走水、救火”,刹那功夫,本来快陷入沉睡的学舍如水入油锅,纷杂的人潮与随风而起的火势一起触目惊心起来。
“是藏书楼着火?有人看见孔昱升了?吗?”
“对啊,孔昱升回来了?吗!”
“他不会还在里面?吧?!”
队伍里响起的喝问声令姜离心惊,她也记起来回幽篁馆时?藏书楼内的灯盏还亮着,前头裴晏也听见了?此言,愈发加快了?脚步,待一行人急奔至德音楼时?,便见葛宏第一个冲了?出来,他惊吼道:“好端端怎么着火了?!那可是藏书楼!快喊人救火!”
他比裴晏跑的还快,等最前几人过数处院阁至藏书楼时?,便见楼内已是火光浓四冒,负责看守此地?的斋夫光着脚,满脸黑灰只穿着一件内衫跑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
“咳咳,葛教头,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才?都已经躺下迷糊了?,是浓烟把?我呛醒的!”说至此,他猛然想起来道:“楼里还有人!孔昱升还在里头,我睡下之?前和他说过,让他离开之?时?叫醒我便是,可他没叫我,那他一定还在里头!”
姜离一路小跑到跟前时?,正?听见这斋夫之?言,不远处刺目的火光迎风而起,热浪夹裹着黑灰,亦令她们面?庞烧灼呼吸不畅,姜离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裴晏在前利落道,“九思?,组织救火!”
九思?利落应下,一边指挥武卫,一边安排涌过来的学子们,这些学生虽多?是年少,但大都满了?十五岁,多?少有些力气,众学子也知藏书楼何等紧要,一时?无论贫家子弟还是富贵公子,都挽起袖子去打水救火!
藏书楼共有四层,眼下火势从一楼而起,火舌已窜上?了?二?楼窗沿,浓烟更?已从三楼东侧的窗扇缝隙中冒了?出来,隐隐的,似有人声在楼内喊叫。
“不好!孔昱升真在里头!孔昱升!你在何处?!”
葛宏情急地?朝楼内大喊,然而火舌上?窜极快,楼内也再无人声回应,四层华美庄严的小楼,片刻间便被烟雾火光包围。
这时?,方青晔和林牧之?等书院夫子们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他们显然已经入睡,未想到这时?生出如此变故,好几人的衣衫都不够齐整!
不等方青晔问话,裴晏快速道:“火是从东面?而起的,我记得藏书楼西面?有一处侧门,那侧门可能打开?!”
林牧之?反应极快,“钥匙在我房中!我这就去取!”
他说着转身便跑,此处虽离德音楼不算远,可这一来一回也要耽误不少功夫,眼见火势越来越盛,裴晏没时?间再等,一把?将外袍退下扔给十安。
十安知道他要做什么,“公子,让小人去——”
裴晏头也不回道:“没人比我熟悉楼内布局!”
眼见裴晏大步走向?火光大冒的楼门,姜离不知怎么心头一紧,她忍不住往前半步,唤道:“裴晏,太险——”
宁珏看呆了?,此刻也道:“师兄,这等小楼最易燃爆,还是等火势小一些!”
裴晏身形似有一滞,脚步却无半分停留,只撂下一句“等着”便冲进了?火场之?中,方青晔瞪大眸子,闻声赶来的薛琦等人也是一阵急呼,葛宏在旁跺了?跺脚,顺手提起身旁之?人手中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也大步冲了?进去!
“鹤臣——”
“葛宏——”
方青晔哑声大喊,身形都摇摇欲坠,而这时?,只听“轰然”一声,楼内不知何处发生燃爆,二?楼也冒出了?大片火光。
方青晔颤声道:“快快,快救火!得真楼也有水井!”
九思?和十安急迫不已,虽有救火经验,却生怕楼内再有燃爆,姜离定定站在楼前,眼前的火光似乎与多?年前重叠,直令她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水桶等器物有限,她帮不上?扑火的忙,只急声道:“医箱,去拿医箱!”
楼内火光刺目,却看不清任何人影,浓烟缭绕中,似有书架倒地?的轰隆声。
九思?寻到了?起火点,命人从东面?扑救,方青晔与其?他斋夫学子们则从西面?扬水扬土,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一楼的火光虽小了?些许,二?楼却仍无扑灭迹象,而葛宏与裴晏不知是否寻到了?孔昱升,竟无半点儿出来的迹象。
姜离双手紧攥,齿关紧咬,掌心更?溢出层层冷汗,就在她紧张到呼吸都窒痛起来时?,只听“啪”的一声巨响,藏书楼三楼紧闭的木窗飞出,紧接着,裴晏与葛宏架着人事不省的孔昱升,一起从三楼飞跃而下——
“出来了?!人救出来了?!”
“师兄!”“鹤臣——”
等候着的众人一拥而上?,姜离反而慢了?半步,她先看见了?满身黑灰并有数处烧伤的孔昱升,可走到近前,目光却瞟到了?裴晏焦黑的右后肩,那样的衣衫焦糊之?状,显然裴晏自己也受了?伤。
四目相?对一瞬,裴晏道:“先救他。”
姜离重重抿唇,迅速至孔昱升身边,她一边利落挽袖一边吩咐怀夕,二?人一同救治,很快确定了?孔昱升尚无性命之?忧,但其?吸入颇多?烟气,人已昏迷不醒,身上?也有数处灼伤,姜离速度极快地?为他清理口鼻与伤口,旁人看来是格外地?救人心切。
宁珏在旁担忧道:“师兄,你也受伤了?,我给你看看!”
裴晏侧了?侧身,“无碍,先救火。”
同去的葛宏并无大碍,方青晔便尤其?心疼起裴晏来,“鹤臣,火势已基本控制住了?,那些古籍都在四楼,一楼烧也就烧了?,你先去处理身上?的伤,耽误不得——”
裴晏袍上?沾了?不少黑灰,面?上?也有几抹污渍,他此刻后肩火辣辣的痛,但比起受伤,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好好的为何忽然起了?火,他定然道:“不必担心,先灭火要紧。”
话音落下,他往藏书楼东侧看去,那里的火势被扑灭大半,满脸灰烬的虞梓谦正?在扬土,再往西南看,九思?和十安正?带人进出西面?破开的窗洞……
视线掠过所有忙碌之?处,裴晏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这等大火,连付宗源也赶了?过来,薛琦等一众宾客们因来得晚,器具也不足,并未参与救火,其?他眼熟的学生和夫子们都尚未抽身,可他看了?这一圈后,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裴晏凝声问道:“林先生呢?”
方青晔一愣,快速看向?周围,他也惊讶起来,“是啊,牧之?去取钥匙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人去哪了?!现在取来也用不上?了?!”
方青晔有些气恼,裴晏心底却涌起一股子不祥之?感,就在他要派人去德音楼看看之?时?,远处忽然跑来一个蹒跚的身影,众人定睛一看,竟是负责看守药房的何叔。
他跑的气喘吁吁,待走近了?,方能看到面?上?还满布惊恐,“出事了?!林先生出事了?!快去救人,他在太湖石假山那出事了?——”
起火之?乱未平,此言似一道晴天霹雳,众人一时?都愣了?住!
仍是裴晏反应最快,他大步迎去,“带路——”
只等裴晏走出十多?步众人方才?似惊梦初醒,方青晔不明白为何今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口中哀呼着跟上?前去,等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到了?君子湖畔的太湖石假山下时?,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遍植松竹的太湖石假山不知为何垮塌下来,而片刻前还在藏书楼外的林牧之?,正?被大大小小的太湖石重砸在下,他的腿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弯折,一块儿百斤重的嶙峋方石正?压在他胸口,在他唇边,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溢而出——
“牧之?!!”方青晔骇然惊呼,“快,快去请薛姑娘来!!”
方青晔眼前阵阵发黑,裴晏则大步上?前,他先将那最大的石块搬开,见林牧之?还有意识,他连忙倾身问道:“林牧之?,你怎会来此?!”
林牧之?双瞳瞪大,随着血沫不断涌出,他口齿含糊又充满恐惧地?道:“是、是他,我、我看到他了?……”
第156章 拒绝疗伤
姜离至君子湖东时?, 回廊内外灯火通明,林牧之满身是血已失去意识。
看他身旁横七竖八的太湖石,姜离便明白出了何?事,立刻近前道:“先莫要搬动, 待我看看伤到?了何?处——”
她蹲下身来, 一边解林牧之衣襟一边道:“孔昱升吸入了大量烟气, 口鼻喉头皆有灼伤,身上还有烧伤三处,我做了简单处理?开了方子, 包扎交给了齐先生和张伯,他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何?时?能醒来尚不确定。”
姜离利落地告知孔昱升此?刻情形,裴晏应一声, 九思这?时?从南面跑了过来,“公子,已经带人搜了一遍, 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厨房那边来来往往的, 也?是去水井里头打水的, 大家忙作?一团, 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外人。”
裴晏剑眉紧拧, 方青晔眼眶微红道:“可?牧之不会看错的,他说看到?了什?么人, 这?个人一定不是书院之人,一定是闯入了外人, 说不定就是谋害付怀瑾和袁焱的凶手!是不是已经逃了——”
九思忙道:“救火的时?候,两处大门的斋夫是锁了门来的, 其他地方没发现有人闯入的痕迹,非要说何?处有古怪,那只能是这?里!”
君子湖以东的太湖石假山高丈余,嶙峋怪石次第堆叠,中设门洞,横跨青石小径,一边邻君子湖,一边连接着回廊与外墙,营造出了一副山水苍翠,别?有洞天之感?,如今塌砸在林牧之身上的是君子湖一侧的十多块山石,外墙一侧则尚完好,若有人攀爬而上,仍然能由此?处攀爬出去。
裴晏凝眸道:“倘若今夜的凶手与谋害付怀瑾二人的是同一人,那我不倾向是外来之人,此?人一定是书院内之人,只是为了引诱林牧之来此?,露出了真面目,更有甚至,林牧之所见之‘故人’,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故人。”
宁珏道:“师兄的意思是,林牧之是被人诱哄过来的?他刚才出来本是为了取钥匙,就这?么片刻功夫,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宁珏所疑,也?是在场众人之疑,裴晏这?时?看向姜离,便见姜离解开林牧之衣衫,正?一处处检查其胸腹五脏,而在林牧之清瘦的左侧腹部处,两块儿尤其明显的青紫之色格外触目惊心,再严重?之地,便是他那条已现弯折之态的左腿。
“重?伤在腹部与左腿,初步看是胃脏受损方而吐血,眼下还有施救希望,立刻把人抬去屋内安置,小心些,怀夕,你按照断血汤的方子去和何?叔拿药,再多加三钱黄连,煎好后立刻送来——”
她一声令下,已摇摇欲坠的方青晔立刻生出希望,“快,帮忙抬人,小心些!”
九思和宁珏上前帮忙,轻手轻脚地将?林牧之抬回了德音楼。
德音楼为两层小院,林牧之住在一楼最西面,众人点灯进门,便见屋内布置雅致,西窗下的矮几上放着成摞书册,案几对面的书案上文房之物齐齐整整,做为隔断的多宝阁上还放着数种乐器。
待将?林牧之放在床榻上,姜离赶忙打开针囊为其施针。
裴晏近前道:“有几分把握?”
姜离头也?不回道:“若是胃脏破裂,那便再无一分希望,若只是肠胃受损出血,只要今夜能止住血,人能醒来,便还有活命的可?能,我先为其施针止血。”
说话间?,姜离已取出银针下针,裴晏只见她行云流水落下七针,等药的功夫,姜离又一把掀起林牧之袍摆为其医腿,便见其左腿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最深处更可?见骨,饶是宁珏闯荡江湖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一阵背脊发凉。
裴晏道:“何?叔本在药房内准备治烧伤之药,却忽然听见君子湖方向轰然一声,他觉得不对,便绕去了回廊探看,随即发现假山倒塌,林牧之被压石下,从听见声音到?发现林牧之,只有不到?百步距离,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书院的药房在厨房院以北,距离君子湖长廊极近,何?叔去的已经够快,却未看见凶手,这?更说明了凶手十分熟悉书院地形。
姜离听得点头,裴晏便道:“这?里交给你和方院监。”
姜离正?清理?伤口,沾的满手是血,闻言回头道:“你的伤——”
裴晏瞟了一眼自己肩头:“不碍事。”
他说完便走,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到?底是跟了上去,待出了门,他也?担心道:“师兄,真的没事吗?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裴晏摇头,“无碍,先去看看假山如何塌的!”-
再回到?假山处,书院打理园景的两个花匠已被叫到?了跟前。
九思禀告道:“公子,这?假山当?初是去请了外头的匠人来搭建的,他们二人懂一些技法,适才看了之后,说是一根立柱被破坏了。”
裴晏看向二人,花匠们忙上前来行礼,裴晏指着君子湖一侧道:“仔细说说是如何?被破坏的。”
二人满脸惊惶地互视一眼,当?首一人道:“回禀大人,这?假山做了一段门洞,其底座是用了‘三安’之法,一安在外墙,两安在君子湖湖畔,适才就是这?君子湖一侧最细的柱脚塌了,连带着顶上的叠石没了支撑,一起垮塌下来,林先生只怕当?时?刚走到?这?石洞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砸倒在地,而这?最细的一摞石柱,是用两大块竖着的太湖石彼此?咬合之后搭建起来的,就是这?两块——”
花匠指着地上两块沾了血的石头,“这?座假山极少用黏土,都是师傅们在石头上打出榫卯一样?的卡位,全用石头拼叠,用师傅们的说法,讲究‘安、连、接、斗、挎、拼、悬、剑、卡、垂’十字诀,底座几块石头承重,其上是用碎石拼接,因此?这?底座一塌,上面的都保不住,小人看了底柱接口位,发现本来严丝合缝的接口处不知怎么断裂开来,且这?断面之上有新的凿痕,其上还沾了些黏土。”
裴晏凛然道:“是有人故意凿断了这?石柱?”
花匠心有余悸地点头,“没错,且这?人只怕懂垒石的技法,所凿之处正?是在石柱内侧,正?是卡位受力最重?之处,但小人也?想不明白,一来这?假山已经落成多年,太湖石表面长有苔藓,一般人是瞧不出何?处为拼接,大部分人来看,都只以为是浑然天成的石柱,二来,要凿开此?处需得工具,再加上太湖石坚硬,还得下手之人气力极大,稍有不慎,这?假山会提前塌落,甚至会把凶手也?砸在下面……”
宁珏在旁道:“也?就是说,此?人得懂园林营造之法,还得力气极大,得有工具?”
花匠点头,“让小人下手,小人都不敢轻易凿石,且下午小人们来湖边除草之时?,还看到?这?假山好端端的,都不知凶手是何?时?来凿断的。”
莫说花匠,便是昨日清晨他们来此?查看袁焱离开书院踪迹之时?,这?假山也?是好端端的,就这?么一个白天过去,这?假山竟塌了。
裴晏目光凌厉地扫量周围,这?时?十安大步而来,“公子,火灭的差不多了,齐先生正?在阻止大家收拾藏书楼,一楼烧完了,二楼也?损毁大半,三楼和四楼烟气熏得太过,但箱笼内的书籍都还算完好,尤其陛下送来的那一套古册基本无损。小人问了几个帮忙的学子,他们说孔昱升每天晚上都去看书,他们已习以为常了,而藏书楼多年来一直在防火,从未起火过,而后小人到?了东面窗下,在灰烬中发现了此?物——”
十安说着打开袖中丝帕,便见丝帕内包裹着一块儿烧至半融的铁制之物,“小人已经问过,起火点是一楼的茶室,从前是山长和前来拜会的宾客们清谈的地方,里头摆着木制的家具器物和文房四宝,还有煮茶的瓷器,近日茶室没有用过,炉内也?未生火过,绝不可?能自燃起火,小人还让他认了此?物,他说这?东西有些像壶嘴,茶室之中倒是有一个铁壶,我们也?找到?了,但那铁壶的壶嘴还在上头。”
裴晏接过此?物仔细看过,很快道:“不 一定是壶嘴,但既然不是藏书楼之物,那便一定和起火有关,这?场火多半是人为——”
宁珏闻言沉声问:“人为?若是人为?那是想做什?么?”
“今夜的藏书楼内都有什?么?”
“有孔昱升,还有藏书。”宁珏眼皮一跳,道:“难道有人想杀孔昱升?亦或是……想毁了里头的书册?”
裴晏眼底闪过几分寒意,“要等孔昱升醒来才知了,他人安置在何?处?”
十安道:“安置在文华阁张伯那里的,说他好方便照顾。”
裴晏微微颔首,又扫了一眼这?假山之下的案发现场,“趁着人都在藏书楼,立刻去查问今日有谁来过此?地,还有,能凿石的工具在何?处?”
这?后一问是在问花匠,他们忙道:“就在厨房之后的杂物房内!”
裴晏立刻道:“带路——”-
厨房院距离学舍不算太远,方便学生夫子们日常用膳,大部分斋夫、杂工和厨娘们,则住在厨房后的一排平房中,一应器具也?都堆放在北面的杂物房内。
要通向此?处,一来可?走厨房院外的巷道,二来厨房的后门便通向这?片平房,一行人来此?时?,云嫂和龚嫂正?灰头土脸地在房前井中打水,适才为了救火,院中所有杂役都一起出动,眼下面上身上皆沾满了黑灰。
见裴晏来了,二人一脸惊讶看来,那当?首的花匠道:“我们去杂物房看看。”
云嫂和龚嫂对视一眼,龚嫂擦着手上前,“是需要什?么东西不成?”
花匠没多说,只利落地推开门,见门没上锁,裴晏道:“平日里不上锁?”
花匠应是,龚嫂也?跟来道:“平日里这?里进进出出拿东西的人不少,这?些刀斧竹筐之类的东西也?不值钱,便从来不锁门的。”
说着话,花匠进门果真拉出一个竹筐,竹筐内有锤子凿子、生锈的斧子等工器,他拿出凿子道:“没有丢,还在这?里呢——”
裴晏接过凿子仔细看后,道:“这?院子今日可?离过人?有谁进出过此?地?”
这?时?云嫂也?凑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一瞬,龚嫂忧心道,“进出过的人可?多了,这?里头水桶罐子什?么都有,我们也?时?常进来取用,离人的时?候也?多,好比用膳时?,我们忙完了都守在饭堂给学生们分饭,等他们用完,我们又得收拾,前后便有一个多时?辰,他们这?些守门的守门,打扫的打扫,每一日也?就早晚在屋子里待着。”
“也?就是说,若有人偷拿了这?些器物,你们也?不知晓?”
裴晏问完,龚嫂更生惶恐,“向来是这?样?的,怎么了?有人偷了凿子?”
他们只知林牧之被假山砸倒,尚不知假山因何?而倒,裴晏目光敏锐地扫过众人,先让九思将?这?可?疑凶器收走,待出了杂物房,他又看向这?片儿平房,“你们平日里是如何?住的?”
龚嫂指着南面的小院道,“我们夫妻住那里,云嫂她们三个睡在西屋,不过于嫂家里近,她有时?候回家睡,他们其他人也?都是三四人一间?屋子,前日便来人问过的,我们白日里脚不沾地,到?了晚上倒头便睡,且我们在书院最短的也?半年了,没有谁不安分。”
裴晏点了点头,“这?两日不安稳,你们夜里锁好门。”
龚嫂和云嫂皆满脸惶恐,连忙应好-
再回德音楼,便见姜离已经取了针,此?刻正?将?乌黑的汤药一点点送入林牧之口中,方青晔和齐济昌焦急地等在一旁,面上的灰土都来不及处理?。
见裴晏回来,方青晔立刻上前,“如何??”
裴晏目光落在姜离背脊,道:“是人为凿断了假山的一方石柱,我们已经去杂物房取来了书院中的工器,但不确定凶手是否用了此?物,且那杂物房无人看守,目前没有找到?有效证据,依旧要从所有人不在场证明问起。”
方青晔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啊!好端端的藏书楼着了火,牧之又出了事,叔父那边知道着火,急得心口痛,饮了药才安稳了,牧之的事我还不敢说,怎么会!怎么会有人想到?袭击牧之?!和谋害付怀瑾、袁焱的是否为同一人?”
裴晏颔首:“极有可?能,其实?晚间?我们已经请林先生去问过麟州书院旧事,但他不肯坦白,若他愿意开口,今夜凶手或许不会这?样?容易得逞。”
方青晔不敢置信,“麟州书院?!怎么会和麟州书院有关?”
方青晔与齐济昌皆是书院老人,裴晏便也?不加隐瞒地将?东方嘉树二人之死道来,方青晔听得面色大变,“凶手都是同一人?!这?……”
方青晔只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裴晏这?时?则快步走去床边。
见姜离喂完了药,忙问道:“如何??”
姜离面色极其沉重?,“看似血止住了,但还是无法确定其脏腑伤到?何?种程度,今夜要把这?药分三次喂下,若他天亮之前能醒来,那便算保住了性命,若他一直昏迷不醒,脏腑仍在出血,最多坚持两日便要殒命。”
方青晔和齐济昌一阵哀叹,裴晏定然道:“那便等天亮。”
话音刚落,十安快步进了门,“公子,适才小人带着人问了一遍,学生之中仅只有十二人在白天整日里都互有人证,且是无疑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单独离开过,又或者本就关系亲近,证词尚且存疑。”
无法互为人证,杂物房又无看守,这?便是说谁都有可?能行凶,裴晏看了一眼天色,见已近丑时?,便道:“时?辰太晚了,把名单记录下来明日再问,先保证其他人的安全,让他们回学舍歇下,再安排人巡夜。”
十安应是而去,方青晔一脸焦灼地看向裴晏后肩伤势,“鹤臣,火既然灭了,又这?么晚了搜查盘问都不便,你不若先去处理?一下伤势,其他宾客我都安排歇下了,如今闹得人心惶惶,也?顾不上周全了,大家的安危最要紧!”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看向姜离,“薛姑娘,烦你帮鹤臣看看伤势,这?里暂交给我们便是,喂药我们总是会的,你们都歇下,有什?么变故我让穗儿去请你们。”
宁珏也?道:“是啊师兄,好歹处理?一下伤,烧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事已至此?,裴晏也?不再推辞,“好,那我们先回幽篁馆,宁珏今夜歇在幽篁馆东厢便是,我留两人在此?,若有不妥,速来传话。”
方青晔连声应好,忙不迭将?几人送出门。
待出德音楼,宁珏看着裴晏肩头道:“师兄,你怎一点儿都不怕,那藏书楼上下密闭,里头尽是书册和木制家具,倘若火势控制不住,那可?真是神仙难救,我和薛泠在外头担心死了——”
裴晏看姜离一眼,只道:“我心中有数。”
他说着抬了抬肩头,痛感?更甚的同时?,那焦糊的衣衫也?扯出一道破口。
姜离目光往他伤处扫过,先问道:“查的如何??”
裴晏将?人为纵火之疑道来,“眼下难辨那铁器是何?物,若查到?了来处,当?能确定纵火之人身份,只是不明孔昱升因何?遭人暗算。”
宁珏听至此?,心念一转道:“等等,难道说……是同一个凶手纵火?他想引得骚乱之后,借此?机会诱林牧之去假山之下杀人?”
姜离摇头,“但凶手怎么知道林牧之要回去取钥匙?林牧之辅助方院监管理?书院事务,按理?这?样?大的事,他一定会守在藏书楼之外才是。”
宁珏抓了抓脑袋,很快表示认同,“没错,你说的有理?。”
姜离闻言一默,宁珏又道:“你怎么什?么伤都会看?适才给孔昱升治伤,给林牧之治伤,手上都利落至极,真是奇了——”
姜离简直不知如何?答话,眼看着到?了幽篁馆,刚进院门她便道:“怀夕,医箱给我,你去端些净水来——”
烧伤最紧要的便是清理?伤口,姜离想也?没想,便提着医箱往裴晏的上房走去,然而刚走出两步,裴晏忽然道:“这?点儿小伤待会儿让十安处置便是。”
姜离倏地顿足,很是意外地望向裴晏。
四目相对,裴晏更认真道:“时?辰太晚,你回去歇下。”
他忽然如此?,连宁珏都未想到?,他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犹豫道:“师兄,十安习武之人,再如何?会疗伤也?比不上薛泠啊,不然还是——”
此?言未完,裴晏忽然朝他刮来一眼,宁珏意识到?裴晏心思已定,只好道:“好吧好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你也?去歇下。”裴晏不容置疑。
“啊?”这?下宁珏更想不通了,“我不困啊,我年轻,我先帮你清理?一下不成吗?谁知十安何?时?过来?师兄你——”
宁珏很想帮忙,奈何?裴晏面不改色,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几人正?僵持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十安和九思一同跑了过来,宁珏趁势道:“你们来的正?好,你们家公子不许我们帮忙疗伤,十安,我怎么不知你会医术?”
九思会意,十安则更为机敏,立刻近前道:“公子不喜麻烦人,宁公子,薛姑娘,二位歇下吧,公子的伤势交给小人便是——”
他说完上前开门点灯一气呵成,又催促道:“公子——”
姜离目光复杂,宁珏也?尤不死心,裴晏有些无奈,只得硬下心肠撂下一句“都去歇着”便转身进了上房。
上房门一开一合,裴晏竟是真的拒绝了帮忙,姜离和宁珏皆满脸不解,宁珏更小声道:“师兄他又不是女子,总不会是在害羞吧?你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回避?”
九思见二人站着没动,轻咳一声道:“多谢二位牵挂我家公子,说起来我家公子的确有这?毛病,莫说二位了,便是小人他都不让近身,十安比小人细心,但凡有什?么必须贴身之事,也?都是十安去做,请二位莫要生公子的气。”
若说片刻之前还是惊讶,此?刻的姜离则有些匪夷所思了,她看向九思道:“连你也?不能近身?那平日是谁伺候沐浴?”
九思赔笑道:“日常起居公子无需我们伺候的,万一要近身,也?都是十安去做,小人其实?不算近侍,应当?算公子的护卫。”
姜离还是不明白,她记得,当?年就在这?幽篁馆之中,她亲眼见十安和九思自长安来,会近身侍候裴晏起居,怎么几年过去就变了?
她忍不住问:“这?是何?时?之事?”
九思想起当?年,也?有几分不明道:“其实?也?就是六年前的事,公子那时?从师门回来便改了性子,您别?介意,这?点儿伤十安应付得来。”
裴晏已进房中片刻,姜离心中虽有些憋气,可?也?不会上赶着给人疗伤,于是将?医箱紧紧一握,大步往西厢而去,“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管了,都歇下吧。”
待进屋放下医箱,姜离心底那团无名郁闷蹭蹭冒了出来,“真是奇了,我好心他却不领情……如今有必要这?般忌讳?”
怀夕也?觉得古怪,又替裴晏找补道:“裴大人素来端方,或许是忌惮男女大防怕麻烦了姑娘?”
姜离不禁冷笑,“男女大防?他当?年——”
当?年为了给裴晏治伤,她该看的都看了,如今年岁虽更长,但他的伤在后肩,连袍衫都无需褪下,有什?么需要避讳男女大防的?何?况他伤的也?不轻,怎地如此?扭捏起来?
见她面色不快,怀夕又道:“亦或是他身上有何?胎记,不愿给人瞧见?”
姜离闻言又是一嗤,裴晏上半身不仅没有胎记,在她当?年勤勤恳恳的医治之下,后来可?谓是白玉一般无暇,又有什?么好怕人看的?
姜离越想越怪,那股子气闷亦难消,但忽然,九思所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怔愣起来,品出了另一番古怪,“怎是六年之前……”
第157章 书院虐杀
林牧之与孔昱升尚未醒来, 姜离夜里睡得也十分?不安,还未至卯时便起了身,这边厢灯盏刚亮起来,怀夕便在窗前道:“姑娘, 裴大人那边好像已经走了。”
姜离默了默, “随他去罢——”
天色尚且黑着, 山间?凉风亦是寒凉,姜离披上斗篷,怀夕提着灯盏, 二人一同往德音楼而去。
待到了院门之外?,便见九思在外?与两个武卫说着什么,一见她便朝里头喊道,“公子, 薛姑娘来了——”
二人入林牧之厢房时裴晏正迎出来,姜离往他肩头扫一眼,自顾绕过他去看林牧之。
裴晏见状苦笑一下, 跟上来道:“已经喂了两次药, 两刻钟之后是第三次, 方院监和?齐先?生?守了半夜, 我已让他们歇下了, 方院监说我们走后林牧之意识模糊了片刻, 但还未开口又晕了过去,所幸第二次喂药还算顺利, 他都喝下也未再吐血,如此看来, 他是否暂时保住了性命?”
姜离正倾身请脉,“从脉象上看并无恶化?, 但也未见多少好转,还得看第三道药,孔昱升那边如何??”
裴晏摇头,“我已经去看过了,暂时未醒,药房的何?叔懂些医理,夜半去照看了。”
姜离略放了心,裴晏便吩咐九思道:“去拿些热茶来。”
时辰尚早,书院内外?安静的落针可闻,见姜离坐在床边高凳之上并不多言,裴晏近前道:“昨夜的伤并无大碍,你?无需挂心。”
姜离面?做茫然道:“伤?哦,比起林先?生?的伤,你?的伤确实算不了什么。”
裴晏苦笑更甚,待九思提来热茶,又亲手斟茶给姜离端去。
姜离挑眉看他一眼,还是将茶盏接在掌心暖着,这么片刻,心中郁结便也散了几分?,等喂药的功夫,她又想起昨夜几番险情,“孔昱升时常在藏书楼看书至深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凶手是想以此生?乱加害林先?生?,那何?必在藏书楼放火?藏书楼距离君子湖并不算远,他杀人之时若手脚慢了,岂非更容易路出破绽?”
裴晏也道:“我也做此想,且孔昱升与当年麟州之事无关,这场火起的诡异突然,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话音落下,后窗之外?忽然响起一阵风拂竹叶的沙沙声?,姜离和?裴晏同时朝窗外?看去。
德音楼坐落在君子湖西?侧,后窗之外?乃是君子湖畔种植的一小片竹林,而湖畔廊道入口在听泉轩南侧,出口在文华阁以北,如此形成回环。
忽然,姜离问道:“林先?生?取到钥匙了吗?”
裴晏颔首,“没有,我们适才检查了他锁着的抽屉,发现抽屉已经被打?开,但里头有钥匙多把,他一把也没有拿出来,让方院监辨认之后,藏书楼西?门的钥匙正在其中,昨夜多半是刚打?开抽屉,便见到了他口中的‘故人’。”
这话莫名让姜离背脊一凉,“昨夜德音楼上下全体?出动,这楼上楼下皆无人,可即便如此,听泉轩和?文华阁却?还有人慢了几步过来,凶手若存引诱之心,难道会大咧咧出现在德音楼院子里?林先?生?又如何?去了假山?”
裴晏往窗外?几个武卫那看一眼,道:“昨夜我们挑明麟州书院之后,林牧之先?去见了付宗源,之后曾去过校经堂一次——”
姜离有些意外?,“去那里是为何??”
裴晏道:“校经堂存着所有在院学子入学时的凭证,包括各地府学荐书,官凭户籍记载,我猜测他应是想到了什么线索,也在找凶手。”
姜离颔首道:“如此就解释的通了,且此人他一定认识才会随其而去。”
“公子,药来了——”
说话的功夫,有武卫送药而来,姜离起身接过,亲自给林牧之喂药,“这断血汤方可凉血祛热,通络保元,若这次药喂下人可醒来,那性命便算保住。”
林牧之呼吸微弱,面?庞亦是苍白,姜离喂药喂得不易,足足半盏茶功夫,一小碗药才喂进?了大半,她停了药,又取出银针于?林牧之内关诸穴施针,候得片刻,姜离正下针之时,林牧之喉间?发生?“嗬嗬”之声?,又一个轻颤睁开了眼睛。
姜离自是欣然,裴晏也十分?惊喜,他快步上前来,“林先?生??”
林牧之费力地睁眼,待慢慢适应了灯火,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晏二人,裴晏道:“你?还活着,是薛姑娘救了你?,你?觉得如何??”
姜离挽起袖子,掀开锦被往林牧之胸腹与双头轻按,“此处可痛?这里呢?呼吸时可有刺痛之感?唯此处痛极?”
姜离一处处检查,林牧之只能小幅度地摇头点头,待查验完,姜离轻松了口气,“幸好不曾伤到心肺,胃脏也应非破裂,林先?生?,你重伤在左腿的胃脏处,肋骨也应有骨伤,但有得救,若还有何处痛楚你尽可说来。”
姜离殷殷诉高,林牧之这时才相信自己活了下来,而他既然醒了,如今十万火急之事还是稽查凶手,裴晏便道:“可能开口?”
林牧之唇角微动,喉间?发出嘶哑之声?,“我、他——”
“你?重伤之后,我们立刻搜查了书院内外?,没有找到任何外人进出的踪迹,你?昨夜分?明是回来取钥匙的,抽屉都打开了却离开了德音楼,你?到底见到了何?人?”
裴晏语气严厉,林牧之唇角抖动两下,“我、我……”
他面?色痛苦,可眼底仍有惊恐与犹豫,裴晏凛然道:“事到如今,你?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却?还不肯开口?难道你?还想看到死更多人?!昨夜你?昏迷之前说你?见了‘他’,这个‘他’到底是何?人?可是书院之人?”
林牧之不知是痛还是怕,眼眶迅速泛红,见裴晏和?姜离一错不错盯着自己,他面?上浮起了两分?绝望与悔痛之色,似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缓缓看向了后窗方向。
“昨、昨夜我回来取钥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可就在我打?开抽屉之时,这后窗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木笛之声?——”
裴晏与姜离皆惊,裴晏道:“何?来的木笛之声??你?是说你?不曾看到人?那你?如何?知道是你?之故人?”
林牧之转过头来,神情痛苦道:“因、因那曲子乃是我多年前,多年前修补古曲谱之时,在残损曲谱之上自添乐律而成,普天之下,听过此曲之人少极,会此曲之人,只、只有那独独一人……”
裴晏紧声?问:“是何?人?”
林牧之双眼黑洞洞地看向帐顶,似乎陷入了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好半晌,他喘了口粗气道:“是、是我曾经的学生?——”
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又问:“是麟州书院的学生??姓名为何??模样如何??”
不知想到何?事,林牧之咬紧牙关,声?音也沉哑下来,“他……叫范长?佑,若他还活着,那他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
“若他还活着,你?是说他已经死了?”裴晏很是不解,“若他已经死了,那昨夜你?听见的笛声?是何?人所奏?”
林牧之缓缓摇头,“是他……我希望是他……”
林牧之言辞含糊,只听得裴晏几人一头雾水,姜离见他说话艰难,忙命人再取热汤药来,待汤药送至,她又给林牧之喂下小半碗,林牧之见姜离如此尽心救他性命,缓得片刻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开了口。
“范长?佑,是我在麟州书院的学生?,我当年初到麟州书院,被安排教授音律,音律非科考之目,再加上音律在寻常人家乃是附庸风雅之乐,我这音律先?生?便也未受书院看重,不仅如此,连学子们都不一定将我放在眼底。”
“范长?佑是最喜音律课的学生?,他出身寒门,寄宿在麟州叔父家中,因叔父救过老山长?一回,这才得了特许入书院读书,他那时只有十三岁,身量高挺,生?得一表人才,不仅擅长?明算与骈文,连学器乐都比旁人快,但因出身不好,他时而被学子们欺负,这一点我知道之后,教授音律之时,便对他格外?照顾,他也十分?信任我,没两月,我们便几乎有了师徒之谊……”
林牧之说着轻咳两声?,喘了口粗气继续道:“他极有天分?,我除了教他音律,还指点他明算与骈文诗赋上的课业,他进?步神速,令其他先?生?们都十分?讶异,我很高兴,那时我正在修撰一本残损不全的古曲谱,有一段谱子我自己添补后勉强成曲,于?是我便将那段独一无二的曲子送给了他,他自小会吹木笛,我便用笛子教他,勉励他莫因出身而坠青云之志,那时,我甚至想到了他将来科考高中,我再赠一曲的场面?。”
林牧之说至此停了下来,神色也浮出悲痛来,裴晏忍不住道:“那后来呢?他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与付怀瑾四人有关?”
林牧之深吸口气,泛红的眸子闭了又睁,哑声?道:“后来……就在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下旬,他忽然失踪了,我找去他叔父家中,他做车夫的叔父未见他回去,找遍了城中各处书铺茶肆,也不见其人,再后来,他的尸体?……在麟州的护城河里被发现,当时他已死了几日,遗体?惨不忍睹……”
姜离听至此处道:“麟州虽地处西?南,但每年冬日极冷,就算死了几日,人大概也不会腐烂,你?说的惨不忍睹是指什么?”
林牧之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死前受了虐待,面?上被刻字,连眼皮也被洞穿,那伤口极深,被发现之时身上皮肉惨白,仵作说他临死之前被放过血,亦或是,有人分?明看到他失血却?无人相救,他双腿被压断,执笛的手也伤痕累累,而他上半身还被紧紧绑缚着,细麻绳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林牧之语声?颤抖起来,眼角泪光闪烁,裴晏扬声?道:“是付怀瑾四人虐杀了他?!”
林牧之痛声?道:“查不到了,没有查下去,付怀瑾的父亲是州府刺史,报官的人还没到府衙,付宗源便派人出面?把此事当做了意外?坠河了结,后来尸体?被放于?义庄,他叔父来收尸之时,尸体?未被保存好已经腐烂不堪,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水冲泡的,后来他叔父收敛了尸体?回去,据说要带回老家安葬。”
“就这么把遗体?带回去了?”姜离忍不住问。
林牧之闭上眸子,“没办法的,据说他父亲常年在外?走江湖挣银钱,他母亲则卧病在床多年,就这个叔父见过些世面?,但也是身份微贱之人,又能如何?呢?书院出面?给足了抚恤银两,他叔父便回去了——”
裴晏寒声?道:“那你?呢?难道你?毫不知情?”
林牧之苦涩道:“我……我知道他因才学太过扎眼,受了不少排挤,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之后书院上下三缄其口,付宗源心知书院内我与他最为亲厚,还亲自来见过我,我心中不甘,却?又毫无办法,自觉无颜留在麟州,遂拒了付宗源的示好去往蕲州。”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不仅嘲弄道:“那之后,付怀瑾四人也相继离开了麟州书院,害怕有人追究此人,各自回彬州来长?安进?学,他们本以为远离了事发之地,却?不想彬州与麟州比邻,为范长?佑报仇之人还是找了过去,你?更没想到那人还会找来长?安罢!”
裴晏这时问:“你?可知东方嘉树二人之死?”
林牧之摇头,“我起初不知道,但事发之后没多久,得了消息的付怀瑾曾与我提过一句,他暗含警告,我也只能当做不知,我来此是受方青晔之邀,实在不想为他惹麻烦,本以为长?安千里之遥,当相安无事的——”
裴晏又问:“范长?佑被虐杀之事,你?可有线索在手?”
林牧之又摇头,“我……我只是亲眼目睹遗体?异样的人证罢了。”
裴晏面?上质疑未消,继续问:“那便是说,如今谋害付怀瑾二人的,还有害你?的,当是为范长?佑报仇之人?可你?说你?的曲子只送给他一人,当年他当真未曾活下来吗?”
“那样的遗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但我的曲子的确只送给了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带着曲子杀我,若是他、若是他倒也罢了,我不配做他的老师……”
林牧之说着哽咽起来,姜离秀眉紧拧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牧之艰难道:“我只见过他的叔父,又听他自己说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是跑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大抵提起家境多有难堪,他数次欲言又止,我也不会深问,便也只知道这些了……”
姜离不禁道:“他没有其他兄弟?他的父亲是哪般手艺人?”
书院内学子多为年轻人,而凶手连续谋害三人,能凿石柱能开三石弓,还能将人肢解,实在不像多病体?弱之人,那嫌疑便落在其父兄身上了。
林牧之迟疑道:“我记得他的叔父有个儿子,比他大了一岁,但那孩子不擅做文章,是做苦功的,他时常感叹堂兄把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二人感情如亲兄弟,但我未曾见过。至于?他父亲他并未细说,但他提过笛子是他父亲教他的,我怀疑他父亲是杂戏班子上的乐师之类的人物?……”
走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还会吹笛,的确像是与杂戏班子有关。
姜离道:“他父亲如今至少也过三十五岁了,那位堂兄则刚满十八,他当年不是寄宿在叔父家中吗?或许你?教了他曲子之后他又教给了堂兄?”
林牧之涩然道:“或许吧,那半年他没见过他父亲……”
话说至此,窗外?已是天色微明,釉蓝的天穹映出灰蒙蒙的晨雾,愈发令屋子里的气氛窒闷沉重,裴晏先?吩咐九思:“先?带人去后窗竹林里仔细探查,看有无脚印痕迹。”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问林牧之,“付宗源知道前后因果,那袁家之人可有参与?”
林牧之凄然道:“袁家也是麟州望族,如何?会不知?若不知,也不会让袁焱装病来长?安念书了——”
裴晏这时问至关键处,“那付宗源可见过他叔父一家?”
林牧之眼底闪过厌恶,凉声?道:“连我都专门来见,更何?况是他家里人呢?”
裴晏微微颔首,转身便朝外?走,姜离令怀夕留下照看,快步跟了上来,便见裴晏带着十安和?几个武卫,出德音楼后直奔听泉轩,他大步流星过走廊,到了付宗源住的厢房之前,对十安点了点头。
十安转身,抬手,重重拍门——
突兀的拍门声?似惊雷炸响,付宗源屋内传来动静,楼上楼下的厢房内也生?出响动。
“是谁如此无礼?!”
付宗源在里头喝问一句,下一刻门扉打?开,是付氏家仆来开了门。
“裴世子?您这么早怎么来了?”
家仆惊讶一句,屋内付宗源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裴晏这时大步进?门,开门见山问:“付大人,你?可见过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之叔父一家?!”
他目光凌厉,字字铮然,付宗源听来只觉耳畔轰然一声?,身子都晃了一晃,“你?……什么麟州学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裴晏剑眸半狭,“你?当真不知情?”
付宗源挺起背脊,毫不心虚道:“裴世子,我如今是受害者家属,不是你?狱中犯人!我说不知便是不知,你?非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知怀瑾凄惨死在书院内,已过了三天了,若还是没个说法,那我便去陛下面?前喊冤!!”
付宗源一席话掷地有声?,显得尤其大义凛然,裴晏死盯他一瞬,面?无表情道:“来人,把付宗源给我拿下候审——”
十安几人应声?而上,付宗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便被反剪在后,那付家忠仆想上前护主?,也被一个武卫拿了住。
付宗源眼瞪如铃,气得话都说不出,“你?……你?、你?,我是陛下亲封的从三品朝廷命官,你?便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世子,你?无凭无由,也不当如此待我!裴鹤臣,你?好大的胆子,待到了陛下跟前我定——”
“谁说无凭无由?我大理寺治你?个徇私包庇、藐视王法之罪,可有了凭由?”裴晏断然反讥,又喝道:“除他革带,带去讲堂听审!”
话音落地,付宗源腰间?玉带被卸,衣衫不整地被押了出去。
“裴鹤臣!你?好生?大胆!你?竟敢污蔑我堂堂吏部侍郎,你?以为陛下能准许你?如此妄为吗?裴鹤臣——”
付宗源头发披散,双臂更是剧痛,他被押解而出,边走边骂,这动静不小,立刻惊得上下之人都探出了头,薛琦动作最快,出门见此场面?,下巴差点落在地上,忙上来劝道:“鹤……世子啊,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啊!”
裴晏哪里理他,径直出院门往讲堂而去。
待至讲堂,付宗源已被押站堂中,他恼羞成怒地瞪着裴晏,“裴鹤臣,你?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 言风语,就如此对待我这个从三品侍郎!你?大理寺治罪难道就这般毫无证据?!真是岂有此理……薛中丞!柳侯!请你?们来评评理,堂堂传道授业之地,到底是谁藐视王法?我分?明是受害者亲属,他大理寺怎能如此待我——”
随着付宗源不甘的控诉,堂外?陆陆续续来了多人,薛琦几人在前,连方青晔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他震惊道:“鹤臣!这是怎么回事啊!”
天边已是鱼肚灰白,一片山雾晨曦之中,学舍楼上也传来惊慌议论之声?,脚步声?纷杂,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裴晏冷冰冰地盯着付宗源,“你?不交代,是要我当着这么多人审你?吗?”
付宗源眼皮狂跳,看着门外?出现了不少学子,他又是愤怒又是忌惮,嘴唇抖动之间?,竟是骂也骂不出,认也难认罪,而就在这堂中相持不下之时,守门的斋夫从外?头快步跑了进?来,喊道:“院监!袁将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后也不觉意外?,去长?安报信之人已经走了一日,按脚程推算,袁兴武也应该到了。
随着众人目光往二门看去,便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门,此人剑眉入鬓,宽肩长?臂,威势慑人,正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在他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正是其子袁航。
“袁将军来了——”
柳明程和?高从章站在外?围,先?朝前迎出几步,便见袁兴武快步走过中庭,先?对他们拱了拱手,而后一脸疑问地看着这几十人聚在门口的场面?,“柳侯,高兄,这是在做什么?”
“济苍兄!快来为我做主?!”
隔着人群,付宗源痛苦的喊叫从堂内传了出来,门口的人群连忙散开,正露出狼狈不堪的付宗源,众人看看袁兴武,再看看裴晏,皆不知眼下如何?收场。
袁兴武愣了愣,抬步进?得讲堂来,付宗源见状似找到了靠山,立刻道:“济苍兄,你?已经知道了吧?怀瑾和?袁焱两个孩子在这书院内被歹人害死了,我是怀瑾的父亲,本该得到安抚,可裴鹤臣他、他不抓歹人,竟用些四五不沾的旧事来治我的罪!便是陛下治我们之罪,都要有个人证物?证,可他裴鹤臣却?——”
裴晏站在主?位,目光冷峻,袁兴武立于?门口渐渐听明白过来,未等付宗源说完,他忽地一叹,又哀伤地看向付宗源道:“敏德兄,事到如今,也该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第158章 祭祀凶神(一更)
付宗源满以为袁兴武来了, 定会?为自己做主,却不想袁兴武开口便?是此言,他眼瞳陡然大?睁,“济苍兄, 你……你这是……”
袁兴武不再看他, 只扫了一眼门外众人, 道:“裴大?人,事已至此,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便?让屋外的学?子们散了吧,正好薛中丞他们在,让他们做个?见证便?是。”
裴晏有些意外,付宗源更不甘道:“袁济苍!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此可想过我的处境?!怀瑾已经死了, 我——”
袁兴武沉声道:“敏德兄,此事当年便?是你处置不当,若非如此怀瑾又?怎会?殒命?”
付宗源背脊一颤, 目瞪口呆地看着袁兴武, 裴晏见袁兴武竟愿配合, 便?也从善如流地令众学?子退回学?舍之中。
待人散尽, 袁兴武看着裴晏道:“裴少卿有何疑问便?问吧。”
裴晏道:“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身亡之事, 你可清楚?”
袁兴武定声道:“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景德三十七年初,堂兄忽然来信于我, 说袁焱近日病重,退了府学?, 待病愈之后,便?打算将其送来长安进学?, 我对袁焱向?来视如己出,自然满口答应,到了年中,袁焱被堂兄送入长安住在我府上,我拿他当亲子相?待,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妥。袁焱的确小病了一场,却不足以因这小病退学?,我心中奇怪,便?问堂兄到底出了何事,堂兄这才告知我,说袁焱与付家那孩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孩子一起,令他们一位同窗意外而亡了,此事已经由付刺史处置妥当,他们只需换地方求学?便?可。”
袁兴武神容尚算诚恳,裴晏看一眼付宗源道:“袁将军当真是半年之后才知晓出了事?”
袁兴武应是,又?看向?付宗源,“敏德,大?理寺如今就算人证物证不足,可只要派人南下走一趟,便?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如今两?个?孩子就死在这书院,你知道什么尽数道来罢,死者已逝,两?个?孩子的仇你也不想报了吗?”
付宗源恼怒至极,憋的眼眶发红,“袁济苍,这些事你堂兄也跑不了!!”
袁兴武面不改色道:“无妨,堂兄并无官职在身,纵然有包庇之罪,我也不会?回护,我自知晓袁焱出事,便?猜到与当年之事有关?,他从前做了错事,如今算是得?了报应,但谋害他的人,也不可能跑得?了,敏德,你若早些帮着大?理寺捉拿凶手,将来到了陛下跟前,或许还有为你求情的可能。”
袁兴武是武将,说话时声若洪钟,格外有种?威慑之力,付宗源心知事情已经败露,见袁兴武毫无相?帮之意,一双含怒的眸子渐渐晦暗下来,“罢了罢了,先?放开我,我还不是你们大?理寺的阶下囚——”
裴晏点头示意,十安几人利落地退向?门口。
付宗源先?活动了自己剧痛的双臂,又?正了正衣襟,再将披散的墨发往后一拢,作姿作态模样格外有种?强行挽尊之感,他最终一甩袖,站定道:“我知道范长佑此人。”
想起旧事,付宗源自己都恼恨不已,“他是麟州书院的学?生,还是书院特许进来的贫家子弟,本不算什么,可那一年他几门课业长进极大?,一时在书院内声名鹊起,彼时……彼时怀瑾和袁焱本为书院翘楚,心中自是不满,当年他们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家里宠纵惯了,多有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东方嘉树与魏青杨两?个?纨绔子弟在旁挑唆,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二,这四人便?、便?走了歪路……”
付宗源默了默,道:“麟州地方上曾奉过一个?名为梼杌的凶神,此凶神本为上古凶兽,体格似虎毛类犬,脸似人,口生獠牙,尾长丈八尺,极是凶狠,能斗不退,本为百姓所忌,后来不知怎么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还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
裴晏剑眉大?皱,“可是邪教?!”
付宗源涩然道:“算是吧,本来我前一任刺史任职期间,这凶神已被明令禁止供奉,可当时,这四个?孩子不知从何得?了那些歪门邪道,于是……他们将范长佑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
门外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裴晏定声问:“用了什么法子?”
付宗源深吸口气,似连他都难以启齿,“将人绑缚在凶神前,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他们……不知是谁刺瞎了范长佑的眼睛,那魏青杨身高五尺,羡范长佑身量,便?碎裂其双腿,就这样,将范长佑生生折磨而亡。”
屋外又?是一阵轻呼,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薛琦都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都是同龄之人,那么一个?大?活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付宗源惨戚戚道:“我也不知,我为官多年从来谨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哪里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彼时我谋求调任,自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又?想保护儿子,便?……动用府衙之力将此事遮掩了下来。”
裴晏目若悬剑,凛然道:“你包庇徇私之罪稍后再论?,那之后你可曾见过范长佑的家人?”
付宗源心知大?势已去,道:“自然见过,范长佑的尸体被敛在了义庄之中,前来敛尸的是他的叔父和堂兄,我给了二人五百两?银子,他们便把范长佑的尸体带回了老家安葬,自那以后,再未在麟州城见到他们,之后我又?寻来另外三人父母将此事说明,这才有了四人相?继离开麟州书院之事,他们也不愿孩子成为杀人凶手,对我自然只有感激的。”
他说着长叹一声,面上尽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我本以为此事已经了了,直到一年多前,我听闻魏青杨二人死在了彬州,当时我便?心生不祥之感,还派人去彬州走过一趟,但彬州府衙几月都未找到凶手,我也没了法子,后来我想着彬州近,而长安千里之遥,他们不可能找过来的……”
“他的叔父和堂兄,倘若如今再见,你可认得?出来?”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道:“他叔父我认得?,但他那堂兄当年寒冬岁末,面上裹着寒巾,我只依稀记得?一双黑亮的眼睛,面容已忘了。”
“你可曾在这书院之中看到眼熟之人?”
付宗源沉沉摇头,“不曾看到,若看到——”
他说至此话语一顿,面上尚有咬牙切齿之意,裴晏便?又?道:“那你此前找来名册和书院学?子的课业,是为何?”
“找来名册,是看看有没有从麟州来的人,找来课业,是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迹,当年收敛尸体之时,因他叔父不擅笔墨,是他堂兄画押签字,他堂兄的字迹十分工整,我还有几分印象,但我已经看了一遍没有找到类似的笔迹……”
裴晏忙道:“你当真确定?!”
付宗源惨笑道:“难道我还会?与裴少卿玩笑?我所知道我都说尽了,没错,我当年是包庇了怀瑾,但……但我也尽力抚恤范家了,五百两?银子不少,他叔父父子是接下的,他们若要偿命,何来收了银子?如今……如今若是为了范长佑害死了四条人命,那他们也应该处以极刑,在凶手抓到之前,我不会?回长安认罪!”
裴晏失望地看着付宗源,“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你给的银两?他们若是不要,你待如何?”
付宗源一时语塞,裴晏道:“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付宗源被带走,裴晏又?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后来知道了多少内情?”
袁兴武坦然道:“我只知有个?孩子因袁焱几个?出了意外,并不知什么凶神献祭,若是知道,我怎会?把袁焱这等?祸端留在长安?当时堂兄送来的书信我仍保留着,这些皆是证据。但后来我听说彬州那两?个?孩子相?继被害,曾怀疑当年麟州之事他们有所隐瞒,可再问时,堂兄和袁焱皆无可奉告,军中事务繁忙,我便?未把此事当一回事,如今堂兄人已回了麟州,大?理寺稍后去麟州追查时堂兄必定配合。”
裴晏打量他片刻,“也好,袁将军深明大?义,那如今还是以书院命案为重。”
袁兴武一默,“袁焱尸首在何处?”
裴晏看向?内堂,“九思,你带他们去。”
九思应声带路,方青晔也上前来作陪,无论?如何袁焱死在书院,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很快,后堂内传来袁航的悲呼之声——
这时,门外挤来一道身影,却是宁珏起身赶了过来,他火急火燎的,身边正跟着张穗儿,一进门便?道:“师兄,那范长佑是因为邪教祭祀而死?!”
第159章 并未焚尸(二更)
长安发现无量道?之?事虽未大肆宣扬, 但此前拱卫司频频异动,宁珏如今又已是拱卫司中人,他这一问,便显得?不同寻常。
保险起?见, 裴晏先劝回众人, 姜离也往文华阁看孔昱升而去。
宁珏看着姜离离去的背影, 再看向裴晏,无奈道?:“怎么你们二人离开时无一人喊我?适才这么大场面我竟没见着,幸好穗儿机灵告知于我, 师兄,真是什?么祭祀杀人?”
裴晏看向后堂道?:“范长佑死状惨烈,应是有异,但到底是凶神还是邪教?, 只有派人去麟州走一趟之?后才知道?。”
宁珏纳闷道?:“怎么老有妖邪作祟,长安城的线索也断了……”
裴晏闻言,不由拧眉道?:“你既有差事在身, 何故在山上停留, 今日?便回去吧。”
宁珏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那?可不行, 如今命案未破, 就这么走了必定抓心挠肝, 更何况还牵扯出了什?么祭祀旧案——”
话音刚落,袁兴武和袁航从后堂走了出来, 袁航红着眼眶,袁兴武也是一脸沉痛, “去报信的人已经说了这两日?的事,既然裴少?卿在此, 想来不会全无所获,如今查到了何处,可能告知于我们?”
裴晏颔首请袁兴武二人落座,“自然——”
他将发现机关的前后因果道?来,又说:“那?机关虽十分简单,却得?心思机巧之?人才能想得?出,又因机关搅乱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眼下尚难锁定目标。但如今清楚了麟州旧事,东方嘉树二人之?死和袁焱之?死,与当初范长佑被折磨之?法各有相似之?处,基本断定凶手的杀人动机乃是为范长佑复仇,袁将军这边可听袁焱说过?些什?么?”
袁兴武沉声道?:“我常年?在军中,府里?的事我管的不多,袁焱非我亲子?,对我也敬多过?亲,他知道?我对他期望极大,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我。”
裴晏看向袁航,袁航则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袁焱和付怀瑾最为亲厚,我也不知他们从前还干过?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他又今天也算是……哎,按适才付侍郎所言,范长佑有个叔父和堂兄,凶手会不会是他们父子??”
裴晏道?:“如今书院中还有位在林中书院教?学过?的林先生,他提到范长佑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其父亲乃是江湖手艺人,但无人见过?其父母。”
袁兴武便道?:“那?凶手还有可能是他父亲?既是如此,排查书院内与他父亲、叔父、还有堂兄年?纪相仿之?人是否能找到线索?”
裴晏颔首:“眼下确有此意?——”-
姜离带着怀夕至文华阁,先给方伯樘请脉,事到如今,方伯樘已知道?了放火杀人未遂与假山杀人未遂之?事,得?知姜离救了二人,对姜离感激不已。
待从上房出来,陪同的张伯也叹道?:“薛姑娘此番可谓是救我书院于水火了,付怀瑾和袁焱之?死,我们脱不了责任,若林先生和孔昱升也在书院丧命,那?我们老太爷这把老骨头真是不够赎罪了——”
姜离谦逊两句,待到了张伯的西厢,一进门便见孔昱升头脸被包着,身上也有数处包扎,此刻躺在西窗榻上,身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张伯又道?:“何叔守到天亮,我让他去歇下了,昨天晚上喂了两次药,就等着今天换药了,但人还是没醒,不知是怎么了。”
姜离一边请脉一边道?:“吸入浓烟过?多热毒入心入脑,人便会昏迷不醒,如今除了用药施针暂也无更好的法子?,若是脑袋受损太过?,甚至会一直不醒。”
张伯闻言忙道?:“会伤脑袋?”
见姜离点头,张伯遗憾道?:“天啊,老天保佑,这孩子?家境普通,禀赋却极好,尤其是骈文策论之?道?更是首屈一指,不瞒姑娘,此番春试考过?,这孔昱升必占前二之?位,到时候老太爷要带着他一起?给陛下修书的,几位夫子?私下里?还说,今岁若入科场,来年?翰林院一定会有孔昱升一席之?地,若此番伤了智识,那?便太可惜了。”
姜离请完脉,迷惑道?:“他家境普通?我怎么看他独住一间?学舍,银钱上应该十分宽裕才是?”
张伯纳闷道?:“我也不明白,但两年?半之?前他来书院时,家里?是交不起?足额束脩的,老太爷当时看过?他的文章,立刻免了部分,还把每年?的膏火奖励分他一份,如此倒也顺利进学了,但也没过?太久,他家里?似乎好起?来了,去岁学舍空出来时,他也要了独住的一间?,说如此才能专注习文。”
姜离心底泛起两分古怪,又问:“那?此番起?火,您老人家可有猜度?”
张伯略一犹豫,“这可不敢乱说,虽说,同窗之间偶有嫉妒,但不会有人因此而生杀心,我们书院和别处不同,老太爷重修身养性,平日里便不许他们有比斗之?心,应该不会是因为那?修书名额吧……”
话虽如此,张伯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麟州书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姜离见他惶恐也不再多问,只给孔昱升施针,先取人中、十宣、百汇、涌泉、太椎、内关等穴位针灸,又对人中行雀啄刺法,后于十宣穴点刺放血,再等了半炷香功夫,正要取针之?时,裴晏和宁珏赶了过?来。
裴晏进门问:“他如何了?”
姜离神色微凝道:“脉象看起来并不凶险,但人还是未醒,怀疑是热毒伤脑,我适才已施针,稍后换清热豁痰、通腑熄风的方子?,看下午是否会醒。”
宁珏无奈道?:“昨夜看起?来人没大事,怎么反而是他醒不了?”
此言一出,裴晏和姜离不禁对视一眼,很快,裴晏叫来九思低低吩咐两句,待九思转身而去,宁珏瞅着裴晏道?:“师兄有什?么安排?又要避讳我们?”
这“又”字便是在说昨夜了,裴晏眼风掠他一眼,道?:“这场火起?的古怪,也不知书院内有多少?人不希望他醒来——”
宁珏恍然,忙道?:“那?自然是放火之?人最不希望他醒来!”
话音刚落,十安自院外而来,“公子?,后面的竹林里?发现了脚印——”-
文华阁、德音楼与听泉轩,都算是临着君子?湖,但唯独德音楼之?后并无廊道?供行人通行,其楼后紫竹遍植,距离水边只有丈余之?地,裴晏几人赶到时,发现脚印之?地都被武卫们做了标记。
十安近前指着几处标记道?:“一共发现了三处脚印,但都不全,我们将其拓印下来,勉强凑成了一个六七寸左右的鞋印,但这鞋印并无花纹,就是寻常的布靴,按这个脚长来推算,昨夜在此吹笛之?人身应该在五尺上下——”
裴晏听得?剑眉紧皱,宁珏道?:“五尺上下的学子?和杂役们可都不少?,昨夜太过?混乱,不论白日?还是晚上都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证,这如何排查?”
裴晏这时道?:“按林牧之?和付宗源的说法,如今重点把目标放在年?岁三十至四十的杂役和十八岁上下的学子?身上,先召集所有人来比对脚印,再缩小范围查人证。”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自带着武卫们前去排查,姜离走的慢了两步,一边看一边回忆昨夜的情形,“昨天晚上藏书楼起?火之?后,最先赶到的是我们,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多人,德音楼的先生们反而来的更晚,当时林先生来之?后,刚站了片刻你便提到了钥匙,而后林先生立刻返回德音楼,这中间?不过?百步距离,凶手不可能提前在后窗之?外等着。”
裴晏反应疾快,“你是说,凶手当时也在藏书楼之?外?”
姜离颔首,“他一定目睹了林先生因何返回德音楼,见时机不可错过?,立刻决定去窗外以笛声引诱,后林先生上当,果然跟了过?去,这湖畔的廊道?夜里?并无灯火,他杀了人再混入救火的人群之?中,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宁珏听明白了,但如此越发找不到破绽,“那?岂不是更难发现了?”
裴晏摇头,“不,昨夜所有人分了两拨打水,一边在北面得?真楼,一边在厨房这侧,林牧之?受伤在假山处,凶手为了躲人只能混在来往厨房这侧的人群之?中!再排除脚印等线索,那?剩下的可疑目标便不多了。”
宁珏便道?:“那?便是说,凶手要么当时在林先生不远处,要么刚来藏书楼之?外,总之?他一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甚至跟着林先生一同离开,彼时那?假山石柱已被凿断,凶手只要布一处暗绳,在林先生走到假山之?下时一拉,林先生便无处可藏,我见过?木工拆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卸掉柱子?用绳子?拉——”
宁珏话虽密,可他心思机敏,确能想到些旁人难想之?处。
裴晏心中有数,“这就去核查。”
昨夜场面太过?混乱,书院百多人都曾出现在藏书楼外,哪怕如今方向分明,要确定所有人的证供,还是得?费不少?心力,裴晏快步而去,宁珏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姜离出竹林上廊道?,又脚步一转往假山处走去。
案发现场有武卫守着,见她来了也不拦阻,姜离在乱石旁看了看,又回身往厨房院去,清晨时分,厨房内正在忙碌,纵然命案当前,书院上下百多口人却不可能不用膳,武卫们也明白此理?,并未在此时过?来问证。
水井在厨房前院,昨夜众人救火匆匆往来,井台旁留下了大片泥渍与灰烬,姜离正看着那?片泥渍,一抬头,却见龚嫂正弯着身子?在灶前添柴火,她手劲儿极大,利落地将柴火折断投入灶膛之?中。
姜离看着那?红彤彤的火苗,忽然皱眉道?:“当年?范长佑身亡之?后并未被焚尸,此番凶手为何费力地分尸焚尸呢?”
第160章 中毒死鼠
姜离回?到大讲堂之时, 裴晏正在看九思汇总的名册,见她神色匆匆回?来?,他迎上来?道:“怎么了?”
姜离直奔后堂,“去看看付怀瑾的骸骨。”
裴晏跟她一路行至后堂, 便见堂内两张长案, 其中一张摆着袁焱的遗体, 羽箭已取下,如今遗体上罩着一张白布,另一侧的长案上置棉席一张, 其上摆着大大小小百多块灰白骨渣,皆是?从浴房灶膛内刨出来?清理干净的。
几人站在案前?,姜离挽起袖子毫不避讳地拿起大块儿?的碎骨细看,宁珏在旁唇角抖动两下, 道:“这些?你不是?看过?了?怎么这会儿?又看,你个姑娘家,真就?一点儿?不怕?”
裴晏也道:“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姜离目光落在指间碎骨上, “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看向裴晏, 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 一个是?被乱石砸死?, 一个是?被水车铰断双腿而死?, 袁焱呢,则是?被射中双目而死?, 这些?都曾是?他们折磨范长佑的法子,可付怀瑾呢?事到如今, 我?们只知道他被分尸焚尸,可致死?的死?因还未解。”
裴晏闻言眸色微深, 宁珏不禁道:“这还需要知道死?因吗?人肯定是?死?之后才分尸,不是?发现了一把匕首吗?那匕首便是?凶器,付怀瑾应是?先被刺死?,而后凶手?将其带出学?舍,再?找一个偏僻之地分尸,最后丢入火灶之中焚烧,如此毁尸灭迹。”
姜离忍不住白了宁珏一眼,“真是?答非所问,按照其他三人的死?法,凶手?并不会刻意毁尸灭迹,相反,他似乎乐意让大家知道这三人怎么死?的,届时,知道范长佑死?亡内情之人定会恐惧,他谋害付怀瑾之时,只需要让付怀瑾的尸体惨烈地出现在学?舍之中便可,分尸和焚尸花上的力气不小,难道不会格外费劲吗?”
宁珏被姜离说的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东方嘉树和魏青杨虽死?的惨烈,但因凶手?作案条件十分充分,最终也没有在现场留下过?多痕迹,袁焱之死?,凶手?则巧置机关,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唯独付怀瑾有些?不一样?,他出事地点在学?舍之中,若就?那般留下他的尸体,极有可能会暴露凶手?的某些?特点,因此,他必须彻底的毁尸灭迹。”
裴晏沉沉开口,姜离点头道:“所以我?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为了掩藏什么。”
她说着又继续看起碎骨来?,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轻疑道:“有这么复杂吗?万一凶手?以为当年付怀瑾为主犯,对其之入骨,就?是?想将付怀瑾挫骨扬灰呢?”
裴晏道:“我?已再?问过?林牧之和付宗源,林牧之道当初四人以付怀瑾为首,付宗源则不承认当年是?付怀瑾指使,按理,范家人也无法确认主犯为何人。”
姜离不置可否道:“无碍,我?先看看——”
裴晏见状方道:“你查验便是?,我?先去核查其他线索。”
姜离应是?,裴晏随即大步而出,宁珏盯着姜离看了片刻,眼底光彩愈甚,见姜离专心致志,看也不看自己,便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他一脸感叹的凑到裴晏身边,“师兄,薛泠也实在奇怪,你可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在江湖行医,难道便半点儿?不怕死?人了吗?”
裴晏核对名册的手?一顿,后又对九思道:“先按这上面的名单核对脚印和不在场证明,看看有哪些?人与之匹配——”
九思领命而去,裴晏这才看向宁珏,“此言何意?”
宁珏嘿笑一声,“随便问问嘛——”
裴晏朝门外看了一眼,“如今他父亲和弟弟皆在书院之中,想来?你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宁珏一听忙道:“那是?自然,给小殿下看病的事不会让第四人知道!”
言毕,他又愁眉苦脸起来?,像在为何事焦灼,裴晏看在眼里,却一字也不多问,先转身朝外头学?舍楼下行去。
宁珏慢吞吞跟在后,身边赤霄看不下去,道:“公子,您这上山到底为了何事?这案子一日?查不清楚,您便不日?不回?长安?”
宁珏轻啧道,“急什么?没见麟州也有邪教?如今这可是?我?分内之事!”
赤霄闻言欲言又止,“您可别忘了娘娘的叮嘱。”
宁珏微愣一瞬,很快打起精神拍了拍胸口,“放心,我?便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翊儿的血仇……”-
后堂之中,怀夕见姜离把一块块碎骨整整齐齐分开摆成两片,不解道:“姑娘到底在找什么?这骨头上难不成会留下凶器的痕迹?”
骨渣多为指宽碎块,甚至难辨其部位,可但凡断口稍微齐整些的,姜离便单独摆在一处,如此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已选出来二十多块。
她幽幽道:“凶器痕迹是?其一,其二,我?在想凶手?定要焚尸,是?否还有别的说法,会否是?想掩藏尸体上某些特殊痕迹——”
怀夕叹道:“可如今别说皮肉了,连骨头都化?了不少,又碎成这般,如何看的出来?何处是?何处?”
姜离眉紧拧,“凶手?能设下机关,足见其敏锐,能下那后山山洞,足见其身手?利落,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刺杀了付怀瑾,并把尸体带出了学?舍,还分尸焚尸成功,而二十八那天晚上山上大雨,怎样?一个人可以毫无声息地离开又回?来?呢?”
怀夕道:“会不会是?那些?杂役?比如单独住在前?门门房的门夫,或者歇在车马房的看守?他们摸到了学?舍,骗付怀瑾开门,然后掳人分尸?”
姜离听得?摇头,“那他便是?在赌,赌所有人都不会被大雨吵醒,按凶手?杀袁焱的筹划,他不可能如此莽撞,而他此前?谋害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更?见此人十分缜密,且——”
说至此,姜离忽地微愣,她定定看着掌心躺着的一小片白骨,那白骨一端碎裂,另一端的断口却十分整齐,很快,她又在桌角那片碎骨之中找寻,没多时,捻起一块儿?碎骨,将两快骨头放在眼前?比对起来?。
怀夕凑过?来?看,“这两块骨头怎么了?”
姜离迟疑道,“看这模样?,很像是?头骨——”
怀夕纳闷,“头骨怎么了?”
姜离看着那两片头骨道:“浴房的灶孔不小,死?者的人头应能塞入,但看这断口,明显凶手?连死?者人头都劈分过?,人头骨极硬,这可不简单。”
姜离语气平平地说这话,直令怀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无奈道:“可能是?为了泄愤呢?又或者害怕大火烧不化?呢?姑娘,您能别这般稀松平常吗?这可是?人头,人头骨啊,奴婢汗毛都立起来?了。”
姜离想了想,只觉“烧不化?”有些?道理,遂放下两片碎骨,又看起别的骨渣来?,如此前?后查验了大半个时辰,只等阴云散去,天边一抹金辉漏出,她方才直起发酸的腰身,“奇怪了……”
“姑娘可在?该用早膳了姑娘——”
姜离还待再?验,张穗儿?的声音却在外堂响了起来?,姜离只好拍拍手?,“先去用膳。”
待到前?堂,张穗儿?道:“姑娘回?幽篁馆,早膳马上送来?。”
姜离闻言忙道,“不必去幽篁馆,去膳堂便是?,方便。”
张穗儿?见状只好作罢,几人便一起往厨房院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葛宏带着贺炳志几人把留在校场的箱笼搬了回?来 ?,正往学?舍一楼最北面的屋子安放,江麒最为瘦弱,只抱着遮雨防水的油布走在最后——
姜离忽然想起一事,上前?去道:“葛教头?”
葛宏闻声回?头,“薛姑娘?”
姜离看着江麒手?中油布,问道:“前?日?袁焱出事之时,葛教头说少了一块儿?油布,那油布去了何处?”
葛宏叹道:“也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了,本来?有六大块儿?,那天晚上用的时候只剩下了五大块儿?,那一块儿?谁也不知去了何处。”
姜离不禁道:“油布放在何处?”
葛宏道:“放在厨房后面的杂物房里的,江麒,交给我?罢,你们去用早膳。”
葛宏接过?江麒手?中油布,待几个学?子先走一步后才往厨房院去,姜离与他一路同行,等到了院门口,便见十安几人正在给厨房众人比对脚印。
因刚比了龚嫂的,她一脸惶恐道:“这可不管我?的事啊,我?昨天晚上用罐子打水,来?回?跑了好几趟呢,他们都看到的——”
一旁云嫂也更?为惶恐,道:“我?昨夜也是?一起的,来?来?回?回?跑了□□趟呢,这脚印虽相差无几,可真的不是?我?……”
龚叔见状赞同道:“是?啊是?啊,我?和老齐是?打水的,她们都在帮忙,没有谁离开太久过?,救火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害人呢?”
九思安抚道:“你们不必害怕,这只是?按照惯例比对,有人证便无嫌疑。”
如此一说,龚嫂几人才松了口气,这时裴晏大步从厨房中出来?,问道:“昨日?查问时,龚叔说年后买回?来?的柴刀共有五把,可适才齐先生说买回?来?的柴刀共有六把,龚叔,你来?与齐先生对一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龚叔闻言面色一变,“怎会如此?”
姜离闻言挑了挑眉,与葛宏一道往厨房之后走去,刚进厨房,葛宏望着锅灶上剩下的早膳道:“终于做到辣灌肺了,可得?给我?留一碗烫的!”
龚嫂忙道:“葛教头放心,少不了你的!”
姜离自锅灶上一扫而过?,穿过?厨房后门进了东面的小院,便见齐济昌和方青晔都站在杂物房外,齐济昌手?中拿着一份账单道:“老龚,你来?看,年后采买的账单在此,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柴刀六把,怎可能是?五把?”
龚叔拧眉近前?,“不可能啊,当时搬来?时我?数过?就?是?五把,不可能有错,如今才两月过?去,新的旧的都在屋子里,我?昨日?还清点过?!”
齐济昌无奈,“可这账目不会错,银钱也都花出去了,总不是?我?自己昧了银钱……”
二人核对不上数目,齐济昌一把年纪,面上一时青白交加。
方青晔无奈道:“每年出了正月十五,书院便要下山采买一整年的用度,这些?杂物更?是?一次买个够,当初是?齐先生下山采买,回?来?的时候拉了五大牛车上山,卸货之时这些?东西?没有核对清楚,但齐先生做账素来?仔细,不可能有错,厨房这边,也极少出岔子,如今这对不上,只怕……”
“只怕在卸货时,新买的柴刀便失窃了。”
裴晏下了论断,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裴晏又看向学?舍方向,“凶手?谋划已久,提前?藏下凶器也极有可能,付怀瑾是?被分尸,可至今没有找到分尸的凶器,这本就?古怪,行了,继续核对今日?的线索——”
姜离心间微沉,见大理寺诸人还要忙碌,便自顾自去饭堂用膳。
一进膳堂,便见贺炳志四人坐在一起,江麒和陶景华二人看着眼前?的灌肺汤都是?一副食不下咽之状,再?看向不远处,学?子们三两落座,皆是?满脸恹恹之态。
张穗儿?为姜离和怀夕捧来?早膳,又低声道:“自从大家知道付怀瑾的尸体是?在浴房锅灶之中烧的,这两日?厨房的饭菜总是?剩下不少。”
话虽如此,张穗儿?和姜离二人坐在一起,却是?利落地用起汤食来?,怀夕见他一个小孩子半点不忌讳,称奇道:“你不觉害怕?”
张穗儿?吸溜一口热汤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灌肺汤是?西?南一带的早膳,辛辣温补,滋味极足,老先生那里的饮食因在病中,日?日?都十分清淡,我?就?念着这一口呢。”
怀夕不禁道:“书院的早膳倒是?丰足。”
张穗儿?道:“这是?老先生的意思,说书院的学?子南北皆有,得?顾全众人口味,因此龚嫂她们费了不少功夫学?做菜呢。”
姜离不怕辛辣,但如今案子沉沉压在她心头,她用膳的兴致也不高,利落用了半碗汤食之后,姜离先往林牧之厢房而去。
到了林牧之住处,他正痛得?满头冷汗,姜离为他请脉,又查看了断腿伤势,安抚道:“如今没有别的法子止痛,林先生只能忍耐一二。”
林牧之哑声道:“在下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拜姑娘之恩,在下知足。”
姜离一默道:“我?来?是?想问问林先生,当初范长佑出事之时,他身上可还有别的印痕?亦或者,他身上可有特殊的骨伤?”
林牧之有些?不解,“印痕?彼时他面上被刻字,尸体发现之上,面目腐败肿胀,几乎认不出人形,眼睛也伤的极重,至于骨伤,只有双腿——”
说到腿伤,林牧之不由往床尾看了一眼,随即惨笑道:“这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姜离又道:“你见过?范长佑的叔父,他是?哪里人?模样?如何?”
“他们一大家子,老家都在麟州长松县,是?麟州最偏院的一处小县,他叔父是?麟州城一户富足人家的车夫,面色古铜,生得?一副老实皮相,身量不高却十分强壮,见到我?时哈着腰,十分有礼,我?、我?是?想不到他行凶的模样?的——”
听见此言,姜离忍不住道:“那林先生可会想到他们会来?找你复仇?”
林牧之涩然愣住,似不知如何答话,姜离便又问:“关于范长佑的父亲,他当年当真没说过?更?多的事?先生再?仔细想想?”
林牧之蹙眉道:“真没说过?,我?问时,说他的父母亲把他教养的这样?好,他们一定是?极有智慧之人,范长佑先是?肯定,后又欲言又止,似有何难言之隐。末了,只说他母亲这些?年在家中务农十分辛苦,早年间还去河滩上帮人背砂土,他说他她母亲身量不高,干了几年重活身上伤病不少,已卧床多年,又说他父亲也只是?其貌不扬的普通人,但他们二人爱子心切,不辞辛劳供他进学?,别的真再?未说过?什么,我?见他色难,想到他出身普通便未再?多问。”
姜离不禁道:“难道他会因为父母是?普通百姓而自惭形秽?”
林牧之连忙道:“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书院内的学?子们多有攀比,但他从来?简朴,连我?赠与的碎银也不要,但、但他尚且年少,多少自尊心强——”
见林牧之为范长佑开解,姜离心底滋味也复杂起来?,他尚且痛得?厉害,姜离也不再?多言,随即告辞离去-
待出德音楼,怀夕轻声道:“真是?可惜了,当初林先生也难护范长佑,他死?后也没人给他说个公道话,不然也没有如今的事了。”
林牧之身份也不高,姜离一时不知是?否应该苛责,三人一路往北,过?听泉轩返回?大讲堂,刚走上前?廊,却听见学?舍楼上爆发出一声惊呼。
三人一愣,张穗儿?趴在栏杆上往学?舍看,“是?虞公子和薛公子——”
一听虞梓谦和薛湛都在,姜离也往前?走了两步,便见五六人挤在二楼外廊上,虞梓谦高高站在木桌上,正拿了长竹竿往屋檐之下捣弄,地上几人喊叫不停,姜离依稀听到了“中毒”二字。
她秀眉微扬往学?舍方向来?,到了楼下,便听楼上语声更?甚。
“死?了更?好,有什么好查问的——”
“这东西?不知偷吃了什么,好端端死?了,你能放心?万一偷吃了你们谁的点心,你们的点心又被下了毒呢?”
“少胡说了!我?们和付怀瑾他们可不同!”
“多事之秋,莫要胡言。”
几人正说着,姜离快步上了二楼,见几人聚在一起,问道:“出了何事?”
此声一出,几人忙转过?身来?,见是?她来?了,薛湛一脸嫌恶道:“阿姐,没什么,就?是?一只死?老鼠罢了,适才我?们闻到这附近有臭味,四处看了半晌,发现是?在这屋檐上,就?在这檐椽和坐斗缝里卡着,是?只老鼠,死?了应该有几日?了,都发臭了。”
这是?在二楼北面廊道,薛湛指的缝隙,正在虞梓谦房门上首,他东面住着薛湛,西?面则是?袁焱的房间,几人脚边廊道上,正躺着一只巴掌大的棕黑老鼠,那老鼠口鼻处已开腐烂,离了三尺远,连姜离都闻到一股子臭味。
虞梓谦有些?不好意思,“薛姑娘不必管,我?们处置了就?行了,这顶板上放过?鼠药,只怕是?吃了鼠药而亡,月前?我?们便遇见过?这类事。”
姜离不退反近前?,仔细往那死?老鼠身上看去,忽见其长耳毛发之上沾了一抹棕褐色之物,若是?别的污渍倒也罢了,那污渍虽是?干结,却又透着亮光,令姜离觉得?古怪。
她不禁蹲下身来?,又掏出丝帕往那死?鼠耳朵上拈去——
“阿姐,你做什么!”
几位贵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薛湛惊讶之后,更?是?一脸嫌弃地后退半步,“阿姐你,这等腌物你也……”
其他人面面相觑,看着姜离的背影,表情也纷呈起来?。
虞梓谦犹豫一瞬问:“薛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姜离已将那污渍捻弄下来?,见丝帕上除了污渍还沁出了一抹油光,她眉头顿时拧紧,再?仔细嗅了嗅那污物,她愈发觉得?怪异,便看向几人道,“谁房中有净水?”
其他人犹豫不语,虞梓谦立刻道:“我?房中有。”
“请虞公子倒小半盏来?——”
姜离话落,虞梓谦立刻进屋,不多时捧着个茶碗走了出来?,这是?一方白瓷茶盏,里头正盛着少许清水,姜离见之迟疑道:“这之后公子的茶碗只怕不能饮茶了。”
虞梓谦忙道:“不碍事,姑娘请用便是?。”
姜离见状,小心翼翼地将丝帕上的污物放入了茶碗之中,那污物芝麻粒大小,等落入清水之中,水上立刻飘起了一丝油花。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薛湛看看身边几人,面上挂不住道:“阿姐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他们说你在帮裴少卿验尸,难不成死?鼠你也要验?”
姜离正为这污渍结块发愁,未想到薛湛如此多嘴,她眉梢一竖,面无表情看向薛湛,薛湛被她神色一慑,结巴道:“我?、我?是?说此物不洁……”
姜离一边盯着薛湛,一边轻摇茶盏,不多时,那块儿?污渍被水泡开,其中一小片儿?棕褐色薄皮也随之舒展开来?,虽只有针头大小,但其上棕色与褐色的纹路却十分分明。
姜离定睛细看着,越看面色越是?黑沉,很快,她抬头看向发现死?鼠之地,不多时,又看向虞梓谦门头,众人见状纷纷退开两步,便见她又看向袁焱门头。
她视线来?回?片刻,又疾步往袁焱房中走去,守着的武卫不阻挡她,却将薛湛等人拦了住,不得?已,薛湛等人只能挤在门外看她。
便见姜离进屋后,直奔书案与柜头上的几盏油灯,还未等众人看明白她在做什么,便听她凛声道:“快,去请裴少卿来?——”